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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昨日下了场雨, 地面湿润,空气清新。

    林秀珍将香烛放到马车后面,微风夹杂丝丝湿意, 飘过她脸庞。

    她伸手一抹, 润润的,喃喃:“又下雨了。”

    清明这个时节每年都如此,阴雨绵绵,久不停歇。

    但祭奠亲人万万不能耽搁, 莫说小雨,就是天上下刀子, 宗溯仪也要去。

    他憔悴抱着这几日熬夜赶制的祭文, 徐徐踏上马车。

    等了好一会,马车仍停在原地。

    宗溯仪挑开车帘, 小声催促车夫:“还……”余光中竟瞥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款款走来。

    他的眼眸中瞬间升起惊喜, 但却又立即黯然,“小姐, 是有何吩咐?”

    张庭打着油纸伞出来, 径直踏入马车,收了伞, 淡淡道:“我曾受过阁老恩惠,今日与你一道前去祭拜。”

    宗溯仪不知她与祖母有何渊源,心中沉郁, 只怔怔点头。

    与上一次同乘一般,他坐一角, 张庭坐在另一角。

    明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

    他紧紧地抿了抿唇,垂下眼睑, 遮掩住眼底的失望与酸涩。

    转头看向窗外,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在风中飞旋飘舞,美伦美奂,可他全副心神只系在旁边那人身上。

    马车徐徐行驶,压过石板发出“咔嚓”声。

    车厢内一片沉寂,谁都没有开口。

    张庭双手搭在膝盖上,低头盯着脚下的木板,愣愣看得出神。

    忽而,她抬起头叹气,打破一室寂静:“祭奠之物可完备?”

    宗溯仪回过身,猝不及防对上她柔和的眼神,心头猛地一紧,又骤然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灰扑扑的衣袖上。

    他静静回道:“杜灶郞备下的,十分周全。”

    张庭缓缓收回视线,“好。”

    室内又陷入沉默。

    宗溯仪悄悄觑了眼她虚虚握在一起的手,轻声说:“辣椒伤脾胃,小姐还是少用为妙。”

    张庭惊诧“啊”一声,随即应声:“好。”其实她这些日子,饮食照常清淡,并没有变化。

    车内充斥尴尬的氛围,一瞬如同一年般漫长,两人纷纷别过头,有的望向窗框,有的视线扫向帷幔。

    倏地,两人齐齐回头,异口同声道:

    “你早食用得什么?”

    “小姐早食用得如何?”

    他们的目光交汇,短暂碰撞,随即各自别过头。

    这一回,却再也没有说话。

    张庭靠着车壁,阖眸休憩。

    宗溯仪抚着怀里的祭文,神色黯然。

    马车在沉默中,停下。

    外面雨丝飘扬,张庭撑开伞径自走在前面,宗溯仪怀抱祭文,用衣袖盖在上面免得被雨水粘湿,林秀珍抱着盛放香烛的箱子坠在末尾。

    泥泞的土路留下一串脚印。

    乱葬岗得到徐阁老亲自整治,完全称得上焕然一新。

    之前暴露在外的尸骨,皆成了一个个凸起的棕红色土丘,有的坟前还立了墓碑,湿漉漉的地上竖起纸幡,撒满纸钱,腐败的恶臭消失殆尽,荒芜的杂草也被拔除,规整肃穆,说是平常的宗族墓地都不为过。

    循着香火的痕迹来到一座墓前,墓碑上面赫然书写“友人宗明悬之墓”。这处墓用石块堆砌而成,规格相较隆重,墓前被黄色的菊花拥簇,还摆放各类瓜果、酒水、糕点,香烛、纸钱的灰烬沾了水混在泥土里。

    林秀珍将箱子打开,三人一同摆上贡品,点燃香烛。

    张庭将伞支在香烛旁,免得它被雨水淋湿。

    细密的雨丝犹如花絮一般,落在人脸上,微微的,柔柔的。

    宗溯仪碎发微润贴在脸上,他直直跪在地上,衣物沾上泥水,污浊不堪。

    他闭上眼,想起在家时,家人对他千般宠爱。

    “小仪快来祖母这,这块玉珏拿去顽。”

    “你这孩子,又跑得一身汗!”

    “下旬休沐,娘带你去西郊看桃花吧?”

    他伏在地上,不停叩拜磕头,可这回再也没有人拉他起来了。

    一滴滴水珠徒然落下,重重砸在潮湿的泥地。

    张庭遥望着一片雨幕,眼睫落满雨丝,微微眨眨眼,突然想起从前不知在哪听到过,清明的雨是在帮泪水找到归途。

    她低下头盯着宗溯仪发红的眼眶,将汗巾递给他。

    宗溯仪看着送到身前的巾子,微微颤着手接过,谢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人一把拉起。

    他眼中氤氲水汽,直直望向那人。

    张庭松开手,扫了眼天色,淡淡道:“待会说不定有一场大雨,先烧祭文吧。”

    宗溯仪半垂眼睑,沙哑道:“好。”

    他发间系着白色的发带,随风飘扬,夹杂着凉意晃到张庭肩上,她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

    宗溯仪蹲身,将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祭文放入铁盆中,看它被炙热的火焰灼烧,一点点化为灰烬。

    “整座墓地,据说是徐阁老自费拨款、重新修整。”

    “想必方才的供品也是她差人备下。”

    他瞥了眼墓碑上面字,扯出一抹讽刺的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

    再提其他,话题便过于敏感,张庭沉默。

    宗溯仪兀自说道:“我有一位手帕交,是徐家的嫡孙。”

    “可我家出事后,他立即遣人送来一封断交书。”

    张庭没说话,蹲身帮他将祭文烧掉,随后又扯来金元宝、银元宝烧掉。

    听他语气低落地说:“是我错了,当初便该听母亲的话,不与他来往。”

    张庭手中纸钱烧尽,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肩膀。

    待给祖母磕过头、烧过纸,宗溯仪又去旁边的母亲那,这回张庭只将伞递给他,叫林秀珍帮忙搬东西,自己没有跟过去。

    张庭走出坟冢,静静打量周边的一切。

    青山绿水,藏风聚气,倒是个好地儿!

    听说埋这还不用给钱。

    ……

    皇宫,福宁殿。

    早朝已退,成泰帝冕冠未除,她一手撑在旁边的案几上闭目小憩,闲适安稳。

    堂下徐峥钥跪伏在地,额间不断冒出汗珠,诚惶诚恐道:“是臣监察不利,还请陛下恕罪!”

    成泰帝睁开眼,将手里的折子扔到她身上,老态龙钟的脸上透出厉色,沙哑道:“看看,看看这就是你管的工部!去年才主持修缮的堤坝,这个月又垮了!”

    徐峥钥不停磕头:“陛下恕罪!”

    成泰帝瞟了眼她,兴致缺缺,没经事的小猫小狗有什么意思?

    她再度合上眼眸,淡淡道:“你母亲不是吏部尚书?叫她来回话。朕要问问她怎么选的官,是不是任人唯亲?”

    徐峥钥也是被宗家的惨状吓蒙了,生怕自己牵连母亲,一时间竟忘记仔细思索,膝行几步上前,垂泪道:“陛下,一切都是臣的错,与臣的母亲无关!”

    成泰帝抚住耳朵,“刘芸,还不快将人撵出去。吵死了。”

    宫婢总管笑意盈盈上前回道:“喏。”转头就变了张脸,讥讽地瞥了眼徐峥钥,挥手叫来两名健壮的侍卫将人拖出去。

    徐峥钥惊恐地被侍卫架住胳膊,拖出大殿,像块秽物一般重重扔在地上。

    刘芸不免唏嘘,这位还是大权在握的首辅嫡女,正儿八经的工部侍郎,可给陛下当狗陛下都嫌弃,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还不如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啧啧。

    她一脸正色道:“小徐大人,您还请回去吧。陛下宽厚,才没治您殿前失仪的罪,您下回可别再触犯天颜。”

    “婢子还要吩咐下边,通传徐大人面圣,便不送了。”

    徐峥钥从地上爬起,扯住刘芸的衣摆,急急问道:“刘总管,这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刘芸叹息,暗道:徐阁老不知怎么想的,没将女儿调教好就放出来做官。

    她不欲与徐峥钥多做纠缠,抽回衣角,但念着徐阁老的手段,还是小声提点她:“哎呦,小徐大人,您先回去吧,免得陛下真生您的气。”

    徐峥钥这才恍然,原来这回斥责她,陛下并不曾生气,只是想找个由头发落母亲。

    她呆呆抬头,只见阴云还在头上盘旋。

    徐峥钥灰心丧气地走了,徐聘好整以暇被人传唤进宫。

    刘芸见着气度从容的徐阁老,不由慨叹姜还是老的辣。

    她笑意不改,引着徐聘进去:“徐阁老,您请进。”

    徐聘布满褶皱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闻言点点头,“有劳刘总管。”

    成泰帝听着一串脚步声进来,眼皮都没掀一下,“来了。”

    徐聘缓缓掀开官袍,朝这位九五至尊叩拜,“臣徐聘叩见陛下。”

    成泰帝没有叫她起来,只道:“徐聘,你可知罪!”

    “臣知罪,教子无方,导致殿前失仪,是臣的过失。”徐聘语气诚恳回道。

    这个老狐狸!

    明知道她斥责的不是这个,但成泰帝不好再说徐峥钥监管工部不利,毕竟河堤年年都在塌陷,没见治过谁得罪,这话也就只能吓吓初出茅庐的徐峥钥。

    成泰帝终于坐起身,挥手屏退侍从。

    “徐聘你很好,竟敢忤逆犯上!”

    徐聘跪在地上,平静回道:“臣愚钝,还请陛下直言。”

    还敢跟她兜圈子!

    成泰帝被气得站起身,枯败的脸上露出狠色,“朕平时最恨背叛,你为宗家收敛尸骨,实在挑衅朕么?”

    徐聘抬起苍老的脸,却说:“陛下处置罪官,臣绝无二话。臣为友人收敛尸骨,按律法也绝无错处。”

    她话中的“绝”字,顿时令成泰帝怒气削减,坐回榻上。

    成泰帝在宗家一事上,终究是让徐聘顶了锅,她还是要面子,只扔下一字:“滚。”

    徐聘再次叩首,起身踉跄走出去。

    这次算在陛下面前过关,就看能不能挽回朝臣和天下学子心中的名声。

    救一救徐家。

    第42章

    自清明那日后, 两人分明都住一个院子的,但却再也见过面。

    这日,张庭受邀出门踏青, 早早便收整出门。

    香料铺子有人闹事, 东家不在家,事态紧急,郑二只好报给宗溯仪。

    “有位公子带了数名婢子来闹事,非说咱们铺子以次充好, 用最劣等的沉香来制香,还说今日不给解释便砸了咱们香铺, 调香师傅辩驳不过, 小人特来求您。”

    宗溯仪打着一盆水,正在浣洗碎布, 手被泡得通红, 闻言他抬头看了一眼郑二,随后又低下头, 轻声道:“郑管家还是等小姐回来裁夺吧。”

    “小人方才已让林秀珍前去告知东家, 只是这事紧急,若等东家回来处置, 恐怕来不及。”

    “家中只有公子擅长香料一道,还请您帮忙转圜一二。”说着,郑二朝宗溯仪深深一拜。

    香料铺子本就是宗溯仪提议开设的, 他稍一思量便同意,丢了碎布, 回屋换了身衣裳,戴上帷帽跟郑二出去。

    马车被张庭占用,两人徒步过去, 好在离得近,没一会便到了。

    香料铺子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郑二走在前面为宗溯仪开路,“公子您请。”

    铺子里数名健壮的婢子气势汹汹站在左侧,她们中间坐着位青色衣袍的公子,他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而他身边还立着个容貌清秀的绿衣小厮。

    见着来人,青衣公子才悠然道:“终于来了,真是让我好等。”

    绿衣小厮附和讥嘲道:“不知是哪家的达官贵人,这般大的架子。”

    铺子离得近,郑二办事妥帖迅速,这来回一趟并没用多久,对方是在刻意找茬。

    宗溯仪眼睫轻眨,只说:“是在下怠慢了。”转头对郑二道:“郑管家帮贵客上盏茶吧,让人家好歇歇嘴。”

    郑二立即懂了,捂嘴笑着:“是,公子。”

    这是在讽刺他口舌多!

    青衣公子气得站起身,掀开帷帽,指着宗溯仪怒道:“你!”突然想到什么,又放下手袖子一甩,冷笑着说:“这般伶牙俐齿,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将劣等的沉香说成上等!”

    透过眼前帷幔的缝隙,宗溯仪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样貌,他是府尹宋大人家的庶子宋丘,从前这人还腆着脸对自己百般奉承。

    宋丘从小厮手上扯过一只香囊,嫌弃捏着袋子晃晃,嘴角噙着一抹恶意的笑,故意扔在宗溯仪面前的地上,“喏~就这个。”

    小厮在一旁不怀好意道:“您愣着干嘛呢?还不快捡起来。”

    身后的仆妇齐齐笑出声。

    宗溯仪捏紧拳头,从前这宋丘给他提鞋都不配,如今却对他百般羞辱。

    他忍住屈辱,弯腰正要捡起香囊,小厮却倏地伸脚要将香囊踩住。

    宗溯仪再也忍不了,这个贱奴!

    他猛地朝小厮狠狠踹了一脚,施施然拾起香囊,语气十分无辜:“真是对不住,在下受不了有生人靠近。”

    小厮怒容满面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恨不得要将他活剐,但自家公子没有发话,终究只敢守在旁边。

    宗溯仪侧身盯着宋丘,意味深长说道:“不过,也是您这贱奴忒不失礼数。”

    这话若无前一句,便是在骂宋丘是贱奴,气得他脖子涨红。

    “你这贱人,胆敢骂我?!”

    身后的仆妇见状,朝宗溯仪围过来,准备给他个教训。

    却听他冷哼一声,不紧不慢道:“让外边的百姓都看看,这便是府尹大人家中的好儿郎,找茬不成,便要动用武力欺压无辜平民!”

    仆妇闻言停下,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担这个罪名。

    宋丘见被人发现身份,左右看看,心虚地将帷帽放下去。

    “你休要攀扯其他,分明是你这铺子兜售劣质香料,以次充好!”

    宗溯仪将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确实是铺子里的香料,名为梅花香,但用的可不是劣质沉香。显然是这位庶出公子香料没学好,便出来卖弄。

    他让铺子里的雇工拿一块沉香来,转头嗤笑宋丘:“府尹公子,您若是香料没学明白,在下可免费为您上一堂课。”

    宗溯仪捏着香囊说道:“劣等沉香味道生涩、单薄,有时还会带着一股霉腐之味。”

    他话锋一转,盯着宋丘道:“而这上等沉香,香味清甜醇厚,层次丰富,令人闻之回味无穷。”

    正巧雇工刚找来一块沉香,他接过轻轻嗅嗅,“这块是本店研制香料的原料,与香囊里面的一致,皆是上等沉香。”

    “若有疑问,多让几人闻闻就能一辩真假。”

    听宗溯仪说得信誓旦旦,但宋丘哪敢真去一辩真假?沉香名贵,他并不曾接触过,教导香料的夫子见识浅薄,只告诉他劣质沉香味道难闻、令人不适。

    他闻着这香囊味道不喜,便以为用的是劣等沉香。

    宋丘上前,一把抢过宗溯仪手中的香囊,透过帷帽的缝隙,竟觉得眼前的男子有些眼熟,但他不想一直被场外的平民看笑话,丢下一句:“许是我拿错香囊了。”便带着仆妇、小厮匆匆离去。

    这边,郑二刚端着茶水进来,就看到一行人离去的身影。

    “诶……”

    掌柜在后面看宗溯仪舌战群儒,佩服不已,“公子真是见多识广,今日若非您,这铺子说不得真被那伙人给砸了。”

    闹事的人群远去,此行目的达成,宗溯仪却仿佛一下子泄了气,无精打采垂下眼眸,连掌柜的奉承都无心理会,一言不发,转身回去。

    郑二要送他回去,被他止住,“郑管家您忙吧,我一人回去便好。”

    铺子稍后的事务不少,郑二也不强求,再说了,东家的内眷她太殷勤也不好。

    回程路上,宗溯仪走过一处巷子却被人拦住,对方还趁他不备,一把扯掉他的帷帽。

    “我说呢,越想越觉得眼熟,果然是你。”宋丘随手将帷帽丢掉,双手抱臂,围着他打转,“没想到今日出门还能碰到郡公大人,哦不,应该是贱奴。”

    宗溯仪呼吸一滞,抿紧薄唇,揪住衣角。

    “你是被香料贩子买走了?”

    “听那个郑管家还叫你公子?”

    宋丘捂嘴笑着,凑到宗溯仪耳畔说:“她是知道你的身世不敢要你么?”

    “昔日高高在上的郡公大人竟落得这般田地,真是笑煞我也!哈哈哈……”

    “你早说这般,便来找我,咱俩好歹做过好兄弟。我身后的仆妇任你挑选,省得你没女人要。”

    宋丘身后的仆妇听了,心头一喜,视线在宗溯仪身上流连,嘿嘿发笑。

    宗溯仪心中恨得要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见对面仆妇淫邪的眼神,瞳孔一缩,惊得倒退几步,又气又怕。

    从前这些连他面都见不到的老鼠,如今都敢觊觎他!

    仆妇见人害怕,搓搓手,心中更是激动,齐齐朝他走来。

    宗溯仪好歹还是宗室,宋丘并不敢闹大,看仆妇朝他过去,连忙叫住,但那几个女人根本不听他的指令,吓得他脸色大变。

    宗溯仪脊背发寒,额间直冒出细汗,惧意升到顶点,他左右四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左侧通道跑去。

    剧烈的奔跑令胸腔如针扎般发疼,但一串的女人追在他身后,稍慢一步便是深渊,他根本不敢有丝毫懈怠。

    恐惧的泪意涌上眼眶,他强忍着才没落下。

    好在宗溯仪熟悉路况,绕了几圈成功将人甩掉,他心有余悸,小心翼翼打量周围,刚要探出转角,却猛然撞入一人怀中,把他吓得一激灵,踉跄倒退几步,差点惊叫出声。

    抬头一看来人,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像是掉豆子般落下来,他倏地扑进这人怀里。

    一边小声啜泣,一边幽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张庭正和裘媛她们踏青作诗,就接到林秀珍的通传,立即便回来直奔香料铺子,路上碰到宗溯仪,见到他这副惊惶失措的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她轻轻拍拍宗溯仪的后背,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宗溯仪靠在她怀里,小声将原委逐一告知她。

    张庭听完,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香料铺子没事便好。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一直呆她怀里成何体统,她将宗溯仪推开,见他面上仍惊魂未定,还好生安慰他。

    某人的安抚,宗溯仪却是一点都听不进去,只记得张庭冷淡地将自己推开,他黯然低下头,内心酸楚。

    她果然还是嫌弃自己吧。

    也是他没把握分寸,冒然便冲进她怀里。

    张庭见自己安慰的话说了一大堆,对方却低着头神游天外,不由皱起眉头,又忽然恍然,能神不思蜀想必没事,左右效果达到了。

    她怕铺子那边再出意外,还要去盘问一番,便打算先将宗溯仪送回去,再出来。

    听了张庭的安排,宗溯仪情绪更低落了。

    张庭见状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没事了么?

    摇摇头,不由慨叹:男人心海底针。

    ……

    一名蓝色锦袍的女子气喘吁吁,她背着包袱,鞋上沾满泥土,踏入京郊的一家邸店。

    她擦擦汗,来到台前跟掌柜道:“要一张通铺。”

    掌柜见她衣着不俗,分外诧异,劝道:“通铺不怎么舒适,女君何不订一间中等房?”

    锦袍女子这次是不顾家中长辈阻挠,偷偷上京,连车马费都出不起,哪有余财住好房间?

    闻言摆摆手,等掌柜将钥匙给她,突然凑过来,悄悄跟人打听:“掌柜的,你可知宗家嫡子如今在何处?”

    第43章

    将宗溯仪送回去之后, 张庭出来兜了一圈,都没瞧见他口中追逐他的恶霸。

    只好先去铺子那边看看。

    今日出了大乱子,许多杂事无暇顾及, 现下问题解决, 铺子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连郑二都被拉去当壮丁,帮着掌柜盘货。

    正一一比对货物,抬头就见张庭立在门外,她立即放下手里的账目, 满脸笑意迎上去:“东家!”

    这一声把周围的伙计或是雇工都给震了下,好奇盯着这个从未露面的香铺主人, 纷纷问好:“东家好。”

    自香铺开业以来, 日常事务有机敏周全的郑管家打理,有人闹事亦有熟知香料的小仪公子周旋, 而东家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过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绝口称赞,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居然能令诸多英才拜服, 为她办事。

    直直看去, 只见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子被郑管家引进来,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宽和从容,对着她们轻轻点头示意,明明也是同她们一般的血肉凡人, 但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心生好感。

    掌柜见状放下手中的杂事, 迎上前郑重见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张庭。

    “东家大人,久仰大名, 今日得见,小人实在荣幸。”

    张庭眉目柔和,连忙扶起她,“牛掌柜无须多礼。”

    即便对方看着性子温和,但牛掌柜丝毫不敢小觑,这可是能治住那公老虎的人,手段必非同凡响!

    张庭巡视货架,牛掌柜小心在一旁作陪,忽而,听她问起今日的乱子。

    “闹事那人是府尹家的公子,行几还需细细打听。”

    “今日完全是无妄之灾,分明就是那位公子对香料半文不白,便趾高气昂出来胡乱说话。”

    张庭闻言点点头,这些她都听宗溯仪说过,“可还有其他?”

    牛掌柜低头思量片刻,逐一说道。

    “这位公子行事颇为恶毒嚣张,见辩驳不过,就纵容仆婢、小厮欺压公子。”

    “幸亏公子急智,才幸免于难。”

    张庭眉峰微扬,她怎么没听宗溯仪提过此事?

    不过,某一点她分外不解:“铺子里那么多年轻女子,竟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围住?”

    牛掌柜眼神游移,“这……”

    张庭俯身捏起一片沉香嗅嗅,淡淡道:“像今日这般躲在男儿身后,实在有失女子体面。”

    “牛掌柜,您说呢?”

    牛掌柜抬袖擦擦汗,点头附和道:“您说的极是。我稍后跟伙计、雇工说说,日后千万不能畏首畏尾缩在后边。”

    张庭将香料放在一旁,叮嘱她:“咱们香铺需要团结,齐心协力一致面对危机。下回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至于被人奚落至此。 ”

    又一脸正色,厉声告诫她:“牛掌柜,今日算起来是你失职,无力挽回局面不说,还差点使得事件恶化。”

    “还有调香师傅,上等沉香和劣等沉香都辩驳不出,稍后结清银钱,重新再聘个回来;今日在场的雇工、伙计,包括牛掌柜你在内,一律扣除五十文,作为警示。”

    牛掌柜听到第一句时,吓得两腿发软,以为要被发落出去,忐忑听完顿时如释重负,哪敢还有什么怨言?

    “是是是,小人一定引以为戒,立刻下去督促。”

    张庭满意点头,又拉着牛掌柜的手赞叹她进度有度、稳重老练,说自己其实非常看好她,希望她继续努力,日后钱财必定少不了。

    总之,最后把牛掌柜哄得心花怒放,认定自己前途无量。

    她笑得合不拢嘴,将张庭送上马车,那欢喜模样,让铺里暗自窥探的伙计们还以为她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心想有没有自己份儿?

    结果下一刻,牛掌柜就把众人召集在一处,告知所有人都要扣钱。

    啊?

    不是,那你高兴什么劲儿!

    ……

    锦袍女子没在掌柜那儿打听到什么,匆匆在邸店放下行李,便拖着狼狈的身子四处探询,但她知道些好歹,不敢明目张胆满大街问。

    她跟人打听了官牙行的位置,便直奔城北,眼看天色渐晚,她心头急切,若是今日没有进展,那便还要多出一日的房钱!

    步履匆忙间猛地撞到一名丰腴的男子,他“哎呦”一声倒地,又扶腰从地上爬起来,翘着兰花指骂她:“哪里来的煞神,没长眼撞你崔老爹 !”

    她惊惶失措,直道:“您没事吧?对不住,真对不住。”

    “小生是要去城北官牙行,有些着急,老叔勿怪勿怪。”说着,便要绕过他离开。

    去城北找刘八婆?

    指不定又是什么生意,崔牙公怎么允许这种好事让死对头占了?

    连忙上前几步,横在她面前。

    “后生!你撞了老爹不给银钱赔礼,就这么算了?”

    她恍然般摸摸身上,数了十枚出来递给崔牙公,“实在对不住。”

    崔牙公接过,才十文,太寒碜了,但他睨了一眼对方的鞋子,见上面满是红泥,污糟糟的。

    上下打量这人一番,他拧起眉,这身锦袍莫不是偷来的吧?

    他撇撇嘴,暗骂今日霉星上门!

    崔牙公低头将十枚铜板逐一放入钱袋,随口问道:“后生,你去城北官牙行做甚?”

    这会耽搁一阵,说不定官牙行都关门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问崔牙公:“小生要寻一位十六的少年,名为宗溯仪。姿容不凡,见过便难以忘怀,二月才被充作奴隶,老叔可有见过?”

    崔牙公装铜板的手一顿,脑海中闪现出一张清隽绝伦的脸,这问的不就是他两月前卖的那个小骚货吗?

    他抬头纳罕:“你找他做甚?”

    对方听他这么说,就知有戏,激动地问:“老叔可知他在何处?”说罢,觉得不妥,又向崔牙公解释:“我是他表姐,听闻他遭遇不幸,特来寻亲的!”

    崔牙公端详她这一张脸,只能称得上面容端正,和那小骚货我见犹怜的脸蛋毫不相似,心中狐疑,但谁会和奴隶乱攀亲戚?

    当下只道:“人家被张员外重金买走,吃香喝辣,小日子过得可美,你瞎找什么,小心坏了人家的富贵。”

    崔牙公对她失去兴致,还颇为晦气地轻哼一声,准备回家去,但此人从他口中得了宗溯仪的下落,怎么都不肯放弃,硬缠着要他带路。

    崔牙公被她磨烦了,亦是对宗溯仪近况好奇,左右无事,便领着她去城西张宅。

    且看宗溯仪那边,他正坐在榻上,捏着香囊直直发呆。

    倏地听到林秀珍来报,说有人找他。

    宗溯仪“噌”地一下就站起来,除了张庭谁会找他呢?

    他面上展露喜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朝大门跑去,心脏砰砰直跳。

    甫一跑到门前,喘两口气,就对上一张些许陌生的脸,他失落无比,笑容立即垮了下来。

    对方却无比激动,简直热泪盈眶,还要扑过来抱住他,“小仪!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番举动,吓得宗溯仪大惊失色,直直往后退,“你是何人?”

    林秀珍立在一旁,见势不对连忙将人拦住。

    对方见宗溯仪面带惧意和警惕,心下落寞,但不过须臾,她又挺起腰杆,如今只有自己能救他脱离苦海了!

    “小仪,你忘记我了吗?我是忻表姐啊,我们幼时还在府中顽过。”

    宗溯仪细细沉思,终于在角落里把这人扒拉出来,这人名为林忻,是他母亲的庶姐的正夫的弟弟的女儿,只是当时这人忒没眼色,老是在他眼前乱窜,让他很是不喜。

    隔着林秀珍,他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林忻清清嗓子:“听闻宗家遭遇不测,我深感悲痛,特来救你脱离苦海!”

    宗溯仪讶异,为她的心意动容,但他如今并不需要,“多谢忻表姐好意,只是我如今在这很好,你还是回去吧。”

    林忻舔舔唇,想他定是不愿拖累自己才拒绝,又见林秀珍杵在那,心想小仪肯定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

    “这位壮士可否暂避一二?小生与表弟有几句私房话要说。”

    林秀珍见她真是宗溯仪的亲友,又见宗溯仪点头,这才回到值房。

    没了外人在场,林忻立即上前,感动道:“小仪,我知你是不愿拖累我,但你可知我的心意?”

    宗溯仪蹙起眉头,摸不着头脑,既错愕又奇异地看着她:“我何时……”

    对方一脸深情,痴痴地望着他,继续道:“小仪你无需担忧,届时我禀明母亲纳你做小侍,你便不用担惊受怕了。”低下头,突然握住他的手。

    宗溯仪感觉被冒犯,顿生怒意,猛地扯出自己的手,脸上嫌恶不已,“什么疯子!你也配觊觎我?”说着想给林忻一巴掌,又嫌脏手兀自放下。

    他见旁边有把扫帚,立即拿起朝林忻身上招呼,骂道:“还不快滚!”

    林忻被打得招架不住,满院子乱窜,痛得嗷嗷叫,她高贵端庄的表弟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林秀珍听到动静,也跑出来看,见到这一幕不由直咽口水,擦擦额角的汗,暗叹:我滴乖乖,想不到平日安静端庄的小仪公子,竟然是一头公大虫!

    林忻痛得受不住,脸上带着擦伤被逼到门口,见宗溯仪拿着扫帚上前,吓得连忙倒退几步,离得远远的,还弱弱道:“表弟,我是不会放弃的!”

    “滚!”

    第44章

    张庭赶在酉时前回来, 刚一下车,就瞅见崔牙公鬼鬼祟祟隐在墙角,朝门里面窥探什么。

    她收整衣袖, 走去过问道:“崔牙公, 在此处干甚?”

    崔牙公正出神想着事儿呢,被这突兀一声吓得跳脚,随即用手捂住胸口。

    他揉揉受惊的小心脏,嗔视张庭, “张员外,您吓着人家了。”

    张庭嘴角抽搐, 受不了他这样, 直接开门见山道:“牙公来此,是找我有事?”

    崔牙公见好就收, “还不是前面卖给你那个, 他家里人找上门,非要我带路。”

    小心觑着张庭的脸色, 怕她不高兴, 连忙找补道:“奴家告诫过那人别来打搅,可她是个犟骨头, 奴家实在被缠得没办法,这才将人领过来。”

    “不过和您家里那位聊得不愉快,刚被撵出来。”

    宗家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张庭挑眉, 摩挲下巴,只觉怪异。

    “无事。”又复问他:“你可知此人从何处来?”

    崔牙公捏着帕子, 老实回话:“奴家只看她一副外乡人模样,自称是那位的表姐,旁的一概不知。”

    表姐?

    宗溯仪正经表姐如今还在东宫关着呢, 张庭心中有数了,此人约莫是沾亲带戚的旁系表亲,难怪没被清算。

    解开疑云,张庭热情邀请崔牙公进去喝盏茶,不过崔牙公知道些深浅,连忙摆手说家中备好饭食,时候不早他要回去了。

    张庭见状还多走了几步送他。

    待踏入宅中,唤了林秀珍过来回禀,得知真是宗溯仪的表亲,便没放在心上。

    之后一连好几日,韩秉月邀请张庭来府上顽,时不时发难考校她的学识,每每都能直击张庭薄弱之处。

    为了避免闹笑话,张庭这些时日除开必要的活动,几乎都将自己锁在书房,恶补书籍,连罗子君邀她出门踏青都婉拒,更是将此事抛之脑后。

    直到五日后,她从韩秉月府上出来,马车被人拦住。

    拦车那人自称是宗溯仪的表姐,请张庭下车到一旁说话。

    林忻回邸店之后,左思右想好几日,觉得表弟卖身契都被攥在别人手上,哪里又能做自己的主?索性便打算从崔牙公口中的那个张员外下手。

    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妙,但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张庭只要上了马车,便一骑绝尘不见踪影,而林忻一接近张宅,宗溯仪便让林秀珍打她一顿。

    今日还是林忻拼尽全力追着马车来到韩府,在附近蹲守三个时辰,这才终于将张庭拦住。

    张庭徐徐下车,见林忻面容憔悴,神情窘迫,肚里还打着咕噜,特地邀请她到一旁的茶楼用些茶点。

    林忻身无钱财,这一路走来受尽无数怠慢,本以为今日也会受到张庭冷遇,不曾想却得到对方盛情相待,一时间心头顿生好感。

    张庭订了一处僻静的包间,待伙计上完茶点,还特意将点心往林忻那推了推。

    她温和笑着,说道:“女君请用。”

    林忻这日只用了个馒头,早已饿得发慌,也不跟张庭客气,狼吞虎咽将盘里的茶点扫尽。

    见她吃得急,张庭还给她倒了杯茶水,递到她身前。

    林忻正噎得慌,匆匆接过,牛饮下肚。

    她郑重冲张庭拱手,“多谢张员外款待。”

    张庭笑笑,说何必客气,问林忻今日为何出现在韩府附近,三言两语间和对方互称姐妹,又将她的底细摸个干净。

    张庭垂眸沉思,原来是泰州府林氏,又是一名大族子弟。

    “不瞒张妹妹,唉,我此次是为了表弟偷跑出来,家中震怒甚至断了我的钱财,不然我也不至于如此落魄。”

    “说起这事,我实在羞愧,张妹妹可否看在我千里迢迢、远赴京都的一片真心上,放表弟出来,与我团聚?”

    听了这话,张庭下意识打量林忻那张端正的脸,心想:多大的脸,我花了四千多两,你就想空手套白羊?

    不过,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张庭起身,背对着林忻暗自思忖,面容冷肃,眼底一片黑沉。

    不过须臾,她再转身时,面上温和,眼中笑意盈盈,只告诉林忻:“此事重大,明日妹妹再给你答复。”

    能得到这样的承诺,林忻已经是意外之喜,她哈哈笑着,“好说好说。”

    张庭作揖与她拜别,迤迤然离去。

    林忻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遥遥感叹:好一个风姿卓约的佳女子!

    ……

    张庭刚走到庭院,林秀珍便从垂花门追进来,递给她一封信,“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方才韩大人府上的婢子上门,给您传话,见您迟迟不归,便留下这封信回去复命了。”

    张庭接过信件匆匆拆开,晃了一眼,心中了然。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秀珍见她神情凝重,没敢问,点点头退出内院。

    张庭甚至没有用饭,径直来到书房。

    她随手将信件放在书案上,负手踱步,心中反复推演计策成功的概率,得到满意的几率才终于站定。

    上回心软错失良机,这回可是老天送上门的好机会,若是辜负,不知得等到何时?届时京都可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张庭冷沉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她要留京备考,既需名师教导,又需师门的人脉为她铺路,朝中有人好做官,可不是随便说说。

    这些时日,张庭和韩秉月交往密切,受她考校隐约摸到她的意思,今日收到这封信函,心中大定,上面请自己后日再过府一叙。

    张庭明白,韩秉月这是要开诚布公收自己为徒。

    韩秉月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深受皇帝爱重,若能成为她的弟子,必能更得皇帝亲近,而自己再表明立场,与宗溯仪划清关系,日后封官拜爵只不过时间问题。

    这般想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翻出宗溯仪的卖身契,大步来到桌案坐下,细细观摩,对照临摹,这活对她来说得心应手,毕竟她刚来第四日就干过。

    待复刻完毕,她将真的契书收好。

    天色渐晚,屋里陷入一片黑沉,也将她隐在晦暗当中。

    ……

    次日晨起,张庭罕见没有练武,静静坐在庭院的石凳上。

    宗溯仪原本错开时辰出门,特意避开和张庭见面,推开门却赫然见到她直直坐在一旁,分外疑惑。

    张庭听到动静,缓缓起身,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小仪,过来。”

    宗溯仪从未她对自己展露这般亲和柔软的态度,一时间愣怔。

    仿佛受到引诱,无意识朝她走去。

    张庭眉眼含笑,拿起桌上的卖身契递给他。

    宗溯仪被她的温情蛊惑,心中十分雀跃,不由牵起嘴角,好奇接过这张契书。

    只听张庭轻声道:“昨日你表姐来找我,要我放你离去,随她回乡,我想着待在亲人身边,总好过寄人篱下。”

    “所以今日我便将契书给你,放你归家。”

    这是张庭的真心话,毕竟不用交付赎银,就能与亲人团聚,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怎会有人不愿意?

    可话音刚落,张庭便被一只手牢牢攥住手腕,力道大得她竟一时没能挣脱。

    她错愕看向对方,却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被抽离,定定盯着她的眼睛,眼中水汽氤氲,颤抖着唇问:“你,你不要我了?”

    他眼中不安又满含祈求,像是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抽泣着问:“张庭,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张庭愣住,喃喃:“你怎不愿……”怎会不愿呢?

    宗溯仪听她并不否认,崩溃的情绪如同海啸般袭来,将他所有的坚强和理智吞噬殆尽,泪水如泉涌,顺着脸颊滑下。

    “张庭,我不要别人。”

    他塌下骄傲挺直的肩膀,眼神失了昔日的光彩,只一遍又一遍地求她:“别把我送走,求求你,张庭求求你。”

    “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张庭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一时哑然。

    她一直都知宗溯仪对自己的心意,却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情深至此,宁可抛弃亲人也要选择自己。

    张庭抬了抬手,又兀自放下。

    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他紧握自己的那只手上,指尖的力道攥得她生疼,抬头目光落在他苍白脆弱的脸上,心头不禁升起一股震颤。

    张庭倏地轻笑一声。

    上回因宗溯仪孑然一人,心生怜悯,心慈手软,丢了刀刃。

    这回竟又因他的情深,下不去手。

    张庭面上恢复漠然,一根一根扯开宗溯仪紧握的手指,又在他如死灰般寂灭的神情中,捧住他的脸,俯身吻下去。

    少年青涩懵懂,一腔情意热忱,她刻意疏远过,但不可否认,她内心也是喜欢的。

    既然狠不下心彻底拔除,那么便干脆破釜沉舟,退出京都,再待时机!

    只这轻轻一吻,张庭便退开,手掌抚在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她眼中晦暗,低沉地道:“既然不愿,那往后便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宗溯仪双眼瞪大,眼里湿润泛红,两颊后知后觉升起红晕,手指捏紧了又松开,闻言乖巧地点头,目光却如丝线般缠绕着她。

    心跳如鼓,感觉空气都在颤栗——

    作者有话说:终于生出来了[哈哈大笑]

    第45章

    旭日东升, 薄雾弥漫,一缕阳光透过树荫的缝隙,落在宗溯仪脸上, 衬得他整个人温暖明亮, 神采奕奕。

    张庭掏出汗巾,轻揉擦拭宗溯仪脸颊的泪痕,他睫羽轻颤,害羞抿了抿唇, 如水洗过般干净的眼眸亮晶晶盯着她。

    张庭半晌收回手,退开半步, 纳闷道:“自从遇见你, 便见你总是哭。”

    “莫非你是哭神转世不成?”

    宗溯仪嘴角的笑容僵住,咬着后槽牙, 忿忿瞪着她。

    张庭摸摸鼻子, 别开脸,清清嗓子道:“走吧, 先去正厅用饭。”她兀自走在前面, 片刻又停下,往后面伸了伸手。

    宗溯仪眼睛一亮, 立即跑过去牢牢握住她的那只手,望着身侧的人,眸中盛满温暖的星光, 眼底的倾慕怎么都藏不住,时不时还欢喜晃一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张庭颇感别扭, 但还是任由他拉着。

    宗溯仪坐在熟悉的位置,看杜灶郞拘谨上菜,都不敢主动瞧他一眼, 见他望过去还讨好笑笑,顿觉扬眉吐气,轻哼一声。

    张庭没将两人的眉眼官司放在心上,既然下定决心,那待会儿还有不少事务要忙呢。

    不过,正巧杜灶郞也在,张庭跟他交代往后账目之类,还是交给宗溯仪管着。

    主人有命,杜灶郞不敢不从,闻言直点头,还奉承宗溯仪之前将家里管得极好,自己差之远矣。

    张庭不置可否点点头。

    两人用完饭,宗溯仪跟个离不得人的小猫似的,黏黏糊糊跟在张庭身后当尾巴。

    张庭扶额,她这边还有要事处理,支开他去把郑二叫来,然后不是决定回乡了么?安排他去准备行装吧。

    宗溯仪撅着嘴不满,但觑了张庭的脸色,不敢闹事,只乖巧点头。

    只是,他好奇地问:“小姐要回乡呆多久?是那边有事要处理吗?”

    张庭嘴角轻扬,只跟他说:“呆到我参加会试吧。京中水深,还是回乡备考妥当些。”

    宗溯仪问过便算了,呆哪里他都无所谓,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背过手转身走两步又顿住,转头笑着瞅了张庭一眼,这才步履轻盈帮她叫郑二去了。

    张庭受他感染,情绪也变得轻松,嘴角含笑摇摇头,踏进书房。

    她径直来到书案前,翻出昨晚放好的那张真契书,拿出火折子将这张纸烧掉。

    她的面庞被暖光照亮,黑沉的眸中映下跳跃的火焰。

    日后,宗溯仪手上那张只能是真的。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此事。

    张庭处理完灰烬,展开信纸,先给林忻写信,拒绝她的请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自己也很为难。

    随后婉拒韩秉月,诚恳向她告罪,说自己身负要事,不日便要回乡。

    紧接着,便是告别罗子君、裘媛、方汀,留下绿田县的住址,方便她们联系。去信邹、李两姐妹,近日便要回乡。

    哦对了,婉拒徐峥嵘的正当理由也有了。

    门外响起“叩叩叩——”

    张庭正埋头奋笔疾书,闻声头也不抬,唤她进来。

    宗溯仪去叫郑二时,她正在用早食,听到张庭传唤放下筷子,便匆匆赶来。

    “东家有何吩咐?”

    张庭手底下动作不停,告诉郑二:“你待会儿吩咐林秀珍去送几封信。”

    “然后,你今日便启程回绿田县,先赁处好宅子,收整收整,近日我会带人回去。”

    郑二闻言先是一喜,离家将近五月,她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盼着回乡呢。随后觉得不对,面露惊诧,问道:“东家,怎的这般突然?”

    她们才在京都站稳脚,正该趁这股东风好好发展。

    什么事,让东家都要退避三舍?

    张庭放下笔叹口气,双手交叠,眼神凝重看着她道:“郑二,想必你也知道,我目前的重心放在科举之业。三年后的乡试我是一定会参加的,京中琐事繁杂,会打搅我潜心向学。”

    “还有便是,京中水深,我们还是避开得好。”

    郑二深以为然,与京都人打交道都得绕不少弯子,忒累人,她见过抄没宗宅的场面,乖乖,还是呆乡下安全些。

    她们老大李瑞莲武艺高强,肯定要随张庭回去,可留守客盈楼充作护卫的刘大、王五,怎么安排呢?

    张庭也想到这事,她跟郑二说:“稍后我会去客盈楼一趟,若她二人愿意,尽管跟着回去,再重新招两名护卫便是。”

    郑二挠挠头,嘿嘿笑出声,“肯定愿意,这次攒够银钱,她们早就想回乡娶夫郎了!”

    张庭闻言一笑,提笔收下尾。

    不过片刻她停笔,逐一对应装入信封,交给郑二,末尾突然想起什么,嘱咐郑二在宗溯仪那支取一百两,随信交给林忻。

    林忻困窘,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林氏好歹是泰州府大族,便当结个善缘。

    她随郑二一道踏出垂花门,之后分道扬镳。

    坐在马车上,她阖眸沉思。

    回来前,还要再去许府一趟。

    ……

    王掌柜见张庭来了,连忙迎上去,扯出满脸笑容:“东家,您来了。”

    张庭点点头,领着王掌柜上楼,进了一处包间。

    今日要办的琐事繁多,她没跟王掌柜寒暄,直接说:“我不日要返乡,这段时日你全权打理客盈楼,月末划账时帮我存进钱庄便好。”

    “诶,好。不知东家何时返京?”

    等张庭返京时,客盈楼按照契约早已易主许攸,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但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对王掌柜说:“这事说不准。”

    “若是遇上你无法裁夺之事,尽管往许府找许大人,她会帮你做主。”

    就是没有许攸的关系,许姗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不会置之不理,若许姗都无力处置,背后还有高相呢。

    王掌柜没有多想,只当张庭要在家里呆久一些时日,连连应声。

    张庭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让她下去顺便叫刘大、王五,还有那个吓破魂的伙计上来。

    王掌柜办事迅速,这三人前后脚进了包间。

    脸上俱是疑惑,面面相觑,刘大性子主动,又和张庭极为熟悉,直接问道:“东家,您找我们?”

    张庭简单说明自己的来意。

    刘大、王五脸上果真如郑二所说,俱都一脸喜色,都不奇怪张庭为何突然离京,“哈哈,这可是好事,咱俩肯定是要回去的!可就等着回去娶个男人暖被窝呢!”

    “好,那你们俩个下去跟王掌柜说,再招两名护卫回来。”

    两人爽朗笑着,“没问题。”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匆匆推门跑出去。

    室内仅剩张庭和另一名伙计。

    张庭让伙计坐下,也喝盏茶润润,“上次去得急,还不曾问你的姓名?”

    对方今日神情平和,状态比上回好许多,听到张庭问话有些激动,双手攥在一处,“婢子龚丫。”

    这名伙计听到一些秘辛,若是稍有不慎遭人发现,被牵扯进去,那可就不妙了,张庭提出要送她回乡,再给二十两银子遣送费。

    只是,“你说……要留在客盈楼?为何?”

    龚丫神情兴奋,像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直直朝张庭跪下,说道:“此番您回乡将亲信俱都带走,在客盈楼便再无耳目,主人对婢子恩重如山,婢子一直找不到时机好好报答您,婢子知道您的好意,但这回恳请您放我留下。”

    张庭瞬息间权衡利弊,将她扶起,眼眶微红,流露出感动,“既然你一片真心,我必不能辜负。”

    “客盈楼今后便交由你盯着,能有你这般忠心的仆从我心甚慰。”

    龚丫心头触动,抿紧嘴唇,一脸坚毅地拱手:“必不负主人重托!”

    张庭欣慰拍拍她的肩膀,特意叮嘱她:“那日的秘辛,万万不可泄露人前,否则你恐有大患。”

    龚丫感动于她的关心,直直点头。

    张庭还有别的事,不能在客盈楼耽搁太久,同龚丫分别,直奔许府,只可惜许姗许攸都不在,她无奈只能预备回去送封信过来。

    自张庭离去,客盈楼发生了一场争执。

    起因是林管事见龚丫从楼上下来,本就疑她之前吓破胆,是在装病,这次见了以为她偷奸耍滑,呵斥几句。

    旁边的刘大、王五,素来和龚丫关系好,立刻过来帮着她说话:“林管事,你怎么能不辩青红皂白,诬陷老实人呢?”

    “林管事,你得讲道理啊!”

    两人身材比林管事高大,站在她面前,骇得她猛地往后一退,几乎遭千夫所指令她心头愤恨,怒道:“我是管事,还是你是管事?你算什么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龚丫感动好姐妹的出言相助,但怕事情闹大,只道:“怪我没跟林管事解释清楚。”

    林管事冷哼一声,嗤笑:“总有一天要将你们这些杂碎轰出去!”

    王掌柜从账房那对过账出来,正听到这段话,连忙过来制止,斥责她:“老林,你瞎骂什么?”

    “照你的话,我身为掌柜,有没有资格斥责你?”

    “你休要胡搅蛮缠!”

    “你!”林管事面上怒不可遏,瞪了她一眼,但碍于她比自己高一级,只咬紧腮帮子,拂袖离去。

    第46章

    裘媛今日早早便收到张庭的来信, 得知她要回乡潜心读书,很是震惊,只是裘媛现下着实无暇顾及。

    巳时, 她收到管家传话说, 庄子那边昨夜有名小厮跟人暗通款曲,卷走大量财物窃逃了!

    裘家百年名门,治家森严,出了这等丑事不得狠狠遭人耻笑?

    彼时, 裘媛正坐着吃茶,闻言勃然大怒, 气得摔了碗盏, 立刻调度随从,亲自领着府中婢子去追。

    那两人也是能跑, 裘媛一行人策马疾行, 追到京郊十里地才将人抓到。

    裘媛怕走漏风声,命人将两人牢牢捆绑, 又堵住嘴, 悄悄运回庄子。

    她不想闹大此事,影响裘家声誉, 打算私下处置逃奴和他的姘头,便当丑事没发生过。

    甫一回去,走到半路, 就碰到裘母的心腹。

    那心腹奉命而来,将裘母的意思传达给她:“家主的意思是, 最近乃多事之秋,请您将两人扭送官府,让府尹大人处置。”

    母亲的命令, 裘媛不敢不听,但她心中气闷,睨了眼痛哭流涕呜咽求饶的两人,直接命人用绳子缚住他们的手,再将绳子系在马上,拖行至京中府衙。

    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不是很能跑吗?

    ……

    张庭今日繁忙,直接在外面一间食铺用的午食,点了份烩面。

    吃完,用一旁的茶水簌口,抬眸间见对面一伙人策马疾驰,尘土飞扬,为首的正是裘媛,她身后还拖行着一男一女,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血迹斑斑,行过之处留下一道长条的血痕。

    这是闹哪一出?

    裘媛也看到张庭,勒马停下,随手将马鞭扔给仆役,径直走过来,面上含笑:“张妹妹,真巧!”

    张庭起身与她寒暄,话毕,还问她这是发生了何事?

    裘媛叹口气,说道:“索性今日面子里子都没了,你我姐妹,我便不同你说假话。”

    她虚虚指着直挺挺趴着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人,又觉得晦气放下手,“那名男子是我府上的小厮,昨夜与人私逃,今日我将人与他那姘头抓来,押送官府!”

    裘媛隐下卷走大量财物没说,治家不严到这个地步,实在羞于提及。

    逃奴?张庭心下明了。

    裘媛眼神掠过狠色,继续说道:“按律法,逃奴须得发配三千里。我这回杀一儆百,看还有谁敢犯。”

    张庭劝慰她不要因气伤身,又说裘家家风清正,御下宽和,这只不过个例。

    裘媛感到些许慰藉,赞同点点头,又突然猛地一拍脑门,“这贱奴的卖身契,竟忘了取!”

    对身侧的婢子说:“你快马回府找主君要,稍后对簿公堂得用上。”

    裘媛还有要事在身,转头一脸歉意跟张庭道:“我今日不空,怠慢妹妹,待你后日启程,我必来相送!”

    张庭拉住她,诚恳道:“后日我卯时便准备出发,姐姐莫要来送,明日我在客盈楼设宴,姐姐赏脸来便好。”

    裘媛见她执意如此便作罢,应下她的邀请,跨上马朝府衙赶去。

    张庭捏着下巴,凝望她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想起方才那道血痕,若有所思。

    她抽离视线,兀自喟叹:徒流三千里,差一点就让小仪赶上了。

    不知他在家里收拾的怎么样

    午后,张庭带着李瑞莲往香铺走一圈,香铺不大,运营快一月,除去月钱,总盈利一千三百八十两,这买卖倒是不算打眼,她倒不怕被人盯上。

    跟账房约定,往后将每月七成的盈利存至钱庄,郑管家会定期来查账,张庭便回家了。

    路上也没闲着,盘算着手里还剩多少余钱。

    客盈楼四月的账还没划过来,她手里现在将近一万两吧,她在绿田县还有块地,届时将破屋给拆了,建一座三进的宅子绰绰有余。

    余钱再置办些家业,好歹是把日子盘活了。

    李瑞莲今日有些心神不宁,她走在张庭身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东家,您是泸川县人,何不回乡定居呢?”

    张庭穿过廊道,随口道:“绿田县有我的恩师好友,住得多舒坦。”

    李瑞莲听闻,不再说话。

    张庭反倒纳罕:“李师傅,你今日怎么了?”

    李瑞莲尴尬,面上几分困窘,只道:“没什么。”

    见她不欲解释,张庭也没有多做探究。

    林秀珍正站在垂花门那,见张庭回来,将手里的信递给她。

    张庭接过一看,是裘媛、方汀的,竟少了罗子君,倒是觉得稀奇。

    她怕罗子君又跟上回似的倒在家里,还特地问了一句:“你去送信,见子君状况如何?”

    林秀珍张嘴就要答话,却被一道轻快的声音抢了先。

    “子君一切安好,有劳姐姐挂念。”罗子君听到动静,从正厅走出来。

    林秀珍挠挠头,咧嘴一笑,“罗小姐,和婢子一道回来,说有话要单独和小姐说。”

    罗子君快步来到张庭身边,一双圆圆的杏眼望着张庭,竟有些委屈,“姐姐,走得如此匆匆,子君只恨没能与姐姐多相处些时日。”

    张庭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其实在京都她内心最割舍不了的人便是罗子君,这位好妹妹的出现,让她对科举应试的了解不断深入,学问几乎有了质的飞跃。

    “子君在京无高堂,何不随我回乡?”

    罗子君眼睛亮了一下,很是心动,只是没一会倏地想起什么,又神色黯淡,“子君在京也有要事,不能随姐姐回去。”

    张庭将她一系列的反应收入眼底,轻轻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没法强求。

    两人相携步入书房,路上张庭谈及往后的规划,罗子君赞不绝口,只是过了会耸拉下肩膀,撅起嘴巴,遗憾不已:“这么说来,子君三年都见不着姐姐?”圆滚滚的眼珠可怜巴巴的盯着张庭,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张庭抿直唇线,拍拍小狗的头,现在长到她肩膀,三年后大概应能与她一般高了。

    “你我虽远隔千里,但心意相通,断然不会损伤姐妹情谊,尽可通信往来,三年后顶峰处再见。”

    罗子君纯澈的眼睛直溜溜望着张庭,欢喜地仿佛身后有根尾巴在殷勤摇摆,笑着附和:“这是自然。”

    张庭浅笑着邀她进书房畅谈,来都来了,不白嫖子君妹妹的学识,简直有愧自己的良心。

    聊到酉时,快要用饭。

    张庭和罗子君有说有笑步入正厅,迎面便对上一张清隽脱俗的脸,神色郁郁盯着她,眼里尽是对她冷落自己的控诉。

    张庭干咳两声,唤杜灶郞摆饭,又招呼两人坐下。

    三人纷纷坐下,一时寂静。

    张庭尴尬地跟两人介绍:“这是小仪公子,先前便是他给你备的茶点。”

    “这是罗子君罗妹妹,上回来家里做客。”

    宗溯仪规规矩矩朝罗子君颔首,罗子君也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只一眼便觉对方不喜,连话都没说一句。

    一会宗溯仪和张庭说起清点行装,“马车这套车厢都旧了,明日我给换一副车厢可好?”

    “好,全凭你说的。”

    一会罗子君拉着张庭聊起京中时事,“去年会试的考官陆大人,据说前日被贬到泰州府任推官了。”

    “果真?”

    总之,张庭的头一会朝左,一会往右,忙得不可开交,嘴里也一刻都没清闲。

    最后,还是杜灶郞和小容端来饭食,解救了她。

    她松了口气,招呼道:“吃饭吃饭。”

    另外两人互瞪一眼,各哼一声,并不甘心就此作罢,又要开口拉扯张庭说话。

    张庭如同未卜先知般,先他们一步说道:“食不言,寝不语。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这是叫他们守规矩,别再说话了。

    两人顿时住嘴,埋下头。

    宗溯仪心中忿忿,见不惯这个大饼脸丫头。

    罗子君拧着眉毛,厌恶这个话多的娇公子。

    张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告诉她不能破坏来之不易的宁静。

    复而低下头,专心用饭。

    嗯,今日杜灶郞手艺见长了,饭菜香甜可口。

    饭后,罗子君跟着张庭到院中消食,宗溯仪吃的慢还没用完,闻言擦擦嘴,急忙跟了上去。

    聊着聊着,罗子君提出要与张庭抵足而眠,坠在后面的宗溯仪难以置信猛地抬头,敌视地怒瞪罗子君,咬着后槽牙,拳头紧握。

    这个臭丫头!

    还不等他出言制止,便听张庭轻声拒绝 :“此次匆忙,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实在没法招待妹妹,还请勿怪。”

    抵足而眠?不,张庭再也不想睁眼到天明了。

    罗子君遗憾,两人在谈了一会,张庭便遣车夫送罗子君回去。

    待她送人出去,愉悦地哼着乡间小调返回内院,便见宗溯仪蹲在地上,捏着根木棍拨弄地上的蚂蚁。

    张庭挑眉,走过去问他:“家里后日卯时启程可还行?”

    宗溯仪仰头望着她,神情乖巧,软软道:“没问题,小姐尽管放心。”又忽然扯住她的袍角,睁着双明亮的眼眸,瘪着嘴委屈地跟她控诉:“小姐,你今日甚少理人家。”

    张庭弯腰揉揉他圆润的脑袋,将整齐顺滑的发丝揉得凌乱,顿觉舒畅,毫不心虚道:“今日事务忙。”

    他显然没注意到头上的状况,反而因张庭的安抚瞬间开心了,欢快地眯起眼睛,扯扯张庭的衣摆,最后还不忘拉踩罗子君:“小姐,你领回来的那人老是瞪我!”

    “太可恶了!”

    张庭直起腰痛苦扶额,分明两人从未有过矛盾,怎么一见面水火不容?

    第47章

    卯时, 天蒙蒙亮。

    整条梨花街一片寂静,两侧的梨花早已凋谢,只余椭圆形的梨叶迎风招展。

    张庭裹着披风出来时, 李瑞莲三人正牵着缰绳, 给马喂草料,杜灶郞他们已经上了马车,而宗溯仪静静立在另一辆稍显华丽的马车旁,被风一吹还打个哆嗦, 见张庭出来,弯了弯眉眼, 唤她快过来。

    张庭快步过去, 见他只穿一件单衣,缩起脖子, 鼻尖冻得通红, 将披风解下来罩在他身上。

    刚起没多久,她嗓音有些沙哑:“怎么不进去等?”说着, 将人打横抱起。

    宗溯仪嘴巴微张, 惊呼出声,手里下意识牢牢揪住她的衣袍。

    张庭跨步弯腰钻进马车, 将他安安稳稳放在小榻上。

    宗溯仪因她的举动两颊微微泛红,埋头理了理身上有些凌乱的披风,位置不经意往她那边移了移。

    低声回她方才的话:“我怕小姐找不到位置。”

    张庭瞥了一眼, 轻声笑笑,侧头唤车夫启程。

    这一行人就在破晓的晨光中驶出京都, 张庭掀开车帘朝越来越远的城门望去。

    不知三年后回来又是如何光景。

    晨雾渐渐消散,缕缕曦光透过树荫洒落华盖,车夫驾着马车驶过一条夹道, 忽地瞥见前方亭子里有一道单薄的身影,转头对张庭道:“小姐,罗小姐在前面。”

    张庭眉间一皱,探出车窗一看,果然是罗子君。

    对车夫道:“在前面停下。”

    昨日她设宴客盈楼,与三位友人维系情谊,眼看马上便是五月中旬,国子监招生在即,还将罗子君介绍给裘媛、方汀,让她们俩帮忙照看下她。

    只是昨晚散席已是戌时,此处离京二十里,罗子君家中并无载具,怕是夜里就来候着了。

    她撩了袍子下车,走近一看,这人衣裳都不曾换。

    “子君,你昨夜没回去?”

    罗子君腼腆笑笑,“怕赶不上来送姐姐,索性便不曾回去。”

    “夜里风寒露重,在哪送都一样,你有心便好。”张庭叹了叹,贴了贴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罗子君怕姐姐不高兴,连连摆手,“不碍事,不碍事的。”

    张庭收回手,抿着唇抱了抱她,随即松开,“子君,万自珍重!”

    罗子君神情立马变得庄严肃穆,拱手道:“山高路远,姐姐珍重!”

    不远处,传来一道隆隆的马蹄声,两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转角冲出一道雪色的身影,不过瞬息,那人便勒马停下,笑道:“还好赶上了。”

    方汀披着雪白的斗篷大步走来,面色有些发白,嘴角抿起一丝浅笑,目不转睛盯着张庭,将手里的柳枝递给她,“今晨绕到城北折的,差点误了时辰!”

    张庭眉毛一扬,接过柳枝,温声道:“方姐姐怎么也来了?”

    方汀身子羸弱,受风咳了两声才道:“妹妹远行,我岂有不送之理?”

    张庭闻言朝她一拜,促狭道:“那庭便多谢姐姐厚爱。”

    方汀低头笑了下。

    时候不早,张庭扬了扬手上的柳枝,叮嘱她回程慢些,勿要受了寒气。

    又转头看向罗子君,朝两人拱手道:“子君,方姐姐,张庭虽此番远去,但相逢会有时,还望两位各自保重!”

    “姐姐再会!”

    “妹妹保重! ”

    张庭定定望了她们一眼,旋即转身,头也不回踏上马车。

    没一会,马车重新启程,离亭前的两人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她们眼前。

    车里,张庭靠在车壁垂着眼睑,摆弄手中的杨柳枝,见宗溯仪缓缓凑过来,还以为他想顽这个,暗叹年纪小精力旺盛,手才支出去,却倏地感觉肩膀一沉。

    宗溯仪靠在张庭的肩上,握住她捏着柳枝的那只手,轻声安慰她:“别难过,我总会一直陪着你。”

    张庭见惯了离别并不觉得伤感,但她感受肌肤上温热的触感,视线落在宗溯仪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只拍拍他的手,温柔笑笑:“好。”

    宗溯仪牵起嘴角,眼睛弯成月牙,裹着披风,浑身被张庭干净清新的气息包围,望着身侧的人,哪怕远走他乡,他也觉得无比安心。

    十日后,张庭一行人抵达泰州府。

    此次回乡,张庭怕遇到胡县令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特意避开鄞州府,绕路走京都-济州府-泰州府-通州府这条路。

    只是旅途劳顿。这一路太过颠簸,眼看步入炎夏,烈日高悬,蚊虫频繁活动,驱虫药都用尽了,既然踏入泰州府地界,张庭便提议留在府州城修整一两日。

    待到客栈放下行装,收整完毕。

    张庭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就顺道去见见张声。她写了一封拜帖命林秀珍送到张府。

    见时候还早,便带宗溯仪出去逛逛,顺便备些手信送予邹、李两姐妹,嗯还有她的好师姐。

    这还是宗溯仪第一次跟着张庭出来闲逛,他戴着帷幕,扯住张庭的衣袖,左瞧瞧右看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最后买了一堆吃食,幸好身后还跟着李瑞莲三人帮忙拿着,逛到一处布庄,宗溯仪扯着张庭进去,眼看越来越热,好多衣服需要重新置办。

    泰州府的布匹做得十分好,两人挑花样,共选纱、罗共三十匹,喜得掌柜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还各送了只绣着鸳鸯的荷包给两人。

    “女君、公子是来筹办婚礼吧?鄙人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女!”

    羞得宗溯仪躲到张庭身后,转瞬想到这人自那日后还不曾给他任何承诺,仿佛那日清晨轻轻一吻只是自己的臆想,气得撇起嘴角,狠狠戳了戳她的后背。

    哼,负心女!

    背后的力道就跟小猫挠痒似的,张庭并不在意,但她一边和掌柜商议直接将布匹送到绿田县,一边背过手握住宗溯仪的手捏捏,安抚他。

    果然身后霎时没了动静,张庭觉得好笑,宗溯仪总是容易生气,但却十分好哄。

    待商议完毕,掌柜那边终于松口,将近酉时,张庭便带着一行人去食楼用饭,还给杜灶郞他们带了一份回来。

    回到客栈,李瑞莲三人将饭食给杜灶郞他们送去,张庭领着宗溯仪在客栈内的庭院散步。

    对面还有另外一对男女在闲聊,宗溯仪扯了片叶子拿在手里拨弄,突然问张庭:“绿田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张庭想了想,缓缓说道:“山清水秀,四季分明。”尤其是冬天,刚来那一会差点没给她冻死!

    宗溯仪眼睛亮了下,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不像京都春冬还有风沙。

    他扔了叶子走到张庭面前,一双眼睛如山泉水洗过般清透,定定望着她,润泽的薄唇轻启又立即合上,他耸拉下脑袋,情绪变得低落。

    张庭知道他想问什么,下意识揉揉他如绸缎般顺滑的乌发,温声道:“那里民风淳朴,你不要多想。”

    宗溯仪闻言抬头,嘴角漾开一抹笑容,“嗯嗯。”随即想到什么,一把拍开张庭的手。

    他双手掐腰,脸上泛起怒容,撅着嘴道:“上回你就是这样,将我的头发揉得凌乱,害我被另外三个狠狠笑话!”

    张庭摸摸被拍的手,心虚地望望天,看看地,忽然道:“呦!我还有一篇策论没写!”说着背过身快步离去。

    宗溯仪错愕地张着嘴,反应过来追过去时,她已不见人影,直气得他牙痒痒。

    转眼月升日落,客栈陷入静谧。

    次日,张庭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成功收获了某人幽怨的瞪视,她心情颇好勾起唇角。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早食过后,宗溯仪将备好的水礼单子递给她瞧,张庭一瞥十分周到,没有值得补充的。

    她收整下衣装,捎上水礼只带了李瑞莲赴张府拜访,留其余三名女子客栈看守财物、护着男眷。

    临行前,宗溯仪勾住她的腰带,瘪着嘴委委屈屈地说:“你记得早点回来。”

    小心觑了眼她的神色,补充道:“最迟……最迟得回来陪我用夕食。”

    张庭莞尔一笑,握住他的手,承诺道:“好。”

    ……

    马车车轮滚滚,在张府门前停住,张庭俯身下车。

    张声早已在府门前候着了,见着张庭立即迎上来,热情邀她进去。

    “贤侄总算来了,老妇离京后就盼着这一日!”

    张庭含笑与她客套,路上观察这张府的布置,浑厚大气,典雅庄重,实在不像一般的商贾之家。

    “伯母家中可是做过官?”

    张声讶异:“确是如此,贤侄从何处听说?”

    张庭遂把自己的猜测告知她,张声听了更加欣赏看着张庭,告诉她自己家中曾出过不少大员,只是近年来小辈不争气只在地方任小官。

    张庭听闻觉得不妥,帮她找补:“朝廷恩重,在地方也是为百姓谋福祉。”

    张声自知失言,附和道:“是极是极。”

    张府亭台楼阁精美绝伦,花卉奇珍数不胜数,张声笑着邀张庭在园中赏景,还指着小池中的赤鳞鱼,语气中带着一丝宠溺:“这是小女往庐山游玩时,带回畜养的。”

    张庭低头一看,那尾鱼儿体型硕大,鳞片色彩鲜艳,游行迟钝,想必深得主人喜爱,才喂得这般痴肥。

    她抬头看了眼主人的神情,叹道原来是爱屋及乌。

    两人正愉快的谈天,一道粗粝的声音从头顶猛然炸响:“张娃子!老婆子的酒呢?!”

    第48章

    张庭被这突兀之声吓得浑身一震,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趴在假山上,眯着眼瞅她, 面露审视。

    张声也受到惊吓, 正捂着胸口顺气,“族婶,您怎么老一惊一乍的?”

    张恕一把拂开挡在脸上的银发,露出整张脸庞, 她眼眶凹陷,两颊消瘦, 酒气冲天, 相貌和张庭见过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唯有那双眼神锐利如刀, 仿若能穿透人的灵魂。

    “哪来的后生, 干张府做甚?”

    张庭仪态端方朝张恕作揖,谦逊回话:“晚辈张庭, 漳州府人士, 此次回乡途经泰州府,特来拜见张伯母。”

    “今日打搅前辈, 还望恕罪。”

    张声毕恭毕敬补充道:“这是侄女在京中遇到的俊才。”

    张恕定定凝视张庭,看了好一会,片刻后收回视线, 百无聊赖趴在假山上,喊道:“张娃子, 给老婆子拿酒来!”

    张声一脸愁苦,劝慰道:“族婶,您不能再喝了。”

    半晌没得到回音, 她着急登上假山去劝,便见张恕趴着睡着了。

    得!省了一笔力气。

    张声唤了婢子将人背下来送屋里休息,转头十分歉意对张庭道:“贤侄,今日……实在失礼。”

    张庭不以为意,笑道:“老人家也是真性情。”

    张声听了反而尴尬掩面,都为自家族婶感到心虚。

    临近午时,张声特邀张庭用饭,“我知贤侄初来泰州府,特地置办一桌地道酒席,请!”

    “有劳伯母。”

    ……

    李瑞莲扶着满身酒气的东家下车,回到客栈,唤了小二送水洗漱。

    张庭松开李瑞莲的手,说明日便要启程,让她也去修整。

    随后独自回到屋里,泰州府的酒太烈了,喝得张庭头昏脑胀,她坐在圆凳上撑着额头,两颊酡红。

    倏地,她身后的房门被推开,紧接着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张庭正闭着眼眸休憩,都不往身后看一眼,便轻声道:“手信都备好了吗?”

    “嗯。”宗溯仪低声应道,旋即端着碗在她身旁坐下,舀了勺汤水递到她唇畔。

    张庭感觉嘴边有什么东西抵住,睁眼一瞧,不解地看向宗溯仪。

    宗溯仪见状脸色有些不好,她这是不信任自己?

    他眼睫下垂,捏住勺柄的手紧了紧,解释道:“这是刚找掌柜要的葛花,泡水喝可以解酒。”

    张庭微微张嘴,将汤水饮下。

    宗溯仪这才牵起嘴角,笑逐颜开,又一勺勺喂给她喝。

    饮毕,将碗盏放到桌上,撑着下巴望着她,温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张庭稍感状态好些,闻言摇摇头,“用得不多,只是此地的酒水后劲大。”

    宗溯仪放下手,轻轻搭在桌上,小声嘟囔:“以后少喝些酒吧……”

    尽管几不可闻,但张庭耳力不错,轻笑一声,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好。”

    宗溯仪抬眸便撞进她温柔如水的眼中,眼底仿佛藏着万丈月光,美得令人惊叹,让他深深沉醉其中。

    他直直望着她的眉眼,将它们深深刻入脑海里。

    张庭见他呆住,不知再想什么,眉峰一挑,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怎么,傻了?”

    宗溯仪反应过来,忿忿拍掉她的手,撅嘴怒瞪一眼。

    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徒然站起身,一把拿起桌上的碗盏,朝张庭轻哼一声,转身走了。

    张庭疑惑摸摸脑袋,目送他离去。

    怎么了这是?

    刚巧小二敲门来送水,张庭唤人进来,转瞬便把这事抛之脑后。

    脱衣洗漱,再美美睡一觉,爽了。

    只不过隔壁的宗溯仪,心情就没那么美妙。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张庭约莫是木头投胎,但又捂着唇想半月前她那轻轻一吻,她这般,这般做了,应该也是心悦自己的吧……?

    可是,可是为何不给自己任何承诺?

    莫非也将他看作那些不入流的腌臜玩意儿?可以随意侍弄、把玩?

    这么一想,宗溯仪悚然一惊,过了会紧绷的肩膀又松懈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张庭不是这等风流之辈。

    可、可他只是个低贱的奴子啊,是或不是又能怎么样?

    良贱不婚,张庭迟早要娶夫的……

    宗溯仪揪着衣领趴在床上,再也没有动静,枕的褥子却湿了一片。

    酉时,张庭打个哈欠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对面的人还不曾下来,瞟了眼快凉的饭菜,唤喜哥:“去将小仪公子请下来。”

    喜哥坐在隔壁惊愕地“啊”了一声,随即缩缩脖子,小心觑张庭的神色,又求救地看向小容。

    小容叹一声,心软了对张庭道:“小姐,还是我去吧。”

    张庭无所谓,谁去都成。

    小容去叫宗溯仪,正巧碰见他从屋里出来,恭敬唤了声:“公子。”

    宗溯仪绕过小容,默不作声走在前面,路过喜哥时对方猛地瑟缩了一下,他也没有在意。

    他静静坐在张庭对面,垂着眼睑。

    张庭见他来了,“开饭吧。”摇摇头,又不高兴了。

    她用公筷夹了菜到宗溯仪碗里,“尝尝,让灶房做的本地菜。”

    “嗯。”他夹起吃过。

    张庭支着下巴思索,这回难搞,咋回事呢?

    转念一想,既然哄不好,那就化悲愤为食欲吧!

    “啪嗒”一声,宗溯仪猛地放下筷子,震惊地看着自己碗里堆的如小山一般的菜。

    他抬头愤怒地盯着始作俑者,气得牙痒痒,这人是要撑死他!

    张庭捏着下巴,还温和又真诚地对他道:“快吃吧,瞧你瘦的。”

    隔壁一桌还在小声嘀咕:“看人家女君对夫郎多好,生怕他饿着了!”

    “我日后也要找个这样好的女子嫁了。”

    “瞧你美的!”

    当事人简直有苦说不出,只得埋下头扒饭,将始作俑者当作饭菜狠狠吃掉!

    张庭不禁莞尔,太有趣了。

    饭后,宗溯仪走了好一会,肚里的胀满之感才消下去,纵然心头依旧有事堵着,可再没之前那般低落。

    张庭慢悠悠走在他前面,还哼着小调,宗溯仪听过的名曲不知凡几,没听过这般乱的节奏,愣愣跟上去问:“你在哼什么?”

    曲子是张庭乱哼的。

    不过她停下,侧过脸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猜猜看?”

    宗溯仪被坑多了,瞬间警觉,骤然后退一步,坚决拒绝:“不猜。”

    张庭见他这副反应又笑了,背过身负手回房。

    今晚应该能做个好梦。

    ……

    马车辗转数日,终于在绿田县城门前停下。

    郑二在此等候多时,交过城门税,殷勤迎上来,“东家,您来了。”

    张庭掀开车帘,微微颔首,浅笑道:“进去吧。”

    “诶!”郑二遂领着张庭进去,路上又和另外三名姐妹点头示意,便算打过招呼。

    一行人跟着她走,宅子赁在城东,环境不错,和邹府隔了一条街,同样是个二进院子,收拾得很整齐干净。

    张庭简单看过,点点头让宗溯仪带着人收整行李,转头把郑二拉到一旁。

    “让你去问的事,怎么样了?”

    先让郑二回乡,张庭还连夜画了张宅院的稿子给她,嘱咐她去找县里的匠户商议一番。

    郑二答道:“那位师傅手艺没得说,人也勤快,接下您的单子次日便着手准备材料了。”

    “好。”

    “另外依照您吩咐,属下也将您在村里的东西运回宅子,就锁在主屋隔壁的耳室。”

    郑二从没想过,东家原先竟过得那般清苦,不慕名利,崇尚自然,如今回来也仍要住到乡下去,高洁的形象不由再次在她心中拔高。

    张庭没甚可问的,满意道:“辛苦你了,郑管家。”

    郑二嘿嘿笑着,不好意思挠挠头:“能为东家做事,是属下的荣幸。”

    张庭这边没什么事,索性挥挥手,让她下去。

    郑二恭敬退下,其实还有一事她未曾禀报,就是在搬运物件的时候,一个疯老头子跑过来问:是不是张庭那个死丫头回来了?她什么时候还钱!

    这简直危言耸听,东家高风亮节、人品贵重,怎会欠人钱财,这人还如此无礼责骂东家,气得郑二唤了两人过来将这疯老头子扔出去。

    不过,这等无稽之谈便不值得言明,省得东家败兴。

    后宅事务有宗溯仪操持,张庭闲不住,令郑二、李瑞莲两人将手信抱来,随她同去邹府、牛府送礼。

    邹月茹正躺新纳的小侍怀里听曲呢,听到小厮传话猛地坐起身,一脸兴然,激动地说:“如音,快将我的外袍拿来!”

    如音疑惑地瞥了她一眼,顺从拿了衣裳过来,“小姐,这人是谁?竟让小姐这般高兴?”

    邹月茹摆摆手,笑道:“是我的至交,此人风姿不凡,乃是世间少有。届时……”她本想说,如音届时一见便知,但转瞬想到将区区小侍介绍给张庭实在有失尊重,便作罢。

    她披上衣裳,整理好着装,兴高采烈地亲自出门迎接。

    “妹妹,许久不见。”

    张庭大老远便听到她的声音,让郑二将手信交予邹府随从。

    “姐姐近来安好?庭今日回乡,特来拜见。路过泰州府,见茶饼、瓷器颇为精致,特作手信,送予姐姐。”

    邹月茹哈哈大笑,揽住张庭的肩膀,“我一切都好都好,妹妹有心了。”

    张庭微微一笑,又问:“怎么不见李姐姐?”

    邹月茹闻言,笑容顿时僵住。

    第49章

    张庭见她脸色不对, 迟疑道:“李姐姐……怎么了?”

    这事不光彩,邹月茹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说:“你李姐姐想纳一房侧室, 她夫郎不许, 如今还在闹呢。”

    张庭方才还以为发生了何等大事?闻言“哦”一声,不再理会,还要去牛县丞那边,便向邹月茹告辞。

    今日正巧休沐, 碰上牛县丞在家。

    “师妹别来无恙。”牛县丞笑眯着眼将人引进去,一路上探听张庭在京都的事迹, 这一听可不得了。

    交好众多京官子弟, 且俱都才华横溢,这日后同朝为官, 不得顺遂许多?

    牛县丞轻啧一声, 感慨:“师妹真乃贵人之相。”对张庭的运道极其羡慕,将她拉至书房, 一副势要把酒畅谈的姿态。

    张庭让李瑞莲、郑二守在外面, 自己跟着牛县丞进去。

    室内仅余两人,张庭坐在椅上浅笑, 她今日来访也是有目的在身,既然现在做好铺垫,便单刀直入了。

    牛县丞听了眉头拢起, “师妹想为家中奴子放籍,去衙门便可?何故找我?”

    杀鸡焉用牛刀?张庭也不像那等愚钝之辈。

    “是那奴子身份敏感, 特来请师姐帮忙。”张庭随即道出宗溯仪的身世,天高皇帝远,顾虑没那么多, 办起事方便。

    牛县丞被她的话惊得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张庭哪怕实在出众,如今只不过是个小秀才,但这事风险太大,并不值得她犯险。

    “师妹,此事恕我无能……”她转头正要拒绝张庭,却见桌上躺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她瞪大双眼,咽了下口水,将喉间未说完的话收回。

    这可是五百两银子!她担任县丞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十九两。

    牛县丞想收回视线,但眼睛像是长在上面似的,怎么都移不开。

    她再度咽了下口水,看着张庭叹了又叹,拿起手指着她又放下,嘴巴动了动,终究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拿起银票揣入怀中,说道:“我主管本县户籍,主人为奴子放籍本就符合朝堂律法,这事我稍后命人去办。”

    牛县丞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极有道理,是啊,既然只是贬为奴子,那便能放籍,她只是依照律法办事,有什么问题?

    张庭朝她深深作揖,“有劳师姐。”

    牛县丞也恨她拿钱财考验自己,都没留她喝茶,挥挥衣袖让她回去。

    搞定宗溯仪的户籍,张庭微微松了口气,退出书房。

    出门后,却见外面只有郑二一人,疑惑地问她:“李师傅人呢?”

    郑二回道:“方才有位小厮说家里的马食欲不振,但饮食正常瞧不出毛病,叫老大过去帮忙看看。”

    张庭不由狐疑,牛府的马食欲不振,应去找兽医找李瑞莲做甚?

    却听郑二突然道:“东家,老大回来了。”

    张庭侧头望过去,便见李瑞莲愁眉苦脸走过来,郑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还打趣她:“县丞家的马遇到何等疑难杂症了?”

    李瑞莲摇头不欲多说,只道:“不是马,是骡子。”

    牛府无马,那李瑞莲人回来便好,至于其余男眷,张庭信得过她的人品。

    带上两人回去,张庭半道突然想起,她去京前承诺王大叔春季还钱之事。

    如今眼看步入炎夏,她竟迟了两个多月,为了日后名声着想,还得她亲自赔礼道歉、肃清债务才行。

    不过让李瑞莲跟着她去便好,回乡还需置办产业,趁如今才申时,派郑二去收拢县里出卖的产业信息,她回来选取一些将家业置办起来。

    张庭领了李瑞莲去钱庄兑了银两,买了瓜果、糕点作为赔礼,便坐着马车往村里去了。

    马车精贵,在乡下少见,这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张庭循着记忆指挥车夫行驶,终于在一处屋子前停下。

    张庭下车环视一周,时隔五个月,村里绿树成荫,草长莺飞。

    风景宜人,是个适合久居之地。

    张庭敲响大门,李瑞莲抱着赔礼跟在后面。

    “谁啊——”

    声音中气十足,但人却是从隔壁灶房钻出来的。

    王大叔看着面前风度翩翩、衣着华丽的女子,一时间觉得眼熟又极为陌生,他不免畏缩怕得罪贵人,小心问道:“您您来有何事?”

    张庭让李瑞莲将赔礼交给王大叔,“晚辈张庭,之前承诺过您尽早还债,但远隔千里无奈失约,今日特来赔罪。”说着将三个银锭递给他。

    “这三十两多的便做答谢。”

    王大叔心道难怪这般眼熟,原来是张庭那个死丫头,他心中恨恨,上回那几人竟还将他扔出来,不过他见张庭如今像是发达了似的,又是仆人又是马车又是银锭,不敢发怒,扯出一抹笑请她进屋。

    开门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王大叔拿起银锭挨个咬,这是真的!哎呦,真是撞大运哩!

    小心揣兜里,转头对张庭喜笑颜开,“你这后生忒客气,先坐着,老叔给你拿条子去。”

    他前脚刚踏进房间,后脚他女儿王大妞便跑进来,手里还拎着把锄头,“爹!我听说家里有贵人来了!”眼神一转,便看到端坐在一旁的张庭。

    王大妞也觉得眼熟,但她对张庭的印象比王大叔要深些,迟疑道:“你是……张妹妹?”

    张庭含笑颔首,又拱手道:“王姐姐。”

    王大妞确认是熟人,走过去,咧嘴一笑:“果然是你,我还以为哪位贵人呢?”

    “快半年不见,你去何处了?如今这般发达。”说着,手还想搭在张庭的肩膀上,但看她身上干净华丽的纱袍怎么都下不去手。

    张庭说她去了京都,将一些见闻转述给她。

    王大妞咋舌,坐在自家的凳子上,莫名感到局促。

    很快,王大叔拿着条子出来了,递给张庭。

    张庭接过细细观察,见上面是自己的字迹便放入袖袋,站起身跟两人告辞。

    王大叔一脸殷勤,还想留张庭用饭,一边的王大妞想附和,刚张开又马上合上。

    张庭只说还要去富户刘大财、村长家中一趟,婉拒了邀请。

    王大妞望着张庭远去的背影,十分低落,明明五个月之前穷得饭都吃不起,甚至还要靠自家接济,如今三十两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手,这人和人的差距咋那么大呢?

    从村长、刘大财家中收回欠条,一并拒绝她们的留饭邀请,张庭便带着李瑞莲返程。

    ……

    宅里,宗溯仪吩咐仆从收整行李,发现主屋的耳房有一只箱子,里面有张庭陈旧的单衣,一套崭新的茶具,笔墨纸砚,还有一方……绣着绿竹的帕子。

    宗溯仪狐疑地眯起眼,张庭用的全是素白干净的汗巾,这帕子又是从何而来?

    他将帕子牵开,仔细检查,终于在背面一角发现用白色丝线绣着小小的“小绿”两字,瞳孔猛地一缩。

    这竟是男儿的小名!他倏地站起身。

    突然想起自己不曾打听过张庭有无心上人,莫非,莫非这人……

    他攥紧帕子,心中也像是被人攥住似的,惴惴不安。

    张庭回府天已大黑,灶房单独给她留了饭,她和李瑞莲一块儿吃的,还一边闲谈。

    饭后,郑二拿了今日收拢好的讯息交给她,张庭淡淡瞥了眼,便回内院找宗溯仪。

    他的屋子就在自己隔壁,聊起事来十分方便。

    张庭来的时候,他正趴在桌上直直盯着个东西发呆,视野受限,她也没看清是何物。

    “小仪。”

    听到声音宗溯仪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将帕子背过身后藏起来,结结巴巴道:“小姐,您……您来了。”

    他动作不小,张庭瞥到那物只不过是张帕子,真不知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她摇摇头坐下,将郑二汇总的纸张摊开,“依你之见,应该选那些好?”

    宗溯仪以为张庭没瞧见,趁她坐下的空档,迅速将帕子塞进袖间。

    为了掩饰心虚,他清清嗓子,走到张庭跟前拿过纸张细细看着,不一会便点了几个出来。

    张庭顺着他的手看去,两处庄子,两间铺子,合计约莫六千两,地段是不错,其中一处庄子盛产荔枝,在县里极有名气,不再细看就此拍板要这四个了。

    只不过,买完铺子、庄子加上盖宅子的费用,带回的银钱便真的捉襟见肘,只等客盈楼那边将四月的账目划过来。

    宗溯仪听她赞同自己的看法,心思却不再这边,蹙起秀眉,捏紧衣袖,薄唇张了张。

    第50章

    屋里光线昏暗, 桌案两盏烛火摇曳,将一站一坐的身影映在墙上,只见坐着的影子缓缓抬头, 拉起旁边那道影子的手, 引着他坐下。

    “来,坐下。”

    张庭的目光落在宗溯仪攥紧的手上,一时间恍然,突然就懂了他近日的异样, 视线上移,又落在他低垂的眼睫, 直挺的鼻梁, 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那颗褐色泪痣上。

    都说灯下观美人, 更添三分色, 这话果然不错。

    她眉间和缓,眼中流露一丝柔色, 轻声说道:“今日, 我找县丞商议为你放籍。”

    宗溯仪心头一喜,抬眸看向她温柔的眉眼, 又想到自己的身世,随即失落垂下头,嘴里低声道:“奴的身份……会给小姐带来麻烦。”

    张庭握住他细嫩如玉的手, 眼睫轻眨,斩钉截铁说道:“我要纳你为侍。”

    良贱不婚, 必先放籍才能进行婚娶,但受礼法约束,张庭最多能纳他作小侍。

    她看着宗溯仪, 定定地说:“我不能让你一直不明不白跟在我身边。”

    宗溯仪眼中霎时蒙上一层雾气,猛地吸了下鼻子,他倏地扑进张庭怀里,紧紧攥着她的衣衫,嘴唇抖动着,“我,我……”

    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水意,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直直望着张庭,“就算不明不白跟着你,我也情愿。”

    张庭抿起一丝浅笑,盯着他润泽的双眼,拍拍他轻颤的肩膀,莫非宗家一朝败落,他如今还是受尽恩宠、高高在上的郡公。

    她既然下定决心,何至于一个名分都不肯给他?

    “待到六月,乡下宅院建成,我们便成亲。”

    “你孤苦无依,我也孑然一身,我们往后便做家人好了。”

    宗溯仪趴在她肩上低声啜泣,闻言重重点头。

    他静静注视袖口钻出的一角白色,更加用力抱住张庭,眼眶微微发热,闭目深深吸一口气,眼角却克制不住流出一滴泪。

    哪怕他做小,那个名为小绿的男人做大,他往后还得卑微地跪伏在正室面前,看他人眼色过活,只要能和张庭在一起,他心甘情愿。

    次日清晨,用过早食,张庭要去书房温书,宗溯仪扯住她的衣袖,非拉着她帮忙选做衣裳的纱料。

    左右不过这么一会,读书不急于一时,张庭便跟着他去了。

    两人头挨在一起谈论花样,张庭出言逗了他两句,被气急败坏的人反手掐了一把。

    杜灶郞就在这时候来找宗溯仪,看到这一幕连忙低下头。

    宗溯仪尴尬地收回手,清清嗓子,问他找自己有何事。

    杜灶郞老实回道:“公子,今日奴将菜米油买回来,灶房这边便没有余钱了。”

    宗溯仪狐疑,昨日按在京都的用度,拨了半月的厨料钱给他,绿田县的物价怎么都得比京都便宜,就算他预先采购七日的食材,也不至于现在就没了。

    宗溯仪叫杜灶郞那账目过来。

    张庭也凑过来瞅,看到账上的米价十分惊讶,她离京前才卖五钱银子一石米,如今五个月过去,竟都涨到一两银子,翻了四倍之多。

    张庭问杜灶郞:“是前街米铺买的吗?”

    “回禀小姐,正是在那,奴跟人打听过,县里就只有那一家。”

    张庭拧着眉沉思,这又不旱又不涝的,米价竟涨这般厉害?

    宗溯仪抬手捂住唇,觉得匪夷所思,“便是在京都,也才一贯银子一石米。”

    张庭抚住他的手,转头又问杜灶郞:“别家去买亦是这个价?”

    “都是这个价,奴看县里也是怨声载道。”说完,杜灶郞不免小声嘀咕:“这县大人也不管管……”

    既然都是如此,并非对方刻意针对,张庭没有什么好说的,再支了半月的厨料钱给他。

    得了银钱,杜灶郞安心退下。

    宗溯仪却眉头轻蹙,面上泛起愁色,“买了庄子和铺子之后,家里余钱便所剩无几,这可如何是好?”

    张庭拉过他的手,让他安心,“余钱怎么都能撑过一月,待半月之后客盈楼的分成下来,届时家中银钱便充裕了。”

    宗溯仪听闻松开皱紧的眉头,心神安定,愁闷消散,嘴角微微上扬,惬意抱住张庭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膀上,继续跟她讨论起夏日新衣的花样,话题多得说不完……

    半个时辰后,张庭好不容易从粘人精手中,解救出自己僵硬的胳膊,找到机会脱身,正准备回书房温书,却又被郑二叫住。

    “东家大事不好了!昨日看好的两间铺子都说要抬价。”郑二一脸愤懑地说。

    今日一早,郑二便被张庭派去谈那两个庄子、铺子的事,结果现在回来只谈成两个,其余那些个财主太没信誉,竟然出尔反尔!

    莫非今日她财运不佳?张庭轻啧一声,叫她去书房说话。

    “她们都说日常花销太大,要涨些银钱维持开支?”张庭听了郑二的回复,问道。

    郑二气愤道:“正是如此,明明还是之前便说好的价钱,等确定要买了就突然涨价,又不是咱家让她们花销变多,这些人实在没有信誉!”

    张庭轻叹,这怕是米价上涨带来的连锁反应。

    她问那两人说涨多少银钱了吗?

    “城北那家要涨二百两,城东那家要涨一百五十两。”

    张庭心里有了底,跟她说:“你去跟城北那家商议,世道不容易,但咱们的钱也不是白来的,能多给五十两便算仁义,实在谈不成就算了。至于城东那家,只多给三十两。”

    “是。”郑二接到新任务,匆匆离去。

    张庭靠在椅子上,想着一家商铺垄断粮食,抬高粮价,若官府现在不出面干扰,后续局面恐怕再难以控制。

    ……

    城南,一户破败的院中。

    院门“喀吱——”一声被推开,系着绀色头巾的年轻男人听到声音,立即迎上前。

    他面色枯黄,两颊瘦削,期待地看向来人,“妻主,可有买到粮食?”

    女人穿着一身打补丁的衣裳,深深叹口气,说道:“整个县里的粮食都在那个米奸贼手上,今日米价又涨了,我去乡下跑了一圈,那边的粮食也被收走。”

    “路上碰到好多人和我一起,都抢着买呢,我只在老乡手里买到十斤番薯。”说着,她将布袋子往桌上一放。

    “这个月还能应付过去,只是下个月……还不知怎么办。”

    桌下的小孩攥住父亲的衣摆,两脚软得没力气,哭喊着:“爹爹,我好饿……呜呜……”

    年轻男人听这声音,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似的,眼里泛起泪光,“好好好,囡囡别哭,爹这就给你煮番薯去。”

    这边空无余粮,县衙官邸那边,一大早便拉了两大车米粮进来。

    米老板正坐在宋县令书房,端起盏茶轻轻抿了口,面无表情候着她来。

    待门口传来声响,她脸上立即升起笑容,变化之快直令人咋舌。

    她笑眯着眼迎上前,“哎呦!亲家您可总算来了。”

    宋县令轻睨了米老板一眼,只不过是嫡女纳了她儿子做小侍,算养条猫猫狗狗罢了,卑贱的商贾竟也敢自称她家正经亲戚?

    米老板看懂了她眼底的轻蔑与不屑,紧了紧袖中的拳头,但面上笑意不改,嘿嘿笑两声,弓着背奉承她。

    宋县令对商贾之人无甚好感,摆摆手,想起巡视县中状况时看到的一起冲突,皱着眉问:“你何时降下米价?我看今日都有人闹事了。”

    话音刚落,便见米老板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每张足有一百两。

    宋县令被这巨额的银票镇住,半张着嘴,惊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是近两月收益的半成,听闻县衙打算重新修缮,小人特奉上缮银,聊表心意。”米老板笑容满面说着,将银钱往宋县令那递过去。

    宋县令舔了舔唇,咽咽口水,接过一数,整整七千四百两。

    老天奶!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别说修一个县衙,便是修十个都够了!

    她受到冲击面上愣愣的,只道:“你,你有心了。”回过神来,她左右环视一圈,将银票揣进怀里。

    转头看向米老板,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可别玩太大了,万事给我悠着点!”

    米老板不停点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小人知晓,最多再过两月,小人便将价格压下,大人绝不会受此影响!”

    宋县令离她有点近,猝不及防闻到一股蒜味,满脸都皱了起来,倒退几步,万分恶寒吐出一口唾沫,摆手散散味,“都叫你来见我,别吃蒜别吃蒜!”

    米老板笑容僵住,面上轻微抽搐,随即说道:“是是是,小人下回一定注意!绝不碍着大人。”

    宋县令眉头又拧了起来,“还有你刚才说的什么叫,本官不会受此影响?”她拿手指着米老板,警告她:“这事和本官一点关系都没有。”

    米老板瞥了眼她胸前异常凸起之处,旋即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讽刺,嘴里却不住附和她。

    宋县令听闻,终于满意了,转头又想到什么:“牛大人那,你拜见过没?”

    “还请大人放心,小人今日运了两车上等的米粮过来,一车孝敬给您,一车孝敬给牛大人。”

    宋县令点点头,叹息道:“合该如此,若仅有本官一人独享,却忽略同僚,那着实显得本官太过吝啬。”说着挥挥手,让米老板退下。

    米老板恭敬地朝她行礼,缓缓退下,心中阴沉不已,拿我的粮食去做人情,您真是太大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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