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日才做过, 怎么今日又想要?
年轻人频繁纵欲,有伤根基。
张庭仿若清心寡欲的尼姑,微笑着默默拍掉宗溯仪落于胸前的手, 又三两下将他按倒在榻。
她单手蒙住他的眼, 善解人意道:“郎君还是睡吧,为妻不计较你的过失。”
宗溯仪气得牙痒痒,他都这样明晃晃勾引了,她竟然还不上钩?
简直就不是女人!
但宗溯仪哪会甘心就此放弃?除了他想要戏弄张庭, 还有一层重要的原因。
眼看春闱在即,若不能提前受孕, 届时妻主被榜下捉妻, 正夫哪还容得下他有孕诞下庶长女?
为这这个,他昨日还新学了几个姿势, 据说助孕极佳!
结果还不待他施展技艺, 却被无情拒之门外,实在气煞他也!
宗溯仪怒得扯开她的手, 拥着被衾背过身子, 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可忽然间,又有个毛骨悚然的念头钻进脑海, 妻主是不是刻意不与他同房,免得先让他生下长女,引得未来正君不满?
她原是不想自己生下孩子?
宗溯仪的脸瞬间由红转白, 肩膀难过到发颤,眼眶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心头一阵钝痛,仿佛被利刃狠狠穿透,痛得他几近无法呼吸。
张庭再度拿起书, 等着宗溯仪卷土重来。他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可这回却久久等不到他的行动。
瞥见人正安安静静侧躺在旁边,张庭的脑门浮现出问号。今日这么听话,真睡了?
她怕惊醒睡着的夫郎,只悄悄凑到他那边看。
啧,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又哭了。
还哭得跟个受气包似的,满脸都是泪,看着好好笑。不过夫郎正难受着呢,眼下不是笑的时候,只是张庭忍了又忍,没憋住破功笑了。
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宗溯仪不禁从悲伤中抽神,原本发白的脸色转青,死死地瞪住她,活像一锅煮沸的毒药,随时可能迸溅出来。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嘶哑:“看我哭很好笑吗?”可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眼瞅着夫郎的眼神都要冒火光了,张庭笑声顿时止住,她面不改色轻咳两声,然后将夫郎连同被衾一同抱进怀里。
“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跟为妻好生说道说道。”
宗溯仪别过头沉默不语,怎么都不肯说,心里头却将张庭骂了千八百遍。
又不肯说?张庭索性将宗溯仪的下巴扭过来,“为妻没有满足郎君,郎君身子难受?”抬手给他拭去泪痕,微蹙着眉,小声嘟囔:“怎么上面的水和下面一样多……”
后一句话音刚落,宗溯仪脸色骤变,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霎时涨得通红,从耳根红到脖颈,像是被泼了一桶滚烫的朱砂。
他奋力挣脱她的怀抱,又羞又怒骂道:“不中用的老东西,你说谁水多?!”一不注意就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不中用的老东西?
张庭错愕万分瞪大了双眼,嘴巴惊讶地张开,目光直直盯着他,万万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听到了什么?
宗溯仪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连忙捂住嘴心虚不已,眼神慌忙躲闪不敢看她。
张庭气笑了,真的气笑了。笑得她肩膀猛颤。
好多年她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笑声清脆如银铃响彻室内,又如同套住脖颈的勾魂锁链,带着令人窒息又心颤的压迫感。
宗溯仪猛地缩紧脖子,眼里满含怯懦,咽了咽口水,赶忙往旁边挪挪。
好想叫她别笑了。但他不敢。
“郎君跑什么?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手将被衾一抽,里面的人便滚了出来。
宗溯仪方才还因裹着被衾不满,现在却慌得扯过盖在身上,他缩到床脚左右看看,退无可退,语速极快无措地求饶:“妻主妻主,奴家错了,奴家不是有意的。”
“您胸襟似海,宽宏大量,别和我这小男子一般见识。”他嘴唇哆嗦着道。
张庭玩味地顶了顶后槽牙,原本体谅他年纪小不禁弄,每回房事都收着做,结果人家却嫌弃她年纪大了不中用?
她唇角微扬,朝他招招手,轻柔道:“过来。”
宗溯仪从未见张庭这副模样,怕得要死,急得快哭了,“不要这样,妻主你别这样。”完全不敢过去。
她脸上笑意不改,嘴里的话却异常冰冷:“我不想说第二次。”
宗溯仪这下不敢不去,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缓缓从床脚爬了过去,浑身发抖像筛糠一样颤栗不止,嘴里断断续续哀求:“妻主求、求您饶了我吧。”
他跪坐在她脚边,仰起楚楚可怜的脸,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在绯红的眼眶打转,乞求妻君降下最后的怜悯。
张庭单手掐住他的两颊往上抬,声如寒铁,冷冷命令道:“再过来点。”
宗溯仪就这样一边仰面啜泣,一边膝行离她更近,嗓音细弱:“妻主。”像是一缕随时会断的丝线,颤抖着飘在空气里。
张庭嫌他动作慢一把将人捞起拉到面前,又粗鲁地扯起宗溯仪的衣角擦拭他脸上的泪痕,将衣物送到他脸侧,“还哭。我竟让郎君如此畏惧?”随即她的手抚过光滑平整的布料,好似在安抚宗溯仪不安的情绪。他双手只轻轻推着她的胳膊,又不敢出声拒绝,活像一只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难以忍受。
“妻妻主,我没有怕。”宗溯仪半咬嘴唇忍着畏惧,眼神乞怜地看了她一眼,泪眼汪汪犹如一方清澈的潭水,终究还是轻启红唇衔住衣角。
屋外还是寒冬,屋内暖意融融。两人面对面坐着,张庭耳侧是美人或细或急的喘息,忽然又有一瞬手臂被狠狠掐住,她感觉时机到了又掀开单薄的绸缎,冷着脸将人扯过来。
“郎君是不是觉得守了三年活寡?”灯影摇曳,两人摇摇晃晃的身影映照在背后的墙上,宗溯仪嘴里紧紧含住衣角忍住从下至上冲上脊髓的刺激,不让一丝吟声泄出。听到张庭的话,包着泪花不住的摇头,眼神卑微中带着讨好,生怕激怒对方。下一瞬更强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这回他彻底没忍住叫出声。
“这副盈盈如水的身子,”张庭亲昵地抚着他的侧脸,眼底深若寒潭,带着凛冽的狠意行动间加重了力道,故作歉意:“倒难为郎君这三年意志坚韧了。”宗溯仪听闻双手又急又气地捶向她,却在下一瞬迷失了方向,好似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喉间却像开门似的咿咿呀呀着。浑身似火烧一般滚烫,又软得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手只能面前支在她的肩膀上,才不至于瘫软倒地。
张庭重重喘着粗气,明明还在寒冬,额间汗水却止不住地往底下淌。她又倏地看向窗外,这是快要入春了吧?她用力捻动面前的晃来晃去的春樱。
她轻笑一声,话却带着透骨的寒意:“我这个老东西郎君这回觉得可还成?”这话犹如毒蛇吐信般吓得宗溯仪身体一颤,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他不由自主难受地吐出低吟,隐秘的刺痛令他落下一串串泪珠,身子也因此阵阵抽搐,蜷缩着痛苦的身体想要逃离。
张庭扯下宗溯仪嘴里的衣角拖出长长的晶莹的口涎,他双眼迷离失去焦距失去了方向,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她手下的力道更重了似乎是定要他应答,他浑身又猛然打了个激灵,一手咬住拳头忍住贯通灵魂的颤意,抑住喉间呜咽苦苦哀求道:“妻主不是老东西,是我口不择言。”话罢身前的手顿时撤去,可身下却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混乱。
她像是就没想过放过他一般,由这一个问题反反复复拷问,将他的身心置于烈火之上狠狠折磨,直到天方吐白,他仍然像个笨学生般反复答、反复错,喉咙干哑几近失声,完全说不出来。最后的最后,只能无声地哭泣,从桌案到榻上再到的椅子上。这水倒是从始至终丰沛至极。
张庭一脸餍足满身潮气从浴房出来,径直走到宗溯仪面前时他双目无神地靠着枕头,嘴里无声地说着不要了视线往下移动,他的双膝沾满细汗紧紧地并在一起,如同河蚌一般,仿佛在恐惧再有凶狠残暴之徒将它们无情分开。她拧着眉反思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叹一声,将人抱起往浴室走去。宗溯仪如受惊般发出细微的挣扎,惊恐地小声啜泣,像是受伤无助的小兽。
张庭安抚似的揉揉他的头,温声道:“只是帮你洗漱,省得待会身子不适。”或许是温言软语的安抚起了效用,宗溯仪情绪稳定下来,身子还不安地往她那儿凑了凑,浑然不知自个儿满身都是粘腻的水渍,硬是蹭了她一身,幽香飘至鼻尖‘’惹得她心头热浪翻滚,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怀里的人已然沉睡,张庭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上的躁意,细心拂去他脸上的汗渍。
忽而张庭扬唇笑了,眼里盛满了温柔的光,悄然在他眼角落下一吻。
竟被宗溯仪歪打正着了。
她两世为人,与他相比,还真算个老东西。
第82章
次日天气大好。老师要去冰钓, 二师姐、三师姐都跟去玩了。张庭和大师姐嫌冷没去,留在书房论学。
“想不到短短一年,师妹就远甚我矣。”杨辅臣饮了口茶叹, 淡笑道:“入城那日, 我还听到茶铺里有人谈论师妹大才。”
张庭不以为意摆摆手,正要开口书房的门却被轻轻敲响“叩叩——”
“进来。”
林秀珍躬着身走入室内,“小姐昨日那个小贩来了,说要把钱还给您。”
张庭思忖片刻, 此人虽身份卑微,但她还是要见见的, 便朝大师姐投去歉意的眼神:“师姐, 庭暂且失陪。”
杨辅臣颇为理解,甚至欣慰师妹亲近尊重平民, “去吧。”
张庭朝她颔首, 转头跟着林秀珍出去。
门外,街道两侧的积雪融化。小贩被冻得直跺脚, 呼出一口热气搓搓手, 见里面的主人出来连忙跑过去。
她红着鼻子,从怀里掏出那串热乎乎的铜板, 双手捧着递给张庭,眼睛笑得眯起缝:“贵人,俺可不能再收您的钱。本来就厚着脸皮在您府上避雪, 还蹭了顿午食,嘿嘿。”
张庭不接递过来的铜钱, 眼睑下垂,端着一副谦和如玉的模样,右手一支请她先行入府再说。
“张员外, 张员外——”
身后传来一道呼声,张庭微讶转头望去,只见崔经济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也是巧了,她离乡之前去信托崔经济寻摸几处房产,想来如今已有头绪。
岂料小贩比她还要惊讶,虚虚上前两步,吐着一口乡音激动道:“崔姐儿,你也来找贵人。”
崔经济这才看到她,心底也是诧异,是昨日借住在自己家的表妹。
崔经济操着一口乡音问她怎么在这,得知事情原委,又拱着手向张庭道谢,“咱丰阳的蒜最不禁泡,若无您昨日热心相助,我这表妹怕是要血本无归。”
张庭笑道:“崔经济你竟是丰阳人,只身在京都挣得宅子、活计还挺厉害。”说着邀两人进府说话。
“员外见笑了,小人不过是无奈出来讨生活。”
三人一前两后,踏过青石板小径,行过端肃的廊道。
昨日喝过那蒜酒,冬日用来驱寒着实不错。张庭问起何处还能买到?
蒜贩一脸怆然,木然答道:“市面上都买不到了,只俺们几家私底下酿造自个儿饮用。”
“哦?”张庭看她话里含着别的意味,故意问道:“女君手上既有方子,何不自己开个酒坊?也好赚笔糊口养家的银钱,这总比远赴京都卖蒜来得容易。”
“上回还听你说,这蒜酒从前名声还不小。”
崔经济怕表妹说了不该说的,慌忙用手肘戳戳,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转头腆着脸对张庭道:“员外有所不知,是这门生意不好,当年也是做不下去才倒闭的。”
殊不知,崔经济这副举动反而加剧了张庭的怀疑,但她笑笑也就过去了,好似对这桩往事毫不在意。这倒让崔经济松了一口气。
三人来到大厅,张庭作为主人家热情邀她们坐下,还唤了小厮奉茶。
崔经济跟张庭说起看好的那处庄子土质肥沃,撒上草籽养些牲畜倒不错,另外还有一小块沙地,届时可以种些西瓜。
畜养牲畜?那到时候养几头羊吧,宗溯仪不是爱吃嘛。
说到宗溯仪,张庭顿时眼皮一抽,这小子最近不知在想什么,情绪十分暴躁,但她一问又憋着不肯说,自己稍不注意就能将他惹哭。
就是活干少了,闲的!
撇开脑中的思绪,正好小厮端着案盘上茶。张庭装模作样微微抿了口茶,浅笑着对两人说:“这冬日的香茗果然更为醇厚。”虽然她品不出差别,也记不清这是哪年剩的茶叶,但这么说准能唬住人。
两人还以为这是冬日产的茶,不由愕然看了过去,纷纷点头称是,心里暗自慨叹张员外/贵人日子真精细。
张庭满意地点头,与两人谈天闲聊,忽而似若无意地说起从前在鄞州府遇到盗匪杀人夺财,幸得逃脱升天。
崔经济蹙着眉听完,只叹一声为张庭感到庆幸,而她的表妹亦是如此。
张庭将她们的反应收入眼底,继而挑眉,看来不是此类事故。
又说起那位审理盗匪的县令似乎与贼人勾结,起初遇到她们报案还想倒打一耙,这时再观,便见崔经济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的表妹更是义愤填膺猛地一拍案几,怒喝:“岂有此理!这帮狗官!”
张庭单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在碗壁若有若无摩挲,她睫羽微垂,不动声色地想着:丰阳蒜酒败落怕是官府的因素了。
难办啊。她原本想将方子买下,再盘一作坊酿造出产来着。
蒜贩犹如亲身经历一般,气得双手在空中疯狂挥舞,涨红的脸上流下痛苦的泪水,与方才憨厚老实的乡下村妇判若两人,嘴里还叨叨着:“狗官!狗官!”
她的反应太激动了。崔经济起身强行握住她的肩膀,呵斥她镇静。
蒜贩趴在她肩膀放声大哭,“表姐,俺好恨、好恨啊!”
崔经济眼眶也泛起些微湿意,嘴唇嗫喏,但也什么都没说。
看来恩怨不小,说不得还结着死仇。张庭须臾间便打消买下方子的念头。
可下一刻,崔经济转过身红着眼眶,对她致歉:“舍妹这是想到八年前逝去的父母,心头难过才行事无状,张员外勿怪。”说着朝张庭拱手。
八年前?这个时节太敏感了,可漳州府发生暴乱,会干隔了两个州府的鄞州府何事?
张庭将人扶起,偏过头难免多嘴试探:“令尊令堂可是老逝?”
崔经济不欲有更多人知晓此事,正想替表妹应下,怎料她怒目圆瞪道:“俺爹娘是被狗官逼死的!”忽然,蒜贩想到张庭既然能在京都住得起这么大的宅子,说不定还是什么了不得的权贵,她急忙扑通一声跪下,泪水模糊了视线,不停地磕头乞求:“贵人您行行好,为俺枉死的爹娘还有姐姐做主吧!”
张庭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将人扶到椅子上重新坐好,要她细细道来。
一旁的崔经济见状,发出沉沉地叹息,也跟着坐下。
据蒜贩所言,她们一家四口平静地生活在丰阳县的某个村子里,村里盛产大蒜,家里世代会酿造蒜酒,因得手艺好、风味独特,县里许多人都会来乡下采买。到了她爹娘这一代,手艺更是世间绝无仅有,引得县尊都赞不绝口,她姐姐自小聪慧,还读了很多书,很早便发现商机,与爹娘商议伙同村里人一起开设酒坊,一定能赚很多银钱!
朝廷赋税重,村里好多孩子都穷得读不起书,三两年做身新衣都难,村里人一合计咬咬牙便干了。
起初一下子赚了很多钱,隔年便重建了村落,还把小孩都送去读书。结果生意太好,引得县官们垂涎,非要参股入伙,什么都不出就要了八成利,大家伙别无他法只得同意。但是村里人都参与酿造蒜酒,不事生产,剩下的两成利用作日常开支就捉襟见肘了。
她记得那时候姐姐恨死这些贪官了,气得一晚上没睡着。但是姐姐很聪明,没多久就想出了对策,跟乡亲们说她要将酒坊的生意扩大,将蒜酒卖到大江南北,这样两成利也尽够大家伙儿吃饭。
姐姐从那天之后便背上包袱北上,再也没回过书院。一年又一年,在大家伙儿守着金库快要饿死的时候,姐姐从外面带回好消息,随后村里的蒜酒便正式销往大江南北,眼见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姐姐还娶了夫郎生了儿子。
蒜贩突然顿住捂住脸,眼泪从她粗糙的指缝漏出,哽咽道:“一、一伙儿官兵突然冲进俺家,说俺家私贩蒜酒,搜刮了所有钱财,还大刺刺地霸占了酒坊,赶走了乡亲们。”
“蒜酒是俺们世代传下来的,分明就是俺们的东西!俺爹娘、俺爹娘气不过上去理论,结果被一刀刺死!狗官贪官!!”
“俺们都去报官,结果收了大额利钱的贪官倒打一耙,骂俺们屡教不改,不尊朝廷法度,竟还当庭杖责了姐姐!”
“姐姐被打得险些没活下来,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没收走好人的命,姐姐重新振作开了很多商铺,”蒜贩单薄的肩膀不住的颤抖,胸腔爆发出强烈的哀恸,“可是躲过了这一劫,却没躲过下一劫……两年前侄儿来投奔俺,说姐姐被贪官害死了……”
她一瞬间猛然脱力,扑倒在地上,愤恨地捶着地面,宣泄无边无尽的悲痛。
听完蒜贩的故事,张庭长舒一口气,从未听说过蒜酒只能算官营,这显然是被人觊觎庞大的基业和资产。这个人还应是来头不小。
她侧过脸思索着,随口一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蒜贩说:“姐姐名福,叫米福。”
张庭瞳孔猛地一缩,徒然回头,她姐姐竟然是米老板。
嘴唇张了又合,难怪、难怪了。
第83章
张庭双眸半敛, 目光凝在虚空的某一处,仿佛看到了米老板短暂的一生。
少时聪颖好学,痛恨贪官奸佞, 立志造福乡里, 远赴万里谋求转机,一朝飞来横祸,却长成为虎作伥、鱼肉百姓的奸恶之徒。
倒是令人唏嘘不已。
张庭抽回思绪,撇开此事不论, 还有两处疑点令人费解。幕后之人何等身份,才敢宣称蒜酒乃官营之物?又为何这般急切缴纳酒坊、抄去家产?
蓦地, 她脑中掠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
若是那样, 那牵扯可就太大了。
“此事关系重大,我帮不了你。”
蒜贩虽心中早有预料, 但听到这话仍十分沮丧, 她颓丧着脸道:“叨扰贵人了。”
崔经济这些年来多少也知些深浅,拍拍表妹的肩膀, 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把自个儿日子过好,姨父姨母泉下有知必定欣慰。”
末了, 两人相携告辞。张庭抬眸一双幽深的眼眸看向蒜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蒜贩抽噎道:“俺名禄。”
张庭微微颔首,侧头看向门外, 目送她们离去,此时外边暖洋洋的阳光铺设了一地。
福禄双全, 凝聚家人最深重的祝福,可惜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权利和贪欲,既是引世人如狂蜂浪蝶追逐的珍宝, 又是风云诡谲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张庭待两人出府,平静地唤了郑二来,令她附耳过来小声令她去查一桩旧事。
待一切事物毕了,她重回书房和杨辅臣论学。
午时,张恕和邬屏柳各拎着两条鲫鱼回来,唯有荀晗打着空手出去,再打着空手回来,垮着个脸闷闷不乐。
张恕瞅见三弟子那张黑脸,刻意晃着鲫鱼从她面前经过,“啧,老妇这鱼可真肥!”还笑哈哈地交给灶房加餐。
荀晗这下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双手抱臂靠在一旁木柱上,沉着脸,似是满不在乎般冷哼一声。
而邬屏柳没有老师张恕那般显摆,顺着她的路径走了一遭,只路过荀晗时笑眯着眼道:“二师姐,今日我与老师钓的鱼肥,你待会多用点。”
荀晗咬了咬后槽牙,硬是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师姐我就不用了,倒是师妹你记得多用些鱼脑,以形补形。”
张庭站在院里看这师徒三人斗嘴,不由失笑,眼看春闱在即,都有闲心思跑去冰钓,看来大家心态极稳。
待午食上桌,张恕没见着宗溯仪还多嘴问了句。
张庭镇定自若摆弄好碗筷,眉目润朗,带着几分歉疚答道:“近日天寒,小仪昨夜睡时掀了被子凉着了,我也是疏忽不曾觉察,害他得了风寒。”
张恕摆摆手,夹了筷子排骨到她碗里,“哪还是你的过错?他就是年纪小又被你惯着。”又摇摇头,“这副性子成家了,连自个儿都顾不好,还妄谈侍奉妻君。”
“老师过谦了。小仪贤惠温良,家里琐事全仰仗他操持,能娶得他回家,是弟子之幸。”
张恕听到小徒说宗溯仪贤惠温良就想笑,从前虽与这侄孙接触不多,但对他混世魔王的名号倒是如雷贯耳,甚至频频听老友说起嫡孙倨傲蛮横,无法无天。不过她对张庭如此爱重宗溯仪倒是乐见其成,她这小徒的风采和人品,哪怕是老友在世都挑不出毛病,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那边小容理好了食盒要给宗溯仪送去,张庭却主动接过来,“我去吧。”若等人用饭见不着她,怕又要闹脾气了。
张恕一脸欣慰和赞赏目送她离去,世间这般才华横溢又专情独一的女子,应是只有小庭了吧。
怎么就被她捡到了呢?嘿嘿。
正屋那边,张庭轻轻推开房门,屋里放在炭盆十分暖和,她将食盒置于桌几上,转身掀开层层帷幔,徐徐走到床榻旁。
宗溯仪早就醒了,枕着乌黑亮丽的发,小脸白皙若雪,正直愣愣盯着屋顶瞧,张庭不知他奇异的脑袋瓜里又在寻摸何事。
她的笑意从眉梢流淌到嘴角,整个像披着柔和的光晕,两步上前,将人扶起揽进怀里,轻嗅他的发香,低声问:“在想什么?”
宗溯仪睫毛微颤,像正要展翅的蝴蝶,他抬眸一双润泽的眼仰视着她,张了张嘴干哑的喉咙却只能吐出“啊、你”这样的气音,恼得他蹙起秀眉,皱着脸狠狠推了张庭一把,但没推开,只能别过脸瘪着嘴一个人生闷气。
张庭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不受控制翘起。明明晓得他正气恼着,但仍忍不住逗他:“郎君如今觉得,我这个老东西中不中用?”
宗溯仪斜睨她一眼,咬了咬牙,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讨厌鬼!
他皱眉苦着脸,事是全做了,可都不是他想要的姿势,这又有什么用?偏生现在嗓子还说不出话来。
张庭也不跟他闹了,搀着他说:“快起来吧,冬日里饭食易冷。”
宗溯仪感觉今日的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像两根煮过的面条似的不停打着颤,每一步都找不到着力点。他吸吸鼻子感觉好难过,赔了夫人又折兵都没他这么惨!
张庭扶着宗溯仪坐下,亲自打开食盒,摆好碗筷,一一盛放在他面前。
她揉揉他的头,又重新将发丝顺好,“吃吧。”
宗溯仪兴致不高,眉间浮起几分郁色,撑着桌面挪到张庭旁边的那张凳子上坐好,倚靠着她蹭蹭,晃晃虚软的手,又心安理得地张开嘴。
张庭抬手揉了揉眉心,摇头叹气,但还是拿起碗干起了伺候人用饭的活。
这时候,宗溯仪从前娇生惯养的臭毛病就显现出来了,只以眼神示意张庭要吃什么菜,还凭心情时不时刁难她一二。一问就是说不了话,手也抬不起来。
这回成功欺负到张庭,他还耀武扬威朝她扬了扬下巴,那神气劲儿就差尾巴竖天上了。
张庭摸了摸宗溯仪的肚子,这顿他心情极好用得也多,忍不住笑笑,三年了没一点长进,只知比这个。
……
宗溯仪身子养了好多天才好,等终于能独立下地,他开心不已还没开始撒欢,就被张庭发配了。
宗溯仪:……
偏生这厮给的理由无比正当,“你那香料铺子很长时间没去了,只让外人看着竟也放心?”
他只能忿忿地捶了张庭两下,又被她虚虚包住拳头,拿到唇边亲了亲,用温润的嗓音哄道:“郎君去看看吧,你也好散散心。”正说着话,她的手还轻柔地在他脸上摩挲两下。
宗溯仪莹白的脸登时泛起红晕,微抿着唇小心觑了她一眼,乖顺地点点头,垂着眼睑钻进她怀里。
张庭顺势搂着宗溯仪,轻拍他不太机灵的脑袋,轻声一笑。
等宗溯仪坐在马车上,还想着方才温柔的场面,捂着嘴痴痴地笑,迷迷糊糊下车。
香铺门庭若市,人潮拥挤,都是仆役来为家中主人采买香料。他本就极擅香料,再有擅长商贾之术的妻主提点,能将生意做得红火不过如探囊取物。
宗溯仪带着小容和李师傅绕过大堂去后边时,看到有个孕夫挺着肚子在那挑选香囊,他愣怔,情不自禁走过去,踌躇了会问道:“郎君,你这孩子几个月了?”
孕夫转过身一手扶着腰一手抚着肚子,笑得一脸慈爱说道:“有六个月了。”
宗溯仪呢喃:“竟有六个月。你和你妻主一定成婚很久了吧?”
“不曾,方才新婚一年。公子你也来挑选香囊?可曾婚配?”
一年便怀有子嗣?那岂不是成婚六个月就怀孕?宗溯仪直勾勾盯着孕夫的肚子,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他的眼神太露骨了,骇得孕夫以为他别有用心,连忙双手抱住肚子,不虞怒喝:“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宗溯仪如梦初醒,被吼得身子一颤,赶忙道歉:“郎君勿怪,我只是见你早早便有身孕,心生羡慕。”
孕夫是个性子好的,闻言不再防备,还好意问:“原来公子已经成婚?那该称你郎君才是。”
“儿女都是缘,时机到了自然来了。郎君与你妻主成亲多久?”
宗溯仪不好意思开口:“约有三年。”
孕夫震惊,觉得不可思议:“你、你竟三年都不曾怀嗣?”
宗溯仪看他这反应顿觉难堪,眼眶不由自主红了起来,手紧紧揪住衣角。
孕夫仍觉难以置信,小声问:“可有狐狸精分薄宠爱?”
“不曾。”宗溯仪轻轻摇摇头。
“啧,你这!”孕夫皱着眉将他拉到一旁,叹道:“这都犯七出了,若妻主不喜,甚至都能将你休弃!”
宗溯仪羞愧地埋下头,俏脸涨得通红,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生嘴里倔犟:“妻主喜爱我的紧,断然不会弃我。”
孕夫见他嘴硬也不再多说,便道:“既有妻主的宠爱在身,你得加把劲怀上才是,省得妻主日后被哪个小妖精勾了魂,届时独守空房你可没地儿哭去!”又怕这话再给他压力,“说来我看郎君你也诚心求嗣,又正是青春,兴许不久孩子就来了。”
宗溯仪挺直腰杆点点头,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可手却落寞地抚着肚子,甚至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生育能力?
张庭会不会也觉得他生不出孩子,然后心里不高兴?
心底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被宗溯仪立即掐掉,他恨恨地磨着牙,哼哼,人家啊才不会不高兴,心里巴不得他绝嗣,好让他的孩子给她后面的宝贝嫡女腾位置!免得占个“庶长女”的名号隔应正夫!
第84章
这日, 张庭正听郑二汇报之前吩咐她去查的旧事,事件转述过后书房气氛凝重,仿佛凝结了一层冰, 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门却在此时被敲响“叩叩——”。
“师妹。”
听声音是三师姐,张庭朝郑二淡淡使了个眼色,转头和缓了声音道:“师姐请进。”
郑二恭敬朝东家一拜,缓缓退出去, 恰逢邬屏柳进门,她还弓着身将人请进去, 笑道:“邬小姐您请, 小人这就去吩咐茶点。”
邬屏柳目光恬淡,只对她轻轻颔首, 便抱着几本书进来, 垂着眸问:“师妹,我可是打扰你处置庶务了?”
“师姐先请坐。”张庭眉眼含笑右手一支, “恰巧说完, 师姐来的正是时候。不知你找庭何事?”
这些年她只同荀晗、杨辅臣交往密切些,而三师姐性子内敛又不喜交际, 与她往来极少,这回便摸不清她的来意。
邬屏柳顺着四师妹的指引坐下,坐得笔直, 她低下头摩挲着书册的封面,抿了抿唇道:“我听老师说师妹极擅时务, ”顿了一下,抬头定定看向张庭,眼里极为认真, “今日此番是想来请你指教一二。”
“师姐说笑了,庭时务水平不过尔尔,只能说是与师姐交流探讨罢了。”张庭笑着答道,只以为是策论里面对时务的运用。
待接过邬屏柳递来的书一看,她脸上陡然一震,浮现肃然。随手翻翻,这几本讲得都是地方异志,且俱都是偏远穷困之地。
“师姐这是?”张庭皱着眉,不解问道。
邬屏柳的手指轻轻搭在大氅边缘,右侧的耳廓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唇梢上扬浅笑着,“不满师妹,只要此次高中进士,无论名次高低,我都想求一个外放的机会,就去这些穷困之地。”
张庭没想到以往最沉默,也最骄矜的三师姐,心底竟藏着一股意气。
“师姐好志气。”张庭佩服这些甘于受苦的人,不过她自己做不到。
两人身为同门,一根藤上结的葫芦,张庭也不打算藏私,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讲与邬屏柳听,从地方风土人情的演变发展,讲到堤坝的治理完善。
末尾,还好意告诫她:“强龙不压地头蛇,师姐切忌意气用事。”
这一趟邬屏柳受益匪浅,她正感慨四师妹博学之深,惊叹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闻言,不由拱手道:“谢师妹提点,我必铭记于心。”
邬屏柳拿回自己带来的书跟四师妹告辞,忽然默了默,又转身拘谨捏着衣摆,道:“师妹可否勿将此事告知他人?”
张庭讶然,三师姐竟连老师都不曾告诉?还真瞒得严实。
她多问了句:“师姐可……与家中商议过?”三师姐成婚数年,膝下还养育着一双儿女。
今日与四师妹畅谈许久,邬屏柳自觉两人关系亲近许多,浅笑道:“我要去的地方艰难困苦,说不得还会遇着什么危险,还是莫要拖累夫女了。”她娶的夫郎爱俏,儿女亦是百般娇养,那些地方穷困潦倒,哪里能将他们养好?
这便是说她不曾和别人商议过,还寻摸着只身前往。
张庭眉头拢得紧紧的,十分不解邬屏柳的做法。若她有一日也到边陲这些艰险之地任职,肯定会把宗溯仪捎上,得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就算日子过得艰苦,那也是一时,苦过了总会柳暗花明嘛。
但她不欲多管三师姐的选择,只应下:“好。”
听了师妹的承诺,邬屏柳终于满意离去。
转眼又过了一月,香铺里的杂事告一段落,宗溯仪总算能喘口气了。
但距春闱还有十来日,他不再愁着要孩子,转头开始焦虑张庭的会试。
宗溯仪手里一月前就列齐的物什单子,一天都要看好几遍,白日里还去国安寺求了不少符篆,整整一百八十八张状元符,就贴在两人就寝的床榻上面,严严实实围满一周。
那天晚上,张庭和老师谈事回来的迟,她也是困极倒头钻进被窝,半梦半醒间抬头看到一圈的符篆围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被人发现穿越的身份,当做妖孽处置了!
登时吓得她睡意荡然无存,瞧见一旁安睡的宗溯仪才想起他今日去寺庙了。
张庭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报复性地捏住宗溯仪挺秀的鼻子,他察觉到了窒息感但仍是没醒,只皱着脸无意识地拍掉面前的罪魁祸‘手’,迷迷糊糊嘟囔着:“别闹了……”
张庭淡笑两声,松开手不再为难宗溯仪,又将他蹙起的眉眼抚平,捞起人搂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宗溯仪嗅到熟悉的味道,闭着眼轻轻砸吧两下嘴,下意识地回抱着她,两人一并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沉沉睡去。
次日天蒙蒙亮,宗溯仪趴在张庭身上醒来。他抬手揉揉眼睛,徐徐打个哈欠,然后头又枕在她身上了。
昨日他卧在床上翻来覆去等这人回来,从戌时一刻,二刻,三刻,四刻……结果等他翻着翻着睡着了都没瞧见人影。
宗溯仪嗓音沙哑问:“你昨晚,何时回来的?”他忽然感觉牙齿痒痒的,不由张嘴叼起一口肉于齿间细细磨。
此时天色尚早,张庭也才刚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声音带着慵懒的鼻音:“子时末,再睡会吧。”忽地感觉肩膀一痛,“嘶!”她猛地睁开眼,某只狗正叼着她的肉不放,又咬又磨的。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单手掐住宗溯仪的下巴,将他强行隔离。
“嘴瘾又犯了是不是?”最近宗溯仪不知怎的回事,动不动就爱咬人。
睡得好好的,给她来一口。
正谈着情,给她来一口。
贴一块看书,给她来一口。
张庭真的服了,要不是古代没有狂犬疫苗,她真想拽着宗溯仪去打一针!
宗溯仪嘴里没东西含着还分外不满,皱着眉用眼神控诉她的恶行,双手扑腾挣扎着又要扑过来。
“想挨打了?”
此打非彼打。这话威慑性十足,宗溯仪虽然撅着嘴不高兴,但却完全不敢再继续。
他猛烈地摆摆头,甩掉脸颊上的手,坐起身斜瞥了张庭一眼,仰了仰流畅白皙的下巴,一副‘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的高傲模样,拍了一把她的大腿,十分豪气道:“起开,小爷今日还有正事要忙!”
张庭双手枕在后脑上,睁着黑琉璃似的眼珠安静地看他犯浑,嘴角却翘起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
宗溯仪脖子猛地一缩,脊背泛起阵阵寒意,不敢再胡闹也不敢再待下去,火速爬下床屐着鞋往外窜。
待他走后,张庭轻笑一声,这才从床上起来穿衣洗漱去外间练武。
日子平平淡淡,但也充实有趣。
第85章
随着各地举人跋涉千里齐齐汇聚京都, 一时间各茶舍书肆群英荟萃,满城文气激荡,一触即发。
空中分明还刮着刺骨的雪粒子, 可却令人感觉热得快要沸腾。
多少人半生寒窗苦读, 只为这一次春闱。
一间茶馆的包间内。
“这些小地方来的举人可真吵。”裘媛不耐地捏着把扇子敲敲茶舍的桌面,今日说来还是她们与张妹妹三年后的首聚,好好的集会就这么被这些穷酸地方来的学生给破坏了,她心里很糟糕。
这时, 裘媛俨然忘记她心里的张妹妹也是小地方来的。
耳边喧哗人声鼎沸,张庭捏着杯盏旋转轻晃, 心中静若止水, 她眉目柔和,嘴边噙着一丝浅笑, “也算难得一番盛况。”
方汀不动声色瞥了眼裘媛, 又看了张庭一眼,附和道:“庭妹说得极是。”
罗子君就紧紧坐在张庭身侧, 见她杯盏里茶水只剩小半, 又连忙给续上,像只殷勤的小蜜蜂。与裘、方两人不同的是, 她自收到消息便早早前去姐姐家中拜访,还受邀和姐姐一家人吃了顿饭呢。
裘媛见她们都不甚在意,自然也不再多说。她眯起眼打个哈欠, 却无意间瞥到张庭腰间坠着半只双鱼玉佩,愣了愣少顷回过神, 眼中带着揶揄看向张庭。看来张妹妹不仅读书厉害,这桃花运也挺旺,就是不知是哪位可心的蓝颜相赠?
罗子君顺着裘媛的眼神看过去, 瞥见那只游鱼玉佩不由嫌弃地撇撇嘴。真不明白那个爱作怪的恶夫有甚好?竟让姐姐甘愿折腰。
方汀不明所以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一个眼斜一个嘴歪,她皱紧眉头甚至怀疑两位同窗身患恶疾。这是春闱将近,被压力逼疯了?
就在这时,隔壁包间爆发一道怒喝,紧接着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斥责声。
四人面面相觑俱是迷茫,不由竖起耳朵听。
原是有人在茶馆押注这届春闱会元。
“尔等知甚?!我看这春闱魁首定然是徐峥嵘徐监元!她还是京都上一届的解元。”
裘媛听到有人押注徐峥嵘夺魁,脸上就不停抽搐。
老天若是让这毒刺猬夺魁,那真是天理不容!
其余的人纷纷喝倒彩,“徐峥荣两年前就不是监元了,瞎糊弄谁呢。”
“你别觉得她是徐相的亲眷就想着巴结人家,人家可看不上你!”
“本届会试的主考官是韩秉月韩大人,是陛下近臣,可不沾徐相何事。”
听到其余人都和自己一个看法,裘媛顿感舒畅。
“你若说国子监监元,怎么不押注近两年的监元,听说三年前乡试她才十六岁,就拿了湖州府的亚元。”
“天奶奶,那确实是天纵奇才啊,我看大有可为,便押注她了!三十两。”
有一人别了她一把,嘲笑道:“三年前十六,如今也才十九,那罗子君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有资格问鼎会元?”
张庭将目光投向便宜妹妹,罗子君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白嫩的面上带着讨好和欢喜正朝她笑笑,像只直冲人摇尾巴的小白狗。她抿了抿唇,三年过去妹妹已褪去稚气,分明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哪里是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这帮人瞎说。
那边支持罗子君的人也怒了,“她没资格你就有资格?”
“我虽没资格,但这一届漳州府解元定有资格。方解元做的那一篇文章实在无懈可击!”
“是极是极!”
包间内的三人纷纷看向方汀,眼里带着打趣,好似在说‘方解元你拥趸还不少哦’,直盯得方汀脸热羞窘。
又有一人道:“我听闻杨辅臣杨贤士曾在漳州府游学,为百姓谋福祉,消除疫病,还是我泰州府亚元,怎么无人提她?”
同为泰州府的学生连连附和:“杨贤士是我泰州府学生的典范、楷模!”
气氛闹哄哄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突然方才还沉默的人迟疑开口:“你们怎么不提张贤士……?”
房间里嘈杂吵嚷的声音霎时消下去,众人如同被塞子堵住嘴巴似的安静下来,齐齐看向说话这人。
这人有些犹疑继续道:“她是平抑物价、消解暑患的贤达,解元卷你们不是都阅览过,都争相传颂、拜服不已吗?怎么一个个……都无人提她?”
默了半晌,也有湖州府的学生迟疑道:“张贤士也要参与本次会试?她不是去岁才参加过乡试?”
“对啊对啊,她应该不会再参与本次会试吧。”
有人立即转头翻动名册确认:“此次会试确实有她……”
这个张庭和前面的那几个都不一样,湖州府的学生们顿觉一座泰山压在头顶,沉重得令她们想要弃考。
嗫嗫喏喏交头接耳:“……她怎么考得这般急?”
“上回你还信誓旦旦跟我说,她不会参加这次会试我才来的,这下好了!”
“这也不能怪我吧……张贤士未出仕就做了甚多为国为民的壮举,我、我这不下意识以为她早已入朝为官了么?”
其余州府的学生就不明白了,“你们既然这般看好张贤士,为何不愿与她做同年?这不是好事吗?”
湖州府的学生们纷纷看向她,沉沉叹息一声,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齐齐道:“届时你便知晓了。”
若是寻常的天纵奇才也就罢了,科举之路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她们也大可以秉着不与天才相争的心思。可问题是,张庭她不是一般的天才,她就是个怪物!
老师向她们介绍这人的来历时全场哗噪,谁敢信?一个小县名不经传的秀才,三年前乡试落榜名次不显,但却能轻松碾压她们这一帮举人不说,甚至就连漳州府上届的解元也比不过她!
她们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怪事,还有一处最为骇然。这人不仅学富五车,而且还极擅民治!她们府学的教谕曾提起过她,就说她文章通达明彻,句句严密,全然不像是个寻常学生,反倒像个熟知官场政务的官员。
这与她们对比,简直就是无情的碾压!偏生她还是寒门学子,起初天赋名声不显,因此常常作为老师用来勉励鞭策她们的对象,期盼着有朝一日徒弟也能如她一般刹那蚯蚓化龙!
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边包间里的三人正一齐看向张庭。
罗子君心中完全没有被比下去的难堪,只有因姐姐成长而生出的喜悦与崇拜。三年前姐姐谈及学问还需像她请教,分别这些年里自己也刻苦研学不曾放纵过,可就在这短短三年后,姐姐的学识却已然远甚她了。
而且姐姐不仅学问更深厚,而且连书法、画技也都十分精进,与从前相比不外乎天上地下的区别。
这般如何能令她不心生仰慕?
裘媛摇着扇子出言打趣她:“咱们张解元果真不一般,分明总喜欢窝在家中看马,却在学生当中声名显赫,竞相追崇。”
张庭脸上发苦,裘媛这是在调侃自己上回没赴她组织的集会,“媛姐姐莫要取笑我了。”那日府中小公马难产,敦敦焦急小马,拽住她的衣物不准她走。
好在有惊无险,小公马和小马驹父女平安。
生下来的小马驹也同敦敦一般黑若曜石,美得惊人。
不过宗溯仪看公马产子反应就不大对了,晚上在屋里焦虑地转圈,张庭知他想要孩子但儿女这事急不得,还劝他随缘就好。她甚至觉得没有孩子都行,既不用影响夫妻正常生活,又不用给犯浑的小孩收拾烂摊子。
怎料吃了一嘴灰,宗溯仪阴阳怪气地怼她:“某些人倒是不急,有的人愿意给你生~哼!”
天奶奶!张庭心里直喊冤,她自认虽然有的时候确实不是个东西,但从未朝三暮四,给宗溯仪这小子制造情敌膈应他吧?
他怎么能总是不信她呢?嗯?
张庭万分无奈又委屈,只好夜里再跟宗溯仪加深信任。
那晚之后果然信任度拔高了不少,好几天没见他小嘴瞎叭叭。
想到宗溯仪泪眼汪汪又气极瞪她的模样,张庭就不禁想笑,但好在她忍住了如今还在外面的茶馆里。
笑意未露,但愉悦是骗不了人的。裘媛以为她喜爱小马驹的紧,轻轻一敲桌面,“张妹妹得此良马这般高兴,想必马儿风姿不凡,不若我们今天都去瞧瞧?”
方汀无异议率先起身,“老留茶馆里也无事,书也翻厌了,去吧。”
张庭自然无有不可,淡笑端着一副温良谦和的面貌,请众人去她家中看小马驹。
只不过她真正的‘爱马’不会展露人前,给她们看就是了。
……
时光荏苒,快似闪电,转眼春闱至。
寅时末,春寒尚料峭。
天色漆黑,院内灯火通明。
张庭正拎着考篮,呼出一口浊气,欲与师姐们一同前往贡院。
“等等——”不远处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声,清脆悦耳如落玉盘。
张庭听着熟悉的声音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宗溯仪正匆忙地朝她跑过来,怀着还抱着一个竹屉。
“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继续睡……”话还未说尽,便被还喘着粗气的人塞了一嘴糕点,糕点桂香四溢,热气腾腾的,这么冷的天,显然刚出锅不久。
宗溯仪渐渐平复了气息,不敢耽搁她的时间,赶紧喂下一个粽子到她嘴里。
他眉目间流淌着似水的温柔,弯了弯眼笑道:“这是定胜糕,吃糕粽必能高中!”说完给她递了盏水顺下去。
张庭可不信这些,但心底还是很高兴,心间仿若流着蜜那般甜,昏黄的灯火映照着她的眉眼,里面绽出细碎的光,她嘴角翘起轻轻揉了揉宗溯仪的脑袋,“为妻吃好了,你回去再歇息会儿吧。”
宗溯仪仰起头笑笑,倏地,他张开手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脖颈蹭蹭又轻咬一口。想到未来十天左右都见不到她,心里一阵阵的发酸,他不由颤着睫毛红了眼眶,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你一定要早点回来看我啊!”
会试要考很久,宗溯仪爱胡闹偏生性子又倔,张庭纵然小心安排过家中的庶务,仍有些不放心,听他话里如此伤心更是不舍。
她拍拍他单薄瘦削的脊背,安抚着:“小仪放心,我一定会第一个回家。”
一旁叼着馒头的杨辅臣沉默:“……”
莫非会试不是考几天,而是考几年?
她再看其余两位师妹,她们俱都很有见地走在前面,默默三两下解决馒头,提速追上去。
时候真的不早了,张庭与夫郎惜别,转头跟上师姐们的脚步。
临到门口,她还是没忍住回头一看。竹骨灯笼透出朦胧的光,晕在宗溯仪的脸侧,他一手撑着木柱正遥遥注视着她,原本眼底还泛着愁虑,见她看过来又重新扬起笑脸,冲她挥挥手。而老师正沉默地站在木柱后面,目光柔和,眼中俱是对她的肯定,仿佛在说‘为师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张庭抿紧薄唇,蓦然转身,眼里黑沉满是势在必得。
多年苦心孤诣,多少日夜不惜,就在今朝了。
天将破晓,贡院门前人潮拥挤。
各举人与相熟的同伴小声说些闲话,就在这时人群爆发出一片噪声。
“张贤士来了——”
众举人面上立即升起肃穆,齐齐转身望了过去。
一行四人,俱都身姿挺拔、风姿卓约,且均为扬名各地的学生,但坠在末尾的那个却万般引人瞩目。
墨发红衣,气质超然。
她便是张庭。
在场的考生仅知张庭的贤名,殊不知往后她的名号,却是所有人都需驻足仰望的存在。
须臾,鼓声躁动,官吏至。
礼官捧着黄绢唱名,四千三百四十三名举人犹如蜜蜂一般,钻进狭小若蜂巢的号舍,她们都是各府州费尽心血养出的精锐。只要此次榜上有名,荣华富贵,扬名万里,指日可待。
与贡院相隔不远处,数以千计的役妇扛着沉重的巨木去往城北,溃烂化脓的脚陷进冰冷刺骨的雪地里,热汗淌了满身臭烘烘的,她们眼中充斥着麻木,监工在耳边怒骂挥鞭,她们犹如绝望蝼蚁,加快步伐通往未知的归途或坟茔。
陛下的长生大殿才将将修到一半。
……
直到拿到考题那刻,张庭才知晓这届会试别有深意。
四书五经皆考一些刁钻的截搭题,既偏门又奇怪,尤其是某些角度,竟都是只有权贵子弟才能获悉关键,从而寻摸破题方法。
偏生四书五经的占比极为重要,这不是为了刻意筛选掉寒门学子,是什么?
若非她拜得名师,又结交权贵友人,便极有可能败倒在这题上面。
张庭想既然考官借题为难,那她便借题发挥好了。研磨蘸取墨汁,引用其中一句典故,徐徐落笔。
场内学生抓耳挠腮,盯着这刁钻的题目竟找不到地方落笔破题。
裘媛忿忿咬着笔杆,手恼怒地挠头,难得破功心里骂爹。哪个千年老王八出的题,她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竟都看不懂这什么意思!
方汀拿着考题思忖良久,隐约捉到某个细节,但终究无法找到破题之法。她蹙紧眉头,这真的是会试考题?和三年前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何英家学渊源,这考题她能寻到出处,但还是不可解。她叹了叹气,这题目也太刁钻了吧!主考官是不想有人挤进殿试?
忽地,何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倘若是她那定然能轻松破题,就是不知会以何种角度?
想到这何英不由热血沸腾,想着尽快结束会试,看看至交莫逆的文章!
邬屏柳略一思索倒是想到破题之法了,之前找师妹求教,刚好告知她这一内容。
张庭花了两个时辰将考卷答完,正要击板交卷,却感觉一道阴毒的视线附着在她身上,她动作一顿,抬头悄然望去,对面的考生正奋笔疾书,忙得不可开交。
许是她的错觉吧。
就这般日日复日日,一切风平浪静,只在学生们痛苦的哀嚎中迎来了最后一场考试。
五道经史策论张庭答得很慢,待感觉终于可以交卷,她露出满意的笑容,伸了伸懒腰,立即击板拿了牌子,往贡院外走。
倏地,身后响起一道怒喝:“站住!”
张庭闻言顿住,还不待她转身,紧接着这声音又道:“启禀大人,学生要检举此人作弊!”
张庭微蹙着眉转头看过去,是许婪。她与许婪虽有些小摩擦,但事情早已过去三年,当初还是许婪自己刻意挑事,不至于怀恨在心,然后诬陷于她吧?
“许婪,你何故诬陷我?”
号舍们正埋头书写的学生闻言惊愕,纷纷抬头。
主考官韩秉月听到声响走过来,与她一起的还有两名同考官。
韩秉月肃着脸瞥了眼张庭,又侧头看向许婪:“科举庄严,不容构陷。你所说是否属实?”
许婪胸有成竹挺着下巴,朝张庭嗤笑一声,又恭敬地朝韩秉月一拜,“学生检举属实,还请韩大人明鉴!”她是许姗的嫡女,同母亲一同拜见过韩秉月。
韩秉月与张庭交往过一段时间,知她人品学识。如今虽不相信,但心下一沉,拢紧眉头:“你细细道来。”
许婪瞟了张庭一眼,目光凶恶无比,“启禀大人,学生方才抬头一瞥见此人行事鬼祟,心生疑窦,因此时刻关注起她的动向。”说着她朝韩秉月作了一揖,“学生瞧见她与相邻考生互传小抄,大人容禀。”
张庭脸上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却看都不看许婪一眼,似是不屑于她交谈,只转头对韩秉月道:“启禀大人,学生寒窗苦读数年,去岁虽侥幸考中解元,但想要会试上榜着实不需如此费劲。”
许婪气她竟然无视自己,又在卖弄自己的学识,恨得咬紧牙关,扯扯嘴角恶意道:“你乡试成绩怕也是作弊得来的吧?”
“考场重地,你休得放肆!”
许婪见她怒火中天气得跳脚,心中得意不已,将视线投向张庭号舍旁的一间,厉声呵斥:“如今证据确凿,张庭拒不认罪,你便以为能逃脱升天了?!”她声若迅雷,狠狠砸在那考生耳中,登时吓得那人一哆嗦。
那人似是被吓得六神无主,抖着身从号舍爬出来,像是承受不住压力般跪地,道:“启禀大人,学、学生是收了张庭的钱财,才给她做枪手!”她膝行几步,泪流满面哭喊道:“大人!学生家中老母病重多日正缺一笔救命钱,求大人法外开恩!求大人法外开恩!”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没人觉得会有举人拿自己的前途瞎攀扯别人,各个考生皆都震惊地看向张庭,她竟是鸡鸣狗盗、鱼目混珠之辈!之前称赞过她的举人,恶从心底起,纷纷嫌恶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若不是考场禁止喧哗,她们一人一句都能将这盗取功名的贼子骂死!
张庭本就憋着一股气,又见其余举人露出恶心鄙夷的眼神,心头更是怒意难消,朝韩秉月拱手:“请大人明鉴,学生从未做过此事!”
“蒙骗得来的成绩做不得真,张庭你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许婪冷笑一声,又一脸正直且坚定地看向韩秉月,仿佛是极力维护科举公平的学生,道:“请大人一查这蠹虫的考卷便知真假。”
两名同考官相视一眼,眼里俱是对怀挟传递者的厌恶,齐齐道:“请大人查卷!”
韩秉月朝身侧小吏一瞥,沉声道:“查卷!”
小吏从张庭号舍的桌案上拿起考卷,又抓过一旁号舍的,呈到三位大人眼前。
张庭面上波澜不惊,目不斜视,显然对自己的考卷十分有信心。
许婪斜睨着她,眼神犹如阴狠的蛇紧紧裹缠在她身上,要将她绞杀、再碾做一摊烂肉。世人不是最向往憧憬春闱么?那她就要在这最崇高、伟大的时刻毁掉张庭!看她被万人唾骂,再也爬不起来!哈哈哈!
三位大人聚在一处,比对答案。很明显,无论是前边或是后边的文章大致都能对得上。
同考官咬牙切齿:“果真是个无耻的功名盗!”
其余号舍里的学生见状愤然不已,只可惜口不能言,许婪替她们喊出:“请大人惩治蠹虫!”
这时张庭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她踉跄几步上扯过考卷一看,怎会如此?!她的考卷如何能与旁人一致?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
跪在地上的考生甚至哭着劝她:“张庭你莫要谎称贤士就再也认不清自己,这分明就是我给你递的答案,我已坦白从宽,你还是招了吧!”
张庭气得面红耳赤,争辩:“你、你莫要构陷!我都不曾认得你!”
真正了解张庭的一些人,诸如师姐、友人都拧眉注视着场上的一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韩秉月瞧着这荒唐的一幕,疲惫地叹息一声,随即厉声呵道:“够了!”
韩秉月自然是愿意相信张庭的,这可是她心目中绝佳的好苗子。可许婪是她同僚的嫡女,在外声名极好,断然不会诬陷考生,如今还有帮凶指认,罪证确凿,真相就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耳畔是考生请求正义的呼喊,韩秉月沉痛地阖眸,想不通好苗子如何就走上了一条歪路?!
终于,她还是在万般无奈中宣判了张庭的死刑:“来人!”
许婪不怀好意盯着张庭,心中倍感得意。却见她慌张失措的脸逐渐恢复正常,心底猛地咯噔,浮现出不妙的预感。
临到死期的罪犯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忽而扬唇一笑,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明平和,一如三年前一般不将她放在眼里。
“且慢——”
第86章
“这并非学生的考卷。”
许婪心头落下一块巨石, 还以为张庭有何应对之法?她得意洋洋又不屑嗤笑,通州府解元也不过如此呀,只需她两根手指头就能轻松压垮。
“这便是从你号舍搜出的考卷, 上面白纸黑字莫不是你的字迹?张庭, 事到如今你还敢抵赖?!”
韩秉月从前与张庭通信往来过,她识得这考卷之上确实是张庭的字迹。
这哪里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失望地看向张庭,这么个好苗子就这般折戟了。
沉痛地宣布:“着通州府绿田县张庭革除功名……”
张庭却不疾不徐朝韩秉月一拜,沉着道:“启禀大人, 学生可以证明这绝非我的字迹。”
这回倒令韩秉月诧异,“你有何法?”可考卷上分明便是她的字迹……
两位同考官横眉冷眼, 偏过头不耐烦看这无耻狂徒继续胡编乱造。
“请大人赐纸笔。”
韩秉月见张庭如今不急不躁, 仿佛将今日一切走向洞察于心,她瞳孔微微一缩, 突然惊觉张庭方才的惊惶失措是刻意为之。
为何要这般做?
她脑中倏地闪过四个大字‘引蛇出洞’!
那这蛇是何许人自然就清晰明了了。
韩秉月的目光落在张庭身上, 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是啊,连她都要驻足欣赏的惊世之才, 怎么可能是鸡鸣狗盗之辈?
就应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韩秉月眉间泛起柔色, 忽而侧头对旁边的两位同考官道:“两位大人觉得呢?”
既然是询问起她们的意见,那显然韩大人心底是没有疑虑的。两人虽对张庭不喜, 但对此不敢有异议,“下官谨遵大人吩咐。”
这位韩大人乃是陛下十分爱重的近臣、宠臣,甚至陛下愿力排众议扶她担任会试主考官。要知道纵观古今历朝历代, 会试主考官最低都是由三品大员担任,她韩秉月什么品级?从五品!
“那便上纸笔。”韩秉月朝小吏扬了扬下巴示意。
“是。”
号舍里的考生们对这动静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莫非还有隐情?
许婪死死地盯着张庭,手紧紧握成拳,也不懂她想搞什么。她的字迹分明是自己从表妹房里拿了信件, 去找人临摹苦练过的,不可能有误!
很快,两名小吏搬来一张硬木方桌,上面放着一张铺开的宣纸,一侧磨好的砚台旁还搁置着支笔。
张庭目不斜视走到桌前,捏起笔徐徐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少顷停笔,她抬首笑道:“诸位大人请看!”
两名同考官就站在旁边亲眼看着张庭写完,忽然猛地反应过来,扯过方才的考卷对照来看,脸色大变,嘴里不可置信道:“这、这果真不是!”
韩秉月牢牢盯着张庭才写的大字,眉头紧锁。这与三年前的字迹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若非仔细观察,甚至都难以分辨是同一人写就。书法要勤学苦练,绝非一日之功,她这成效也太悚然听闻了!
全场考生们纷纷瞪大了眼珠子,后知后觉,她们、她们这是错怪张贤士了?
许婪难以置信冲上去,双手撑在桌上双目瞪地老大,“不可能、这不可能!”张庭的字迹分明是她让人对比书信苦练过的,那封信还是去年五月份写的,怎么短短九个月就天差地别?像旁人苦练四五年一般!
她自知事情败露无法挽回,感觉场内所有人都用鄙夷厌恶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在说‘比不过人家就耍下三滥’的玩意。
许婪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双手疯狂地抱紧头,嘴里神神叨叨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倏地,又冲到张庭面前吼道:“你是不是故意将去年五月的信写差?!是不是故意引我上钩!”
去年五月的信?张庭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许婪是照着那封她给许攸的信临摹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张某人行的正坐的直,从未做过任何恶事。许小姐你还是莫要攀扯了。”张庭转头又对惨白着脸跪在地上的那名考生道:“这位同窗,你可知‘诬告反坐’的罪名?”
诬告反坐,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凡是诬告举人作弊,诬告者按所诬之罪受罚:杖一百、革除功名。
构陷张庭的那考生吓得浑身颤抖,哆嗦着道:“张贤士、贤士,我不是有意的!确实是我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钱,被许婪以财相逼,才不得已而为之。”原本她主动吿‘首’,只需革除功名便可,如今杖一百她哪里还能有命在?
“你桌上那考卷亦是我临摹的,可我是出于无奈啊!张贤士、韩大人你们,你们就看着我上有老母要供养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吧!”她哭着给两人磕头。
两名同考官看这惊天反转气得冒烟,指着许婪手都在颤抖,没想到自己反被诬告者愚弄,耍得团团转!
事已至此许婪冷静下来,突然考试终止的鼓声响起,她倏地仰头大笑两声,“春闱已经结束,张庭你可还有成绩在?”
答案许婪心知肚明,张庭真正的考卷早已被她贿赂的小吏偷偷撕毁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名次?
而自己是官宦子弟,母亲在户部任职,关系网密切,届时只需跟刑部的大人通融通融,便能免除罪责。下一回,她可不会再让张庭这么好运了!
对啊,没有考卷张庭会试的成绩不就作废了?再场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然而张庭听到她这话,非但没有痛苦愤怒,反倒面露恍然,“你倒是提醒我过了。”转过头朝韩秉月躬身行礼,“大人,学生的考卷放在桌板之下,请您查验。”
这回不待韩秉月吩咐,小吏听她说这话便去拿了,果然在桌板之下发现了保存完好的考卷。
这比杀了许婪还令她难受,“这不可能!不可能!!”她眼中血丝密布,根根血红的脉络仿佛下一刻便要渗出毒液。
电光火石间许婪猛然惊醒,阴狠地目光射向张庭,“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有意害你,才刻意设下陷阱引我入局是不是?!”
终于觉察到了,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可这提前设防多多少少有碍自己洁白无暇的形象,张庭怎会承认?
“许小姐我与你素无恩怨,犯不着刻意防范你。若你问那考卷为何会在桌案之下?那是不小心被风刮到下面,然后我才将草稿误认为考卷摆在上面。”
张庭可不曾说谎,交上去的确实是草稿。只不过她是将草稿纸照着考卷一比一还原的,考卷亦是她扫下去的。为此她最后一堂经史策论还答得很慢。
“若非你提醒,我都想不起来。”
在场的众举人纷纷慨叹老天终究还是开眼的,没让正直善良的好人蒙受不白之冤!
这分明就是假话!被痛恨厌恶之人戏耍许婪彻底崩溃了,心头戾气冲天,恨不得扑上前撕扯她的血肉!
事情再也没有悬念,这是一桩极其恶劣的诬告怀挟案。
世家贵女竟也行苟且下流之事!韩秉月眼中带着深深鄙薄,冷冷宣判:“着许婪革除功名,终身禁考。杖责一百,徒流三年!”
许婪如坠冰窟,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回神吼道:“你没有资格判处我的罪名,我要去刑部!”
韩秉月眼神一凛,声音像是裹着寒霜:“本官乃陛下钦点的主考官,陛下命本官监察会试,特意口谕若有恶徒犯案,应当场宣判!怎么?尔敢不从!”
陛、陛下?!
许婪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冷汗直流,六神无主瘫软倒地。嘴里喃喃:“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她惊恐地瞪着双眼,膝行过去扯住韩秉月的衣袍,“韩大人,我娘是户部员外郎,你不能这样对我!”
韩秉月一脚踹开她,冷喝:“你若不服,便让你娘找陛下辩驳!”
许婪彻底明白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肩膀霎时垮了下来,脸上一瞬间像是老了十余岁。
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凭什么张庭贫贱出身的小秀才轻而易举就能考上解元,轻而易举就能受万人追崇,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心中所爱收入囊中?!不公平、不公平!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将天上月攀折入怀!
她从前只能远远仰望着山巅上的明月,看他悬于天边,看他皎洁纯澈,然而突然有一天明月坠落、跌入谷底,宗溯仪终于可以是她的了!可是凭什么张庭先她一步!
一个卑微低贱下等人,凭何强于她、拥有她所仰望的一切!
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张庭感觉身后盘旋着一条阴鸷狠辣的毒蛇,似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般。她漫不经心眨眨眼,平静无波的眼底却悄然闪过一丝厉色。
此事落下帷幕,同行的师姐们、相好的友人纷纷围过来关心她,张庭柔柔地笑着朝她们挥手。
没关系她擅长剖蛇。
在她之后的许婪,突然感觉被难以名状的恐惧攥住心脏,汗毛根根竖起,明明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可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尖叫着危险,做出本能的颤栗。
第87章
宗溯仪好几日不曾好眠, 老是做一些噩梦,令他终日胆战心惊。
昨夜更是梦魇不断,一会梦见张庭遭人构陷, 如他祖母、母亲一般含冤入狱;一会张庭被人按在地上砍头, 他哭喊着却怎么都跑不到她身边;一会又是张庭高中状元正朝他走来,结果被世家大族掳去做赘妻……
总之,一个个都不是好消息。
一连九天,宗溯仪万分忧惧, 吃不好睡不好,脸色憔悴苍白, 下巴也尖了不少。
他正满面愁容揣测张庭那边如何了, 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思绪。
“小仪,专心吃饭。”
宗溯仪猛然抬头, 见姨婆担忧地看着他,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正不停戳着碗里的米饭。
“啊好,好。”他兀自埋下头扒饭, 可却仍控制不住心神飘远。
张恕见他这副模样, 满脸都皱起来了。虽说会试不仅考学识,还拼体力和耐力, 但不至于愁得这般魂不附体吧?
张恕歪嘴无奈摆摆头,又忙往嘴里塞口羊排,或许这就是从未成亲的人无法体会的吧。
嘿嘿, 还是她这样活得潇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今日是会试结束的日子。
饭后, 宗溯仪便遣了郑二安排车架,他要亲自去贡院外守着。这几日严寒,他特意备下大氅、汤婆子, 还温了热酒、肉饼。
郑二觑着他的冷脸,心底有些不满,上回乡试还是自个儿守着东家出来的,这回怎么郎君非要掺合一脚?
不过介于宗溯仪在府中积威深重,又深得东家喜爱,郑二可不敢表露怨言,毕恭毕敬下去准备了。
宗溯仪顶着轻薄的帷帽,早早便在贡院外等候,彼时外间空空荡荡,只有他家一架马车。
结果等到周围人满为患,各家仆从、亲友都来迎接举人,张庭都不曾出来。
这可便宗溯仪急得团团转,妻主分明承诺过他,要第一个出来!
是考题太过复杂,将她困住?
还是发生意外,有人找她麻烦?
耳边喧哗的人声,似沸水般在宗溯仪心尖翻滚,他右眼皮止不住直跳。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宗溯仪手牢牢攥住帷帽,指尖因攥得太紧发白,他清明纯澈的眼中浮现出狠意。
妻主恐怕有事,他绝不能再坐以待毙!
唤了办事最机敏灵活的郑二过来,抓了把银锞子给她,“你悄悄去跟守门的小吏打听,今日贡院可有出什么事?”
郑二虽不明所以,但见郎君面容严肃,恐有大事发生,不敢耽搁转身便去了。
宗溯仪暗自思忖着,他母族俱亡、父族被幽禁,往日与家中来往的大人们对他更是避之不及,皆靠不住。
他转头对林秀珍道:“主君平日里最敬重老师,你回府将姨婆请来。等主君出来定然高兴。”
眼下能依靠的,怕是只有姨婆了。若妻主遭人为难,若是小事,凭借姨婆的声誉那些大人约莫可以放过,若是大事……
宗溯仪眼底掠过一丝暗色,“姨婆年纪大了,你记得多叫些人看着。”
“我想在家中辟开一处菜园,你知会了家里,便去医馆多买些硝石,可用作肥料。对了,还要买些硫磺回来,眼见不久步入春夏,也好驱走蛇虫。”
若届时无计可施,那他只好先偷偷将贡院炸了,把妻主救出来再说。
刑部水深,酷吏遍地,可不是随便就能出来的地方。
宗溯仪给的理由太充分,林秀珍没起疑,只心里腹诽:不愧是金枝玉叶的贵人,肥料都用硝石。
这边林秀珍刚走,郑二便打探消息回来了。
贡院规矩森严,她几乎将那把银锞子花完,小吏才从嘴里漏了点消息出来。
果然不出宗溯仪所料,里面出事了。
小吏说有人怀挟,被逮住了。
这一听,宗溯仪心头都凉了半截。
妻主才气惊人,断不会怀挟,这多半是遭人嫉妒被构陷!
他咬了咬唇,本朝严惩怀挟作弊者,若妻主被当庭革除功名,这应如何是好?
宗溯仪将一整个银锞子荷包递给郑二,要她好好笼络住小吏,多打听些消息过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都焦急地等着各举人出场,可是距离科考结束已然过去两刻,都不见得有一人出来。
帷帽被宗溯仪随手丢在一边,他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心头似火烧般焦灼,可怕的猜测又令他如堕冰窟。
刘大搀着张恕到了,宗溯仪听到声音赶忙戴上帽子下车,急切道:“姨婆,妻主她……”
话才刚出口,宗溯仪便听一道开门声响传来。
“吱呀”
他蓦地转身看去,目光死死地盯着大门,好似连魂魄都被吸了过去。
小吏缚着一名衣衫凌乱的女人出来,那女人身量稍矮,瘦若骨削,狼狈不堪。
即便长发遮面,看不清容貌,但宗溯仪肯定这不是张庭。
他的心霎时落回原地,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张恕瞅着被推出来的女人,心里头揣测多半是怀挟被抓了,啧啧感慨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学好,哪像她那时候……
她忽然又转头看向宗溯仪,“小仪,你方才急着要与老妇说何事?”
宗溯仪仔细将头上被风卷起的帷帽理好,脸不红心不跳道:“姨婆,我说妻主她看到你来肯定高兴。”
好歹做了三年夫妻,他多少学到了点张庭说话的精髓。
张恕被捧着这么一下,喜得哈哈笑两声,心里头一阵熨帖,难得喟叹:“如今倒有些贤惠郎君的风采。”
“小庭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既然成了家,务必收敛些你的小性子。”张恕也是真心怜惜宗溯仪的身世,特地嘱咐道。
张恕定定看着宗溯仪,世家大族养出的公子娇贵、脾气差,偏生他又家道中落,无母族倚仗。
索性她也没留下儿女,百年以后将一并家财落到他名下便是。也好给地底的老友一个交代。
宗溯仪眼睛瞥在地上,撅着嘴小声嘟囔着:“我何时使过小性子……”
张恕一噎,无语地指了指他。
平日里在家只差没上房揭瓦,皮实得紧,还好意思不承认,显然被小庭宠坏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从不远处经过的犯妇猛地抬头,眼珠子直直盯着宗溯仪,带着疯狂的执念,吼道:“小仪、小仪!我是许姐姐,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
就在这里,贡院的大门再度被打开。
里面的学生蜂拥而出,宗溯仪在人群看到张庭,兴冲冲地便跑过去。
至于身后不停呼喊他名字的那人?
疯癫的贱妇,也配他回首?
宗溯仪笑得一脸甜蜜扑进张庭怀里,紧紧抱住她,又瘪着嘴委屈道:“你终于出来了!我等得好辛苦……”他鼻子小心在她身上嗅嗅,幸好没什么味儿。
听说刚出贡院的考生,都臭死了!
宗溯仪抬头紧紧盯着她看,不愧是他的女人,风采依旧。
张庭环住他纤细的腰身,用手轻轻捏捏,唉,咋就瘦了?
“里面有点事,故而耽搁有些久。让郎君担忧,是庭的不是。”
“不怪你,不怪你。”宗溯仪欢喜地贴过来,还热情摸摸她身上,看看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这周围还有不少人,张庭顾及着自己的形象,将他拉开,“先回家吧。”
“嗯嗯!”
三位师姐以及友人很有眼色走在前面,不打扰小夫妻讲私房话。
其余方才误会张庭的举人,本想过来道歉,顺便攀谈一二,毕竟张贤士的前途绝对板上钉钉的光明,但见人家夫郎在那没好意思打扰。
张庭牵着宗溯仪朝府里的马车走去,路上听到有人在喊宗溯仪的名字,她顿住脚步,侧头看去。
许婪那双毒怨的眼正死死盯着她。
张庭抵了抵后槽牙,面不改色牵着宗溯仪继续往前走。
宗溯仪怕张庭误解,忙扯了扯她的手,“我不认识她。”话里含着一丝委屈,更多的是对疯妇的厌恶。
路上,张庭手指扣进宗溯仪的指缝,另一只手捏捏他的鼻子,笑得暖如春风,道:“郎君莫气,为妻难道还会怀疑你不成?”
张庭不会怀疑宗溯仪嫁给她,还看得上别人。
宗溯仪听到这话很高兴,觉得是妻主信重他的人品,且对他们两人深厚的感情极有信心,才反过来宽慰自己。
他晃了晃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喜得眉眼弯弯,心间仿佛有一只小鹿兴奋乱蹦,感觉到张庭的手冰凉,又急忙催促她上马车。
“快上去,我为你备了大氅和汤婆子!正好暖暖,可别害了风寒。”
“好。”
旁边一辆马车上正立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媪,她目光犹如暖阳,轻柔地洒在张庭身上。
张庭朝她深深一拜,是对这三年来老师孜孜不倦教诲的感谢,亦是在表达自己在会试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再抬头时,那里早已不见人影,只余门帘徐徐晃动。
张庭紧了紧宗溯仪的手,眼里是明媚的春光,又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水,“上去吧。”
“马上就能回家了。”
……
三月初三,上巳节。
整座京都都沐浴在温暖的春光里,泱河畔边柳絮纷飞,少男少女盛装出行,热闹非凡。
而成泰帝坐在大殿内,叫苦不迭批着折子,枯瘦的脸上微微抽搐,眼里黑沉地快吐出墨汁。
终于,最后一封折子批复完毕,她重重放下笔,站起身伸伸酸胀的手臂,沉沉吐出一口气,面上扬起笑意。
“胥萩,唤朕新纳的郑美人踏青去!”
可就在这时,宫婢诚惶诚恐来报:“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成泰帝气得满脸铁青,心头生出一股郁气。又是个爱赶巧的老王八!
“胥萩,不必去了。”
她纵然万般不忿,终究还是沉着脸重回御座,“宣。”
这老王八最好真有急事!
礼部尚书听宣快步入殿,恭敬跪拜行礼,额间因匆忙漫出热汗。
“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吧。”成泰帝大马金刀坐着,冷脸道:“爱卿所为何事?”
礼部尚书扶着酸痛的老腰站起身,抬袖擦了擦汗,将袖中的折子恭敬呈上。
“陛下,春闱排名已然拟定,请您御览。”
会试选才,确实是大事。
成泰帝单手接过折子,翻开瞅瞅今年的俊才,不久后还会在殿试见到。
入目便是会元的名讳,只两字。
张庭。
第88章
“嗯?”成泰帝凑近一看, 这名字倒是眼熟。
“张、庭。”她嘴里细细咀嚼好一会,才恍然想起前些日子,韩秉月上报了一桩诬告反坐的案子。
这张庭便是主角之一。
剩下那个记不清姓名的诬告者, 后面底下人来报, 好像是没受得住杖责,死了。
至于教女不严的户部员外郎,也被御史参了一本,如今在家停职反省。
成泰帝单手支在御案上, 龙袍广袖垂落露出皱如枯木的手,低声喃喃:“她竟还是会元, 难怪遭人构陷。”她轻声笑笑, 难得觉得有几分意思。
笑声在宽阔厚重的屋宇回荡,礼部尚书耸拉着松垮的眼皮, 暗自揣测这小会元在陛下心底的地位。
一个微末的寒门子弟, 她身上的砝码,是否值得自己拉拢?
“将会元卷拿来, 朕要好生览阅。”
“是。”
一旁的总管胥萩面上喜气洋洋, 顺势道:“尚书大人年迈,婢子派几个丫头去礼部传话便好。”
礼部尚书掀起眼皮定定瞅了她一眼, 半晌也没说什么,“那就有劳胥内官。”又兀自垂下头。
成泰帝心情转好,双手搭在龙椅上, 难得体贴老臣:“胥萩,你怎么在这干站着呢?还不快给宁大人上座。”
“哎呦!这怪婢子眼拙!”胥萩虚虚给了自己两巴掌, 笑着脸亲自给宁远芝端了个小凳来。
“宁大人,您请!”
成泰帝笑看胥萩摆弄,伸出指头点了点她, “你也跟朕一样老糊涂了。”
胥萩圆胖的脸挤出讨好的笑容,“老婢贱骨头一个,哪敢跟万岁您的龙脑比糊涂?”
成泰帝眯着眼睛靠在御座上,被拍得龙心甚悦。
宁远芝朝君王一拜,“谢陛下隆恩。”又对胥萩道:“有劳。”这才撩开袍子缓缓坐下。
趁着这会空档,宁远芝见缝插针跟成泰帝汇报这些时日礼部的事务,以及不久后殿试的安排。
君臣气氛和缓,还算融洽。
不多时,会元卷便被调出来了。
宁远芝微躬着身,坐在下首垂眸不语。
成泰帝拿过考卷,首当其冲就去看了开篇那道策论,仅读了一小段便讶然“嚯”一声,这破题着实巧妙!
她掀起眼皮,抬首揶揄:“宁大人,这张庭是哪家的贵女啊?”目光中却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危险。
今年礼部划定的会试考题,别以为她不知是何用意?
借口一个比一个好听,什么广开言路?分明就是世族官员结党营私,扩大权利,下一步就妄图能与她分庭抗礼了!
“陛下,此女出身寒微。”宁远芝也因此不喜这位张庭,白白占了会元的名头,让世族少了扶持新的文坛领袖的机会。
会元历来甚受推崇,在文人圈层地位极高,一呼百应。
可偏偏,此女所作考卷着实太妙!连第二、第三与她的差距都几乎断层。她忌惮韩秉月在陛下面前挑拨离间,终究还是点了张庭做会元。
“哦?”成泰帝摸摸下巴,拧着眉再度将视线投向考卷。一字一行往下看,时而眉头松开,时而含笑点头,时而紧皱眉头……如此反复,大殿内静谧无比,只余偶尔纸张翻动的声音。
半个时辰过去,成泰帝终于御览完毕。
她嘴角上扬放下会元卷,欣赏犹如潺潺流水汇聚在眼底,为此女的才华惊叹又惊喜。
如此刁钻的怪题,许多富有才名的贵女甚至连题都破不了,而这张庭仅是寒门出身,便答得这般漂亮?
成泰帝突然笑出声,“宁爱卿,你们这回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要的便是寒门出身又才气斐然的臣子,而且观张庭的文章,遣词造句就深于谋算,能够帮她压制世族!
宁远芝徐徐起身跪在殿中央,言词恳切:“臣下为陛下选才,全无私心,无论寒门或是世族,都是国之要臣。”
“不存在礼部偷鸡不成蚀把米之说。礼部是国之要器,陛下的肱骨,若说私心,也是全心全意为陛下、为家国的私心。”
成泰帝最烦的就是她这副嘴脸,不过宁远芝底盘比宗悬月稳得多,且老奸巨猾。行事作为,也尚在她的忍受范围之内。
“滚滚滚!”她烦躁地挥手,不耐烦听这老王八瞎扯。
宁远芝再一恭敬叩首,“陛下万安。”便缓慢退出去。
她背对着大殿,肩膀挺得笔直,目光坚定。陛下这些年越来越昏聩,任用奸佞,冤杀忠臣,她们这些世族得再紧密联合起来,汇成势不可挡的江海,才能与皇权抗衡,更好地治理家国!
殿内,成泰帝再度欣赏了会元卷一番,才命胥萩将它裱起来,挂在一侧的墙壁上。
她历经二十余届春闱,这份考卷却是见过答得最漂亮的,逻辑严密,环环相扣,许多地方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更妙的便是,时务分析精准狠辣,老成谋国。
“胥萩,你将此策誊抄下来,着内阁议行。”
成泰帝负手而立,反复欣赏会元卷,怎么都看不够,心情又变得极好。
说来,她还有一个儿子将将新寡,娇柔貌美,最好诗文。
殿试上,她要好好瞧瞧这张庭做何模样?若是生得得体,便让此女尚主。
……
张府,正屋。
春寒尚在,屋内点着小盆炭火,暖烘烘的。
宗溯仪步入室内,解了外披随手搭在架子上,瞥了眼靠坐在榻上的人,“这会试未曾放榜,外边举人便纷纷赶着拜见你。”若等春闱放榜,拜见的帖子不得堆积成山?
他苦恼着说:“日后说不得还是同僚,推也不是,收又太多了。”
这些多半都是贡院里错怪她,且对她存有愧疚的考生,趁会试不曾放榜,还是得见见。
“这几日不忙,也不去外边只在家里见见吧。”
身后的小厮捧了盆温水供宗溯仪净手。
他垂下眼睑细细搓了几下,睫毛一颤一颤的,小声嘟囔:“不忙,不知道陪我……”那些臭女人有什么好的?
宗溯仪说得极小声,张庭只见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她挑眉放下书问:“小仪,你说了什么?”总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他用棉布巾子拭干手上的水渍。也知妻主多与考生来往,能扩宽仕途人脉,对日后大有益处,不敢在她面前过于放肆。
宗溯仪轻蹙秀眉,眸中犹若秋水微澜,眉目带着点点愁绪,更引人怜惜。
他走到张庭面前,俯身钻进她怀里,以手指戳戳她胸口,拈酸吃醋道:“妻主这段时日空闲,也不知多陪陪奴家。”
“晚上陪得不够?”张庭捏捏他白嫩的脸颊,笑道。
宗溯仪想到近几日夜里羞人之事,面上燥得绯红,偏生嘴硬:“不够。”手指不自觉在她的胸口画圈。
忽而想到什么,他美眸含嗔带羞,嗫喏道:“不准再往我身上乱贴符纸。”夜里行那事,还往他身体各处贴符纸,竟美名其曰‘让他沾沾文气’!臭不要脸!
“那可不许再那般吓为妻了。”张庭轻笑一声,擒住他的手包在手里,将人往怀里揽了揽。
这说得宗溯仪心虚不已,将头往她怀里埋了埋,他只以为那符纸贴在帐幔最有效,哪里知道还把她吓着了……
“知道了。”他乖乖应道。
张庭顺手在他腰间捏了捏,不由满意笑笑,总算没前些日那般瘦了。
宗溯仪腰部最为敏感,这痒得他脊骨一颤,下意识直挺腰身,哈哈笑两声,拍掉她的手,怼了句:“别乱摸。”
等痒意消去,他又一脸正色摆正张庭的头,反过来捏了捏她的脸,盘问:“昨日那户部员外郎前来,找你麻烦了?”
张庭由他作乱,嘴里含含糊糊回他:“她是来向我致歉的,还携了许攸来。”
宗溯仪停下手里的动作,眉毛一扬,“这许姗如此识趣?”
“许婪自食恶果,非我所害。许姗不过户部一小官,没有只手遮天的能量,再者,听外面的消息,她被陛下勒令停职反省。来向我致歉,亦是向陛下表明态度,以此保住她的乌纱帽。”
听到‘陛下’二字,宗溯仪下意识心底一颤,眼中浮现深深的恨意,像是淬了毒的利刃,他又强装镇定埋下头,怕被妻主发觉异样,“这许姗倒是爱惜羽毛。”
他袖中的指尖深深掌心,强忍下滔天的怨恨,故意撇开话题,问:“那许攸来了,怎么说?”
张庭正盯着屋顶看,没发现夫郎的异样,随口答道:“许攸什么都没说。”拍拍他的肩膀,“就这样分道扬镳也挺好,郎君无须担忧。”
“也是。”
提到这事,张庭不免又想起一人,“许婪联合构陷我的那名考生,确有老母重病需要奉养,被判处革除功名,杖责四十,没收家产。”
法理容情,她不意外。让她诧异的是这名举人果真是因母亲病重,才为了钱财听从许婪的指使,许婪还承诺事成之后,再予她一大笔银钱。
因而,当庭诬告自己怀挟。
张庭心底有些困惑,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界,竟真有儿女甘愿为父母抛却功名利禄、身败名裂?
反过来,她的父母做得到吗?
宗溯仪收起心底的郁气,只觉判得太轻,忿忿道:“四十杖太便宜她了。”
若非妻主机智过人,平白遭她们构陷哪里还有活路?
张庭心头一软,垂睫间泻下的柔光,仿若明朗的月光,她抚过他顺滑的乌发,在上面轻轻印下一吻。
“无碍。”
第89章
城东, 街巷繁华,人头攒动。
报喜人在人群中穿梭,喜气洋洋高声唱道:“捷报!通州府张孝廉高中会试第一名贡士!”
她慌着赶去张府报喜, 险些撞到了小贩的糖葫芦, 笑着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想到稍后能拿到的喜钱,就止不住高兴。
随即又高声反复唱道:“捷报……”
自报喜人沿途而来,这道喜讯传遍了整个城东,闻者无不驻足。
“张会元就住咱城东?是哪一户人家?我在这住了这么多年, 怎不曾听过附近有文曲星下凡?”
“就桂味轩旁那个张府,哎呦, 听说才搬来不久。我家在附近有座宅子, 这下可发了,肯定过段时间大家肯定挤破了头买!”
方才问话的人, 听她有座宅子和文曲星离得近, “你这宅子和张府离得多远?是否就在隔壁?”她家中有孩子读书,纵然攀不上关系, 住的近沾沾文曲星的文气也好。
周围人听她的宅子在会元府邸附近, 争相围了过来,也不详细打听, 只问:“你这宅子如何卖?”
“卖与我!我现在就可以下契书,交定钱。”
“我比她们都多出十倍!今日就将银钱全全付清。”
最先说话那人心头一急,唯恐受文气熏陶的机会遭人抢走, 忙将其余人挤开,“应该卖与我, 我才是第一个来的。”
说要卖宅子的女人,被众人逼得节节倒退,心中火热, 嘴一横道:“我要卖十万两!”话甫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哪里能卖这么贵?这宅子她入手也才三千两。
怎料她这一报价,众人非但不离去,反而更加热情地朝她拥了过来,有的还从袖中掏出银票递给她,就怕她不收。
“卖给我!卖给我!”
“别挤、别挤,你们一边去,我最先来的,于情于理这宅子都该是我的。”
“我多出三万两!”说着,袖间掏出一沓银票,张张都是面值千两的。
女人嘴巴惊得半张,咽了咽口水,久久说不出话来。乖乖,她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
可还不够,后面愈来愈多的人听到消息,纷纷挤了过来挣着要买。
女人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块巨宝,以至于开始反思:既是这么好的宅子,她为何不留着自己住,非要卖给旁人?
她自己家中亦有女儿正在读书嘞!
女人幡然醒悟挥开众人,要从缝隙里钻走,高呼:“不卖了不卖了!”
众人却不放过女人,齐齐堵住她的去路。
“你若是嫌银钱少了,咱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就是就是。”
“我真的不卖了,这宅子我留着自己住!”
“那可不行,做买卖讲究言而有信,你的话大家伙儿都听到了!”
女人苦着脸被围在人群中央,进退两难,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你说有好东西自己偷偷藏着不好?还非要说出来,这下好了!
那边报喜人成功抵达张府门外,这一路喊得她嗓子又干又燥,这时还哑着声高唱:“捷报!捷报!通州府张孝廉高中会试第一名!”
门房惊喜地邀报喜人进门,还倒了碗水给她润口,“你喝着,随我去找郎君报喜!”主君高中,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指不定会多赏她们几个月的银钱。
听到这报喜人更激动了,这张府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她顾不及喝水,双目炯炯有神,“还请女君速速带我前去!”
“好。这边请。”
门房跑在前面,被内院的小厮拦下,还斥她:“做甚这般没规矩?内院岂是你能进的?”
门房被责骂也不气,满面笑容:“我来向郎君报喜!主君高中了!”
坠在后头的报喜人也附和:“贵府主君文采斐然,还高中会试第一名呢!”说着竖起大拇指。
小厮一听不由双手抚掌,兴奋道:“确实是天大的喜事,快快随我进去拜见郎君。”
三人犹如一串葫芦似的,一个接一个往正屋奔去。
正屋里,宗溯仪正眉头紧锁重操旧业绣着荷包,细长的针穿过绣棚又穿出绣棚,时不时戳错了位置,还要重来。
“啧。”
位置又戳偏了。
他没好气将绣棚丢在桌案上,撅起嘴兀自生着闷气,忽而问:“主君可回府了?”
今日大早,妻主便被姨婆连着其余三位师姐,叫走钓鱼去了。
真不知那钓鱼有甚好玩的,姨婆还不许他去!
小容在一旁尴尬笑笑,如此还不到午时,这已是郎君今日第五次问起,他只道:“外边还不曾传回消息,想来还早。”
宗溯仪哀嚎一声趴在案几上,无聊地戳着案腿。妻主怎么还没回来……都没人陪他说话。
还有,约莫该放榜了,不知何时才能收到喜报。
“郎君、郎君,大喜啊!”
宗溯仪闻声立即直起背,肃着脸端坐在小榻上,端庄持重,一副大族正夫的做派。
小厮领着两人进来,跟在后面的报喜人率先挤上前,笑着向他恭贺府中主君高中,其余在场的奴婢也趁机纷纷贺喜。
果然是会元!
宗溯仪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喜得从榻上跳到地上,双手一合,大方道:“既然府里有这样的大喜事,那本月就再多拨三个月的银钱。”
“小容从我抽屉里,拿一只荷包出来赏给报喜人。”
报喜人弓着身接过荷包,手一颠,哟我那个乖乖,她赶忙拆开一看约莫五十两,这会元夫郎可真阔气!
报喜人脸都笑开花了,又连连说了不少吉祥话,直恨不得这张府的主君天天高中。
宗溯仪听着频频颔首,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妻主可比祖母、姨婆厉害多了,小小会试怎么难得住她?嘻嘻。
底下的奴仆也跪地高呼,谢郎君赏赐,心里头乐开花,上回小姐乡试高中也赏了三个月喜钱呢。这些银钱不一般,可是沾了文曲星文气的铜板!无论是自个儿用,或是往后传给后辈都是极好。
稍后没多久,又来了几人给府里三位师姐报喜,宗溯仪很大方都赏了银钱,还命识字的仆役去榜前将榜单誊抄回来。
宗溯仪背着手愉悦地哼着小调,步履轻盈踏在石板上。今日可是个大好的日子,还钓、钓、钓什么鱼?
随手唤了个婢子过来,“你去将主君请回来,就说家里有大事。”说罢又撇撇嘴,嫌弃道:“其余几个也给请回来。”
这几个,一天天的霸占着他妻主!
“是。”应下,婢子就转身马不停蹄出府了,赶在第一个报喜,说不得还能再得几位小姐赏赐。
宗溯仪转头又去吩咐灶房做状元糕,待会还要分些给周边邻家。
张庭一行人接到宗溯仪的消息,便拎着鱼桶回程。
这还是张庭第一次钓鱼,她今日运气很不错,首次就钓了满桶,可把荀晗给羡慕坏了。
荀晗的脸都要伸桶里去了,瘪着嘴酸道:“师妹这手艺,日后就是不做官吃俸禄,也能凭钓鱼养活自个儿。”她今日又是空着桶来,空着桶回。
张庭只笑笑,光钓桶鱼可养不活宗溯仪,他那么想要孩子,日后若有孕,孩子也万万不能吃苦。
“师姐想要?庭匀半桶给你。”
荀晗摆摆手,还颇为感伤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瞥了眼她桶里的鱼,好似在看求而不得的‘爱人’,满含落寞。
“两个臭丫头,磨叽半天讲啥呢?全车人就等你俩了,还不快给老妇过来!”
张庭闻声看去,老师正叉腰站在马车旁气得吹胡子瞪眼,神气十足,可偏偏脸颊上沾了一寸长的泥巴,看起来甚是滑稽。
张庭压住忍不住翘起的嘴角,别开脸视线却与荀晗撞在一起,两个俱都憋笑,这下看到对方脸上扭曲的神情,终于憋不住破功。
肩膀颤动,仰头而笑,空气都荡漾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五人的车架在张府前停下,周围得到消息的邻家纷纷出来贺喜:
“这一门四进士,张老往后便等着官大人来给您磕头吧!”
张恕笑着摆摆手,心里美得不行,嘴上故作含蓄:“不敢不敢,这几个笨丫头还没考中进士,可别这样说让她们个个飘了,哈哈哈……”
“诶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今儿都看过了,您这几个徒弟名次都不低,尤其是你这四弟子哎呦!还是会元呢,大家伙这回也是沾了光!”
“可不是,今日才一放榜便有人来问附近可有宅子出售?想沾沾文曲星的文气,我们属实是走运,和文曲星住一块儿了!”
张恕闲来无事和邻家扯她的育徒心经,说得闻者落泪,无不喟叹她含辛茹苦拉扯这几个弟子不容易,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
师姐们四人面面相觑,皆在各自脸上看到了嫌弃。
杨辅臣干咳一声,两步踏进府中,“师妹,午食可备好?”
张庭故作恍然,紧随其后快步进去,“我去灶房瞧瞧。”
“说来,我也饿了。”
“……我把鱼提灶房去。”
张恕正和邻家谈天,还要逐一着重向她炫耀……哦不,是介绍自己的徒弟,转头却见四个徒弟一个都不见了,恼得鼻尖喷出怒气,嘴里骂骂咧咧:“这几个不孝徒!”
第90章
会试放榜后, 一行人要往鸿胪寺学习觐见礼仪。
卯时,窗外蒙蒙亮,屋里灯火昏黄。
宗溯仪穿着雪白的亵衣, 睡眼惺忪光脚踩在地毯上, 勉强打起精神抚平张庭袍子上最后一丝褶皱,才软着声:“好了。”
他睁着困倦的双眼,打个哈欠,转身回去继续补觉。
岂料半路腰身被人擒握, 还将他拖到怀里抱住,炽热的鼻息若有若无喷薄在脖颈。
张庭的下巴搁在宗溯仪肩上, 轻轻啄吻他的脸侧, “别睡太久,记得早些用饭。”她也才刚起, 声音蒙着一层厚重的鼻音。
宗溯仪搭拉着眼皮, 已然十分疲倦,下意识脸在她身上贴了贴, 小声含糊道:“知道了, 你也早点回来。”
屋里燃着炭盆,即便他穿得单薄也很暖和, 头靠在张庭身上,眼睑如压了铅块般沉重。
张庭看宗溯仪这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很怀疑他还能不能凭自己走回榻上?
她无奈地摇摇头, 干脆将他打横抱起亲自送回床上。
宗溯仪费力张开眼,困乏至极仍不忘扯住她的衣角, 嘱咐:“不准在外多做停留……”外面的小妖精多。
“为妻出了礼部便回府。”张庭替他掖好被角,低声道。殿试在即,除开必要的集会、邀约, 还是莫要在外逗留,省得招惹麻烦。
听到她承诺,宗溯仪这才放心松开衣角,阖上眼翻身睡去。
张庭走时小心带上门,便同师姐们汇合去了。此次会试,她位列第一,可另外三位师姐排位也不差。大师姐排第四,二师姐第八,三师姐第五,若是殿试,她们最差也应是二甲。
“师妹快来!”
“来了。”张庭应一声,小跑过去。
此时天际吐白,一抹赤红悄然升起。
杨辅臣扔了袋吃食给她,“先吃这个垫垫。”
张庭连忙接住掀开油纸一看,又是馒头……她嘴角抽搐,大师姐每回早食都吃这个,不会腻吗?
索性她不挑,有东西填饱肚子就成。
张庭低头咬了口馒头,荀晗却从后边撞了她一下,还挑眉揶揄:“这都成亲三年了,你还与夫郎黏黏糊糊,纵是你师姐我新婚那会儿,也不曾这样腻歪。”
末了,荀晗还往她腰上瞄了眼,语重心长道:“师妹,小心阴肾亏虚,身子吃不消。”
邬屏柳正从旁边经过,闻言抿嘴笑,还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好似在说‘师妹纵欲伤身,需得节制’。
张庭笑道:“昨晚温书太迟,这才耽搁了些。”
其实是昨晚宗溯仪缠着要听奇闻诡事,她故意往血腥了说,结果将人吓得睡不着……好吧,确实不小心往不可描述发展了。但她是不会承认的。
杨辅臣信以为真,师妹稳重,眼看殿试在即,怎会耽于美色?
出言替她解围:“好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荀晗睨了杨辅臣一眼,心情不虞,倒也没继续说话。
天色尚早,街上人流稀疏,四人干脆骑马前往礼部。
说来训诫接近尾声,已是最后一次去鸿胪寺。
再有十天便是殿试。
今日训诫照例如常,无甚稀奇。
可回程时街道上人潮攒动,热闹非凡,就不一般了。
有学生结伴出游认出张庭,惊呼出她的名讳,惹得众人侧目。
茶楼之上,瞻仰过张庭的文章,仰慕她才华的少年纷纷围到窗边,见她生得仙姿玉貌,风采照人,不由别过头羞红了脸,心头小鹿乱撞,可忍不住又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他们都是大家公子,端庄贤淑,含蓄内敛,只羞着脸吩咐身侧的小厮下去打听张会元是否婚配?若是老天作美,回去便托家母、家姐做媒。
大胆者,诸如民间少年,嘴里喊着张庭的名字,手里有花的扔花,有香囊的扔香囊,有帕子的扔帕子,齐齐往她身上砸。
张庭见状脸色一变,弯腰、侧身躲得应接不暇,但还是不幸中招,头上卡了支清丽的杏花。
风姿秀美的女君打马御街,眉目如画,桃花眼轻眨,无论看向何处,好似都带着一丝深情,此时发间还插着一支杏花,衬得她的容貌更加清丽绝伦,勾得在场的少年心驰神往。
若仅是皮囊也就罢了,偏生她才气无双,还是天下仕林领袖,炙手可热的殿试夺魁人选。少年慕艾,一下子便陷了进去。
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喊着张庭的名讳,紧接着愈来愈多的人加入其中,汇作一道厚重的雷在整条街炸响。
其余街巷的人听到声儿,也放下东西赶来,瞧瞧会元娘子是何模样?
一时间,仿佛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庭身上,为她的才华倾倒,被她的气质折服。
茶楼之上,有的世家公子见张庭如此受人追逐,终于按耐不住,抛却陈规旧蹈也往她身上砸帕子。生怕慢人一步,心怡的妻主就会遭人抢去!
张庭这一路简直就是充斥在各式各样的香味怀抱里,或浓或淡,惹她不由打了个喷嚏,驾着马快步逃离此处。
等闯过那段繁华地带,荀晗抖去身上的鲜花,她这还是遭人误伤的,捂着头慨叹:“历来便是状元,也不曾听过有这么大阵仗。”
她转头凝视着张庭,好似在研究何等神异之物,啧啧称奇:“师妹,你这桃花运也贼旺了吧!”
老天奶啊,这还没考上状元呢,若等师妹高中,那岂不是更受追捧?怕是连张府都得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杨辅臣离张庭最远,身上倒落得个干净,只是她心底有些酸。
怎么就没人相中她,往她身上扔花扔帕子呢?
邬屏柳也是心有余悸,那群男子也忒疯狂了,散落在地的帕子香囊花卉,怕是有好几车了吧?差点都把马给绊倒了。
想到一旦下马被众人堵在中间、不得离开的场面,邬屏柳就不禁浑身一颤。
她抬眸视线落在张庭身上,眼中闪过深深的惧意,心想师妹不仅在才学处事方面是个怪物,就连桃花运也骇人得紧。
方才那情景,便是一人一方帕子都能将自己淹死,恐怖如斯!
张庭叹了叹,她若是料到今日这般情形,就不走那条街了,幸好如今逃脱生天。
“今日也辛苦三位师姐,晚上由我做东,去外边吃好了。”
荀晗听了很是高兴,来京都这两三个月一直窝在师妹家里备考,唯有的几次出行都是陪老师钓鱼。
说来,她还未尝过京中的风味。
邬屏柳淡笑着,不置可否。
离殿试不远,杨辅臣还想劝三位师妹回去温书,但见她们脸上的期待,到嘴的话又突然咽下去。
“那便去吧,我身为师姐,这回由我做东。”
“师姐莫要与庭争,今日应是庭来赔罪。”
张庭哪能让付钱?大师姐家境贫寒,父母俱亡,被老师收留后日子才过得好些,但又不肯多受老师接济,仅凭抄书题字这些活计挣些银钱,是她们之中日子过得最清苦的。
杨辅臣抿着嘴瞥了四师妹一眼,赔罪?她倒希望能牵连点桃花运到自己身上,只可惜她身上干干净净,实在无甚需要赔。
张庭以为她不愉,哄道:“今日由庭做东,下回师姐再来便是。”
见小四都这么说了,杨辅臣也不再执拗,点头称好。
张庭这就领着三人去了,她对京中环境熟悉些,路上和师姐们谈天间,还心想违了与宗溯仪的约,待会得多带些吃食回去哄哄。
四人遂来到近来京中最火爆的一家食馆,甫一坐下点完菜,便听外面走廊上几人说着话。
“诸位可听说了?柳音公子仰慕新任会元娘子的才气,甚至扬言要为其自赎其身,还不求名分,甘愿为奴为婢伺候张会元。”
刚才才遭一难,张庭正喝着茶润喉解郁,听了这话嘴里包着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好歹咽下去了,却呛得直咳嗽。
荀晗觑了眼她,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打趣,笑了两声,眯着眼凑过来极小声道:“师妹艳福不浅啊~”话里含着一丝猥琐。
张庭嫌弃地推了她一把,撇撇嘴,“不正经。”
走廊的声音继续说着。
“可是醉风馆的魁首柳音公子?听说品貌惊人,才情出众,只卖艺不卖身,拒了不少达官贵人。”
“是他是他,据说从前身世凄惨,还是高官之后,结果被母亲被冤死,自己也流落倌楼……”
有女子为柳音公子的遭遇扼腕,又为他的痴情赞叹,“柳音公子身在腌臜风流之地,却一颗赤诚真心,倒是难得一遇的痴情儿郎。”
“会元娘子可真有福气,能得这般妙儿郎青睐,甚至不惜倾尽积蓄,只为求得在她身边做个卑微低贱的奴婢。”说完,这人还痛惜叹了一声,似在遗憾自己不曾遇到这般美事?
“还用得着你说?那可是会元娘子,天下文人之楷模,天下文人之典范。而且我听人说她的策论被陛下召内阁议行了!”
“啊?这这……我的老祖宗诶!会元娘子也太厉害了吧?!我看本届状元也非她莫属了,难怪引得柳音公子倾慕,我若是男儿,一颗芳心也得系在她身上。”
“哈哈哈,你一身痴肥,可别到时候恶心到人家……”
脚步声愈来愈远,直至消失。
包间内其余三人目不转睛盯着张庭,眼里满含心酸,半张着嘴,好似在惊叹:这还是人嘛?
凭啥她文章一出,就能引得儿郎爱慕,抛弃所有,只为伺候她?
还有,何等文章这般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