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说宗家那小儿被商贩买走了?”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响起。
殿内构造恢宏肃穆, 哪怕一砖一布都精美绝伦。
透过层层叠叠的金黄帐幔,隐约见女人倚在榻上小憩,她一手轻击桌面发出“磕哒”的响动, 这道声音却如鼓点般敲在堂下跪地的官袍女子心头。
直听得官袍女子额间不断吓出豆大的汗珠, 她膝行向前,腆着脸谄媚道:“回禀陛下,确有其事。”
成泰帝睨了一眼,轻嗤:“啧, 骨头软塌塌的,枉你还是徐阁老的女儿, 竟如狗一般向主人摇尾乞怜。”
徐峥钥直起身, 硬扯出笑,“能做陛下的狗, 可是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成泰帝虽瞧不上她的献媚讨好, 但心里还是受用的,轻哼哼, 手一招, 衣袖扫过案几,宫婢连忙端上一盏热茶。
她接过茶盏, 却被杯壁的温度烫了一下,皱起眉头将茶盏扔开,瓷器落地发出破碎的呜鸣。
殿内的宫婢纷纷惶恐跪下, 上茶的宫婢是个刚来的新人,被吓得泪流满面, 正朝她不停磕头谢罪。
“陛下息怒,放过婢子这次!放过婢子这次吧!”
只见成泰帝神情淡淡,都不看她一眼, 爬满褶皱的手轻飘飘一挥,便有侍卫进来捂住宫婢的嘴,将她拖走。
徐峥钥也被吓住,直起的身子再度埋在地上。
宫婢总管识趣地再亲自上了一盏茶,双手捧到成泰帝面前,一张老脸笑开花,“陛下您请用茶,都怪婢子没有调教好就将人领上来。”
成泰帝瞥了眼她,苍老的脸上露出宽和慈祥的笑容,对于伺候自己的老人,这点小错她还是能容忍的,接过茶水抿一口。
过了半晌,仿佛才想起跪在底下的徐峥钥,唤她起身,还道:“朕既然下过旨,你便依旨意办事,还来回禀做什么。”
徐峥钥迟疑片刻,“毕竟是皇室血脉,之前朝会,宗室那边就极为不满,这……”
这道贬宗室子弟为官奴的旨意,当初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皇室宗亲宁愿陛下下旨处死那人,都不愿意开这个贬贵为奴的口子,可惜陛下执意如此,太女、首辅接连倒台,再也没有人能制衡她,再也没有人敢违抗她。
这些皇室宗亲,甚至抱着宗家嫡子受不了屈辱自戕的期盼,没想到人不仅没有自尽,而且还被低贱的商贩买走了。
简直奇耻大辱啊!
这要是让那群老女人知道,不得气得跳脚,徐峥钥如是想到。
成泰帝收起笑意,脸上犹如枯树褶皱纵横,她单手抚额,明黄的衣袖遮住半边面容,露出浑浊的眼睛,里面闪烁阴鸷的光芒,声音低哑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无需理会。”
宗家子,必永世为奴。
……
小仪起了个大早,等张庭打完一套拳,同她一起去大厅用早食。
匆匆用过,在张庭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去找杜灶郞交接事务。
反复数过银钱,确定数额,他难以置信,再翻开账簿细细核对,待确认账目无误,他一脸震惊合上簿子。
他知道张庭家中比不上从前府里,但没想到竟然如此困难!
一个季度包含仆从月钱在内的支用,仅仅五百两,就连他一件衣裳的六分之一都不到。
此番花了张庭宅中周转一年多的费用,他一时间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虚,还犹豫着要不要让杜灶郎将东西退回去,补点银钱回来。
但来不及多想,张庭差小容来报:有客人来访,要他准备待客。
张声在家中稍作整理,便带着仆从和礼物循着记忆,来到张宅外求见。
她昨夜突然想起,张庭所述的地址,正是自家在京中的一处宅子,前些日子才赁给别人。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惊喜之余,难免得意忘形,还差点将夫郎掀到床下。
连连许诺了众多珠宝,才将人哄好。
张庭亲自将人迎进门,索性书房宽大敞亮,便直接在书房待客。
刚刚落座没一会儿,小容和喜哥便端着茶盏进来,为主人和贵客上茶。
茶叶用的是茶香翠,水温适宜,杯盏素雅,茶水醇香浓厚,饮后口中留甘,回味无穷。
张声不由颔首,连世族、高官最爱品饮茶香翠都能摸清楚,看来张庭在京中颇有人脉,不由肃然起敬。
这说不定是她们张家,未来翻身的机会?
“今日老妇特携厚礼来访,已谢昨日之过,叨扰贤侄了。”
随行的婢子将礼物放到张庭旁边的桌几上。
“这还请贤侄收下。”
张庭品不出这茶与往常有何不同,抿一口放下,冲张声笑道:“您驾临寒舍,晚辈不甚喜悦,哪里叨扰?昨日小小误会您不必挂怀。”
“这礼物还望收回,否则便折煞晚辈了。”
张声哈哈一笑,这等小礼不足挂齿,干脆顺了她的意让婢子收回,还跟她说起两人的缘分。
这是张庭万万没想到的,“哦?您竟然便是房主。”
“这宅子还是家中夫郎亲自来布置的,他惯爱侍弄花草,布置些诗情画意的场面。”
“原本想留作京中小住之地,但产业南迁,我们便用不着这屋子,特意赁给有缘之人,沾沾人气。”
张庭眉目舒展,顺着她话说:“那的确极有缘份,能够结识伯母,是晚辈之幸。”
张声最爱她这一身谦虚守礼的气度,点点头暗自赞叹。
她曾收到崔经济的来信,说赁房之人极为中意这座宅子。
“既然结缘,那我便将这宅子作为见面礼送予贤侄,贤侄不许推辞。”
若是两个月前,张庭必定不会推拒,但如今她手里宽裕,银钱也在稳定增加,实在不必收下不明原由的财物,以免败坏名声。
“无功不受禄,还望伯母收回成命。”
既然对方提出赠送,那么即便自己不收,只要提议要买,对方应该也容易松口。
不过听到张庭的意思,张声一脸不解:“贤侄既然喜爱,又何必推拒老妇的心意?”
这时,退下的小容和喜哥又上来,为两人呈上灶房刚做的点心和饮子。
小容悄悄附到张庭耳边道:“公子已吩咐厨房备下中午待客的饭食。”
张庭轻轻颔首,转眸一瞧,见点心模样精美,摆盘精致,竟比往日做的还要用心。
招呼张声尝尝家中的手艺,正巧张声来得急不曾用早食,点心配着饮子用下,滋味鲜美,甜而不腻,对方还赞叹张庭家里灶郎手艺不输名厨。
张庭尴尬,杜灶郎那时不时就能捣鼓腻人点心的水平,莫非是我管家不当所致?
但面色如常,还噙起一抹浅笑,让张声多用些。
待她用罢,才开口解释:“晚辈多谢伯母看重,只是礼物贵重,晚辈不过区区秀才,心中忐忑,实在受之有愧,还请您收回成命。”
张声眉头几乎快拢到一处,正色端量面前这位年轻人,思虑片刻,才答应张庭。
年轻持重,心性坚韧,进度有度,这样的才俊日后若没有出息,张声怎么都不相信,她只恨白菜没长在自家地里。
罢了,卖她宅子,也算结了一处善缘。
正好前些日子崔经济省亲回来,张庭要林秀珍去请她过来做个见证。
等崔经济风尘仆仆的进来,就见两人因着价格争论不休。
张声让张庭给个一百两意思意思得了,张庭爱惜名声,一定要按市价算给她。
崔经济也是头一次瞧见买主非要给卖主添钱的,心中奇怪,但宅子价格高些,自己的抽利也多点,便帮着她劝说张声。
“我的张员外嘞,您看这晚辈多诚恳,不想让您破费,您就收下她的一番心意吧!”
张声被磨得没办法,面带笑容指着张庭,“你这小辈,石头做的吧!忒油盐不进。”
面上微忿,心里却更欣赏她。
张庭低笑不语。
最终宅子以低于市价二百两定下,花费一千三百两。
签订完契书,张庭又请崔经济日后若是空闲帮忙去衙门备案。
崔经济又得了一笔佣金,心中乐开花,张庭说的本就是她分内之事,于是连连应下。
“本就是小人该做的,女君还请放心。”
张庭留了她们两人用午食,只是时候尚早,便拉着她们闲聊。
崔经济说起回京路过泱河,看到几百名役妇扛着木头往京中送,那阵仗庞大,还笑道哪位贵人又要新建府邸。
张声来京数日,不曾听到有这消息,拉着崔经济细问。
“具体哪位贵人,我也不知,但等府宅开始建造,想必便能知晓了。”
唯有张庭半垂眼眸,捏着茶盏,暗自思量。
大厅那边摆好饭,张庭热情邀两人前去。
这一去才知大厅的布置焕然一新,布局更加敞亮通明,纱幔换成石青色的料子,家具朴实,摆设谈不上多精美,但风格独特。
整个厅堂典雅大气,可以看出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主人精心设计。
踏入其中,便能感受到非大族不能展现的厚重底蕴。
崔经济不是头一回来张庭家中,但如今布局、陈设大变,让她心头升起几分凝重,莫名气短。
而张声还以为是来到某位大人府上用饭,暗自瞟一眼张庭,心道:此女果然不简单,万万不可小觑,还要更加慎重对待才是。
第32章
宴席之上, 菜肴已上大半,类目繁多,色香味俱全。
菜肴摆作瓣状, 围在一处聚拢成花, 色彩丰富,别有一番趣味。
但换汤不换药,都是客盈楼的主推菜品,张庭倒不陌生。
崔经济吃过不少名家食楼, 头回遇到这样精巧的,捏着筷子不知从何下手。
这时, 喜哥又呈上一道汤, 隔得老远张声就闻着香味,馋得直咽口水, 问张庭:“贤侄, 这菜何名?香气竟如此霸道。”
张庭不知,唤杜灶郞前来回话。
杜灶郞来得匆忙, 见手上还有水渍, 赶忙用围裙擦干。
“回小姐,这菜名为汤浴绣丸, 用鱼肉、鸡肉、海参、火腿等食材制成,再送入高汤炖煮,味道绵软清香, 极其鲜美。”
杜灶郞擅长的不过是些家常菜,这道菜是谁的手笔, 张庭心里有了计较。
张声舀了一勺肉丸吃过,惊叹滋味鲜香无比,叹息道:“贤侄家中灶郞手艺绝佳, 老妇本想借去指教指教家中那个不开窍的,只可惜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乡。”
“伯母,怎么这般仓促?”
张声不多说,只推脱道:“年纪大了,离乡多日难免惦记。”
“日后贤侄来泰州府,老妇必为你接风洗尘。”
张庭见她不肯解释,不由联想到她昨日的情景,心中已有猜测,敛下眼眸,谢过她的好意,又说自己日后一定前去拜会。
语毕,笑着招呼两人吃菜。
她们吃得兴起,宾主尽欢,小仪这边却愁得没胃口。
他枕着账簿,浓密的睫毛轻颤,紧紧盯着那串微小的数字,直恨不得多冒出几位,终于忍不住叹出口气。
突然,他灵动清澈的眼睛珠子一转,眉开眼笑,猛地直起身。
支出这般大,先将每日供给张庭的点心划掉,只上茶水。
张庭每顿用的肉食太多了,辣椒太贵,通通划掉,每顿选清淡的,只做两菜一汤。
俗话说得好,饮食清淡,益身防衰嘛。
再然后就找不到地方削减,小仪翻来翻去,发现张庭这根木头只爱口腹之欲,其余开支近乎于无。
他抱头沉思:节流有了,又该如何开源呢……
饭后,张庭送走张声,想着左右无事,便拿着契书随崔经济前去衙门备案。
办理手续虽不似许攸那般顺畅、迅速,但好歹崔经济熟悉流程,也经营些关系,一个时辰程序便走完了。
拿到新的契书,张庭真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
上回崔经济回乡省亲,她错失置办产业的机会,如今偶遇房主,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契书拿到手。
她在京中拥有一处房产,有仆从处理杂事,再筹谋置办一处庄子,种上应季蔬菜、谷物、水果,待作物成熟,送来家中尝鲜。
庄子上产出多余的作物,还能作为节礼送给好友,既省事又省钱,或是拉去卖也不错。
日后读书闲暇之余,还能到庄子上小住,疏解压力、郁气,岂不美哉?
拜别崔经济,张庭想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寻摸寻摸京都的美食。
看到前面有一家生意火爆的糕点铺子,她下车准备步行过去,却见对面一处冷清酒馆,有个清瘦苍老的女人躬着背垂坐在那,她穿着一身身杏色衣裳,容貌普通,身影寂寥,有种文弱书生的感觉。
张庭挑眉,凑过去一看,果然是她。
张庭笑着跟她打招呼,语气恭谨:“郑博士,原来是您。”
她张口就来:“没想到您也爱这里的酒水。”
郑博士抬头一看,说话这人穿着一身枣红色的绸缎衣裳,极为年轻貌美,一双眸子明亮,神采飞扬,意气风发,那神态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好友。
她嘴巴半张,愣了半晌,回过神来,问道:“你是何人?”
索性左右无人,张庭浅浅一笑:“学生曾在长庚书坊听您讲学。”
郑博士闻言垂眸,遮住眼底的落寞,让张庭同桌坐下。
“如今,大家都对长庚书坊避之不及,你倒是坦言。”
同道之人才能敞开心扉,张庭听出她话中的立场,直言道:“学生受书坊传道授业之恩,钦佩您的为人,岂能做虚伪小人?”
这话听得郑博士动容,泪意不禁涌上眼眶,“难得你诚恳正直,还记得书坊的恩义,宗老婆子泉下有知,想必十分欣慰。”
“书坊创办十余年,受过恩情的学生数不胜数,她一心为寒门子弟谋求出路,耗尽毕生积蓄,可受到责难,却无人挺身而出,为她辩驳。”
“到头来,包起头颅和躯干,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都无人敢去收尸……”说着,郑博士老泪纵横,哭了起来。
“我这个……做好友的,也是个胆小怯懦之人,只敢穿杏色衣裳……为她戴孝。”
张庭嘴巴微张,蹙起眉头,掏出干净的汗巾递给郑博士。
她摇头推拒,语气悲怆:“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高楼塌,生前声名赫赫,死后无人裹尸,大半辈子的苦心经营、呕心沥血,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人间世事,还真是幻梦一场。”
张庭嘴唇闭上,又动了动,不知从何安慰。
但张庭摸清楚了两人的关系,郑博士是宗阁老的朋党,约莫是党首惨死,身为朋党必然要受到牵连,被贬官或是受到责难,令她恐惧忧虑,才有如此感悟。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您如今再筹划,到哪里都是为百姓、为社稷谋福祉,或许深耕数年,还能……”接下来的话还未出口,便被郑博士打断。
她闭上眼睛,沉沉摇头,“我如今还有多少个春秋啊……何苦再拖累于人。”
郑博士睁开眼,直直盯着张庭,说道:“年轻人,若有朝一日你在朝为官,便做个佞臣吧。”
“好人不长命,兴许还会遗臭万年。”
“祸害留千年,但起码生前享尽权利和富贵。”
张庭心中一惊,以为被她看出点什么,但好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儿,面上苦笑:“且不说学生一介书生,苦读多年,能否做官还未知。”
“但学生若有朝一日做官,必定也是做循规蹈矩,为民请命的官,若真抛却良心做了佞臣,那日日夜夜伏案苦学,又有何意义?”
郑博士叹息,拍拍她的肩,随即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妇不后悔教过你。”
“不瞒你说,老妇平生最恨两面三刀、东诓西骗、谄媚枉上的佞臣。若遇到一个,老妇就是豁了条老命,也要将她摁死。”
张庭笑得无比真诚,“您说的极是,鬼话连篇、口腹蜜剑之辈,岂能有好下场?”
这话得到郑博士赞许,她感慨:“若是宗老婆子在,必定也极其欣赏你。”
“说不定,还想招你做首徒。”
张庭:还是不了。
她哈哈一笑,“若能得宗大家赏识,学生不胜荣幸。”
转而,面容悲戚,哽咽道:“只是……世事无常,唉!”
郑博士深有同感,拉着她一起饮酒,消遣苦闷。
有人作陪,郑博士痛饮得十分高兴,兴头上还作诗一首送予张庭,传授了不少诗书要点给她。
张庭也不含糊,端起碗盏与她对饮,跟她说些乡间的琐事,杀人夺财的恶匪,与友人相处的情形等等。
郑博士酒意上脸,两颊酡红,大笑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经历却比常人还要复杂!”
说完,她又皱起眉头,“不对,常人遇到恶匪劫后逃生,往往心有余悸,你竟还这般淡定自若,不对劲。”
“还有!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老成,家里人是怎么教的?太不像话了。”
张庭见到撑着桌子,身子摇摇晃晃,不敢再让她多喝,连忙夺走她手中的碗盏。
“学生自小父母故去,兴许是自己筹谋惯了,性子才深沉些,博士勿怪。”说着,她先去付了酒钱,再回来扶郑博士。
天色已晚,张庭送她回家,问了住址,吩咐车夫过去。
路过饮子铺,还去要了一盏蜜水喂给她喝,免得次日宿醉头痛。
这一路,郑博士十分安分,张庭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酒品极好。
正要将郑博士交给郑府的婢子,却被她猛地拽住手腕。
张庭诧异回头,只见郑博士睁开迷蒙的双眼,满脸通红,还冲张庭打了个酒嗝。
张庭被熏得后退,嫌弃不已,却听她道:“孩子,你能走到今日真了不起。”
她身子晃了晃,“没有永恒的黑夜,你往后必定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张庭愕然,连忙扶住她,笑着回道:“那就借您吉言。”
郑博士在外耽搁久了,她的夫郎出来扶她,脸上憔悴忧虑,像是很担忧妻子。
张庭随即松手。
从郑府出来,路过刚刚那条街,也就是之前崔经济口中繁华的通平街。
点心铺子还开着,门前倒是冷清下来,不过糕点做得多还没卖完,张庭下去买了两包点心,分别是桃花糕和梨花糕。
如今正是桃花、梨花盛放的时节,这糕点倒算应季。
一旁的药铺正要歇业关门,被张庭瞧见,又赶去要了罐冻疮膏。
第33章
酉时四刻, 张庭都没回来,小仪独自用了饭菜。
洗漱过后,他着干净里衣, 安静蹲坐在床上抱膝沉思。
今夜月明如昼, 辉光洒落庭院,将角角落落都照得一清二楚。
他又想起从前在府中的日子,那时的月光,也如今夜般皎洁明亮。他甩掉奴仆, 偷偷跑去找母亲,没想到半路遇到祖母, 吓得悄悄躲进假山里面, 但祖母与管家议事耽搁好久,他等得实在困倦, 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约听到母亲焦急地呼喊:“小仪!小仪!”, 他才醒过来。
“小仪。”
他一愣,随即猛然抬头, 看向声音来处。
女人背光站在窗边, 扬扬手里的东西,让他过去。
他呆住, 连男女大防都忘了,手脚不受控制走过去,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是张庭。
他垂下脑袋,无比失落。
“小姐这么晚过来, 所为何事?”
张庭回来时一身酒气,洗漱过后才来的,她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小仪, 让他吃着玩。
他接过,随意将糕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兴致不高。
张庭眉头微皱,“你怎么了?”
小仪本想摇头回避话题,却见张庭一脸郑重看着他,敷衍的话顿时止在嘴边。
他呐呐道:“奴想家了。”
张庭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绝不轻易踏足他人隐私领域。
但根据小仪的种种表现,可以推测:他出生在一个异常富庶的家庭,家族兴盛,规矩森严,奴仆成群,得到过很多人的宠爱。
他审美一流,仪态端庄,可见父母的地位不差。
可他落到崔牙公这个私牙人手上,沦为私奴,张庭猜测他是被人拐卖的。
否则按照本朝律法,他这类出身之人,无论犯罪或是连坐,都理应贬为官奴。
如水的月光披在张庭身上,衬得她脸庞娴静,她眉目柔和,“若是日后你家人找来,你便随她们回去吧。”
回自己家里,总比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强。
当然有个前提条件是,先把钱还给她。
都怪月色太美,小仪瞬间就被那双澄澈清明的眸子吸进去,陷落在她眼底的温柔里。
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好!”
张庭被他的情绪感染,唇畔噙起浅笑,要他伸出双手。
小仪不明所以,但对她很信服,乖乖便将手支出窗外。
张庭拨开罐子,挖了块膏泥敷在他的手上,用指腹轻轻推开,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何等重要之事。
小仪瞅瞅她的脸色,又瞧瞧她手上的动作,感受她温热的指腹落在手背,酥酥麻麻的,他抿了抿薄唇,控制眼神不要乱飘,鼻尖在浓郁的药香中分辨她身上淡淡的皂荚味,心中漾开丝丝甜意。
张庭帮他抹好右手,又去伺候他的左手,待完成这项工程,她心满意足。
这双手若因冻疮,肿胀变粗就太可惜了。
待伤势好全,想必还能恢复成之前纤细如玉的模样。
张庭将盖帽怼上,将药罐交给小仪,嘱咐他:“早晚各涂一次,期间不要碰冷水,若是要洗衣这些,便先麻烦小容他们代劳。”
他接过药罐捧在怀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藏着懵懂青涩的情愫。
嗓音清澈柔软:“多谢小姐。”
张庭一愣,随即玩味挑眉。
她逗他:“无需多谢,待伤势好全,差不多步入夏季,届时你继续洒扫,负责内院整。”
语重心长道:“小仪你知道的,内院的整洁离不开你。”
小仪听了瞳孔一缩,如遭雷击,磕磕巴巴道:“可是……可是小姐明明让我管家。”
“小仪这般能干,便能者多劳嘛。”
他瞪大眼睛,摆手推拒:“我一个人干不了那多活……”
“诶,人的潜能是无穷无尽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他一脸郁闷的垂下头,无精打采,整个人蔫了吧唧。
张庭无声笑得直摇头,转身回屋。
夜色更深,打更人敲响梆子报时。
月升日落,又是崭新的一日。
坐在大厅用过早食,一切还很正常。
但等张庭在书房读完一册书,出来用午食,看到一桌清淡的饭食,她眉头紧锁。
偏偏某人有备而来,得意扬着下巴,翻开账簿给她看午食、夕食的支出,尤其指责她辣椒用太多,给家用造成不小的负担。
若用以前周转的银两计算,那供给张庭用饭的银两绰绰有余,但如今银两减半,自然捉襟见肘。
区区口腹之欲,不值得张庭打自己脸,她对小仪的安排全然支持。
再说,实在嘴馋她还能出去打牙祭。
不过提起辣椒,张庭不免想起某人刚来用得第一顿饭,都快被呛哭了。
她悠哉哉地想,不知是否还因这个缘由,才要制裁辣椒呢?
小仪见张庭如此配合,有些出乎所料,但他也不畏缩,半咬着唇 ,将他前些日子订下的布匹配件抱过来,依依不舍轻抚雀蓝泛着金光的料子。
“家中这般困难,这些都退回去吧,好歹还能换点银钱周转。”
张庭固然爱财,心疼花出去的三千两,但事情已成定局,她若再退回去,外面的人或是家中的仆从,还不知如何看她?
“竟然承诺过你,那我必然不会食言,家中即便困难,但这三千两我还是出的起。”
小仪本就对这件未完成的衣裳期待万分,听到张庭的话,心头雀跃,笑逐颜开。
他抱着布匹坐下,跟张庭提起他的经营大计。
“家中不能坐吃山空,得置办铺子拥有稳定的进项。无论是赁给他人,还是调教仆从去经营,都是极好。”
张庭不意外他的远见,顺口问他:“若是自家经营,依你之见,应该做什么营生好?”
小仪思索片刻,回她:“京中多贵人,贵人多爱香,若是小姐银钱宽裕,可以置办一间香行,制作香饼或是香丸售卖。”
张庭不爱香,也不懂香谱,关注甚少。
但却见小仪笑着,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胸有成竹拍拍胸脯,像只骄傲的孔雀,“区区香料,易如反掌。”
微风吹动他的碎发,窗外明亮的光线照进来,衬得他的脸莹白如玉,眼下那颗泪痣愈发惊艳夺目。
张庭双手抱臂,细细端量他,思虑须臾,决定投资他。
铺子几乎专为贵人开设,最好选址城东或城北,那边铺子的价格大概一千两到一千五百两之间,张庭支取二千五百两给他,还将郑二先借给他用。
“郑二此人机灵妥帖,有事你可以吩咐她去办。”
小仪点点头,奇怪瞟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张庭怕他有事拿不定主意,捂着不说,到时候害她亏钱,让他直言。
却见他撇撇嘴,“奴发现……小姐真奇怪。”
“明明卖身契捏在手上,但对仆从的态度异常宽和,有商有量,哪怕谁没办妥事,也从不发脾气。”
“不像是主家,反倒……反倒像管事一些。”
这是说她不像奴隶主,像管理层社畜。
张庭笑了,第一次总是缺乏经验,糊弄他:“你以为谁都像你?敢随意忤逆我?”
“和别人有商有量,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的要求,若能懂何必麻烦?”
小仪听她这么说,觉得有些道理,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还想再问。
张庭也是怕了他,那饭菜堵他的嘴,“快吃快吃,菜都要冷了。”
小仪操劳一上午,腹中正是饥饿,将布匹放到旁边的案几上,坐下用饭,还小心瞥张庭的神色,想看她吃瘪,又觉得她的牛胃只用这些太寒碜。
张庭倒没什么不满,菜少便多添饭嘛,还能节省银钱。
吃饱喝足,用茶水润润口。
消一会儿食,回屋午睡半个时辰,再去书房继续钻研。
书看得正起劲,张庭正想着这处若化用到策论中该如何下笔,就听到外边有人敲门。
是郑二,张庭让她进来。
“东家,王掌柜差人来说:之前吓掉魂的伙计清醒了,正闹着要见您。”
见她?
张庭诧异,轻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传话的只说她有要事向您禀告,别的没提。”
张庭支着下巴想了想,站起身,“你留在府中先听小仪调遣,后面一段时日,他那边有事需要你帮忙奔走。
“另外,安排李瑞莲随我去客盈楼一趟。”
郑二点头,下去安排行程。
马车缓缓驶出街巷,车轮碾过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车外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潮涌动,热火朝天,一派繁荣。
张庭领着李瑞莲踏入客盈楼,场面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大堂也只有一两桌空席,想到这月的盈利,嘴角不由得牵起微笑,心中无比愉悦和满足。
“宋姐姐,你听说了没?”
“何事?”
“国子监教学的那个郑博士,在府中自尽了。”
张庭嘴角的笑徒然一僵,耳朵里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她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那桌人心有戚戚然,埋头低声讨论此事,再也听不到声音。
她缓缓回头,面上恢复如常,照常前往后院,脊背却爬上一股森森寒意。
第34章
走过后院的树荫, 来到那个魂被吓没的伙计房前,张庭推门而入。
李瑞莲守在门外。
张庭抬眸环顾四周,上一次来时, 这伙计还和其他几个合住, 如今再看,这偌大的屋子只剩一张被褥。
王掌柜在这候着有一会儿了,见张庭来了恭敬问过好,识趣退下。
伙计意识虽然清醒过来, 但脑子还是有点混乱,而且一旦有人靠近, 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制般发颤。
张庭停住, 还体贴地退后几步。
见伙计恢复正常,她才站定。
她温声说道:“这段日子事务繁忙, 我今日空闲本想来看你, 没想到半路听到你清醒过来,实在太好了。”
伙计前段时间浑浑噩噩, 但并非什么都不清楚, 她知道自己的病能够痊愈,全仰仗张庭替她找郎中诊治开药, 她心中无比感激,才想要将秘闻告诉张庭,作为报答。
但没想到的是, 她这如蒲草一般卑贱之人,竟能让尊贵的主家如此记挂上心, 一时间受宠若惊,仿佛置身云端。
她眉间轻皱,仿佛在为伙计的遭遇感到沉痛, 叹息一声:“最近这段时日,真是苦了你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涌上心头,伙计恨不得立即出去跑堂传菜,挥尽自身所有的力气,以不辜负这份重视。
伙计伏跪在地上,激动的泪水从眼眶涌出,势要报答张庭的恩情,“婢子,多谢主人救命之恩。”
张庭上前扶她起身,“唉!你这又是做什么?既然奉我为主,我自然要照看你。”
见她身子仍在颤动,张庭放手离她远些,悉心问道:“你最近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或是房中有什么需要增添的?”
伙计擦擦眼眶,直摇头,“婢子什么都不缺,有劳主人费心。”
但张庭却看她不容易,被褥单薄,衣裳也有好些个补丁,还坚持把二月的月钱划给她。
“说来,你当时去那边也是为着公事,这银钱我稍后让账房拨给你,拿去好好安置。”
伙计感动至极:“多谢您……”
张庭淡淡一笑,像是随口问她:“路上还听人说,你有要事回禀?”
伙计收起泪意,对她道:“婢子那日走到刑场,路过一处巷子,听到一桩秘闻。”
“巷子里刽子手闲谈,一人发牢骚说日日砍头,砍得手都发抖,还说要不是兵部尚书临时反水,背叛太女,她们这些小喽啰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另外一人却说,要是太女成了,你我说不得更忙……”
伙计说完,脸上又升起恐惧。
张庭静静听完,心中毫不意外,见伙计忧惧,出声安抚她:“事情早已过去,如今京中局势稳定,你无需害怕。”
“至于,有关兵部尚书的部分,你全当没听过,我也当今日没来过你这。”
伙计纵然还是有些害怕,但听懂她的意思,呆愣点点头。
张庭眉宇间绽出柔和,温声道:“都忘了吧。”
随后出去找到王掌柜,嘱咐她管好仆从的嘴,严禁她们议论朝堂之事。
来都来了,索性再问问王掌柜客盈楼的经营状况。
张庭客盈楼算是在京中站稳脚跟,近日她也有一些新的想法,趁今日来了,一并说给王掌柜听。
王掌柜诧异,“您说要将杂耍引进客盈楼?”
王掌柜口中的杂耍是大街上那些胸口碎大石、口吐火焰那些,张庭否决她,酒楼食客如此密集,怎能做如此危险的活动?
“不,我的意思是寻摸几个会变戏法的,或是请伶人弹唱也可,主要为了鼓动气氛。”
“若是能够更进一步,咱们好筹谋开分店。”
王掌柜沉思一阵,也觉得此法甚好,连连应下。
酒楼事务处理完毕,张庭今日没有心思乱逛,径直钻进马车,回程。
今日天公不作美,半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吹开车帘一侧,雨丝随风卷进来,落在张庭玄色的锦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低垂眼睑,眸光沉沉落在上面。
申时一刻,马车在张宅牌匾前停下,张庭利落下车,直奔书房。
刚坐下没一会儿,小容贴心端来一碗姜茶。
不待张庭发问,他低眉顺眼道:“是公子的吩咐。”
随即,规规矩矩退出去。
张庭半路叫住他,“今日车夫淋雨,也送一碗去。”
小容点头称是。
偌大的房间再度安静下来,张庭捧着姜汤一饮而尽,放下空碗,双眸盯着桌案陷入沉思。
皇帝与太女的纷争落下一月有余,但余波仍在肆虐。
郑博士自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是皇帝能接受太女旧党投靠,却不放过前首辅朋党?
还是郑博士清高孤傲,宁可以死明志都不愿投靠新任首辅?
张庭沉沉叹息,左右她只是个秀才,这些朝堂纷争如今牵扯不到自己。
窗外,乌云低垂,大雨滂沱,雨滴砸在地上发出迅猛的嗒嗒之声,回荡在张庭耳中。
她拿起下午的书继续研读,盯着那一页却怎么都看不进去,阖眸靠在椅子上,抬手揉揉眉心。
半晌过后,张庭坐起身猛地睁开眼,她展开宣纸,将郑博士送给自己的打油诗默下来:
自小志高远,扬名天地间;
但要我折腰,甘心作草茅。
她唇角绷成一道直线,眸色深沉,犹如寒潭幽深而危险,激荡着一股锋芒。
她敬佩宗阁老、郑博士的为人,钦佩她们根植家国、心系万千学子。
但她张庭宁作人中虎,不为檐下雀。
……
酉时饭前,林秀珍在书房外敲门,等张庭唤她才敢进去。
林秀珍今日对张庭异常小心谨慎,仿佛在怕她发怒,双手呈上新来的信件。
张庭一手接过,是裘媛送来的。
低头拆开信件,没听到仆从离去的脚步声,她淡淡问道:“还有何事?”
林秀珍局促扯扯衣角,又尴尬挠挠头,“婢子之前冒犯了小仪公子,小姐勿怪。”
那日之后,她偶然听师傅李瑞莲说起才知,小仪公子原来是小姐的人。
而她竟然冷不丁地撞上去,给人雕刻木簪,还说到小姐面前。
刚巧郑二就在旁边,听了还说,小姐让她将那盆兰草丢掉,是在告诫她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便将她扔出府。
张宅人口简单,事务松快,月钱丰厚,主家待人宽和,她可不想被发卖出去。
林秀珍是个老实人,知道这个消息,整日坐立不安,夜里焦心睡不安稳,今日趁着能见到主家,一通话便说了出来。
张庭正好展开信纸,闻言不以为意,只说:“他如今管家,你冒犯他可讨不着好果子吃。”
“下次谨记便好。”
裘媛信上说,她打算下次休沐去国安寺上香,还约了上次那帮学生,问张庭要不要同去?
张庭如今需要广结人脉,自然未曾不可。
林秀珍见张庭似乎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想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
张庭写完回信,抬头见林秀珍还在,将信纸装入信封交给她,让她稍后送去裘府。
林秀珍接过信封,扯扯衣裳,仍有些踌躇,最终咬牙还是开口道:“小姐,是婢子之前见小仪公子木簪断了,着手为他再做一根之事……”
张庭眉毛微耸,弹指间就明白过来,她双手搭在一处,微微一笑:“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缓缓站起身,走到林秀珍面前,抚平她扯皱的衣角,再抬头面上神采奕奕,轻声说道:“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秀珍你既然擅长做木活,那就应该发挥长处,站在更宽广的领域,得其所值。”
“家中若有所缺,你尽管动手制作,我会命人拨银钱给你。”
不过,价格当然远低于市价。
她含笑轻拍林秀珍的肩膀,“若是往后你技艺提升,我还可以为你开一间木工铺子,我们一同将木艺发扬光大。”
又开拓一条财路。
林秀珍感动得不能自已,嘴巴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打转,随后夺眶而出。
“小姐……待婢子恩重如山。”
她万分羞愧,“婢子愚钝,竟还误解您。”话毕,还要给张庭磕头谢罪。
张庭拉住她,一脸欣慰握住她的手,“如今明白便好。”
“往后多上进,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林秀珍如同打了鸡血般,毅然点头,声音铿锵有力:“婢子,必定不辜负小姐的良苦用心!”
张庭甚是满意,勾唇笑了。
傍晚雨停,乌云散去,远处的山峦弥漫着层层雾气,犹如仙气缭绕,院内植被上的尘埃被冲刷一干二净,绿意盎然,微风轻轻吹来,带着丝丝寒意。
小仪拢拢衣裳,打个哆嗦,又猛地嗅嗅空气中清新的味道。
他嘴角微微上扬,愉悦地哼起小调,脚步轻快踏在地上。他十分喜爱雨后初晴那会儿,让人心旷神怡。
来到正厅,空无一人。
小仪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拨弄手指,又将手置于鼻尖,闻闻手上的药香,玩了一好会儿,杜灶郎已将菜上齐。
他趴在桌上,捂住咕噜直叫的肚子,饿得难受。
但某人不知在搞什么名堂,竟然还不来!
第35章
张庭步入正厅, 脑中深思若开分店,客盈楼是根据现下模式,依葫芦画瓢?还是另想个别出心载的方式?
此外, 又该选址何处?
她思绪飘远, 心不在焉坐在凳子上一板一眼扒饭。
对身旁不满的眼神一无所知。
小仪恶狠狠觑她一眼,但想到近日饭食委屈她,半抿薄唇,垂下眼眸, 安静用饭。
张庭腹中传来胀意,才回过神, 她放下筷子, 用一旁的巾子擦擦嘴唇。
视线落到小仪身上,还诧异他今晚竟如此沉默。
不免问他:“郑二用得可趁手?”
“你若要多配些人, 也尽管开口。”
他缓缓放下碗筷, 优雅擦拭唇角,轻声道:“郑二尚可, 目前有她足矣。”
张庭微微颔首, “你这边顺利便可。”说罢站起身,她今下午的书还未看完。
小仪也跟着起身, 还叫住她。
张庭刚踏出几步,转身回望他。
小仪觉得她今日分外冷漠,待他和昨夜截然不同, 心头升起一股酸涩。
但他努努嘴,只说:“小姐可有想过若铺子盈利, 作为何用?”
张庭微蹙眉头,又听他话中别有深意,反问道:“你有何高见?”
“京中蔬菜瓜果昂贵, 若铺子盈利,小姐置办一处庄子,种上菜果,便能自给自足;家财微薄,小姐用来走年礼、节礼也体面。”
闻言,张庭不由莞尔,这倒是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笑着向他作揖,温声道:“果真是高见,小生自愧不如,日后若得利钱,置办庄子还要靠公子慧眼!”
小仪抿直忍不住翘起的唇线,保持自己的威仪。
转瞬,他又捂住唇笑出声,笑声如泉水,清冽悦耳,盯着张庭眼中闪烁着欢喜的星芒,如夏日的阳光,耀眼而又夺目。
张庭背过身,负手回书房,路上暗自忖量:年纪小就是好糊弄。
月亮爬上枝头,乌云快速闪过,让皎洁的月光挥洒大地。
小仪拥着被子沉沉睡去,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唇畔绽放一抹笑意。
翌日,用过早食。
林秀珍来报门外有人求见,是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名叫蒲秋。
张庭眉毛一扬,见她?
虽然张庭没听过此人名号,但既然来拜见她也不会拒之门外,让林秀珍将人引进来,又令小仪备好茶点送去书房。
张庭前脚回到书房,后脚那人便被引进门。
张庭面露诧异,邀她坐下,“竟然是姐姐来了,怎么不先送拜帖过来?妹妹好置办酒席宴请一番。”
蒲秋粲然一笑,“昨日问了裘媛得知你的住址,今日冒昧前来,实属匆忙,不曾备下拜帖。”
起身朝张庭作揖,“还请勿怪。”
张庭连忙过去将她扶住,“姐姐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待两人坐下,小容、喜哥捧着茶水点心进来,恭敬呈给她们。
张庭满意点点头,小仪调教之后,宅中仆从的仪态规矩都有显著进步。
她热情招呼蒲秋尝尝茶点。
蒲秋一一用过,感慨:“庭妹不愧是雅致人,家中茶点都这般精致味美,丝毫不输裘家的。”
张庭摆摆手,说不过一些奇技淫巧,怎敢班门弄斧。
寒暄一阵后,蒲秋才说明来意:“上回还要多谢庭妹解围,不然我还不知如何收场。”
“那日本就追出门要向你致谢,只可惜晚了一步。”
她就是紫袍女子的友人。
张庭听蒲秋说起那日,不免问起她的好友。
蒲秋冷笑:“不瞒庭妹,我与她相识数年,自认为从未怠慢过她,却不曾想我为她冲锋陷阵,她却置若罔闻,畏惧权贵。”
“我也算看清她,已与她分道扬镳。”
张庭安慰她:“日后定会有更合心意的友人,姐姐无需忧心。”
蒲秋连连点头,她搓搓手,眼中带着期盼以及几分羞涩,轻声问道:“那日我观庭妹举止言谈泰然自若,甚是仰慕。我今日巳时便要启程会济州府,不知往后可否与庭妹通信?”
白白送上门的人脉,张庭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拒绝?当下立即回应她。
看到露出对方欣喜的神情,张庭问她:“姐姐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蒲秋叹气,直言道:“庭妹有所不知,京中局势不明朗,郑博士自尽,我心惶恐,此其一;我与那人有冲突不愿再见,家中另外安排先生教我诗书,冲击会试,此其二;”
张庭轻轻颔首,又一脸怅然说:“姐姐远去济州府,我竟无法好生招待,实在遗憾。”
蒲秋哈哈笑道:“济州府与京都接壤,庭妹闲时来找我便是,届时由我作东,定会让你宾至如归。”
张庭自然无有不可,承诺到时一定拜访。
两人闲谈间,蒲秋说起韩大人那届科举考试人才云集,实为千古盛况,文坛才子数不胜数,政治英才多如牛毛,竟无一名泛泛之辈。
韩大人?
那便是成泰元年的科举考试。
蒲秋眼中流露羡慕,“若我生得早些,也能一睹盛况。”
“前人自有前人好,今人亦有今日妙。姐姐会试一举上榜,一展风采,又如何须艳羡前人?”
蒲秋听得心头熨帖,展颜一笑,深觉今日挤出时间来结交张庭,万分正确。
与这位交谈,实在太合她意了!
若这都不算秉性相的友人,那天下再也没有知交莫逆。
拉着张庭畅谈古今,只恨相见甚晚!
直到巳时,门外候着的婢子托人来催,蒲秋才依依不舍拜别张庭。
临行前,还特意叮嘱她:“庭妹,日后定要来济州府找我!你我谈论时事,抵足而眠。”
张庭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但抵足而眠就算了。
立在门前,目送蒲秋的车架远去。
张庭转身回去,路上思索什么时候找她的好妹妹子君补习下知识要点,她觉得自己策论的束股部分还有点疏漏。
算算日子,都住京都,怎么都该收到来信了吧?
张庭猛然惊觉异常,赶忙吩咐车夫准备,自己回屋揣了银钱出来。
让车夫驾车前往城南,罗子君家中。
看出张庭的急切,车夫赶着马绕路走空旷的街道,快马加鞭。
等到罗子君宅门前,竟比平时还要快上一刻钟。
张庭利落跳下马车,拍响大门,却久久无人应答。
她眉毛拧起,心下一沉,抬脚猛地朝大门一踹。
“啪嗒——”
得亏张庭这两个月勤学苦练,力气变大不少,那两扇门顷刻散架倒在地上。
她跃过木门,跑进院内,直奔罗子君的卧房。
客厅积攒薄薄一层灰渍,四周寂静无比。
张庭没在卧房找到罗子君,又跑去书房看看,也空无一人,上前瞧瞧,只见桌案上摆着张棕黄色的信纸,拿起一看,正是罗子君写给她的亲笔。
眼神锐利,低头扫视,才发现罗子君闭目仰躺在角落,脸色发青,嘴唇干燥起皮。
张庭伸手探探她的鼻息,又摸摸她的脉搏,气息已然微弱。
一手揽住罗子君,托住她的膝盖,将人打横抱起,快步出去,将人塞进马车,吩咐车夫驶去医馆。
时态紧急,车夫就近去了城南的医馆。
没一会儿到了,张庭将人抱下马车,插队来到首位,“大夫,快来瞧瞧她!”
后面被插队的病人原本颇有微词,但看罗子君脸上带着些许死气,顿时后退几步,不敢再说什么。
坐馆大夫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媪,见病患脸色发青,让张庭将她抱到后面榻上,转身去取银针。
老大夫几针下去,罗子君的手便轻轻发颤,有了反应,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
老大夫收好银针,跟张庭说你这友人身子羸弱,还有哮喘,日后还需精细调理身子,然后提笔开了副药,问她回去煎煮,还是由医馆代劳?
张庭不在意代煎的那几十文,结清了费用,还多给了药童一百文,让她暂时照看罗子君一二。
时候不早,她带着车夫就近找家吃食铺子应付午食。
张庭没来城南吃过东西,如今她面前上的一碗馄饨,车夫则要了碗面。
夹起馄饨入口,才知肉馅鲜美多汁,是马蹄猪肉味的,拌上麻辣咸香的佐料,热气腾腾,直令人口角流诞。
最近淡口饭菜用多了,今日突然用上麻辣味的,竟让张庭觉得馄饨更加美味,看对面的车夫捧着碗吃得香,她舔舔嘴唇,又招呼店家再上一碗面。
用完两碗,张庭捂着嘴打个饱嗝,心头惬意不止。
返回医馆时,她还想着何时再来吃一回?
怕罗子君醒来饿了,路上还买了一碗稀粥并几个包子。
张庭借了医馆的水漱口,见药童熬好药端来,忙将罗子君扶起靠在垫子上,又接过药碗,“我来。”
这药喂一勺泄一勺,罗子君根本不咽下去,张庭耐心耗尽,索性直接捏住她的下巴,将药灌下去。
一碗药陡然下肚,难免沾了点到气管,罗子君被呛得咳嗽。
咳嗽持续好一段时间,她受到刺激,竟然悠悠转醒。
罗子君迷蒙睁开眼,打量周围的环境,视线又落在张庭身上,她面容姣好,手中托着一只药碗,正柔和地看向自己。
罗子君干咳几声,一手撑在榻上,唇色苍白,沙哑说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张庭坐在她身边,告知她大夫的诊断结果以及后续注意事项,又关心起她的病因。
兴许是张庭语气中夹杂一丝严厉,令她产生几分瑟缩,缩缩脖子,小声嗫喏:“子君生来就患有此病,平时只要不碰鱼类便无碍,可这回我刚给姐姐写完回信,不知为何突发病情,导致昏迷。”
她拉住张庭的手,一脸讨好:“若没有姐姐,我今日怕是要命丧黄泉。
哮喘发病诱因复杂,如今正值气候交替,罗子君的情绪行为、接触物等等一切都能成为诱因。
不过罗子君虽然有些情绪化,但上次来,她那样神伤都不曾发病,情绪波动的因素可以否决。
张庭判断她大概由环境导致发病,想到罗子君残破的宅子,不免叹息。
罗子君此人满腹学问,超群绝伦,世所罕见,若折戟于病痛实在太可惜。
张庭原本还想邀她来家中小住,不仅能减少罗子君发病概率,而且自己若有晦涩不解之处,也方便随时请教,但原本拿来待客的东厢房早就被人占据。
张庭提出帮罗子君修缮房屋。
罗子君连连推拒:“上回姐姐接济了我一百两,这次怎能再受姐姐的接济?”
张庭不以为然,语气轻快:“方才还没跟你提,事态紧急,我将你家的门踹坏了。家无门扉,怎能住人?”
“况且以你我姐妹情谊,子君若再介怀金银便是侮辱我了。”
她眉眼含笑,轻声说:“若子君心头不好受,便请多多教我学问。”
听得罗子君红了眼眶,她忍住泪意,两人识于微末,张庭却屡屡救她于危难,对她情深义重,她真的不知如何报答才对得起这份情谊!
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往前挪,险些摔到榻下,还是张庭手疾眼快揽住她,让她免得再受一难。
罗子君顺势握住张庭的手臂,力道却紧而有力,稚嫩的脸上憔悴苍白,眼中含泪,语气哽咽:“子君自幼失怙失恃,囫囵长大,幸得姐姐喜爱,才填补上亲缘的空缺。”
“我将姐姐认作亲姐,姐姐待我如亲妹如何?”
说完怕张庭觉得自己占她便宜,她又道:“姐姐无需接济我,只偶尔来看看我,我们聚在一处谈论诗文,谈论时务,谈论家常,都是极好。”
罗子君的眼泪不由自主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偏偏眼睛紧盯张庭的脸色,倔犟咬着唇,势要她给个答复。
张庭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更大了,低头一看,指节紧得发白,她嘴角轻扬,抬眸道:“好。”
她笑得如春风般和煦温暖,掏出怀中的帕子,轻轻给罗子君擦拭泪痕,温柔得像是在对待无比珍贵之物。
张庭缓缓放下帕子,柔声说:“日后便做亲姐妹。”将人拥在怀中,熟练轻拍她的脊背,安抚她脆弱的神经。
雪中送炭,急人之困,永远是上谋。
第36章
罗家大门都散架了, 今日自然不能再将就,张庭让人找来匠户修缮房屋,顺便将破败的家具也给换了一遍。
罗子君极力阻拦, 都没拦住。
张庭甚至用襻膊绑起衣袖, 叫上车夫一起跟着匠户干活。
罗子君望着庭院中衣着华丽、风度翩翩的女子,这脏乱之事令无数学生鄙夷,而她明明比常人更加矜贵,却毫不嫌弃帮自己修整房屋, 心中万分动容,眼眶又红了起来。
这情义谁能说比不上血浓于水?
地处京都, 采买材料便宜, 四人齐心协力,终于在酉时一刻将屋宅修缮完成。
好人做到底, 好事要做全。张庭还让车夫帮罗子君买了份夕食、购置菜果米面, 才与罗子君依依惜别。
干了一下午体力活,张庭饥饿难耐, 连身衣裳都不曾换, 灰头土脸就去正厅用饭。
小仪正低头无聊反复数着盘子的个数,不经意一瞥, 却错愕看着眼前一幕,难以置信。
张庭快步走进来,原本早上还干净整齐的青色锦袍, 如今沾了不少脏污,汗湿的发丝贴着脸颊, 脸侧还有一块墨黑的灰渍。
张庭饿得手脚发软,轻微颤抖,一屁股凳子上让小仪帮忙盛饭。
他听完愣怔, 回过神将自己盛满米饭的碗,推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担忧,问道:“你去哪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庭没回,抬手扒饭,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将肚子填饱。
小仪单手托腮,静静凝视她夹菜扒饭,浓密秀气的眉头微蹙。
张庭感到腹中胀满,才放下筷子,擦拭嘴角,回他:“我有一位好友病重,今日带她去医馆诊治,顺道帮她修整屋宅。”
听闻,他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倒紧紧锁起,美眸注视张庭一举一动,“此乃贱业,小姐也是有身份的人,若想帮她修整屋宅,雇几名力妇便是,何须亲自动手?”
张庭低声轻笑,半干的发丝随着笑声颤动,罕见散发出一股不羁的魅力,让人心头一颤。
“世无贱业。若是我明日能做宰辅,那后日亦可下地做农妇。”
小仪睫羽轻颤,直直望着她出神,迷醉在她从容笃定的笑容中。
张庭投桃报李,用自己的碗给他添了一碗米饭,送到他面前,“吃吧。”
小仪思绪回笼,却没有用饭,反倒从袖口掏出汗巾,往张庭那边凑凑,抬手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灰渍。
“你这儿都脏了。”
一张白皙清隽的脸在眼前放大,浓密的睫毛颤动,鼻梁秀气挺拔,薄唇红润。
张庭发现,他眼下那颗泪痣的颜色好像更深了。
擦干净她的脸庞,收回巾子,却对上她深邃的眼,他心尖一颤,忙低下头侧身坐正。
她语气淡淡却也令人觉得温柔:“用饭吧。”
小仪听从她的指令,刚拿起筷子,转头却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心中怅然。
……
林秀珍来报张庭:下午许攸来找她,但扑了个空,留下一张请柬。
张庭拆开请柬,上面是说后日是许姗的寿辰,特邀她去许府参加宴席。
张庭了然,让她回去休息,一人在庭院里踱步消食,思量明日准备什么贺礼。
残阳被夜色吞噬,最后一抹光亮消失,稀稀疏疏的虫鸣响起,院落升起灯笼照明。
小容备好沐浴一应物品,来唤张庭过去。
张庭朝他颔首,来到浴房。
她推门而入,合上门扉,低头扯开腰带,随意搭在架子上。
手捏着衣领,刚要褪下外袍,却见一人双手抱臂懒洋洋靠在墙上,美眸盈盈正安静注视着她。
张庭动作一顿,眼中一沉,抿直唇线。
提醒他:“这是浴房。”
这人不以为意,还对张庭的态度颇有微词。
他睨了她一眼,努努唇:“奴自然知道这是浴房。”
真是不知所谓。
张庭不介意有人在场,继续将外袍褪下,外袍厚重落在架子上,发出“啪嗒”声。
她着白净的里衣,走到浴桶前,披散头发,抬手又要解开里衣的绳子。
“等等——”
身后传来一道呼声,语气夹杂些许惊恐。
“你不许脱!”
“我可是男子,你怎能在我面前解衣?”
他绕过架子,来到张庭面前,嗔视着她。
张庭平日很注重男女分寸,可明明是这人贸然闯入女子浴房,如今还倒打一耙。
“你既然敢进女子浴房,那还怕我脱衣做什么?”
对方被她说得面上一羞,好在天色已晚,室内灯火昏暗,让人分辨不出他脸颊的绯红。
烛光映照着张庭的侧脸,温暖的光线也无法柔和她淡漠的神情,今日本就疲惫,没心思与他纠缠,不耐烦呵斥:“出去!”
他骤然被斥,身子猛然一抖,过后强烈的委屈和涩意在心底蔓延,泪意漫上眼眶,像掉豆子似的滴落下来,甚至哭出声。
啜泣声细弱,跟个小猫似的。
明明这人刚刚还贴心帮他盛饭,现在却对他冷若冰霜、颐指气使,他哽咽道:“我只是想问你……开春打算置办多少件衣裳,我好下去准备。”
说完忿忿瞪她,语气含怨:“你怎能吼我……”
张庭闭上眼睛,揉揉眉心,十分头疼。
半晌,喟叹一声,说道:“是我不对,别哭了。”
“衣裳的事,你着手看着办便好。”
小仪很懂看人脸色,见她面色不愉,纵然心中郁闷,可他顿时收声。
想掏巾子擦拭眼泪,又想起刚给张庭用过,觉得晦气,抬起衣袖抹抹泪痕,嗫嗫嚅嚅:“奴知晓了。”
言罢,规规矩矩站好,朝张庭端庄行礼,便要退出去。
张庭睁眼,低声叫住他:“回来。”
嘱咐他:“今日车夫同我一道干活,甚是劳累辛苦,从账上拨五百文给她做打赏吧。”
小仪点头说好。
张庭从前觉得他还挺聪明,今日一瞧却发现竟是个缺心眼的。
女人沐浴这种的地方都敢随意进出,真不怕被人压住强办了。
直视他通红湿润的眼睛,“日后不许再来女子浴房。”
小仪只觉又被她斥责一顿,心里难受极了,泪意涌上来,忙垂眸遮掩,低声应下匆匆退出去。
张庭扶额,门都没给她关。
她合上门,脱下衣物浸入水中,想到那人转身擦拭眼角的动作,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些心烦意乱。
……
次日,小仪眼眶红肿,可怜兮兮的,他低头用饭,一句话都没跟张庭说。
张庭在一片沉寂中吃完早食,面无表情唤了郑二去书房。
她喉咙干涩,倒了杯水,却发现还是隔夜的凉水,顿觉头疼。
但她活得糙,并不挑剔,将就着喝了。
张庭坐在主位,吩咐郑二准备许姗的贺礼。
“许大人是文雅之士,我记得藏经楼有一副张大家的松鹤图,你去买下,作为寿诞的贺仪。”
她从袖中掏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郑二。
郑二神色紧张,双手捧过银票,小心揣入怀中,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若有盈余……”
听到这话,郑二抬头才发现今日东家,脸上竟有几分愁色。
她听到东家问:“郑二,你可知男子都喜爱何物?”
郑二恍然大语,这是要讨美人欢心!
她虽无经验,但她好歹见过猪跑,清清嗓子:“从前同村的二愣子,送了村草一身新衣,就把人娶回家了。”
“东家,也给公子置办一身衣袍?”
又做衣裳?
算了,她拢共才这么点歪瓜裂枣,暂且凑合着过吧。
不过她说:“你回来顺道去庆衣阁问问祥玉郎君的档期。”
郑二应道:“是。”
躬身退下,但郑二刚踏出大门,就碰到再度上门拜见的许攸,和来找姐姐的罗子君。
一人面露不悦,一人脸色喜悦。
郑二脚步一顿,复而迎上前,笑容满面:“果真是贵客!”
“两位女君,还请随我进去,我家小姐正在书房呢。”
罗子君走在前面,微笑着朝郑二颔首,“有劳了,郑管家。”
态度温和有礼,可视线从始至终,都不曾落在许攸身上,仿佛对她不屑一顾。
郑二还未被任命为管家,但她嘿嘿一笑,面露喜意:“女君折煞小人了。”
许攸自认姿仪不凡,姑姑还在京中为官,常人怎么着都要礼让她,面前这名女子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袍并非显贵之辈,竟然敢如此轻慢她,又见郑二还与此人相谈甚欢,心头更加不愉。
一股气梗在心头,她暗想到:若不是姑姑非要她再请一次张庭,她才不来受这个气!
郑二看出许攸的不快,但并不知何故,脸上讪讪,不敢轻易开口,省得得罪小姐的友人。
终于引着两人来到书房,郑二还悄悄摸了把额头,低头一看,哟!满手是汗。
张庭在书房听到动静,浅笑着出来将她们迎进去。
“稀客稀客,快随我进去!”
她侧头,顺口吩咐郑二通知下面备茶点。
引着两人坐下,张庭跟许攸介绍罗子君。
“许姐姐,这位妹妹姓罗,名子君,属实是文曲星下凡,去岁已考取举人功名。”
许攸咋舌,她观罗子君容貌稚嫩青涩,不过十来岁,竟然都考上举人了?!
绿田县的邹月茹、李安两姐妹,才学那般出众,可二十好几,也不过是秀才。
而自己如今还只是一介白身。
一时间立即收起轻视、不愉的情绪,还笑着起身跟她见礼,“见过罗妹妹。”
罗子君听张庭将她介绍给友人,而非先将友人介绍给她,显然是不见外,把自己当做亲人,心里暖烘烘的。
张庭跟罗子君说:“子君,这是许姐姐,户部员外郎的爱侄。”
罗子君早慧,性子傲,来往孤僻,不喜结交权贵,并不在意许攸的身世,但她很给张庭面子,朝许攸见礼:“许姐姐。”
刚刚拜下去,许攸就局促扶起她,还说:“罗妹妹无需多礼无需多礼。”
罗子君顺势起身,像只乖巧懂事的小狗,守在张庭旁边。
张庭招呼两人坐下,那边小容、喜哥端了茶水来了。
许攸起初并不以为意,上回来张庭家中饮过茶水,劣质不堪。但这回抿了一口,回味过来是茶香翠,低头去看点心,模样也十分精美。
她心头一惊,仰头去看四周的陈设,典雅厚重,甚至透出一股威势,竟比姑姑的书房还要大气。
再回神,看张庭的眼神不禁流露出困惑。
罗子君上次吃过家中家中的茶点,但味道有些甜腻,没想到这回进步这般大,她不跟张庭见外,随口便问了。
张庭笑笑,说:“自是有高人指点。”
“许姐姐、子君既然喜欢,便带些回去尝尝鲜。”
“左右不过些吃食,就不要与我客套了。”说着还悄悄冲罗子君眨眨眼。
罗子君收到她的互动,欣喜点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一张稚嫩的圆脸白里透红,很是可爱。
张庭勾唇笑笑,转头面带歉意对许攸说:“昨日有要事耽搁,与许姐姐错过,实在遗憾。”
“请柬我已收到,明日必定去为许大人贺寿。”
许攸点头称好,她正是为此事而来,见张庭态度谦逊,心中的不满也都消散了。
听到张庭的承诺,许攸的任务也算完成,但许攸有心结交罗子君,便留下多坐会。
罗子君捧着点心,亲昵地走到张庭面前,乖巧地说:“姐姐,我尝过这盘点心,味道极好,你也尝尝。”
三人面前上的点心,口味都是不同的。
张庭欣慰地看着她,顺着她意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是要比自己面前的干巴糕点好上太多。
她不见外,让许攸过来也尝尝,许攸正有此意,凑过来几次抛出引子,询问罗子君的身世,对方却不接茬。
许攸觉得尴尬,还是张庭为她解围,拉着两人坐下,随口胡诌了个奇异的故事吸引她们的注意。
聊罢,张庭还要设宴款待两人,但罗子君不欲总是吃姐姐的,执意要走,许攸也跟着离去。
张庭送两人到门口,又将点心塞给她们,才回到书房,捏起呈给许攸的糕点咬一口。
啧,果然是专门针对她。
且看门外,许攸主动结交罗子君,兴高采烈说了许多。
“罗妹妹,下回我们可约着出去郊游,不知你意下如何?”
许攸期盼地望着她,却见罗子君圆脸上神色冷淡,全然不似在张庭面前那般乖巧,淡淡瞥了她一眼,径直离去。
诸如邹、李豪族之类,都不曾对自己这般轻慢,罗子君不过一介穷酸书生,竟然敢如此无视自己?许攸捏紧了拳头,分外恼怒,拂袖踏进马车,心里连张庭都怨上了。
今日便不该来找她!
第37章
天色湛蓝, 阳光明媚,微风徐徐,拂动来客华贵的衣袍。
张庭带上松鹤图前来, 身侧跟随李瑞莲, 还让郑二也来长见识。
许姗虽只是从五品官员,可寿诞的排场可不小。
府门前,贺寿来宾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张庭将松鹤图交予在外面迎宾的许攸表姐妹, 带着随从步入府中。
府院重新整治一番,院内松柏环绕, 艳阳之下, 花卉盛放,两只仙鹤姿态优美, 在其中闲庭信步, 场面非凡脱俗,寓意松龄鹤寿。
貌美俊秀的小厮低眉顺眼引着几人来到席上。
华贵富丽的大堂坐满宾客, 有上峰同僚, 年轻的下属,贺寿的亲友, 黄发垂髫,齐聚一堂。
不多时,许姗身着松绿绣鹤的华服出场拜谢宾客, 坐上寿桌,期间还有学生捧着寿联亲手送予她。
张庭的座次靠后, 一人独坐,偶尔与身后两人交谈几句,也不算无聊。
但场上不少官员注意到, 这位年轻的面孔。
此人容貌出众,气质出尘。
有人悄悄向旁边的同僚打探:“这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
同僚摇头,又猜测说:“兴许是许大人家中子侄。”
谈话落入韩秉月耳中,她随着两人的视线淡淡一瞥。
确实是个年轻出众的女郎。
可京中这样的女郎数不胜数,她不以为意,收回视线。
许姗起身,满脸喜意向来宾敬酒。
路过中后排,年轻的后辈纷纷献上祝词,张庭混在其中恭贺许姗寿诞之喜。
许姗受年轻青春的气息拥簇,开怀大笑,不过姿态摆得高,无论是名门贵女,还是名流才女,只颔首示意,不曾搭理。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回到前面同身份相当的大人交谈时,她却停住脚步,满脸慈和拍拍面前一位陌生女郎的肩。
一时间四周寂静,场上纷纷面露惊异,看向这一幕。
许姗素来爱重声誉,为人谨慎,甚少在人前表露她看重哪位后辈。
这人竟能得她如此爱重?
许姗目光柔和,嘴角上扬:“贤侄,你能来老妇甚是欣慰。你且好生用席,若有不妥尽管吩咐小厮便是。”
张庭低垂下睫,从容朝她一拜,话说得十分诚恳:“今日赴您寿筵,庭荣幸之至。”
“席面结束,你且留下,老妇有事要与你商议。”
张庭微笑颔首,十分配合长者安排,心底暗自想到:终于来了。
许姗回到主位坐下,场面重新热络,但唯一不同是常有人悄悄瞥视张庭,交头接耳打听她。
张庭面对众人的窥探,心如止水,举止端庄,静静吃着面前的席面。
待宴席终了,她缓缓起身,跟随小厮的指引来到一处安静雅致的院落。
这是许姗的书房。
书房外,石板小径,花丛密布。
书房内,陈设华美,富贵壮丽。
右侧的上座已坐着一名橘红色袍子的女郎,她面白瘦削,眉目锐利,五官与许攸相似,正在撇茶的浮沫,看张庭来了,眼皮都不掀一下。
这人张庭刚见过,是许姗的独女,许婪。
张庭神色淡淡,来到左侧的上位坐下。
小厮奉来一盏茶。
她浅浅抿一口,便放在一旁,默默端详周围的布置,是挺富贵,但少了些许厚重威势。
她思忖着,果然还是小仪的审美更妙。
思绪飘远,却听到一道嗤声:“主人家坐在这,你却视而不见,难道无人教过你礼仪?”
张庭看向她,目光平和,悠然反问:“客人来访,主人家却倨傲无礼,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么?”
许婪鲜少被人斥责,她猛地站起身,火冒三丈:“你!”过后,怒极反笑:“呵,区区一介商贩,也就母亲愿给你点薄面,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张庭不知何处惹到她,淡淡道:“能得许大人看重,确实让在下得意忘形。”
许婪这下不好再骂她妄自尊大,实在说不过她,又见只有自己跳脚,羞耻恼怒至极,咬牙气得丢下一句:“无耻低贱之辈!”拂袖而去。
张庭端起茶盏,润润喉。
许姗正朝书房走,看到女儿怒气冲冲从里面出来,还诧异道:“你这孩子不去前面帮忙送客,在这做什么?”
许婪按耐住脾气,对母亲说:“那张庭实在无礼之极。”
“我要命护院将她赶出去!”
许姗脸上笑容褪去,升起怒容,她一手拧住许婪的胳膊,“怎么说话?我就是这般教你的?”
“母亲,我……”
许姗面色冷沉,打断她:“去外间送客。”话罢,又睨了眼婢子,“若小姐有何闪失,唯你是问。”
许婪一脸气闷。
婢子低声应道:“是。”
许姗负手背过身,朝书房而去,在踏入门前时已然换作一副慈和面孔。
她语中带笑:“贤侄久等,是老妇失礼了。”
张庭起身朝她一拜:“伯母言重了。”
许姗托住她的手,又唤她坐下,“犬女无状,冲撞贵客,贤侄切勿恼怒。”
“哪里哪里,反倒是庭言语不逊,冒犯许姐姐。”
许姗笑笑,这场争端就算这么过去了。
她唤来小厮,重新给张庭上茶,笑眯着眼说:“春寒料峭,茶水不经放。”
叹息着,又对张庭说:“此次留下贤侄谈话,主要是为了我那不孝侄女。”
“小攸不擅经营,而我这个做姑姑的稍微懂些东西,暂且代她与贤侄聊聊。”
张庭浅笑拱手,“请您指教。”
许姗端起茶盏,“前些日子,一顶小轿抬进徐府,那儿郎姓赵。”
张庭了然,品香斋东家不就姓赵?
只是她纳罕:“徐阁老年纪也大了,还纳小,身子骨吃得消?”
许姗眼皮一跳,脑海想象那副画面,一阵恶寒,连茶水都用不进去,忙制止她:“是徐阁老的小女儿。”
张庭讪笑,故作迟疑:“既然如此,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许姗想她即便聪慧,如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郎,心里有底,施施然放下茶盏,说道:“次辅高相品性刚正,若说谁能制衡徐相一二,必定是她。”
张庭心如明镜,许姗哪里是要替侄女的营生筹谋,分明是想投到高相名下,拿客盈楼做筏子罢了。
但京中水深,客盈楼确实需要靠山,保证日后能够正常经营。
“庭根基浅薄,还请伯母筹谋。”
许姗笑着摆手:“于我而言不过顺手。”
“只是高相年纪大了,每月三成利的孝敬少不了。”
三成利?
一年大概四万多两银子。
高府胃口真不小,但张庭日后还要做官,不欲得罪人。
她起身,朝许姗恭敬作揖:“劳烦伯母牵线搭桥。”
许姗扶起张庭,欣慰拍拍她的臂膀,一脸正色:“无事。”
心底却想着,她高升有望了。
……
郑二回府,来找小仪,问他要布匹和配件。
小仪近日得罪张庭,怕她怀恨在心,要将东西收回去,一脸警惕:“要这做什么?”
郑二嘿嘿一笑:“原本不该这么急的,祥玉郎君的档期都排到五月了。”
“可东家怕公子等急,花重金请祥玉郎君挪出工期,先给公子您做新衣。”
小仪只觉笼罩头顶的阴云霎时散去,心头泛起层层涟漪。
他极力压住翘起的唇角,一手卷起垂搭在身前的发丝,装作不经意问:“那她可有说什么?”
郑二挠挠头,尴尬笑笑:“东家还有要事忙,没来得及和属下说。”
这便是没有话带给他。
他面上一僵,徒然沉下脸,猛地丢开手上的发丝,冷声让郑二退下。
张庭,实在可恶!
第38章
窗外小雨淅沥, 雨滴顺着屋檐滴落,砸得墙角的栀子枝叶颤动。
少顷,雨收云霁。
张庭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这身黛紫色袍裙是小仪找外边绣郎订做, 纱料轻盈垂顺,质地柔软精细,她腰间坠着一块花鸟纹玉佩,整体既显贵重又雅致脱俗, 丝毫不输世家贵女。
收整完毕,郑二来报车马备好。
张庭步履轻缓, 衣袍随风摆动, 衬得她身形飘逸,风姿挺秀。
一道身影从门内追出来, 高呼:“等等——”
张庭顿住步子, 转身看去。
少年快步跑至她面前,面色红润, 轻喘着气, 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她。
他抬头定定望着张庭,眸光明亮, 竟比星光还要璀璨,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启薄唇:“不知午后是否还会变天, 小姐将这伞一并带去吧!以防万一。”
张庭别开眼,视线落在伞柄的划痕上, 轻声嘱咐道:“今日无需等我用饭。”
他点点头,低垂眼眸,语气柔软:“那你记得早点回来……”
“嗯。”说罢, 握着伞踏入马车。
李瑞莲代替车夫坐在前室,驾着马车,缓缓驶离张宅。
这边气氛和谐融洽,许府却闹得鸡飞狗跳。
许婪咬着后槽牙,跟许攸倒苦水:“你不知那日那个叫张庭的,什么气焰?!亏母亲还为她责骂我!”
她犹觉气极,一掌狠狠拍击桌案,还将杯盏掀到地下,摔得满地碎片。
许攸虽对张庭结交罗子君有些怨言,但她极为认可张庭的品行。
许攸皱着眉头,反驳道:“张妹妹品性高洁,嫌逊有礼,岂是表姐口中嚣张跋扈之辈?”
“表姐莫要为姑姑责骂你,而迁怒他人。”
许婪背对着她,脸上阴沉可怖。
许姗来看女儿,抬头就对上这张脸,脸色一下子拉下来,再看这一地狼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让许攸回房,吩咐婢子关紧门窗。
“给我跪下!”
许婪双拳紧握,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直直跪在地上。
许姗去外边灌木丛拔了根厚长的藤条回来,见她这副犟脾气,气不打一处来!
她握着藤条狠狠抽到许婪身上,压低嗓音:“老妇苦心培育你二十多载,竟教出你这等凶戾之辈?!”
“我让你乱动心思!”
“我让你不分好恶!”
这一鞭鞭抽在许婪身上,她疼得闷哼,又捏紧拳头再次直直跪好,泥土随着藤条颤动掉下,有的散落在地,有的撒进她眼里,刺激得她流下眼泪。
许姗见女儿落泪,泄气丢开藤条,猛然蹲在她面前,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一双老眼闪烁泪光。
“许家经不起折腾啊!囡囡!”
许婪死死咬住唇,摇摇头,“娘,我不甘心,凭什么?!”
冥顽不宁!
气得许姗一巴掌狠狠抽在她脸上,“孽障!”
许婪捂住发麻的半边脸,拨开眼前的发丝,不置一语。
许姗深吸一口气,起身开门。
叫来管家,冷声吩咐:“此后,若无我的允许,不许小姐踏出房门半步!”
“是。”
……
张庭与裘媛在屏积山山脚汇合,但还有等余下两位女君,一同上山。
闲来无事,交谈间,裘媛赞叹张庭今日这身打扮别出心裁,不知会迷倒多少儿郎。
张庭也夸她风姿卓约,实为世家贵女典范。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两架马车齐齐驶来。
这两名女子,一人着青绿色的华服,腰配碧绿环形玉佩,身材颀长,贵气逼人;一人着石青色的锦袍,肩上还披着件雪色大氅,面色苍白,体态羸弱。
其中一人,张庭也认识。
那人路过张庭时,特地瞥了她一眼,还重重“哼”一声。
裘媛拉过张庭,凑到她耳边说道;“妹妹,你可别和徐峥荣计较,她就这副死脾气。”
裘媛心中其实很是无语,起初没有打算约徐峥荣出来游玩,那时自己正与友人商议邀请哪些人来,这位听到了,竟然主动凑过来问为什么不邀请她?
徐阁老权势滔天,裘媛不敢得罪徐峥荣,将信函送了一份给她。
国子监其他友人听徐峥荣要来,原本都应下了,结果转头就悄悄回绝她。
因而,这回只有四人结伴游玩。
裘媛跟张庭介绍另外一人,“这是方汀,才学过人,漳州府人士。”
方汀闻言,朝张庭微微颔首。
“久有耳闻。”
张庭浅笑:“竟是同乡?我亦是漳州府人士。”
方汀诧异,这才细细端量张庭,问她是漳州府哪里人士?高堂可在?
张庭苦笑:“原为泸川县人士,后来遇到……俱都……唉!”
方汀也是漳州府泸川县人士,目睹过那场暴乱,侥幸活了下来,一听顿时就明白了张庭的意思。
“妹妹还请节哀!”
张庭面上惆怅,眼眶发红,摆摆手道:“都习惯了。”
方汀垂眸,能共情张庭的伤感,掏出汗巾递给她。
同样的遭遇又是同乡,方汀对张庭的态度一下子就亲近起来。
三人相携一同上山。
前面,徐峥荣回头见这副场面,脸色发青,呼出一口气,沉着脸转身上山。
到国安寺,已是巳时末。
裘媛提议要去求签,其余两人自然无有不可。
摇摇晃晃,签文落地。
裘媛抽到的是,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
她本是来问仕途是否顺遂的,结果竟然抽到关于情缘的签文,还有什么破镜重圆,一听就很苦,她一张脸立即耸拉下来。
方汀求到的是,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张庭盯着手中的签文,上面写着: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
一看就是好签,连带着张庭的心情都变美了。
三人拿去解签。
小尼姑抬头看看裘媛,又低头看看签文,还纳罕:“是上签,婚姻、财运都好,施主为何愁眉不展?”
裘媛一愣,哈哈一笑:“好就成,好就成!”
小尼姑接过方汀的签文,解道:“偶然遇知己,即得贵人相助,化凶为吉,是为中签。”
方汀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她下意识瞥了眼张庭。
小尼姑拿过张庭的签文,眉头紧锁,对她说:“女君此签是为下签。”
张庭嘴边的笑顿时僵住。
“此签说女君应以静制动,凡事忍耐,以待时机,否则大凶。”
“此外,婚姻艰难,财运不利。”
财运不利?
她的脸色立马耸拉下来。
其余两人纷纷过来安慰,张庭满不在乎耸肩。
反正她不信鬼神之说。
解完签文,上供了香油钱,三人同去用斋饭。
斋饭虽无荤腥,但有股别于家常菜的味道,很是特别,张庭用得满足。
饭后,裘媛还想再求一次签,问问仕途,方汀陪她。
而张庭痛恨那个地方,独自来到放生池,疏解心情,一个小尼姑突然叫住她。
她期期艾艾看向张庭,“施主,你要求符吗?”
求符?
张庭眉头一挑,问道:“可有招财符?”
小尼姑忙答道:“有的。”
“那还请帮我开光。”
“施主,可还需其他符箓?”
张庭摸着下巴思索,开口:“那再给我一张平安符,一道开光。”
交过法物流通费后,小尼姑拿着符箓去大雄宝殿开光。
午后,又下起淅沥小雨,寺庙渐渐升起雾气。
张庭撑着油纸伞四处闲逛,竟发现这国安寺竹笋长得不错。
她行至一处转角,忽然瞥到角落躺着一串菩提子的手持。
她弯腰拾起,手持上沾了不少水渍,显然在这呆了好一会儿。
转身回廊道,逮到一个小尼姑,张庭招手让她过来,将手持交予她。
“这是在那边转角拾到的,烦请小师傅寻找失主。”
小尼姑接过手持,朝张庭颔首,“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我稍后将这物放于宝殿,通报主持,等候有缘人来取。”
“有劳小师傅。”
张庭又原路返回,继续乱逛。
……
韩秉月今日陪父亲来国安寺上香。用斋途中父亲失了一串手持,那是故去母亲的旧物。
父亲掩面哭泣,自责不已。
韩秉月也十分焦急,但她们一行人几乎快将寺庙翻遍天,都不曾找到。
来到大雄宝殿,就见主持迎上前,递来一串手持,“施主,令堂遗失的可是此物。”
韩秉月接过,细细查看,看到上面有一处月牙状的划痕,才点点头,“正是此物,不知主持何处寻到?”
主持:“阿弥陀佛,与贫尼无关,是一位施主在后院寻到,特地拾来交予有缘人。”
韩秉月听闻,不由心生好感,忙问此人是何姓名、长相?
主持亦不知,唤来小尼姑答话。
小尼姑:“小尼不知姓名,但那位施主着紫袍,气度超然,风度翩翩。”
韩秉月蹙眉,问道:“小师傅可否再具体些,这些词如何辨别长相?”
小尼姑想了想,朝他颔首:“若有缘,施主一见便知。”
韩秉月遗憾不能答谢恩人,将手持交予父亲,待他情绪稳定,搀扶着他下山。
裘媛、方汀在山门前,等候张庭。
她们见韩大人前来,本要拜见,却见不远处一道身影徐徐而来,一时间愣怔竟忘记行礼。
那人撑着伞露出一截白净的下巴,行动间,伞面上移,只见她眉目如画,清莹玉质,紫袍轻盈游弋,恍若踏云雾而来,超然物外,渺渺若仙。
韩秉月也瞧见了,她嘴唇半张,暗叹道:还真是一眼便能将人认出。
她在许姗的寿筵上见过这人,好像叫张庭?
第39章
韩秉月搀着父亲走过来, 仆从小心为她们撑伞。
“你便是张庭?”
张庭收了伞,不卑不亢缓缓一拜:“韩大人,张庭这厢有礼了。”
韩秉月欣赏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暗自点头。
好一个俊才!
不由自主试探起张庭的学问深浅, 这一问直令韩秉月心惊,她这个年纪学识积累就已经十分丰沛,谈及时事很有见地,只是相关科举层面较为薄弱。
最令韩秉月诧异的, 便是她明明才学这般出众,可目前竟只是个秀才。
韩秉月眉头紧锁, 随即又松开, 科举之路障碍重重,并非只比拼才学, 仅提体力与耐力, 古往今来就拦住了多少学生?
她温声让张庭注意锻炼身体,强健体魄。
张庭深以为然, 毕竟一副健壮的身躯才能及时应对危险。
韩秉月慈祥地注视着她, 心中甚是喜爱,真是孺子可教也!
韩父拂开韩秉月的手, 不满地拍了她一巴掌,“一板一眼跟审问犯人似的,怎能对恩人如此轻慢?”
韩秉月不好说自己动了爱才之心, 尴尬笑笑:“父亲……”
韩父瞪了她一眼,转头笑着对张庭说:“后生, 多谢你替老翁拾到手持,此为先妻遗物,莫非你善心, 老翁我还不知如何是好。”想到伤心事,他泪意涌上来,不由用衣袖擦擦眼角。
韩秉月见不得父亲难过,重新搀扶住他,低声轻唤:“爹。”
张庭眉目含笑,“老丈过誉了,拾金不昧,送还失主,是在下的本分。”
韩父对这位年轻后生极有好感,拉着张庭的手,问她家里有几口人,可曾婚配?
韩秉月单手抚额,又来了。
父亲上了年纪,就爱撮合年轻男女,几乎到了分逢人就问的地步。
她怕父亲太过热情,吓坏张庭,提议先行回家,日后再送贴请张庭来家中做客。
张庭自然应下,躬身朝她一拜。
裘媛、方汀也过来送韩秉月父女离去。
待身影远去,裘媛还打趣张庭:“妹妹财运、姻缘虽不成,可我观你仕途实在不同凡响。”
这位韩大人,便是上回说的那个为陛下讲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
方汀性子内敛,这回竟也顺着裘媛的话取笑张庭。
张庭笑着摆手,心里却想:谁穷都行,但她张庭财运必须旺。
三人住所方向各异,寒暄一番,约着下回再出来顽,在山下分别。
张庭这一日还算顺利,不过还是发生了意外。
她的马车半道被人截停。
张庭掀起车帘,只见一辆马车盘桓在路中央,华丽贵气,很是眼熟。
她眸中掠过一丝诧异,放下帘子,半躬着身体跳下马车,款款朝对面的车架走去。
车上人听到脚步声,稍稍整理衣物,徐徐下车。
她瞪着来人,先发制人:“你为何不曾联系我?”
张庭一脸错愕:“?”
上次和徐峥嵘分别,两人并未提及要私下联系?
她迟疑回道:“徐姐姐可是将庭与他人记混了?”
徐峥荣轻哼一声,暗骂张庭愚钝,那日她表现得如此明显,竟然都不明白。
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她,昂首挺胸:“你回你可不要会错意。”说罢,背过身朝身后挥挥手,踏上马车离去。
张庭展开一看,上面墨迹未干,写得正是徐府的地址。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她深深叹一口气,撇开徐相如今名声扫地不谈,光徐府华而不实的表相,就令她退避三舍。
因此,即便徐峥嵘抛出橄榄枝,她也只能视而不见。
回程路上,张庭还专门去城东一趟。
没错,香料铺子开张了。
昨日举行剪彩仪式,张庭分身乏术,派郑二去的。
今日首次营业,小仪戴着帷帽坐镇后堂,整个铺子有条不紊运行,场面十分热闹。
张庭只掀起车帘瞅了一眼,见无甚意外,不想惊动别人,悄悄招呼车夫去庆衣阁。
今日工期截止,新衣已制成。
斋饭无荤腥,张庭饿得快,还想半路买封点心垫肚子。
车夫听了却说:“小姐,案几下边的抽屉里有一封肉脯。”
张庭眉毛上扬,分外诧异,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在马车上放置吃食?
但她轻轻拉开抽屉一看,果真有。
张庭身体叫嚣着进食的冲动,她匆匆拆开油纸,捏起一片送入口中,肉质紧实,鲜甜可口。
“老杨,你有心了。”
老杨嘿嘿一笑,“小姐误会了,这是公子为您备下的。”
“公子说寺庙斋饭没油水,特地吩咐婢子给您买来。”
张庭手中一顿,她眼睑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随后又捏起一片咀嚼。
“这肉脯滋味不错,待会儿再去买些吧。”
“是。”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停下。
张庭将一包肉脯用完,用汗巾擦拭手指,款款下车。
身形飘逸,气度超然。
庆衣阁的雇工一眼便在人海中注意到这位女郎,连忙迎上去,“女君可有预订吗?”
“我来取在祥玉郎君这订做的衣裳。”
雇工引着她上去,途经小件的绣品区,张庭顿住,拿起一只靛青色的暗纹香囊观察,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绿孔雀,边角还用宝相纹点缀,针脚精细,华贵非常。
张庭递给雇工,让她帮忙包起来。
踏上阁楼,雇工敲门告知来意。
顷刻,绣房门便被拉开。
开门的是位衣着朴素、面容普通的年轻男子,他见张庭还有些诧异。
随后侧身低头,“女君请进。”
张庭甫一踏入,一眼便被那件衣裳吸引。
它被细细展开,妥善挂在木制的架子上,雀蓝的暗纹缎面色彩明艳,孔雀高扬起头,侧身施展华丽的羽翅,深深冲击着来者的视线,张扬恣意,美艳华贵,又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倨傲,仿佛笃定来者只要见了它,便再也瞧不上其余。
张庭惊叹,贵果然有贵的道理。
她转头,与祥玉郎君说衣裳可以包好了。
祥玉郎君小心瞥她一眼,背过身扯出一张锦缎,试探道:“女君对夫郎真好,竟舍得为他做这般贵重的衣裳。”
张庭半靠在门扉,不欲跟他兜圈子,淡淡问他:“你认识小仪?”
祥玉郎君没想到故人竟真的活着,嘴巴微张,双手紧紧捏住锦缎,一时间恍了神。
昔日宗家鼎盛,他仍是京中绣坊行首,郡公常来庆衣阁找他制衣,贵人一贯喜新厌旧,做一回衣裳就是十件八件的,穿腻了便扔,之后再做。
长年累月下来,他对贵人的喜好了如指掌。
近日再接到大单,又得到熟悉的嘱托,竟让他有种似是故人来的感觉。
祥玉郎君愣愣开口:“他过得……可好?”
张庭眉头一扬,问她做什么?亲眼去瞅瞅不就得了。
“郎君若是得空,尽管找他顽。”
怎知此话一出口,祥玉郎君呼吸一滞,惊恐瞪大眼睛,吓得直摆头,险些将手里的锦缎撕开一道口子。
“不必了不必了。”
京中无人不晓,十名刽子手连杀九日才将宗、林两家杀完,此后凡是沾染宗家的无一例外没有好下场。
他有一日悄悄去看过,刑场血腥翻涌、煞气冲天,侩子手刀起刀落间,人头落地,那双眼瞪大满含屈楚,十分骇人,他当晚回去便做起噩梦。
张庭蹙眉,小仪那副性子竟如此招人惧怕?
还不待她发问,祥玉郎君已经火速将衣裳包好,直直递到她面前。
“女君,您的衣裳。”
她一手接过,松开眉头,罢了,左右不过男人间的私事。
……
铺子开业事务繁杂,小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匆匆洗漱更衣后,踏入里间,准备小憩一会。
却见桌几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绸缎包袱。
他一脸古怪,上前拆开,熟悉的雀蓝料子映入眼帘,喜得他急忙展开来看。
做工剪彩、花样设计无一不是他喜爱的模样。
他眉眼弯弯,将衣裳原路叠回去,又发现旁边躺着一只靛青色的孔雀香囊。
原本小仪也嫌配饰少,想顺便做上一个,但怕某人觉得他得寸进尺没敢提。
他应该没订此物?
困惑拾起香囊,一捏听到内有异响,打开囊袋,展开黄纸,见是一张平安福。
今日有谁去过寺庙。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仪一时间困意全无,他眼中闪烁星光,心头仿佛浸满甜滋滋的蜜水,卧躺在床上,曲起柔软的腰肢,盯着手里的香囊和符箓,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片刻后,又忍不住笑出声。
待平缓心绪,他小心将符箓装入香囊,轻轻哼起小调,起身去外间翻找香料。
左挑右选,最后将最为名贵的沉香放入囊袋。
拿起香囊细细嗅嗅,淡淡的甜味和清凉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清新如鲜花绽放,幽香宜人,令人精神振奋、心中愉悦。
他满意不已,坐在镜子前梳理青丝,整理到一半又忍不住拿起香囊闻闻,澄澈如山涧泉水的眸子漾起笑意,脸上笑出甜甜的梨窝。
小仪盯着镜中的自己一顿,白皙修长的手抚向弯如月牙的眼眶。
他这是传闻中的……情窦初开?
心上人,是张庭么?
第40章
一夜好眠, 小仪轻轻推开窗户,明媚的春光射进屋里,他坐在窗前撑着下巴, 整个人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
窗外碧空如洗, 白云悠悠,屋檐下的迎春花竞相绽放。
温柔的和风拂过他的脸颊,他舒服地眯起眼,感觉今日的空气中带着甜味, 哪里都充满生机。
小仪趴在窗沿,嘴角含笑望向对面禁闭的书房, 浮想联翩。
即便祖母、母亲沦为奴婢, 但她们那般厉害,东山再起不过轻而易举。
待她们找到他, 一家人脱离奴籍, 届时再为他提亲。
张庭有时可坏了,总是惹他掉眼泪, 不过他到时候再给她生两个乖巧可爱的胖娃娃, 她肯定会对他好的。
这样想着,小仪肩膀轻颤, 咯咯发笑。
今日他起的晚,用饭都没见着张庭的身影。
他回房翻出新衣裳,披在身上, 站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看看,半晌脱下来, 仔细叠好,不舍抚着光滑的缎面,还是将它收回箱子里放好。
若是弄坏就不美了。
午后, 小仪去了一趟香料铺子。
郑二要跟着张庭,铺子重新聘了掌柜,他不是很放心。
不过此人性子虽然圆滑,但还算老实,他匆匆巡视一圈便打道回府。
路上碰到老媪挑着辣椒来卖,笑意盈盈问:“贵人可要带些回去?”
小仪微翘着嘴,停下买了一斤。
他心里喜滋滋,踏着轻快的步子返程。
张庭肯定很高兴!
时间飞快流逝,不一会就到张宅。
他哼起轻快的小调,拎着装辣椒的布兜子去灶房。
看到杜灶郞和小容鬼鬼祟祟聚在一处,他眉毛轻皱,举着布兜子,刚想说晚上的菜肴里加些辣椒,就听到两人谈话。
“上个月刑场血流成河,那附近的巷子我都不敢走。”
“可不是嘛?我听人说府衙砍了头,连草席都不肯给,直接将尸首扔乱葬岗,京中的野狗闻着味儿扎堆过去。”
小仪撇撇嘴,刑场每天都在死人,有什么好稀奇?
杜灶郞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压低声音:“陛下真狠心,林家也就罢了,但宗家好歹出了位首辅,竟这般不给体面。”
“宗家满门抄斩,几千口人命说杀就杀。”他胳膊碰碰小容,“你是不知道,那些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冤得很 !”
小仪神情呆滞,嘴巴半张,脑海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布兜子猝然滑落,摔出血红的辣椒。
他嘴唇颤抖,声音都在哆嗦:“宗,宗家满门……满门抄斩。”
这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体虚软不住往地下滑去,两人连忙过来搀住他,嘴巴一张一合,但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眼眶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们在骗我对不对?”
“我祖母、母亲为朝廷鞠躬尽瘁,耗尽一生心血!怎么能够说斩就斩?!”
“宗家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怎么能够夷灭全族?!”
他望着两人直摇头,泪水不停从眼眶滑下,哽咽道:“不,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小仪倏地抬头,面上茫然,满是泪痕,他猛然推开他们的手,冲出大门。
两人忙跟出去,却早已不见人影。
……
张庭和罗子君探讨学问,对方盛情招待她用饭,因而回来的有些晚。
宴席上她小酌两杯,不免升起几分醉意。
此刻,她正揉着眉心,甫一踏进家门,却见院内灯火通明,人心惶惶。
张庭心里一咯噔,急忙走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杜灶郎眼神躲闪捏着手巾,小声将事情原委告知她。
张庭错愕万分,没想到家中竟还有漏网之鱼?
不过此事先放一边。
她有些生气,厉声询问:“既然他失踪了,那怎么不报与我?”
“那宗家……沾染不得,奴怕在外面传话走漏风声。”
张庭一掌按在额间,仰面叹息,这么特殊的人落在她手上,怕是全京都都知晓了,还怕走漏什么风声?
杜灶郎拎不清,张庭无可奈何。
而且夜里不安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小仪。
“都在何处找过?”
杜灶郎一一答了,这回倒无甚错处。
张庭吩咐:“其他地方,你且继续找。”
她转头问:“郑二呢?”
“今日香料铺子事务多,许是还没回来。”
张庭无法,将李瑞莲叫回来和自己一块儿找。
大晚上去乱葬岗,怪瘆人的。
马车在寂静的黑暗中行驶,乌鸦隐在树间盯着这顶移动的巨物,发出嘶哑干咧的叫声,饿狼眼珠泛青,潜伏在草丛伺机而动。
土路颠簸,摇摇晃晃,终于停下。
张庭、李瑞莲下车,夜里猛兽出来活动,两人手中俱都拿着把刀防身。
她一手提着灯笼,盯着刀尖闪现的寒光,竟有种不是来找人,而是来杀人的怪异之感。
这样想着,张庭兀自笑了。
和李瑞莲商议分头行动。
她拎着刀走在前面,高声呼喊:“小仪——”
扎堆的野狗注意到来人,凶恶地伏起身子冲她狂吠。
不过张庭微微扬刀,它们便被寒芒喝住,呜咽着夹住尾巴跑走。
负责乱葬岗的官吏敷衍塞责,直接在尸首上盖一铲子土了事,任由尸臭冲天。
哪怕张庭扯了块巾子捂住脸,还是能闻到恶臭,被刺激得喉间冒出呕意。
行走间,不知踢到哪位仁姐,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晃了几下勉强稳住身形。
她被巾子覆住的脸一沉,不由紧了紧拳头,这些人若有朝一日落到她手上……
在乱葬岗兜了一圈,张庭都没找到小仪,和李瑞莲汇合,见她脸色发白,眼中惊惧不已,想她今晚怕是将前半辈子的死人都见完了,难得宽慰她:“要不你先回马车等等?我一个人也行。”
哪有让东家自己一个人找,自己回去休息的道理?
李瑞莲咬牙,执意坚持。
张庭叹气,似有些遗憾,“那好吧,你去西边找找,我去东边看看。”
她快步往东边走去,待远离乱葬岗,连忙扯下面上的巾子,深深吸入清新的空气。
夜晚无云,明月皎皎。
此处有一汪潭水,倒映着月亮,随风泛起粼粼波光。
张庭缓了半晌,忽然瞥见草丛中闪着两道绿光,她眼神一厉,握紧刀柄。
潜伏的恶狼见被发现,裂开大嘴露出獠牙,猛地朝她扑来。
张庭这段时日的身手不是白练的,侧身闪过,又飞快挥刀往两头狼脖颈砍去,其中一头猝不及防狼头落地,另一头侥幸躲过。
它见同伴死去,自知不敌,兽瞳一缩,紧紧盯着张庭,狼嘴发出威胁的低呼,不停往后退去。
可张庭对狼群记仇素有耳闻,她并不会放过它,几步冲上去,手起刀落,迅速结束它的性命。
她仔细环顾四周,瞅了眼刀尖滑落的鲜血,摸摸下巴,这只小分队竟只有两名成员?
张庭提着滴血的刀刃,继续前行,高呼:“小仪——”
没走两步,见潭水中什么东西微弱扑腾了下。
她眼神微眯,朝那处走去。
待走近一看,不是小仪是谁?或者说宗溯仪。
他隐在朦胧的薄雾中,湿衣紧贴在身上,更显躯干瘦削,乌发披散搭在身后,湿漉漉的,不停淌下水珠。
张庭微微蹙眉,喊道:“小仪。”
听到熟悉的声音,宗溯仪往前的步子徒然顿住,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来人。
心上人打着昏黄的灯笼,直直立在岸边,唤他:“过来。”
宗溯仪眼睫轻颤,空洞的眼中有了神采,干涸的眼眶再度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混着发间滑落的水渍,汇聚在他瘦削白洁的下颌,再骤然坠入潭水。
他犹如绝渡逢舟,猛然扭身朝她奔去。
“张庭!”
宗溯仪被水中的碎石绊住,趔趄往前倒去,张庭丢了灯笼,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起。
明月高悬,树影摇曳。
张庭松开他的胳膊,又抬手捧着他雪白如玉的脸颊,银白的月光洒在他哀戚的眉眼,泛起朦胧的光晕。
他衣衫凌乱,敞露线条优美的锁骨,视线往上,突出而精致的喉结频频颤动。
宗溯仪浑身颤栗,语无伦次:“凭什么?我母亲我祖母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耗尽一生心血,凭什么杀了她们!!”
他望着张庭双目红肿,哭声凄厉:“张庭,我没有家人了! 一个也没有了!”
张庭静静注视他好一会,蓦地扔掉手里的刀刃,将他拥入怀中。
她望着皎洁的月亮,一语不发,听着怀里细弱的啜泣声,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后背。
月白风清,夜色寒凉。
怀中人不知是冷着了,还是情绪未曾稳定,身体一直颤抖。
张庭将外袍脱下裹在宗溯仪身上,把刀刃捡起挂在腰上,随后将他打横抱起。
宗溯仪双手环住她的脖颈,安静窝在她怀里,浑身松懈下来,但神情涣散。
张庭踏上大路,刚走两步,便被方才砍下的狼头抵住鞋,鞋面晕开深色的血痕,她轻啧一声将狼头踢到草丛里。
“嘭噗——”
怀中人似乎被惊到,瞳孔放大,倏地收回双手,“什么声音!”
张庭单手扯扯衣裳,盖住他的眼睛,随意答道:“啊没事,踢到石子了。”
听到这话,他又放松下来。
马车停在北面,要过去必然途经乱葬岗,一想到又要去闻尸臭,张庭就满脸痛苦。
路上碰到李瑞莲,对方见她怀里抱着个人,顿时松了口气,面上惨白无比,微颤的手捂住嘴跟在后面。
寂静的乱葬岗里,有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发出粗劣嘶哑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张庭走过一处,惊动了旁边啄食腐肉的乌鸦,它乱叫几声,扑棱棱展开羽翅飞至树间。
后面的李瑞莲被这道格外刺耳的声音惊到,眼中恐惧更甚,她倒退几步,差点被绊倒在地。
宗溯仪突然仰起头,呆呆愣愣地说:“我听到有人在唤我。”
张庭腾出手摁下他的头,目不斜视:“你听错了。”
他攥紧张庭的衣裳,垂下脑袋,眼中死寂。
将人塞进马车,刚要撤出来,听到一句喃喃。
“我没找到祖母她们……”
张庭心想:距离事发将近两个月,这一路狼、狗、乌鸦齐聚,若是认得骨头,到能找着。
安慰他:“兴许已有好心人收敛尸骨。”
宗溯仪脸色灰败,无力地摇摇头,祖母救济过的学生,或是同僚、友人,危难关头无一人敢为她出头,那些人不过都是随皇权摇摆的墙头草罢了,又怎会顶着风险为宗家收敛尸骨?
今日实在太混乱了,李瑞莲一手搭在车架上,唇色发白,双腿虚软,情况看着不大妙。
张庭让她好生缓缓,待她精神好些,一行人继续返程。
外面李瑞莲驾着马车赶路,车轮滚动、马蹄落地的声音不绝,时不时还传来她的吆喝声。
里面一片沉寂。
这一日事情太多了,张庭靠在一边闭目养神,脑中却高速运转。
首当其冲便是宗溯仪的身世。满门抄斩,独他幸免,被贬为奴,这是谁的手笔?张庭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京中肯定不少人都注意到她了,怎么办呢?
宗溯仪抱着胳膊缩在另一侧,任由湿发贴在脸上,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睫垂落,面若死灰。
乱葬岗荒僻,亥时末才到张宅。
张庭目送宗溯仪进了东厢房后,吩咐杜灶郞烧水,伺候他沐浴洗漱。
杜灶郞很畏惧死亡,踌躇道:“小姐,日后家里不会因他出什么事吧……”
张庭记得,杜灶郞他自己身世都不算干净?
但她不欲与他纠缠,只说:“你照做便是。”
瞧出小姐不悦,杜灶郞不敢拿乔,连忙应声。
宗溯仪透过一剪缝隙看着这一幕,紧紧捏着窗沿,指尖发白。
过了会,杜灶郞来房里送水,低眉顺眼离得他甚远。
“公子水好了。”
随即,匆匆逃出门。
宗溯仪一身衣物未脱,直直沉入水中,任由热水漫过头顶,灌入口鼻,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肺部犹如被火焰灼烧般疼痛。
疼痛唤醒了他对死亡本能的恐惧,终于抑制不住冲出水面。
宗溯仪趴在木桶上剧烈咳嗽,待肺部平缓,他忍不住捂住脸,双肩剧烈颤抖,汹涌的泪水从指缝淌出,喉咙发出细碎的呜咽。
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屋内才能隐约听见。
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再也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了。
明明水温滚烫,但他好冷啊。
……
这一晚,张庭不好过。
她洗漱沐浴过后,如往常躺在床上,可脑海中并不清净。
“她一心为寒门子弟谋求出路……生前声名赫赫,死后无人裹尸……”
“我这个……做好友的,也是个胆小怯懦之人,只敢穿杏色衣裳……为她带孝。”
“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老成,家里人说怎么教的?太不像话了。”
“我祖母、我母亲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耗尽一生心血,凭什么杀了她们!!”
她翻过身子,极力放空一切,过了会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张庭起身点灯,罢了。
数月以前,她也是借着宗阁老的名头才得保全性命,这次算自己还她的。
她披着件单衣,来到书案前坐下,右手刚拿起笔,为避免被人认出字迹,又换至左手,只不过左手写字极丑就是了。
细细思量一番,终于落笔。
如今普天之下,愿意顶着违抗圣命的风险,敢为宗家收敛尸骨的,怕是只有徐阁老一人。
张庭停笔,纸上只有短短三句。
徐府规矩深严,成与不成,皆看能不能送到徐阁老手上。
……
午夜时分,徐府大门正中央直挺挺摆着一封信,忽而,一阵风吹来,将信纸刮到角落。
天刚破晓,门房拉开大门,睡眼惺忪打着哈切,眼神不经意间看到角落有个褐色的纸片,她还以为是昨日洒扫的婆子没清扫干净,嘴里嘟囔暗骂几句。
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一封信,上面潦草写着五个大字:徐阁老亲启。
“诶?”
事关主家,门房不敢擅作主张,忙将信封交予徐管家定夺。
字迹潦草,信封甚至都没有封口,听说还是在角落发现的,每一个细节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敷衍不屑。
徐管家眉头紧锁,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凝重。
若是这封信大大方方摆在路中央,她还不以为意,就当攀附谄媚的处理了,但对方这副生怕被看到、被注意的态度,反倒令她万分郑重,完全不敢拆开信件。
趁着大人去早朝还有一会,急忙交到她手上。
徐聘已经穿好官服,正含了口茶漱口,见徐管家着急忙慌的跑过来,分外诧异,“老徐,你一大早的有何急事?”
徐管家喘着粗气,甚至还不及回话,便先将手中的信呈给她。
徐聘虽疑惑老伙计今日急躁的举动,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接过信,匆匆拆开。
展开信纸,上头字迹潦草粗陋,徐聘眯着眼艰难辨认,一封信明明只有寥寥三句,却令她心头震颤。
一问天下学子如今怎么看她?
二问陛下如今怎么看她?
三问徐家上下在外如何行事?
徐聘捏着信纸,失力跌坐在椅子上,重重叹息。
徐管家还吓了一跳,忙问:“您怎么了?可是这信有何不妥?”
她弓着背,失神地望向朦胧微亮的门外。
而今,天下学子以为她构陷宗家,残害忠良,恨她入骨;徐峥钥自愿给陛下当了狗,她这个做母亲的想必在陛下心中也不过老狗一条;她升任首辅,徐家上下自以为皇恩浩荡,摆着鸡犬升天的劲作威作福。
殊不知,下一步就是深渊。
这封信明面上是在质问她,实际却在警醒告诫她。
就是不知此人是她何处结来的善缘?
徐聘轻声问道:“贤士可有留下住址?或是其他信物?”
徐管家愣愣摇头,回道:“门房来报,只有这封信。”
徐聘吐出口气,深觉遗憾不能结识这位贤达。
她垂下脑袋,沉思如今还能做什么事挽救一二?
默了半晌,吩咐徐管家:“我今日身体不适,替我告假。”
“听说宗家满门曝尸荒野,吾心甚痛。”
“你另外去正君那支一万两银子,用于修整墓地,送宗家满门入土为安。”
徐管家隐约懂了几分,应道:“是。”
徐聘定定看着她,语气不容置喙:“徐枫,这事你亲自去办。务必办得妥帖。”
“还有,跟府尹宋大人打个招呼,府衙那些敷衍塞责的小吏,必须严惩不怠。”说罢,徐聘撑着膝盖起身,徐管家赶忙上前搀扶住她。
“好,大人您尽管放心。”
……
张庭昨夜熬到丑时末才睡,只眯了一个时辰起来,照常跟着李瑞莲练功。
庭院中,李瑞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张庭挥出一拳,张庭侧身一闪,拳风将将从面上擦过,她立即往李瑞莲脚下一扫,被人灵活躲过,两人各自退了一步,转瞬又拳头相对,你来我往,卷起数片枯叶。
卯时末,切磋结束。
张庭拿过一旁的汗巾擦擦汗水,然后随意搭在肩膀上,随手在旁边的石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李瑞莲。
李瑞莲眉间汗如大豆,她熟稔接过,一口饮下,“不愧是东家,天赋异禀,如今可与郑二一较高下。”
郑二已经是她们四人中,仅次于自己的了。按这个趋势发展,不出两年,她就将教无可教。
张庭对如今的进度很是满意,习武并非一日之功,她勤学苦练几年,能达到李瑞莲一半的水平,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算是取得一个小进展,张庭对身边人并不吝啬钱财,承诺月底给李瑞莲封一个红包。
喜得对方赶忙朝她一拜,“多谢东家!”
多了这笔钱,她可以给马儿换上更好的蹄铁,若有余钱,再买一批上等草料……
张庭一看便知她在高兴什么,摇摇头回房沐浴,马痴啊马痴。
日后若不找个畜养马匹的活计给她干,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尽管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今早又酣畅淋漓练了武,但张庭精神百倍。
她套上衣物,将头发擦至半干,对着镜子整理好着装,才推开门,唤小容进来收拾。
小容正捏着针线,探出头:“诶!来了。”
张庭走到院内,发现方才的落叶被扫得干干净净。
她沐浴速度极快,就这一小会便将院中洒扫完毕,效率着实不错,还夸赞小容:“看你在做针线了,今日洒扫这般迅速。”
自宗溯仪手长冻疮之后,洒扫的重任就落到活计较少的小容身上。
不过,小容听到主家的称赞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尴尬,他瞥了眼旁边紧闭的东厢房,回道:“小姐,今日是公子洒扫的。”
张庭眉头一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不就他最恨洒扫吗?上回她不过提了一句让他伤好之后继续干,他就蔫了吧唧,闷闷不乐。
带着疑惑步入正厅,饭菜已经摆好,宗溯仪端正坐在凳子上,低垂着头,目不别视。
他见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阴影,连忙起身行礼:“小姐。”
张庭本想开口询问,但视线刚落在他身上,便想起他那头疼的身世,到嘴的话咽下去,她施施然坐下,只淡淡道:“用饭吧。”
她的短短三字,对宗溯仪来说却像是施舍,他一反常态,仍垂着头,声音透着几分哽咽:“不敢不敢,从前是奴不知轻重、妄自尊大,冲撞了主人,是主人宽厚才不跟奴计较。”
“如今奴已知道深浅,怎敢不论尊卑。”
说罢,他低下头,从正厅退了出去。
张庭嘴巴张了张,却也没出声留人。
宗溯仪的身世,对于她来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如今两人保持疏离的关系,怎么都是有利于她。
那边宗溯仪退出正厅后,才缓缓抬起头,只见原本清隽的面上布满泪痕,眼中凄楚无比。
宗溯仪抹去脸上的泪水,从前张庭不知道他的身世吧?不然都不可能放任他呆在身边,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哪家走失的公子。
但如今她知道了,肯定觉得很好笑吧,竟然放任一个永远都翻不了身的贱奴肆意妄为。
偏偏最可笑的是,他这个贱奴,竟还妄想嫁给主人。
他屈辱捂住脸,仿佛回到了那日被拉到台前叫卖的场景,又被牙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但他却再也生不起怒意了,只有诚惶诚恐,对未来无尽的恐惧。
他用汗巾擦拭好脸上的泪痕,垂着头走入灶房。
杜灶郞、小容、喜哥围坐一桌用饭。
“真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放任这么大的威胁在宅子里。”
“就是,和宗家沾上的没一个好下场。”
宗溯仪踏进灶房,三人都看到了。
但杜灶郞没吭声,小容尴尬地问:“公子,小姐可有何吩咐?”
他盯着地上,低声道:“我日后来这用饭。”
杜灶郞只以为他失宠,这下更不愿和煞星扯上关系,他饭也吃的差不多,撂下筷子便回屋。
喜哥端着碗,碰碰小容的胳膊将他拉走。
宗溯仪静静坐下,却听门外有人低声骂道:“什么害人精,还要大家给他腾位置。”
“喜哥,你别说了。”
声音渐行渐远,但他却克制不住眼泪喷涌,一颗颗砸在桌上。
午后,杜灶郞将账目和雀蓝的华服送到张庭面前。
“他说自己不管了?”
杜灶郞小心觑张庭的脸色,小声答道:“公子说他力薄才疏,难堪大任。”
张庭闭目,双手撑在书案上轻揉太阳穴,“账目,你先拿去管着;衣裳,给他送回去。”
最后还不放心,嘱咐他:“凡事谨慎,三思而后行。”
“是。”
……
接连几日阴雨绵绵,久不见晴。
张庭今日无事,先去客盈楼盘账,入手四千多两,这总算是近来唯一的喜事,她的脸上不由展露笑容。
午后,又带了水礼来找罗子君讨论诗书。
但罗子君说到一处时,却惊奇发现张庭走神。
“姐姐似乎有心事?”
张庭不瞒她,点点头,“有一事我实在不知应如何处置。”
罗子君讶异:“普天之下,竟有姐姐苦恼之事?”
在她眼中,张庭沉着稳重,遇事总能快刀斩乱麻,迅速处理,而且还极为妥帖,就算事情一时无法解决,她也会暗中蓄力、以待时机。
罗子君深深觉得,事上再也没有姐姐办不了的事。
张庭摆摆手,她无能为力的事可多了去。
但她刚想开口,刹那又想到什么,立即把到嘴的话咽下去。
叹息一声,和罗子君谈起其他。
傍晚回张宅路过几家香烛铺子,里面皆被采购一空,车夫纳罕:“最近哪家死了这么多人?”
香烛铺子的老板碰巧听到,笑盈盈地说:“都被徐大人府上买走了。”
“客官若是需要,后日再来吧!”
车夫忙摆手,她没事买香烛做甚?忒不吉利。
张庭面上不动声色,心头暗道:成了。
踏进内院,杜灶郎见她回来,叫上小容帮忙摆饭,随后一齐退出去。
大厅挂起昏黄的灯笼,张庭独自坐在主位,盯着对面空荡的位置,眉心微皱。
她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宗溯仪,这人像是故意躲着她似的。
匆匆用完饭,在庭院内兜圈子消食。
刚走到一角,却见旁边的大门被突然拉开。
出来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他面容苍白,憔悴不已,两颊的肉消下去不少,整个人像是能马上飘起来一样。
张庭向宗溯仪投来视线,他却连忙错开目光,眸色黯然,规规矩矩跟她行礼。
“小姐。”
张庭别开眼,让他起来。
刚踏出两步,却又顿住。
她回身目光落在一旁的地上,低声说道:“我今日出门听闻,宗家上下的尸首已被重新收殓。”
“弃尸的小吏也已被革职处置。”
话音刚落,宗溯仪猛然抬头,不顾一切冲到张庭面前,拉住她的胳膊,激动地问道:“果真?”
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放开张庭的手,尴尬退开两步,埋下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小姐恕罪,奴失态了。”
张庭目光扫过他的手,突然问他:“你这般怕我?”
她心中几分意兴阑珊,兀自收回视线,扔下一句:“过两日便是清明,让杜灶郎多准备些祭礼,你届时去祭拜吧。”随即,转身离去。
宗溯仪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心中悲戚不已。
自古良贱不婚,他还在妄想什么?
但宗溯仪克制不住叫住张庭,那人停住脚步,扭头看向他。
她淡漠的神情犹如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胸膛,他嘴唇颤抖,还是说:“多谢小姐。”
张庭半垂眼睑,摆正视线,说道:“你无需谢我,宗府并非我去收殓的。”
“早些休息。”
她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可宗溯仪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宗家满门能得以重新入殓,入土为安,是因为她。
城北,徐府。
徐聘靠在椅子上,灯火跳跃,她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影子明明灭灭。
“事情办妥了?”
徐管家躬身回话:“婢子得到您的嘱托,便着手去处理了,只是众多尸首腐烂,早已面目全非,分辨不出身份、姓名。”
徐聘了然,问道:“宗婆子和她女儿的墓碑总齐全吧?”
“大人,墓碑早就给那两位立好了。”
徐聘点点头,站起身,说道:“徐枫,老伙计,还是你办事让我顺心。”
“府里可有剩余的纸钱、元宝?”
“大人,确实还剩一些。”
徐聘负手仰头,“那就明日便随我将这些送进乱葬岗,祭拜老友。”
徐管家久久不曾应声,徐聘抬头,却见她面露犹疑,神色担忧。
“大人,若您亲自前往,那陛下定然更有微词。这回……您为宗家满门殓尸,听说那里边雷霆大怒,就连钥小姐都吃了挂落。”
徐聘浑浊的眼中透出一股沉郁,嗓音沙哑:“趁她年轻,多受点罪,记着痛,日后做事才深思熟虑。”
给人当狗,就是主人不高兴,随便就能踹你一脚。
“徐枫,我们都老了。”
若陛下真因此降罪徐家,反倒是好事,趁着她还有几年能活,能将徐家从漩涡里拉出来。
忽而,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徐峥钥刚下朝回来,穿着一身官服,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母亲,您为何要这样做?”
“您可知外面怎么说您的?说您猫哭耗子假慈悲。”
“陛下也因这事开罪于徐府,朝女儿发难不说,您的好徒弟府尹宋大人,今早也被责难!”
她双手掐住腰,一张脸上怒不可遏。
徐聘听闻,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半晌似乎恍然,指着她笑呵呵说道:“你不是陛下的小狗吗?陛下宠爱你还不及,怎会朝你发难?”
徐峥钥听她怪声怪气的讥讽,脸上气得微微扭曲,猛地低下头,忿忿道:“母亲!女儿也是为着徐家的百年基业,不得已为之,母亲休要为此嘲讽女儿。”
徐聘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是为了徐家百年基业啊,难为你了好孩子。母亲就算在外面被人骂老狗也值得!”
徐峥钥瞪了她一眼,转瞬别过脸,咬牙吐出两字:“母、亲。”
徐聘在椅子上坐下,一脸正色,轻声道:“给我跪下。”
徐峥钥握紧拳头,掀开官袍屈膝正要朝她跪下,却又被她止住。
“去换身常服过来,老妇瞅见你这身衣裳就烦。”说完,转头又对一旁的徐管家道:“徐枫,你把我的手杖拿来。”
徐管家欲言又止,转身进了她的卧房,但只拿了一副长戒尺出来。
放到徐聘身侧的案几上,尴尬笑笑:“大人恕罪,婢子只找着这个。”
徐聘睨了眼她,“你们都惯着她吧,日后出了事就知道好歹了。”但却并未叫徐管家再换手杖来。
期间,小厮来上了一盏茶。
徐聘招呼徐管家坐下,还将自己的那盏递给她,转头骂道:“瞎眼的东西!没见你徐奶奶也在?”
小厮连忙跪下告罪,还是徐管家好生为他求情,徐聘才放过他。
徐管家要将茶水给她端回来,徐聘笑着摆手,“老伙计,咱们便算一家,你还跟我客气。”
“喝吧喝吧,陪我这么久你也累了。”
尽管主家几十载都这般宽厚待她,徐管家每每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诶。”捧着茶水饮了一口。
不一会,徐峥钥匆匆换了身墨色衣裳便来了,她径直来到徐聘面前,掀开袍子跪下,脊背挺得笔直。
“女儿不孝,还请母亲责罚。”
徐聘握住扶手站起来,拿着长戒尺走过来,让她伸出左手。
“啪——”掌心瞬间就通红一片。
“你哪里不孝?简直是大孝女。老妇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被人骂老狗?过去几十载积攒的清誉,毁于一旦!”
“啪——”手心肉眼可见肿胀起来。
“叫你谄媚枉上!阉宦做派!徐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徐聘年老体力不支,打累了,徐管家搀扶着她坐下,她问:“竖女! 你可知错?”
徐峥钥眼中布满血丝,泪水不断流下来,她手疼得颤抖,但仍仍直直地伸着,脊背挺得笔直。
一字一句道:“我、没、错。”
徐聘手颤抖着指着她,对徐管家道:“徐枫,你看看你看看她,孽女!”
徐管家给她顺气,正巧小厮重新过来上茶。
徐管家连忙接过,替徐聘撇了浮沫,递给她:“大人,您先喝茶缓缓。”
徐聘接过饮了一口,总算顺了气,她闭目,徐管家熟稔绕后,替她轻揉眉心。
片刻后她睁开眼,说道:“孽女起来,免得你父亲还以为我苛责你。”
她面容沉沉,语气斩钉截铁:“我与你岳母商议过,明年送你去外放。”
徐峥钥瞪大双眼,倏地站起身,膝盖酸痛,突然趔趄往一侧倒去,徐管家急忙扶住她,心疼不已。
她左手垂落微微颤抖,提高音量:“母亲 !”
徐聘微抬的手放下,她别过头,“这由不得你。”
徐峥钥紧紧盯着母亲的面容,咬牙道:“恕女儿不能从命。”说罢,躬身朝徐聘一拜,挥袖离去。
“这个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