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清晨。
张庭推开小窗, 莲田如绵,忽而拂来一阵清冽的风,空中飘起细密如丝的小雨。
炎夏闷燥, 她们一行人昨日才到湖州府, 浑身汗渍,个个便如从水里捞出似的,一齐搬入老师的旧宅休整,今日落了雨, 压下湿热的燥意,倒是舒适。
肩头忽然被人靠上, 一双白皙的手从背后牢牢环住她, 他睡眼惺忪,眼底氤氲着水汽, 可怜巴巴地说:“下回不许再那样弄我了, 今早差点没起来。”
张庭碰了碰他的手,暖呼呼的。她微微侧过头, 轻笑一声:“下次还敢不敢叫我落汤鸡?”
宗溯仪眸光忽闪, 撇撇嘴,拒不承诺。
张庭没听到声音, 便知宗溯仪犟劲儿犯了,但稍后还有事做,没甚时间和他逗趣。她转身揽着他的肩膀, 推着人来到箱子前。
“快换身衣服,老师在等我们用饭呢。”这话是哄宗溯仪的, 依照她便宜老师的为人以及作风,必定最后一个到场。
怎可令长者久等?何况这位长者还是妻主的老师、祖母的至交。宗溯仪一听张庭的话,便着手整理衣衫, 收拾完毕,还为张庭重新梳发。
她的青丝近日有些毛燥,宗溯仪还念叨着下次洗头给她用自己的茶油。
两人相携来到院外,雨已经停了。径直走向饭厅,绕过假山,还遇到大师姐杨辅臣,眼角带笑,不疾不徐招呼两人:“小四,妹夫。”
宗溯仪听到她唤张庭“小四”,侧目觑身旁之人,眸光晶亮,捂着嘴憋笑。
张庭对他的取笑不为所动,热情地问候杨辅臣:“师姐早,一同去饭厅吧?”
“好。”
“师姐先请。”张庭手臂外伸,做出“请”的姿态。
杨辅臣笑着颔首,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自己十分喜爱这个四师妹,她性格温和有礼,处事井然有序,尊师重道。
她率先走在前头,张庭和宗溯仪并排坠在后面,场面十分友爱。
张庭却忽然侧首,无声地朝宗溯仪勾唇,唬得他立即收起笑脸,瞳孔微缩,汗毛竖起。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再说“怎么不笑了?”
宗溯仪浑身紧绷,预感有不妙的事情发生,小心倒退两步,但还没等他踏出一脚,便被人拉到假山后面。
他被抵到石壁上,见张庭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告饶:“妻,妻主,奴知错了。”他往左右看去,皆是石壁,简直退无可退。
晚了。
张庭卷住他柔顺的乌发,捏在手中把玩,低头叼住他的薄唇,齿间蛮横撕咬,宗溯仪想推开却又使不出力气,在行人交汇的岔路,他甚至不敢发出多余的吟声,只能默默任她上下其手,承受她赋予的一切。
倏地,不远处传来:“小四?妹夫?你们哪去了?”杨辅臣走到半路,本来和师妹说两句话,结果回头一看人都不见了,只得满怀疑惑回来找人。
近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宗溯仪心脏都绷住了,怦怦直跳,犹如行走在陡峭的悬崖,他害怕极了。忽而温凉的指腹相触,在他瞳孔骤缩时却又立刻分离,他心间松了一口气,却又在下一刻迅速袭来,反反复复折磨他。
等杨辅臣去了别处,张庭才放开宗溯仪。他出了一身薄汗,衣衫整齐,除了薄唇有些微肿,从外面看着并无大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膝盖发软,正颤巍巍打着哆嗦,身子不上不下,极为难受。
张庭平静地擦擦手指,掀起眼皮挑衅看向宗溯仪,他被看得猛地瑟缩,反手虚虚撑着假山,乖巧地直直摇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心底里却暗骂张庭衣冠禽兽。
待宗溯仪平复好心绪、恢复些体力,两人才重新前往饭厅。
只不过两人在路上玩闹耽搁不少时间,等到达目的地,连张恕都到了。
杨辅臣见小两口来了,手里捏着馒头,还一脸困惑地问:“小四、妹夫,你们方才去了何处?我走在前面,一回头你们就忽然不见了。”
宗溯仪咬紧薄唇,羞得埋下头,忿忿拿指头在后头直戳张庭。
张庭微笑着一本正经地说:“走在半路发现汗巾忘记拿,怕待会出门多有不便,便先回去取。”左手悄悄背在后头握住宗溯仪作乱的指头。
杨辅臣赞同地附和道:“是该回去拿,小四你别看方才下雨,稍后指不定会出个艳阳,届时汗如雨下,没帕子在手还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恕咬了口蟹壳黄,酥皮掉的渣子落在她的罗衫上,抬眼瞅了两人一眼,感觉不太对劲,但她也没说什么,只叫人赶紧坐下用饭,待会儿朝食要凉了。
张庭拿了个蟹黄包子吃,推了碗糖粥给宗溯仪,她记得他爱喝雪梨银耳羹,这甜口粥应也喜欢。这包子味道真不错,她吃完又拿了个。
宗溯仪见周围还有旁人在,有些放不开,只好凑到张庭耳边道:“我也想吃你这个。”
张庭听了直接将手里的递给他,还复问他:“还要不要?”
宗溯仪端正坐着夹起包子吃,脚尖翘起又微微点地,闻言抿唇一笑,小声回道:“不吃了。”
张恕猛然满脸紧皱,感觉手里的蟹壳黄酸得要死,都快入土的年纪了竟还让她看这恩爱场面。
杨辅臣默默地将臀下的凳子搬得离夫妻俩远些,她虽二十有六,可她还未曾成亲啊!
饭后,听到老师回湖州府的荀晗、邬屏柳纷纷赶来拜见。
“学生荀晗,恭请老师晨安。”
“学生邬屏柳,问老师安好。”
张庭站在张恕身侧,静静打量她的两位师姐。刚入门时听老师提起过,后来大师姐来了,也听她说过一些。
二师姐荀晗,二十有一,比她还小一岁,湖州府本地人杰,家财万贯,贯通诗书,原是商贾出身,后家中放弃经商,读了三代才出她这么个举人。只不过单出相貌看,人有些阴郁。
三师姐邬屏柳,二十有四,身长玉立,风姿卓卓,锦衣美玉加身,才气出众,去岁高中湖州府乡试经魁,听说性子温吞,沉默少言,是从济州府迁居到此地的。
张恕大刺刺坐在主位,淡淡地品了口茶,“都起来吧。”
荀晗立马从地上站起身,扫视了一眼周围,目光落在张庭身上一瞬,随即又冷淡地收回视线,站到左侧。
邬屏柳缓了一会才撑着地起身,还慢吞吞道:“多谢老师。”她要站到右侧去,过了会,像是想起什么,又朝旁边的杨辅臣轻轻颔首:“师姐安好。”
杨辅臣也颔首示意,只不过面上淡淡的。
张庭垂眸,她发现三位师姐间的关系仿佛不太好。大师姐性格随和周到,但对三师姐态度平常,对二师姐更是视若无睹;二师姐只对老师恭敬,性子很独,对其余同门毫不理睬;三师姐性子温吞,该有的礼节都不少,但却莫名给人一种距离感。
张恕将众弟子的反应收入眼底,各有各的毛病,顿时觉得头疼,叹了口气,视线不由落到张庭身上,面露欣慰,所幸小徒弟是个好的!
她向二徒弟、三徒弟介绍:“这是你们师妹张庭,张,施弓弦也;庭,稳如厅堂。”
荀晗和众人隔了一排椅子、桌几,漫不经心靠在柱子上,听老师郑重介绍张庭,只扯扯嘴角露出轻蔑的弧度,“不知这位四师妹,如今功名几何?排位几许?”
张庭不过秀才出身,而在场的三位师姐俱都是举人,还有年纪小于张庭的,荀晗这般问张庭就显得别有意味,故意想让她难堪。
杨辅臣拧眉,呵斥一声:“老二!”
邬屏柳沉默地站着,闻言也朝张庭投去目光。
荀晗睨了一眼杨辅臣,嗤笑:“大师姐,师妹我可没和您说话,您急什么啊?”
杨辅臣一噎,本想好好训斥她一顿,却在她冷漠的眸中失去声音,泄气低下头。
张恕左看看暴躁的二弟子,又右看看平静的小徒弟,摸着下巴突发奇想:到底最后是火山被冰山浇灭,还是冰山被火山烧得沸腾?
宗溯仪立在一旁听了心底万分气愤,又怕张庭难受,扯住她的衣角,担忧地望着她。
面对这明显不怀好意的刁难,张庭心底波澜不惊,安抚地轻拍夫郎的手,浅笑着朝两位师姐一拜,“庭去岁方才考中秀才,名次不足一哂。”
张庭这般大大方方承认,反倒将荀晗的嘲讽尽数堵在嘴边,她别过脸,冷哼一声。
邬屏柳见此场面,沉静的黑眸中掠过一丝讶异,对张庭颔首,轻轻道一声:“师妹好。”
原本方才的冲突都要翻篇,忽而,又听荀晗略含讽刺意味问道:“堂前的男子是谁?”
杨辅臣真的怒了,几次三番挑衅还不知悔过!
“二师妹不得无礼!这位是小四的夫郎。”
荀晗听杨辅臣说话更是恼怒,她显然也有备而来,嘲讽笑道:“什么夫郎?区区贱侍也敢带出来丢人现眼?我们什么身份?他也配和我们站在一起?!四师妹你在想什么?”
邬屏柳忽地抬起头,瞳孔微缩。
杨辅臣是知晓老师和宗溯仪关系的,不由大惊失色,大呵:“住口!”
宗溯仪倒也不气,只眼睛滴溜溜一转,灵机一动,旋即扑到张庭怀里,呜咽抽泣:“姨婆……呜呜呜。”
张恕心疼地看向宗溯仪,老友在世便只剩这么一个血脉了。她怒拍案几,腾的一下站起身,气得扔了茶盏砸到荀晗身上,骂道:“孽障!”
张庭轻柔地拍拍宗溯仪的脊背,射向荀晗的目光却带着冰冷的寒光。
第62章
荀晗听宗溯仪喊声还有些懵然, 谁是他姨婆?
等肩膀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茶盏落地摔得稀碎,她才猝然回过神, 捂住受伤的肩, 愕然抬首,望向心中极其敬重的师长,难以置信地开口道:“老师,您竟因这贱侍打我?”
贱侍?
宗溯仪的祖母、她的老友, 出身簪缨世家,却为人俭朴, 怜悯寒微子弟科举无门, 崇文重教,兴学养士, 打击各府州县学、府学贪腐, 解决学生求学艰难的处境,创办长庚书坊, 惠及天下读书人。
普天之下, 若论家中门第、名望,宗溯仪都算卑贱, 那世上便无人可称得上高贵!
乌云飘散,烈日再次普照大地。
张恕不禁又想起老友寂寥赴死、惨烈的结局,失望地瞥了眼荀晗, 看向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最终长叹一声, 沉重地阖上眼。
这个天下究竟是怎么了?
杨辅臣眼中含怒,话中爬上冷意:“二师妹,小四的夫郎乃是老师侄孙、宗大家嫡孙, 你休要再口出狂言,给天下学生丢脸!”
荀晗瞳孔一缩,连退数步,心底万分震惊,她只不过托人查了宗溯仪的契书,知他奴子出身后被抬了小侍,就不曾细查他的来历。
她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恨自己马虎大意,舌尖抵住上颚,想向宗溯仪道歉,但抬眸见堂前众人异常冷漠的神情,她咬住嘴唇,撇过头,终究未言。
杨辅臣不想同门间嫌隙闹大,恨铁不成钢瞪着荀晗,“还不快跟小四、妹夫致歉?”
荀晗立即回过头,目中带火,“杨辅臣,这干你何事?”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唇畔掀起一丝嘲意,“少拿大师姐的名头压我,你算什么东西!”
姐妹阋墙,师门不幸。张恕倏地睁开眼睛,语气饱含怒气:“杨辅臣不够格训斥你,我总够吧?!”
荀晗怒意戛然,愣怔:“老师……”
“孽徒!不敬师长、黑白不分,事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这便是为师教你的?”张恕冷冷地呵斥她。
荀晗愤愤不已,还是朝张恕跪下,低下头道:“弟子愚钝,有负老师教诲。”袖中指尖却因攥紧成拳发白。
“你哪是辜负我的教诲?你是愧对宗相的恩情!”张恕气笑了,“当初若不是……”她忽地话头停住,厉声责令荀晗:“起来,去和小仪致歉。”
张恕转头温声对宗溯仪道:“小仪莫哭了,孽徒无状,姨婆已让她给你道歉。”
“宗公子,是在下口拙,折辱了您。还望您谅解。”只是荀晗仍直挺挺跪着,不曾挪动一步,眼睛盯着地上,不曾偏离一瞬。
张庭暗自思忖:荀晗向宗溯仪道歉,是因宗溯仪是因宗相的关系,倘若宗溯仪出身果真卑贱,她是不会甘心道歉。因为她的矛头一直对准自己,会无限攻击自己身边的一切。
到底什么缘由才让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师姐,对自己怀抱如此大的恶意?
张恕见这犟驴似的二弟子,气得扇了她后脑勺一巴掌。
宗溯仪靠在张庭怀里忿忿地想,这臭读书的老是跟张庭作对,十分讨厌!他仍不想放过她,呜呜咽咽着要继续哭,腰间却被人轻轻戳了一下,他霎时明白张庭的意思,嘴巴努了努,还是顺从她的心意。
他从张庭怀里出来,拿着帕子擦眼泪,“不怪女君,是奴家性子敏感。”
张庭知宗溯仪古灵精怪的劲儿,不会因这难过,而她才和两位同门师姐见面,也不欲闹大嫌隙,反倒让外人看笑话。
张恕见此还心酸不已,小仪不久前还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这才过几月便这般懂事,不知中间受了多少磋磨?不由又骂了二徒弟一句:“孽徒!倔驴!”
邬屏柳盯着荀晗倔犟又气愤的脸,安静地垂首,眸中闪过一丝恍然。
张庭淡淡地瞥了她三师姐一眼,平静收回视线,笑着出来打圆场:“都是同气连枝的同门师姐妹,既然说清楚,此事便算做了了。”
她转头看向老师,道:“今早看到院外的荷塘,宛若琉璃翠盏,甚是雅致,老师不如邀大家一同赏景?”
张恕双眸柔柔,眼中很是欣赏,笑着指她,“你啊。”这小徒弟性子宽厚豁达,进退有度,极为难得。
她转头狠狠拍了荀晗的肩膀,只有这孽徒是个榆木疙瘩,“还不快起来,莫要辜负你小师妹的一番心意!”随后领着众人去后院赏荷。
荀晗起身踉跄一下,紧接着就去跟老师的步伐,路过张庭时还轻哼一声:“假好心。”
张庭坠在后面正跟宗溯仪耳语,闻言都不曾瞥她一眼,继续问他:“你说你绣技大成?”她想到次日便脱线的胖鸡罗帕,怎么不相信呢?
宗溯仪要跟她打赌,说届时她若觉得绣技高超,就答应他一个要求。
张庭不知他又冒出了什么坏点子,但乐得和他玩闹,于是欣然点头。
荀晗见自己被无视,气得呼吸加重,她咬紧后槽牙,怒视张庭一眼,随即愤然往前。
等人走远,宗溯仪瞅了眼,将目光落在张庭身上,问她:“为何这般轻轻放过她?”
张庭还在猜测宗溯仪要捣鼓什么花样,听他问起,打个哈欠:“初到湖州府,还是莫要让旁人看笑话好。”
“若她死性不改,再好好收拾也不迟。”
宗溯仪哼哼,戳她一下,“我就知道。”说罢,又戳了一下。
“知道什么?”张庭握住他好动的手,警告地睨了他一眼,她可不想大白天将他抓回屋里。
宗溯仪缩缩脖子,又忍不住上前捏捏她的胳膊,唇角微勾,恶劣地在她耳畔耳语:“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还特别小心眼,今早只是取笑了她,她便将他拉到角落,弄得他又疼又难耐。
张庭侧过头,润泽温热的唇瓣擦过她的脸颊,她挑眉眯起眼,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故意吓他:“那你知道,我会怎么收拾你吧?”
宗溯仪心中的警铃响起,他像炸起毛的猫,倏地瑟缩后撤几步,与张庭隔开一大段距离,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想……”张庭微笑,直接朝他走来。
这唬得他猛地跑到三丈开外,但回头再看便只见张庭远去的背影。
他气得咬牙,可恶!又被耍了!
……
师徒六人正兴起赏荷,小厮突然来通传刘贤士来访。
“终于来了,走吧!随为师去见见故人。”张恕掰开莲蓬,取了莲子丢入口中,这个时节的莲子最是清甜可口。
张庭将手里的一小把莲蓬递给宗溯仪,方才老师说好多年都没吃过莲子,大师姐便去采了一大把回来,还分了一些给她。
她揉揉宗溯仪顺滑的乌发,“不是顽累了么?等会回去休息吧。”
“嗯。”宗溯仪轻轻应一声,眼皮子打架似的。
扶着他来到两人居住的院外,张庭才跟他分别,去往老师的书房。
等她来时,所有人都落座,还高兴谈论着什么。
张庭朝老师一拜,张恕笑呵呵地说:“来了?快坐快坐。”
张庭颔首,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的两名来访者,一人年长着紫衫,想必便是刘毓;一人着蓝衫,看着年轻秀美,约莫是刘毓的弟子。她收回视线,按着入门排序,坐到三师姐邬屏柳下首的位置。
刘毓端详来人,看风姿、看仪态,不由暗自点头,是挺不错,侧过脸问:“这边是贤姐刚收的弟子?”不过听说来自偏县,功名不显,又哪里比得上她新收的弟子?
张恕颇为自得,扬起脸道:“正是。”
刘毓见她这副模样还腹诽:不晓得张老婆子嘚瑟什么劲儿?难不成年纪大了爱看好脸收徒?
那今日她便要戳破这老东西的花架子!
刘毓满意地看了眼小弟子何英,清清嗓子:“听闻贤姐的小徒出类拔萃,我这不孝弟子甚是仰慕,非要过来求人指教一二。”
何英顺势起身,视线冷冷地落在张庭身上,随即回过脸,朝张恕一拜:“学生请张大家爱徒赐教!”两月前曾抱着书画求见张恕,她的大弟子仅是亚元,而自己还是解元,本以为拜师十拿九稳,却不曾想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对方推脱身子不适,可转头便收了新弟子。
那日的身体不适,竟是没看中她的托词!
而那新收的徒弟,却仅是个稍有名气的秀才罢了。
何英愤愤不平,眼底发狠,她家乃漳州府名门望族,累世门阀,她自己才华不俗,年幼便崭露头角,何处比不上这秀才?她今日非要雪洗耻辱,让这对师徒名誉扫地!
张恕没见过何英,唯一识得她的张声还不在身边,闻言只以为是寻常比试,学生间的玩闹而已,不以为意,只让爱徒出列。张庭的实力不落于杨辅臣,张恕很放心让她比试。
还叮嘱道:“小庭,既然人家诚心请教,那你们年轻人便好好顽,勿要伤了和气。”
“是。”
第63章
何英徐徐转身, 将锐利的目光射向张庭,冷淡地朝她发问:
“太祖时施行屯田制,使得仓廪皆满, 国富兵强, 而今时却反而令国税骤减,究竟为何?”
“在下以为乃是因太祖时期祸乱并发,屯田能迅速供给粮草、士卒,而今局势稳定, 不再需要大量兵粮,才显得制度难以为继。”
“在下拙见浅薄, 还请女君赐教。”
她说完彬彬有礼朝张庭作揖, 嘴角却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一个毫无根基、甚至名次不显的秀才,哪里有渠道了解国策方略?这张庭恐怕连屯田是什么都不知晓吧?
她倒要看看这落魄秀才待会如何惊慌狼狈, 屈辱败走!
何英这番话语惊四座, 她若问的是府城官员那大家都不会诧异,可要知道若非家中长辈在朝为官, 能接触时务, 这问话就算举人都摸不着头绪,更何况被问之人出身寒微, 去岁才考中秀才,纵然幸运拜了张大家为师,但也不过短短数日, 哪里又能对时政信手拈来?
何英这是在刻意为难张庭,想叫她下不来台, 也想让张大家脸上难堪、声名扫地。
但既能知晓,想必家世不俗。杨辅臣想明白其中关窍,当即质问:“女君何许人?”
何英瞥了她一眼, 冷冷道:“在下漳州府,何英。”
杨辅臣听过此人的名号,去岁漳州府的小解元,很有才名,累世门阀,母亲还官拜知府。可却仗着家世,能轻易接触时务的便利,拿自己熟悉的领域来为难一个对此异常陌生的小秀才,实在可恨至极!
她目光如炬盯着何英,沉沉道:“女君家世过人,可其他人途径受限,难以接触这些时务,您提出此等议题,是否有失偏颇?”
荀晗虽不喜张庭,但更见不得同门遭人欺负,她虚虚靠在椅子上,嗤笑一声,出言刺何英:“不过是仗着家世便利,为难别人的蠹虫。”
“竟也好意思?”
邬屏柳嘴唇抿起,也冷冷地瞪着她。
张恕蹙起眉,有些担忧地看向小徒。小庭虽然贯通古今,但这政务终究讲究实实在在,若没做过官,难以说清楚。
何英骤然被三人围攻,怒极反笑:“父母家世、人脉都是生来自带,利用资源,提出这议题有何不可?”
“殿试上若陛下以此为题,诸位莫非也要说家世寒微,接触不到此等时政,还请陛下更换议题?别招笑了诸位!”
“你!”杨辅臣拍案而起,气得冒烟,分明便是这人混淆是非、曲解原意,简直诡辩。
眼看事态逐渐失控,张恕叹了叹,道:“好了。”她想干脆认输算了,本想带小徒回来磨练,乍然见着真刀子还是莫要碰了。顶多她伤点颜面,被几个老狗笑话而已,若小庭遭此一难失了心气,可就大大不妙了。
只是她才要张口,便听一道沉稳的声音落地:“女君所问屯田,在下亦有些许拙见。既然女君诚心相问,那在下便班门弄斧了。”
书房内众人闻言,纷纷惊异地朝张庭望去。
她低垂着眼眸端坐在下首,嗓音温润,不疾不徐,犹如潺潺流淌的清泉,举止谦逊得体,可堪一句君子之风。面对何英的咄咄逼人,竟是丝毫不乱、稳若泰山。
何英朝张庭投去鄙夷一眼,眉头轻挑:“哦?”她可不信一落魄秀才有何等真知灼见,轻笑出声,笑声中夹杂着不屑,“您请讲。”
张庭淡淡掀起眼皮看向她,目光平静如水,就算触及她脸上的藐视也没有丝毫变化。
“昔年战火纷飞,太祖皇帝设立屯田制,目的是为了保障战时军粮供给、安置流民、开垦边疆。而今屯田制的弊端展现,”她顿了一下,“女君所言兵力、军粮的因素,在下难以苟同。”
何英听她说的这段话,像是感觉到什么,脸上不屑的神情瞬间消失,面色变得十分凝重。
连何英的老师刘毓也不经意坐直身子,目不转睛盯着张庭。
张恕听小徒胸有成竹,悬着的心顿时落地。
场面霎时安静,落针可闻,都在等着她继续说。
张庭突然瞅见衣袍皱了一角,轻蹙眉宇,立即伸手抚平,这才抬头继续道:
“愚以为原由大致有三点。其一,屯田制的设计与执行存在缺漏,约束兵卒的自由,收取极高赋税,使得兵卒耕种意愿低下;或是军逃田荒,或是虚占田亩,不耕不种。”
“其二,土地兼并。漳州府正设立屯田制度,愚祖籍在那知晓一些状况。地方豪强通过典卖、占佃的手段侵吞屯田,导致我朝屯田大量流失。”
何英母亲乃是漳州府知府,权贵侵占屯田,这便是在说何知府失职,她听到这还想反驳,但转念回忆起自己前后看到的屯田亩数,顿时哑口无言。
刘毓摸着下巴,欣赏地紧盯着张庭,本以为张老婆子看走眼,没想到眼光更好了。
“这其三么,便是粗放耕作,导致地力耗尽,变成荒地……”
张庭论述有条不紊,清晰具体,甚至还涉及母亲的失职问题,彻底将何英堵得羞愧难当,她埋下头狼狈不已,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至于张庭的另外三名师姐,都像不认识她一般,俱都陌生且怪异地盯着她看,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张恕收到刘毓投来羡慕的眼光,不由骄傲地挺直腰板,她强压住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轻咳一声道:“小庭,都叫你收着点了,怎还这般肆意,让你刘师婶多不好意思!”眼里却溢出满满的笑意。
张庭秒懂,唇边含笑,虚虚朝她一拜,“是弟子放肆了。”说着,又谦逊对刘毓道:“学生拙见,若有缺漏,还请师婶指正。”
这都论述到这个地步,哪还有可指正之处?若张庭刚愎自用,还可提点她的性子,可偏偏她乃场上最谦逊有礼之人,不不,应该是刘毓平生见过的、有大才还如此虚怀若谷的第一人。
啧,真叫张老婆子捡着宝了!
刘毓起身走向张庭,拉着她的手,眼里极其欣赏,只恨不是自己的弟子。
还赞赏她:“国之大材,有管相之风。”
刘毓笑着叫来僵硬在一旁的何英:“英儿,还不快谢过你张师姐指教。”
何英缓慢走过来,骄傲的头颅低垂,像是失了心气,全程不敢看张庭一眼。
她嗫喏道:“何英,谢、谢过张师姐指教。”
刘毓点点头,胜败乃兵家常事,踢到铁板,败一败她的傲气,重新修炼之后,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她为何英向张庭致歉:“小徒无状,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冒犯,师侄勿怪。”又转头压着何英给张庭道歉。
愿赌服输,她漳州何氏没有软弱之辈。何英强忍着眼里的泪意,紧咬着牙,朝张庭深深一拜,“是何英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张师姐,还请师姐谅解。”
只不过刻意挑衅,张庭还不至于容不下何英,更何况听师姐们提起她家世很不一般,行走官场,其实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她这样想着,唇畔不禁噙着一抹浅笑,将何英扶起,眼神很温和,“不过是平常师姐妹间的学问讨教罢了,不值一提。”
众人方才为张庭的才华惊叹万分,这会听闻她将这事定性为学问讨教,不由慨叹她心胸豁达、容阔万物,实在实在太难得了!
就连何英也十分错愕,随后便真真切切感受到张庭与自己间巨大的差距,才华与品行都比不过人家,她这回实打实地甘拜下风,对张庭钦佩不已。
张恕看着爱徒,真是越看越喜欢,哪哪都好。在内心深处再次感叹:去绿田县收徒这步实在走得正确,要是错过这样的弟子她怕是要悔恨终身!
这场辩论就此落下帷幕。
傍晚,张恕今日异常兴奋,做东在院里招待刘毓师徒二人,言语间回忆往昔,谈论昔日同窗的景象,时不时挨个细数对方的缺点,嘲笑对方的糗事,又开始攀比,叽叽喳喳,吵得人脑瓜子疼。
杨、邬、张师姐妹三人找了一处远离老师的僻静之地,坐着闲谈。
杨辅臣经此一事,对张庭更加欣赏和喜爱,“小四真是一鸣惊人,你这般年纪,我从前只知你才气出众,竟不知你对国策方略专研之深,倒是浅薄了。”
张庭只说:“是师姐爱重了。”她要去拿另一侧的碗盏倒杯水,甫一起身面前便递了个碗盏过来,是邬屏柳。
邬屏柳目不斜视,沉默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张庭笑笑,拿过用了,心道:看来是在同门间站稳脚跟来。
晚上用过饭,师门五人将刘毓师徒送到门前。
何英踌躇半天,最终还是拉住张庭,“张师姐,嗯……我日后可否和您通信?”说完,她自觉羞耻别过脸。
张庭莞尔,“自然而已。”
将人送走,张庭只身回到内院,方才宴席之上都朝她敬酒,肚里装满了酒水,她要去解手。
穿过廊道,转角倏地冒出一人,她冷不丁地还被吓了一大跳。
张庭抚着胸口顺气,看向来人。
对方侧头目光落在院外的假山上,她拳头捏紧放在唇边,清清嗓子,带着几分扭捏地说:“你今日很不错。”
“今早是我……”话没说完,面上便露出窘迫,像是受不了似的,径直离去。
张庭拧着眉,瞟了眼她仓皇的背影,暗骂一声晦气。
耽搁她解手!
第64章
昨夜的大雨下得畅快淋漓, 浇走盛夏的燥热,翌日空气清新,分外凉爽。
好不容易来一趟湖州府, 趁今日温度适宜, 张庭便拉着宗溯仪游湖去了。
这次出远门,只带了李瑞莲、刘大和小容,今日出行索性一同带出去。
清晨泛起蒙蒙薄雾,水面之上荷花摇曳生姿, 清风徐来,吹得湖面微皱, 天上一轮日光拢着云雾, 将金光洒落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船妇撑着船桨载着两人划往湖心, 其余人坐了另一只船紧紧跟在后面。
宗溯仪站在船尾, 乌发随风轻轻飞扬,他微眯着眼, 抬起手挡住刺目的阳光, 轻盈的罗袖顺势滑下,露出白得晃眼的手腕, 只是肌肤上面还有几道醒目的红痕。
在外面待了会,船身晃动,他弓着腰稳住平衡, 小心回到船舱,挨着张庭坐好, 靠在她肩上,“外边真美!”
耳畔传来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船身在水面起起伏伏, 倏地一下,小船转头向一侧倾斜,宗溯仪没坐稳要往后倒去,吓得他连忙抱住张庭,稳住身形。
等船身稳定,宗溯仪才反应过来坐到她两股之上,目光仓皇游移,脸颊红若滴血。
张庭环住他的腰肢,才觉得好笑。分明惯爱挑衅,不服输,但遇上这种情况,偏偏又脸皮薄得紧。
宗溯仪怕闹出事,顶着张大红脸,立马从她身上撤下来,安安分分坐到对面去。
“坐好了。你不是说要吃莲子嘛?正好多采一些回去,晚上还能煲汤喝。”
他如捣蒜般点点头,突然左右环视只有两人的船舱,不由回忆起那天假山之事,防备地捏紧自己衣襟,小心觑张庭的脸色,怕她突然狼性大发,光天化日之下,又朝他伸出魔爪。
这是把她当什么色中饿鬼了?张庭看他这一系列生动有趣的反应,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眯起眼睛笑。
她没有解释,只用修长的手指拍拍身旁的位置,对面的宗溯仪只犹豫一瞬,便撅着嘴乖乖跑回来了。
“待会再采些荷花,放屋里吧。”张庭目光柔和,轻轻将他洒落在脸侧的一缕乌发别在耳后。
他霎时被她的温柔俘获,将方才的警惕抛之脑后,仰起头痴痴望着她,双手抱住她的胳膊,眼里盛满笑意,“好。”尾音不自觉地上扬,整个人透着股愉悦。
很快,船只在一片莲田中央停下。
撑船的老妇道:“女君,到地儿了!”
两人手拉着手出来,薄雾已经散去。宗溯仪剪了一只莲蓬,剥出白生生的莲子,喂给张庭吃。
“好吃吧!”
张庭点点头,还诧异道:“竟和老师院里的不是同一个味道。”
“自然不同。老师院里的是通芯白莲,此处种的是寸三莲。”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张庭循着声音望去,左侧一辆华贵画舫的甲板之上立着一名玄衫女子,正是荀晗。
她唇齿半张,有些讶异,还是朝荀晗一拜,“见过二师姐。”
“师妹何须多礼?”荀晗笑道,眉间的阴郁化去,手捏着折扇轻轻摆动,像是见着张庭心情很好的模样。
“今日我正与友人泛舟,竟能有缘相遇,那还请师妹、妹夫上船一叙。”说罢,吩咐婢子放下吊椅。
宗溯仪拽住张庭的衣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别去,这臭读书的准没好意。”
张庭心底有些思量,牵住他的手,道:“去会会她吧。”
她回头吩咐李瑞莲等人多采些莲蓬、荷花回去,船妇小船缓缓划向画舫。
等两人登上画舫,才知这里湖州府俊才齐聚,正举办一起诗文集会。
荀晗轻咳一声,她语气发虚,尴尬地对宗溯仪道:“男眷在另一侧,妹夫,我让小厮领着你……去吧?”
小厮低垂着头,躬身道:“郎君还请随奴来。”
宗溯仪询问地看向张庭,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冷冷地睨了荀晗一眼,这才跟着小厮往另一边去。
见人终于走了,荀晗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张庭身侧,“师妹,那个。”想说的话梗在喉咙,难以启齿,半晌后,她道:“师妹,请随我来吧。”
“有劳师姐。”
待走了一会,荀晗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顿住脚步,一咬牙向张庭吐露心扉:“那日是我受小人挑拨,误以为师妹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逼得老师收你为徒,才刻意针对你,十分抱歉。”
“那日你展露才华,我才知遭人蒙骗,本想向你致歉,却……羞于开口。回去之后,夫郎狠狠骂我昏聩,责令我再来向你道歉,我深以为然。”
“今日正巧遇到师妹,便想这般说开,还望师妹日后不要看轻我。”说罢,她如释重负沉沉吐出一口气。
“师姐多虑了,庭绝无此心。”张庭听荀晗所言非虚,微微颔首,接受了她的歉意。只是她向来讲究广结人脉,还未曾跟谁发生过冲突,而且才初到湖州府。这人竟这般急切见不得她好过?
她心底有了猜测,与荀晗道:“这人曾想拜老师为师?”
对方听闻倒是十分惊讶,“师妹如何得知?”
“此人去岁拜访老师,千般万般想拜入门下,所幸老师慧眼,断然拒绝,否则师门竟要出一败类小人。”
这印证了张庭的猜想,她恐怕是因拜得良师大儒才遭人忌恨。
荀晗说起这人名为周泷,本地豪族,去岁乡试名列前茅,在学生间还算有名望,“师妹日后若与此人接触,务必小心。”
“嗯,师姐说的极是。”
不知不觉便到了,荀晗兴高采烈推开门,邀张庭进去。
里面见有陌生的女子进来,热闹的氛围霎时一静,齐齐看向荀晗。
荀晗跟众人介绍张庭,还着重点出她的事迹。
席间不少人听说过,漳州府的小解元被一名秀才狠狠比下去,对事件主人正是好奇,没想到这就见着了。
她们热情地邀请张庭就坐,饮酒作诗,或是试探她的学识,或是向她探听那日的详情,言谈间,不自觉被她的从容的气度和才华吸引。
众人甚至面面相觑后,心里纷纷松了一口气:幸好此人才是秀才,少说也得晚于她们一场考试,她们断然不会跟她碰上。
在画舫用过午食,集会散去,与荀晗夫妻拜别,张庭领着宗溯仪打算好好逛一回街巷。
她将刚买的碧螺春递给刘大拿着,给宗溯仪拿了块糕团,带着人到一侧的饮子铺歇脚。
宗溯仪戴着帷帽,看不清神情,突然说了句:“荀晗的夫郎与我想的很不一样。”
张庭回忆起方才见到的男子,模样与常人没甚不同,随口问道:“何处不一样?”
宗溯仪侧身看向张庭,“他不美。长得圆胖,席上好多郎君都嘲笑他。”
张庭感觉他意有所指,继续听他道。
“但听人说,他纵然长得丑,多年不孕,却很得妻主爱重他,院里至今只有一名生育过的小侍。”
他定定望着张庭,“若我有一日,容貌尽毁,无法生育,你也会对我好吗?”
果不其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张庭前日才回答过宗溯仪:“书和他掉进水里,到底先救书,还是先救他?”
张庭记得那次回答没能令他满意,气得晚上睡觉时他都不让自己碰。
左右都讨不到好,这回她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斩钉截铁道:“不会。”
宗溯仪本以为能得到她肯定的承诺,听到这话瞳孔霎时放大,恼得他一把掀起帷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起毛来。
张庭负手转身,得意挑眉,叫你非要问。
前面便是饮子铺,张庭正往前走,感觉腰带被人拉住,她视线下移,不由翘起嘴,想说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结果“大”字刚出口,就被狠狠拽进一旁的巷子里,力道大得出奇,她竟没能挣脱。
刘大转头竟东家被拖进巷子里,抬起手惊讶地“诶!”了一声,还要追进去,却被李瑞莲扯住。
“老大?东家她……”
李瑞莲在她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有些无语:“没见郎君在吗?别管。”这个憨子!尽想去插一脚小夫妻的私事。
巷子里,僻静无人。
树荫落下一团阴影,张庭被一手牢牢按在角落,从隔壁院里探出的凌霄花贴在她的耳侧,鲜艳热烈,浓丽耀目,宗溯仪却觉得此花跟张庭一样可恨。
他亲密地跟她脸贴着脸,潮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眸子却黑得发沉,咬牙切齿像是要将她嚼碎一般:“睡也睡过了,你竟然随随便便就想抛弃我?”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到这觉得委屈至极,空着的手在张庭腰间拧了一把,鼻翼阖动,眼眶发酸淌出泪花,滴落在她的脖颈。
张庭搂住他纤细的腰身,感受到脖间的湿意,暗道:这下玩脱了。
她垂下眼睑,分明只是一句玩笑,竟然惹来宗溯仪如此大的反应。
原来他一直不安?
“好啦,逗你的!”张庭轻拍他的脊背,缓缓地将他推开。
张庭弯了弯眼睛,突然笑起来,“这都听不出来。”
宗溯仪湿漉漉的睫毛粘连成簇,眼角闪着细碎的泪光,脸颊还挂着一排排泪痕,听闻此语,不由抿着嘴破涕为笑。
张庭扯出随身携带的汗巾给他擦拭,忽闻他“嘶”一声,白皙的脸侧被粗糙的针脚蹭红,他瘪起嘴,楚楚可怜地望着她,低声道:“疼。”
张庭瞥了眼手里的罗帕,笑了,展开帕子晃晃,肥嘟嘟的小鸡在她手中展翅飞翔。
“看来,郎君还需苦练针线啊。”
宗溯仪低落的情绪顷刻退去,狠狠瞪了她一眼,气鼓鼓地将脸撇向一边。
又笑他!
第65章
隔日午间, 张恕拿着张庭近日练得字,将她唤到书房。
她垂首轻皱眉毛,又盯着张庭昨日交上来的字瞧, 但站了半天都不曾想明白, “你这字……”
张恕困惑地看向爱徒,迟疑片刻,最终直言道:“实在没甚风骨。”她就想不明白了,小庭好歹读了十来年书, 怎的字形如此普通?
张庭低下头汗颜,从前她极少练毛笔字, 只算勉强将字写端正。近半年来, 她才将书法捡起来,日夜苦练, 如今虽无风骨, 但好歹大方得体,已算极有进步。
她躬身道:“还请老师指教。”
“也罢。”张恕只当小徒没开窍, 翻出自己早年作的字帖交给她, 目光炯炯,一脸肃穆叮嘱道:“往后每日你将此字帖临摹一遍交上来。”
张庭双手接过老师的字帖, 张恕以书画闻名于世,她的字有市无价,千般贵重。
“老妇观你的字仅得形似, 毫无精气,辰时来院中, 老妇为你批改,专取薄弱之处着重攻克。”
张恕还让张庭闲暇时用毛笔蘸水,在墙上书写大字, 锻炼臂力和整体章法,若一朝开窍,必然事半功倍。
“是。”
张恕看爱徒乖巧地退出去,欣慰一笑,下意识朝腰间摸去,却抓了个空,才想到她的酒葫芦昨日已被小徒没收。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哎呦!只不过一时喝多呕了点小血嘛,大夫都说没事了,小庭还非要收走,真是的!
张恕百般思念的酒葫芦,如今正好好摆在夫妻俩房中的架子上。
前日,这不省心的老婆子呕了好多血,真将小夫妻吓了一跳,赶紧请了大夫来,开过药说要静养,结果第二天醒来又去摸酒葫芦,给两人气得不轻。
宗溯仪原本还嫌酒臭,要放到张庭书房去的,但听张恕说姨婆常常出没她的书房,保不齐不经意间就把葫芦摸走,这才留下。
张庭拿着字帖跨进门,宗溯仪正领着小容收拾衣物。
“都准备好了么?”她将字帖放在案几,靠坐着木椅,随口问道。
在湖州府呆了一月有余,该逛的都逛过,送予友人的手信也都置办好,再过两日她们便要返回绿田。
宗溯仪见张庭从外面进来,过去端了盏茶喂给她喝,“俱都差不多了。”
小容低着头识趣退下。
茶水清凉润喉,张庭舒爽地喟叹一声。
宗溯仪掏出素白的巾子为她擦擦额间的细汗,待肌肤干爽,他满意地捧住她的脸,凑上去啪叽一声亲了一口。
张庭低头浅笑,忽而想起一事,声音轻柔跟他感慨:“湖州府的物价竟与京中无异。”她昨日派刘大打探房价,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仅在城东约莫一亩的宅子都要五千两,着实吓人!
更别提老师这处宅子坐落在城北,还有十亩之大,究竟何等昂贵了。
宗溯仪倒不讶异,宗家根植江南,他从前跟着父亲盘算过家中在江南等地的产业、铺子,对这些物价了若指掌。
他抱住张庭的脖子,学着她的模样画大饼,歪着头笑道:“待香料铺子多些进项,奴家给妻主在湖州府也添一处宅子。”
张庭双手环住他的腰身,翘起唇仰头看他,目露期待,配合他道:“那小生便等着郎君的赠仪了。”
宗溯仪哈哈笑两声,右手从她的脖颈撤开,食指轻轻点在她的鼻尖,故意为难她:“那书生你好生想想,要回报什么才对得起奴家的心意?”
“郎君想要何物?”她感觉鼻尖有些痒,问:“金银细软,还是奴仆成群?”
宗溯仪左手捏捏她颈后的软肉,抿唇笑着摇摇头,“都不要。”
“书生你再猜猜看?”
张庭将鼻尖上的手拉到怀里握住,扬眉粲然一笑,“郎君既然不图金银、奴仆,想必只图小生这个人。”她低垂着头,故作苦恼,“小生不是物件,如何能给郎君?”
宗溯仪眼角微弯,乐不可支看她表演。
蓦地,她似恍然大悟般抬首,视线与他的撞在一起,道:“郎君原是想让小生以身相许。”
宗溯仪一时错愕,“我何时……”后面的话还未曾出口便被人打横抱起,身体骤然腾空,惊得他呼吸一滞,连忙搂住她的脖颈。
但看张庭抱着自己往里间走,宗溯仪倏地大惊失色,耳廓羞得通红,他压低声音急切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如今还是白日。”说着还轻捶她的手臂,挣扎起来。
张庭轻哼一声,对他的挣扎不为所动,随手拍拍他饱满的后臀,跨着大步进去里间。他心尖一颤,咬紧下唇,羞赧地将头埋进她怀里,慌乱的心跳声密集如雨点。
房门大敞,将明亮的光线透进屋里。外面小容将浆洗衣物的污水泼在地上,嘴里小声嘟囔:“这日头可真晒。”他单手挡着灼热的烈日,去另一边晾晒衣物。
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宗溯仪慌乱地紧紧含住自己的里衣堵住难以抑制的吟声,恨恨瞪着作乱的某人,身上冒出层层薄汗,胸膛剧烈起伏。张庭目光游移在他纤细的腰身,指尖轻轻划过樱色,轻飘飘的触感却激得他浑身颤动。
她游刃有余轻笑着,贴心地掏出汗巾为他擦拭汗珠,“郎君,瞧这天把你热的。”她话说得软,手下的力道却一点不轻。粗糙的汗巾擦得宗溯仪生疼,他想痛骂此贼粗鄙蛮横,可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心中忿忿。
“那日在街巷,你那双眼睛和现在一样漂亮。”张庭视线淡淡一瞥见他又红又肿可怜不已,轻嘶一声,暗道自己下手太重。只得干咳一声,伸手帮他揉揉缓解疼痛,解释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结果越揉越肿疼得他小声啜泣,上上下下都不是滋味,宗溯仪双手被腰带缠住,便要伸腿揣某人。
张庭一脸无辜,重复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如果她的手没有伸向他的罗裤的话,宗溯仪就真的信了,他怒中含泪,咬牙切齿地想,这贼人也不给他个痛快!尽想法子折磨他。
这夏日酷暑十分炎热,稍稍活动一二,两人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热汗连连。
张庭披了件素白的罗衫,轻喘着粗气,站在屋里瞥了眼双目失焦轻吐红舌的少年,一本正经收回视线,平静地唤小容备水。她抹了把脸上的汗珠,腹诽道:这大热天的,烈日当头,下次还是不要来了!
另外,还要赶紧沐浴,她今日还不曾练字。
两日后,几人踏上回程之旅。
不过,张庭虽离去,但她秀才胜解元的美名却留在了湖州府,经由各学生流传开来,甚至不少名士都对她有所耳闻。
路上,张恕听闻故人被贬谪,心头郁郁,想回一趟泰州府拜访几日。一行人便绕路先前往泰州府。
烈日灼灼,空气中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途经城郊,刘大见官道上数千名役妇渺小如蝼蚁,她们佝偻的肩膀扛着粗木往北去,远远望去,犹如一条灰褐色巨蛇缓慢地爬过龟裂的土地。
刘大拭去额间的汗珠,她骑在马上,跟张庭大喊道:“东家,你快看!”
张庭闻言眉毛轻皱,掀起车帘淡淡一瞥。
此时,正有役妇不堪重负踉跄跌出队伍,沉重的粗木砸在她消瘦的脊背,几乎要将她的脊骨碾碎,但她嘴唇干裂,虚弱得甚至呼不出一声求救。
小吏拧开水壶痛饮一口,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急忙走过来,见役妇倒地不起,却气得扬起鞭子抽在她身上。
“这上好的木头,可比你这贱民金贵多了!还不快快扛起来!”
鞭鞭到肉,抽得役妇皮开肉绽,淌得麻衣上全是血,但她只颤抖着身子,眼珠上翻露出眼白,嘴里嗬嗬吐出白沫。
她的亲友泣涕涟涟,跪在地上祈求小吏:“大人她要渴死了,我们都是良民啊,您行行好!赏她一口水喝吧!”
小吏见她们几个放下木头,又挥了两鞭子过去,厉声斥道:“喝屁喝!老娘都不够喝,还给你们这群贱民喝!”
“滚滚滚!还不快起来!”
张庭眉毛一挑,放下车帘,跟宗溯仪道:“我下车找老师一趟。”
宗溯仪眉毛拢起,心中有些不忍,轻轻点点头,“去吧。”
她踏出马车,再钻入老师那辆。
张恕正盘腿闭目坐在小榻上,听到声音,道:“看到了?”
“是。不知这……”
张恕睁开眼定定看着她,目中带着愁色,叹了叹,道:“好孩子,这不是你我能管的。唤车架速速离去罢。”
“是。”张庭恭谨朝老师一拜,随后退了出去。她本来就不想管,这么大的声势,一看便知是哪位贵人的污糟事,她何故为这无亲无故的人平白惹一生腥?只是吧,在旁人眼中她是个正直的好人,多少得表现一二。
她眯起眼,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淡淡道:“启程。”
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声,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天际,直听的人揪心不已。
张庭徐徐登上马车,却想着若是明年也这般炎热,那可真难捱啊。
第66章
今夜无月。
院里升起灯火, 昏昏黄黄,将人影拉得颀长。
张恕枯坐院中,忽而仰首望天, 只有附在树上的蝉与她相伴。
她低头, 手往腰间探去。什么都没摸着。
啊又忘了,如今没酒了。
夜里凉爽,微风卷起她垂落的银丝,在空中欢腾纷扬飞舞, 可她布满褶皱的脸却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更苍老了。
一串脚步声响起, 来到她身旁停下。
“老师怎么还不曾睡?”
张恕淡笑一声, 微侧着脸反问:“白日赶路匆忙,字帖可临摹完毕?”
“俱都完成, 弟子已经整理好, 打算明早再送到您面前。”
“真是勤勉的好孩子。”那字帖内容繁多,没两个时辰写不完, 想必张庭是从用过夕食后一直写到现在。
张恕转过身柔声问:“既然功课做完, 和小仪休息便是。你出来做甚?”
张庭说:“小仪早已安睡。弟子看您屋里灯火通明,有些担心, 便出来看看。”
张恕撑着膝盖站起身,走到她身前,笑道:“你这娃娃, 还充起长辈来了,老妇有甚需要你忧心?”
张庭伸手扶住她, 双眸垂下,“您还未曾回答弟子,今日是有何心事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张恕咧嘴笑道, 领着爱徒在院里转了一圈,夜里的风有些冷,她倏地打个哆嗦,负手背过手,身影寂寥。
她惆怅地说:“为师是想到两位老友了。”
“一位是名满天下的宗相;一位是国子监里的教书匠。”
突然想到有趣的事,她思绪飘向远方,语气轻快:“我们三人是同乡、同年、同一甲,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凑巧的事,我们三人还志趣相投,很快便结为莫逆……”
“可惜砍头的砍头,自戕的自戕,如今就只剩老婆子我一个人咯!”
张庭脑海中划过郑博士清瘦的身影,老师说得另一名老友是她?
她低垂眼睑,道:“弟子曾在博士自尽前一日见过她。”回忆起那日郑博士沧桑又坚定的眼神。
“分明昨日还把酒诉衷肠,次日却听闻她自尽的消息。”
张恕低头笑了笑,在心中感慨这孩子跟她们仨儿有缘。娶了宗婆子的乖孙,很受郑犟牛喜爱,还成了她的弟子。
她目露怀念,想必那两个老东西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吧!
张恕轻拍张庭的肩膀,宽慰她:“既然饮过酒,便算送过她了。小庭,你也无需歉疚。”
院中四下无人,张庭徒然轻声问她:“郑博士是被陛下逼死,还是被徐相逼死的?”
张恕眼中流露出悲戚,摇头叹息,“都不是。”看向张庭,眼中有她读不懂的情绪,告诉她:“她是被自己逼死的。”
张庭半张着嘴,讶然:“博士她……”
“宗老婆子倒台,朝廷人人自危,到后来再立徐相,她的恐惧比旁人只多不少。一面羞愧不能为生死之交伸张正义,一面惧怕引来祸患拖累全族,拖累徒弟。”张恕沉重地阖上眼,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干脆找个僻静的角落,死个干净算了。”
张庭陷入良久的沉默。
张恕兀自笑一下,朝她挥了挥手,“嗐!大晚上的跟你这娃娃说这做甚?”
“你明早还得来找老妇批改字形,快回去睡觉!”
张庭顺从地朝老师一拜,转身离去,轻手轻脚踏进屋内。
宗溯仪睡得酣熟,她解下外袍搭在架子上才钻进被窝,将人揽进怀里,猛嗅一口他身上的茉莉香,结果身上却被人拍了一巴掌,他蹙紧眉头,迷迷糊糊嘟囔着:“走开,热。”伸手推推她,没推开,眉间皱得更紧了。
张庭摸摸他的眉宇,原本稍显低沉的心绪豁然明朗。她眼尾微扬,鼻腔溢出一声带笑的轻哼,将脸贴着他的脖颈睡,一夜好眠。
旦日。
张庭梦见自己沉入深湖之中,她奋力划动四肢向上游去,但就在即将破水而出时,突然感觉被人牢牢拽住脚踝,怎么都无法往前一步,只能无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水面,胸腔里面的氧气越来越稀薄,肺部火辣辣的灼痛令她猛然睁开眼。
这一睁眼,便对上宗溯仪不怀好意的眼神,他的两指正从她的鼻子上撤开。
张庭想到梦中的窒息感,盯着懒洋洋坐在榻上的宗溯仪,感觉后槽牙有点痒。
他双手抱臂歪歪头,唇角一勾,眼底带着得逞的狡黠,得意地说:“这就是你昨晚折腾我的代价!”这个贼人晚上贴着他脖子睡,害得他犹如被放入锅中蒸煮一般,汗流不止。
张庭缓缓坐起身,单手撑在榻上,目光与他相接,脸上皮笑肉不笑,“那我再好好跟郎君道道歉。”
宗溯仪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悄悄往后撤,眼睫不安地快速眨动,突然倏地扭身要往外跑,但才摸到榻沿便被人拽住脚踝往后拖。
“我不要你道歉!你放开快放开!!”他脸色大变,惊恐地瞪大眼睛,双腿奋力挣扎着往外爬,手里攥住被褥,像抓住救命的浮木,但可惜,连同被褥一起被拖到她面前。
张庭看着宗溯仪白生生的脚腕上一圈红色的指痕,轻啧一声,她都没用力真是经不起碰。
他见逃跑失败,立即松开被褥,改为牢牢提住白雪的绸裤,还抽出眼神狠狠瞪了她一眼。
可张庭根本没有弄他的意思,他手里攥着东西反倒合了她的意。她轻声低哼,发誓一定要让他知道好歹,双手向他的腰间挠去。
宗溯仪腰上不设防,冷不丁便被她偷袭成功,“嗯别……你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扭动身子左右翻滚躲闪,却怎么都逃不出她的魔爪。
还嘴硬着:“混蛋!我……哈哈哈才不……哈哈怕痒!”
痒意钻心,他笑得眼角泛泪,腰腹痉挛般抽搐,伸手推拒却被人扣在头顶,过了好一会,他笑声里渐渐带上哭腔,脸颊讨好地蹭蹭她的手臂,终于忍不住求饶:“妻主,我哈哈……错了,再也哈哈哈……不敢了。”
张庭这才放过他,翘起嘴角,她翻身下床,扯了一件湛蓝的罗衫披上。
回头却见宗溯仪撇着嘴,那眼神恶狠狠的,像是要将她吃了似的,还冲她挥了挥拳头。
她淡笑着,只朝他虚晃了下手指,他便条件反射地缩缩脖子,仿佛被她隔空揪住后颈,浑身绷住。
张庭慢慢放下手,低下头整理衣物。不过没一会,宗溯仪就光着脚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活,贤惠地帮她系上腰带。
他低垂着眼睫,专心致志地帮她收整衣衫,只是方才胡闹,他睫羽湿润,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光。
张庭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湿意,轻轻掐住他脸颊的软肉,柔声道:“再去睡会儿吧,我让小容搬几只冰盆进来。”
宗溯仪吃痛,蹙起眉一巴掌拍掉她的手,右侧的脸颊赫然露出指印,嘟囔一句:“毛手毛脚。”
张庭尴尬地假咳一声,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早已理好的衣领,“既然如此,郎君你好生休息,为妻去老师院里了。”一本正经迈开步子开溜。
他抬手揉揉侧脸,觑着她端庄挺拔的背影,忆起她那日敞着大门便压着他行事的情形,暗骂:“假正经。”
……
这边师徒两人用过早食,张恕便带着张庭去陆府拜访故人。
路上她跟小徒说,这陆大人原是礼部郎中,还是上届会试的考官,因谏言触怒圣上,才被贬到泰州府任推官。
张庭颔首,她在京中便对这位陆大人有所耳闻,说她刚正不阿,不事权贵等等,总之传闻中她是位好官。不过,能从正五品贬到正七品,连降四级,看来是对皇帝说了极为冒犯的话啊。
陆府昨日收到拜帖,管家很早便在门口等候。
见两人徐徐下了马车,她赶紧迎上来,笑意盈盈:“张大家、张小姐,有失远迎,还请移步内堂!”
“有劳。”
管家领着两人进门,中途还解释道:“主人卧病在床,小主人年幼,今日才由小人迎接二位,还望勿怪。”
“主人吩咐,先给贵客奉茶,请!”
张恕摆摆手:“哪里哪里,言重了。”她听到陆佑病重,赶忙道:“大夫如何诊断?管家还请带路,老妇定要前去探望。”
听贵客话中急切,管家想到主人灰败忧郁的神色,犹豫片刻,一咬牙便毅然带着两人前往陆佑居住的院落。
“大夫说主人的病是心病,心病难医。”她还殷切道:“还请张大家多多开解。”
三人踏进主院,管家推开门:“请。”
榻上,陆佑面色苍白憔悴,眉宇间布满忧愁,她凹陷的眼睛直直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何事。倏忽,听到开门声,以为是管家来汇报,她虚弱地咳嗽两声,喘着粗气,撑着病体坐起身,低哑道:“可将张伯母她们安置好了?”
紧接着,两道快速的脚步声响起。
陆佑感觉不对劲,抬首看去,讶然不已,她喘了会气,道:“伯母,您,您怎么来了?”
张庭见状,十分有眼色在陆佑身后垫了枕头,扶着她靠过去。
陆佑谢过她,虚虚笑着:“你便是伯母……咳咳,新收的弟子吧,真是一表人才。”
张恕脸上皱紧,面露不虞,道:“小陆,你怎么搞的?病成这样!”
陆佑苦笑一声,“伯母我……实在是。”她无力地垂下头,狠狠攥住被褥,指尖紧得发白,久久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终于爆发,泪水犹如迅猛的雨点不断砸在被面,哽咽道:“苦读诗书三十余年,对这困局完全束手无策,实在不堪为用。”
“我,我愧对老师的在天之灵!”
她是郑博士唯一收入门下的徒弟,寄予无数期望的弟子啊。
陆佑苍白的嘴唇遏制不住颤抖,深吸一口气,阖眸沉声问:“伯母回程,可否看到城郊的役妇?”
第67章
“这世道艰难, 我们身处洪流之中,能尽力而为已是极好。”张恕沉沉叹了叹气,“小陆, 你不要太着相了。”
陆佑沉痛地摇摇头, 仰头望着她:“伯母可你也知道,这艰难的世道是人祸所……”话还未尽,便被张恕低声呵住:“噤声!”
张恕打量四周,没察觉什么异样, 才道:“仔细你的脑袋!”
“府中,咳咳, 守备森严, 仆从皆签了死契。”陆佑嗓音沙哑,她嘴角向上扯了扯, 僵硬而勉强, “若有一日侄女想死,也断然不会拖累夫郎、孩子。”
张庭去桌几倒了杯水, 送到她面前。
陆佑缓慢接过, 道:“谢过张师妹。”
“师姐润润喉。”张庭唇角扬起一抹浅笑,问:“师姐方才所说人祸, 可是陛下?”在京时,她曾听崔经济说起几百名役妇扛着木头进京,如今数月过去, 阵仗甚至更加庞大,除了高坐明堂那位, 她再也猜不到谁敢这样恣意。
“此番大兴土木,不知所为何事?”
张恕瞅这胆大包天的两人,无奈地摇摇头, 吐出口气。
陆佑转头定定看向她,眼中流露出赞赏,告诉她:“陛下年岁越来越大,二月底还生了场大病。”
“三月初一,陛下前去祭祀宗庙。”
“回程路上碰上一群妖言惑众的道士,扬言只要陛下心诚,天尊便会降下福祉,护佑陛下延年益寿、松鹤长青。”
至于如何才算心诚,那自然是圈地建观、香火延绵。
“还要在宫内建一座长生殿,供奉长生大帝。北边的木头不够用,便从南边调;役妇死了,再令官府征发。如此往复,泰州府已然死了千余百姓。”
她愁郁地闭上眼,叹声道:“陛下是遭奸人蒙蔽了。”
府州百姓本就失了家中劳力,还赶上今年酷暑收成不好,不知寒冬如何能捱过去啊……
张庭静默如石,目光低垂,两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节奏缓慢且轻。她的看法也不乐观,只不过想的却是:大旱之后,必有水患。
届时,不会把她的荔枝庄子淹了吧?
她猛地打个寒噤,汗毛倒竖,好不容易攒下的基业可不能白白毁了。她等会回去得和宗溯仪好好商讨防水的问题。
陆佑见张庭颤了一下,还以为吓着她了,抬起无力的手轻抚她的后背,喃喃道:“师妹勿怕,黑暗总会过去的。”就是不知这话是对张庭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中午,师徒两人留下用饭。
午后,张恕重新请了大夫为陆佑诊治,这大夫也与先前的诊断结果一致,心病还须心药医,请亲友好生开解。
接下来几日,张恕都陪在陆佑身边和她说话,有时陆佑状况好些,还会考校几句张庭的学问。
陆佑既是上届会试考官,那张恕还问她,自己这徒弟怎么样?
彼时陆佑已能下地行走,闻言,她扶着木柱回头,坚定答道:“大有可为。”看向正逗小女儿说话的张庭,目露期盼,希望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能给天下百姓的命运带来改变吧!
“哈哈!”
次日,张恕婉拒陆佑相送,三人重新启程前往通州府。
等到成泰九年,张庭便要参加乡试。她与宗溯仪一合计,索性现在手里有余钱,干脆在府城置办一些产业,免得到时候再着急找宅子住。
在通州府停留两日,如愿拿到契书,几人本要启程,却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两队官兵压着一名囚犯过来,此人蓬头垢面,身上的囚衣浸出道道血痕,垂着头颅缓慢往前走。
官兵嫌她耽搁时辰,抬脚狠狠踹向她的腿窝,给她尝尝厉害,呵道:“刁犯,还不快走!”
她腿弯一痛,猝不及防扑跪在地,嘴里吃了尘土,猛咳不止。
官兵们被她这副狼狈相逗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瞧这头猪吃土,真是贱骨头!”
她举着镣铐拂开脸上的乱发,狠狠剜了众官兵一眼,眼神冷得似要将人凌迟。
张庭看清她的脸,不由挑眉有些讶然,米老板被抓了?
官兵因她这挑衅一眼怒了,扯住她的头发往前拖行,呲着牙蔑道:“穿号衣的贼囚,也敢瞪你奶奶?”
周围的人聚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人恨恨道:“她就是在绿田吃人血米粮的那个奸贼!我家那个的表姑就因她饿死了。”
“啊?不是说逃了吗?”
“嘁!你是不知道,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敢跑去拦刘知州的车驾!听说啊,还拉扯绿田那边的县令,非说人家收她贿赂,祸害百姓。”
“最后如何了?”那人追着问。
“今日庭审去瞅瞅呗!”
张恕将目光投向爱徒,缓缓道:“既是绿田县的后事,那咱们便去瞧瞧吧。”
“是。”张庭颔首应下。她转身便去安排车马了。
张庭不放心宗溯仪一人留在车上,给他戴上帷帽,一齐下来。
即便熟知他不是胆怯之人,但她还是温声叮嘱:“待会若是场面血腥,你便躲在我身后。”
宗溯仪大晚上一个人跑去乱葬岗都不怕,哪里会惧怕这等小场面?
但他眨眨眼睛,温顺地点点头,虚虚靠着她的肩膀,藏在袖中的手悄悄勾住她的小指,乖巧道:“好。”
等到衙门大堂,已经在审理案情。
大堂正中悬挂“明镜高悬”的匾额,两侧并列着“肃静”、“回避”的木牌,而官差手持水火棍分别立在两边,刘知州坐于高台之上,怒拍惊堂木“啪——”。
她神情肃穆,端庄威仪,“堂下贼犯,污蔑朝廷命官,你可知罪?”
米老板躬身跪在冷硬的石板上,她脸颊凹陷,看向刘知州时手微微抬了抬,铁链顺势哗啦作响。
她像是明白刘知州的用意,嘴角扯出一丝嘲意,“草民呈上罪证、陈述罪行,皆都属实。怎么?知州大人难道要官官相护吗?”
米老板往后望了望,微笑着道:“后面那么多百姓看着呢。”
刘知州冷笑:“本官看你油嘴滑舌,没一句真话!”这贱民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住她的车驾,搞得人尽皆知。害得她不得不接了这贱民的案子,险些令她得罪京都宋家!
不过,想治她还不容易?刘知州抽出一支刑签掷在地上,“藐视朝廷命官,着杖三十以儆效尤。打!”
官差得令,两人上前扼住米老板的肩膀。“狗官!我不服!!”她目眦尽裂,犹如一头疯犬剧烈挣扎,像是要将世间的一切撕碎。
刘知州见她发狂,怒不可遏:“大胆!”
其余官差见上官发怒,赶忙过去将人按住,一齐拖到木凳上。
不多时,扒掉她的裤子,官差咬牙使力,握着水火棍重重砸下。
“啪啪”闷响不断,到行刑完毕,米老板臀间已是皮开肉绽。只不过期间她牢牢抓住木凳,指腹磨出血痕,唇瓣咬得淌出血,都不曾发出丝毫声响。
她冷汗淋漓,面色煞白,被两名官差如狗一般拖至堂前。
还是根硬骨头!
刘知州眯着眼盯她,猛然一拍惊堂木,“堂下贼囚,还不从实招来!”
半晌,米老板汗湿的发梢往下滴水,她抹着血的嘴里淌出一串笑声:“哈哈哈哈……”
围栏外,百姓气恼:“这奸贼坏事做尽!竟然还笑得出来?!”
有人亲戚饿死在绿田,看米老板被杖责犹觉不解恨,吼道:“请知州大人打死这奸贼!”
其余人纷纷附和:“请知州大人打死奸贼!”
米老板手臂撑在地上哆嗦着身子起来,嘴里却笑得更大声了。
刘知州和蔼地笑笑,很满意堂外的反应。
张庭眼睫轻颤,隐约意识到什么,跨出一步挡在宗溯仪身前,又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老师。
张恕冲她轻轻摇头,又将目光投向堂内。
刘知州收起笑脸,一脸庄严下令:“查罪犯米福,哄抬物价致多人饿死,诬陷朝廷命官,十恶不赦!判斩立决,后日午时三刻验明正身,开刀问斩!”
米福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眼神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阴狠地射向刘知州,伸手指着她:“不过是朝宋家乞食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官差收紧水火棍,时刻注意米老板的动向,谨防她突然暴起攻击上官。
米福抖着身体踉跄转身,阴沉沉地瞥向堂外,瞳仁像是永远化不开的墨汁,黑得瘆人,她张开手道:“笑吧笑吧,你们就笑吧!我米福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
栅栏外的百姓,被她这凶恶的神情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小声嘀咕:“哎呦这奸贼疯了疯了。”
米福忽然仰天癫狂大笑,脸上肌肉抽搐无比狰狞,她渗着血的十指蜷曲成爪,倏地食指定定刺向天空,眼中满是不甘心,偏头歇斯底里吼道:“贼老天!你不开眼,我不服!!”声音撕裂裹挟着恨意,尖锐地刺痛所有人的耳膜。
官差被米福如同厉鬼在世的模样吓住,有几分神不思属,她却在此时猛地扭过身,犹如离弦之箭冲向一旁的堂柱。
“咚!”震颤声响彻大堂内外,堂柱上炸开一抹刺目的红,温热的血沫溅到官差身上,吓得她惊恐后撤。
外面的百姓惊呼出声,连张庭也不由呼吸一滞,瞳孔骤缩,惊愕地半张着嘴。
血迹在石板上蜿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的手指还抽搐着抓挠地面,翻白的双眼直直瞪向上空,嘴角却诡异地扬起,好似讥诮着堂内外的所有人。
少顷,她停下抽搐。
至此,米福三十五年的生命画上句号。
第68章
夏日蝉鸣不休, 马车在官道徐徐行驶,车内充斥着闷燥的热气。
宗溯仪安静地靠在张庭腿上小睡,而她倚着车壁闭目休憩。
只是她并没有睡去, 脑海回忆起方才的情景。
几人在食馆用过饭食, 师徒两人找了个僻静之处消食。
漫步在河堤,杨柳拂面,清风阵阵。
张恕感慨今日之事:“米福坏事做尽,老妇原以为她会跪地求饶, 没想到死不悔改,还死得这般刚烈。”
张庭跟在老师身后, 踩过一片草地, 道:“弟子也未曾想到。”
说到这,不免提到事件主角之一的宋县令。张恕跟小徒说起这人, 说她乃是京都宋家的旁支。而宋家的家主, 今年刚升任吏部侍郎,可谓风光无量。
张恕扯了片柳叶拿在手里把玩, 眼瞅着道:“大官大贪, 小官小贪。轻描淡写一两句,随随便便就害死了底下的百姓。”
张庭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柳叶被轻轻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再对折撕碎,随意洒在地上。
她垂下眼睑, 躬身一拜:“老师大义,还请解救绿田百姓于水火, 弟子先行为县内数万人谢过您。”
张恕转头,笑着点徒弟:“你呀。”笑张庭给她戴高帽,架着她出手。
不过, 她张恕虽不入朝为官,但好歹有些声誉、人脉,除不了大贪,惩治小贪还是够的。
张恕不但不反感张庭的行为,反而因她心地柔软善良,更加喜爱她。两人继续往前走,聊些五花八门的案子。
其中湖州府有件案情,让张恕至今记忆犹新。
“约莫九年前,城北官邸发生了一起重大命案。匪贼装作仆从潜入官邸,杀害罗知州满门。此事之后,湖州府大震,官员风声鹤唳,连夜增设了许多守卫。”
“后来再找到匪贼时,她已吊死数日。这桩案子也就成了悬案。”
她眼底划过一丝讽刺,笑道:“当时还有不少人私底下说,是罗知州重查田亩,坏了当地豪族的利益,才得了报应。”
可事实呢?
只是罗家阖家灭门,再也无人知晓。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张庭颔首笃定道。
心里却并不抱期望。依她之见,这事怕不是豪族敢做的,少不得又得牵扯到大鱼;而且从古至今冤案、惨案、悬案多了去,昨日罗家,明日李家,无甚稀罕。
张恕长舒一口气:“但愿吧。”
“望有一日真相浮出水面,能令罗家满门冤魂地下安息。”
想到这,张庭困意袭来,歪着头沉沉睡去。
……
再行五日,至绿田县。
此时正值黄昏,日落西山。
张庭率先下车,眯起眼睛欣赏绚烂的余晖。宗溯仪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感觉自己像是块移动的臭豆腐,烦躁地拢起眉头,径直走到她身旁,不高兴地撇着嘴,小声道:“我要回房沐浴。”
他素日爱洁,这一路日日换洗,张庭不觉他身上有味道,但也没有阻拦。只拾起他身前的一缕乌发摆弄,轻道:“我等等老师,你去吧。等我们用夕食便好。”
宗溯仪眉目舒展,握住她抓着自己发梢的手,白皙细长的手指在余晖中泛起浅浅光晕。他眸光柔软望向她:“好。”
“我等你。”
“去吧。”张庭浅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又用拍西瓜的手法,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脑袋。
嗯,是颗聪明的脑瓜子!
宗溯仪鼻尖微微皱起,隐隐感觉怪怪的,但想不出缘由,但左右不是什么好的,只瞪圆了眼睛盯她,随后扬起下巴轻哼一声,扭身扬长而去。
他得想个法子,晚上好好治治张庭!得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只会哭着求饶的男人!
他唇角微不可查轻轻翘起。
那边张恕被张庭搀着下了马车,她一手扶着腰,脸上苦巴巴,哀嚎道:“哎呦老婆子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这腰这腿要断咯!”
张庭讪讪,面色扯出一抹尬笑:“弟子不孝,劳累尊师受苦。”
张恕霎时挺直腰杆,腿也直溜溜了,反手扣住她的手,欣慰道:“小庭知道便好,日后记得补偿为师。”
听到补偿,张庭便明了老师是在装模作样,图谋酒葫芦,她微微一笑,将老不羞的手扒开。
“连累尊师受难,是弟子的不是,日后定然晨昏定省,随侍左右,以谢恩情。”
“只是尊师如今老矣,身子不适,酒水伤身,日后更应一滴不沾。”
张恕猛地打个激灵,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一滴不沾?!”
“正是。”张庭淡笑颔首,言行俱都透出一股坚定不移的意味,“临行前,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特意嘱咐弟子,切记对尊师多加照看,警惕、她碰酒。”
张恕哭丧着脸,扯住她的衣衫,道:“小庭,为师身子骨强健,区区酒水岂会伤身?”
她竖起食指,求道:“每月就喝一葫芦,就喝一葫芦,决计不会有碍身子!”
张庭绝情地拂去她的手,冷冷道:“莫说一葫芦,便是半口、半滴都不成。”
尊师感到绝望,她却体贴地重新搀上老师,话里十分孝顺:“尊师辛苦,弟子扶着您进去。”
张恕苦着脸摇头,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大热天的,她的手分明炽热无比,却让自己感到冰冷刺骨。
两人正闹着,却听有人问道:“这便是张贤士家中?”
师徒纷纷转头看去。
前方不远的竹林处,几名背着竹篓、挎着竹篮的男男女女走过来,跟两人打招呼。
张庭与老师对视一眼,随后出列来到这几人面前,笑着拱手道:“在下名为张庭,是此间宅邸的主人,不知各位可是找我?”
这几人听她便是张庭,面上不由喜笑颜开,为首那人更是激动地朝她一拜,“正是正是!”
她直起身,倏地抹了把热汗,目光炯炯盯着张庭,眼中流淌的尽是崇敬,道:“我们几人从县里来,沿路打听了您的府邸才找过来的。”
张庭倒是纳闷了,她不认得这几人,好端端地过来找她做甚?
“诸位寻在下,所谓何事?”
为首那人暗骂自己不曾说明来意,实在毛躁!
她恭敬地又朝张庭一拜,起身望向她,道:“贤士……哦不,恩人!我等是之前受物价之苦,险些饿死的难民。莫非恩人仁心,我等说不得俱都死了!”
她拍拍胸脯,脸色喜悦,“这些日子市面景气,我去码头做活挣了些银钱,听您是读书人,”她不好意思挠挠头,又放下背篓,小心翼翼掀开上面的树叶,捧出一沓纸张和毛笔,递到张庭眼前,眼中亮得发光,道:“特意用工钱给您买了纸笔,希望能对您有帮助!日后、日后金书拿名,高中状元!”若能……再将州府、县城治理顺畅,护佑她们平安就更好了。
她应是没读过书,都不能准确道出金榜题名,也不知道考取状元,是何等艰难之事。
张庭抬眼看去,睫毛颤动,那纸张粗糙低劣,毫毛毛糙不堪,她便是刚来异世,用的纸笔都不是这般劣质的。
只是人力低廉,码头一月能挣多少文钱?而最低劣的纸笔,怕是倾尽力妇所有工钱都不够吧。
她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的异样,双手接过纸笔,再度抬首时,嘴角勾出一抹柔和的弧度,说道:“多谢厚爱,这纸笔于在下而言,大有用处!”
为首的女人兴奋地笑了,搬货卸货结的银钱不够,她还找同行的人借了些,不过既能帮到恩人,那实在太值得了!
其他人掀开竹篮,笑着道:“恩人,前段日子家里种的青菜活了,特地给您送来尝尝!”
“家里没几个钱买东西,但菜都很新鲜,您、您可千万别嫌弃!”
张庭一一看去,有的竹篮里面躺着一指长的小白菜,确实很新鲜,都没长大便被主人摘下,但却塞满了满满一篮子,洗得干干净净,大热的天,菜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有的竹篮里面放满芸豆,又细又短,十分青涩……有的是苋菜和茼蒿……
张庭抬头望望天,烈日灼灼,一副誓要将地面烤干的样子。眼下酷暑,培育这些菜不容易,且看他们面黄肌瘦,日子也很不好过。
她在每个竹篮里面都取了一点,拿到手上,温声感谢:“张庭谢过诸位,只是家中菜果富余,用不完这些。我每样取一点,便算作收下诸位的心意。”
他们还不肯:“恩人!我等俱是诚心来谢,岂能拿着东西再回去?”
张庭却道:“诸位既能来此便是心意,张庭已然收到,无需再谢。只是如今日子艰难,诸位家中还有父母、孩子要养活,这也是在下的一番心意!”
他们见张庭态度坚决,家中情况确实艰难,只好作罢。心中赞扬她的品行,还想着往后日子景气了,再来报答。
这时,为首那名女人突然想起什么,绕到众人后面,扒拉出一个灰扑扑的女童,推到张庭面前。
“囡囡,快给恩人磕头!”
女童乖巧地迅速跪伏在地,像是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般,熟练地给张庭磕头,嘴里奶声奶气:“谢恩人救命之恩!”
“这万万使不得!”张庭忙将人拉起,细心拍去她身上的灰尘。
女童扯着打补丁的袖子,仰望面前的巨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她看,目光专注地似要将她的样貌永远刻入心间。
为首的女人蹲在地上,抚着女儿枯黄的头发,神色凄凉,麻木地对张庭道:“这是小女应该做的。若非恩人,她早就、早就随她爹一同去了。”话罢,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手猛捶向大地,不停地哽咽。
同行的男女死死地捂住嘴,想起亲人渐渐消失的气息,任由他们剜心割肉祈求老天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亲人干瘪的身体一点点变凉、变硬,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们永远失去了父母和孩子!
第69章
送走这几人, 师徒相携进门。
张恕问徒弟作何感想。
张庭眉眼低垂,瞥见脚边爬过一长溜的蚂蚁,顺着它们的行迹望去, 尽头处, 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围着一只黑蝇的尸体打转,她答道:“弟子起初只是看民生艰难,若能尽一份心便是极好。”
两人绕过院中石栏,继续往前。
她忽而仰头, 道:“如今见百姓家破人亡,穷苦度日, 心有戚戚然。”
“若我能再早点行动, 这世间悲惨决绝的场面也能少些。”
后面的蚂蚁肢解了黑蝇的身体,分批运回巢穴, 将地面清理得干干净净。
张恕始终看着她, 目光像绒毯一般柔软,默默覆上小徒的手, 安抚道:“世事无常,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张庭唇畔勾出一抹笑意,才要开口, 突然感觉衣袖有一股拽力,她偏头一看。
某只罪犯朝前竖起耳朵,马嘴正好奇地叼着她的衣物咀嚼, 见被发现,连忙吐出碎布, 四蹄尴尬地后退几步。
它无辜地眨眨浓密颀长的睫毛,发出短促的嘶鸣,像是在和张庭打招呼, 嘴角微张笑得露出牙齿,透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张庭又气又无语,咬着牙拍拍敦敦厚实的马脸,“屡教不改,给你脸了是不是?”
敦敦以为张庭在和它顽,抖抖脑袋,拿头亲昵地顶顶她,还愉悦地打了个呼噜。
张庭翻了个白眼,头疼地单手扶额。
张恕见爱徒吃瘪,幸灾乐祸地道:“小庭,你养的这马颇具灵性。”
张庭听闻,疲惫地笑了,只是笑容中含着几分虚弱和心酸。就是太有“灵性”了。它惯爱在宗溯仪面前装乖,但只要他一背过身就肆无忌惮在院里撒泼。
有一回她骂了它两句,就悄悄叼了她的砚台藏起来,然后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疑惑地盯着她满院子找。等她终于在角落里找到,还发出声音嘲笑。
那回,若不是宗溯仪极力护着它,张庭真的想吃马肉了。
将这事说与老师听,张恕被逗得大笑,徒弟和黑马相处实在欢乐。
张庭像是被折磨得很痛苦,仰天叹道:“若它木讷些就好了。”眼里却不由自主漫出一丝柔意。
敦敦很会察言观色,见两人聊得兴起,又偷摸叼住张庭另一边完好的衣袖,却被她一巴掌拍开马嘴,“咴咴”两声,骂骂咧咧走远了。
……
次日,张宅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见到提携过自己的贵人,张庭心情极好,热情地将人请到书房说话。
唤了来小厮奉茶,她笑道:“李姐姐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庭今日吩咐婢子往邹姐姐府上送了手信,你可收到?”
“庭妹的心意,我和表姐俱都收到。不知你湖州之行可还安稳?”李安想起张庭赴京之旅格外坎坷,担忧问道。
张庭温声答复了她,寒暄两句,又问起今日邹姐姐怎么没一起来?
李安眼尾上翘,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她摇起扇子,朗声道:“今日不关她事,我是单来找庭妹你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吉帖,起身递到张庭面前。
“我下月纳侧室进门,想邀庭妹参加吉礼。”
张庭接过她的吉帖,初回绿田县便听邹月茹说起过李安要纳侧室,与夫郎闹得不可开交,这次收到请柬倒不稀奇。
李安收起扇子,慢慢踱步,还感怀道:“不过区区侧室,本该不劳庭妹上心,只是侧夫郎与你有旧,便想请你来观礼。”她又重新坐下。
“哦?”
和她有关?张庭平日和男子牵连甚少,这倒令人好奇是谁,不由打开帖子一瞧:
谨詹于十月六日
为侧室刘氏行纳聘之礼
敬治薄酌恭候
台光
李安顿首
成泰七年九月廿二日
刘氏?张庭微抿着唇思忖,心中有了底,她在绿田县唯一接触过的刘姓男子,只有王老童生的外孙刘秀群了。
只是这两人竟勾搭在一起了?倒是巧。
左右都是关系不错的熟人,哪怕只是纳侧室,张庭也很爽快便应下,笑道:“庭届时定来观礼贺喜。”
李安闻言嘴角上扬至最高点,露出白净的牙齿,她就说嘛,庭妹人品贵重,怎会如表姐那般芥蒂纳侍典仪?
她既然觅到心中所爱,就定要邀请至交参加宴席,分享喜悦。
话既带到,李安还想再回府哄哄表姐来参加典仪,正要向张庭辞行。
书房的门便在这时推开。今日喜哥肚子疼,只在灶房帮着看火,宗溯仪只好亲自领着小容进来为客人奉茶点。
有客人在,他安安分分端着茶水走到张庭面前,放下案盘时却勾起唇,笑意盈盈将茶盏送到她面前。
软声软语道:“小姐请用茶。”眼神清澈如稚子,却在张庭接住茶盏时,指尖轻佻地划过她的手心。
手心传来一阵酥麻感,划得人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张庭睫毛轻颤,才成婚不久,便会勾引女人了?
只眯起眼睛威胁地睨了他一眼,眼下还有外人在,不便收拾他。
宗溯仪见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眼珠子滴溜溜转,冒出一个坏主意。他微微歪着头,眸光水润,眼神分外无辜,青涩懵懂又饱含诱惑,像是带了钩子般,直勾得人想将他以法绳之。
张庭终究是个正经人,她沉重地阖上眼,抿直唇线,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呵道:“回去!”
宗溯仪见她面上气急败坏,心里更是得意,但他知些好歹,既然达成目的,他也满意转身拍一拍衣袖,功成身退。
李安捧着茶盏正要喝,却在见到宗溯仪时一惊,她瞳孔震颤,腾的一下站起身,眉宇间尽是不可置信,大声呵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宗溯仪被她突如其来的呵声惊得浑身一颤,不明所以。张庭却轻嘶一声,想到李安曾说起宗溯仪戏弄过她的旧事。
她起身挡在宗溯仪面前,袖中的右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指,然后松开。
张庭浅笑着,想将此事翻篇,道:“李姐姐,这是我的爱侍。从前不知事、多有得罪,还请姐姐谅解。”
只是这话非但没能安抚到李安,反而令她勃然大怒。
她曾经的心上人,竟然嫁给她的至交!
李安感到被好友背刺,她面色铁青,怒得摔了手里的茶盏,指着宗溯仪,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对张庭吼道:“你说你纳他为侍?你明知他曾奚落于我,竟还接纳他?张庭,你将我置于何地?!”
“怪我眼瞎,竟错信小人!”
张庭因她如此激动的反应哑然,不过片刻回她:“庭确实有负姐姐恩义,只是往事不可追,还望姐姐恕罪。”她躬身朝李安一拜。
宗溯仪忧虑地扯着张庭的衣袖,皱紧眉头,他奚落过的人多了去,实在想不起李安是谁?即便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可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能让妻主替他受过?
他抬头看向李安,目光如刀,带着昔日的威势,直直道:“过去我或许得罪过你,我向你道歉便是,你骂我妻主做甚?!”
李安却觉得这幕刺目不已,她浑身紧绷像一只拉满的弓,怒极反笑,咬着牙道:“好啊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欺我至此!”
她失控咆哮:“张庭你罔顾我对你的信任!!”
“姐姐我……”张庭实在想不通,纵然李安曾对宗溯仪求而不得,但如今事情过去很久,她也已纳美侍,做甚这么大反应?
李安胸膛剧烈起伏,气得两眼爬上血丝,她死死盯着张庭,深深呼吸,终究狠狠咬住唇,妥协道:“张庭,只要你今日将他遣出,从此不再联系,我便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我们往后还是好姐妹,至交、莫逆。”
张庭看李安今日必要自己两者取其一,她叹了叹气,斩钉截铁地说:“姐姐,小仪既然嫁给我,那我万万不能负他。”
她再度朝李安深深一拜:“恕庭不能从命。”
这一拜深深刺痛了李安的心,也像是将两人的友谊画上句号。
县学后门两人初见,宴席上言笑晏晏,寒酸落魄的小秀才和她立誓结为一生挚友;
食馆再遇,她们相携踏雪寻梅,她摔了个跟头被挺秀的女郎打趣成猴子,欢声乐语闹作一团,说起家中趣事、往后志向;
年轻的妹妹前程远大,她费心打点,唯恐妹妹遭人欺负;
年幼的妹妹远赴京都,她踌躇担忧,频频去信许府问询,遇到昂贵的舶来货,即便花尽身上所有积蓄,也要买下送去给妹妹。
诸事种种,恍若昨日。
但都回不去了,李安脸色惨白,颓丧地微弓起身,她鼻子发酸,侧过头,挡住眼中泛起的泪光。
李安嘴唇颤抖着开合,她听到自己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们往后一别两宽。”
张庭张了张嘴,想要挽留,却又沉默地垂下脑袋。
李安余光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背过身强忍住泪意,径直往外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守在外面的仆从急急问她怎么了?
她突然笑了一下,却比哭更难看。
往后,此去经年不相逢。
第70章
邹月茹近日忙着转圜两个妹妹之间的关系, 疲惫不堪。她虚弱地靠在榻上,额间覆了一块湿帕子。
“表妹那怎么说?”她为两人置办了一桌席面,想牵头让她们重修旧好。
小厮低眉顺眼答道:“表小姐说身子不适, 需要静养, 不便来参加小姐的宴席。”
邹月茹暗啐一口,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知道前两日是谁哭着跑回来,说张妹妹不要她了!
她只着里衣撑起身盘坐在榻,扒下脸上的帕子扔进水盆。转头又问:“张妹妹那边呢?”
小厮小心回道:“方才传话的婢子来报, 张小姐……也不愿来。”
邹月茹哀叹一声,无力地瘫倒在榻上。得!席面泡汤了, 还是她自己吃吧。
她就不明白了。宗溯仪这事都过去好多年, 表妹怎么还放在心上?忒小心眼了。再者男人如衣服,女人若手足, 区区一个男人, 张妹妹喜欢要了便是,她竟还心底愤恨, 闹得姐妹决裂?
张妹妹也是个口花花, 邹月茹在心里谴责道。当初还一本正经说什么功名未立,何以安家?结果才过半年就娶夫纳侍, 红袖添香。
嘁!女人啊女人口嫌体直。邹月茹只想问她现在脸疼吗?
……
这日,张庭照例在墙上练完大字,倏地眼皮狂跳不止, 她还打了个喷嚏。纳罕地摸摸鼻尖,谁在念叨她?
她晃了晃头, 揉揉酸痛的手腕,循着计划坐到桌案前看书。待会还有一篇策论要写。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悄悄钻进来。
这点动静瞒不住张庭,她挑眉,淡漠的双眼从书册上移开,“何事?”
宗溯仪披着件轻薄的素白纱衣进来,他眉宇间流露出几分郁色,眼眶泛起湿意,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嘴线抿直,唇角不受控制往下撇,快步过来,扑进张庭怀里。
张庭挪了一下椅子,牢牢接住他,将他抱坐在腿上。
宗溯仪双手搂住她的脖颈,靠在她胸膛上,眉眼低垂,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蝶翼,他歉疚道:“都怪我,才害得妻主姐妹离心。”
张庭抬手摸了摸他眼下的那颗泪痣,又捏捏他微红挺秀的鼻子。
真爱哭。
见他眉头轻蹙,张庭见好就收,立马松手,免得待会又挨打。她搂住他纤细的腰身,凑到他耳边道:“无妨,姐妹哪有郎君重要。”眼睛直直盯着他圆润饱满的耳垂,没忍住叼起用牙齿磨了一下。
听到张庭的回话,宗溯仪心中窃喜,眉间郁色顿时烟消云散。张庭果然没有因为那个丑东西怪他!
可就在下一刻,热气喷薄在他的耳畔,右耳上传来湿濡的刺痛感,他身子敏感地颤动了一下,情绪有点激动,更加热情地贴住她的身体。
“可是,奴家心中有愧。”他双手从她的脖颈上撤下,拉住她的手置于他的胸膛之上,指尖似有若无擦过她的掌心。他秀眉微蹙透着股委屈,他舔舔红润的薄唇,一双盈盈美目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腔情意欲语还休。
张庭忽然感觉有些干渴,语气中带着一丝沙哑:“哦?你为何愧疚?”她随口说着,柔和的眉眼含笑,手顺着他的指引来到胸膛,指尖穿过繁复的纱料,在温热的白玉上细细摩挲。
宗溯仪脊骨升起一股震颤,感觉指腹反复拨弄着樱色他才惊觉自己引狼入室。他艰难答道:“是奴家从前恣意妄行,得罪过不少人,如今、如今连累妻主受过。”他眼中再度噙起泪花,难过得身子抖了一下,胸膛处升出一股隐秘的刺痛,呜咽着小声啜泣。
张庭双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因哭泣染上潮红,薄唇微张可怜不已,她右手地为他拭去泪痕,怜惜道:“我就偏爱郎君娇横恣意。”另一只手的动作却更加过分,狠狠地碾了一下令他不由痛呼出声。
她以侧脸贴着他的,温柔道:“张庭既然娶你,断然不会令你心伤。”过了会,又笑着说:“瞧你,又害我傍晚前写不完策论。”
“来之前,可有想好如何补偿你的妻主?”她在他耳畔耳语,如是说道。轻薄的纱料敞开,冰盆里传来的凉意激得皮肤战栗,散开的系带在空中晃动,她指腹往下而去,忽然恍然道:“如何穿白色的纱衣来?为妻猜你想好了。”
“我没有。”宗溯仪嗫嗫喏喏道,胸膛温热隐秘的触感撤去,心头不由升起一丝低落与不舍,猝然间下面被擒住,他身子猛然惊颤,捂着嘴惊呼一声,脸上惊惶失措,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的泪珠将掉未落,楚楚可怜道:“你你不能这样。”
“为何不能?这不是郎君献上的礼物?”她一本正经地撤去礼物的包装外壳,还直接捏在手上把玩。宗溯仪难以置信她的直白,咬紧唇齿脸上羞愤欲死,急急制止她的行为,哭着哽咽大骂张庭不要脸,快放下不准捏!那是他的东西!
张庭另一只手将他束缚住,唇角牵起恶劣地笑,手上的动作更加挑衅,冷酷地告诉他:“郎君勿要淘气,从你嫁与我开始,身心只属于我一人。莫说这粗鄙之物不属于你,便是你全身上下每一寸都理应是我的。”她手上嚣张蛮横的行为,嘴里放肆不堪的言语,还有身处端庄肃穆的书房却行此事,这都深深磋磨着宗溯仪的身心,令他羞愧不已。他此刻浑身虚软瘫在她身上抽抽噎噎,忍受着或缓或急的折磨犹如浮萍一般飘飘荡荡。
宗溯仪死死地捂着嘴不让破碎的吟声泄出,内心悔恨万分。他来此处,只不过想要确定张庭对自己的态度,或是再捉摸她一二。怎的又将自己给赔上,竟还是送上门被她弄。
张庭强硬地将他的手扯下,眼里尽是玩味的笑意,贴着他的唇畔印下一吻,“郎君怎么不说话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手里的动作更加恶劣,逼得宗溯仪黝黑的大眼睛怒中带媚瞪着她,急急地喘着粗气,嘴里没忍住喉间溢出道道柔软的低吟。
才反应出自己做了什么?宗溯仪恼羞成怒一口咬住她的肩膀,但对于这,某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她喘了口气流下热汗,甚至大刺刺品评他方才的吟声:“郎君音色极美,清亮如玉,珠圆玉润。”只是这话前段正经,后面四字直听得宗溯仪面红耳赤,想起她刚才的行事羞怯地将头埋进她的脖子。她这哪里说得是音色。
日暮西山,书房内一片寂静。门外院里小厮来请主人前去用饭。
两人方才辩论交流一番,纵然书房内放在冰盆,仍旧浑身热汗,俱都喘着粗气。张庭拿起罗帕为夫郎擦拭湿意,粗劣的帕子擦红了皮肤,那正是感官最灵敏的地方他疼痛难忍颤着身子惊叫一声。张庭定睛一看,啧都擦肿了。
在对方责怪的嗔视中,张庭喉间滚动,不自在地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为他理好衣物,抚着他的乌发,郑重其事地道:“小仪,我断然不会对你弃之不顾。”
宗溯仪抿了抿唇,黑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翘起愉悦的弧度,乖巧地倚靠在她怀里,点点头。
张庭徒然想起一事,煞有介事叮嘱他:“待会回去多饮些水补补。”
宗溯仪不明所以:?
可却在下一刻血液轰然上涌,脸色霎时爆红。
……
岁月悠悠如流水,一晃两月过去。
成泰七年,腊月。
空中飘起雪粒,散落世间各地。张宅张灯结彩,为主人庆祝生辰。
昨年的今日,张庭正病得快要一命呜呼,但今年的今日,她不仅攒下巨额家业、名扬府城,还拜得大儒为师,娶得贤惠娇夫。
不过短短一年,命运几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庭肩上披着厚实的狐皮大氅,伸手探出窗外去接雪粒。雪粒入手即化,她微垂着头,眸光一暗,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个太平年吧?
她抬眼再向窗外望去,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单薄高挑的身影。他穿玄色的锦袍,一手稳稳端住碗,一手小心地护着碗里的吃食免遭风雪侵蚀,顾不得撑伞,肩上和头上都落满了洁白的雪粒。
张庭眉眼间不由染上柔色,她单手翻出窗户跑到雪地里,掀起大氅为他挡雪。
“怎么不叫仆从为你撑伞?”
宗溯仪全身心都关注着碗里,生怕洒了一点,闻言眼皮都不掀一下,道:“我做好就来了,没来得及叫小容。”碗壁烫得指尖生疼,他急急催促道:“你走快点!好烫好烫。”他感觉快端不住了。
张庭顺势接过他手里的面碗,不一会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瞳孔如针尖般紧缩,仿佛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
“这长寿面你做的?”
“对呀!”宗溯仪兴奋地应道,这还是他第一次下厨呢。他碰了冷水,手指被冻得通红,打个喷嚏钻进张庭怀里,两手在她背上搓搓暖暖,又欢喜地紧紧抱住她,猛吸一口气。心里骄傲地想:张庭待会一定会对他绝佳的厨艺赞不绝口!
张庭目光投向手中碗里的面条,除了粗细不一,葱花被烫成了墨绿色,色泽暗淡,其余无甚问题。心头暗自松了一口气,这面看着应该能入口。
宗溯仪推着张庭进屋,殷勤地撤开凳子唤她坐下。
他也迅速落坐,双手着托腮,水润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眼中仿佛有星火跳跃,满含期待道:“快尝尝!”
张庭对他浅浅一笑,在他激动的目光中,挑起一根面条送入口中。
宗溯仪屏气凝神,眼神直直黏在她身上,连呼吸都忘记了。
面条在口中咀嚼,张庭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徒然冻住。
看着夫郎期待的眼神,她沉重地垂下眼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进退两难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