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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喜哥领着人来到内院小厮自用的浴房, 还要帮他将衣物褪下来。

    怎料手才放在他身上,却遭到他强烈的抗拒,喜哥还被推搡撞到架子上。

    喜哥心头恼怒, 但人是小姐亲自带回来的, 他不仅不敢生气,还要反过来安抚这人, “我不动你,架子上有澡豆和巾子, 你待会儿先穿我的旧衣,我给你找来。”

    见他躲在架子后面, 仍警惕地盯着自己, 喜哥连忙倒退几步,“我这就走, 这就走。”

    喜哥退出去将门合上, 憋屈地跺跺脚,找小容诉苦去了。

    浴房中的人动了动, 打量起这间浴房, 和院内的风格一致,狭小简陋, 但好在干净整洁,又回想起喜哥谨小慎微,他明亮的眸子骨碌一转。

    小容正在准备做针线的材料, 上次给大家做冬衣还剩了不少,他看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用。

    听完喜哥的苦水, 他还劝道:“你可别招惹他,我看小姐对他不一般。”

    “整整那么大一个东厢房,全是他的。”

    喜哥忙道:“我只嘴上跟你说说, 可不敢动他。”

    又问小容:“你说他是小姐的什么人?”

    小容理好针线,喜哥话里话外对那人尽是埋怨,现在又提到小姐,他还能不明白什么意思?

    但小容是个老实本分的,只说:“反正不是和我们一样做小厮。”

    不是小厮,还能是什么?

    想到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喜哥落寞地垂下头。

    见时候不早,喜哥才找了衣物给人送去,脚步静悄悄的,以为不会惊动到他,没想到刚搭好衣物,就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吓得喜哥一激灵,差点推倒屏风,急忙拍拍心口缓缓,嘴里还想骂几句。

    而对方似乎大致摸清楚了自己的地位,不像才来那般瑟缩,他扒在浴桶边,挡住一.丝.不.挂的身体,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肩上,俊脸冷肃,目光如刀,呵斥道:“出去!”

    声言厉色,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仪,仿佛喜哥犯了天大的错处,直把他恫吓地手足无措,仓惶间跑出去还差点绊倒。

    酉时,张庭在正厅用饭。

    今日的夕食做了糖醋里脊、辣子鸡、水煮肉片、麻辣香锅,怕菜肴太辣,还上了一盅雪梨银耳羹降降火。

    实在太丰盛了,酸甜、麻辣的味道直冲鼻尖,张庭搓搓手,馋得直分泌口水。

    正要动筷,却见喜哥领着个人进来。

    喜哥一改往日活泼,畏畏缩缩低声回禀:“小姐,公子洗漱完毕了。”

    张庭狐疑地看看大厅升起的烛火,又看看外面渐渐暗下的天色,心想现在不是酉时了嘛?没错啊,怎么这人洗漱还得用两个时辰?

    但她面不改色,也不欲深究无关紧要的事。

    “好的我知道了,退下吧。”

    喜哥闻言,对张庭行一礼,又立即挪开凳子伺候那人坐下,帮他盛饭摆碗后,慌忙离去,如同身后有狗撵一般。

    张庭:“?”

    张庭收回视线,这才认真端详与她同桌对坐之人。

    他穿着一身绀色旧衣,垂眸安静端坐在凳子上,适时,微风入室,吹起他几缕发丝,轻盈拂过面庞,睫毛微微颤动,显露出几分拘束不安。

    这一身干净整齐,人也看着温顺知礼。

    张庭满意点头,连眼神都变得柔和,让他抬起头来。

    这回他倒没有抗拒,乖乖听话照办。

    看样子情绪稳定了,张庭再度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似乎被戳中痛处,他瞳孔微缩,浑身瞬间紧绷,手不自觉抓紧衣袍。

    张庭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嗓音,“小仪。”

    声音干净清冽,竟有些耳熟,但张庭确信从未见过他,还以为是错觉。

    张庭讲究为人为善,不轻易伤人面子,既然他都和自己同桌而坐,自然不会再撵他走。

    腹中的馋虫早已按耐不住,她拿起筷子一脸虔诚地盯着面前的菜,招呼道:“吃饭吧。”

    辣子鸡外皮酥脆,内里细嫩多汁,一口咬住,又麻又辣的味道瞬间在嘴里迸发,香得张庭恨不得将舌头吞下。

    又夹了糖醋里脊配饭吃,酸甜的肉香在嘴里蔓延,美得人不由发出一声叹喟。

    张庭这边用得舒心,小仪这边就不顺心了。

    他从前饮食清淡,如今盯着一桌子辣椒快铺满盘子的菜,无从下手,但见张庭吃得香,跟着夹了筷子尝过,却被呛得不停咳嗽,喉咙辣得冒烟。

    张庭吃饭被打搅,还不悦地撇了他一眼,但为了维护好主家的美名,她将手边的雪梨银耳羹推到他面前。

    “喝点这个缓缓。”

    小仪顺手拿起,“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再也不敢动桌上的菜食,只抱着汤盅可怜巴巴地吃着里面的雪梨。

    张庭胃口好,灶房用料足,这一盅雪梨他还没用完就饱了。

    擦擦嘴,施施然放下汤盅。

    张庭用饭一如既往风卷残云,迅速扫光盘子装进铁胃,只晚小仪半刻。

    这一顿吃得心满意足。

    新员工入职她都要做培训,拿过一旁的巾子擦嘴,依照惯例问道:“你有何擅长?”

    小仪不明白张庭是要做什么,睁着一双明眸望着她,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想到何事,手拧在一起。

    随后低下头,慢吞吞地说:“我……奴,奴会管家。”

    管家?

    张庭噎住,你会管家那我做什么?

    少年初来乍到,竟然妄想挑衅她。

    张庭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浅浅一笑道:“我看你腰长腿长,挺适合整理内务,日后内院整洁便由你负责吧。”

    至于月钱,当然一分没有。

    对方听她这么说,反倒松了一口气,立马应下。

    张庭起身,临走前还特地吩咐他把一桌子残骸收拾好。

    但等她快步入正房,却听到身后传来盘子清脆落地的声音。

    她拧眉反思,自己这步算不算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

    次日卯时,天空微亮,雾霭沉沉,张庭准点起床,来到院内伸展肢体,却看到一道清瘦身影立在前方,拿着扫帚勤勤恳恳清理落叶。

    虽然干活不咋样,但起码态度端正。

    这让张庭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李瑞莲很快也到了,一眼便瞥到了角落里的少年,主家的私事她不会过问,只觉得两人黏糊糊的,早上晨练都要呆一块儿。

    面色如常同张庭一起活动身体,打拳,张庭半路出家,但进步神速,如今竟还能和她对上一两招。

    小仪原本想去扫对面的枯叶,但这两人练得汗流不止,浸透衣衫,实在不堪入目,令他完全不敢过去,只能缩在墙角,等她们离开。

    那边张庭感觉自己摸到了点门道,又招呼李瑞莲过过招,两人一起练到辰时才作罢。

    她随意擦擦脸上的汗,见那人跟个乌龟似的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由得发愁:这么低的效率,何事才能让她赚回一千两?

    去大厅用饭,身后又跟着只小尾巴。

    张庭回忆起方才的情形,不禁无语。

    李瑞莲见少年走过来,不想旁观主家谈情说爱,匆匆告辞。

    张庭想留她用早食,都没留住。

    她皱起眉头,盯着眼前人圆润饱满的头顶,话还没问出口,只听一声沉闷“咕噜”。

    对方垂着头,窘迫捂住肚子,默不作声。

    张庭扶额,叫上人一起用饭。

    早食上了两屉香葱牛肉的小笼包,一屉香菇猪肉的蒸饺,六枚烧麦,四根油条,两碗香甜的稠粥,鲜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没了辣口菜,小仪用得称心如意。

    填饱肚子,张庭径直便去书房研读诗书,翻出数日前罗子君的文章,逐一分析她的结构和用法,又拿起一本经史书细看。

    她读着读着有了灵感,铺开宣纸提笔挥舞,一气呵成写完文章。

    盯着这篇策论,满意莞尔。

    午时用饭,又见到了某个熟悉的人。

    张庭摸摸下巴,明白自己是被赖上了,但这人怎么就不怕她?莫非她面善?

    不过在哪吃都是花她的钱,他吃得极少,左不过同坐一桌,没什影响。

    张庭在院里转了一圈消食,准备回房午睡,然后还要小仪半个时辰后来叫醒自己。

    这一觉张庭睡得很踏实,迷迷糊糊快要自然醒来时,外面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吓得她立刻坐起身,动作太急还失手打碎了榻前的茶壶。

    门外,急促猛烈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她靠在床头缓神,声音闷闷的,“何事?”

    那人声音低沉,“该起了。”

    张庭顿觉头疼,怎么这人看着是个安静老实的,做起事来却毛手毛脚。

    她穿衣起身,懒散靠在门框上,指腹轻揉额头。

    小仪拿着扫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她。

    片刻后,张庭直起身子,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他,慢悠悠地朝他走去。

    小仪呼吸一滞,被她逼得往后退去,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念头,惊得脊背发凉,身子不停颤抖。

    嘴里磕巴问:“主人……您,您有何事?”

    张庭没有回应,只是离他愈来愈近,他退无可退紧贴着墙缝,心脏剧烈跳动像是在打鼓一般。

    等他们只余半尺距离,张庭终于停下来,他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温和清新,但她整个人却给他一种极为强烈的侵略感,竟让他恍惚以为被她包裹在怀。

    他惊惶地看到张庭抬起手,朝他探来——

    然后拿走他手里的扫帚。

    张庭转身回屋,路上打个哈欠。

    今日夕食吃什么好呢?——

    作者有话说:——预收《如狼似虎的omega》——

    欢迎宝宝们收藏[撒花]

    白瑆意外穿到星际里,成了最低等的bea。

    白瑆有点意外但又恍然大悟。

    毕竟,她前世今生都是穷b嘛。

    没关系没关系哒,只是换了个世界打工,并不影响她空空如也的余额。

    克服(?)首要难题,白瑆怀抱对新世界的向往,出门找工作。

    然后——她被人撵了出来。

    “劣质的bea滚一边去!本店只招高贵的alpha。”

    人人都看不起她,白瑆愤怒,暴躁,然后灰溜溜地走远了。

    白瑆蹲在地上委屈画圈,没办法,她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又软软弱弱的小b。

    这个势利眼的世界啊,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无缘无故暴富?

    还真有——

    黑衣人拿着一张鉴定报告找上她,“白小姐午安,介于您与最高指挥官匹配度为100%,只要您愿意提供信息素,我方会付十亿星币作为酬劳。”

    白瑆陡然惊喜,随后严词拒绝了。

    天上哪会平白掉馅饼?她也就做做白日梦,缺心少肝的死和完完整整的饿死,她当然选择后者!

    然后,她被人打晕套麻袋装走了。

    ……

    裴凛身为帝国最高指挥官,强大铁血,冷酷无情,被誉为帝国定海神针,是万千omega心中梦中情A。

    但却又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并不是alpha,而是名超3s的omega,平时应付那些低等A还好说,可对于情热期束手无策。

    为了不被发现身份,他妥协参与基因配对,但当人带到面前时,难免嫌弃咋舌。

    那是一名女性bea,低劣,软弱,不堪一击。

    他万般挣扎沉思再深思,最终扯开脖颈的纽扣,向她走去。

    忍一忍,只要撑到怀孕就解脱了。

    只是,面前这个弱……嗯小b能让他受孕吗?

    【小剧场】

    白瑆二次分化成了alpha,她狂喜,雀跃,欢呼。

    捏紧了拳头,这次她一定不要做下面那个!

    一旁的裴凛双手抱臂翻了个白眼。

    次日,白瑆一手扶墙一手扶腰,哆嗦着腿走出房门,再看沙发上神采奕奕阅览报文的某O。

    终于忍不住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她不是女A吗!

    第25章

    他错愕目送张庭离去, 没一会儿心中升起一股被戏弄的恼怒,憋着气跟在张庭身后看看她要耍什么把戏。

    张庭将四分五裂的茶壶扫在一处,扫帚忽然被人抢过去, 对方还颇为心虚, 不敢与她对视,“奴……奴来。”

    张庭见他还算有眼色,人也捉弄过,便不再计较他的冒失。

    甚至还宽慰自己, 他年纪尚小多干些活,日后做事就妥帖了。

    未时末, 王掌柜来访。

    今日是分账的日子, 但张庭没去客盈楼,王掌柜便将银钱送过来。

    第二月划的账是六千零二两, 只比上月少约莫二百两, 如今张庭手上的积蓄足有一万三千五百两。

    张庭翻阅账册,没挑出错漏, 合上账目, 对她笑笑:“王掌柜办事稳妥,有你坐镇客盈楼我再放心不过。”

    王掌柜听到张庭认可赞赏自己, 不由面露喜色,“还要多谢东家提携,小人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张庭才给她涨了五两银子的月钱, 但不妨碍画饼吊在王掌柜眼前,让她更任劳任怨些。

    “客盈楼还需王掌柜多操持, 若是后面盈利稳定,我必定不会亏待你,届时和大东家商议再给你涨月钱。”

    这种酒楼食馆短期内能站稳脚跟, 稳定收益,便已非常厉害,至于增长盈利,还要日后徐徐图之。

    王掌柜十分看好客盈楼的前景,觉得维持目前的状况不难,连声感谢张庭提携。

    张庭和王掌柜闲聊两句,两人说起她小闺女办周岁宴的事。

    笑谈几句,张庭跟她承诺道:“那日我若是空闲,必登门赴宴。”

    叫郑二帮忙送走王掌柜,张庭等她回来又吩咐:“酒楼人手不足,你去城南找崔牙公采买两名跑堂的。另外,这段日子跟着我忙前忙后,也苦了你,再挑个性子老实的回来跑腿吧。”

    郑二听张庭要再买个人回来,还怕被人挤掉位置,忙说:“东家,可是小人哪里做得不对?”

    张庭明白她的顾虑,柔和地笑笑,“郑二你处世灵活,之前我吩咐的事都办得极好,这些我俱都看在眼里。”

    “跟随我的这些时日,想必你也能感受到自己今非昔比,我对你寄予厚望,繁杂的小事并不值得你上心。”

    自身努力得到崇拜之人肯定,郑二内心激动不已。

    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闷声回道:“多谢东家栽培!若非您看重,小人还拿着微薄的银钱梗着脖子走镖,一身棉布衣裳都穿不上。”

    张庭起身来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宽慰她:“郑二你能走到今日,本就因为你块蒙尘的美玉,我只不过将你表面的灰渍擦拭干净。”

    这话说得郑二更为感动,她望向面前之人,对方目光温柔郑重其事,仿佛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似的,她刚与对方对视便迅速低下头,眼眶发酸,她承认自己有些小聪明,但哪里又值得东家如此看重?

    女儿有泪不轻弹,但她还是没忍住流下眼泪,心里却涌出无以言表的喜悦。

    郑二猛地抹把脸,眼睛湿润,直直望着张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单膝跪地,目光坚定,向张庭拱手:“小人此生,愿誓死追随女君!”

    张庭赶紧将郑二扶起,脸上也是触动不已,牢牢握住她的双手,“我早便将你视作心腹,何必再说这些话?”

    哄得郑二心中熨帖,一片热意。

    张庭趁热打铁,简要规划了她的事业方向,让她务必全力以赴,必定不会亏待她,往后还要给她保媒。

    郑二听闻还羞涩地红了耳朵。

    不知不觉聊到酉时,门外准时准点蹲着人。

    郑二也发现了,尴尬不已,还怪自己耽搁东家的好事,匆匆离去。

    张庭领着人来大厅用饭,杜灶郞见小仪都是跟着小姐用饭,贴心问过他的口味,因而今日夕食桌上多摆了两道素炒。

    那人小心翼翼关注着她的情绪,跟个鹌鹑似的,生怕她动怒。

    张庭淡淡瞥了一眼,不以为意。

    饭后,她去书房看书,照例是小仪收拾碗筷。

    但杜灶郞并非没有眼力劲,见他能和小姐同桌吃饭,哪里还敢让他干活?

    因而,小仪只要在原位多坐一会儿,问题就迎刃而解。

    杜灶郞收拾完碗筷,还和气地问他:“公子明日可有合意的菜色?”

    小仪懒懒靠着柱子,摆弄自己细嫩修长的手指,闻言都不屑于抬头。

    杜灶郞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傲慢道:“炙羊排会吗?算了你不过是低等灶郞,哪里会这个,明日换个花样做便是。”

    杜灶郞被他看低,并不敢生气,心里还在打鼓:这少年见识宽广,举止贵气,究竟是何身份?

    夜里,小容终于赶制好衣物,匆忙给他送来。

    昏黄的烛光将人罩在光晕中,他屈尊弯下柔软纤细的腰肢,两指捏起衣物晃晃,俊秀的眉头蹙起,眼中流露轻蔑,嗤笑道:“这般粗陋的针脚,竟然还能招入府中。”

    小容被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奴……明日再给公子重做。”说着,抱着衣物就要走,却被人呵住。

    那人居高临下冷哼一声,清冽的嗓音仿佛裹挟利刃:“东西留下,下次再呈上这般劣等的针线,我必不轻饶。”

    “是。”小容嗫嗫喏喏答道,羞愧地将衣物放下,灰溜溜跑了。

    并不曾注意身后之人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

    洗漱过后,小仪窝进温暖干净的被褥里,这一日应付完,他直直地盯着顶棚,心中忧虑重重。

    也不知道祖母外祖母、父亲母亲如何了,能找到他吗?

    他原本还以为会像昨日那般难以入睡,没想到躺下不过半刻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喜哥和小容挤在一个被窝里。

    喜哥听了小容的经历,想象那时的场景,还哆嗦一下,片刻后又撅起嘴,“他气势可真骇人,便是小姐也不曾这样对我们。”

    小容拉拉被子,附和道:“那是,咱小姐最是亲和宽厚了,顶好的主家。”

    喜哥拉住他的手,迟疑地问:“若他真是小姐房里人,那小姐怎么会派他洒扫呢?”

    小容思忖半晌,才道:“也只有小姐敢让他这样了,咱们谁敢劳烦他?左右不过只为小姐做事。”

    喜哥听了,想到他还能出入小姐房间,默然点头。

    ……

    郑二办事牢靠迅速,翌日未时便挑好人,还带人回来给张庭见礼。

    张庭立了规矩,让郑二将两名跑堂交给王掌柜调教,单独留下外院新人。

    这名女人叫林秀珍,二十岁年纪,长得结实,张庭简单问问,摸清了她的底细,将她安置在外院倒坐房,先交给李瑞莲教着。

    待人走完,张庭回到卧房,又有个小尾巴悄悄摸进来,手里攥着块湿答答的布头,淅淅沥沥往地下滴水。

    张庭头疼病又犯了,疲惫揉揉眉心,让他先把布头拧干,再来擦拭家具门窗。

    对方乖巧懂事,一一照做。

    张庭怕他乱擦一通,反而将屋子弄得更脏,索性暂时空闲,便亲自指导他如何整理内务。

    “布头脏了,要换水重新洗过,再来擦拭。”

    对方点点头,跑到在井边打水,吃力提了桶干净的回来。

    “某些够不到的地方,可以用鸡毛掸子擦掉灰尘。”

    他刚刚才擦完桌几门框,听到张庭的指示又跑去拿鸡毛掸子。

    回来时气喘吁吁,累得直不起腰,一双美目幽怨地盯着她。

    张庭被看得心虚,不由摸摸鼻子,转过身背对他,仓促离开。

    她突然想起书房还有点杂事要处理。

    李瑞莲给张庭带回一封信和包裹,都是邹月茹寄来的。

    上面说,已经收到她的礼物,那些书籍对她们很有帮助,感谢张庭的心意,等她回乡定要为她大摆筵席,接风洗尘。

    然后告诉张庭,绿田县新开了一家米氏洋行,专门买西洋的玩意儿,极为新奇,她们看到一个物件觉得甚妙,特地给她寄了过来。

    张庭觉得稀奇,拆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面一尺宽的玻璃镜子,光滑平整,将人倒映在里面,一举一动,清晰明了。

    舶来品昂贵,价值远大于寄回去的书籍,邹、李两姐妹对她很用心。

    你来我往,情谊才会深厚,张庭回信谢过她们,又说起自己在京都交到一位新友,天赋惊人,才气无双,有机会介绍给她们认识,大家一起研究学问。

    这回只捎信回去。

    时候尚早,张庭决定出门再找罗子君探讨交流一番。

    临走前,张庭还特地瞥了一眼正房,少年正撸起袖子吭哧吭哧擦着地板。

    她高兴地收回视线,对这人寄予厚望。

    希望有一日,能给她把一千两挣回来。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城南,路上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掀开帘子一看,是许氏卤肉。

    张庭嘱咐车夫停下,她去买了一份肉带给罗子君做礼,随后见一包卤味太寒碜,又买了两篮子苹果和梨。

    到了罗子君家门口一看,情形确实不好,住得荒僻不说,周围杂草丛生,连户邻居都没有,门前立着一棵枯树,屋宅破败,少瓦少砖,连她在绿田县的破屋都比不过。

    张庭怕把门敲散架,只轻轻扣了两下门把手。

    院子狭小,轻微的响动也能听见,没一会儿就有人开门。

    罗子君咳嗽几声,一脸憔悴,眼睛都失了光彩,她木然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子君久不上门,我想来探望一二。”

    罗子君让开,引着张庭进屋,“寒舍破败,姐姐先进来坐坐。”

    张庭将水礼放在桌上,“妹妹是有何心事?”

    罗子君低着头,又咳了几声,神情恍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注意到张庭的动作。

    张庭重复问了一遍,她才仿佛被惊醒似的,反应过来。

    她缓缓抬起头,神色黯然,眼中的悲怆难以言表,哽咽道:“姐姐,长庚书坊……没了。”

    第26章

    长庚书坊没了?

    张庭微微一愣, 随即问道:“怎会如此突然?”

    罗子君垂下头,语气沉重:“不算突然。长庚书坊是宗大家创立的,宗家都没了, 书坊自然保不住。”

    张庭讶然, 连在寒微子弟身上都没少下功夫,难怪人家能做到清流之首。

    以书坊的规模保守来说,没个几万两办不下来,而且还是个出不进的金窟窿。

    “吏部侍郎竟然上书诬告宗大家贪污受贿、专权乱政, 甚至勾结外敌,搅得当年漳州府大乱……”

    说到这里, 罗子君面露愤懑, “宗家乃簪缨世族,怎会觊觎区区钱财?陛下大权在握, 本朝吏治清明, 哪里有过专权乱政?宗大家德高望重,又怎会卖国求荣, 让自己身败名裂?”

    她气得往桌上狠狠一拍, “最可笑的是,陛下竟然听之任之, 实在昏聩无能!”

    年轻人真敢说,张庭吓得不轻,赶紧捂住她的嘴, 转头四下看过,才放下心来。

    拧着眉, 低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了?!这话你也敢说?”

    见人仍一脸愤怒,张庭按住她的肩膀,哄着她先坐下。

    又提起桌上的水壶, 给她倒了一碗水,让她缓缓,平复情绪。

    张庭知她在气什么,其一是觉得宗大家被构陷,嫉恶如仇;其二便是书坊被封,她家境寒微,求学无门。

    她说:“宗家满门抄斩,纵然遭人陷害,但已无法挽回。妹妹机敏过人,如今局势紧张,切不可妄言,小心祸及己身。”

    罗子君一身意气压不住,她痛恨地捶捶桌面,咬牙切齿:“奸党当道,莫非就这么白白算了?”

    张庭叹口气:“算不算,不是由你我能决定的,就是吏部侍郎再想改口都不能够。”

    宗家身后站的是太女,参宗家卖国求荣不就是说太女有问题?

    普天之下,谁有这么大能量,又能明目张胆地针对一国储君?

    只是罗子君不明白,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当中。

    大势所趋,张庭无可奈何,但她深知投资要趁早的道理,留给罗子君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这是姐姐的一番心意,世道艰难,子君还需珍重,若有难处,尽管来城西梨花街寻我便是。”

    罗子君拿着那张银票,想还给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有张姐姐的接济,她都没有银钱买下个月的米粮。

    张庭拍拍她的肩,温声说:“姐姐真心待你,子君勿要和我生分。”

    罗子君捏着银票,眼中含泪,“多谢姐姐。”

    她家中困难,张庭不欲留下用饭,雪上加霜,再聊聊几句,便借口离去。

    罗子君送她出门,张庭还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子君无事,也尽管来找我探讨学问,届时必定扫榻相迎。”

    罗子君觉得自己深陷低谷,没想到还能得她如此看重,一时间感动不已。

    回到家中,重新坐在凳子上,她还暗自发誓若有朝一日自己发迹,定要全力报答张庭!

    张庭回程路过那家许氏卤味,闻着香味又买了份回去,准备晚上给自己加餐。

    亏啥都不能亏待自己的嘴。

    提着卤味踏入内院,来到正厅,她仔细观察过,果然干净不少,心情顿时更美了。

    证明她教学成效显著,学生也乐得刻苦钻研。

    将手里的吃食放在桌上,转身刚想叫杜灶郎摆饭,却见一位清俊少年满脸细汗,正捏着湿布头狠狠地瞪着自己,眼中带着愠色。

    这大冬天的还能出这么多汗,可见累得不轻。

    她心虚望天,又想到什么,一脸正色对他说:“小仪,今日实在辛苦你了,我特地在外面买了卤味回来犒赏你。”

    对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再看到桌上的吃食时,眼中的怒意才渐渐消散。

    他仍记得自己的身份,对张庭盈盈行礼,“奴谢过主人。”

    年纪小好忽悠,张庭让他起来,又唤杜灶郎摆饭。

    才跟他说:“你往后和他们一起叫我小姐便好。”

    换作别人,是不敢追问主家原由的,但他不一样。

    张庭嘴角一抽,还能为什么?信息大爆炸接收了许多不干净的内容,听他这样喊都觉得自己变态。

    但她只说:“统一称谓罢了。”

    对方信以为真,单纯地点点头。

    摆饭上菜,一桌辣口,但张庭食之无味,念着买回来的卤味。

    想到少年一向用得少,还想开口说如果你吃不完我帮你?遥遥望去,只见人家两边腮帮子鼓起,神情专注,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吃得无比香甜。

    罢了,一盘菜而已。

    饭后,张庭在院里转悠,偶然碰见杜灶郎,不知出于何等心理,她说:“往后饭食再多做两道清淡咸香的菜色。”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多费钱?

    但杜灶郎已经应下,她再想收回成命便不妥,摇摇头,回书房继续研究策论。

    深夜,整座府邸寂静无声,陷入沉睡,只有一处恢宏富丽的院中,灯火通明。

    一名头发半白的女人身着常服,静静立在院中,仰望高悬的明月,神情莫测。

    外面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还听她喊到:“平安无事!”

    守在一旁管家,怕主人身子受凉,劝到:“大人,天色不早了,歇息吧。”

    女人轻轻摇头,眼中流露愁色,似在问心腹,似在问月亮,又似在喃喃自语:“你说我们徐家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啊……”

    管家纳闷,自家主人刚刚斗倒了首辅,朝中资历、势力再也没有能比得过她的,下一步便该荣登宝座,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还忧虑起来了?

    管家要她放宽心,“大人您贵为次辅,从二品的吏部侍郎,不日便将被陛下立为宰辅,必定能带领徐家更进一步,流芳百世。”

    女人苦笑一声,却说:“我恨不当初没有卷进这场风波,如今再想脱身已经身不由己。”

    她筹谋的一切,预想的顶多是宗阁老停职,徐家再趁机投靠太女,但事情的发展远超她所料。

    宗、林两家被连根而起,四千多口人命顷刻人头落地,让她心惊胆跳,如履薄冰。

    管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大人?”

    女人叹息一声:“罢了,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

    “徐枫,送我回去歇息吧。”

    ……

    客盈楼一连七、八日客流爆满,收益翻倍,喜得张庭夜里都带着笑意入眠。

    正逢王掌柜女儿周岁宴,她带着郑二和李瑞莲携重礼登门贺喜。

    许攸也准备了重礼,派了婢子来送。

    王掌柜穿着一身富贵的绛紫色绸衣,亲自出来将她迎进去,笑容满面说道:“东家来此,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小人不胜感激。”

    张庭回她一笑,“王掌柜替我经营酒楼,治理有方,若今日不来倒显得我局气。”

    王掌柜对她敬佩有加,忙说:“小人不敢,都是东家教导有方。”

    张庭哈哈一笑,不再推托,“待会与我多饮酒杯。”

    王掌柜连声应下。

    坐在席上的宾客,见今日喜宴的主人对一名年轻女子恭敬有加,不由纷纷打听这人的身份。

    有跟过王掌柜去客盈楼的婢子说,这位是王掌柜的东家。

    众人皆是从济州府过来吃席的,看王掌柜举家迁居京都,还正想着她是从哪里发了大财?不曾想这年轻女子竟是她的土财主。

    家中但凡儿子长得好看些的,都动了心思想去攀附。

    做不成正室,能被纳为小侍,日子也过得舒坦嘛!更何况这财主相貌还极为出众,怎么都不会亏。

    王掌柜的侄子也在宴席上,济州府民风开放,且他们都在乡下,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

    他肤色虽不似张庭那般白皙,但五官长得颇为俊秀,是村中有名的美人,人也勤快踏实,不少富户都上门提亲,但他心高气傲,让母亲通通拒绝。

    此刻看到张庭周身的气度与容貌,却心动万分。

    王掌柜的妹妹见张庭一表人才,家境优渥,十分意动,想着若这后生纳了自家儿子,两家结了亲事,儿子再吹吹枕边风,大女儿二女儿的差事岂不是手到擒来?

    她悄悄鼓动儿子:“待会儿,随你姑姑去见见这后生。”

    对方揪着衣角,羞涩地点点头。

    她嘿嘿一笑,觉得有戏,见王掌柜来了,连忙将儿子往前一推。

    她是地里刨食的,大字不识几个,没多少见识,不懂礼仪,直愣愣就把待嫁的儿郎摆到明面。

    王掌柜读了点书,跟过两任东家,知道些规矩,见此有些难堪地捂住脸,但她心里何尝不想将自己和张庭绑得更深?

    于是硬着头皮跟张庭介绍:“东家,这是我小侄子,见笑了。”没提名字,是怕张庭不满意又坏了侄子清誉。

    果然侄子只是庸脂俗粉,并不得张庭喜爱,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王掌柜遗憾不已,叫侄子退下,和张庭谈起酒楼的经营,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未出现。

    只是张庭等到王掌柜女儿抓周,特意放了块厚实的金锁上去。

    小孩子穿着红肚兜,头上盖着细软的胎毛,长得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又亮,看起来很机灵,笑嘻嘻流着口水就去抓全场最贵的,一只手拿不起来,便用双手去抓,还举起向众人炫耀,十分可爱,引得大家笑意不止。

    张庭笑着,适时说道:“抓周抓金,必定命中带金,财运亨通,王掌柜日后有福了!”

    王掌柜喜得满脸通红,抱起女儿就亲。

    “爱女今日便取名金锁,以谢东家赠礼!”王掌柜炯炯有神向张庭承诺道。

    这一次,张庭彻底将王掌柜绑到自己船上。

    第27章

    昏黄的落日缓缓下沉, 消失在东宫的高墙。

    院中撤下华丽的陈设,连十六角亭悬挂的帐幔也被扯走。

    一身麻布衣裳的男人在石桌上摆上饭食,红肿的手上布满道道结痂的血痕。

    萧瑟凛冽的寒风刮来, 他猛地打个哆嗦, 搓搓手,对端坐在主位的女人说:“殿下,用饭吧。”

    石桌上,还坐着另外两女一男, 皆衣衫褴褛,面色颓然。

    主位上的女人发间参杂诸多银丝, 淡淡道:“我如今是庶人陈珏, 不是什么殿下。”

    席间的男女听了俱都流泪,发出呜咽悲戚的哭声。

    男人出身漳州崔氏, 从尊贵的太女正夫, 跌落成庶人的糟糠夫,可好歹比这几个儿女活得久, 还记得仪态, 只擦擦发红的眼眶。

    “开饭吧。”

    陈珏端起豁口的瓷碗,盯着面前一小碟萝卜陷入沉思。

    这是前段时间少詹事送来的酱菜, 因是贱物一直放在库房落灰,不曾想反倒因不起眼,才躲过了禁军的搜刮, 竟成了她们这些时日难得的美味。

    白皙俊俏的少年捧着碗哭泣,哽咽道:“母亲, 您向皇祖母谢罪吧……这哪里是人该过得日子?”

    另外两名成年女子也纷纷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陈珏夹菜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看向少年,这是她的第四子, 取名澜山,今年十六岁,活泼俊美,从前很会讨她欢心。

    陈珏将萝卜配着米饭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虽然被废,但她好歹在那个权利滔天的位置经营数年,在宫中有些眼线,对外界的事知道一些。

    她垂下眼,低沉地说:“你的大哥哥随宗家去了,二哥哥前些日子落水溺毙,三哥哥也在昨日得风寒没了。”

    陈澜山瞪大双眼,手中的碗“啪”地一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大哥哥乃宗家宗夫,宗家搅入大案,随宗家去了无可厚非,但二哥哥水性极好,嫁入镇国将军府,府中也只有一汪浅浅的池子,如何会溺毙?

    三哥哥与他不对付,常常把他气得跳脚,但在家中从未生病,身子十分强健,怎么一场风寒便没了?

    他细思极恐,嘴唇微微颤抖,被吓得浑身虚软,连忙抓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子没有摔在地上。

    陈珏一脸疲惫,“东宫昔日的属官,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连不曾参与的徐秋水都被罢黜了。”她默了一瞬,继续道:“估计不日便要被流放。”

    前路被一一斩断,她自知再无复立可能,今日已和眼线断了来往,免得遭受猜忌。

    崔氏想到惨死的儿子,双目通红,眼泪簌簌落下,麻木地拾起地上的碎片,手又被划出一道口子,但他迟钝地都没注意到,任由伤口流血。

    陈珏见他面容惨淡,神情悲痛,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皇帝要拉拢曾向她靠拢的士族,下令只要废太女家眷的父族赎买,都能免除罪责,放归家中。

    想她后院佳人数不胜数,有受宠或失宠的,有诞下儿女或未曾生育的,大难临头都各自弃她而去,只有这位受她冷落多年的糟糠夫留下。

    月升日落,夜幕降临,天空点缀着颗颗繁星,耀目夺人,美不胜收。

    张庭赏完月,刚要把窗户合上,突然一道身影灵活地挤过来,按住一边窗框,吓了她一跳。

    又是他?

    张庭掩面叹气,觉得最近脸上的细纹都增加了。

    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把他养成这样?初时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等站稳脚跟,摸清地盘,惯会得寸进尺,顺杆子往上爬。

    她放下关窗的手,斜靠在一边,问他:“又有何事?”

    少年听她语气不耐,仿佛对自己万般嫌弃,心头顿感难堪,以及几分未曾察觉的失落。

    他低下头,手不受控制绞在一块儿,原本是来责问张庭,但却说:“没……没有,奴这就走。”说完,转过身便要离去。

    张庭眉头一皱,叫他回来。

    “有事便说明白。”

    少年听到张庭唤他回去,心中郁气霎时消散,还涌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欢喜,他又似乎想到什么,清澈明亮的眼睛滴溜转动,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过须臾,他回头委屈巴巴地瞥了张庭一眼,把手伸到她面前,活像个受气的小夫郎,可怜兮兮地说:“近来不知怎么回事,手肿得厉害,又痒又痛。”

    心中腹诽:都怪你安排我干活!

    张庭定睛一看,只见面前两只手通红肿胀,完全不似前些日子纤细白皙。

    他从前应该家境富庶,不曾吃过苦,连冻疮都不认得。冻疮张庭也得过,如果前期不妥善处理,到后期溃烂化脓,就十分难受。

    她语气柔软下来,“你如今就不要碰冷水了,左右冬日枯叶少,这几日先停停洒扫的活计,明日叫小容给你做个手捂。”

    这就是往后还要干活,少年秀气的嘴巴一撅,又不敢太放肆,对张庭行礼,轻声细语:“奴谢过小姐。”

    院里礼仪最端庄的便是他,最近干活也辛苦,张庭想到桌几上还有一碟昨日杜灶郎做的绿豆糕,她不爱吃太过甜腻的点心,尝过一块就没用了,顺手端来给他。

    “家中全靠你操劳才能这般整洁美观,近来实在辛苦了,这碟糕点拿去甜甜嘴,吃着玩。”

    少年见张庭特地端了糕点送他,喜得唇角翘起,露出两枚甜甜的梨窝。

    他双手捧过碟子,拿起一块浅浅咬了一口,以为是何等的美味,却差点被甜得齁死。

    他又以为被张庭捉弄,抬头朝她瞪去,却见对方一脸认真和期待地盯着自己,气势不由软下来。

    还听到她笑盈盈地问:“好吃嘛?”

    少年不忍令她失望,还将手里剩下的部分塞进嘴里,“好吃。”

    张庭看出了他的勉强,但却说:“喜欢便好,下回灶房再有这样的点心,我叫杜灶郎给你送一份。”

    果不其然,看到对方露出苦哈哈的表情。

    张庭不由失笑。

    少年见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他重重将碟子放在窗沿,明明只穿着一身简陋粗糙的棉布衣裳,却让人感觉到汹汹气势。

    但他却不质问张庭,反而噙着泪花将头扭到一边,声音细弱,“小姐想笑便笑吧,反正奴蠢笨,时常遭人取笑,多一个不算什么。”

    他半侧对着张庭,肩膀耸动,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张庭哑然,竟然把人弄哭了。

    她抓着窗框,想合上窗户,把人隔绝在外面,干脆眼不见为净。但对方还站在那儿杵着,关不上,她有些尴尬,“那个……小仪,别哭了。”

    少年用红肿的手擦擦眼,并不理她。

    她挠挠头,干巴巴哄道:“好好一个人,脸都哭丑了。”

    丑?

    在她瞅不见的地方,少年双眸哭得红肿,听了她的话,原本澎湃的泪意都被气得收回去,阴着张俊脸,实在升不起悲伤的情绪,发了狠掐自己一把,勉强酝酿出泪意。

    他扭头盯住张庭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她眼底的变化,嗓音清冽悦耳,却暗藏杀机:“小姐认为,奴丑?”

    张庭猝不及防对上他的正脸,见人眼角还有将落未落的泪珠,下意识道:“你美!美若天仙!”

    心里却想的是: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这还不算丑?

    但她隐约抓住了少年的关注点,细细端详他这一身,棉布衣裳粗陋,穿在他身上显得有几分寒碜。

    “美人配华服,不如让小容再给你做一身冬衣吧!到时候找我划账便是。”

    说罢,她摇摇头,心中暗自思忖:莫非此人命中克我?自从遇到他,总是屡屡破财。

    此话一出,少年似乎被哄住,止住泪水,逆来顺受般乖巧点点头。

    张庭松了一口气,见天色已晚,叫他回去休息,不要再乱跑了。

    然后又收到一记瞪视。

    她顿时住嘴。

    看张庭合上窗户,小仪才心满意足哼着小调回屋。

    这几日都不用干活,还有华丽的新衣穿。

    次日一早,天不见亮,他听到张庭在外面舞拳弄脚,拢着被子,翻过身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已是日上三竿。

    张庭不见身影,他去灶房找杜灶郎,果然给他留饭了。

    他唇角一勾,给杜灶郎递了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

    热过第二遍的饭食,并不算好,他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

    昨晚哭过,现在眼睛肿得厉害,从前在家,都是小厮用茶叶包帮他敷在眼上,再按摩消肿,如今没这条件,他问杜灶郎可有消肿之法。

    杜灶郎看他双目红肿,还纳罕俩人昨晚闹得这么厉害?眼睛都哭肿了。

    在锅里捞了枚鸡蛋擦干,递给他,“公子,拿这鸡蛋敷个两刻钟便好。”

    少年接过鸡蛋,拧着细眉,心生怀疑:这从前他都不吃的贱物,真能有效?

    待回屋敷过,对着铜镜一照,果然恢复如初,镜中一颦一笑,楚楚动人。

    他满意地捧住脸,又瞧见镜子里面绿豆糕的倒影,嫌弃地撇撇嘴,但还是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嘴里蔓延,他吃得眉头紧锁。

    太腻人了,这甜意竟都能渗进心里。

    巳时,他去张庭书房,用纸笔详细列了张做衣袍的单子,拿着递到小容面前,神情倨傲。

    “料你也不懂好物,这单子我替你列了,若这次再粗制滥造,必不饶你。”

    小容早上便得了张庭的吩咐,也逐渐熟悉他的脾气,闻言愣愣点头,接过单子,但完全两眼一黑,“公子,奴……不识字。”

    于是,少年只能再去找府中唯一识字的杜灶郎,托他将东西采买回来。

    杜灶郎早年家中殷实,也见过些好物,但单子上列的物件,属实令他两眼发昏。

    他迟疑问道:“公子……这些物件,可能太过昂贵了?”

    对方却信誓旦旦告诉他,这是家主的意思,早就得了首肯。

    既然张庭都同意了,杜灶郎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他手里管着府中运转的银子,承诺下午出门帮小仪凑齐买回。

    第28章

    客盈楼如今稳定运行, 王掌柜稳妥踏实,又是自己人,张庭放心交给她, 近来都少去酒楼了。

    今日她受邀参加雅集, 早早便出门。

    筹办这次集会的是国子监的监生,名为裘媛,喜好交际,广结友人。

    地点设在西郊的一处庄子里, 昨日惊蛰下了场雨,地面湿漉漉, 空气中弥漫一股泥土的腥味, 麻雀跃上枝头欢喜地叫嚷。

    如今寒意渐消,林中冒出青翠的绿意。

    张庭脱下裘衣交予车夫, 带着李瑞莲朝大门走去。

    行至门口, 刚巧碰到有人从里面出来,这人穿着雀蓝色的锦袍, 身量欣长, 面白瘦削,仪态端肃, 最令张庭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双狭长沉郁的双眼。

    她侧头,视线正好与张庭对上。

    裘媛素来眼光不错, 来往皆是出类拔萃之辈。

    她对国子监才女了若指掌,细细打量一番, 衣着不俗,面容姣好,却在脑海中搜寻不到此人, 以为又是不请自来、趋炎附势的无名小卒,眼中闪过淡淡的讥讽。

    刚要绕过这人出去,却见对方朝她轻轻颔首,回以淡淡一笑。

    随后,亲随将请柬交予门房,两人直径入门。

    她眉头紧拢,盯着这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国子监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杰?

    张庭刚踏进垂花门,集会主人立马就注意到,赶忙上前热切揽着她,还将她引到人前,满脸喜意向此次受邀的学生介绍:“这位是我前些日子结交的新友,仙姿玉貌,文采斐然,特地引荐给各位姐妹。”

    裘媛大伯母在国子监任司业,她本人八面玲珑,又有几分才气,因而在国子监很吃得开,受邀的学生都很给面子附和:“裘姐姐,这是哪里遇到的新友,长得这般标志?”

    “哈哈,快告诉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去碰碰运气!”

    “这位窗友,怎么不曾见过,原先在何处读书?”

    裘媛去长庚书坊蹭课时,偶遇张庭,见此人仪容不凡、才思敏捷,她心甚爱之,遂主动结交。

    但书坊涉及敏感人物,她不好四处宣扬,只俏皮说:“张妹妹,与我神交相识,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诸位莫要贪求。”

    众人笑闹好一阵,才罢了。

    数名穿着杏色绸衣的清秀小厮端上精美的菜肴,将其放在置办好的长桌上,引众人入座。

    木质的桌面芳香沉静,昂贵厚重,每人面前都被挖空一部分,形状各异,高低不同,自然衔接成一个同心圆,中间放置各式各样的果盘,其中穿插摆上盆景,别有一番意趣。

    而被挖空的地方,铺就白净碎石,这时,小厮将泉水注入,潺潺流淌,在室外明亮的光线下,宛如一条流动玉带。

    小厮轻轻把酒杯放在特制的木盘上,顺着水流蜿蜒,一一送到来访的女君手里。

    乐伎隐在对面小亭的幔帐中,奏响悠长旷远的琴音。

    京都多豪奢,这只不过管中窥豹。

    张庭取过一盏,微微抿一口,不愧是陈年佳酿,口感清爽,绵柔干净。

    她放下酒盏,突然右眼皮猛跳不止,抬手轻揉,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莫非今日这场集会有什么灾祸?

    裘媛作为东道主,起身敬酒,简单活跃气氛,又叫小厮取来笔墨,与众人探讨诗赋文章。

    在座的俱都是身负才华之人,纷纷作了首诗,还拉了绳子挂上,逐一品鉴。

    提到缺漏之处,场上氛围剑拔弩张,张庭作的诗也被痛批一顿,但她野路子出身,能接收到的知识本就少,拉过这人的手,让她再细细点评,只恨对方说得不够多。

    对方见张庭不像其他人一样怒气冲天,甚至将她奉若老师,虚心求教,颇为自得,翘着嘴传授经验。

    看在张庭颇为识趣的份上,本来只想厉声挑几句刺放过,但没想到这人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发问,次次问到点子上,讲得她都累了,为着面子,只能再详细解释。

    说完口干舌燥,张庭适时贴心递上一杯酒水。

    对方饮过,缓了燥气,见张庭一脸崇敬望着自己,内心一阵窃喜,贬低她一番,又不自觉好为人师,显摆自己如何作文章,透露朝中几位大人的喜好。

    张庭听得仔细,甚至恨不得将她脑中的东西搬空。

    两人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紫袍女子走过来,反驳:“你说徐阁老的才学朝中第一,我可不觉得,明明宗……”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不敢再继续提。

    同行的为她解围:“郑博士才学不俗,极擅诗书,应该首推她才是。”

    另一人却有不同意见,“为何要局限朝中?张大家学识渊博,贯通古今,且书画一绝,理应作为首选。”

    裘媛远远听到她们在那争论,喋喋不休,真以为吵起来了,赶紧过来劝阻,没想到说的是这个。

    她嘴一撇,“如今朝中大儒,谁能比得过韩大人?”

    “韩大人成泰元年的状元,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为陛下讲经。”

    争论的人瞬间静下来,没有反驳。

    张庭挑眉,这位韩大人看来挺有水平嘛。

    提到这位韩大人,裘媛不免唏嘘,“今日本也请了大人府中的女君来集会,可惜她刚到不久便被家里叫回。”

    紫袍女子同样感到遗憾,少了一个接触大儒的机会。

    众人一道用过午食,闲坐庭院,小憩会儿。

    有人嫌无聊,提议下午骑马打猎,引得不少人附和。

    张庭瞳孔一震,她不会骑马射箭啊?!

    幸好,在座的虽然出身优渥,但毕竟是读书人,体弱不能骑射的也有几个,裘媛以今日时辰不够为由否决了。

    张庭缩在中间,暗自思忖:得找个时机好好学下骑射。

    小厮为众人上了茶点,花样繁多,模样精巧。

    众人聚在一块,有的相邀去亭子里面赏景下棋,有的痴迷捧着诗文研读,有的干脆再作一篇文章。

    求学不易,张庭自然是后者。

    经过上午那阵的指导,她感觉自己又进步了。

    京都不愧是京都,哪里都卧虎藏龙。

    张庭深觉自己这趟来得真不亏。

    裘媛极其欣赏她的才气、悟性,凑到她身边,瞥了眼外间的亭子,那边战意正酣。

    收回视线,跟她搭话:“妹妹可知方才挑你刺那人是谁?”

    张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上午指导自己的那位好人。

    半垂眼睑,轻声说道:“妹妹不曾知晓。”

    随后,盯着自己新作的策论反复欣赏,觉得甚是满意。

    裘媛原本想用这个吊吊张庭,可等了半晌,都没听到她主动询问,不由心焦。

    再度凑到跟前,“妹妹不好奇?”

    她越心急,张庭就越淡定,但也要把握分寸,给人台阶下,“这样博学多才,且又对历任考官喜好了若指掌,想必也是哪位大人家的女君吧。”

    裘媛双手一合,笑道:“妹妹聪慧,这是徐阁老家的侄女。”

    又在张庭耳边悄悄说道:“不过她这副趾高气昂的牛脾气,能在监内混得出名头,可不仅仅沾了阁老的光。”

    张庭回看她,勾唇笑笑,顺着她的话问:“那是如何?”

    裘媛以为计划奏效,成功吊住张庭,喜得下意识回答:“她还是监元,次次都是。”

    侄女在高手如云的国子监,还能屡次考中监元,看来徐大人教学水平也不错。

    张庭故作恍然,“难怪难怪。”

    裘媛有些懊恼,她原本还留了好几个铺垫,打算磨得张庭百般求她才揭晓谜题,没想到这死嘴太快了。

    学生之间,最关注的莫过于科举,哪怕有的离得远,都要说两句。

    尤其是在座的,下一次几乎都要下场。

    徐监元和紫袍女子下棋,原本刚才被她反驳就很不爽,将人杀的片甲不留还觉不够,淬毒的嘴哐哐喷刺,听得对方拳头都硬了。

    她还不知收敛,不耐烦道:“这么蠢,下场会试能过嘛?”

    “真不该与你下棋,忒没意思。”

    紫袍女子忌惮对方的身份,终究强忍下来。

    但她站在檐下的友人听了,气得为她鸣不平,“姓徐的,嘴巴放干净点!”

    “这般自视甚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上状元了。”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江南一带人才济济,呸!你真以为自己比得了?”

    徐监元本就惦记下场会试拔得头筹,再一举摘下状元,夺个三元及第的美名,这会儿听有人咒自己,勃然大怒,甚至推了棋盘,抓了大把棋子朝这人狠狠砸去。

    棋子个小,那边又站着许多赏景闲谈的学生。

    徐监元这一手误伤了不少人,纷纷转头怒视她。

    这动静不小,作为集会主人,裘媛连忙出来查看,张庭也跟在后面。

    这一看,徐监元和另一名女子打起来了,紫袍女子还在那里劝架。

    裘媛上前将她们两人扒开,烦躁在心中升腾,尤其盯着徐监元,“同在国子监读书,无论如何,都不该坏了和气。”

    周围的其他人也是受害者,同时早就不瞒徐监元的作风,团结一致为另外一边说话。

    徐监元孤立无援,站在那气得发抖。

    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上午受她指点的崇拜者,不由将她点出来,给她一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喂!你来评评这事对错。”

    众人齐齐盯着张庭。

    张庭明明只是过来看个热闹,不知这火怎么就烧到她身上,但据经验而言,这事绝对不能掺合,以来的晚、不清楚状况为借口,糊弄过去。

    大家都看得出张庭的意思,但徐监元环顾四周,咬咬牙将经过逐一道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执意要她评理。

    张庭无奈想,这就是今日的灾祸吧。

    还能怎么办?施展和稀泥大法。

    第29章

    一一指出两人的不妥, 张庭又站无辜被波及的路人,严厉批判她们。

    徐监元本以为张庭会为自己辩驳,没想到被批得狗血淋头, 偏偏她心虚, 确实误伤了别人。

    紫袍女子的友人自诩正义一方,没想到被指控介入他人恩怨,扩大事端,导致其余同窗受难。

    她自知这点理亏, 张了张嘴,想质问张庭难道任由友人被人中伤?

    但想到友人至今未曾站出来为自己驳斥, 瞟了一眼对方, 终究没有开口。

    “此事不过一场误会,徐姐姐莫要伤了和气。”

    “徐姐姐心直口快, 本无恶意, 同窗一场,日后还要同朝为官, 这位姐姐切勿恼怒。”

    两人原本被批斗得面子上过不去, 这时张庭再给个台阶,她们自然顺坡下驴。

    紫袍女子也怕惹恼徐监元, 连带徐阁老都对自己不喜,断送仕途,赶忙附和:“都是姐妹, 便算了算了。”

    徐监元不屑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还想嘲讽几句,却被张庭睇过来的眼神镇住,咽下未曾脱口的话, 撇撇嘴。

    这事算是了了。

    还好没闹出问题,裘媛松了口气,说了些俏皮话,重新活跃氛围,招呼众人前去饮茶。

    看到方才斗殴那两人背道而驰,裘媛才放心拉张庭去室内,还跟她道谢:“若非你解围,最后还不知闹成什么样?让我这东道主做的没脸。”

    “这回谢过妹妹。”

    张庭牵起嘴角,谦虚道:“区区几句话罢了,能帮到姐姐已是万幸。”

    选了一处僻静靠窗的位置坐下,旁边的小厮搅着茶膏,挂壁不落,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裘媛问过张庭喜爱的事物,说予小厮。

    最后给两人各上一碗,裘媛的茶汤上面绘着一株兰草,张庭的则是一丛绿竹。

    裘媛看看自己碗里,又看看张庭的,乐得打趣:“好哇!真是男儿大了留不住,给我画的这般潦草,给妹妹的却如此精细。”

    直说得对面的小厮两颊绯红,埋头不语。

    张庭倒是轻笑一声:“只是绿竹的枝叶繁复些,如何算精细?我倒觉得姐姐碗里的幽兰颇具神韵。”

    哄得裘媛直笑,感慨道:“妹妹真是妙人。”

    “若能与我一道在国子监读书,研究学问,闲时饮酒作诗,岂不乐哉?”

    张庭眉间犯愁,轻叹道:“国子监又哪里是想去就能去的?”

    国子监天下顶尖的学府,学生挤破脑袋都想进去,可若没有关系,哪怕能够捐监,揣着金银过去也要被撵出来。

    裘媛大伯母是国子监司业,亲戚间关系很不错,因而她知道一些内情。

    裘媛极为看重张庭,挥手让小厮退下,悄悄凑到她耳边透露:“五月中旬,国子监要招生员,我同我大伯母说,到时候你捐监进来便是。”

    朝中有人好做官。

    张庭面露喜色,问道:“不知所需费用几何?”

    裘媛想了想,“廪生一百五十两,增广生三百两。”其实还有一个名次靠后的附学生,但她觉得提这个就太侮辱张庭了,便没说。

    好在,原生是名次稍好些的增广生。

    捐监只要三百两,对于如今的张庭来说绰绰有余。

    但她又试探道:“姐姐可知,这次得招多少学生?”

    顶尖学府哪怕一个坑挤两个,名额也是有限的。

    裘媛以为她在忧虑会被其他贡生、举人挤掉,还宽慰她:“妹妹无需担忧,区区一两个名额,我大伯母还是能把握的。”

    张庭若有所思,转而又跟她提到:“谢过姐姐好意,我有位友人,才华远在我之上,若是方便可否一道走捐监?”

    多一个不妨事,裘媛不在乎那人学识如何,但乐得卖张庭一个面子。

    “有何不可?妹妹届时去信来便是。”

    两人谈妥,张庭甚是喜悦。

    西郊偏远,少有学生留下用夕食,趁天色尚早,张庭也挤在其中与裘媛告别。

    刚要踏上马车,却被徐监元一手拦住,张庭止住脚步,诧异回过身看她。

    徐监元清清嗓子,负手望天,低声说了句:“今日多谢你。”

    声音弱得张庭差点没听到,四下无人,她回以淡淡一笑,将模板照搬:“区区几句话罢了,能帮到姐姐已是万幸。”

    谦卑的话谁都爱听,尤其是徐监元这类自视甚高的,听了只感觉到张庭对自己的敬重、仰慕。

    她侧着脸,不由自主翘起嘴角,心情非常愉悦,压直声线保持自己威严的气势:“我姓徐,名峥嵘。今年二十有三,国子监监元,选了《尚书》作为经要,住在徐府跟着姑姑学作文章。”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她立马住嘴,神色有几分懊恼,但自认张庭怎么都接收到她的信号了,瞄了对方一眼,潇洒离去。

    张庭听完徐峥嵘的介绍,罕见地露出迷茫的神色,目送她的身影,摇摇头,不再深究。

    踏进马车,张庭舒缓地靠在车壁小憩,阖上眼睛,复盘今日种种,满意地勾起一抹微笑。

    倏地,右眼皮又开始抽跳,张庭轻揉太阳穴,纳闷不已:难道还有什么灾祸?

    她为人谨慎,还特意吩咐车夫走人流大的路径。

    那边裘庄里面追出两人,望着空荡的大门口沉沉叹息,紫袍女子上前拉好友的手,却被对方挥开。

    随后对方头也不回上了自家马车,两人分道扬镳。

    这边马车行至闹市,张庭被喧哗的声音吸引,挑开车帘望去。

    街道人头攒动,络绎不绝,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前面还有技师表演杂技,精彩绝伦,令人目不暇接。

    表演到高.潮,人群纷纷喝彩,往铜盘里面扔钱。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思量客盈楼能否引进这类演出,吸引食客?

    张庭正深入思索这事,一道巨响伴随震动猛地将她惊醒,身体受力往前倾倒,她连忙握住窗框稳住。

    眉头紧锁,询问车夫:“何事?”

    没等车夫回应,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传来对方的歉声:“失礼失礼,还请女君见谅!”

    张庭再度挑开车帘,见是个圆脸和气的女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绿绸衣,身后跟随两名婢子。

    既然对方都主动下车道歉,本着礼节问题,张庭也出来说话。

    她不着痕迹扫视车身,只有点轻微的刮蹭,撤回视线,她浅浅一笑:“无碍。”

    女人心头松下一口气,向张庭拱手,温声说道:“鄙人泰州府张声,车马方才惊着了女君,实在抱歉,只是鄙人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还望女君留下住址,不日鄙人携礼往您府上谢罪。”

    张庭讶然:“竟是本家?晚辈张庭,原为漳州府人士,现迁居通州府。”

    张声觉得很惊喜,拉住张庭的手上下打量她,好一个标致的后生!

    看张庭谈吐,绝非常人,浅聊几句,得知张庭竟是客盈楼的东家,这可是近日京都最为火爆的食楼。

    张声咋舌,后生可畏啊!

    哪怕事情紧急,她仍忍不住问询:“今日实在有缘,不知贤侄高堂何名?”

    “晚辈母亲单名一个遒字,只是……唉,几年前父母双双亡故。”

    张遒?

    张声不曾在族中听过此人的名字,并非同宗,她还颇为遗憾,若这俊后生是本族女儿该多好?

    “老妇无心之语,贤侄勿怪。”

    又安慰张庭:“如今你功成名就,想必二老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

    张庭轻声谢过她。

    婢子记着要事,附过来催促主人,张声十分喜爱张庭,还可惜和她聊的少,但深知再晚些就要坏事,约定明日去张庭府上叙话,便匆匆告辞。

    张庭心情颇好,路上遇到一家烤肉铺,肉香混着浓烈的烟火气、佐料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勾得人垂涎欲滴。

    见铺面虽然逼仄,但干净整洁,张庭跟店家买了三十斤肉,让她烤完送去梨花街张宅。

    马车摇摇晃晃,缓缓驶离,路上没再遇到意外。

    下车,张庭看看天色,估摸着夕食前烤肉便能送来,回忆那风味独特的肉香,心中惬意不止。

    大摇大摆踏入张宅,见林秀珍蹲在台阶上捣鼓什么,她好奇凑过去查看。

    对方手里握着一块木料,正拿着刻刀小心翼翼雕刻,太过全神贯注,连张庭何时站在旁边都不曾发觉。

    张庭对古朴的工艺颇有兴趣,轻声问:“你这是要刻什么?”

    林秀珍抬头憨厚一笑,捏着木头站起身,有些局促,“回小姐,婢子今日进内院端饭,见小仪公子的木簪断了,便想为他再做一根。”

    员工多才多艺是好事,但技艺作用到正途就更妙了。

    昨日杜灶郎还跟她抱怨碗碟不够,需要采买,张庭当下微微一笑,拍拍林秀珍的胳膊,“秀珍,你竟有这等手艺?倒令我刮目相看。”

    “如今家里人多,灶房还需几十个碗碟,你若是得空便去帮个忙。届时再与你另外算工钱。”

    主家发话,林秀珍是怎么都要应的,碗碟不费事,还有钱拿,她还觉得自己今日撞大运了。

    林秀珍嘿嘿一笑,“多谢小姐!”

    员工这么有上进心,张庭很满意,让她好好干,还说会看表现给她涨月钱。

    见廊下养的兰草叶片枯黄,蔫巴巴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还叫林秀珍拿去扔了,再报给杜灶郎重新采买。

    张庭回书房倒了杯水,天气尚冷,茶壶里都是凉水,她也不讲究直接喝了。

    刚坐下没一会儿,杜灶郎来敲门。

    书房门没关,张庭让他直接进来。

    刚想嘱咐他买的肉串还有一会儿到,晚些摆饭,却见眼前递来一张单子,密密麻麻的小字铺满整张纸。

    她心里倏地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再度涌上心头。

    张庭单手接过一看,眉头紧皱,紧抿薄唇,蓦地嘴角一撇,似笑非笑。

    灾祸,又是他。

    张庭叫杜灶郎等烤肉送上门再摆饭,她则拿着单子去找一千两……哦不,现在是四千两了。

    第30章

    这时, 某位监工正围着小容打转,紧盯他手一举一动,仿佛有一丝差池都要他好看。

    小容轻抚华丽泛金的上等绸缎, 握着剪刀, 悬停在空中,迟迟不敢下手,汗意往鼻尖汇聚,都快凝出一滴水珠。

    飞快窥视旁边的人一眼, 见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头一慌, 忙去下剪刀, 却又在即将碰触时止住。

    他手艺普通,若弄坏这般贵重的衣料, 就是把他再卖一回也赔不起啊?

    小容泄气, 正要跟监工解释,张庭却突然出现解救了他。

    张庭挥手, 示意他先退下。

    小容见状松下一口气, 匆匆拂去脸上的汗,头也不回, 马不停蹄走人。

    张庭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少年,他刚守着小容做活那样,精神气足得很, 跟昨晚凄凄惨惨的小可怜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小仪见她来了, 还看到自己趾高气昂的一面,眼神飘忽不定,局促地扯扯衣角, 又突然想到:本就是她主动许诺,自己积极践行怎么了?

    于是抬头理直气壮望向她。

    张庭淡淡扫了他一眼,轻轻“哼”一声,落坐主位。

    扬扬手里的单子,“你可真会给自己抬身价。”

    小仪真实面目暴露,不仅不心虚,还仰起头倔犟顶嘴:“本就是小姐承诺给奴做美衣华服,奴念着小姐不懂针线,还特地帮小姐列了单子。”

    “这有何不妥?”

    “抬身价”这冰冷的三字,又让他联想到那如牲口般被拖至台前叫卖的屈辱,回忆起方才张庭冷漠的眼神,酸涩、羞耻不禁涌上心头,他死死捏紧拳头。

    垂下眼帘,身上的尖刺倏地张开,嗓音低沉,透出一股狠戾,“至于抬身价,”

    他停顿一瞬,抬眸直直撞入张庭眼中,眼神倨傲又夹杂高高在上的蔑视,薄唇扯出冷笑:“只不过一件衣物罢了,竟还让小姐这般吝啬。”

    落在张庭眼底的却是,面前之人脸色惨白,眸子爬满湿意,泪珠将掉未落,整个人极度不安,连唇瓣都在上下颤动。

    少年浑身紧绷,警惕地盯着她,仿佛正预备被她骂一顿后,再进行猛烈反击,这种种表现倒显得刚才的讥讽虚张声势。

    她不过说了一句,这人却回了四句。

    全身上下嘴最硬,张庭嘴角微不可查翘起弧度。

    随即,又扯平唇线。

    不行,她全身上下才百两以内,这人一件衣裳却花了她近三十倍,得教育!

    张庭清清嗓子,目光平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竟然承诺你必然不会食言。”

    小仪见她眼中波澜不惊,果真没有为这个生气,提着的心缓缓落下,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但心头仍有些忐忑。

    刚才的话毕竟有歧义,张庭不会让他开口质询,免得自己面子挂不住,直截了当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擅长管家吗?”

    小仪还想问她第一句什么意思?没想到对方被率先问询,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点点头。

    张庭微微一笑:“既然你近日不便劳作,且擅长管家,那宅中往来就交由你打理,这个不会影响你的伤势,我月底再来盘账。”

    此事过后,她也不放心再让杜灶郎管家,毕竟面对某人如此离谱的要求,杜灶郎竟然毫不怀疑真的去买。

    另外,她会将宅中周转的银两砍半,到时候看他如何还能乱花。

    小仪倒不反感,在家里跟着父亲学惯了处理内宅事务,小小张宅自然信手拈来。

    被岔开话,一时间也忘记再问。

    在张庭面前暴露本性,还见她没有流露丝毫不喜,他不由满意地勾勾唇,这下彻底不装了。

    小仪浑身没骨头似的靠在旁边架子上,姿态慵懒散漫,完全没了平日的端庄。

    又想到什么,直起身走过来,俯身凑到张庭跟前,细长浓密的眼睫垂下厚厚的阴影,一双清澈的明眸含着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奴能给小姐做事,可……小姐又能给奴什么呢?”

    少年那张清俊昳丽的脸在眼前放大,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张庭脸上,她发现少年右眼下边竟有一颗微小的泪痣。

    他身上淡淡的花香飘入鼻尖,她的思绪悄然飘远。

    清新淡雅,沁人心脾,是茉莉。

    宅里竟是用茉莉味的皂浆洗衣物嘛?

    她闻闻自己身上,不对啊,没有任何味道。

    小仪见她神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自己好好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愣是看不见,心中不由恼怒。

    他眯起眼睛,徒然扯住一抹冷笑,按住张庭的肩,奋力晃她。

    张庭脑袋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瞪大双眼,按住一侧的扶手,少有的失态了。

    “你做什么?”

    小仪霎时收手,眼底闪过狡黠,眼眸清亮,语气软绵,十分无辜:“奴以为小姐魔怔了,十分担忧,想要唤醒小姐的。”

    张庭抿抿唇,沉思半晌,决定大女子不与小男人计较!

    她绝对不是束手无策!

    让他站自己远点,才道:“小容手艺平平,你那衣裳他做不了。我亦不会亏待你,届时为你找京中擅长针线的郎君做。”

    这么好的布匹、配件,平白浪费了她都觉得可惜。

    小仪双眸一亮,不自觉弯起一抹甜甜的微笑,轻咬下唇,指尖偷偷勾住张庭的衣角。

    “那奴要庆衣阁的祥玉郎君做。”

    张庭咬牙,他还挺挑?

    庆衣阁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绣楼,价钱昂贵,往往都是为贵人或富商制衣,而祥玉郎君便是其中翘楚。

    但反正都多花三千两了,张庭也不会再吝啬这点小钱,索性允了他。

    目送小仪轻快离去的背影,张庭好整以暇倚着靠背,单手托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猜测他能撑到几日,才哭着来求她?

    张庭还记得正事,回到书房,去信一封给罗子君,大意便是问她愿不愿意一同去国子监读书?自己身为她的姐姐,若她有意肯定要为她垫付银钱,让她无须担忧。

    投资天才,张庭很舍得花钱。

    时候不早,那边送来了喷香的烤肉,张庭吩咐杜灶郎给大家都分一点,才来到正厅用饭。

    正巧瞧见某人伸出爪子偷摸拿了串肉,肉香馋人,一口咬下,吃得他眉眼弯弯,惬意不已。

    目无尊卑,肆意妄为,不知的人还以为他是主家。

    张庭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悄悄绕过遮挡物,来到小仪身后,趁他未曾觉察,拍拍他的肩膀。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小仪心尖一颤,惊呼出声,手足无措踢倒凳子,身体失了平衡往左边倒去。

    张庭连忙揽住他的腰,将他摁回凳子上。

    少年腰肢纤细柔软,她甚至觉得自己轻易便能折断。

    张庭眉头微皱,家里少了他吃喝?

    对方安然回到位置上,回头怒瞪她。

    秀气漂亮的脸蛋气鼓鼓的,仿佛张庭做了何等十恶不赦的坏事。

    张庭摸了摸鼻子,只当没看见,施施然落坐,低头安静用饭。

    浓郁的肉香裹着炭火独有的烟熏味,勾得人馋虫蠕动,麻辣的口感刺激味蕾,令人回味无穷。

    她动作迅速,小仪眼见肉串一根根消失,心中升起一股焦急,加快咀嚼的进程,再也无暇追究这人错处。

    吃饱喝足,张庭立马闪人。

    小仪抬头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和空无一人的主位,气得撅起嘴,怒拍桌面。

    什么都没有留下!

    张庭照旧在院里散步,沉默好一阵,终于像是忍不住似的,肩膀微微颤动,低笑出声。

    ……

    另一边,在外奔波一天的张老夫人可没那么好运了,接连碰壁之后,她回到家中,面对的是一桌残羹冷炙。

    夫郎和孩子刚刚用过夕食。

    张声叹口气,让灶房给自己下碗面,今晚就先糊弄过去。

    张夫郎让奶爹抱走孩子,拉着张声说:“我还以为你要在外面用饭呢,便没给你留。”

    张声摆摆手,说没事。

    张夫郎见妻子不曾怨怪,连忙问道:“今日如何了?”

    她们一家原本在泰州府好好的,结果得知在京的产业被全部封禁,正巧他母亲过寿,一家人都跟着来了。

    但今日情形很不好,张声携礼拜访,从前经营的人脉俱都闭门不见。

    她好歹活了三十多年,能看出点名堂,对夫郎说:“岳母的寿诞,我们一家不要掺合了,让管家组织小厮、婢子收拾收拾,最迟……后日我们便回乡。”

    张夫郎愕然,“这如此突然……妻主,发生了何事?”

    还能因为什么?

    她们张家族内出了个文坛大家,和从前的宗阁老齐名,两人还是知交莫逆,如今宗阁老倒台,她们张家跟着受到牵连罢了。

    被封禁的产业她也不准备争取,谁叫她们张家在京中无人?

    但她没跟夫郎交代,免得把他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整日揣揣不安。

    摇摇头,埋头吃面,和她说起今日刚结识的一位俊才,还是同姓之人。

    张声对此人赞叹不已。

    张夫郎诧异妻子对她如此看重,不由问她:“比较张大家的首徒杨辅臣,哪位更厉害?”

    说完又想打自己的嘴,杨辅臣学富五车,下届会试案首候选人之一,哪里是一介无名之辈能比?

    却没想到妻子等下吃面的动作,摸摸下巴,郑重其事道:“不相上下。”

    张夫郎觉得奇怪,妻子竟然对此人有如此高的评价,缠着张声让她细说,直到睡前才作罢。

    夜里,张声搂着夫郎躺在床上,抛却烦人的琐事,舒适地喟叹一声,迷迷糊糊间要睡过去,却又猛然坐起身。

    惊愕道:“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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