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七日后, 米铺伙计一大早就在后头舀米、称米,她困乏地打着哈欠,东家又拉了几大间米回来, 等会她还要去盘库呢。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拎着个碎布袋子进来, 面色苍白,四肢虚软,“要,要两斤米——”
伙计出来打量她一眼, 撇撇嘴,让她先去结账再来称米。
乡下前日便买不到番薯, 女人一家这几日都混着草根吃。
她弯着腰哀求伙计:“俺家里整齐的衣裳都卖完了, 一家子六口人都等着米粮下锅呢,您行行好, 能不能便宜些……”说着掏出几枚铜板, 颤巍巍递过去。
这几个子儿顶什么用?伙计面露嫌恶挥开她的手,“没钱出来买什么?滚滚滚!”
那可是家中全部的钱!女人慌得趴在地上找, 却突然被人踹了一脚。
“别在这挡着咱做生意!”
女人的腰磕在门槛上, 痛得她直叫,伙计看了不仅不觉得亏心, 反倒唤来同伴,一起将女人扔出去。
附近路过的百姓也不好过。近来物价飙升,但做工的月钱不涨, 这日子过得分外艰难。她们见此状况纷纷围过来,怒骂:
“这米奸贼丧尽天良, 哄抬米价,搞得大家现在都吃不起饭了!”
“呸!喝人血,下辈子投胎做猪猡!”
伙计被骂声骇得倒退几步, 差点被一旁的架子绊倒。
新聘的护卫拎着棍棒过来打了好几个人,才将这群人彻底轰走。
申时,伙计跟米老板汇报此事,对方听闻不以为意,反倒问:“可将今日闹事那几个的面孔记下了?”
伙计阴险一笑:“都记下了,以后一粒米都不卖给她们!”
米老板嘴角扯出讥讽的笑,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让她们看看,这就是敢跟我米老板作对的下场。”
她眼底冷得骇人,一指重重点向地上,“既然不想站着吃米,那就给我跪着啃草根!”
宅子那边,喜哥正和杜灶郞剥豆子,刚刚剥完,他擦擦手便着急往外边去。
小容切了块橙子,连忙叫住喜哥吃了再去。
他望了望周围,撇撇嘴,还小声念叨着:“当初叫你少说两句,结果非招惹他,如今好了吧?洒扫、洗衣都派给你,月钱还减半。”
喜哥拿了块橙子,想到那人便愁容满面,他低声嘀咕:“谁能想到,他还能复宠啊……”
杜灶郞心里也不好受。上回给了那人脸色,同样没讨到好,但他只扣了半月的银钱,没喜哥惨。
小容碰了碰喜哥的胳膊,给他支招:“往后你去那位跟前殷勤伺候,说不定他看你诚心悔过,放你一马。”
喜哥这段时日,被收拾得一想到那人就生理性惧怕,只恨不得躲他个十万八千里,哪还敢主动在他面前晃悠?闻言将头摆得像个拨浪鼓,急忙说道:“不成不成!我不敢我不敢。”
小容见他这般抗拒,便没再提。
杜灶郞眼珠子一转,但才刚一思索,便立即打消这个念头。
那位属实贼难伺候,罢了罢了,还是扣他的钱吧!
……
张庭今日温完书,用过午食,和宗溯仪商谈过宅子的布局安排,婉拒他撘过来的手,便领着李瑞莲回村里查看修建进度。
乡间土路不好走,摇摇晃晃颠得人脑袋发昏。
突然马车一下子停住,还不待张庭发问,马车忽地前进了一小段,但没一会又倒退回去。
车夫“哎呦”一声,转头对张庭道:“小姐,这边有个深坑,车轮陷进去了。”
“还请您下车,奴和李师傅往前推一推。”
“好。”张庭弯腰钻出来,日头正烈,吹来的风都是暖的,她眯着眼跨下马车,绕到后侧一看,车轮果真陷进去。
车夫和李瑞莲一齐发力将车厢往前推,但车厢过于沉重,还是没能推出深坑,就在张庭撸起袖子要去帮忙时,一个背着包袱的健壮女人跑过来,抵住车厢和另外两人一起使力。
这下车轮终于推出去,车夫跟健壮女人道过谢,便赶忙跑到前面牵缰绳去了。
李瑞莲朝她拱手答谢,张庭走过去一看,哟!还是熟人。
她跟这人打招呼:“王姐姐,今日多谢你!”
这人是村长的大女儿王秀,前几日张庭到村长家收契书,她还悄悄跟张庭打听去何处发财了?
王秀憨厚挠挠头,看自己满手灰,还特地离张庭远些,免得将她的罗衫弄脏。“嗐,这有啥!咱大老远就看到你站这儿了。嘿嘿,反正咱地里刨食的,别的没有就一把子力气。”
张庭眉眼弯了弯,问她这是要去干什么?
她拍拍包袱,咧嘴笑:“还不是咱夫郎父家情形不好,家里还有些余粮,咱娘便让咱送过去。”
张庭点点头,赞扬村长做人厚道。
王秀脸上笑意更浓,比听张庭夸自己还要高兴。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两人纷纷侧头看过去。
只见几十口人背着碎布拼成的包袱,托着板车往前面赶路,板车上躺着几个小孩,身上盖着宽大的芋艿叶,睡得正香。
李瑞莲皱着眉头,问道:“她们这是要做什么?”
王秀刚就是从那边来的,跟这些人说过话,闻言叹口气,跟李瑞莲解释:“还不是县里物价闹得!咱在乡下如今都不好过。这些日子好多人来买粮,咱家卖了许多,结果再拿去县里买米粮,连一半儿都买不回来。”
“这几十口人都是县里的住户,最近粮价飙涨,月钱呢又不够嚼用,听说泰州府那边的粮价还是正常的,索性没有地产,房屋都是赁的,便跟几户邻里一合计,干脆举家搬迁至泰州府。”
县城恶意哄抬粮价这事,李瑞莲也有所耳闻,如今又听到这些人被逼得背井离乡,心中愤恨不已,“这个米奸贼!实在狠毒。”
王秀也愤愤不平,说道:“官府应派人捉拿奸贼才是!”
张庭半垂眼睑,却想着,如今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县衙两位大人还不曾出面遏止,便已然说明了问题。
她摇摇头,时候不早,再耽搁下去,等回程天都黑了。
匆匆跟王秀告别,张庭踏入车厢,马车转进一侧林间小道,徐徐行驶。
没一会便到了,张庭的新宅子刚搭完几根立柱,她绕着走了一圈,甚是满意。
宅子落座在半山腰,前面有一片竹林与村里隔绝,家里有任何动向也不会被人轻易窥视,后面是平缓的山坡,绿草如茵,风光正好。
张庭决定之后和村里商议,将这一片都买下,省得有人打扰。
她兀自点头,届时春笋冒尖扳回来炒菜,再到后边撒上花种,开设一片花圃也好。
负责建屋的匠户见雇主来了,跟同伴打声招呼便匆匆过来。
张庭转头就和她的视线对上,啊,这位也是熟人,就是当初帮自家修缮破屋的那个老师傅。
她热情地跟对方寒暄,直说有缘。老师傅初见张庭时,她只孤零零住在破败的屋里,如今再见,她不仅发达了还能建硕大的新宅院,不由为她高兴。
张庭将与宗溯仪商议的结果告知老师傅,末尾还问她:“我听闻竹子盘根错节,前面那一片竹林,是否有碍屋宅?”
老师傅经验老道,笑呵呵摆摆手,指着前面一片竹林,说道:“这种是丛生竹,竹鞭不会探进宅子里。”
张庭瞬间放下心来,再跟她唠嗑两句,便动身返程。
车轮慢悠悠滚动,终于在酉时一刻赶到。
今日在乡间穿梭,身上不免沾上许多尘土,张庭先去洗漱过后,才去饭厅用饭。
带着一身水汽坐在主位,趁还没摆饭,拿出一串孔雀羽毛制成的彩铃递给宗溯仪。
这是张庭回程路上偶然看到的,只看过一眼觉得宗溯仪一定喜欢,便下手买回。
宗溯仪惊喜地接过彩铃,盯着孔雀羽毛上面绚丽华贵的色彩,眼中漫出无尽的光芒,转瞬侧头定定望向张庭,嘴角不自觉上扬,柔声道:“多谢小姐挂念,我很喜欢。”
礼物能送到他心上,张庭也很高兴。
这时,杜灶郞领着小容过来摆饭,待摆完饭菜,但他并没有退下,抬眼瞅瞅心情颇好的宗溯仪,低下头说道:“启禀公子、小姐,今日奴去外边逛了一遭,最近米面又涨价了,菜果的价格不知何故也跟着上涨……”
“上回存到灶房的银钱怕是……会缺不少。”
物价上涨没怎么影响宗溯仪的好心情,他垂下头将彩铃好生包好,随意挥挥手,“知道了,明日到我这再划些银子给你。”
杜灶郞笑着连连应声,安心退下。
只是张庭的心情,便不那么美丽了。
她眉头紧紧拧在一处,米价上涨,倒逼县里物价整体高涨,就算客盈楼的分成下来,可花销用在虚高的物价上,实在膈应人。
还没拖到形势彻底失控,她就受不了了。
现在米价又双叒要上调,张庭一想就觉得倒胃口,放下筷子,抿直唇线,眼中一沉。
凭甚你轻轻一句涨价,我的钱就得白白流进你的腰包?
第52章
今早牛县丞差人来请张庭过府一叙。
张庭这些时日就等着牛县丞的消息, 方才跟宗溯仪用早食的时候,还纳闷她办事如此磨叽,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
她从荷包里取了两颗碎银赏给传话的婢子, 这还是宗溯仪派人去钱庄兑了碎银, 专门给她备下用作打赏的。
婢子欢喜接过,对张庭拜了拜,跟她说了不少吉祥话。
张庭唇畔噙着一抹浅笑,叫上李瑞莲, 拎着个食盒随婢子出去。
食盒里面是近日宗溯仪指使杜灶郞捣鼓出一种蜜乳糕,乳香绵延, 甘美软糯。他见张庭要出门, 还单独用食盒放了点心,让她带去作礼。
城东离城北较近, 张庭都没用上马车, 直接跟着婢子步行过去。
她刚踏进县衙后院,就看到米老板一脸郁色从宋县令院里出来。
米老板也看到三人, 她对张庭已然没有印象, 但她认识牛县丞身边的婢子,见婢子引着张庭进来, 还笑着跟张庭打招呼。
张庭朝她颔首示意,她墨发仅用一根簪子束起,眼眸黑亮, 刚好一束阳光射下,身上靛青的罗衫闪着细碎金光, 显得整个人利落果决、气质高贵。
两人擦肩而过,但米老板停下脚步,盯着她挺拔高挑的背影注视良久, 摸着下巴想,绿田县何时出了这么一位风姿卓约的女君?看方才那婢子的殷勤模样,她与牛县丞还关系匪浅。
那边牛县丞早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行到门口,婢子贴心为张庭开门,请她进去,随后和李瑞莲守在门外。
张庭和牛县丞见礼,又将带来的糕点奉上。
牛县丞打开食盒一瞧,糕点模样精巧,自带一股乳香,着实别出心裁,笑眯着眼看她:“师妹,你太客气了,今日本就是我请你过来,你怎么来携礼上门?”
张庭笑笑,只说是家中灶郞捣鼓出的糕点,她见味道不错,便想带来给师姐尝尝。
牛县丞原本还因放籍之事对张庭有几分芥蒂,如今见她对自己依旧敬重有加,心中不由得和缓了些。
“师妹有心了。”牛县丞起身亲自拉着张庭坐下,将袖中的放良文书交给她。
牛县丞对自己这个便宜师妹爱重有加,还怕张庭一时糊涂走岔了路子,特意嘱咐她要慎重处事,万事三思。
张庭哪里不懂牛县丞的话中道理?只是凡事有失必有得。
她只轻轻点头,然后垂下眼睫,将文书收好。
牛县丞见张庭这副模样,一时也没摸清她是否听进去,还想再劝两句,却听她问道:“我方才在转角,见到一人匆匆从宋县令院中出来,那人还跟我打招呼,师姐可知那人是谁?”
米老板白白胖胖长得跟大米似的,张庭其实印象深刻,毕竟她现在肯定米老板能这么白胖,自己日益萎缩的荷包必有一份功劳。之所以询问牛县丞,其实是在试探她的立场。
牛县丞一听大早上从宋县令院里出来,便知是谁了。
她一脸烦闷,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她其实觉得米老板行事极端,不顾平民死活,心底很看不上,但碍于宋县令一把手的威势,她自己也才刚在绿田县立住脚跟,昨日便暂且收下那些米粮,向宋县令表明立场,免得遭人穿小鞋。
不过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左右为难,并不想管。
这会听张庭问起,淡淡回她:“是前街那个米铺商行的老板。”
“原来是她。”
牛县丞撇撇嘴,“可不是。”嘴巴微张还想讽刺两句,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止住。
算了,隔墙有耳,谨防小人。
话没说尽,但张庭已然看出牛县丞的立场。
来牛府好一会,该拿的都拿了,该问的也都问过,她起身向牛县丞告辞。
牛县丞还想留张庭用饭,但被她婉拒,便只好放她离开。
张庭出门这回又没看到李瑞莲,她眉间微蹙询问一旁的婢子。
婢子回她:“女君,府里小厮说骡子食欲不振,听说李护卫会看牲口,请她帮忙瞧瞧。”
张庭上次就觉得不对劲,这回预感更加强烈,问了婢子她们去了哪里?婉拒她带路的请求,只身前往。
骡厩附近,空无一人。张庭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压住步子缓缓靠近,悄悄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定睛一看。
张庭瞳孔一颤,她的护卫竟然和牛县丞的夫郎抱在一起!
她垂下眸子收回视线,现下还在牛府,她都不知该惊叹两人行事大胆,还是该庆幸宗溯仪的放良文书先到手。
只是,这两人何时勾搭在一起的?
倏地里面传来一道巴掌声,张庭再凑过去一瞧,只见方才如胶似漆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经分开,牛县丞的夫郎脸上极为愤怒暴躁,和之前她见到的温柔小意截然不同,他胸前剧烈起伏,咬着牙指着李瑞莲压低声音说了什么。
声音太小,张庭没听见,随即便见李瑞莲转身,顶着鲜红的巴掌印出来。
张庭没躲,直挺挺站在那。
李瑞莲推开门便看到她,想到方才那一幕被东家瞧见,不禁心虚地低下头。
张庭淡淡瞥了她一眼,将她的变化收入眼底,径自走了,李瑞莲默默跟在后头。
待出了官邸,又走过一条街,张庭将人拉到路旁,满脸肃穆问她:“李师傅,我听说婢子说你被叫去骡厩,便来找你,才来便见师姐的夫郎打你。”
“你做了何事引他这般愤怒?”张庭没问两人是否有奸情,没提自己看到两人抱在一处,只问两人争执的缘由。
李瑞莲对张庭万分敬重,闻言很是愧疚,认为自己辜负了她的信任,答道:“属下有一事瞒了东家,实在羞愧。这牛县丞的夫郎,便是当初那个于家小少爷。”
“上回被他以看马为由引去,见了一面。属下那日其实就拒绝了他,不曾想他还不肯放弃,属下怕他一直如此,今日便去严肃回绝他,结果被人扇了一巴掌。”
张庭对上了,原来这于氏便是当初栽赃李瑞莲调戏他的小少爷。
她瞟了眼李瑞莲,寻思着这人还能留下,又问对方怎么拒绝的?
李瑞莲挠挠脑袋,十分不好意思,讪笑着直言道:“属下问他,若答应与他私通,拿钱给我养马行不行?”
张庭看了又看李瑞莲鲜明醒目的巴掌印,一时觉得好笑又无奈,终于抿了抿唇,说道:“这事你该早些告知我的,往后去牛府让刘大跟着便是。”
心中竟有些惭愧,竟然怀疑李瑞莲的人品。
不过她告诫道:“日后不要再与那人见面,我信重你的人品,但旁人不知,还是莫要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好。”
李瑞莲也觉得自己此番行事欠妥,连连应声,跟张庭保证绝不再犯。
回程张庭还特意去了清风楼一趟,这里烧鸡风味一绝,可以带回去给宗溯仪尝尝。
段掌柜苦着脸正在打算盘,见张庭来了还招呼一声,问她这些时日去哪了不见她来?
上回张庭借用清风楼灶房捣腾出十道色香味俱全的大菜,令她惊诧万分、印象极深,到如今都记忆犹新。
“出了一趟远门,最近才回来。”
段掌柜跟她寒暄几句,放下算盘问她要吃什么。
张庭说不急,让她先把账盘完,这个耽搁不得。
段掌柜一脸愁容,摆摆手,“不打紧,索性都是亏损。”
既然段掌柜这么说,张庭也不客气,报了菜名说要带走,随口问她:“段掌柜你何故如此烦恼?”
段掌柜支起脖子,吩咐灶房做只烧鸡,见张庭问起,只当两人唠嗑。
“还不是近日县里物价闹的?菜钱、茶叶钱、米钱通通高涨,楼里客人也少了,盈利严重下滑,到如今几乎日日亏损。”
一边说着,一边叹息,“清风楼好歹是老字号,若是也跟风涨价,实在对不住食客的信任。”
只不过张庭记得清风楼卖得也不便宜,物价上涨,顶多少赚些,何至于日日亏损?
段掌柜却严肃告诉她,清风楼一盘素炒,就要用到三斤青菜,一颗青菜中只挑选最鲜嫩的一两片,用料严苛,绝不滥竽充数,因此才会这般美味,价格也会稍贵,但绝没有多挣食客银钱。
说到最后,段掌柜又开始忧虑清风楼的命运,长长叹息。
张庭恍然点点头,她视线一转,见段掌柜脸色发苦,心头顿时冒出一个念头,嘴角不由缓缓上扬。
她打断段掌柜的优思,问道:“掌柜的,您可想让物价恢复如常?”
“我当然想,可是……唉!”段掌柜遗憾,可这哪是自己想想便成的?
张庭勾唇浅笑,想便好。
她招手,让段掌柜附耳过来。
段掌柜一脸怀疑,这年轻人莫非有法子?她半信半疑凑过去。
不过几息,张庭便退开,留下段掌柜站在原地。
半晌过后,她才回神看向张庭,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
“这就能成?”
张庭笑着微微颔首,“就这么简单。”
段掌柜依旧没明白关窍,但看张庭笃定从容的姿态,想到那日她的惊世之举,咬咬牙,坚定看向她:“成,我去!”
第53章
翌日黎明, 绿田县下起蒙蒙细雨。
段掌柜打着把伞站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抬头望了眼清风楼的牌匾,想着就算张庭的办法行不通, 但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 此行他不报多大希望,全当瞎猫碰碰死耗子。
她关了清风楼的大门,催促随从赶紧跟上,便踏进前往泰州府的骡车。
四天后, 终于抵达泰州府府城,段掌柜风尘仆仆领着随从下了马车。
她先去邸店安置好行李, 甚至顾不及洗漱, 便按照张庭的指示,来到当地最大的董氏米行。
一进门直奔柜台, 她湿发耷拉在脸侧, 喘了口气道:“掌柜,你店里可有三千石米?”
掌柜原先见一乱糟糟的女人冲进来, 还以为是来闹事的, 才想叫人轰出去,便听到她的话, 霎时被惊到。
“客官,您,您说多少?”
段掌柜撑着腰, 平复气息,想到张庭的话, 直起腰杆将数字往大了说:“若是你店中有一万石我也要,何处交定金?”
掌柜见她来真的,并非糊弄或者口误, 立刻端正了态度,将人引到一旁坐下,直说让她休息一二,数额重大自己要先去请示东家。
让伙计帮忙给她上茶,还问段掌柜哪里来的?买这么多米粮做甚?
段掌柜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直说让她尽快去,留下三百两的银票作为定金,还说自己明早就要取货。
且不说时间太赶,短时间内根本筹措不出一万石米粮。单说这人急切的态度,掌柜就觉得这人非常奇怪。
她拉住段掌柜的胳膊,问道:“诶客官,您得告诉小人买这么多粮食做甚啊?”
段掌柜还要再去别家米铺,扯开她的手,没好气道:“自然是吃,你家开门做生意还有管这么多?”
掌柜一噎问不出缘由,拿着银票跟握着烫手山芋似的,匆匆回禀东家去了。
董东家捏着银票瞧了半晌,这确实是真银票,起身踱步,左思右想还是不对劲,拧起眉头,自言自语:“今年又并非灾年,囤积这么多粮食做甚?”
又问掌柜的:“那人可有说从何处来的?”
掌柜一想那人的态度,还觉气闷,如实回答:“任由小人怎么问,那人都闭口不谈。”
董东家越想越觉得古怪,让掌柜先去跟城门那些守卫打听这人的来历,然后再派人跟着她,看看她今日都去了何处。
“是。”
没一会,掌柜便带着消息回来,“回东家,城门的守卫说,这人从通州府绿田县来的,小人还问过沿途的商贩,这人下了马车回客栈放下行李,便直冲咱们来了。”
直冲董氏米行?这人目的相当明确,恐怕来者不善,董东家如坐针毡,她莫不是遭人做局了?
傍晚,跟踪段掌柜的伙计回来,抹了把细汗进来答复:“回禀东家,那人今日还去了各大米行,俱都交过定金,硬是要将店里所有的米粮订完。”
这下更诡异了,一万石甚至不够?竟还要倾尽府城所有米行的库存?董东家深觉里面一定有阴谋,连夜派了几名随从去往绿田县探查消息。
地方囤积大量粮食,实在怪异。董东家愁得连夕食都一口没用,晚上辗转反侧,忐忑不已,甚至都怀疑自己卷进了造反风波。
她这边长夜不寐苦等消息,其他米铺见行首都忧惧至此,这下更是心惊胆颤,彻夜难眠。
半夜随从回来复命,董东家急忙从床上坐起身,匆匆披了件衣裳,便传唤她进来回话。
她快步向前走去,外衫滑落在地都不曾注意,见到婢子赶忙问道:“怎么回来的这般快?发生了何事?你看到了什么?探查清楚了吗?绿田县情形如何?”
这一连串的发问差点将婢子问懵了,随后她迅速反应过来,先跟主人行礼。
董东家急得快冒烟了,连忙将她扶起来,“哎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个,快说快说啊!”
婢子连连点头,应道:“是是是。”
“回主家的话,婢子几个在城外的破庙遇到几十口人,起初还以为是强盗,但见她们衣衫褴褛,且带着男眷和孩童,交谈一番,才知她们从绿田县来的。”
“婢子还从她们口中得知,绿田县如今情形不好,米价高涨快活不下去,才举家迁居来咱泰州府。”
董东家觉得匪夷所思,米价为何突然高涨?若是一县米价昂贵,还能去本州府城,为何千里迢迢迁居泰州府?
婢子说她带了个女人回来,董东家让她赶紧将人带进来说话。
董东家负手在屋内来回走,低着头抿了抿嘴,不一会婢子引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进来。
这人见董东家庭院精美,本人也长得珠圆玉润,以为是哪位大人物,还要跪下跟她磕头。
董东家出手制止,当下这种紧要关头实在没空理会这些虚礼,反复试探才肯定她真是从绿田县来的,将自己的疑问托盘而出。
女人见贵人问起她们的遭遇,以为董东家要为她们这些贫苦老百姓做主。
她干瘦的手抹着泪,激动地说:“回大人的话,小民从绿田县流亡而来。米奸贼吃着我们这些贫苦百姓的人血,竟将一石米卖到二两五钱银子!小民一家停了两日的炊火,实在活不下,这才想迁到泰州府谋条活路。”
“小民夫郎是邻县的,那边的米粮也俱都被米奸贼收走,情形好些,但米价也是不断高涨!”
“求大人为小民们做主啊!”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不断给董东家磕头。
董东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旋即又被一石米卖二两五钱银子冲击到,愣愣地扶着椅子坐下,她听不见女人悲怆的呼喊,思绪飘远,在绿田县卖米竟这般暴利,若卖得是她家的米,那……
次日,段掌柜一大早便去董氏米行,却被掌柜退还定金,掌柜笑着给她赔不是,解释粮仓出了意外,一万石拿不出来,若她要几十石却是可以的,气得段掌柜拂袖而去。
等她再去其他米行,也是同样被退定金,各类各样的借口层出不穷。
段掌柜以为张庭的计策失败,垂头丧气想着传下来的祖产清风楼或许再过一两月就要倒闭,心灰意冷领着随从回去。
骡车驶出城门,她心情沉重靠在车壁休憩。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少天,就在骡车抵达绿田县时,段掌柜忽然被一阵喧哗声惊醒,她掀开帘子一看,只见昏黄的夕阳下,数之不尽的长工拖着粮车,摆作一字长蛇阵,一个接一个进入城门,连绵不绝。
段掌柜不禁热泪盈眶,绿田县的百姓、她的祖产有救了!!
……
“那日你到底跟段掌柜说了什么?”宗溯仪轻声问道。他今日穿着黛紫的罗衫,正捏着一把镶嵌蓝宝石的匕首专注地片鹅肉。
匕首还是张庭前两日送他的,正好她今日带了只烧鹅回来,索性来拿用。
张庭盯着他白皙如玉的侧脸,但见他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扇动,直挺的鼻梁上面冒着一层细汗,薄唇红润微微上扬,整个人美丽又鲜活。
宗溯仪片好鹅肉,将其放在盘子上摆放整齐,推到张庭面前,一脸期待望着她,清澈的眼眸透出无尽柔意。
“快尝尝。”
张庭收回视线,抿唇一笑,明明是她带回来给宗溯仪尝鲜的,结果反倒是他更在意她是否用得开心。
她夹起一块鹅肉尝过,皮脆肉嫩,味道醇厚,甚是不错。
又用公筷夹了块到宗溯仪碗里,也叫他尝尝,回他的问话:“我只跟段掌柜说,让她去泰州府订下大量米粮,越多越好。”
宗溯仪夹起鹅肉放入口中,微微眯起眼笑,味道果然非常好!
听张庭的话,他似懂非懂,问她:“是让段掌柜将米运到县里,自己开铺子卖吗?”
张庭摆摆手,淡淡道:“何须这般麻烦?米行掌柜发现段掌柜大量屯粮,肯定疑惑,稍一探查便知绿田县的米价,商人重利,必定纷至沓来。”
宗溯仪眼眸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饭也不吃了,单手撑着脸颊,问:“那为何不直接告知她们绿田县米价高昂,请她们来呢?”
张庭笑着点他,“人总是最先相信自己看到的。而且若是这般出去张口嚷嚷,说不定没在泰州府走一圈就被人带走。”谁知道米老板、宋县令在泰州府有没有人脉呢?
宗溯仪嘴角勾起,心里甜滋滋的。
转瞬想到米老板顿觉可恨,冷哼一声,拳头锤了锤桌面,“家里近日花销如此巨大,全怪这米老贼!仅仅让物价恢复如初,实在太便宜这狗贼!”
看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张庭不由眉眼弯弯,她握住宗溯仪的手,温声安抚他:“小仪勿恼,经此一事后,凡是受过折腾的百姓不会放过她的。”
其实张庭之前还想过干脆让钱不值钱,不仅米老板就算抬高多少物价,都无济于事,而且她往日的经营所得也会随物价飙升,化为泡影,只不过此举实乃损人不利己,她没提。
第54章
百姓们驻足, 望着一车车粮食运入县里,车上色彩各异的米行旗帜迎风飘扬,有年轻男人抱着瘦弱的女儿喜极而泣, 有老媪昨日老伴饿死, 见今日大量米粮涌入声泪俱下,更多的人发出沸腾的欢呼声。
此后,泰州府各大米商入驻绿田县,米行商铺一家垄断的局面就此终结。
第一日米价:二两银子一石;
第七日米价:一两五钱一石;
……
等到了第三十日, 米价已降到四百九十文一石,比过去任何时候的价格还要低, 县里物价也大致恢复正常。
这日, 段掌柜提了只烧鹅上门答谢张庭,物价平抑, 清风楼盈利逐渐稳定。
她想到一月前艰难的处境, 话中竟有些哽咽:“若非女君大义,为小人指点迷津, 祖辈留下的产业怕真的保不住。”说着, 她起身朝张庭拱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张庭。
“这是那日交付给泰州府各大米行的定金, 小人家财浅薄,便以此作为答谢,还望女君勿要嫌弃。”
张庭托住段掌柜的手将她扶起, 却不肯收她的银票,“我只不过提了个法子, 物价能得以平抑,多亏掌柜走一趟,您若还觉得歉疚, 便留下这只烧鹅,全作答谢。”
段掌柜张了张嘴,还不肯放弃,张庭却及时止住她:“您若再提这黄白之物,便是在羞辱我。”
段掌柜叹了口气,终于作罢,却十分敬佩面前这位年轻人,又朝她深深行了一礼:“女君高义,小人代绿田县所有受难百姓向您致谢。”
这一来二去拜不完似的,张庭无奈,干脆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下,轻描淡写道:“举手之劳,不足言谢。”
段掌柜被她谦虚豁达、淡泊名利的胸襟折服,赞叹不已,交谈之间说起那日在泰州府的情况,她如今想来竟觉好笑,“小人那时以为您是要我订下泰州府所有的米粮,运到绿田来卖,结果次日被米商一一退了定金,还沮丧不已。”
“没想到您这招竟是声东击西,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各大米商引到绿田,此计妙哉,您真乃当世贤才!”
夸完张庭,段掌柜又想到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不由为张庭担忧。
她拧起眉毛,眼中忧虑不已,“只是米老板此人心狠手辣,此番亏损严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女君您……”
张庭却摆摆手,不以为意。
段掌柜见她不放在心上,便将话题扯向别处,正值仲夏,清风楼要上新饮子,还说届时来请张庭品鉴。
张庭笑着应下,正巧小容、喜哥来给两人奉茶,今年热得早,家中已经用上冰茶。
段掌柜捧着冰凉的茶盏,想到才经历了一场祸患,她们这些人还好,百姓再遇酷暑怕十分难捱。
张庭闻言一顿,思忖一瞬,侧身跟她提议:“我手上有一张清暑的方子,届时你我煮了凉茶,免费送予路人消暑可好?”
……
米宅,大厅。
这一月,米铺盈利大跌,入不敷出。
“啊啊啊!岂有此理!!”
米老板面目狰狞,气得心肝发颤,掀翻了面前的桌几还不解气,又摔了身侧的花盆、凳子。
奴仆恐惧地看着主人发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一刻后,喘着粗气停住,又缓了会终于冷静下来,反应过来众多米贩一齐入驻绿田县,绝非偶然。
米老板猛地扭头,瞪眼如凶神恶煞,吼道:“叫小四去查!去查!!”
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她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奴仆被她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道:“是是是。”随后连滚带爬跑出去。
米老板垂丧着脑袋,直直立在狼藉的大厅里,没有一点动静。
直到翌日巳时。
小四踏进大厅,跟米老板禀报,她从其他米行的亲信那里,得知是清风楼的段掌柜突然到泰州府订了大批米粮,引发各大米行东家的怀疑,这才发现绿田县的异样,齐赴此地。
但段掌柜怎会突然跑到泰州府?小四又贿赂了清风楼的伙计,得知段掌柜在见过一个年轻女子过后突然关闭店门,远赴泰州府。
这个年轻女子,名为张庭。
米老板慢慢抬起头,眼珠布满血丝,脸色可怖,形如厉鬼,她拳头喀吱作响,咬牙切齿吐出两字:“张、庭。”
“备马,去、官、邸。”
……
此刻烈日高悬,官邸院里炎热无比,花草被晒趴在地上。
宋县令坐在书房用冰茶,一旁的小厮扇着冰盆为她送去凉风。
她心情不虞,饮了一口便重重放下。
宋县令的消息比米老板还要灵通些,昨日便查到这回米价暴跌是有人坏了事。不过她怎么都想不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竟敢断她财路?!
忽地,门外婢子来报:“启禀大人,牛县丞来访。”
宋县令让婢子将人请进来。
此人颇为识趣,还是仅次自己的同僚,宋县令很给面子,起身在门口迎她。
宋县令笑得亲切,说道:“牛大人,稀客稀客!诶外头热,快快进来。”她视线一瞥,却见牛县丞身旁还站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将人邀进来,宋县令唤了仆从上茶,这才问道:“这位是?”
牛县丞爽朗一笑,“下官今日拜见,便是想为大人引荐此人。”
“哦?”宋县令上下打量此人一番,仪容不凡,风姿挺秀,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她名为张庭,乃本县俊才,如今已然身负功名。”
宋县令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大变,定定盯着张庭:“你就是引众多米商入驻绿田的那个张庭?”
张庭垂着眸子,平静地朝她作揖,“回禀大人,正是晚生。”
宋县令却暴跳如雷,勃然大怒,指着张庭,手指都气得颤抖,“大胆刁民,搅乱本县物价,害得百姓苦不堪言,该当何罪?!本官正想派人捉拿你,你竟还敢跳到本官面前!”
“来人!还不快快将此贼拿下!”
一旁的牛县丞听了宋县令这番话,心中都不由为张庭生气,分明是做了善事,免让百姓惨遭奸商剥削,如何害得百姓苦不堪言?宋县令伙同米老板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事已至此还不知悔改,实在枉为父母官,如今竟然指鹿为马,脸都不要了。
婢子听到主人命令,一齐冲进来将张庭围住。
张庭神色自若,缓缓掀起眼睫,看向宋县令说道:“晚生是在救您。”
宋县令一拂衣袖,嗤笑:“你这恶徒一派胡言!你搅乱米市,为非作歹,如何救我?”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张庭分明在害她!
张庭淡淡道:“大人可知,米老板大量屯粮、哄抬米价,已经辐射到周边邻县,再过些时日,兴许会扩散到府城。”
宋县令沉吟半晌,没想明白,眯着眼左右端详她,挥挥手先让婢子下去。
“大人可知,不仅米价,其余物价也在飙升。底下百姓入不敷出、忍饥挨饿,积怨已久,只恨不得将恶首扒皮抽筋。”
宋县令拢紧眉头,百姓要恨要杀都找米老板去,关她何事?
张庭一顿,意有所指道:“昔年高祖皇帝微末之时,亦是如此情状。”
高祖皇帝微末之时,是何情形?
宋县令记得史书上记着,前朝吏治昏暗,生灵涂炭,致使农民起义。
张庭提醒她:“晚生听闻,近几月县里已经饿死不少人。”
宋县令悚然一震,吓得浑身虚软,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嘴巴微微发颤,若真是爆发起义,往往……往往最先割下县令的头颅祭旗!
倏地耳边传来一道天籁:“不过如今物价平抑,想必昔年的场景不会再现。”
幸好、幸好如今还没到那个地步,宋县令猛地抬头,冲上前对张庭千恩万谢,“多谢贤士救我!”
张庭叹了叹,看着她诚恳道:“晚生和大人解开误会便好。大人是绿田的父母官,能为大人奉献绵薄之力,实乃晚生之幸。”
这话让宋县令感动不已,握住张庭的手,连说了三个好,还要将她看作自家子侄。
一旁的牛县丞却愣怔盯着张庭,心底直呼她手段高明!
此事之后,宋县令对米老板这个恶首深恶痛绝,势要撇清关系,断绝来往。
宋县令前脚送走张庭、牛县丞二人,后脚米老板便来拜见。
她冷冷地吩咐婢子:“以后此人,一律不见。”尽想些歪主意,差点害她掉脑袋!
“是。”
米老板被拒之门外,明白宋县令是想要断绝关系,心中万分怨恨,但她仍不肯放弃,苦苦等着。
等到宋县令傍晚出来消食散步,她猛然冲上去,扑倒在地抱住她的腿,哭喊道:“宋大人,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这大街上人多眼杂,要是被人看见她和奸商勾结,她还要不要官声了?
宋县令连忙拉开米老板,引她到暗处说话,命仆从守在周围。
“你到底要做什么?!”
米老板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又膝行上前扯着她的袍角,“宋大人,您可不能不管小人,咱们好歹也算半个亲戚,这一年来相互扶持、不分彼此!”
宋县令恶寒,一脚狠狠踹开她,厉声呵斥:“本官与你这等贱民算哪门子亲戚?!”
“能让你那风骚、淫.荡的小倌儿子爬进门,已是本官格外开恩,你竟还恬不知耻,妄称本官半个亲戚?!”
米老板捂着疼痛的肩膀爬过来,瞪着她:“小人儿子清清白白,从未做过不规矩之事!”
宋县令轻蔑一笑,不多说直道:“今晚你就领着那个贱货回去!”
宋县令手指着米老板,警告她:“还有,什么不分彼此?本官清清白白,从未搭理过你这等贱民,日后休要攀扯,否则有的你好看!”随后拂袖离去。
米老板脸色阴沉趴在地上,手指攥成拳头,狠狠盯着宋县令的背影,突然发出瘆人的笑声,眼中尽是癫狂,状若恶鬼。
第55章
米铺信誉崩盘, 生意急转而下,哪怕价格降到最低点,也门可罗雀、少有百姓问津。
伙计开门营业, 时不时发现铺子外面被人扔了烂菜叶和石头, 甚至还有人泼粪。
这一天天的,生意做得十分晦气。
报给官府,竟然也拒不受理,米老板这下是真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昔日炙手可热的米粮, 如今大量囤积在库房,成为滞销品。
某一日, 米铺突然冲进几名官差, 迅速把铺子查封,还将店里伙计抓走。
米老板这边刚得到消息, 连家财都来不及收敛, 匆匆换了身仆从的衣裳,带着儿子和小四逃亡。
她面色森森, 眯着眼最后看了眼官邸的方向, 舌尖抵住上颚狠狠一碾,随即拂袖转身。
……
今日, 宋县令筹办贤才宴,广邀县内名士。
小吏走在前面为宾客引路,众人走过鹅卵石的小径, 穿过素雅的廊道,来到庄重典雅的花厅, 花厅正中央悬挂着一副“贤才齐聚”的泥金牌匾,几只汝窑的花瓶点缀在案头。
几个婢子迎上前,带着宾客入座。
待众宾客齐齐就坐, 宋县令也来了,只是众人发现还有一位面生的年轻女君站在她身侧。
众人纷纷起身给宋县令见礼,宋县令笑容和蔼招呼她们坐下:“诸位都是本县名士,本次宴席便是为了探讨县内发展之事,还望诸位贤才畅所欲言。”
席间的众人露出虚弱的笑容,谁不清楚宋县令的为人?与邻座面面相觑,若不是宋县令派小吏来请,她们约莫都会抱病婉拒。
宋县令举办这场宴席,其实探讨县内发展为虚,本质是为了挽回口碑,彻底与米老板割席,还特地邀请县内名士见证。
她笑着指着身侧的人,为众宾客介绍:“诸位可知这位是谁?”
张庭笔直跪坐在宋县令下首,眉目温和,轻轻朝众人颔首。
众宾客面面相觑,“还请大人引荐。”
宋县令满面红光,走过来将张庭拉起身,面向众人,说道:“她名张庭,诸位可别看她年轻,小觑她。近日县内粮价被米奸贼搅乱,本官万分痛心、束手无策,全仰仗这位献计才让物价平抑,还百姓一个安稳!”
“如今证据确凿,本官已下令捉拿米奸贼,肃清米市。”
下方坐着的宾客出言夸赞宋县令为官清正、惩奸除恶,心中却怪道宋县令转性了?莫非这场人祸真与她无关?
来访的名士中有与段掌柜交好的,起身向众人转述详情,还激动地向张庭敬酒,“女君德行仁义、不慕名利,实为本县英才!”
席间其余名士也频频颔首,敬佩张庭的为人,欣赏她的才智,对这位年轻甚是喜爱,听闻她在家潜心读书、准备乡试,甚至动心想要收她为徒。
此宴之后,宋县令将命人将宴会之事收集成册,编作诗书,传扬出去,张庭在通州府就此名声大噪。
五日后,张庭翻开新出炉的诗册,慨叹宋县令行动迅速,撇开大量赞扬宋县令的篇幅,找到记录自己言行的几行字,她满意地勾唇,将诗册合上。
钱帛不足动人心,因为,她图谋更大的利益。
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张庭困乏地打个哈欠,今日事务多都不曾午睡,缓了会神,提笔先给京中几位姐妹回信,稍后还要继续温书。
麻雀歪歪头,豆大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她,又跳到另一边的窗沿上,倏地听到一道声音越来越近,展翅飞走了。
没一会,书房的门便被推开,宗溯仪端了盏茶走进来。
张庭头都不曾抬,继续在纸上书写,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宗溯仪没说话,默默将茶盏放到桌案上,只是还不待杯盏落桌,便被一双手接过,温热的指尖在手心掠过。
他心底一颤,慢慢将手放下,看向张庭,手掌微微蜷曲。
张庭托起茶盏饮过一口,视线与宗溯仪交汇,唇畔牵起柔柔的笑,“刚好我困了,喝这个提提神。”
宗溯仪耳尖发烫,慌张收回视线,咬了咬唇,瞥了眼她掌下的书信,轻声问道:“你在给谁回信?”
“说来你也见过,就是那日来送我的那两位。”张庭放下茶盏,温声回道。
“哦、哦。”他眼睛忽地晃到一旁的砚台,提议说:“那我帮你磨墨。”
张庭本想说已经写完信,却看他捏着墨锭在端砚上徐徐打圈,手指白皙修长,不知何时沾上一点墨迹,黑与白的组合透着股惊心动魄的美。
张庭倏地拢起眉头,拉起宗溯仪的手,对方被她的举动惊到,手里捏着墨锭不知所措:“怎,怎么?”
他的手莹白如玉,滑如绸缎,只是不知为何指腹竟有几个红点,离得很近,张庭还能嗅到上面传来的缕缕墨香。
她拿起身侧的罗帕轻轻一擦,碍眼的墨迹顿时消失,张庭眉头霎时和缓,心满意足放下他的手。
舒服了。
张庭这才跟他说:“方才你手上沾了点墨迹,我已为你擦掉。”
宗溯仪回忆起方才手上温热的触感,感觉自己的耳尖又烫又涨,“哦好,好。”
他站在她身边,指尖掐进掌心又松开,深深吸气之后,咬住下唇,扯出袖中准备已久的罗帕递到她身前。
“这是我近日绣得帕子,送予你用吧。”
张庭对他越好,他就越渴求独占她,他在上面绣了一对双飞燕,寓意恩爱不离,希望张庭能忘记之前那张绿竹帕子,忘记那个名叫小绿的男子,将所有的好都给他。
张庭拿过帕子一瞅,方方正正,上面还绣着两只展翅舞动的胖鸡,虽然针脚粗糙,但比起她前些日子收到的那双抵脚袜子好太多,她欣慰不已。
她虚虚指着帕子上面刺绣,揶揄问道:“小仪,是不是想吃烧鸡了?”
宗溯仪脸色一变,什么烧鸡?他明明绣的是双飞燕!
他猛地从张庭手中夺过帕子,忿忿瞪了她一眼,抿紧薄唇,恼羞成怒离去。
“诶!”见他这般气愤,张庭困惑,那绣的莫非不是胖鸡?
她一拍脑门,叹了口气,吸取教训下次不提模样,只夸他绣得好。
坐着思虑了会,张庭收好桌案,她今日先去一趟马市。
跟着畜马大师李瑞莲,来到一家马铺,马铺老板和李瑞莲很熟,主动招呼她。
“哟!李师傅又来看马呀。”
李瑞莲清清嗓子,偷偷瞟了眼身旁的东家,有些尴尬回道:“我今日陪东家来挑马的。”
听到有生意做,马铺老板赶忙迎上来,为张庭介绍。
张庭却盯着角落那只安静站着的黑马,旁边的白马蹭到它都不生气,看着脾气很好,问李瑞莲:“李师傅,您看这匹如何?”
李瑞莲上前一看,不由赞叹:“东家眼光犀利,此马通体黝黑,自带流光,乃是稀有的汗血宝马。”她只是有几日不曾来马市,怎么汗血宝马都有了?
张庭轻轻颔首,她在马群中一眼就相中了它。
此马头部纤细,颈脖高长如天鹅,体型精瘦,肌肉线条流畅,腰背短而有力,黝黑的皮毛柔顺光滑,在阳光下如丝绸般泛着层层流光。
马铺老板有些迟疑:“您看中它了?”
“就它。”张庭又复问道:“可是有人先定下?”
马铺老板直直摇头:“没有,没有。女君既然喜欢便带走吧。”
最后结账,价格竟然只比普通马贵三倍,张庭狐疑地看着马铺老板:“这马难道身体带病?”
马铺老板再三跟她保证,“女君尽管放心,我经营马行几十年,绝不出售劣马,败坏口碑。”
见此,张庭终于安心。
身侧有李瑞莲在,若黑马反抗她还能将其制服,张庭放下心去牵马。
不过此马果真温顺,任由张庭牵着,没有一丝反抗和不满。
连李瑞莲都频频点头,“性子这般好,真是少见。”
“真是好马。”张庭笑着摸摸黑马的脖子,它还亲切地贴了贴她的脖子。
这一路风平浪静,踏入内院前,张庭看着黑马被牵进马厩,吩咐李瑞莲待会给它上最好的草料,先让它好好适应环境,特意叮嘱别让它被其他马欺负。
她满心地回书房温书,想着明日便将这匹黑马送予宗溯仪。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直到张庭用完夕食,照常到庭院散步消食。
走到拐角,突然看到花丛耸动,她走过去一看,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黝黑的马脸。
张庭惊愕万分,它不是被拴在马厩吗?
她上前牵起缰绳,将马往外带去找李瑞莲,好在黑马十分温顺,耳朵微微摆动,安静跟在她身后。
只是张庭忽然感觉头发有一股拽力,疑惑回头,便见黑马正在啃她的发尾,吓了她一大跳,连忙扯出自己的头发。
黑马见张庭惊慌,轻快退开几步,发出短促地“咴咴”声,头部高昂,仿佛在嘲笑她,踏着马蹄在院里撒欢蹦来蹦去。
李瑞莲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东家,属下发现马厩围栏大开,您今日刚买的那匹黑马不见……”话没说完,瞥到院中蹦跳的马身,她顿了一下,“找到了。”
张庭看了眼过于活泼的黑马,无语望天,想到它一路精湛的演技,想到马铺老板迟疑的神情和远低于正常价位的金额,暗自思量:这匹马不会是被人反复退货才如此低廉吧?
宗溯仪听到动静出来,疑惑地问:“怎么了?”
黑马听到陌生的声音,骤然安静,黝黑的耳朵左右摆动,循着声音乖乖巧巧走过去,眼睛又圆又亮,温顺摆摆尾巴,低下头舔舔他的手。
宗溯仪被它舔得手心发痒,不由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摸摸它顺滑的皮毛。
张庭见宗溯仪喜欢,叹了叹气,瞅了眼顽劣的黑马,终究放下将它退回的心思,弯腰拾起缰绳,温声对他说:“听闻宗家玉树极擅骑射,小生特买名驹相送。”
感觉身后的衣袍被突然拽住,张庭浅笑着,反手过去就是一巴掌。
宗溯仪看着一人一马这样欢乐愉快的场面,捂着唇笑了。
他眸光如浸了蜜的星子望向张庭,又将视线投向黑马,温柔地拍拍它的额发,薄唇翘起:“希望你敦厚老实,日后便叫你敦敦吧。”
第56章
前些日子, 张庭与村长商议将宅子前后的空地都给买下,今日正好拿到契书,近来无事, 她索性带着宗溯仪去乡下跑马。
顺便……消耗一下敦敦的精力。
它跟成精了似的, 还会用牙齿拧开门栓,顶开栅栏越狱,张庭每逢傍晚必能碰到它,它很爱在院里散步。好在它散完步就回去, 还会自己将门栓拉上。
不过,也很能折腾就是了, 酷爱理发, 院里的没少被它霍霍。
张庭本想吩咐郑二备下车架,她和宗溯仪坐马车, 由更熟悉马的李瑞莲先骑着敦敦去。
结果宗溯仪直接按住马鞍前桥, 脚尖一点马镫,身体犹如轻盈的燕子凌空跃起, 稳稳落在马背上, 皮靴擦过鞍韂发出细微的声响。
敦敦感到背上的重量,不安地甩动头颅, 前蹄一扬,却被他猛地勒紧缰绳,硬生生按回原地。
他绯红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发间,眉宇间神采飞扬, 眼睛亮得灼人,唇角微扬,朝张庭伸出手。
好一个意气风发翩翩少年郎, 旁边的众人都看呆了。
张庭眼中流露出欣赏,随即握住他手,踩住马镫一跃而起,坐在后面环住他的腰身。
宗溯仪鼻尖飘来她身上的皂角香,他微微往后一瞥,眉眼含笑,反手扬鞭,纵马而去。
循着张庭的指引,马蹄踏在乡间小道,尘土飞扬。
一路跑到宅子后山,此处开阔,地势和缓,绿意融融。
张庭要下马,宗溯仪眼珠子一转,连忙制止她。
他翻身下马,歪着头,戏谑道:“听闻小姐不擅骑术,奴粗通一二,若不嫌弃,奴或可一试。”
张庭一看便知他要耍花招,但她故作不知,“自是不嫌,还请公子指教。”
他挺起胸膛,拧起眉毛,背过手一脸严肃道:“既是指教,女君该称我什么?”
张庭被逗得轻笑出声,遭他一记瞪视,收起笑容,拱着手一本正经道:“庭请小仪老师指教。”
宗溯仪占了张庭便宜,满意地颔首,手抵住唇,装成一副老学究的模样,走在前面一板一眼传授给她马术知识,时不时考她两句,遇到她答不上来的,还要虎着脸斥责两句。
“如此简单,你这都不会。”
张庭骑在马上,似笑非笑盯着他。
宗溯仪倏地感到脊背一寒,缩起脖子,连忙转移话题。
两人在后山顽了好一阵,有些疲倦,正好宅子大致建成,张庭便提议带他瞧瞧。
宗溯仪将马拴在树旁,匆匆跑过来,来到张庭身侧,行走间两人的手碰了一下,他忽地一下握住,还偷偷瞅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甜意从心口化开,丝丝缕缕渗入骨骸。
他晃了晃两人连在一起的手,语气轻快:“去吧,若有何不妥还能及时补上。”在成亲前。
从后门步入宅子,穿过游廊,来到院里。
院内宽大,但空空荡荡,老师傅明日才来搭八角亭,而石凳、石桌俱都订好,只待后日去取。
张庭在院里开了一汪浅水塘,目前已铺上了鹅卵石和白沙,届时还能养上几尾鱼,或种上几棵水生植株。
再到屋内逛逛,敞亮明朗,只等订好的家具搬进去。
宗溯仪发现花圃还空了个位置,指着那处,问张庭想种什么。
张庭目光落在他身上,突然想到石榴花,那浓烈到近乎嚣张的朱红色,如同蓬勃燃烧的火焰。
她眼角微弯,“种石榴花吧。”
这是两人婚后的新房,落到宗溯仪耳中,却是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张庭这是想让自己给她多生几个胖娃娃。
“嗯,好。”他羞涩地低下头,咬了咬唇,想她真是一点都不含蓄。
不过他的思绪发散,既然张庭喜欢小孩,九为极数,那自己给她生九个好了。
宗溯仪想到一堆小孩围着张庭叫娘的场面,不由痴痴笑了。
张庭刚想说有一处屋檐的瓦片没放好,明日再让老师傅重新弄弄,转头便见他的脸上露出傻气的笑,顿时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两日婚期将近,她有一事要与他交代清楚。
“你我的婚礼,无法邀请好友参加,不过届时会请乡邻前来吃酒,为我们贺喜。”
宗溯仪从思绪中抽身,听她这么说轻轻点点头。毕竟两人说是婚礼,实际上只是纳侍的小礼,哪里,哪里值得请好友参加?
张庭揉了揉他失魂落魄的脑袋,安抚道:“村里朴实,不会有闲言碎语。”
宗溯仪将头靠进她怀里,清明的眼珠望着她:“便是无人参加我们的婚礼,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心满意足。”
……
泰州府,张府。
“晚辈仰慕张大家已久,今日特携书画登门,还请张员外通传。”紫衫女子眉目秀丽,朝张声作揖,如是说道。
这些时日,张声为自家族婶婉拒了不少学生登门拜访,只是面前这位真叫她束手无策。
这位是漳州府知府何大人的嫡女。何氏名门望族,累世门阀,何大人身居高位,手段凌厉,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张声躬身向她回礼,只得说道:“还请女君稍等。”
紫衫女子莞尔,不过拦住她,让身侧的婢子将书画奉上,十分自信道:“张员外将此物一并带进去吧,晚辈乃是真心求教。”
张声接过,婢子还一脸喜意,以为小姐面见张大家手到擒来,“有劳张员外。”
自家小姐年幼便极其聪慧,如今府城还流传她神童的名号,去岁中了举人,还是解元,今年漳州府举行诗书大会,席间没有一位学生能比得过她,这书画是她潜心钻研之作,料张大家万般挑剔,见后也必然心动不已。
张声点头示意,转身去回禀自家族婶。
彼时张恕喝得烂醉,披头散发瘫睡在地上,手上还握住一只酒壶,酒液顺着壶口往下流。
张声进来便见这一幕,她慌忙“哎呦”一声,赶忙过来将张恕扶起。
“族婶诶,您醒醒,您快醒醒。”
张恕眼皮像是挂了铅块,勉强撑开一条缝,见是张声,一把挥开她的手,又倒在地上,翻身继续睡觉。
她嘴里嘟囔着:“张……张娃子……别烦我。”
张声又抱起她晃了晃,是一定要她清醒过来,说道:“我的族婶呐,您快醒醒,门外何大人的千金候着呢!”
张恕被晃得头晕,按住张声的手,“管什么何大人、李大人,不见……通通不见!”
张声低声求她:“哎呦族婶呐,您是不怕,可侄女做生意的,这不得避讳着?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张恕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打了个酒嗝,“哪位何大人?”
“就漳州府那位知府。”
张恕一听更没有兴趣,虚软地撑着张声的胳膊,摆摆手,“沽名钓誉之辈不见,不见。”
“不是何大人求见您,是她的嫡女,便是去年漳州府的那位小解元,高相还夸过她才气过人。”
“那位女君一片诚心,特意带了书画求您指点,您要不见见吧?”
张恕伸手挠挠有些发痒的脖子,懒散道:“嗝……书画呢?”
张声将手中之物递给她,她接过,展开看了一会,扔给张声。
“嗝……这有什么意思。”
“告诉她……嗝……我张恕此生不再收徒。”说罢,她拂开张声的手,又直挺挺躺在地上,背过身睡去。
张声无奈,哪能跟人这样解释?只好出去重新找个理由婉拒何解元。
毕恭毕敬将人送走,张声疲惫地回到屋内,见张恕撑起身子又要喝酒,连忙夺过来,唠叨她两句。
想到方才那位何解元的风采,一时间竟觉可惜,“族婶,我观那何解元不错,不亚于杨辅臣,您何故不收?”
杨辅臣是张大家的首徒,才思敏捷,为人诚恳仁厚,去岁乡试高中泰州府亚元,在府城十分有名望,下届会试夺魁热门人选之一。
被夺了酒盏,张恕皱紧了脸,酒也醒了大半,闻言道:“都是追名逐利、学优则仕之辈,有甚么意思。”
说起这个,张恕想起近日流传的诗册,细细打听之后,她才发现周边县里竟也有经世致用、为民请命的贤才。
同老友一般,轻名利而重民生,不显山不露水,便将局势扭转,只是这人手段比老友更犀利老辣,游走黑白之间,还能全身而退。
张声听到族婶夸赞张庭,还感慨:“我便说她不是一般人。”
张恕在心底描绘此人的画像,想着她约莫也是同自己一般年纪,白发苍苍,身无儿女,经历大是大非后依然坚定笃行,或许还是位弃官还乡的贤达。
她还诧异:“你认识?”自己侄女什么德行她还是知道的,那位贤达竟还愿意同她结交?
张声笑着颔首,还说:“这人您也认识,上回我邀她赏鱼,您在假山见过。”
张恕拢着眉心,沉思良久,这才想起确有其事,那名女子眼眸极亮,光彩照人,与年少时的老友一般无二,还令她晃了神。
只是她记得那人极为年轻?
张恕恍恍惚惚:“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人年纪轻轻竟能修炼得如此老辣。”
张声说可不是嘛?此人雅量高致、才调无伦,正在备考乡试,她今日在外面,还听到通州府那边争相收她为徒。
张恕身形顿住,随即眼睛一亮,通州府能有什么名师大儒?还不是一堆远不及她的庸人。
她直起身酒也不喝了,整理杂乱的衣衫,轻咳一声:“我门下正缺一名关门弟子。”看向侄女,“我不日前往绿田县,你替我备下车马。”
张声:“???”
是谁刚才说此生不再收徒?
第57章
成泰七年, 六月廿七,宜婚嫁。
“噼里啪啦——”
鞭炮声响彻云际,红色碎屑飞落, 几个梳着朝天辫的小孩手舞足蹈欢呼着:“快看!新郎来了。”
朱红的软轿绕了村子一圈, 重新回到宅子面前,宗溯仪感觉轿子落地,手 指不由自主绞在一起,心脏砰砰直跳, 额间冒出细汗,他咬紧薄唇, 既紧张又期待。
分明和张庭认识还没有半年, 可这一日,他却感觉等了好多年。
喜公笑意盈盈掀开轿帘, 将一端的红绸递给他, “郎君请下轿。”
纵然张庭承诺过不会苛待他,但宗溯仪看到眼前的红绸还是忍不住眼眶发酸。他母亲纳侍, 也只不过一顶小轿从后门抬进去, 草草了事,哪还有这些郑重的仪式。
父亲曾告诉他, 不要相信女人的花言巧语,若她真对你上心,细微之处你自己便能体会。
宗溯仪深深地吸吸鼻子, 强忍住泪意,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不能闹出糗事。他理理衣袖,伸手攥住红绸,扶着喜公的手下轿。
少顷, 他感觉红绸另一端被人握住,头下意识往那边偏去,盖头覆面,看不清外面的事物,但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乡亲见新郎出来,纷纷在旁边跟两人贺喜。
喜公捏着红帕走在前面开路,刘大、王五在跟在后头撒喜钱、喜糖,小孩一窝蜂跑过来抢,捏着铜板奶声奶气大喊:“祝郎君早日生个胖娃娃!嘻嘻。”
话语太过直白,宗溯仪微微低头,感觉脸上发烫,嘴角又克制不住上扬。
张庭却有些尴尬,哪有刚成亲便催生的?她瞥了眼身旁的人,怕他有心理负担。
待两人踏进大门,郑二坠在后面向来访的乡亲拱手,她今日也着一身喜庆的绸衣,笑道:“这大喜的日子,还请各位父老乡亲进来观礼、喝杯喜酒。”
门内,张庭拉着红绸,领着宗溯仪来到喜堂。
红绸高挂,烛光摇曳。
村长立在一旁,为新人唱词。
在听到“夫妻对拜”时,宗溯仪心头震动,眼眶酸涩无比,再也抑制不住泪意。
哪怕他身份不光彩,她也拿他当正夫对吗?
在喜哥的搀扶下,宗溯仪朝对面一拜,薄唇微颤,泪珠顺着脸颊滑到地上。
“礼成——”
宗溯仪被扶进喜房,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张庭那句“村里朴实,不会有闲言碎语。”的含义。这些事她与他从未说清楚,却尽可能给他最好的婚礼。
真是个木头!他在心底骂道,眼眶泛起湿意,抬手拭去泪痕,又没忍住笑出声。
夜幕降临,院里挂起红灯笼。
张庭留在前面待客,为众人敬酒,乡亲们乍然来到如此阔气的宅子吃酒,往日与张庭接触不多,还放不开给她灌酒。
只有富户刘大财喝高了,歪歪扭扭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给她敬酒,“张秀才,你如今发达了,很好很好,嗝……证明老妇当年没有看错你 !”
这人是从前的债主,张庭要给她几分面子,硬生生灌了两杯酒下肚,酒意上脸,脸颊染上几分绯色。
刘大财哈哈大笑:“爽快! ”说话间步子左右晃动,眼看就要倒下,身侧的婢子连忙扶住她,她又哈哈笑了两声,随即不省人事。
婢子习以为常将人胳膊驾到脖子上,还跟张庭致歉告辞,然后托着自家主人离开。
张庭没有酒鬼纠缠,吩咐郑二好好待客,顺利抽身。
她快步走进后院,喜公在前院吃酒,喜房周围空无一人。
张庭停在门口,干咳一声,抬手轻轻敲门。
才敲响一下,便听里面立即传来清冽的声音:“进来。”
张庭不知自己是热的,还是心里紧张,手里微微冒汗,她抿了抿唇,推开门进去。
反手合上门,她目光沉静,径直朝床榻走去。
屋内喜烛微微跳动,朱红帐幔轻垂,床榻上正安静端坐着一人。
张庭顿住脚步,没有那一刻如现在这样让她清晰意识到,她成家了。
烛光映出窗外的“囍”字,张庭嘴角微弯,眸光柔和,来到宗溯仪面前,用秤杆挑起他盖头。
眼前人,眉目如画,顾盼生辉。
张庭温声问他:“可曾用过夕食?”
宗溯仪想到接下要发生的事,攥紧掌下的喜袍,羞得不敢看她,只乖巧点点头。
“吃了便好。”张庭颔首,走到桌前倒了两杯酒,接下来便要共饮合卺酒。
两人饮完酒水,齐齐坐在床边,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震如擂鼓。
房中沉默良久,忽然门外传来小容送水的声音。
“我先去洗漱吧。”张庭倏地站起身,走出两步感觉自己这样不太礼貌,又兀自停下,回头看向宗溯仪,“你要一起吗?”
说完她都想给自己一巴掌,说什么虎狼之词!
宗溯仪愣了一瞬,随即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他垂下头小声道:“我……我后面去。”
张庭直直点头,视线无处安放,“好好。”然后就抬脚去隔间洗漱。
她洗漱很快,没一会便穿着里衣,带着一身水汽出来。
看着拘谨坐着的宗溯仪,她视线转向一旁的喜烛,“你去洗漱吧,水我给你换过了。”
分明隔着一段距离,可她身上潮湿的水汽仿佛漫到宗溯仪脸上,他像是感受到了那股燥热,浑身紧绷,不敢看她。
“好,多谢,多谢。”
宗溯仪低着头就要往浴房走,却忽地被人拽住,他猛然一惊,身体颤了一下。
张庭没看他,虚虚指了与他相反的方向,“浴房在那边。”
宗溯仪顺着她的手看去,顿时窘迫不已,涨红着脸弓起身子跑过去。
浴房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澡豆的香味,他刚刚解下外袍搭在架子上,又骤然想起,张庭方才在这里沐浴。
宗溯仪拉着里衣的手顿住,这方寸间的浴房全是张庭的气息,令他几乎手足无措。
半晌后,他一咬牙闭上眼,伸手解开衣物,这浓烈霸道的气息一寸一寸爬上他的肌肤,他睫羽轻抖,咬住微颤的薄唇,逃进浴桶。
可这浴桶也被张庭用过,宗溯仪虚虚靠在浴桶,任由温热的水漫过肩膀,他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她的气息,心中万分羞.耻。
房中,张庭由站着等到坐着,最终靠坐在床架上,无聊地盯着喜烛流下红泪,从心潮澎湃等到心如死水。
她困乏地打个哈欠,眼角冒出泪花,感觉浑身疲倦,想着干脆就这样睡觉得了,明日还有不少事要处理。
在张庭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没防备,突然被人扼住肩膀猛晃,这一晃给她吓清醒了。
睁眼便见宗溯仪着一身里衣,怒容满面站在她面前,乌发微湿贴在白净的脸颊上,他撅嘴指着张庭细数她的罪行。
“今日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怎能这般睡过去?”
“与我成亲,难道令你感到无趣?”
“你莫非是后悔不成!”
他沐浴后脸颊微红,小嘴叭叭说个不停,润泽的薄唇仿佛也因他的怒意更加红润,看起来十分秀色可餐。
张庭霎时直起腰身,直勾勾盯着他。
宗溯仪还没感觉到危险降临,见她嘴角的笑意更觉恼怒,瞪着她说道:“你笑什……”说没说完,便被某人猛地一拉,惊呼一声,随即瘫坐在她.身.上。
他望着她温润的眼眸,瞬间便被里面的光彩吸了进去。
张庭拥住他,手抚过他潮湿弯曲的碎发,视线投向他明亮的眼睛,最终在右眼下边那颗褐色的泪痣上,落下一吻。
吻如潮水般落下,宗溯仪感受她干净的气息,手里紧紧攥住她的里衣,浑身发软,轻轻喘息。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张庭将他按在床上,问道:“该叫我什么?”
宗溯仪迷迷糊糊眨眨眼,迟疑道:“妻主……?”
张庭轻笑一声,随即俯身。
罗绸犹如纸片一般脆弱,撕撕拉拉,飘散飞舞,最后悄然坠下。
温润如玉,赤红如樱。
帐幔重重,人影摇曳。
他眼神迷离,略微失神,实在难以忍受拉住她的衣角,“别……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无人理会他的告饶,只有更强烈的风雨来临。
夜更深了,烛影晃动,徐徐燃烧,噼里啪啦作响。
他泪眼朦胧,小声啜泣,还要逃走:“我……我不要了。”
一双温柔的手却将宗溯仪拽下来,抚上他被汗湿的脸颊,安抚他脆弱的心神,但在他破碎的呜咽中,举动却一如既往的狠辣。
天方微白,他疲惫地躺在一侧睡得香甜,可身.下的褥子却近乎被浸.透。
第58章
晨曦透过窗户照进来, 麻雀站在枝头叽叽喳喳,隐隐约约还传来鸡鸣报晓声。
宗溯仪迷迷糊糊抱着罗被翻过身,靠在枕头上睡得更香。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屋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他被吵醒, 困倦地揉揉眼睛,拥着罗被坐起身。
见他醒了,张庭快步过来,瞥见他罗衣敞着, 还体贴帮他拢好衣领。
只是指尖不小心擦过一处,他轻轻‘嘶’一声, 猛地拍开她的手, 含幽带怨觑着她。
张庭暗骂自己毛燥,自知理亏, 连连向他告罪。
只是既然醒了, 还是早早用些饭食才好。
宗溯仪打个哈欠,眼里雾气朦胧, 扶着酸痛的腰肢, 将手递过去,软软道:“扶我。”
张庭顺势将他拉起, 才要松开手,却见他双腿微颤,又赶忙托住。
果不其然收到一记瞪视, 张庭尴尬笑笑。
宗溯仪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随时会瘫软下去, 虚虚靠在张庭身上,气得掐了她一把,忿忿轻哼一声:“都怪你!”
张庭认罚, 再次告罪,找来罗衫让他披上。
待衣衫整齐,两人一同前去饭厅,张庭将就宗溯仪走得慢,看他秀眉紧蹙,很是难受的样子,抿了抿唇,凑过去小声问他:“还疼吗?”
宗溯仪走得很小心,听闻不敢抬头看她,红着脸点点头,语气十分委屈:“蹭着疼。”
张庭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含羞带怯展露荷尖,只是比初初相见时,要肿得多,她干咳一声,脸颊不由染上绯色,有些结巴:“待……待会我出去买点膏剂。”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如猫儿般细弱应道:“嗯。”
张庭忽然想到,还有一正事要与他说清楚。她掏出袖间的一纸契书,递给他。
“这是京中那处香铺的契书,那处铺子便作为给你的聘礼。咳,本该昨日就交给你的,只是……只是昨日……”张庭挠挠头,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突然撇过头,眼睫微垂看向别处。
张庭干巴巴附和:“知道便好。”说完又懊悔地闭上眼,知道什么啊?
她自觉尴尬,走在前面干笑两声,“先吃饭,吃饭。”
宗溯仪安静地跟在后面,温柔地盯着她的背影,唇梢轻翘。
这边岁月静好,张恕那边气得跳脚。
张恕来绿田县已有七日,期间从未刻意隐瞒行踪。
这些日子她门庭若市,县内学生争相拜见,纷纷求她指教,可唯独!唯独少一个叫张庭的,这把张恕急得嘴上起泡。
县里清风楼送了一壶凉茶来,张声跪坐在凉席上,倒了一碗给自家族婶,看着在屋中来回踱步的人,她叹息一声:“我的族婶哟您别急,先来败败火。”
张恕眉头紧锁,苍老的脸上满是凝重,不解地“啧”一声,忽地转身问她:“你说张庭为何不来拜见老妇?”
“若说才来一两日,那许是消息不灵通,可如今都已第七日,为何迟迟不来拜见?”
张声将茶碗递过去,好声好气道:“先别管旁的。族婶您先将这凉茶饮下吧。”
张恕负手背过身,仍百思不得其解,她摸着下巴思索:“莫非是看不上老妇?”不过才提出这个猜测,转瞬便被她自己否决,“绝无可能,老妇自认不输别家。”
她恼得跺脚,“究竟为何啊!”
张声瘪着嘴将茶碗收回来,她也想问:族婶你究竟为何听不见我说话!
不过她习以为常了,举起茶碗一饮而尽,暗叹道:想不到这小小县城,竟也有这般清爽的凉茶!
见张恕还在着急转悠,她直说:“族婶既然如此中意张庭,咱们也打听到了她的住址,直接开门见山去收徒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直接便被张恕否决:“这如何使得?老妇虽无官职在身,但好歹也算个文坛大家,怎可上赶着收徒?”这要是被江南那些老狗知晓,不得笑话死她!
张声摇摇头,自家族婶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该!
忽然,门外婢子来报有人求见。
张恕闻言一喜,赶紧上前问道:“是谁?快说。”
婢子:“回主人,是县令、县丞来访。”
张恕听后失望不已,挥了挥衣袖,撇撇嘴:“不见!”
婢子朝她一拜,出去回话了。
“等等!”张恕叫住她,“还是将人请进来吧。”初到此地,还是勿要得罪地头蛇。
张恕理好衣冠,回到主位坐好。
张声又倒了碗茶,端到她桌上,“族婶,这凉茶着实不错,您饮下去去火吧!”
张恕不满地怒视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区区茶水。
张声缩缩脖子,回到一侧坐好。
很快,婢子引着宋县令、牛县丞进来。
宋县令笑容满面走在前面,甫一进门,便毕恭毕敬朝张恕一拜,“张大家久仰久仰,下官迟来拜见,特来谢罪!”
稍后一步的牛县丞也跟着行礼拜见,“下官失礼,还请张大家勿怪!”
张恕淡笑一声,请她两位入座。
“本是我初到贵宝地,不曾告知两位大人,两位大人勿怪老妇才是。”
宋县令、牛县丞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这位张大家乃是文坛泰斗,她的一生堪称传奇。
少年时高中状元入朝为官,风光无限,却在品阶高升之时,弃官而去,甚至扬言此生绝不入仕!就此销声匿迹。
却在青年时期游走山川河湖,留下无数传世的佳作书画,引得世人争相追捧。
此人虽不在朝为官,但在文人名士间极具盛名,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学生,几乎将她奉若圭皋。
从前仅有前任首辅宗悬月与她旗鼓相当,共称大家,如今只剩下她这么一个举国无双的名士,其威望、势力无人胆敢小觑。
张声命一旁的婢子为两位大人奉茶,她笑道:“此还是贵宝地之物,今日正巧拿来借花献佛。”
宋县令与牛县丞面面相觑,绿田县有甚好茶她们怎么不知?
两人忐忑接过碗盏,待汤水入喉,才了然道:“原来是它。”
张声疑惑:“两位大人也爱饮此茶不成?”
宋县令指着茶碗,摇摇头,笑道:“并非如此。”她向张恕展示她的政绩:“这茶是县内俊才张庭为解百姓之苦,特意置办,本官亦是……”
后面说了一长串的话,但张恕置若罔闻,只听到了第一句,她端起碗盏饮了一口,不由赞叹:“真是好茶!老妇竟从未饮过这等甘甜清润的茶水。”
张声听闻偷偷瞟了眼她,撅着嘴想到:族婶变脸可真快!
宋县令以为张恕赞扬自己的政绩,心中高兴不已,想着张大家声名远外,若她将自己的名声传播出去,那自己升迁便指日可待,更加殷勤地奉承张恕。
两人一来二去,还约定明日去郊外赏景。
只是宋县令望了望门外冒着热气的地面,略显迟疑:“这是否太着急了?”怎么也得寻个凉爽的日子前去吧?
张恕说不着急,艳阳高照,正是赏景踏青的好时候。
宋县令想到自己来时路上都流了一身大汗,想到明日的行程不由汗颜,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最后商定了时辰,张恕满意地将两人送走。
她回来叹一声:“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拍拍侄女的肩膀,“声儿,帮我备下明日的车马行装。”
“对了多备些冰,老妇年纪大了受不得热。”
张声笑着应下。
次日,烈日高悬,热风迎面。
张恕带着宋县令从南郊走到东郊,又绕去西郊,宋县令热得两眼发昏,甚至想要作呕,但不得不顺着她的行程。
宋县令是一点吟诗作赋的兴趣都没有了,在一旁好不容易等她赏完景,见她还要再去北郊,直悔恨昨日应了她的安排。
宋县令心里苦得不行,面色惨败,扶住仆从的手,差点一踉跄,连忙止住她:“张大家,这日头晒得慌,这……”倏地瞥见前方有一处秀丽阴凉的宅子,宋县令指着道:“要不我们先去纳凉?”
张恕故作遗憾,但体谅宋县令:“那好吧。”
宋县令得了首肯,马不停蹄回到马车。
张声盯着她的猴急的背影,抿着唇憋笑,低着头跟着族婶回到马车。
张恕一上车便瘫倒在小榻上,扯扯身上的罗衫,叫张声用力扇冰盆,等感受到凉意才畅快地吐出一口气,“舒服!”
张声想起宋县令那狼狈模样,捂着嘴笑:“族婶您何故折腾宋县令?”
张恕虽远在泰州府,但对宋县令的恶行门清,不由哼哼,“这等为非作歹、罔顾人命的贪官,这还算便宜她的了!”
她感觉凉风小了些,轻啧一声,“声儿今日没吃饭吗?快扇!”又哀叹道:“哎呦!老妇我年纪大了快受不住了。”
顷刻,送上脸的凉风果然更加强劲,车厢里凉爽不已。
只是宋县令就没那么好运,今日车里虽备下冰盆,但早已化成冰水,现下即便不晒,可也十分闷热。
宋县令虚弱地靠在车壁,感觉有沸水自头顶百会穴灌入脑髓,极其难耐。
车马行进两刻那宅子就到了,正门牌匾上赫然写着“张宅”。
宋县令身旁的仆从赶紧过去敲门,通传宅中主人来迎。
不多时,一道青色飘逸的身影,徐徐出现在众人眼前。
第59章
“贤侄, 这,这竟是你的宅子?”宋县令气若游丝道,觉得今日真巧, 出来便碰到熟人, 尤其是这人她昨日才和张恕谈论过。
“正是。”张庭轻声回道,给两人见礼,却突然被一只手托起。
张庭诧异地瞥过去,就见一名头染银丝的老者欣赏地看着她, 笑得一脸慈爱,令她感到分外莫名, 又觉一丝眼熟。
张恕牢牢握住她的手, 哈哈笑道:“无需多礼!”目光死死地黏在她身上,像饿狼盯着一块肥肉。
宋县令脸上血色褪尽、冷汗涔涔, 虚弱地撑着婢子的手, 甚至顾不及观察张恕各位迥异的态度,催促道:“咱们还是先进去避暑吧。”
张庭垂眸遮住眼底的嫌弃, 不动声色抽回手, 恭敬地将两人请进宅子休整。
这老婆子看起来不太正常,还是不要过多接触。
引着两人穿过一片青翠宁静的竹林, 来到宅子正厅,青砖地面沁出幽幽凉意,角落摆放着几只冰盆, 清爽不已,室内室外宛若两个季节, 宋县令不由喟叹出声,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三人将将坐下,便有小厮来奉冰茶。
张庭见状颇为惊异, 她可不曾吩咐灶房置办这些,低声问:“郎君这就起了?”午间和宗溯仪用过饭食之后,消了会食,便送他回房休息了,按理说他这会应在小睡。
小容回她:“郎君听到您出门便起了。”
张庭明了点点头,吩咐她:“叫灶房备下夕食,我要待客。”
“是。”
宋县令饮过冰茶缓过神,听到这番谈话,还纳罕问道:“贤侄,你何时娶夫了?怎么不曾邀本官前来贺喜?”
“不过纳了一爱侍,不值宣扬。”
宋县令恍然,原来是小侍,那便不奇怪了。只是她一拍大腿,还觉万分可惜:“贤侄你这正夫未曾进门,便抬了小侍,日后哪家好儿郎敢轻易许配给你哟!”
“本官有一侄子,生得花容月貌,端庄得体,本还想做主配给你做夫。”
张庭听闻却松了一口气,还暗道幸好自己成亲早,抢占先机,否则和宋县令扯上姻亲关系可就大大不妙。
不过她面语气含着歉意回道:“怪晚生心急,辜负大人一番心意。”
张恕抿了口冰茶,轻蔑地瞟了眼宋县令,就这奸贼也配对她爱徒挑挑拣拣?不知所谓!
她轻咳一声,宋县令仿佛才反应过来,为张恕介绍。
“张大家,这位便是昨日谈及的那位俊才张庭。”
张庭听宋县令称呼她为张大家,还有些讶异,才要起身正式拜见,又被人钳住手臂。
“贤才无须多礼,老妇在县里便听闻你的美名,不曾想今日就是你我相见之时,实在是无巧不成书!”
张庭微蹙起眉,还是觉得有些怪异,她竟是张大家?她曾听裘媛她们谈论过张大家,那是位博古通今的书画大师,世间难出其右;也曾在藏经楼观赏过张大家的松鹤图,写意疏狂,看得出是位豪放不羁的名士。
但面前这位……竟给她一种猥琐之感,张庭悄悄瞥了眼宋县令,若不是这位亲口介绍,她真以为遇到杀猪盘了。
等两人再次落座,张恕舔舔唇,盯着张庭眼睛发亮,顺着话头道:“听昨日宋县令说起你才学过人,老妇甚是惊奇,那既然今日见到便考考你!”
“学生多谢张大家厚爱,您请问。”
张恕刁钻地截搭了四书五经出题问她,好在张庭对此倒背如流很轻易便能答出。
张恕分外满意,能答的出来想必科举无碍,又考她山川湖泊、要地治理,她也能轻松理出头绪,提出要点。
……
好几次宋县令想插话,都被张恕打断,她如今也算看出来了,这张大家对张庭甚是喜爱。
今日出来忙活一整日,捞到一身病,还为别人做嫁衣,宋县令瞬间觉得头更晕。
连考了半个时辰,张恕越深入了解张庭,她越是心痒难耐,迫切地想收她为徒,感觉时候差不多了,她搓搓手,矜持地清清嗓子,说道:“老妇如今座下正缺一小徒。”
宋县令打个哈欠,还无聊地想何时能回去,猝然听到这话惊愕抬头。
张庭秒懂,在这半个时辰的问答间,她也摸清楚张恕的实力,比京中那位给陛下讲经的韩大人学问还要深厚许多,人脉也远甚韩大人,完全就是她向往的名师,只是……她望着对方万分急切的神情,还是迟疑了。
这人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样子。
张恕见她久不应答,紧盯她紧闭的嘴,两只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心中急得上火,快答应快拜师快说啊!
张庭被她瞪得精神紧绷,思虑再三,周围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答应被收徒。
她缓缓撩袍跪下,“晚辈张庭甚是仰慕大家,恳请您收留,传道授业,弟子必勤勉修习,不负师恩。”
张恕猛然站起,双手微颤,竟有些热泪盈眶,她快步走到张庭面前,激动道:“好好好。”比首徒拜入门下时,心情还要剧烈。
张庭恭敬地朝她三叩首,将喜哥递来的茶水奉到她面前,“老师请用茶。”
张恕饮过茶水,总算平复激荡的心绪,端起师长的架子,“汝心诚,吾当倾囊相授。”随后将她扶起。
宋县令面上抽搐,她方才才感慨为他人做了嫁衣,如今更是后悔陪着张恕来郊外赏景,但转念一想,既然张庭如今成了张大家的弟子,那么她侄子再嫁给张庭也不是不可,嘿嘿。
马车里冰块化完,张声实在热得待不住,热汗横流,跟着刘大的指引来到正厅避暑。
她热得发昏,没注意屋里的情形,开口便是:“族婶,外头实在太热了。”
张恕立即瞪向张声,怪她口无遮拦。
族婶?张庭恍然,原来才拜的老师便是那日的疯婆子。她嘴唇动了动,心中生出后悔的情绪。
古代难以改换门庭,这种老师真的不会害了自己?
张恕也知那日太多放浪形骸,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是她都命张声待在马车里,谁能想到她待不住呢?
张恕尴尬朝张庭笑笑,心底庆幸:好在已经立下师徒名分了!
事已至此,张庭认栽。
给张声歇息了段时间,饭厅那边通传摆饭。
张庭请众人移步前去用饭,张恕踏入厅堂瞅了眼熟悉的布置风格,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情,还夸她蕙质兰心。
“爱侍惯爱摆弄这些,让老师见笑了。”
张恕听闻,倒对她的小侍侧目。
四人徐徐落座,宋县令瞧着布置不俗,心下一惊,怀着为侄子打探的念头,提议:“今日若非我等上门打搅,贤侄应与佳人用饭。可我等俱不是俗人,何不请人出来一同用席?”
张恕怀着对故人的思念,难得附和:“请出来吧。”
她们没意见,张庭更不愿委屈新婚夫郎,直接吩咐喜哥将人请过来。
不过半刻菜刚上齐,才添了碗筷,宗溯仪便款款走进来,喜哥坠远远在后头。
张庭上前将人领到身边坐下,向众人介绍:“这便是爱侍。”又和宗溯仪逐一介绍其余几位。
宋县令惊叹宗溯仪的美貌与谈吐,想着有这么一位美侍,自家侄子往后日子怕不好过。
张恕却腾的一声站起身,瞳孔放大,直直盯着宗溯仪,绕过桌子来到他面前,“你是小仪!”
宗溯仪少见外女,被这动静惊了一下,瑟缩躲到张庭身后,揪住她的衣角,听这话疑惑地将视线探向张恕。
张恕见宗溯仪困惑不解,还道:“我是你张姨婆,那时和你祖母一起在国安寺礼佛,我还抱过你呢。”回忆起与老友畅谈时势、言笑晏晏的场景,又想到如今那人早已不在,还死得那般惨烈!张恕喉咙发紧,心口像是被巨石一寸寸碾过般钝痛。
宗溯仪隐约记得那个画面,迟疑道:“你是张姨婆。”
张恕眼眶发热点点头,她不便和宗溯仪接触,只拉起张庭的手,慨叹:“好孩子你很好、很好。”
宗溯仪被贬为奴的消息传出,她本想等风波平息再将人赎买回来,没想到张庭竟然愿意顶着沉如泰山的压力将人救出,是她不如年轻人有魄力,愧对地下的老友!
张声静静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族婶,为她递上帕子。
宋县令瞧了这场面,却纳罕宗溯仪竟来头不小?想着回去势要查清楚。
张庭没想到宗大家与张恕竟然还相熟,但看两人都忆起伤心事,她忙扯开话题,先招呼众人用饭。
饭后,送走心事重重的宋县令,张庭回到书房坐在下首,安静听两人谈起昔日旧事。
张恕这晚与夫妻两人说了许多话。说完对小两口未来的展望,提到张庭往后的仕途,她还特意将宗溯仪支开。
室内仅余两人,张恕垂首沉思来回踱步,突然负手直起身,一脸肃穆道:“你既是我弟子,老妇便敞开说话。”
“可知你日后仕途万般艰险?”
张庭掀起眼皮,定定看向新出炉的便宜老师,回道:“弟子知晓。”
张恕早知如此,叹了叹,一掌拍到她的肩膀,神色坚定:“好。此事你无需担忧,老妇会为你筹谋。”
不将这至诚至真的孩子送上青云梯,送到受苦受难的百姓面前,她何以面对天下人?
第60章
夜晚宁静, 只院外树上传来蝉鸣。
“等到明早便能好些。”张庭垂眸合上药塞,转身将药罐放到桌案的抽屉里。今日抽不出空,这还是她悄悄托杜灶郞外带的。
“嗯。”宗溯仪瓮声瓮气应一声, 手紧紧攥住罗被, 想到方才温热中又带着冰凉的触感,身子猛地颤了一下,羞得脸都快埋到被子里去。
张庭在水盆里净过手,又拿帕子擦拭干净, 回到榻前。
见宗溯仪这副模样,还觉好笑, 将他从罗被里挖出来, 揽住肩膀,却被他慌张推拒, 他一脸绯色, 紧拢着双膝,仿佛在掩盖着什么隐秘, 但不过须臾, 又实在忍不住蹭了一下。
张庭隐约明白了什么,强行拉开他的两只膝头, 果然见如雪的罗绸上赫然,上面的料子还被浸湿。
宗溯仪羞恼不已,使了大力推开她, 扯住一旁的罗被盖住自己,极小声斥道:“不准看!”他怕张庭觉得自己行事放浪, 可,可是只要一想到她的手落在他身上的画面,想到那麻痒入骨触感, 脊背便要猛然一颤,然后那里……根本控制不住。
他半咬薄唇,眉间紧蹙,竟感觉更疼了,难耐地摩挲着。
张庭别过头,明明该做的都做过,不该看的也都看过,但还是忍不住尴尬,她头朝宗溯仪偏去,低声安抚他:“你身上还带着伤,今日不宜做那事。”
“嗯。”
张庭踌躇片刻,提议:“要不今晚我去睡客房?”
宗溯仪不由自主朝她靠过来,不满地抿起嘴,觑她:“才不过新婚,便分房而居,你想让他们怎么看我?”
“那,那我便留下吧。”张庭心底落下一块巨石,她也不想去睡别屋,补充道:“多添一床罗被吧。”
昨夜累极才睡着,今日两人着里衣躺在床上,都有些不习惯。
宗溯仪背过身还是睡不着,问起张恕在他离开后,都和张庭说了什么?
“提了些你儿时的趣事,说你那时惯爱调皮捣蛋。”
宗溯仪听这话,便知她又捉弄自己,拢着被子翻身瞪着她,反驳道:“我才没有。”还想伸手拧她,才支到半路却悻悻收回手,怕那里又开始疼。
他摆正身体往外挪挪,离张庭更远些。
张庭看他这副避她如洪水猛兽的样子,唇角微翘,坏心顿起,特意问:“夫郎的罗裤可还要换?”
骤然被她这么问,宗溯仪还有些懵,“换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她竟拿这取笑自己,心头倏地升起一把火,还不是都因这人!
宗溯仪气得翻过身要对她施展大刑,手将将探出便被人钳制,他不服气躲开她的攻势再次进攻,这下双手都被牢牢制服,他累得轻喘,刚想抬起脚又被压住,宛若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轻哼一声撇过头,颇有种士可杀不可辱的意味,可张庭却感觉自己膝盖下那里可不是这样想的。
她笑着挑眉,今晚若不做些什么好像过不去?
烛火昏黄,一片暗沉。
张庭眼睛掩于黑暗的光线,她俯身衔住他的薄唇,好生摩挲,又骤然撬开蚌壳,缠绕之间他浑身发软,双眼迷离漫出层层水雾,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她松开他的手,握住他细长的白颈,在上面落下细密的痕迹。宗溯仪低吟出声,双手抓起被衾,留下一团又一团的褶皱。
突然在某一刻,他倏地流下眼泪,不住地祈求喊着我错了不要这样,如泣如诉,难耐地开始挣扎,榻间湿湿嗒嗒,浸出好长的痕迹。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岁月悠悠轮转,转瞬便过半月。
今日库房那边将米老板的财产清算出来,宋县令将政务推给牛县丞,笑意盈盈背过手悠然带着亲信回府。
她舒适地卧在躺椅上,拿起账本一处一处的清点,最终满意地喟叹一声。
亲信是族中旁支,名为宋缇,两人关系极为亲厚。
宋缇赞叹:“不愧是县尊大人,深谋远虑!轻轻一招便将那米奸贼驱逐出县,既能消除心头大患,又能坐拥万千巨产,实在一石二鸟!”
宋县令哼哼,心里美的不行,可嘴上还是道:“否则还能真将那贱人拿下不成?届时真把我供出来如何收场?”
她感觉前些日子中暑还没好全,脑袋仍有些发昏,想到这,她忽然问起:“族里怎么说的?”
宋缇思索“额”一声,躬身回她:“现下还未曾来信,不过想来便是这一两日了。”
说曹操曹操到,没一会门房便急切跑进来,将手里的信递给宋县令,随后见礼,“大人,这是京中那边送来的。”
“哦?”宋县令将账簿扔给宋缇,懒洋洋接过信缓缓拆开,淡淡一瞥却霎时差点惊掉她的下巴,慌慌张张要起身却没站稳,猝然倒在躺椅上,宋缇连忙过来扶她,嘴里还道:“县尊大人,信上怎么说?”
那日之后,几番打听张庭爱侍的身世,得知是从京中来的,宋县令便去信本家劳烦探查一二。
宋县令将信纸递给她,在屋里急得团团,哀嚎着:“哎呦!这张庭究竟作何想法?竟招了那么大麻烦回来!”
宋缇疑惑地看着她,随后视线落在纸上,她看到亦是万分诧异:“她那小侍竟是宗相之孙!”
“这可如何是好?本官竟错信张庭这厮!沾上天大的麻烦不说,还连累本官。”
宋县令想到近日自己和张庭来往过密,还找人赶制了书册宣扬两人的事迹,就感到悚然,这要是陛下迁怒怎么办?
她是要被摘了乌纱帽,还是被摘了脑袋?
宋县令想到传闻中宗家的惨状,吓得哭丧着脸,猛地抱紧脑袋。
宋缇倒不觉这事有多严重,兀自沉思片刻,她拉过宋县令道:“县尊大人莫要担忧。那张庭既然能将宗家血脉带出京都,必然是陛下默许,她至今都平安无事,又哪里会牵扯到您?”
听她这么说,宋县令思虑一会也觉得很有道理,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瘫坐在躺椅上。只不过此事过后,她可再也不敢提和张庭结姻亲,还小心和宋缇商议:“要不咱把那书册收回来?”
宋缇一噎,提醒她通州府已有不少人看过书册,便是收回也用处不大。
宋县令心底恨恨,想出口恶气,但张庭是牛县丞的师妹,如今还成了张大家的爱徒,有高人护着,自己又翻不出正当理由捉拿她。
进一步不行,就退一步,她打定主意就此疏远张庭,淡化众人将自己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印象。
且看另一边,今日张宅有新客来访。
今早张庭命郑二置办些土仪寄给京中三位姐妹,等她回来复命时,后面却跟着位陌生女子,衣衫简朴,明艳端庄。
郑二解释:“东家,这位小姐自称是您的同门师姐。”
陌生女子一脸笑容,随和道:“师妹,在下杨辅臣,这厢有礼了。”说着便朝张庭作揖。
“为你准备的见面礼,我进门便交与小厮,望你喜爱。”
“何须客气。”张庭早便收到大师姐的来信,说她今日要来拜访,却没想到今日便至。
她欢喜地跟杨辅臣见礼,唤了小厮去请老师来,将人邀到大厅里坐下,共叙佳话。
这半月以来,张恕都住张庭府上,上午教她策论、书法,下午考校她学问,若有空闲还找宗溯仪下棋。
张庭听老师介绍过大师姐杨辅臣,她性格诚恳,虽出身寒微,但很有慧根,如今不过二十有六,便已高中乡试亚元,在泰州府学生之中极具名望。
现在见到本人,再观她周身气度,便不由心生好感。
半晌后,张恕吊儿郎当走进门,腰上还别着一只酒葫芦,她咧嘴笑:“辅臣来了。”
张庭嘴角抽抽,别过眼,没眼看。
杨辅臣见惯不怪,照例行礼问安。
张恕见到首徒十分高兴,酒瘾上来,扒开酒塞狂饮一口。
伴着张恕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杨辅臣低垂着眼,将怀里之物拿出奉给她,“这是路过泰州府时,刘师婶差弟子送来的信件。”
张恕听到刘师婶三字心中便有了计较,接过一看,果不出所料,刘毓这老狗盯上她刚收的小徒弟,在信里千方百计勾她带着人回江南。
刚好张庭底子夯实,正缺一块磨刀石打磨,她虚虚打个哈欠,侧头对张庭道:“小庭,后日便随我回江南一趟。今明两日再作一篇文章,你刘师婶可不是省油的灯。”
“正巧见见你二师姐、三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