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嘴里的面条夹生, 还带着股莫名的酸味,像是馊了多日的泔水。张庭尬笑一声,顶着夫郎灼灼的目光, 硬着头皮反复咀嚼, 强行说服自己咽下去。
只一口,她胃里剧烈翻涌,强忍着才没呕出来。
宗溯仪这手艺,简直厨神在世都救不了!
“怎么样?怎么样?”他手指放在桌上兴奋地打着拍子, 双眼亮晶晶的,期待地望着她。
张庭不忍他期望落空, 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笑, 昧着良心道:“郎君手艺甚佳,无人可匹。”
宗溯仪激动地从凳子上跳起来, 眼中迸发出炽亮的光彩, 双手合十,道:“我就说嘛, 我只是针线粗陋了些, 但烧菜肯定在行!”他得意地想,第一次下厨就能得她如此高的评价, 那往后技艺更加精进,她岂不是再也用不下旁人烧得饭菜?
这般想着,他捂着嘴咯咯发笑, 催促她快将碗里的面条用完,待会凉了不好吃。
还要用完?
张庭瞪着碗里满满当当的酸泔面, 眉间狠狠一抽,少有的绷不住了,她脸上浮起几分痛苦, 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挑起一根面,挑了半天都没敢挑起来。
他瞅着她手里的动静,困惑地拢起秀眉,眼睛微眯。妻主有颤病?
张庭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她叹了叹,将筷子放下牵起他的手,道:“小仪今日辛苦你为我筹措宴席,还费心做了长寿面。”她微微垂着眼,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眼中透出一股怅然,又忽地勾唇笑笑,目光明朗,“这还是我第一次吃长寿面。”
宗溯仪知道张庭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照看,独自一人讨生活。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衣着破烂的小张庭盯着别家父母给孩子过生日的场面,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起来,抽抽搭搭地疼,清明的眼眸中漫出水雾,瘪着嘴,心疼地抱紧她。
“以后你都有我在。”
张庭也伸手环住他,铺垫好情绪,她说起正题:“为妻很感激你的心意,只是为妻的偏好与你的有所差异,这面的口味不太适应。”
宗溯仪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他吸吸发红的鼻子点点头,待反应张庭说了什么,徐徐将她推开,不解问:“你不喜欢为何不早说?竟还吃下去了……”他眼角还含着酸涩的泪花,手正轻柔地抚着她的侧脸。
脸贴着他白皙细嫩的手心蹭了蹭,她的目光像是三月解冻的溪水,里面的柔光仿佛能荡到人心里去,“郎君烧饭辛苦,为妻怎能扫兴?”
宗溯仪抿着嘴盈盈笑了,眼里的暖意好似能融化寒冰,他眉眼弯了弯,欢喜地捧着张庭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张庭如释重负站起身,脸上的湿意令她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她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温声道:“走吧,说不定饭厅里老师都等急了。”
“嗯。”
两人相视一笑,十指紧扣依偎着离开,桌几上的面放凉都无人问津。
饭厅垂着五彩云纹锦缎,悬挂琉璃宫灯,还有应季的红梅装点,布置得很是喜庆。
张恕送了爱徒一副骏马奔腾的画,望她一展壮志,驰骋万里。
这画她留了好多年,当年宗老婆子、郑犟牛争相求画,她都没舍得给。
张恕略显混浊的双眼含着笑意,今日总算送出去了。
……
很快,新年始。
院外,几名婢子给大门重新刷上朱漆,在门槛上贴上五福符。院内,小厮们忙忙碌碌洒扫,摆上瓜果,换上新做的帷幔。
张恕翘着腿吊儿郎当坐在书房里,面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拿着小徒今日交上来的字夸赞她:“这几个月以来,你行笔极有进展,渐成风骨,不错不错。”
“弟子还要多谢老师倾囊相授。”张庭浅笑着朝她一拜,老师不愧是金榜腥风血雨卷出来的状元,只不过短短几月,她对策论的把控就更加得心应手,对《四书》《五经》的义理解也更深刻。
张恕狂饮了口茶,砸吧砸吧,又苦又寡淡,真不知道那些士大夫怎么喝得下去?她撇撇嘴,还是酒好喝。心头无比怀念,酒啥味她都快忘了。
言归正传,张恕摸了摸鼻子,她晓得徒弟性格沉稳,竖了竖手指,直言不讳道:“小庭,你的试帖诗写得极烂,好比乌鸦学凤凰叫,硬磨硬挤,反倒狗屁不是。”
“接下来一段时日,为师会对你着重规训。”
张庭眼皮抽搐,大可不必说得这般直白。
她恭敬顺从道:“是。”
张恕满意地点点头,看看!这才乖嘛。哪像她那前三个徒弟,性子跟头牛似的,粗粝倔犟,不堪教化。
张恕起身背过手,目光如炬,对她郑重道:“你如今的才学应付乡试绰绰有余。”
“只是为师想让你乡试后,直接跟你师姐们一起参加会试。”
张庭如今日子过得滋润,她对名次没要求,仅仅讶然一瞬,便应下:“请老师指教。”
张恕脸上庄重肃穆,一手按在她的肩上,带着沉重的力道,她说:“眼看乡试将近,小庭你往后,用过早食、午食都来为师这。为师要严格训导你。”至于夕食后嘛,自然是挑灯夜读完成布置的课业了。
张庭心情不由被她感染,一脸严肃道:“谨遵老师教诲。”如此高强度的训练,希望届时能有个稍微靠前的名次。
张恕突然想到小夫妻新婚爱闹,她怕徒弟课业繁重还要挤出时间胡闹,被吸干精气。
这可万万不行!届时身子垮了怎么办?
她对张庭寄予厚望,自己是个状元,怎么也得教出个状元吧?不然到时候怎么回老家吹牛?
她歪着嘴抿紧唇,像是怀揣着如何重要的大事,一本正经告诫爱徒:“男色乃功业路上的绊脚石,切忌禁欲。”说完又感觉对不起侄孙,她干咳一声,凑到小徒耳边特意叮嘱道:“别让小仪知道是为师说的。”旋即,背着手半尴半尬离去。
张庭难得翻了个白眼,老不休。
索性小仪如今年纪小,她又要忙着科考,实在没想过就让他受孕,这两年房事淡一淡也好。
张庭转身回了正屋,今日大吉,京中三位好友齐齐送了年礼过来,稍后邹月茹也要来,她要换身庄重的锦袍待客。
邹月茹抱了女儿过来,小丫头梳着两只小辫,眼睛圆溜溜得就跟黑葡萄似的,白雪聪明,乖巧可爱,还像模像样地拱起小手,奶声奶气跟张庭拜年:“张姨姨新年大吉,万事遂意!”
张庭喜得眉眼含笑,摸摸她的头,递了个红封给她。
一旁的宗溯仪目光柔柔看着这温馨一幕,随后落寞地抚着肚子,眉间染上郁色,距离大婚已过去半年,他怎么还不曾有孕?从前母亲的小侍三个月便怀上了。
张庭牵着宗溯仪过来,为好友介绍:“这是小仪,庭的爱侍。”她特意提了提:“亦是老师的侄孙。”
既是张大家的侄孙,邹月茹又岂敢嫌弃他不过区区小侍?更何况张妹妹光明的前途光明灿烂,早已大不同往日,她实在搞不懂表妹怎么想的,竟还和她决裂?
邹月茹还很给面子,朝宗溯仪见礼:“妹夫有礼了。”拉扯着嫡女要她也给宗溯仪拜年。
“漂亮哥哥新年快乐~”小丫头乖巧道,说完双手捂住嘴笑。
她的母亲横眉不满,纠正她:“是姨父。”
小丫头嘟着嘴执拗道:“就是漂亮哥哥。”
“好啦好啦,谢谢小女君夸奖。”宗溯仪温柔笑着也给了她个红封。
小丫头双手接过,天真烂漫笑开了花:“嘻嘻,谢谢漂亮哥哥~”
笑意在张庭眼角眉梢处缓缓晕开,她请她们移步正厅用茶,待会一同用饭。
听说张庭的举人师姐稍后也要来,邹月茹自然无有不可,抱着女儿进门。
申时三刻,三位师姐的车驾到了。
荀晗双手抱臂下车,一脸不耐烦,刻薄地跟张庭吐槽杨辅臣:“你是不知道她那个磨叽样,别人菜篓掉山沟里了,也要钻下去给人捡。人家自己没长手不会捡吗?害得我们在路上耽搁不少时辰,现下才到。”她和张庭也算不打不相识,性子相投,甚至于彼此的夫郎都玩得不错。
张庭在湖州府时对荀晗有所了解,听了她的话不由轻笑。她这位二师姐是典型的嘴毒心善,嘴上怪大师姐帮人捡菜篓,心里说不得在恨杨辅臣先她一步帮了人家。不过确实和大师姐不对付就是了。
杨辅臣、邬屏柳依次跟张庭打过招呼,将年礼交给婢子,师姐妹四人便一齐进屋。
“嚯!师妹你这宅子建得真典雅别致。”
“倒是与湖州府园林风格迥异,很是气派。”
这院子还多亏宗溯仪打理,张庭低声笑笑,热情邀请三位师姐来宅中常住。
三人只哈哈干笑两声,都没敢应下。
她们跟着老师读书时常常挨打、挨批不说,还要管着老婆子别犯浑,简直身心疲惫,日子过得暗无天日。如今老师跟着小四生活,小四脾气是真的温和稳定,行事靠谱,她们很放心。不过,至于小四自己嘛?就自求多福吧。
酉时,饭厅摆上席面,张庭邀众人前去。
回首去年的今日,还是她独自一人用饭,现在却黄发垂髫坐了满满一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小厮们端着热菜穿梭,来来往往间,笑声与菜香夹杂在一起,饭厅里没设炭盆,张庭身上却暖洋洋的,好似徜徉在融融春日一般。
她眉目舒展,握住夫郎的手紧了紧,惊觉今年竟是个暖冬,心里有颗种子悄然发芽。
第72章
席间, 张庭与来访的姐妹推杯换盏互拜新年。
年轻人就是闹腾。
张恕最为年长随意撇了应酬,笑呵呵举箸下筷,给宗溯仪和来做客的小丫头夹了炙羊排。
这时, 婢子来报:外间有几个陌生女人说家里宽裕了来给主人拜年, 放下几大框菜果就跑了。
圆桌上徒然一静,荀晗问起是何缘故?邹月茹与有荣焉告诉她这是去年张庭的功绩。说张庭去年智斗奸商,还绿田县清明;去年酷暑,无偿赠凉茶, 解了不少百姓的燃眉之急,真不愧为当世贤士。而遭难的百姓投桃报李, 常常给她送些自家种的菜果, 自己来张宅好几次都碰上了。
荀晗与邬屏柳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眼底的讶异, 又若无其事撇开视线, 心头却肃然起敬。师妹睿智过人,还未入仕便能做出一番功业, 她们这些做师姐的竟反倒落后于她, 实在羞于启齿。
她们垂眸暗暗发誓:同为老师的得意门生,往后民生困苦、国家大事所做功绩, 决计不能懈怠于师妹!
张恕见三名徒弟低头沉思,暗暗较劲,她乐呵呵翘起腿, 幸灾乐祸地想:啧,天才还是得天才来收拾!
……
傍晚, 廊下的琉璃宫灯绽出昏黄光晕,给雪地染上一层暖色,而雪地正中央立着两道瘦削的身影, 一个挺拔高挑,一个脊背微躬。
凛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刺骨的寒意钻进衣襟空隙,张恕短促地咳了两声,肩上便被人披上一件大氅。
她没拒绝小徒的孝心,微微侧首,呼吸间带出白雾,道:“宋县令今日该出通州府了。”
上回从府城回来张恕便去信给陆佑,小陆在京中经营数年有些人脉,只需她在京中散播一些宋县令做的恶事。那宋狗吏部侍郎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必然迫切想要清理门户,直接让她们狗咬狗得了。
宋县令见被主支抛弃,发了狠疯狂攀咬,还要告御状将主支的羽翼撕扯下来,结果信还没递出通州府,就被官兵封锁了府邸,押解入牢。
前些日子判决书下来,革除宋县令的官职,判处抄没家产,徒流三千里。
张庭回道:“正是。不过时节恶劣,她应是走不足数了。”
主支也是决心弄死她,判决拖了一两个月才下来,这寒冬腊月的,还戴着沉重的镣铐,不可能活得到流放之地。
“恶人自有恶人磨。”张恕睁着浑浊的双眼,望向遥远的北方,叹一声,只是这世间晦暗不堪,好人吞食恶果。枉死的老友还能雪洗清白嘛?
……
一晃白驹过隙,转眼便是两年。
赤日凌空,满院的紫薇花拥拥簇簇盛放,颜色绚烂犹如被晚霞浸染,风一吹,枝叶簌簌颤动,抖出几点碎影。
眼看乡试在即,张庭不日就要前往通州府。
张恕将小徒叫到面前,简单嘱咐两句:“乡试于你不过是小试牛刀,近来炽热,为师年纪大了身子骨受不住,便不陪你去。你带小仪去,他也好照顾你起居。”
她坐在冰盆旁享受着丝丝凉气的滋润,抖抖腿,惬意地眯起眼,想到过两日宅子里没了能管她的人,心底畅快至极。
张庭一听便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嘴角朝另一边扯了扯,无语道:“老师留在绿田休息便是,离开前弟子会将家中上下打点妥当,您年纪大了,若要出门,再派婢子随您差遣。”
被人盯着,她怎么正大光明找酒喝?
张恕将头扭到另一边,扫兴地甩甩手,嘴里嘟嘟囔囔:“快走快走,你这逆徒!气死老妇了!”
“老师您好生休憩。”张庭朝她躬身一拜,转身出去,正要跨过门槛时听到某个老顽妇抱怨道:“有些人啊,仗着老妇年纪大了不中用,整天气我……”
张庭顿住脚步,拧眉回望:“老师,弟子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
张恕歪嘴皱着脸,暗自腹诽:这个小唠叨又要念经了。
她装作无事地看向窗外,嘬嘬两声逗弄麻雀,摆摆手赶她:“去去去,回屋收拾你的行李。”
张庭无奈地摇了摇头,墨发在空中轻晃,慢悠悠回书房,路过一颗石榴树,不经意间她淡淡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先前和许攸共办客盈楼,盈利不少,除去这三年间采买的产业和花销,账面上还剩大概六万两,只是账面之外张庭还偷偷留了三万两,悄悄兑成一箱金条,埋在院里这颗石榴树底下,以防万一。
这笔钱她没和任何人说起,哪怕是宗溯仪都不知道。
还有,京中那边王掌柜来信说,高府又要涨分成。先前只要三成利,中途涨到了四成,近日狮子大开口竟要七成!实在太过分了,信的末尾试探她何时回京主持大局?
而客盈楼那个吓破魂的龚丫,也托人稍了信来,她说大东家近日脾气异常暴躁,动辄打骂伙计和管事,大家都很想念东家您,问张庭何时回去?
张庭一一将信纸烧掉,三年之期已至,客盈楼易主。她就算回京,也不会再去那。
她各自去信给两人说明状况,她回绿田两年多,还多亏这两人帮她看顾客盈楼的动静,没让人黑了她的分成。只是高相日益贪婪,许姗比起钱更爱官帽,张庭不看好客盈楼后续的发展,承诺她们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找她。
再说许攸这人,自从回了绿田县就甚少和自己联系。前些日子给许攸寄了土仪和信件过去,不知怎的她也没回,算是彻底断了往来。
张庭想这样也好,省得日后做官遭人检举与商贾暧昧不清,左右如今钱是赚到了。
她刚坐到椅子上,宗溯仪便拿着单子进来,跟她核对要带去府城的物件,他唇色苍白,干燥得起皮,脸上很是憔悴。距离乡试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焦躁,晚上偶尔还会失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要去科考的人。
张庭拍拍大腿轻声唤他过来,宗溯仪笑眯了眼扑到她怀里坐着,搂住她的脖颈凑上去贴贴,撅着嘴委屈巴巴地说:“姨婆终于放你休息了。”这两年姨婆对妻主教得紧迫,她还常常留在姨婆院里休息,两人好久都不曾亲近过了。
“这段时日辛苦郎君了。”她双手摆正宗溯仪的脸,疼惜地捏了捏他近日削减的脸颊,端起一旁的茶盏喂给他喝。
外边热气腾腾,书房里却凉生生的,两人这般贴着坐也不燥热。
宗溯仪方才在外面清点物件,忙活了许久正好渴极,就着她的手吨吨吨狂饮,有茶水溢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在下颌留下几道湿痕,茶盏撤开时,他润泽的唇间还含着一根泡软的茶叶。
宗溯仪抿嘴笑着,茶叶随他的唇瓣晃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点自己的唇,煞有介事道:“妻主既是觉得辛苦奴家,还不好生犒劳一下?”
他生动的反应令张庭眉间一软,眼里流淌的柔意像是潺潺流淌的小溪,她放下茶盏,“为妻遵命。”话罢,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紧紧贴着,以唇一寸一寸吻去他下颌的湿痕,覆盖上自己的痕迹。
宗溯仪皱起眉不满地道:“我说的不是这……”这时柔软的唇瓣被人含住,剩下的话被牢牢堵在喉间,他唇齿间溢出破碎的吟声,她炽热的呼吸喷洒在面上,好似能将他灼伤,眼睫不受控制轻颤。
鼻尖传来张庭身上清新干净的味道,宗溯仪安心地阖上眼睛,攥住她衣角的手悄然放开,又紧紧环住她,舒爽地喟叹一声。他实在素了太久,腿间难耐地蹭了蹭,更加用力往她怀里挤,两人几乎毫无一丝空隙贴合在一起。她的舌撬开他的齿,勾住他的舌含允交缠,还时不时恶劣地轻咬他的唇瓣。他承受着妻主的疼爱轻轻喘着气,脊骨窜起一阵酥麻,屋内的空气好似在沸腾,她的温度她的爱抚令他仿佛置身于滚滚的岩浆之中,将他烤化成一滩任人摆布的水。
末了,张庭捧着他的脸分开,两人唇齿间拉出一条长长的透明银丝,他双眼迷离噙着汪汪水意,两颊嫣红像是春日盛开的桃花。宗溯仪不舍地揪住她的衣领,发出短促娇媚的低吟,他眼角含着媚意,直勾勾地盯着她,眼波荡漾间,像是发出无声的邀请。倏忽舔了舔红润微肿的薄唇,他牢牢盯着她的脸难耐地扭动了下,喉间滚动将口中多余的涎水咽下,也像是将她吞下一般。
空气中飘荡着暧昧的气息,张庭微微喘着气,瞳孔微缩,不过幸好她理智尚在,没有彻底迷失在美色之中。她不自在的别开脸,咽了咽口水,伸手将他散乱的衣领合上,遮住白皙细嫩的皮肤。
很快便要启程,且不说她还有一本诗文未读,单说家里就还有诸多要事未曾处置,此时就莫要再沉湎于男色了。
张庭平复好激荡的心绪,抱起他放在桌案上,捡起方才飘落在地的单子细细检阅,笔墨纸砚,证明户籍和结保的文书,衣物等等都有,干粮则到府城再去买。
她两指捏着单子,想着届时得提前去贡院踩踩点,免得估不清距离错过时辰。
宗溯仪一身燥热还未消解,他坐在桌案上难受地拧紧眉关,肿胀疼痛不已,见自己被冷落,心头涌起满腔涩意,他瘪着绯红润泽带着水意的唇,勾住她的腰带,势要她给个说法。
“妻主,你为何不要奴家?”
第73章
张庭面上原本平静如水, 却在宗溯仪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猛地噗嗤笑出声,犹如石子滚落清泉, 声音短促而清脆。她无奈地摆摆头, 眼中盛满笑意,像有无数鲜花绽放。
宗溯仪胆大妄为,只与她论你我,但每每自称“奴家”之时, 必然别有他意,乃至藏着坏心。
张庭眼睛弯了弯, 到一旁的小几上倒了盏凉茶递给他, “喝点茶水缓缓,不日便要启程, 诸事繁多还要有劳郎君费心。”
她凑到他耳边, 腾腾热气洒在脖颈间,道:“近日着实不宜再行房事。”她又轻笑了一声, “还辛苦郎君多多忍耐。”
宗溯仪捏着茶盏, 嘴角向下撇了三分,他自然也知最近形势紧张, 不好胡闹,拢了拢双腿,尽力压抑下腹的燥热, 乖巧应道:“知道了。”尾音带着不情愿的下坠感。
他不满意地撅着嘴,其实他原本还想勾勾张庭的, 但谁能想到她素了那么久,竟还能稳得住?反倒是他……
张庭将他从桌案上抱下来,等会她还要读书, 忽地瞥见他下腹鼓起的弧度,她眉间一挑觉得甚是好笑,轻轻拍一下他的臀,“这么不经逗?”
宗溯仪羞窘地捂着臀,心尖的躁意更甚,眼中含着幽怨,嗔道:“知道你还来!”
她哈哈大笑,扶着一旁桌案,“是为妻的错。”说罢,又揽着他的肩哄道:“好了郎君莫恼,家中琐事离不得你裁夺呢。”
催促道:“快饮下茶水缓缓。”
……
成泰九年,八月初一。
张庭携夫郎入住通州府贡院旁的一处宅子,这还是两年前回绿田县时买的那个,如今正好用上。
甫一在院外,便闻金桂香飘,沁人心脾。
郑管家已提前两日派人来清扫过,宅子里分外整洁,装饰大气。
眼看乡试在即,宗溯仪赶着张庭回屋温书,自己戴上帷帽,领着仆役出门采买去了。
乡试连考三场,他怕中间生出什么意外,就出门多准备一些考试物什和干粮,届时都让张庭带去,以防万一。
申时,他刚刚回府,便见张庭打开房门着急道:“郎君我那支紫毫断了,待会还要再去买……”
宗溯仪从匣子里取出两支她用惯了的紫毫递过去,抿着唇笑,“够了么?”
张庭的目光徒然撞入他的笑眼,愣了愣又悄然一笑,道:“够了。”单手接过紫毫,另一只手牵起他的手,两人肩挨着肩进屋。
杜灶郞留在绿田照顾老师三餐,两人傍晚用的夕食,还是宗溯仪从府城最火爆的一家食楼订的,咸香酥麻,滋味甚美。
夜里,张庭正在隔壁温书,今晚应该又歇在书房。
宗溯洗漱过后,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独守空房。
屋里静的可怕,想到隔壁专心读书的张庭,耳畔仿佛还能听到书页翻过的声音,他咬着拳头,难耐地曲起腿细细蹭蹭。
好想要。
但妻主马上就要科考了,这般紧要关头决计不能令她分心。宗溯仪暗自忍耐着,却想起她细长的手指,猛然侧过头叼住一旁的枕巾,齿间细细厮磨,双手不由牢牢攥紧罗被,他舔舔干燥的唇,咽了咽口水,不住的喘着粗气,犹如沙漠中游荡多年的行人,万般饥渴地祈求天降甘霖,泽润他干涸的身心。
好想要。
……
绿田县,张宅。
张恕院里点着灯,她在屋内焦急地踱步,打开窗户往府城的方向看去,眼中透出浓浓的担忧。
明明前面都有三个徒弟考举了,这第四个实力更是超群,按理说这次乡试她本应波澜不惊、水若止水,可相反她这心头更加不踏实。
小徒在府城吃得习惯吗?住得习惯吗?外面不着眼的贼人多,有人为难她吗?府城那边的气候如何?科考那日会下雨吗?会不幸分到臭号吗……
太多太多的问题,搅乱了张恕的心绪,这些日子嘴上都长了燎泡。
她想启程亲自去府城守着,却又担心骤然的举动,反而引得爱徒焦虑。
张恕沉沉叹了叹,负手熄灯睡觉。
转眼三日过去,乡试如期举行。
张庭天不见亮就起来打了一套拳,这三年间日不懈怠习武,她体魄强健,招式迅猛,已能与李瑞莲打成平手,早已不是昔日的病弱书生。
她沐浴之后换了身干净的罗衫,坐在桌上同宗溯仪用饭。
他应是没睡好,眼下一片乌黑,小脸憔悴,满是担忧地说:“我送你去吧?”
张庭想夫郎又在焦虑她的科考了,这不昨夜又没睡好。她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贡院到家才几步?有甚好送?倒是郎君你得好好休息才是。”
宗溯仪闻言瞳孔骤缩,脸上霎时爆红,那灼热的绯红都烧到了脖颈,她知道自己昨晚想着她,然后这样又那样了?
他羞怯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张庭困惑地拧着眉,好歹与他做了两年多夫妻,但总有些时候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无奈摇了摇头,男儿心,深似海。
饭后张庭便启程了,郑二拎着考篮送她去贡院。
晨风带着初秋的凉意迎面而来,道路上三三两两的考生步履匆匆齐齐朝同一个地方赶去,连脚步声都透着股郑重的气氛。
不过一刻,张庭就走到贡院门前,高大森严的围墙映入眼帘,周围是持刀守卫的官兵,整个庄严肃穆,威视逼人。
贡院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她们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忽然其中一人乍然看到张庭,惊喜地走过来问:“您是张贤士?”
在场的都是秀才,日后说不得还是同僚。她恭谨地朝对方作揖:“在下张庭。”
这人听到肯定的回答更是激动,手隐隐都在颤抖,马不停蹄朝她一拜,道:“我名郑艾,府城人士。常听府学的诸位老师提起您的贤名。”
“两年前您智斗奸贼,还县内清明,实在痛快人心!老师朝说起您为济世之才,还令府学众学生以您为榜样,日后做利国利民的贤臣良臣。”
张庭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将她扶起,“庭能力浅薄,只不过做了应尽之事。你我同为应试秀才,无须多礼。”
两人的动静被旁边的众人听到,纷纷围了过来,人群中有的听到“张庭”两字,猛地大惊,她挤到前排,手兴奋地攥成拳头,仰慕地望向张庭:“您便是张庭?那个无偿为通州府百姓提供救命凉饮的那个张庭?”
成泰七年到成泰九年,就跟天降灾祸一般,连着三年酷暑,平民家财薄,用不起冰,好在州府有位名为“张庭”的人,无私为百姓谋福祉,以清凉的药材熬成茶水分发给百姓,拔除暑患。
有了她的救命凉饮,通州府这三年酷夏几乎无人丧命,反观隔壁漳州府,已有数千人死于热病,郊外堆了无数坟茔。
张庭微微颔首,只道:“不过举手之劳,谈不上救命。”
她眸中升起泪意,猛地吸吸鼻子,猛地朝张庭恭敬一拜,道:“我家穷苦,遭遇暑患险些丧命,多谢您施以援手!”
众人被气氛感染,心头涌上澎湃的热意,齐齐望向张庭,目光中满是惊叹与崇拜。
同为秀才,她竟能坐到这个地步?
实为天下秀才表率!
倏地,差役从里面出来,呵道:“肃静!”
随后场面平静下来,众人一一验明正身,检查衣物,拆解考篮,进入考场。
等轮到张庭,差役看了她一眼,没有为难她,只匆匆查验,粗粗掰开她的干粮看过,便放她进去了。
张庭微微颔首,便捏着号签进去。
她分到了甲号东南角十号,抬眼一扫,离茅厕甚远,心里顿时安定下来。
钻进逼仄的号舍,张庭将考篮放下,打量周遭环境,大概一平米多的空间,前面由一张木板搭成书桌,后面的床由两块木板搭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霉味。
张庭打湿帕子开始打扫卫生,像只勤勤恳恳的小蜜蜂,打整完毕,她查看号舍并无裂隙,又取出宗溯仪准备的雄黄粉洒在周围。
正值初秋,乃是蛇鼠活动的高发季节。
收整完毕,她双手枕着胳膊,曲着腿缩在薄薄的木板床,仰头望去。
等到辰时末,敲响鼓声,开始分发试题。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五经的义,对于四书,张庭早已融汇贯通,落笔流畅,很快便答满了纸张,而五经她选了春秋作答。
在老师的严苛教导下,这些题目于她而言不过稀松平常。
等到申时便击板交卷。
第二场考的是判词和公文写作。
第三场考到策论,题目是论整饬吏治之道……
张庭摸了摸下巴,眼下谈吏治?突然微妙地察觉到主考官对本朝吏治似乎很不满啊。
她微微皱眉思索一阵,提笔解题,行云流水答完,落笔时脸上已覆上一层笑意。
贡院一片紧张肃穆,众人都像是绷紧的弦,隔壁号舍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偶尔还懊恼地轻捶木板,而张庭坐在号舍里却出奇的平静,默默敲了击板交卷。
她捏着出恭牌徐徐出了号舍,身后是众人惊鄂又钦佩的目光。
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属于张庭的时代来临了。
第74章
赤日炎炎, 热风阵阵。
地面冒着腾腾热气,张庭考完出来没走几步,便被阳光烫得皮肤炽痛, 她轻嘶一声, 额间淌出大汗,加快了步伐。
郑二已经在贡院外等候多时,她见东家出来抹了把热汗,即刻跑上前将手里的冰饮子递过去。这还是她刚跑去外间买的。
“东家消消暑!”
张庭接过一饮而尽, 饮子入喉凉生生,她舒爽地发出一声喟叹, 转头见郑二脸上被晒得通红, “这贡院附近无树荫,你为何不撑把伞来?”
郑二接过她的考篮, 不以为意摆摆手, “嗐,哪有女人大热天撑伞的?热就热呗咱又不是靠脸吃饭。”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张庭笑她:“我看到时人家小公子瞧不上你, 你怎么哭。”郑二跟了她这些年一直单着,她已拜托宗溯仪暗中保媒, 说和一门亲事。
郑二这时就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憨憨地挠头:“东家嘿嘿,属下的终生大事还有劳您操持。”
“谢我做甚?谢郎君去。”
“好嘞!属下届时牵头羊来答谢郎君。”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家中, 便见老师坐在院里,金桂高大, 投下阴影为她挡去灼热的阳光。
张庭上前一拜,“老师安好。您今日才到府城?”
“嗯对。”张恕站起身,坐得久脚步微晃, 张庭瞳孔一缩赶忙扶住她,“老师,我扶您进屋休息吧?这外头热。”
张恕轻轻颔首,两人顺势朝东厢房走去,她装作不经意问:“考的如何?”强烈的光线将她头上的银丝照得发亮。
张庭心里有底,但话不能说太满:“榜上有名应是无甚意外。”
张恕清楚徒弟的才学,也私下打听过主考官的喜恶,问起小徒如何破题?策论作的什么?
听完爱徒的答复,她眼角的细纹微微舒展,长久压在心头的石头,在这一刻悄然落下,嘴角不住上扬,“不错,应是稳当了。”单说这策论就得狠狠扎进严老狗的心,她一看不得爱死?届时再知道这是她张恕的弟子,肯定嫉妒死了哈哈!
师徒两人跨进屋,这屋里只比外间凉快些,但仍能将人热出满身大汗,张庭眉间微皱,“底下婢子竟没给老师上冰盆?”搀着老师坐下,“弟子这就去催催。”
张恕却拉住爱徒,叹一声:“这是为师的意思,小庭你别怪她们。”
她两眼浸满愁绪,眉头紧锁,双手搭垂在腿上,“为师来府城的路上,看沿途的百姓身上晒脱皮、瘦脱相,都还要顶着烈日在田里劳作,心里沉重。”
“通州府这还算好的,听你大师姐来信说,别的府州尤其是漳州府,这日头将庄稼悉数晒死,官仓无粮,百姓饿了只得去山林拔草根吃。”
“百姓正值生死关头,为师若用这奢靡昂贵的冰,实在心底难安。”
张庭倒了碗水递给她,宽慰道:“现世如此,您是当世大儒,更应养好身子,日后为百姓发声。”又道:“弟子虽小有家财,但赚取的银钱往来正当,既然能让师长过得更舒适,多少银两都不足惜。”
“您放心用便是,何须难安?”
“为师平白担了天下人一声‘张大家’的贤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张恕只接过小徒递来的水喝过,却怎么都不接受她拿冰来用。
“小庭你莫要再劝了。”张恕心里甚至寻摸着,用这些年的积蓄采买米粮往灾区送去,暂解百姓危难。
张庭抿着唇,沉着脸将头撇到一边,不理解老师的执拗。
她本就年纪大,翻过今年便六十了。身子骨早些年因沉湎烈酒败坏,如今正值暑灾,不用冰怎么扛得住?
她默不作声对老师行过一礼,徐徐退下,转身吩咐婢子日日给老师用冰,不得懈怠。
张恕张了张嘴又合上,手垂在腿上,终究嘴里只溢出沉沉的叹息。
又是个犟种!
……
夜半三更,贡院内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两声犬吠。
刘贤案头考卷堆积如山,她主批春秋,现下改出大半,已将举荐给主考官的考卷圈出,剩下的约莫都是庸庸之辈。
她揉了揉困乏的眉心,打起精神继续阅卷。
迂腐无知。她打个哈欠朱笔一挥,黜落。
陈词滥调。她平静地右手一划,黜落。
刘贤百无聊赖翻开下一篇,她捏了捏酸痛的后颈,抬眼随意一扫,眼睛却瞬间定在考卷上,原本揉捏的动作一顿。
她面上满是凝重,不由放下朱笔,挺直脊背往前坐了坐,双手捧起考卷细细读着。
待到读完时,她啧啧称叹,低下头又拿起读了一遍。
越看越觉极妙,破题精妙,浑然天成。经魁,必须为经魁!
就是不知何人,能有这般透彻深刻的见解?
刘贤将此卷圈出放在最上面,亲自交给主考官。
甫一进门,她便道:“严大人,这必须为春秋经魁!”抬头一看,却见主考官严荟身边围满了各同考官。
刘贤讶然:“各位大人,怎么了这是?”转瞬,她似乎明白过来,张着嘴道:“都来定元?”
各同考官捏着考卷,尴尬地面面相觑,不置一词。
刘贤讪讪,没想到自己还保守了?竟只想定经魁。
她走到严荟面前,将考卷摊开,严肃地说:“有此卷,应当点为解元。”
一旁批改四书文的同考官挤开她,嗤笑:“别放屁了刘大人,五经才占比多少?你就想定元?”转头对严荟道:“严大人,这篇文章礼义透彻,理法兼备,实为经典!恳请大人定为解元!”
其余负责判词与诗赋的同考官挤过来,也纷纷道:“严大人,你先看看我的!此卷当为首选!”
“严大人,你别听她们胡扯,我这卷子才着实精妙,看我的看我的!!”
“严大人我这个才是!诶齐贼你竟敢推我!好不要脸!”
“方兔齿你竟然骂我,看老妇不好生修理你!!”
同考官乌泱泱地闹作一堆,眼看要发展为斗殴。
严荟摸了摸掌下刚阅到的爱卷,绷着脸咬唇,满脸不愉。明明她手里这篇才更应该定元。
她腾的站起身,猛地拍桌,斥道:“好了!看你们哪还有点朝廷命官的模样,一个个都像是街巷流窜的泼妇。”
她斩钉截铁道:“既然诸位大人都评完考卷,那拆封原卷,开始定元。”
等小吏抱来考卷,当堂拆开弥封,众考官却纷纷傻眼了。
有人目瞪口呆:“这这这……竟是同一人!”
刘贤笑道:“这张庭竟还是红颜祸水,引得各位大人为她打起来了哈哈。”
“啧啧,真是雏凤胜于老凤声!”
同考官揶揄她:“乡试不少白发老媪赴考,方大人你这可说不准,说不定这人比咱们年纪还大呢。”
方大人却得意地告诉她:“你是不知这张庭的作为。她年少有为,乃本地有名的贤士,平抑物价解救百姓,都亏了她的功劳。”
开了弥封耳边嘈杂不绝,严荟却捧着爱卷的原版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周遭一点别的声音都听不见。
原卷字体风骨清正,端方隽永,此等绝妙!妙哉!妙哉!
就是风格有点眼熟。
严荟再抬头时一脸肃穆,郑重拍板道:“当点此人为解元!”
九月初一,乡试放榜。
天不见亮,贡院外便围满了人。
不多时,两名差役拿着榜单出来,呵道:“速速退开!”以刀鞘开路拨开前面的人群,来到一面高墙前,逐一张贴中举名单。
榜单之后人头攒动,个个焦急地伸长了脖子看。
郑二没派下面的婢子,自己夜半第一个来守着。这等重要的事必然是自己亲自盯着才放心。
她气定神闲站在前排从前往后瞅。
第一名解元张庭,通州府绿田县民籍(祖张潜,母张遒,业儒)
第二名亚元郑艾,通州府府城官籍……
“太厉害东家!”郑二激动地挥拳跳起来,眼中竟有些热泪盈眶,这一刻她比前半生任何时候都要高兴,还差点打到旁边的人,连忙跟人道歉:“抱歉抱歉,女君见谅!”脸上笑容却怎么都止不住。
那人落第正是心情郁闷,见她如此兴奋,忿忿哼一声扭头走了。
榜前弱质纤纤的书生狂喜:“中了中了!我终于中了!!”她激动向左右通报,也不管认不认识。
“唉怎会又落榜了!就差一点只差一点。”有人哀呼痛苦不已。
有人激动道:“诸位快看!我就说吧解元一定是张贤士!”
“贤士之才,我等拜服。”
“依我之见,通州府内,才学、德行都应首推张解元。”
“正是正是,贤妹言之有理。”
郑二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心中万般澎湃,挤出人群,“诸位女君让让。”
她要跑回去报喜,第一个告诉东家。这三年来东家日以继夜,手不释卷,耗费无数心血终于得到了回报!
与此同时,报喜的差役高举红匾,行至张宅外高喊:“恭祝贵府孝廉张庭,高中通州府乡试第一名解元!”
第75章
妻主高中解元, 宗溯仪喜得合不拢嘴,当即赏了家中仆役三个月的月钱,又吩咐婢子去买鞭炮回来放, 隔壁人家听到动静过来贺喜, 他还给人送了一匣子状元糕回礼。
待杂事安置妥当,宗溯仪满怀激动,像只活泼灵巧的麻雀似的扑腾进张庭怀里,双手搂住她的脖颈, 眼眸亮晶晶的,里面仿佛藏了一整条星河, 他抿嘴笑:“中了!是解元还是解元!!”
张庭揽住他腰身, 眉眼间染上柔意,两声轻笑从嘴里漏出:“这么高兴?”
“那是当然。”宗溯仪又捧住她的脸捏捏, 笑眯了眼, 凑上去狠狠吧唧一口。
妻主这两年多只恨不得睡梦中都钻书里去,早起贪黑比牛还累, 他好心疼, 好在老天眼睛不算太瞎,没有辜负她的勤苦。
还有就是, 既然乡试已过,那他们可以生崽崽了吧?
宗溯仪抚着肚子思绪飘远,这两天妻主要的有些勤, 不知怀上没有……
张庭忽然发现宗溯仪长高不少,她伸手比了比他的身高, 还真是。刚来的时候才到她的脖子,如今只比她矮半个头。
一手按在他的头顶揉了揉,美滋滋地想, 被自己养得很好嘛。
宗溯仪不满地将她的手拽下来,“不要再揉我的头了,好幼稚。”他,他马上就要当爹了!
张庭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好整以暇道:“幼稚?是谁昨天晚上趁我熟睡,把冰块塞进我里衣的?”
他垂下眼睑,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轻轻颤动,撇撇嘴小声道:“谁叫你昨晚力气那么重?弄得我下面现在都还疼。”
“郎君,莫非不是你一直央着为妻大力些吗?怎么?吃饱了不认账?”她说着拍拍宗溯仪扁平的肚子,感受掌下的肌肤敏感一颤。
“别乱碰!”宗溯仪挣脱开张庭的钳制,退开几步待离得远些,扬了扬下巴,歪着头睨她:“我可没叫你使牛劲儿。”
“哦?怎么又成为妻的不是了?”
“就是你的错。”宗溯仪双手抱臂越想越好笑,还揶揄她:“上辈子怕不是蛮牛转世。”
一天不教训就要上房揭瓦。张庭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眸中晦色更沉,缓缓朝他走去。
宗溯仪立即收了笑脸,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抖了抖肩膀直直往后退去。
前面的人步步逼近,眼看身后是墙壁退无可退,宗溯仪眸光一闪,装出一副温良可怜的模样,哀求道:“妻主奴家失言,往后再也不取笑你了。”
张庭像是接受他的道歉,顿住脚步,“既然你已知错,那为妻便不为难你了。”
宗溯仪却在这时飞快地绕过桌案,往大门跑去,嘴里还嘲笑道:“张蛮牛!你就跟十年没睡过男人似的!”他正得意以为逃出生天,却被人一把抓住拽进怀里,牢牢禁锢。
张庭在他脸侧耳语:“同一个手段用一次就不管用了,郎君。”
宗溯仪感受到脸上的热气,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惧意,身子猛地一颤,正要求饶却听对方道:“为妻睡没睡过男人,郎君不知道吗?”
“难道是质疑为妻的技术?那可不行,我可要好生向郎君验证一番。”
宗溯仪被她抱着往后拖去,不住的挣扎但挣不开,他急中生智:“妻,妻主,这屋里没有床榻。”
张庭喉间泄出一声闷笑,凑到他耳边道:“那日在书房你忘了?你我只需要一张椅子即可。”
宗溯仪噎住,恼羞成怒捶了一下她的手。
张庭一屁股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宗溯仪顺势跌坐她腿上。她掐住他的下巴往上抬,低头衔住他水嫩的红唇,又含又允又咬。他双手按着张庭的胸膛推拒,嘴里呜呜咽咽:“别,别胡闹了。下面真的破皮了,还疼着呢。”
她不做理会,直亲得他喘不过气才将人放开。
“破皮了?我看看。”说着向他那处探去。宗溯仪红艳的唇瓣微张,细细喘着,却彻底慌了。要是再来一次他岂不是好久都没法穿衣?怎么见人啊!
宗溯仪连忙按住张庭的魔爪,“别弄那里了。”他面上飘满红霞,咬了咬唇,小声道:“你不是极为喜欢我上面那两点吗?还赞它红似樱桃。”话音刚落,他脸上红似火烧,羞窘地埋进她怀里。
真大胆。张庭无声地笑了,连胸膛都在颤动。
宗溯仪等了半晌没见人行动,困惑地抬头,便撞入张庭戏谑的笑眼中。
他瘪着嘴狠狠推了她一把,“好啊又骗我。”
张庭猛然撞上身后的椅背也不气恼,反倒握住他的手,又将他垂落在前的碎发别在耳后,“你既是身子不适,我怎会强迫你?”
还有便是,明日要举办鹿鸣宴,今日实在不宜胡闹。咳咳,这个理由就不跟宗溯仪说了,免得他又生气。
宗溯仪满意张庭的体贴,主动往她怀里挤了挤,以脸贴着她的脸,嘴角往上翘:“你知道就好。”他手指戳了戳她的背,又紧紧抱住。
他笑着笑着,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哀伤。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是眼看妻主登上越来越高的青云梯,那些高门待嫁的贵族少年想必纷至沓来,争相要嫁她。
宗溯仪垂眸抚着小腹沉思,能在正室进门前诞下女儿,他的地位才算稳固啊。
否则往后碰上手段凌厉的正君,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而若无孩子傍身,再得宠都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
肚子啊肚子,你可要争气!
次日,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宗溯仪身着亵衣伺候张庭穿衣,一寸一寸抚平儒生袍上的褶皱,取出匣子里一只碧绿的鱼雕玉佩给她戴上。这玉佩他也有一只。
张庭张开双臂,眉眼润朗,“今日怎不多睡会?”往常都是她早早起床出去打了套拳,回去唤宗溯仪起来用早食。今日他竟主动帮自己整理衣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他给自己戴上鱼雕玉佩,她还纳罕:“怎么不取花鸟那只?”
宗溯仪低着头拂了下玉佩上的流苏,面不改色道:“那块戴多了,今日也试试雕鱼纹的。”
张庭微微颔首,没有在意,还道:“严大人设宴早,为妻这便去了。你若饿了便吩咐灶房摆饭,若还是困倦就再睡会。”
“嗯嗯。”
外间,郑二来报车马置办妥当。
张庭捏了捏夫郎的手,微微一笑,径直出门。
……
鹿鸣宴上,严荟领着一众举人入席就坐。
乐工奏响古乐,乐声悠扬婉转,荡气回肠。
严荟面上带笑,开场赞礼,又道:“诸位皆是国之栋梁,本官十分有幸……”视线扫向全场,最终落在学生席位最前面那个上面。
风姿挺秀,仪容大方。果真不凡!
还能与她志向相投,这合该是她的弟子啊!
严荟将黏在张庭身上的目光撤开,接过小吏递来的酒盏,为儒学始祖献酒,随即又领着其余同考官向众学生敬酒,“诸位既然高中举人,那便更应坚守德行,刻苦钻研学问,不负朝廷的栽培。”
张庭出席,领着众学生向考官们回敬酒,神情端肃,道:“谢大人教诲,学生定铭记五内!”
众学生重复她的话道:“谢大人教诲,学生定铭记五内!”
严荟耳中听不见其他举人的声音,全心全意盯着张庭,嘴角不由扯出一抹笑。都说徒弟肖老师,瞧瞧,这风姿这气度跟她何其相似?
若不是堂内众人都在,她恨不得立即将人扶起,好生宽慰嘉奖一番。
主宾席上齐齐道:“诸位免礼。”
之后,大堂中央再奏雅乐,有舞伎徐徐探出表演魁星舞。
严荟带着小吏下来,端着一副温和长者的面貌,走到张庭面前,面带迟疑似乎不认识她,道:“你便是本场解元张庭?”
张庭起身朝她恭敬一拜,“回禀大人,正是学生。”
严荟轻“哦”一声,眉头微微拧起,一副日理万机记不清细节的模样,思索片刻才道:“我看过你的策论,写得极为不错。”
她招了小吏过来,拿起盘子上的金花簪到张庭发间。这是在预祝张庭日后高中探花,步步高升。
“解元才气斐然,往后谨记修身报国。”
“谢大人赐教。”
严荟愉悦地点点头,又拿过一旁八分满的酒樽赐给张庭,忽而瞥见她腰间的玉佩,这玉佩碧绿通透极为上成,只是观这形状走势应是一对。
“你已有内眷?”
张庭微讶,“回大人,正是。”
严荟有些遗憾,不知哪位世家公子这般好眼力?早早就把她摘下了,索性自己孙子还小,不打紧不打紧。
“学生谢大人赐酒。”张庭接过酒樽,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谢来谢去有甚意思?而且想到那夜一群泼妇怒发冲冠为红颜的场面,严荟心头生出一丝紧迫感,她思忖一瞬,对张庭直言:“你文章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本官甚是喜爱,可拜得名师?”
张庭立即反应过来严荟的意思,顿觉棘手,埋头作揖婉拒:“学生不才,文章书法全仰仗恩师的功劳。”
“恩师?!”严荟大惊失色,又立马问道:“是何人?”是谁敢先骗走她的徒弟!
张庭回她:“老师乃湖州府张恕。”
严荟面上一僵,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甚至犹疑道:“谁?”须臾过后回神,心头火冒三丈。
那老匹妇竟先下手为强,啊啊啊岂有此理!
简直鲜花插牛粪,好女嫁拙夫!
第76章
夜里, 月上柳梢头。
“严大人认识姨婆也不稀罕。毕竟姨婆名气大,从前还在朝为官,两人说不得还是袍泽。”宗溯仪偏着头坐在镜子前梳发, 发尾好几根都分叉了。
镜中清晰倒映他白皙流畅的下颌, 还有凸起滚动的喉结。
“对。为妻也是这样想。”张庭随手拿起剪子,咔嚓几刀将分叉的发尾修掉,“只是严大人问完便回席位,我觉得两人或许关系不太好。”
“嗯。”宗溯仪视线投向她腰间晃动的鱼纹玉佩, 左手轻轻捋捋胸前的发梢,好似不经意问:“严大人或是其余大人, 可有和你再说别的?”
张庭拂去落在宗溯仪肩膀上的碎发, 摸了摸他顺滑喷香的乌发,又拾起嗅了嗅, “我不过是个不涉朝政的小解元, 而人家可是三品大员,能与我说甚?”说完她猛然打了个喷嚏, 这也太香了。
没说别的就好。宗溯仪手放在肚子上, 他还有时间。
“郎君,怎不用浴房那个茉莉花油?”
这话让宗溯仪从思绪抽身, 恶狠狠睨了她一眼,“这事怪谁?”别看这人平日里沉稳持重,偏生沾上房事就爱胡闹。那回在浴房非说要试试茉莉花油抹身上和抹发尾味道有甚区别?弄了他一身, 害他洗了好久才干净。那罐子花油也没了。
张庭这时也想起来了,心虚地摸摸鼻子。她默默放下剪子, 拿过宗溯仪手里的密齿梳为他通发。
转移话题:“郎君何故问起严大人?”
宗溯仪垂下眼睛,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躲闪,睫羽微颤, “还不是怕妻主你被那些大人为难。”
张庭看他的反应有些不信,“嗯?”
宗溯仪怕张庭再问,自己编不出合理的借口应付,她又是个惯会揣度人心的。
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密齿梳,起身赶她去洗漱,捏着鼻子装作嫌弃道:“饮酒回来也不好生拾掇一番,尽凑到身边埋汰我。”
“头发我自个儿梳,浴房水放好了,你还不快去。”
张庭闻言不以为意,捧起宗溯仪的脸以唇轻轻印了一下,看到他彻底皱起眉还闷声一笑,随即后撤两步,转身去了浴房。
宗溯仪拿起帕子擦擦脸,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内才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被发现。
不一会隔壁响起一阵水声,卧房的门也被敲响,他小心觑了眼浴房的方向,鬼鬼祟祟地过去开门。
外面小容捧着一碗药端给他,“郎君,这药刚刚熬好。”
宗溯仪拿手试了下温度,感觉不怎么烫了,便皱着脸一口气饮完。他将碗递给小容,还低声嘱咐:“千万别让小姐知道。”
小容愣愣点头,拿着碗退下。路上还是想不通,郎君用必孕汤为何不能让小姐知道?能早日诞下孩子不是好事嘛?
宗溯仪轻轻合上门,蹑手蹑脚来到桌案前,倒了好几盏茶水漱口,等感觉嘴里没味了,他才安静走到床前躺下。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张庭便从浴房出来了,她身上没擦太干,里衣被水珠润湿有些微透。
她径直走到床前,见宗溯仪板正笔直地躺着,一副正义凛然、从容就义的模样,感觉甚是好笑,随手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子,笑道:“做甚?今日睡得这么老实?”
宗溯仪沉默不语,左手拍拍身侧的位置,淡淡扫了张庭一眼,示意她上来。
张庭眉头一挑,脸上升起几分稀奇,顺从地上榻躺在宗溯仪旁边,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宗溯仪想到张庭再有两月便要启程前往京都,若这两个月没怀上孩子,那等到时候,妻主被……被世家大族选中就不容易了。
只要一想到有别的男人抢占张庭身边的位置,他心尖就不由酸涩翻涌,浸透骨髓,还伴随着一股强烈的窒息与怨恨,几近将他吞噬。
可,可他只是刚刚摆脱奴籍的小侍,除了姨婆毫无依仗,而女人本就风流爱俏。日后等姨婆仙去,他人老珠黄,还不知有几分恩宠?
所以,他必须尽快怀上孩子!
宗溯仪感觉下面还有些疼,但还是一咬牙翻身覆在张庭身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啄吻。他又一把扯松衣襟,袒露出半边白嫩夹杂着道道红痕的香肩,还有大方展露的樱色,只是些许肿,遇到空气还微微颤抖了下,可怜巴巴的模样,分外引人怜惜。
张庭乍然被亲上还有些懵,粗粗喘着,胸前起起伏伏,按住他的胸膛推开,问道:“小仪,不是说还疼着吗?”从前弄得狠,也不曾好这般快。
他垂下眼睑,祈求她:“可是奴家想要,妻主就给我吧。求求您了。”只是神情有些落寞,眼角似乎闪烁着点点泪光。
张庭虽然不明白宗溯仪何故如此,但目前这情况显然不对,她叹了叹,强压住下腹翻涌的欲念,将他的衣衫重新系上,将人揽进怀里,吻了吻他白皙细腻的额头,“怎么了?跟我说说。”一手拍拍他单薄的脊背安抚着。
宗溯仪瘪着嘴摇摇头,又揪住张庭的衣襟仰头看她,重复那句话:“奴家想要,您疼疼我吧。”眉间含着丝丝缕缕的愁绪,也像是化不开的丝线紧紧捆绑住他的心脏。
张庭揉了揉眉心,头疼。这是心里憋着不肯说。
张庭索性将人抱进怀里,让宗溯仪枕着她的肩,宽慰着他:“你身子不适不宜行房,今晚先睡吧。”抚平他愁闷的眉,点点他莹白的鼻尖。
张庭待自己越细致,宗溯仪心头便越痛苦,一头埋进她怀里。他好想问张庭:一辈子可不可以只要他一个人?他会给她生很多很多崽崽。
可是纵观古今,哪个女人不是夫侍成群?哪个男人不是色衰而爱驰?
纵使他母亲、祖母那样的人物,有了正夫都还纳了一两小侍解趣,何况他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侍。
见他遭拒情绪更加低落,还隐隐有啜泣之态,张庭眉间紧锁,片刻又松开,换作一副笑脸,刻意打趣他:“郎君莫不是旱得太久,前几日还没被喂饱不成?”
宗溯仪原本瘪着嘴要哭不哭,冷不丁被气笑,发红的眼眶凶巴巴瞪她,骂道:“你才饥渴!蛮牛!”
张庭瞧他这副生动的姿态,无声地笑了,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郎君别哭,你妻主虽家财不丰,可也断然不会令你受苦。”
“瞧这眼眶,明日必肿,得拿鸡蛋滚滚。你若想用茶叶便再吩咐小容。”
“嗯。”宗溯仪带着鼻音闷声回道,本来低落的情绪遭她打断,再也接不上,听着她的温声软语,心头一阵熨帖,热乎乎的,刚才的伤痛仿佛也被抚平。
宗溯仪垂头趴在她怀里,手握住她的,安心地阖上了双眼,嘴角上扬。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
鹿鸣宴隔天,邹月茹便来找张庭问她何时前往京都?
这回乡试,她和表妹俱都高中举人,这其中还多亏了张庭昔日从京都寄来的书册典籍。只不过名次不显,排到尾巴上就是了。
表妹打算再苦读三年,再战春闱,而邹月茹虽也知入榜的几率甚微,但还是想去外面见见世面,便来找张庭商议一同进京。
张庭对这事早有安排,老师要她和师姐们一同参与春闱。这些时日师姐们正往漳州府游学,要再过两月才来通州府与她汇合。
邹月茹听了张庭的话,思忖一瞬,便答应下来,“行。这段时日我便不回绿田了,索性留在府城专心备考。”
不过张庭知她有夫小,劝她:“邹姐姐参加秋闱离家拢共快两个月,如今离春闱还有大约五个月,若不回府,等会试结束再返乡,你家那小丫头怕认不得娘了。”
邹月茹不由想到春闱结束,自己满脸沧桑回府,家里那个胖丫认不得她还不肯叫娘的场面,打了个寒噤,哎呦这可不成!忙道:“妹妹说得有理。那我两月后再来府城与你汇合。”
张庭颔首,两人再聊了会诗文策论,邹月茹便请辞离去。
这时,门房递了封信和包裹进来,上面写着‘师张恕亲启’,张庭看字迹像是二师姐的,拎着包裹和信件找老师去了。
张恕刚午睡起来,正哈欠连天,见爱徒来了,脸上立马升起笑容,轻柔地唤她坐下。
这小弟子太给自己长脸了!
不仅高中解元,还让她踢了一脚严老狗哈哈。想到那日在街上偶遇严荟,她那犹似便秘满含嫉妒的表情,张恕便止不住想笑。
满腹好心情接过爱徒递来的信,眼睛随意一扫,微讶:“啊,竟是老二那混球寄来的。”
“弟子也觉得字迹像二师姐。这是刚刚送来的,漳州府离得近,想来师姐离手不过五、六日的功夫。”
张恕三两下拆开信,一目十行浏览,原本嘴角还翘着,但没一会便瞬间撇下,她眉间拧得紧紧的,读完信立即扯开包裹,扒开匣子来看。
里面是半匣子桃,干瘪但红润,像极了被吸干水分又被哄晒炙烤的百姓。
她将信递给张庭,语气沉重:“漳州府情形极为恶劣,死于热病的百姓不知凡几,有一户阖家俱亡,官府竟然放任暴尸荒野,险些引发疫病,幸好你师姐们路过,将这祸患处置了。”
“这半匣子桃,便是从漳州府寄来的。”
张恕叹道:“百姓苦啊!”
张庭瞥了眼桃,明了老师的意思,“通州府的桃也不似这般,泱河流到漳州府地界怕是干涸了,若是如此,百姓收成怕是……”
一旦收成欠佳,官府拿不出粮拿不出钱,眼看又遇寒冬,漳州府怕是会浮殍遍野。
张恕仰头看她,眼中坚毅,端肃道:“为师欲散尽家财,为漳州府百姓筹措米粮。”
张庭瞳孔猛地一缩,目光牢牢落在她身上,心底一片颤动。
老师有多少银钱张庭约莫能猜到个大概,可她这般大的年纪积攒这些钱不容易,且张恕还是个嘴刁心刁的,惯爱名贵的食材和一应金贵用品,若没了养老钱日后离了她们这几个徒弟怎么办?
张庭既佩服老师慷慨解囊,又不忍她晚年日子过得不顺心。
纵然不想掺合,但张庭一咬牙还是道:“弟子有一计,可暂解漳州府之困。”
第77章
漳州府之困在天灾, 在腐朽的吏治。那边官员贪腐成瘾,层层盘剥,粮仓也不过只剩个空壳子, 说不得正等着朝廷拨赈灾粮下来, 填饱她们的肚子。
张恕知爱徒一番好意,可她即便乃是天纵奇才,终究年纪小,没接触过官场。不知道整个吏治的腐朽, 绝非短时间就能革除。
但看着爱徒专注笃定的眼神,张恕吐不出否定的话, 只问:“小庭有何高见?”
张庭眼底犹如一潭泉水平静无波, 却又好似一把利剑能穿透骸骨,洞察人心中的所有想法, 只淡淡道:“弟子知晓老师的疑虑。吏治沉疴的确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可是,”她顿了一下, 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盯着老师,目光笃定自若, “既然短时间解决不了矛盾,那何不将矛盾扩大?”
只这短短一句,却像是拨云见雾令人茅塞顿开。
张恕像是第一天认识徒弟, 半张着嘴惊讶地注视着她。她分明只着朴素的罗衫,却仿佛身披万丈彩霞, 绽放耀眼的异彩。
小庭当初解除绿田的祸事,也是这般模样?张恕想着轻笑出声,摇摇头自嘲:“还真是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当初收小庭为徒, 是不忍明珠蒙尘。可是这一刻张恕才明白,尽管蒙尘,明珠依旧是明珠,有她无她,终究都会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为世人惊叹。
张恕脸上的愁绪散去,她浑浊的眼带着赞赏盯着爱徒,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她目光欣赏中又透着股新奇劲儿,内心啧啧称叹。
这样的怪物,竟然是我的弟子?
张恕柔声问:“你想如何扩大矛盾?”
张庭垂下眼皮,未提如何行事,不疾不徐反问:“老师认为,朝廷最怕什么?陛下最怕什么?”
“而漳州府最瞩目的什么?”
漳州府为国之边陲,偏远穷困,人丁稀少。盛产水果,不过世人知之甚少。最令人瞩目的便是八年前那场祸乱了,新皇荣登九五才有一年,便爆发战乱,至今令陛下痛恶万分。
百姓吃不饱、活不下去便会爆发战乱。张恕了然笑了,突然又僵住脸,道:“小庭,我记得你原为漳州府人士?”
“回禀老师,正是。弟子父母俱亡于那场战祸。”
张恕顿觉心尖钝痛,眼眶发酸,她起身安抚似的拍拍爱徒的肩膀,“都过去了,小庭。”她泛白的眉毛紧紧蹙起,又转瞬松开,笑着握住爱徒结实的手臂,“如今能有这般成就,你爹娘泉下有知,想必很是欣慰。”布满褶皱的眼眶微微发红。
张庭并不觉得有丝毫伤感,她是穿越来的,和原身父母并无交集。她反过来安慰老师,道:“如今春去秋来,已过八个年头。弟子心中早就麻木了,老师切勿再为弟子伤神。”
听到‘麻木’二字,张恕更觉难过,摸摸她云淡风轻似的眉眼,小庭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瞧着长得比自己还要挺拔的姑娘,只有满心爱怜,下定决心日后要更加倍地对小庭好。
最后的结果便是,张庭出来的时候手里被塞了一堆物什,从笔墨纸砚到孤本字画,甚至还包括那半匣桃。老师的爱太沉重,东西多得都拿不下,但又不许她拒绝,只好唤了郑二、李瑞莲过来分担。
张庭一身轻松抱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颗桃,干瘪红润,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大。
张庭捏着桃,从袖间抽出一封信塞进郑二怀里,吩咐:“待会儿捎给泰州府的陆推官。”说着,她腾出手拿罗帕擦了擦桃,一口咬下嘴里咀嚼着。
“是。属下待会便去。”
下一瞬,张庭连忙将嘴里的桃吐出来。又干又苦,这哪还像水果?
她顺手将那匣子桃放到郑二手上,撇撇嘴:“顺便把这匣子桃也一并送过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好给稳坐高堂,自以为江山无忧的陛下瞧瞧,她的天下真的安定吗?
这些就端看陆师姐如何操作了,唔……这事罢了,师姐说不得还能被调回京。
“嗯好,属下明白。”
郑二感觉额角留下汗珠,她赶紧以袖子挡住字画、木匣,生怕自己的汗液污浊了东家的贵重物什,倏地想起一事,“对了东家,之前庄子里的荔枝成熟,不是往京中几位女君那也寄了些许吗?今日收到回信了,稍后我让林秀珍交给您。”
对是有这事,亲戚不懂走动,再亲都会淡,更何况朋友?所以张庭逢年过节便会往京中捎上一些土仪,维持几分人情。
“好。”张庭想到什么,眼中漫出笑意,眉毛一扬,转头又从匣子里摸了颗品相最好的桃出来,待会拿去逗宗溯仪,她还抿着嘴嘱咐郑二:“你们出内院时,顺道把小容给我叫来。”
待来到书房,郑、李二人整理好物什出去,没一会,京中的回信便送来了,连着小容也忐忑地进门。
“小姐,您找奴是有……何事?”
张庭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也没看到他这个人一般,沉默地拆了信,不疾不徐逐字浏览。裘媛说荔枝甘甜味美,比京中卖的还好吃。她摸摸下巴,那日后庄子产量增多,可以给宗溯仪商议销往京都翻个几倍卖。
小容倍感惶恐,小姐跟往日完全不一样,很是恐怖。她无视的姿态,像冷酷的猎手握箭瞄准他的心脏蓄势待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又像什么都做了,令他万分惧怕。
张庭拆开方汀的信,说自己最近又病了,让她务必保重身子,末尾还道很期待同她一起参与春闱。
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反复折磨着小容的灵魂,令他想到传闻中磋磨奴隶的一些手段,吓得连连颤抖,汗水浸湿全身。
张庭掀起眼皮淡淡一瞥,感觉时候差不多了,才低声道:“小容,你可知罪!”声音仿佛宝剑出鞘,清脆中带着森森寒意,直叫人脊骨发凉。
小容被骇得脸上惨白,膝盖发软,不停地给主人磕头,抖着声哭喊:“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啧这就兜不住了,真没意思。张恕无聊地打个哈欠,拿起最后一封信拆开,淡淡道:“还不从实招来。”
信里子君妹妹又在催她回京了,邀她共品佳酿,探讨诗赋策论,这已是这两月以来的第六封了。张庭放下信,往上抛着桃打发时间。
小容停下抽噎,如实将事情报与主人。
听完,张庭握着桃的手一紧,微皱着眉,“你说郎君这段时日一直在喝必孕药,还瞒着不让我知晓?”
小容颤抖着身子,“是。”
张庭若有所思,原来是宗溯仪着急要孩子,难怪昨夜那样主动。但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他身子骨还十分强健,根本用不上。
“今日全当我没见过你,勿要让郎君知道。”
“郎君性子机敏,但毕竟年纪尚小,日后遇事若有不妥,你帮着劝谏一二,莫要让他误食浊物坏了身子。”
小容听到主人没有怪罪自己,错愕地抬头,只见张庭面上带笑,直让人如沐春风。
“是,小姐。”小容脸上留着泪痕,埋下头应道。
张庭坐在桌案后面,温声道:“今日难为你了,我也是忧心郎君才这般,本月会让账房给你多拨三个月的月钱作为补偿。”
小容方才还惊慌,现下张庭恢复往日的温和,还要补偿自己,他一下子便沉湎进去,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跪着谢恩,弓身退下。
但很久之后,他再细细回想这事,都会冷不丁恐惧地打个寒颤。
……
且说京都这边。
韩府一处清幽的凉亭里,母女俩正在对弈。
忽地,韩秉月掷下手里的白子,沉沉叹息。
韩云缨也收回黑子,丢进棋盒。
“母亲又想到那事了?”
韩秉月拳头捶了下大腿,恨恨道:“到手的徒弟飞了,这怎能令为母不气?!”
这三年里,韩秉月越想越气,原本这人她都考校完毕,只等着寻良辰吉日正式收徒,结果临到嘴却,跑了!
还大老远跑通州府去了,着实气煞她也!
韩云缨不知何许人才能令母亲扼腕痛心,她母亲乃是陛下的经筵讲官,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脑海中不由闪过一个人影,她又立即摇摇头,那人只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秀才,哪里能让母亲折腰?
韩云缨宽慰母亲:“您说此人乃是学生,眼下春闱将近,想必不日又能见到了。届时再收她为徒,也算一桩美事。”
韩秉月叹一声,无奈点头。
这一回,她一定要趁机将美玉收入门下!
再看许府,便又是一地鸡毛了。
自从张庭离京,许婪便被许姗放出来。
一出来得知张庭离开,大发雷霆,还大肆打探她回乡的住址,被母亲呵斥教训一顿,还不知收敛,缠上表妹势必要她吐露实情。
许攸近些年虽和张庭交往淡了,但她心中还是喜爱这位友人的,怎么都不肯。
许婪哪里又会放弃?变着法挑唆许攸:“表妹,那姓张的跑了个干净,独留你一个人应付高府,自己还每月拿着定额的分成,可真是不要脸!你也窝囊,竟还能忍得下。”
许攸本就因高府的贪婪,自己应付不了心烦,这下听了心头甚是认同,但还是道:“这是与张妹妹约定好了的,我……”
话还没完,又被许婪打断:“这约定本就是欺负你,哪里有她管半年就跑了,然后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你收拾,最后还要给她分钱的道理?表妹,你被奸人愚弄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许攸道:“张妹妹已经够好了,这分成原本定的三年,她只取了两年半。”
许婪眼中透着鄙夷,嗤笑:“她这又不是为了你,表妹再蠢也要长长脑子!”
“你不知道?今年通州府的解元就叫张庭!啧啧,人家是为了参加科举,哪里是为着你好?”
许攸目露震惊,心底难以置信。解元……怎么这么容易就考上解元了?
看许攸的神情,许婪眼底掠过阴鸷,继续加把火力:“想不到吧?如今你们俩,一个是一文不值的白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解元。亏得你还好意思跟人自称姐妹!我都觉得羞!”
第78章
今日, 各个铺子的掌柜送了账簿来。
宁静的午后令人浑身懒洋洋的,宗溯仪靠在美人榻上查账,而张庭百无聊赖倚在他肩上, 拿着本杂记打发时间。
初秋时节, 暑气还未退却,屋里摆着两只冰盆,凉幽幽的。
冷气裹挟着美人身上的幽香一齐钻入鼻尖,张庭惬意地眯起眼, 享受这难得闲暇的午后。再过些两日又要被老师捉去日夜训导了。
宗溯仪下颌微微一侧,瞥见张庭适意的神情, 嘴角不由噙起浅浅的笑, 放下掌中的账簿,张开手抱抱她。
他的下巴支在她头顶, 嘴巴上下开合:“知州大人邀你后日赴宴, 去不去?”伸手将杂记挡住,也不准她看了。
宗溯仪的下颌戳得张庭头钝钝地疼, 她忙抬手托住, 无奈道:“为妻还能不去?”
他就是故意逗她的,闻言嘴里泄出一串清凌凌的笑声, 低头在她掌心亲了一口,又去亲她的侧脸,“宴席要用的礼服,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张庭顺势以唇在他唇上轻轻贴了下,眼睛弯了弯, 笑道:“辛苦郎君。”
适时,她突然皱眉捧起宗溯仪的脸,惊讶道:“郎君, 你今日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脸色难看?
宗溯仪错愕,挣开她的手,抚着脸立即跑到镜子前。
乍一看很正常,肤白胜雪,清隽俊朗。
“没有啊,和从前一样。”
她却郑重其事道:“脸色惨白惨白的,不比以往红润。”紧拧着眉,好似正为他忧心。
张庭的反应太真实,惊得宗溯仪原本正常的脸色发白,又听她道:“郎君你近日是接触了什么物什,还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吗?”
吃错了什么东西?
他最近只吃过必孕药,莫非那药有问题?
这般想着,宗溯仪面上瞬间煞白,再去照镜子,脸色果然如张庭所言,越看越惨白。
他怕招来训斥,不敢告诉张庭自己在喝必孕药,眼神飘忽,掩耳盗铃道:“我没有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张庭听他这样说,便松开眉头,“既然没吃过,那应该是为妻看错了。”
宗溯仪点头如捣蒜,连连附和:“对对,妻主你看错了。”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缓了缓,片刻后见张庭心神重新投入书本当中,又揪着衣角,若无其事道:“妻主,小容说看到隔街有位郑大夫,专治夫妻多年不孕,有一副药剂为许多男子助孕成功,这该不会是假的吧?”他声线有些抖,隐隐约约透露出深深惧意。
哼哼,这下知道怕了?
张庭顿了半晌,似乎恍然,“嗐!这世上哪有喝了就怀孕的药?而你说那位郑大夫?那顶多算个兜售药剂的小贩。惯爱用噱头开假药赚黑心钱,今儿午时就被官府抓走了。”
卖假药,被、被抓走了?
宗溯仪瞳孔猛地一缩,心尖震颤,这下更怕了,手脚吓得发软,六神无主。
他怀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那、那些喝了药怀孕的男子怎么回事?”
张庭眼皮都不掀一下,悠哉游哉回他:“找人假扮的呗,专骗小夫妻的钱。”她唇角悄悄翘起若有若无的弧度,叹道:“可怜那些找她开药的男子,听说有的用过假药,脸都溃烂了,唔……还流脓长蛆。”
流脓长蛆?!
宗溯仪大惊失色,甚至感觉有虫子在他脸上蠕动还咬他,吓得险些站不稳,连忙扶住桌案。他得立马找个正经大夫好生瞧瞧脸!
随口扯了个谎:“我去找小容看看香囊绣好没。”说着软着手脚出门,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踉跄两步又着急忙慌往前跑。
张庭抬眼瞅他惊惶失措的背影,眉头一挑,眼中含笑,压住不停往上翘的嘴角,深藏功与名。
卖假药是真的,人也是中午她送进去的。不过烂脸吗?是她编的。
看宗溯仪以后还敢不敢乱吃东西!
……
等张庭回书房看书,宗溯仪请的大夫正好到了。小容还和他保证,这位老大夫是回春堂的坐馆大夫,决计不是庸医。
老大夫刚摸上脉搏,他瞥了眼书房的方向,压低声音惊慌问:“我身子无碍吧?”
见她不答,心凉了半截,又颤着声问:“还有的治吗?”
老大夫拢紧眉毛,有些犹疑。她看看宗溯仪,又再度摸摸脉。不对啊?脉相正常,可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宗溯仪在她的沉默与严肃中,以为自己真的脱不开毁容的命运,心头万分悔恨,险些哭了出来。他甚至将自己后半生的凄凉景象都想了一遍。
毁容后张庭定然不会再喜欢他,说不得还要狠心将他抛弃在偏远的角落。而他只能捂着脸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暗自窥伺她的动向,看她将一个个鲜嫩貌美的少年抬进门,看着一帮不要脸的狐媚子围着他的妻主打转,看他们夫妻恩爱、红袖添香,妻主还要和这些个狐媚子,做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宗溯仪只要一想到这里,牙关就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恨得不行!
贱男人凭什么!
但他又忍不住流下痛苦的眼泪,呜呜呜,他一个毁容的男人,身后还无家族依仗,日后应该怎么办啊?
老大夫收了手,疑惑地看眼前的年轻人簌簌落泪,仿佛明日便是他的死期一般。她这似乎一句话都不曾说?
她摇了摇头,真是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郎君,你身子无碍。只需调节好情志便好。”
“身子无碍,”宗溯仪还捂着脸无声落泪,下一瞬他反应过来,猛然抬头惊道:“身子无碍?”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喜意。
老大夫点点头,收拾好药箱便要出门。
宗溯仪忙叫小容给了赏银,随即捧着脸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又跑去房里对着镜子反复照看。
他眉梢泛着喜意,捏捏自己吹弹可破的脸蛋,摸摸自己流畅的轮廓,骄傲地努努嘴。
有他在,狐媚子通通休想进门!
宗溯仪哼着小调收拾好脸上的泪痕,恢复了愉悦的好心情。心里还庆幸:幸好妻主不知他做的糗事!
随后,他又觉不安心,忙将小容叫来,沉着脸威胁:“今日这个大夫给我瞒好了,千万不能让妻主知晓!”
小容想到小姐的嘱咐直直点头,又有些尴尬。那老大夫都是按照小姐吩咐去找的,他待会还要过去回话呢。
宗溯仪自以为万事扫尾干净,开心地扬了扬眉,像只活泼又得意的猫,翘着尾巴走了。
小容见宗溯仪离去,心中暗自腹诽:就郎君这样的,还想瞒得住小姐?怕是再来十个都不够。
其余事情无碍,宗溯仪便又去找张庭了。他这才经历了一场‘大劫’,正是想她、黏她的时候。
宗溯仪就这样偷偷溜进书房,不由分说扑到张庭怀里。书房的冰盆还没送进来,正是闷热的时候,他也不嫌,非要跟人贴着。
张庭笑声带着气音,呼吸拂过他的发梢,“快起来,待会又一身汗。”她今日耽搁不少功夫,现下真的要温书了。
宗溯仪撇撇嘴,犟劲儿上来非要跟她对着干:“就不!”话音刚落,身子扭了两下跟张庭贴得更紧不说,还强迫她的手环住他的腰肢。
可张庭还找不到法子治他?
只听她问:“郎君方才去哪了?”
此话一出,张庭能明显感觉到掌下之人的脊背一僵。
宗溯仪暗骂一句老狐狸,赶忙埋起头,甚至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脸,生怕又被看出点什么。
他强装镇定:“能去哪儿?不是跟你说过找小容看香囊了吗?”说着他忿忿地扯开腰上的手,撑着她的肩膀爬起身。
张庭戏谑道:“什么香囊要看那么久?”侧了侧头,故作惊讶:“咦,郎君眼眶怎么肿了?”
“就是要看那么久!你是女人你不懂,别乱说。”宗溯仪双眼圆睁,急忙转过身,又怕自己行事过于突兀引起她怀疑,装作口渴走到桌几倒水。
喝过水看到桌几上还摆着一盘鲜美的桃,他灵机一动,转移话题:“你这桃倒是新鲜。”
张庭淡笑一声,顺着他的意道:“是挺不错的,果香绵延,味道脆甜可口。”
宗溯仪忽而看到边缘不起眼处有一颗形状稍小的桃,他拿起细细看看,比盘子里所有的桃都要红,乃至于红得发黑。
这定然极甜,为何摆在边缘?
“郎君这桃不甜,你吃别的桃吧。”
“哪里不甜?这一看就很甜。”宗溯仪听了这话,瞅了眼手里红黑红黑的桃,一点都不信。
张庭言辞恳切劝慰:“真的一点都不甜。”
宗溯仪歪着头斜睨张庭一眼,寻思着她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然后独吞这颗桃?
太可恶了!以前只有一盅银耳羹都会想着他,从外面回来也记得给他带吃的,现在却只想骗他然后吃独食!如今他还没毁容呢就落得这般境地,越果真毁容,张庭岂不是恨不得将自己发配边疆?
“我就要吃!”宗溯仪越想越气,原本他也不想吃桃,但被这么一激,这桃他还真就非吃不可了!
宗溯仪腮帮子微微鼓起,牙齿细细摩擦,拿出帕子简单擦拭就往嘴里送。他黝黑的瞳仁瞪着张庭,露出得意又挑衅的神情,活像只斗胜的公鸡,扬了扬下巴,嘴里上下咀嚼。
只不过下一瞬,他白净的脸霎时扭曲,忙将口中的浊物吐出。
什么东西,又干又苦又酸!
宗溯仪电光石火间想通其中关窍,愕然抬首便见某人的笑脸,不由气得浑身发抖。
又被耍了!!
第79章
宗溯仪称他吃过的那桃为浊物, 殊不知陆佑的桃转送到成泰帝面前时的模样,才称得上一句浊物。
小小的躺在匣子里,干硬如石, 边缘还挂着点点青色的霉菌, 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信件并一匣子桃八百里加急送来时,已经戌时过半,成泰帝正躺在床上和宫侍深入了解。好事被人打搅,她心情极度不虞。
成泰帝斜倚在小榻上, 衣衫散乱,锁骨上敞露着那宫侍挠出的道道红痕。她半垂着眼皮, 淡淡瞥了眼婢子手上高举的秽物, 鼻尖重重喷出浊气。
她皮笑脸不笑,道:“大晚上兴师动众的, 撞墙将军就为让朕看这等秽物?”眼底掠过一闪而过的寒芒, “看来她觉得泰州府不好,想去试试边陲的墙够不够硬。”
宫婢总管立在一侧, 悄悄瞟了眼成泰帝的脖子, 暗啧一声。
哎呦!这年纪小就是不知事,瞧把陛下给挠的!
她腆着脸嘿嘿笑两声, “陛下,还有封折子呢。”
“念。”成泰帝双目阖上,动了动嘴。
宫婢总管笑容满面, “喏。”随即拿起折子逐字念道:“微臣谨奏:旱魃肆虐、民生凋敝……”念到这还算正常,近些年本就大旱, 大家日子过得都不顺心,可下一句却令她骇然失色,不敢脱之于口。
成泰帝双手放在胸前小憩, 迟迟听不到下半段,倦怠问:“怎么?撞墙将军说什么了?莫非又骂朕昏庸?”还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一股子劲儿莽着干。
宫婢总管面上血色褪尽,抖着声:“不不是……”她显然极为了解自己侍奉的君王,即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成泰帝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正要睁开眼,便听一道极为小心的声音:“陛下,上面说漳州府要反了!”
她瞳孔紧缩如针,面上懒散顷刻撤去,腾的一下坐起身,额间青筋暴起,吼道:“你在说什么?!”好似猛虎咆哮,要将世间一切震碎,骇得殿内一众宫婢刹那跪伏在地。
八年前,成泰帝御极之初,皇权未稳,漳州府便爆发史无前例的叛乱。整个宗室认为这是她德不配位的凶兆,甚至私下商议另立新君。分明是先帝留下的沉疴烂账,竟要她来做顶罪羊!!
如今她大权在握,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看群臣脸色的木偶皇帝,却遇百年难遇的旱灾,又再度爆发叛乱,这岂不是向天下人称道‘她获罪于天’?!
成泰帝眼神凌厉如刀,一把夺过宫婢总管手里的折子,怒瞪着逐一查看。
看完之后,她悄然松了口气,流民仅不过千余人。
轻轻踹了踹地上的总管,“瞧把你吓的,快起来。”
只是又想到官仓无粮可放,致使百姓暴乱,令她眉头紧锁,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些蠹虫贪了她的钱,竟还搞出这么大乱子!
总管捂着脸,老泪纵横爬起来。
成泰帝睨了她一眼,“你哭什么,出了这么大乱子朕都没哭。”
“婢子是为陛下您哭。”总管哽咽着,声音里饱含忧惧。
“为朕哭?”
总管红着眼悲戚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从未懈怠朝政。这些官员不思为您分忧,竟反倒给您添乱!”
成泰帝慨叹一声,拍拍她的肩膀:“胥萩你有心了。”
胥萩扯过衣袖擦擦眼泪,吸吸鼻子,感怀道:“好在陆大人是个好的,远在泰州府都记着为您分忧。”
“若不是陆大人这封折子,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成泰帝颔首认同,笑道:“朕这撞墙将军捅破天似的胆子,还敢当堂指着朕的鼻子骂昏君。不过好在为人刚直,确实忠心。”可下一瞬,她眉间拢紧叹息着,“可怎就是那郑贼的弟子?”
郑博士乃是宗悬月的朋党、乡党,成泰帝对宗悬月痛恨厌恶至极,绝不许朝堂上再有这波人现身。
胥萩眸光一闪,顷刻收敛神色,不动声色喟叹:“说来郑博士自缢,这陆大人应可再择名师。”
成泰帝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人都没了,师徒情分能剩多少?
但她瞬间警觉,眯着眼揶揄道:“胥萩你这是吃了撞墙将军多少好处?今日这般为她说话。”
“婢子也想收,可陆大人的性子您知道,这不得被她狠狠骂作奸佞。”胥萩弓着身,笑得谄媚。
成泰帝闻言打消疑虑,哈哈大笑,脸上悠哉哉让胥萩传徐相来。
她没记错的话,漳州府知府还是徐聘一手提拔的。
那边这么大的事都没传到宫里,这老狗废了不少心思瞒吧!
这夜,徐相连夜被召进宫,又赶在东方吐白前回到家中,换了身行头赶去上早朝,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朝会之后,宫婢宣读了三道昨夜草拟的圣旨:
“朕闻漳州府大旱,千里焦土,朕心侧然……察泰州府佐贰官陆佑,器识宏远,惠政及民,今特授钦命赈灾大使,总领赈灾济世。”
此旨意令满朝文武摸不着头脑,钦差大臣往往都由京官担任。这么个捞油水的活计,干她泰州府小小推官甚事?
第二封是斥责漳州府知府失职渎职,命她将功折罪,拜谢圣恩。
至于最后一封嘛,便是命徐相筹措粮食运往漳州府赈灾。
三道圣旨宣读完毕,朝臣跪在地上面面相觑,机敏地察觉到了朝堂上不同往日的氛围,一个个噤若寒蝉。
徐聘回府后,她的弟子宋尹便慌不择路登门。
“老师,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宋尹刚从府尹升任吏部侍郎,屁股底下的位置才坐热乎,可不想这就被撤了!
徐聘手中握着圣旨,抬起疲惫的眼,沙哑道:“还能什么意思?陛下让我找一百万石粮食运往漳州府。”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宋尹急得不行,手掌猛地一合,“哎呀!那何大人可是我们的人,今日朝会被批得那般惨,陛下还令郑婆子的弟子做钦差大臣。谁不知道她跟咱们最不对付?”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惊恐地瞪大双眼,低声问:“老师,陛下该不会是想像三年前清算宗婆子那般对我们?”
那回陛下狠得骇人,将宗、林两府的人杀得片甲不留。宋尹还奉命督办此事,拢共四千三百人,一连九天在对面台上坐着,看从前最大的政敌一个接一个人头落地,她却怕得双腿打颤,生怕步了后尘。那时的场景,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怕什么。”徐聘无精打采耸拉下眼皮,“你还不值得陛下动手。”
她歪着头倚在椅子上打盹,“当务之急是将这一百万石粮食凑出来。”
宋尹不解:“这有何难?国库拨银子您派人去采买便是?”片刻,她倏地瞪大双眼,反应过来:“陛下的意思是,不给一文钱让您去筹措?”
徐聘半晌没有动静,好似真的睡着一般。
宋尹愤然捶桌,压低声音:“陛下这是要将咱们当这个散财童女!”
“慌什么。”徐聘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透出森森寒意,“八年前漳州府叛乱,国库不也没钱?”
宋尹恍然,眼神斜眯,唇角勾出隐秘的笑容,“老师是说再罚没一批商人?”
徐聘紧蹙眉头,目露怜悯,像是真的在忧心受苦的百姓般,“国难当头,再苦一苦她们吧。”
“咱们也是不得已为之。”
宋尹没一会脸上又带着愁苦,“届时,再如上回那般分账?”
徐聘将目光定定转向她,告诫:“陛下为国事操劳,眼下长生大殿还在督建当中,切不可因钱财耽误。”
“谢老师指点。”宋尹嘿嘿笑着,朝她一拜。
她眸中泛起狠意,沉声道:“另外帮为师查查,是谁给陆佑递的消息。”
……
转眼步入十一月,霜天肃杀,万木凋零。
三位师姐匆匆来张庭府上汇合。
荀晗还打趣她:“张解元,许久未见!失敬失敬。”
张庭笑着摇头,拉着她又邀其余师姐进门用饭。
待修整一两日,院里寒菊炸放,众人正式启程赴京。
这一路正好这几人都要参加春闱,张恕也没闲着,通通拉扯过来一齐考校,又是查经义,考策论。还约定答得最末等的那人,要亲自负责几人一日的饭食。
张庭和大师姐倒一回没输过,像邹月茹、荀晗、邬屏柳都被罚过不少,也是这回众人才知道,存在感最低的三师姐竟然烧得一手好菜,丝毫不输名厨。
夜里,众人围着篝火吃肉。
宗溯仪给张庭夹了块烤猪排,手扒到她肩上,凑过去说:“妻主,你可有三师姐这手艺?”语气饱含戏谑调笑,眼神看着就不怀好意。
温热含香的呼吸喷到张庭身上,吹得她耳畔又麻又痒,像是有蚂蚁在爬。
张庭眉头轻挑,宗溯仪那碗长寿面的水平还好意思笑她?
轻哼一声,在他脸侧耳语:“为妻不擅厨艺,但擅长做、你。”
宗溯仪指尖一颤,筷子险些掉地上,他羞恼地在张庭腰上拧了一把,耳尖红得几乎透明。
眼下还有好多人在,这个不要脸的!
这样半赶路半读书,几人在一月后抵达京都城外。
天将破晓,车轮碾过雪地,周围泛起迷蒙的雾气,路旁的松树时不时抖落雪粒子。
马车摇摇晃晃,宗溯仪安稳地睡在张庭怀里,她低头将他脸上的碎发拂到一边,唇梢微翘,用大氅将他裹得更严实。
张庭掀开车帘,巍峨的城门耸立在前方,像是一尊冷酷威严的青铜巨兽,森然凝视底下的蝼蚁。
一别三年,她回来了。
第80章
车行正排队驶入城门, 前面的一辆板车却突然翻了,上面叠放的竹筐滚落,撒了满地大蒜, 堵在了路中央。
小贩裹着一身破棉袄, 嘴唇冻得乌紫,一边将大蒜一个个捡起来,一边不停地跟后面的人道歉:“各位贵人对不住对不住,俺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守城的官差冻得搓搓手, 骂一声晦气,往地上啐了唾沫。
小贩被吓得一激灵, 脑袋猛缩。
旁边一辆半旧马车上, 车夫听了里面主人的吩咐扬了扬鞭,打算直接从一地的大蒜上碾过去。
宗溯仪被这嘈杂的声音吵醒, 迷茫地微微睁开眼, 又闭上,脸在张庭身上蹭蹭, 软着声问:“怎么了?”
张庭拍了拍他的背, “没事。再睡会吧,等到家还有好一会。”朝一旁骑马的刘大抬了抬下巴, 刘大瞬间明白,驱马挡在旁边那辆马车前面。
王五见状,也干脆下马帮着将大蒜拾起装筐里。但满地的大蒜仅两人一时半会怎么捡的完?其余几人也各自遣了婢子出来帮忙。
小贩不住的跟人道谢:“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王五捏着蒜摆摆手, 嘴里呼气成雾:“嗐不当什么事,你若实在要谢啊, 就谢咱东家。”
旁边,车夫转头对着里面说了句话,随后车主人不耐地掀开车帘, 见这几辆马车华贵雅致,终究撇撇嘴放下帘子,什么都没说。
有了随从的帮助,没一会蒜就重新装满竹筐,小贩连连道谢,不敢再耽搁连忙推着板车进了城门。
后面的车行排列在后,查验身份,依次入城。
待车轮驶在京都的青石板上,马车又突然被拦住。方才的那个小贩送了半篓子蒜过来做答谢。
寒冬的蒜难得,几人都给拒了,小贩却说什么都要送。
她憨厚地挠挠头,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俺是鄞州府丰阳人,俺那边就盛产这个,俺身上也没别的东西报答,还请贵人们收下。”
“收下吧。”张恕拂开车帘悠然道,“丰阳的蒜味道最好。”
她还披着厚实的大氅下车,走到小贩跟前,随手拿起一颗蒜闻闻,不由乐了,“就是这味!拿来泡酒妙极!”
小贩与有荣焉拍拍胸脯,爽朗笑道:“您说得极是,俺们丰阳的蒜酒堪称一绝,曾经还有铺子开遍各个府州!”说着她竖起大拇指,“俺们那边每晚都要喝一碗蒜酒。”
张恕呵呵笑着,“这蒜酒冬日驱寒极妙,老妇数年前吃过一回,至今回味无穷。”
小贩听了心头更喜,热情地从筐里扒拉出一个酒坛子递给她,“老人家您有眼光,俺们丰阳人知恩图报,这酒您尽管拿去喝!”
小贩两颊凹陷,脸上黝黑还沾着污渍,穿得单薄破烂,如同乞丐一般,唯有眼珠子亮堂堂的,像天上的星星。
张恕看了小贩,心事重重接过这坛酒,反复呢喃:“是好酒,好酒啊!”
此时,天空飘起小雪,簌簌洒落大地。
宗溯仪和张庭头并头抵在窗前注视这一幕,倏地,两人对视一眼。
张庭叹一声:“明白。”随即,她招了郑二过来,对她说了句话。
郑二微微颔首,拍掉肩上的雪,策马走到小贩跟前,“眼见雪大了,女君不若随我等回府避一避。”
“使不得使不得,俺就是个微贱的蒜贩子,怎好意思惊扰贵人!”
郑二拧着眉,牵着缰绳扭头看向东家。
张庭浅笑着道:“你这蒜好不容易保存到这个时候,若是被雪粒子浸湿,那这一年岂不是白忙活?我府在城东离这不远,女君随我去避一避雪吧!”
小贩万般为难犹豫着,看了眼竹筐里的蒜,终究还是答应下来。
她红着脸,不好意思道:“那,那就叨扰贵人了。”
“客气。”
京都宅子不缺人买,城东这处还是张庭托崔经济提前订下的。整个宽敞透亮,大方阔气,住下这一行人不成问题。
等到了张府门前,那坛子蒜酒已落到郑二手上。
张恕贼溜溜地盯着她的背影,又瞪了眼张庭,撅着嘴磨牙。
不孝徒!
张庭搂着夫郎进门,对身后的瞪视仿佛若无所觉。
宗溯仪偷偷往后一瞥,捂着嘴笑,压低声音幸灾乐祸地说:“姨婆在瞪你。”
张庭哼哼,附到他耳边小声道:“不是你让我抢了她的酒?”
宗溯仪双手抱臂,歪着头扬了扬下巴,斜着看她,眼中满是无辜:“奴家何时说过?妻主可不能诬赖人家。”
“又不认账。”
杨辅臣抿直了唇线,默默慢下脚步,离这对小夫妻远些。
忽而仰头望天,却见天上的鸟都是成双成对,颓丧地摇头。
她年二十有八了,连男儿手都没牵过,只能寄期望于春闱后,有人榜下捉妻。
好解决她的终生大事。
午时,杜灶郎做了一桌蒜食宴,诸如蒜香鱼,蒜烧老鸭,蒜蓉茄子等等,再配上那坛子蒜酒,众人用得满身热气,很是满足。
等雪停,小贩推着板车告辞,张庭还命人悄悄塞了一串铜板在她的竹筐里,算作是买蒜买酒的钱。
午后,张庭被单独叫到老师院里。
张恕自她一进门,便装模做样捏着鼻子,手还嫌弃地在面前挥挥,“吃了蒜也不洗漱再来,真臭!”
臭?张庭用过午食便去沐浴,连衣裳都换了,哪里还有什么味道。
这是老婆子记恨她夺了蒜酒,又在找茬了。
张庭了然于心,面无表情直溜溜盯着她,照例一拜:“您找弟子所谓何事?”
张恕见她不上当也不演了,鼓着嘴低声骂了句:“逆徒!”然后递了封信给她。
“你陆师姐去漳州府赈灾了,约莫明年才能回来。她要为师将这封信交给你。”
张庭将信拆开,一目十行往左浏览。
信上说她已到漳州府,那边百姓发生灾荒,又遇严冬,饿死不少。好在朝堂拨的赈灾粮,解除了百姓困境。末尾着重谢张庭,既替漳州府的百姓,又替她自己,说若没张庭的那封信,自己还苦闷踌躇着,哪里能做出这番为民的伟业。
张恕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摸摸下巴,道:“小陆此番赈灾,政绩有了名声也有了,回来怕是要升迁。”
“弟子也觉得。”
正说着一阵寒风刮来,张恕猛地打个哆嗦,指使逆徒:“还不快给为师搬个炉子来!”
张庭转身,就听某个老不羞寻着机会在后面骂骂咧咧:“不孝徒!不孝徒!冻死老妇了!”
张庭顿住脚步:……
她无语望天,呼出一口热气,脑袋里突然窜出一句俗话:便宜没好货。
可不就是?何况这还是主动找上门的。
张庭低笑一声,加快了脚步。
……
夜里风雪肆虐,刮得窗户嗡嗡响。
室内置着炭盆,温暖如春。
此时时辰还早,张庭着里衣靠在床头,拿着本经史子集看。
宗溯仪安静地裹在被子里,只露出白净的上半张脸,他无聊地盯着屋顶,忽然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挤到张庭身边抱住她的胳膊,仰头软着嗓子:“庭姐姐,你在看什么?”
张庭一听就知他要搞事,但还是如实答道:“上回老师塞的经史孤本。”
宗溯仪家学渊源,他本人也深受熏陶,若单论学问绝不输于普通举人。但此时他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噙着双美目,抱着张庭的手晃了晃,柔声乞求:“奴家不懂,庭姐姐教教我吧?”
张庭放下书低头看向宗溯仪,这人的学识水平她心底大约还是有数的。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倏地噗嗤一笑。
“真要我教?”
宗溯仪蹙起眉,这可恶的老东西又捏他鼻子!但想到她待会狼狈窘迫的模样,他勉为其难忍了。
他柔弱地攥着她薄薄的衣角,一副不解的模样,“这还能有假?”又缓缓支起身,下巴搁在张庭的肩上,阵阵幽香伴着热气传入她鼻中。
宗溯仪眼中泛起泪花,语气中含着一丝委屈:“庭姐姐,不愿教嘛?”
久不见应答,他蹙起眉,眼中浮起万般愁绪,难过地说:“奴家是不是耽搁庭姐姐做学问了?”说着他垂下眼睑,睫羽可怜巴巴地颤动,像是雨中被淋得颤巍巍的花。
若是常人,这时便该将美人搂在怀里好生宽慰。
可是张庭一眼便看出他的意图,此外她可不想教到床上去。
而且夫妻鱼水之欢,郭伦之事理应控制频率,不能仗着年轻,就肆意妄为。
她浅笑着将他的手从衣物上扒开,笑得分明那么温柔,话却如此无情:“郎君既然知道耽搁为妻进学,那就先躺下休息吧。”
宗溯仪不可置信看着自己被扯开的手,瘪着嘴委屈道:“庭姐姐,对不起是奴家耽误你了……”老东西美人在怀,还无动于衷,你是不是不行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有错个屁!
宗溯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某人掐死,他微微别过脸,挡住眼里的忿忿,袖子底下的手怒得紧攒成拳。
不过片刻,他又重振旗鼓坐到张庭身上,一手搂她的脖颈,一手落在她肩上摩挲,眼角微红似狐狸般透着股惑人劲,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吃进肚里似的,吐气如兰:“那让奴家好生给庭姐姐赔罪吧。”
修长白皙的手指顺着肩膀滑到她的衣襟领口,徐徐打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