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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张庭这日属实过得不寻常。

    前有儿郎掷果盈车, 青楼名倌芳心暗许;后有师姐死缠烂打,夫郎醋海翻波。

    “师妹你我都是同一根藤蔓上的葫芦,快快告诉师姐, 你会试作的文章究竟如何?”说来都放榜好几日了, 她们师姐妹四人竟都不曾对过文章,实在不应该。

    张庭张了张嘴,想说回府再看也不迟,家里有她之前默下来的考卷。

    可下一刻, 杨辅臣往她手里递了纸笔,笑容体贴:“师妹, 请吧。”显然是等不及了。

    就连最内敛的三师姐邬屏柳, 亦是目不转睛牢牢盯着她,眸中明晃晃表露着‘快、写’。

    三人火热的视线死死包围着她, 又新奇又古怪, 仿佛在看何等惊异的猴子,张庭抿唇静了半晌, 终究还是接了纸笔, 默了文章下来给她们观览,这才摆脱一劫。

    她反思果然还是莫要在外逗留的好。

    正当张庭松了口气时, 屋内爆发一阵惊呼。

    “我嘞个娘诶!写这么牛!”荀晗实在太惊叹了,下意识将湖州府方言脱口而出,说完走到张庭附近, 重重一拍她的肩膀,眼红道:“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凭啥你这么牛?!”

    瞅了这篇文章,别说那什么音的公子了,就是她要是生作男子, 也必定以身相许!

    杨辅臣捧着纸张反复观瞻,时不时啧啧称叹,看得如痴如醉。

    邬屏柳抿紧了唇瓣,似面临甚大的难题般眉头紧锁,最终吐出一口浊气,眉目舒展,低声喃喃:“一定是老师的问题……水平骤高骤低。”

    张庭:“……”不至于吧,默的这篇分明是她写得最差的策论?

    等师姐们冷静下来,一齐用过饭食,张庭才满心欢喜拎着包好的吃食回府,殊不知,更大的麻烦就在那等着她。

    张庭与师姐们正说说笑笑,转头却惊觉府中噤若寒蝉,婢子、小厮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她拧着眉,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连忙唤了郑二来问话。

    郑二四下张望后,缩缩脖子,才将东家拉到墙根,“今日江南巨富票号大家,亲自登门向您提亲,愿以三万两黄金和京中一座十亩豪宅作为嫁妆,想将家中嫡子配与您做正夫。”

    “您不在,郎君发了好大的脾气。”郑二悄悄说。

    三万两黄金?!

    都说江南富庶果然不假,这可是整整三十万两白银啊!

    得亏张庭这会没喝水,否则定然给喷出来。

    要知道朝廷支给正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也才一百两白银左右,而三十万两白银便是正一品的官儿干个一百辈子都不够,这人假借嫁妆的名义贿赂她,张庭可不敢收。

    如今家中良田千亩,铺子十数间,宅子四座,日子过得富贵殷实,还有贤惠貌美的夫郎在侧,且张庭在天下读书人中极富盛名,犯不着做这等有碍清誉的勾当。

    “你稍后便去婉拒这门婚事,只说我尚未授官,无心嫁娶。”张庭淡淡道。

    商贾位卑还好打发,只是宗溯仪这儿令她万分头疼,瞅了眼手里包着的吃食。她今日还食言了。

    张庭叹了叹,踌躇了会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往正屋去。

    这会,宗溯仪正愁眉苦脸趴在小榻上,心头又气又恨。那些卑贱奸诈的商贾,竟然以重利引诱妻主娶她儿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要怎样才能笼络住妻主的心?

    宗溯仪脑子里面乱糟糟的,只要一想到有人来跟他抢妻主就妒火中烧,忽而他抚住肚子,又忿忿锤了两下,肩膀都塌了下来。

    肚子啊肚子,你怎么如此不争气?

    月月摸脉,月月空欢喜。

    宗溯仪抬眸瞟了眼天色,无精打采的思索:眼下他都用过夕食,妻主为何还不曾回来?

    “吱呀——”屋门被推开。

    他猛地扭过头去看,眼神凌厉地像一头猎食的豹子。

    是妻主回来了。

    张庭若无其事将吃食放在桌上,温声浅笑:“今日与师姐在外用的饭食,给你带了些好吃的回来,郎君快来尝尝。”好似对府中今日之事一无所知。

    屋里置着炭盆,暖烘烘的有些热。

    她脱下外袍随手搭在架子上,又命门外守着的小厮拿副碗筷来。

    宗溯仪狭长的丹凤眼微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难以觉察的微妙,从小榻上爬起来,小心靠近,路过架子时,还拿起她的外袍轻轻嗅嗅。

    这一闻可不得了!宗溯仪脸色骤变,瞬间极为难看。这外袍上面脂粉味繁复,不晓得沾染了多少狐狸精的骚味!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又气又怒想要呵责张庭,可嘴唇张了又合,想要说什么,却只能泄出一丝颤抖的气音。

    宗溯仪心口钝痛,仿若被利刃捅穿般疼得他无法呼吸,肩膀不受控制打着哆嗦,连连倒退几步,手臂撞倒架子,却连痛呼都忘了发出。

    张庭只听“啪”地一声,讶然侧头,却见宗溯仪眼眶漫出眼泪,如同破了的水囊,怎么都止不住。

    她心间一滞,蹙着眉走过去,“怎么了这是?莫非今日那人欺辱你?”一时间竟都忘了隐瞒自己不知实情。

    眼里的泪水模糊了宗溯仪的视线,他胸膛急剧起伏,耳中响起一片呜鸣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只感觉舌尖尝到了铁锈味,才发觉自己把下唇咬破了,血混着咸涩的泪往喉咙里倒灌。

    他好痛啊!好痛啊!!感觉心脏痛得快要撕裂!!!

    可是为什么?分明他早就知道女人便是这般三心二意、风流无情,如祖母、母亲那样高伟的人物也是三夫四侍、群男环绕,为何到了张庭这,他便难以接受呢?

    宗溯仪惊觉肌肤上爬起一股骇人的凉意,冻得他身子直打颤,他好害怕好害怕,下意识环抱住自己缩在墙角。

    张庭见过最落魄狼狈的宗溯仪,也见过他黯然啜泣,但却不曾见过他这般痛苦的模样,她心中浮现一丝难言的异样,快步上前将人搂在怀里,安抚地拍着他的脊背。

    “没事没事,我在呢。”

    宗溯仪感觉被一尊火炉抱住,驱散身上刺骨的寒意,他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心尖一酸,抽抽噎噎趴在她怀里,恨得锤了她两下,又紧紧揪着她的衣襟求道:“不、不要……娶别、人。”话不成声,连指节都绷得发白,昭示着他内心极度恐惧。

    张庭吐出一声叹息,“好。”那商户子她是不会娶的。

    宗溯仪倏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像是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声啜泣:“也、也再不要……和别的男儿厮混。”细弱的话声中,还含着一丝痛苦的哀求。

    张庭被宗溯仪箍得骨头生疼,却没有扯去他的手臂,闻声瞥了眼旁边倒塌的架子,上面还虚虚盖了件袍子,她顿时了然。

    竟忘了这茬。

    她捏住宗溯仪的下巴往上抬,掏出帕子为花猫擦脸,故意玩笑道:“郎君难道以为,为妻与师姐们是去倌楼用的夕食?”试完泪,掐了掐他白嫩的脸颊。

    宗溯仪红肿着眼眶,瘪着嘴直直盯着她,面上尽是委屈,活脱脱一个受气的怨夫,眼里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张庭没想为难爱吃醋的小夫郎,凑过去在宗溯仪脸上印下一吻,又笑着揉揉他微乱的头,“今日是从礼部出来,路过通平街被人砸了一身香囊,”说着她摇头似在慨叹,“为妻这辈子不曾见过此等阵仗,只能狼狈出逃,还连累其余三位师姐一同遭难。”

    “真的?”宗溯仪微微抽噎着,身子一颤一颤的,目光怀疑地望着她。

    “为妻骗你做甚?桌上那只烧鹅还是城西的风味,你从前也尝过,一试便知。”

    宗溯仪终于破涕为笑,上扬的嘴角好似明亮的弯月,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晶晶的,定定注视着张庭,眼波流转间俱是满满当当的深情。

    张庭见他开怀,深受感染,唇梢悄然翘起,还道:“这有甚好哭?若有疑虑,你最先就应问我。”

    宗溯仪吸吸微红的鼻子,乖巧点头,忽然朝她扑了过来。

    张庭眉眼弯弯,以为他想要拥抱,下意识张开双臂,却在下一刻被人噙住唇瓣,他闭着眼沉迷地搂住她的脖颈,干涩的嘴唇在她的唇上反复啄吻,不含一丝欲念,像是纯粹回报她的心意,又像是单纯汲取她身上的温暖。

    张庭动作微滞,随后双臂环抱住宗溯仪纤细的腰身,任由他细细亲吻,片刻后她拿回主动权,双手捧着他的头,指腹的茧摩挲着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激得他浑身一颤,这与宗溯仪的本意不符,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想要推开。

    可她的嘴唇却温柔得像在含一颗即将融化的雪。这让宗溯仪不由自主沉溺其中,渐渐在她怀中化作一滩柔软绵绵的水。

    小厮按吩咐拿了碗筷回来,正要出声禀告主人,视线一瞥见小姐揽着郎君,脸登时通红,小心退了出来,还轻轻将门给带上。

    他捧着红脸跺跺脚,小姐和郎君真恩爱!

    灶房的喜哥还吹嘘小姐定然会娶富家公子呢,他看小姐分明会和郎君白头偕老、恩爱一生才对嘛!

    ……

    第92章

    假山之后, 八角亭前绿树环绕,春意浓浓。

    “说来这还是三年后,你我私底下头回会面。”韩秉月大摇大摆走在前面, 如是说。

    她身后跟着张庭。

    “学生羞愧, 一连数日都不曾拜见座师。”她面上显露几分惭愧,顺势回道。

    其实张庭并不想来韩府,只是韩秉月给下了帖子,介于她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秉持着不得罪人的想法,张庭才来赴约的。

    韩秉月却欣赏她不趁机攀附权贵的君子品格, 侧过身拉住她的手, 笑得慈和,“你我亦是有缘, 三年前探讨学问, 三年后我便成了你的座师。”换作常人有这般境遇,早就使尽浑身解数扒上来了。

    这是想收自己为徒?可是她早已拜得名师了。张庭尴尬笑笑, 假装没听明白她话中的暗示。

    忽地, 韩秉月又问:“三年前你突然去信说身负要事,这事可有解决?”

    事情并没有解决, 她只是带宗溯仪回老家避避风头,如今不再是谁都能碾死的小虾米了,才敢赴京参加科举。

    事实就是这般, 可张庭哪能直言相告?

    “不过乡间宅邸琐事,让座师见笑了。”意思便是小问题, 已经处置完毕。

    韩秉月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领着张庭来到八角亭里坐下。

    没一会, 小厮奉了茶点来,韩秉月特意指了指桌上的茶,笑道:“这还是陛下今年赐下的贡茶,你快尝尝。”

    张庭依言端起茶盏,撇去浮沫微微一抿,而后惊喜挑眉道:“不愧是陛下御赐,果然是好茶。”姿态跟宗溯仪学了个十成十,实际她根本分不清好坏,但骗骗旁人还是够了。

    韩秉月含笑点头,观张庭仪态端庄,慨叹寒门子弟竟也有这番品味,倒是少见,心头更爱了。

    这般风姿挺秀、藏器于身又才华横溢的弟子,她这回若再放任溜走,决计会抱憾终身!

    当下,韩秉月便直言:“我如今官至太常寺少卿,但膝下并无门徒,你既然与我缘分深厚,不若拜入我门下?”眼睛直直注视着张庭,心头突然升起一股紧张,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没将条件数落明白?

    她熟通经史,极擅琴棋,还是成泰元年的状元,且作为陛下的经筵讲官,备受恩宠。若张庭拜入她门下,直接便是关门弟子,她手里的所有资源都会往张庭身上倾斜。虽不至于立即封侯拜相,但只要陛下在一日,决计可保徒弟无人敢欺。

    虽说日后要看个人造化,但如今她升任太常寺少卿,后面还会再进许多步,有了她的托举,绝对不会让张庭止步于四品官。

    不过这些话,韩秉月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张庭起身朝自己一拜,她心里莫名一咯噔,只听:“谢韩大人抬爱,只是学生已拜得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还恕学生无法改换门庭。”

    此话一出,韩秉月腾的一声站起来,话中错愕万分:“你说什么?!”

    她相中的爱徒,竟然早就有老师了?

    张庭抿抿唇,不想伤了韩秉月的颜面,“庭福薄不能拜奉您门下,可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才学深厚的学生比比皆是,您再择一可心弟子便是。”

    韩秉月心头大憾,好半晌才接受这个无奈又遗憾的事实。闻言,心头只道:哪还有更可意的徒弟?她二十年来也就相中张庭这么一个。

    她叹了口气,纵然心中不舍,但到底不是蛮横霸道硬要别人拜她为师的小人,别过头语气生硬:“既是如此,那你走吧。”

    张庭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向她行了一礼,便徐徐离开。

    韩秉月却又转过头,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释怀,心头叹了再叹:有缘无分啊……

    这么顶好的苗子,究竟是被哪个混球窃取了?

    韩云缨从后边的树丛走出来,淡淡唤了声:“母亲。”视线也牢牢落在张庭的背影上,竟然是她?

    三年前,她分明还是个名不经传的小秀才,怎么三年后却摇身一变成了新科会元?名次都比自己高了十余名。

    却说张庭从韩府出来,马车行到路中央车轮便裂了一个,车夫请她下车稍作修整,自己去隔街的马市换个回来按上。

    “好。”张庭缓缓下车,绕到后方巡视了一遍,见右边那车轮上深深卡着一把未成形的铁刀,观它前端还开了刃,这边是导致车轮损坏的罪魁祸首了。

    谁把铁刀放路上?若有行人不小心经过,岂不是要一命呜呼?

    她四下张望,看到左侧后方有一家铁匠铺,正有个小伙计出来,“嘿!丫头快来。”

    小伙计见她衣着华贵,容貌不凡,身侧还停着辆马车,赶忙跑过去,“贵人,您叫我?”

    张庭指着车轮上的铁刀,要她辨认,“这可是你铺里的?”

    小伙计定睛一看,这形状、长短可不就是方才卖出的那一把吗?但这刀伤了贵人车架,她不敢私自认下,“贵人稍等,我找师傅来瞧。”

    张庭微微颔首,不怒自威,“去吧。”

    这会儿日后正盛,她便去对面找了个荫蔽之处躲着,闲来无事看看天、看看地,才刚站定旁边的成衣铺就响起一阵喧闹,还伴随着木制家具掷地的声音。

    紧接着两名单薄的少年被轰出铺门,弱质纤纤地跪趴在地上。

    其中一名面容普通的少年似是小厮,他拍拍衣袍,朝里面怒骂:“都是开门做生意,凭啥不准我们公子买?还要将我们轰出来?”说着,他双手将身后的少年搀扶起来。

    那少年衣着华丽繁复,墨发轻轻用木簪挽起部分,余下如瀑直直披散在身后,雪白的手心还划了一道颀长的口子,赤红的鲜血正直溜溜往地上滴,张庭在后面看不清正脸,只见他身子疼得不停颤抖。

    小厮骂完回头见地上的血,连忙捧住他的手,“哎呀!公子您受伤了。”话中尽是怜惜。

    “无事。”那声音仿佛来自雪上之巅,带着极致的冷意,可却又不由自主发着颤。

    周围的行人纷纷围了过来,纷纷指责成衣铺掌柜。

    “哟!这么深的口子不得留疤?”

    “太过分了,人家也没碍着她什么。”

    这时,铺面掌柜也跨过门槛出来,她手里盘着三颗黑丸,端的一副恶霸模样,嗤笑道:“咱这铺子干净,可不做腌臜人的生意。”

    她朝人群扬手,示意稍安勿躁,“各位也来评评理,”用手指了指那两名少年,恶意道:“这种千人骑万人枕的小倌儿,配不配进我这铺子?”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片哗然,那两名少年顷刻间便成了众人声讨的对象。

    “啊呸!下贱的货色,出来丢人现眼!”

    “嘿嘿,不知多少钱一晚?”

    小厮面上惊惶失措,如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般,双目不住的淌下泪水,抱紧了怀里的公子,他吼道:“我家公子亦是好人家的,只不过母亲被冤才不得已……流落红尘,可至今还是完璧,你们休要侮辱!”

    张庭虚虚靠在柱子上,往前一瞥,这铁匠搞什么还不来?

    人群中有人认得小厮怀里的少年,“嚯,那是醉风馆的魁首柳音公子!”

    “你说的是那个琴艺超绝,堪称天下第一的柳音公子?”

    “那这掌柜做事可真不地道,人家可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张庭听到耳熟的名字下意识投去一瞥,那人正好侧过身露出正脸。

    他生得极好,是只一眼见过便极难忘怀的美人,肤白胜雪,五官精致犹似画中人,清冷的脸上布满道道泪痕,眉目含愁轻蹙,鼻尖泛起微红,分外引人心疼。

    他也看到了张庭,似乎认得她。眼眸注视着至今都不为所动的人,顾盼间含着一丝丝祈求,好似在说‘求您救救我’,见她并无反应又兀自转过头,高挺的鼻梁轻微动了动,甚是惹人怜惜。

    过了会见她还是没有反应,嘴唇不由绷成一条直线,很是气恼。

    柳音公子的相貌在周遭引发震动,其中不少人爱慕他,见不得他被人嫌弃谩骂,纷纷一致呵骂掌柜。

    张庭无聊地打个哈欠,她又不是什么人都要帮?这么多年也就宗溯仪一个例外。

    刚好铁匠到了,后面还跟着小伙计。张庭见状走了过去,铁匠抹了汗弓着腰跟她道歉:“对不住贵人,方才实在走不开。”

    “无事。”张庭便由那铁刀和铁匠交谈起来。

    没一会便解释清楚缘由,这铁刀乃是刚刚有人买走的,不知何故遗失在路中央。

    再找那人已然无法寻到,铁匠一咬牙,“贵人这车轮便由小人为您补上吧。”

    张庭不以为意摆摆手,犯不着为这点小钱,只将铁刀交予她,“你收着这个,若那人返程找来你交还给她,嘱咐她小心勿要再遗失便可。”

    铁匠敬佩她的品格,拱手道:“是。”

    这边话说完,车夫就抱着个轮子回来,张庭只等她按上便能回府。

    而柳音公子那边的困局已解,人群散去,他眉目低垂,正带着小厮徐徐朝张庭走来。

    张庭挑眉,以恶度人:难道要因没为他出头,找自己算账?

    柳音来到她面前,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朝她盈盈一拜,嗓音清冷:“张会元,柳音这厢有礼了。”

    看样子不是找自己算账,张庭心头松一口气。

    “公子找我做甚?”

    柳音缓缓抬首眼眶微红,一双招人的眸子含着深深情意,望过来的眼神像蝉初次挣脱薄壳时颤动的翅膀,透明、易碎,却又带着少年人最炽热的轰鸣。

    只见他清冷眉目犹如冰雪融化,漾起笑意,朱唇轻启。

    第93章

    “奴家仰慕女君才华, 如今见着庐山真面目,也算不枉此生了。”柳音说着,唇角含笑, 怯生生看了她一眼, 清冷的面庞染上羞怯的绯红。

    张庭双手抱臂倚在马车旁,神色淡淡。

    柳音见此不由心头一梗,顿生恼意,这是什么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但面前的女人身份清贵, 若是攀上,他便也算脱离囚笼了。

    柳音用尽毕生所学, 装作一副哀戚愁怨的模样, 言自己身份低贱,自知配不上张会元, 但却是真心倾慕她, 甘愿自赎其身在她身边做一洗脚奴。

    他掩面啜泣,又盈盈跪下, 声如蚊呐求道:“女君, 求您可怜可怜奴家一片痴情吧……”仰面露出美若芙蕖的脸,脖颈细长白皙, 有青筋轻颤。

    张庭始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视线一瞥见车夫已换好车轮,直起身拍拍衣裳, 对她道:“那走吧。”

    “是。”

    车夫小心瞅瞅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美貌少年,心道:小姐还真是铁石心肠, 这般痴情的男儿竟拒之门外,唉!

    柳音难以置信耳中听到的话语,瞪大了双目, 就就就……这样弃他走了?

    张庭刚单脚跨上车板,想到什么又折返走到柳音面前。

    柳音心脏紧张地怦怦直跳,清澈明亮的眼眸定定盯着她,这是后悔了……要带自己走吗?他心间倏地涌上一股狂喜,愉悦的情绪瞬间淹没他浑身上下每一根发丝,注视着面前女人挺秀的身姿,又觉得甚是羞涩。

    张庭只虚虚指了指地上裂开的车轮,“这个,我不想有第二次。”她声音如往常般平静,却令柳音遍体生寒,如堕冰窟。

    她、她知道了?

    张庭掀起眼皮漠然看了柳音一眼,而后不紧不慢跨进马车,车夫扬鞭驾着车马缓缓离去。

    柳音却好似被施了法术般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小厮见人已远去,才敢过来扶他起来。

    柳音仿若被抽去全身所有力气,倚靠着小厮,回想张庭方才那是什么眼神?凉薄中带着一丝不屑,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是一只小小的,她随便就能碾死的蝼蚁一般。想到这,他浑身不由打起哆嗦,心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翳。

    这、这哪是传闻中仁善高洁的贤达,分明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此时此刻,柳音万分悔恨听从龟公的意见设计勾引张庭。

    ……

    不过这日之后,醉风馆名倌与新科会元的艳闻绯事,却不知何故渐渐传播开来,坊间还有人津津乐道张庭已被柳音公子收做入幕之宾,不日便要纳他进门。

    宗溯仪听了外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生了回闷气,但妻主正是科考的关键时刻,他不敢轻易闹脾气,只得憋在心底,将柳音二字放在嘴间反复咀嚼,只恨不得生吞活剐了他。

    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而身为事件主角之一的张庭,也简略听闻了一些闲言碎语,正当她着手要去处置此事时,徐相府中的侍从却悄然而至,请她过府一叙。

    徐相请她?

    不下帖子,毫无征兆。

    张庭稍作思忖,便吩咐车夫备马,自己则回屋换身衣裳。

    宗溯仪按耐住心底的躁意,细心为她整理衣衫,还屏退左右,特意叮嘱:“徐聘此人阴险狡诈,我……”想说祖母在世时经常这样说,但他莫名顿住,片刻后又道:“总之,此人绝非良善之辈,妻主你小心。”

    张庭眉眼含笑,忽而握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腹在上面细细摩挲,“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宗溯仪被她说得脸上微红,心间淌了蜜似的甜,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妻主只要记得我的好,那我为你做什么都行。”他晶亮的眸子望着她,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

    张庭闻言失笑,抬手揉了揉他圆润的脑瓜子,在这女人闯荡天下的世界,哪里需要他为自己做什么?

    “郎君有这份心便好。”

    衣袍拾掇完璧,再系上一枚玉佩。

    外面小厮来报车马备好。

    张庭捏了捏宗溯仪白嫩滑腻的脸颊,暗叹:还是小孩子心性。

    “为妻这就走了,今日酉时前不曾回府,你便自己吃吧,多叫灶房做些你爱吃的。”

    “嗯。”宗溯仪笑着答道。

    张庭拂了拂衣袖,遂转身往外头走。

    却在即将要跨出门槛时,被人拽住手腕。

    她诧异回首,“怎……”么字还未开口,便感觉脸侧一股温软的湿濡。

    宗溯仪从张庭身边悄然退开,漂亮黝黑的眼睛紧紧注视着眼前人,眼中如心间一样尽是她的倒影,“早些回来,我等你。”

    张庭唇梢微扬,承诺道:“好。”心中波澜不惊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这才扭头转身而去,宗溯仪却牢牢盯着她远去的身影,生怕一眨眼就将人看丢了。

    待再也瞧不着人影,他肩膀瞬间便塌了下来,手下意识地抚着肚子,分明找好多大夫瞧过了,他身子康健甚至比绝大多数男子好,为何久久不孕?

    莫非真的如妻主所说缘分未到?

    他兀自招了招手,唤小容过来,“你去国安寺给我请一尊送子观音回来。”

    定是他前半生不信神佛,才会遭此磨难。

    上苍保佑,他要求女嗣,一定要诞下女嗣啊!

    ……

    徐府不愧为高门大户,府邸建造奢侈靡费,连飞檐下悬挂着的铜铃都是镀金的。 张庭仰头感叹道。

    “张会元,您这边请。”徐管家笑容满面亲自为她引路。

    张庭浅笑道:“徐管家有劳了。”

    “您客气。”

    两人穿过鹅卵石小径,沿途遇到不少仆役纷纷向两人行礼,过了会,张庭迟疑问:“晚辈愚钝,不知徐相唤学生前来所为何事?”

    徐枫眯着眼,眼角笑纹更深,“张会元一去便知。”她对张庭很有好感,还隐约透露一二:“府中主君甚是喜爱您。”

    “管家折煞学生了,我不过一介普通学生,哪里能得徐相青眼?”

    徐枫听了此话,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反驳,但最终止住,只笑笑看了张庭一眼,“您一去便知。”

    不愧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科会元,谋略口才果真不凡,差点就被她套出话来。

    张庭没从她口中再得知其余消息也不气馁,面上仍旧含着一丝淡笑,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徐聘接见张庭的地方在书房,徐府甚大,约莫有十五亩了,两人绕了好一会才到。

    “张会元,您请。”将张庭带到门口,徐枫便退下了。

    婢子为她打开两扇雕花的大门。

    张庭徐徐走进去,身后的门瞬间合拢。

    她侧头微微一瞥,眸中闪过一抹暗色,心中有了计较。

    她缓步穿过层层垂落的帐幔,最终停在最后一面前,里面灯火通明,隐约瞧见两名身影,行了一礼,恭敬道:“学生张庭,拜见徐相。”

    心头却在腹诽:大白天的还点着蜡烛,这徐相可真是富得流油。

    话音刚落,只见里面一只瘦削的手轻轻一扬,周围曳地的帐幔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小厮束好,再迅速退到一旁,期间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张庭这才看清了里面的两人,一个是身上还穿着红色官袍的苍老女人,她坐在主位,面上含笑却又隐隐带着一股威势,这是久浸官场才能养出的声势。

    另一个人张庭也认识,是徐峥嵘,她目光直直注视着堂下,瞧不清神色,与去三年前相比变化甚大,沉稳许多了。

    “张会元,请入座。”徐聘呵呵笑两声,“真是久闻不如一见。”

    张庭眼睑微敛,“徐相言重,学生位卑才浅,岂敢岂敢。”却也顺势坐下。

    徐聘先是拿身侧的侄女打趣,“这混魔王自视甚高,不知天高地厚,还竟妄想春闱一举夺魁,这回却连前十都没进。”

    徐峥嵘听闻,虽没像从前那般跟个炮竹般一点就着,但放在膝间的手却悄然收紧。

    “徐小姐天资聪颖,此次春闱小有失误罢了。”

    徐聘看了看侄女,转头道:“让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是好事。”

    她眼尾上扬,点了点张庭又指指侄女,“你们年轻人意气风发,闲时亦可多多切磋进步。”

    “谢徐相美意。”

    徐聘淡淡一笑,这新科会元可比自家侄女识趣且能言善辩得多。

    两人又谈论两刻钟,从文章诗赋到人情世故,徐聘对张庭更满意了,招招手让小厮送了东西到她那去。

    “……这是?”盘子上放着几本折子,张庭不明所以。

    “你拆开看看。”

    张庭依言随手拿了本打开,视线一扫,瞳孔微缩。

    第一本,参她嫖小倌儿,提议禁止她参加殿试。

    第二本,参她德不配位,建言革除她的会元头衔。

    第三本,参她言行不端,属意将她逐出京都。

    ……

    张庭抿紧了唇,流言才刚传出,便有折子逮着莫须有的事参她,显然整件事背后都是有人刻意谋划指使。

    是跟她争夺状元之位的贡士?

    她起身朝徐聘深深一拜,“学生谢过徐相。”

    “这折子本相为你拦下了。你无须言谢,本相亦是还你往日的恩义,投桃报李。”

    三年前门前那封信,她查了许久,才顺着弯弯绕绕寻摸到张庭头上。

    “你声名太盛,身后又仅有个闲云野鹤的张恕作依仗,旁人若想整治你简直易如反掌。”

    致使这几本折子出现的导火索,便是张庭会试那篇令陛下惊叹、着内阁议行的文章。犯了其余官员的忌讳。

    张庭眉头微皱,观她话里有话,“学生恳请徐相直言。”

    徐聘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笑眯眯地道:“我有一爱孙,年芳二八,最好诗文,志趣倒与你相投。”

    徐聘这孙儿自那日见过张庭,便再也不能忘,茶饭不思求到她面前,若非看张庭确实龙章凤姿、藏器守拙,乃是难得的大才,她才不会允。

    不曾出言的徐峥嵘朝张庭投去目光,直直盯着她的面庞,眼底爬上几分兴味。

    徐聘继续增加筹码:“届时待你在翰林院待满一年,便来吏部吧。”说罢,端起一侧的茶盏吹着热气,丝毫不觉得张庭会拒绝。

    目前殿试还未举行,名次未定,前途倒给她划定好了。

    翰林院、吏部,从清贵之所到重权枢纽,有当朝宰辅做倚仗,日后可谓平步青云。

    右侧的屏风倏地传来一道声响,前面两人纹丝不动,唯有张庭惊诧望去,见屏风之后隐隐立着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似在羞怯地埋首。

    其人默了会,又像是按耐不住般扒在屏风一侧,悄悄探出头,一张清秀貌美的脸庞映入眼帘,他面颊含春,瞅着张庭尤为害羞。

    张庭淡淡收回视线,只要迎娶佳人,便有朝中宰辅为仕途保驾护航,步步高升唾手可得,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不过,“许是底下传讯有误,学生不爱诗文,倒与令孙志趣背离。”

    屏风似有杂物被扫落,紧接着一串破碎且含着泣声的脚步远去。

    这便是拒绝联姻了。徐聘脸上霎时变得极为难看,但她顷刻间又恢复如初。年轻人嘛总是意气重,现实会教她做人的。

    徐聘依旧笑着,眼中却藏着一丝愠怒,“年轻人,你再想想、再想想。”年轻气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庭朝她一拜,“谢徐相错爱,恕学生无礼。”随后转身离去。

    门卫有人把守,关得严丝合缝根本打不开。

    徐聘眯起眼睛,声音含怒:“开。”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息,两扇大门便迅速开启。

    徐峥嵘愣愣地瞧着张庭背影出神,与当朝宰辅做姻亲,这不是天下学生梦寐以求的好事么?为何她拒绝?

    张庭从书房走出来,见到徐枫还笑着跟她打招呼。

    徐枫以为两家已然联姻,高兴道:“咱们长孙娘子就要回去了?”

    方才躲在屏风之后的,便是徐府长孙。

    张庭笑得很自然,撇清关系:“徐管家莫要记错,学生姓张,并非长孙。”

    徐枫面上一僵,还以为主人已跟张庭谈妥,有些讪讪送她出府。

    张庭出了徐府,钻进马车,吩咐:“回府。”

    车帘随风晃动,掀开一丝细缝。

    却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人,此刻面上一片冷肃,沉静中隐现寒芒,嘴角还挂着一抹嗤笑。

    若真能凭徐聘的路子平步青云,一本万利的买卖,娶个男人回去供着她也乐意。

    偏生徐聘自己台子都没搭严实,还想拐她上船做垫脚石?日后君王薄幸,若想卸磨杀驴,那她岂不是要跟着流放或者砍头?

    真当她傻呢?

    第94章

    一晃几日过去。

    穿过高大的宫墙, 三百名贡士汇聚偏殿,齐齐围在一处,而张庭被拥簇在人群中央, 她目光温润与众人闲谈。

    少顷, 礼部的官员进来宣读殿试规矩。

    “吉时已到,请诸位贡士随我入殿。”

    众人仔细检阅衣着有无不妥之处,才跟着礼部官员向保和殿走去。

    朝阳初升,金灿灿的光芒洒在石阶上, 众人屏气凝神望着这一条通天之路,心头热血澎湃。

    张庭作为会元走在最前面, 身后二百余名人中龙凤紧紧跟在她身后。

    明亮炽烈的金光映在张庭脸上, 眼瞳被照成润透的棕黑色,一步步攀上威严厚重的台阶, 她的袍角迎风飞舞, 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刃。

    大殿空旷明堂, 三百名贡士站在其中仿若一只只微小的蚂蚁。

    张庭低垂着眼睑, 领着众人向人间至尊行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张庭这才缓缓起身,端正笔挺站在殿中, 她身后的众贡士也纷纷跟着站起。

    成泰帝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之上,冕冠的流苏在眼前飘荡,她的目光却注视着下方的新科会元。

    长得仙姿玉貌, 姿容绝代,不似凡世中人。

    不错, 与吾儿甚配。

    她再淡淡扫了扫殿内其余贡生,相貌着实一般,不由下定决心待会点这新科会元做探花。

    礼部尚书宁远芝觑了眼成泰帝, 隐隐觉察到她心情愉悦,心底兀自将张庭的价值拔高一寸,高声宣道:“请各贡生入座。”

    张庭盯着地上的玉阶,闻言移步首座。

    试题只一道,问的是:如何拔除边陲之患?

    张庭心下了然,九年前漳州府的叛乱是根植在皇帝心中的病灶。虽然陆师姐已经前去赈灾,可陛下并不觉得安稳。

    她脑海中迅速罗列三点要害,聚精会神思索落笔的结构。

    殿中寂静无声,贡士们奋笔疾书,有的甚至完成大半,只有张庭还未动笔。

    不少官员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思忖她想要做什么。

    但很快,张庭理清脉络,定了定神,蘸取墨汁将心中所想逐一复刻在纸上。

    她全身心都投注在宏大繁茂的枝干当中,连旁边不知何时立着一道明黄的身影都不曾知晓。

    成泰帝一字一句细细地读,边看边颔首,心头喜爱更胜从前。

    欣赏的目光不禁落在张庭身上,自然而然染上一丝柔意,她治下的王朝就需要这样聪颖博学、智计超群的官员。

    成泰帝在张庭身侧停顿了好一会,才缓缓去往别处,绕了一圈离开大殿。

    礼部的官员相视一眼,虽不置一词,但彼此心如明镜。

    看来,陛下很是喜爱这位小会元啊。

    张庭写完文章,又细细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才放下心来。

    她对自己作的文章倒有信心,不过山外有山,且还要看有无踩中陛下的喜恶,就算进不了一甲,二甲绝对没得跑。

    两名礼部官员收齐所有贡士的文章,呈送到文华殿。

    殿试结束,众人跟着张庭来到殿外等待放榜,脸上无一不激动万分,她们如今无论名次,都是进士了。

    ……

    文华殿内,八名读卷官埋头批卷。

    徐聘也受邀在列,在阅到某篇文章时她眼神一凛,这不是张庭那死丫头的字迹吗?

    这策论写得着实不错,可惜主人是个不识时务的盲生。

    徐聘神色如常,平静地在卷面上画个叉。

    按照科考规范,只要卷面上有一个叉,名次便要黜落到三甲。

    下一位阅览此卷的是工部尚书,她感慨这篇文章精妙绝伦,字迹峻拔有骨,正要在页末画圈时,却看到上面有徐相黜落的痕迹,悬腕顿了一会,这人是得罪过徐大人?

    嘶!徐大人不管从前怎么说,现在都是百官之首,又是受陛下提拔,她还是莫要得罪好。

    工部尚书在卷末画了个三角。

    反正都是三甲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第三位读卷官乃是户部尚书,她原本眉头紧皱,在阅览到此卷时眉目不由松开,嘴角还挂上一丝赞赏的笑,但到末尾看到前两位读卷官的批复时,舒展的眉头又紧紧锁在一起。

    她果断在上面画了个圈。

    官场的风气,就是被这些人搞乱的!

    ……

    兵部尚书很赏识这篇文章,质直如实,剑指要害。行文骈俪工整,皆俱要理。最妙的是笔者由浅入深、以小见大,她觉得其中诸多建言大有可为。

    当为上品!

    在看到后边杂乱的符号时,她英挺眉毛一拧,在上面画了个圈。

    这些老蠹虫不识英才,届时她将此女借调去兵部,无人争抢,甚美!

    等考卷传到礼部尚书宁远芝手上,上面集齐了三个圈,三个三角,一个叉。

    其中那个叉是徐聘画的,宁远芝与这奸相很不对付,她细细读了这篇文章,与会试一样说理详明、切中事实,远超其余贡士,在后面画了圈。

    这字迹极具风骨,叫人很难忘怀。是春闱那小会元的字。

    眼下三百份考卷阅览完毕,宁远芝按画圈次序收整着,却突然顿住,默默将张庭的考卷从末尾挪到第十张下边。

    令奸相厌恶的人,必然能成为她的盟友。

    至于张庭能否一步登天,就让陛下做决定吧!

    到午时末,三百名考卷整整齐齐摆到成泰帝面前。

    她心情颇好,这会儿耐心十足。

    读了面上第一篇文章,微微点头,批阅几字放在一旁。

    御览起第二篇,亦是不错,简略批阅放在一旁。

    直到第三篇、第四篇、第五篇都没瞧见心仪的文章,成泰帝开始变得不耐,皱起眉头一一往下翻。

    终于在第十一篇找到了熟悉的内容和字迹,这时成泰帝还疑惑着新科会元后半段难道写歪了?

    她蹙眉细细读着,时不时颔首附和,下意识瞥了眼一侧的墙上,那上边正悬挂着张庭会试的文章。

    她吐出一口浊气,慨叹这透彻通达的程度,竟比春闱的策论更妙!

    何故流落到二甲第十一名?

    再看末尾的那几个符号,好家伙!这哪里是流落到二甲,分明都发配到三甲末了。

    再看读卷官的署名,这徐老狗与她的探花娘子有仇冤?

    还有那几个画三角的,是觉得此文章一般、不足为奇?莫非她们还能提出透彻的义理?

    那她次日早朝得好好考考这几个。

    成泰帝撕了糊名,把张庭的试卷拔到前面,正要盖下第一甲第三名的铜印,却听身侧响起一道惊异的声音。

    “咦?竟然是她。”

    成泰帝顿了一下,侧头扬眉笑道:“老伙计,你也认得朕的探花娘子不成?”

    胥萩弓着身眯起眼笑,“婢子哪识得这些清贵的进士娘子,只不过有回听底下刚入宫的小宫婢,夸赞过此人罢了。”

    成泰帝来了兴趣,放下铜章问道:“那小宫婢说了何事?”

    “小宫婢见识浅薄,婢子也只囫囵听了些,若有不实之处还请陛下勿怪。”

    “你细细说来便是。”

    胥萩垂着眼说道:“小宫婢去年才进宫,家在通州府,说这张庭乃当地贤士,还未入仕便能协助县令惩治奸贼,解救万千百姓,还拜得大儒张恕为师,在通州府名声极盛。”

    “张贤士还无偿赠去暑茶给平民百姓,小宫婢一家受过恩惠,才挺过酷暑绵延这三年。”她浅浅笑道,“婢子从她口中还得知,这张庭是通州府的解元。”

    “婢子常听您叫她小会元,这连中两元属实是文气斐然,实乃陛下潜心教化的功德!”

    只不过胥萩未提的是,那新入宫的小宫婢是她亲侄女。

    “竟是如此。”

    成泰帝在听到前半段时隐隐颔首,却在听到后半段时莫名顿住,她细细思索着。

    已经连中两元了?

    若此次再中状元,岂不是能创下三元及第的佳话?

    说来,本朝以来还未有皇帝能有此美谈。

    成泰帝翻了翻最前面的那篇文章,与手里的比较,属实相差甚远,若探花娘子的文章远超状元,这像是什么话?

    她转头拿起‘第一甲第一名’的玉玺,在卷面盖上印记。

    状元定下,敲定榜眼、探花就顺利得多。

    事务罢了,礼部官员抄录排名,交由鸿胪寺的官员唱名去了。

    再批复了几封机要折子,成泰帝突然感到头昏脑胀,眼前的事物好像在摇晃,她睁了睁干巴的眼睛,粗粝地喊着:“胥萩!胥萩!”

    总管胥萩定睛一看,连忙扶住她,“哟!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给朕拿郗道长炼化的清神丹来。”成泰帝单手撑在御案上,手背枯瘦,青筋清晰可见。

    胥萩绕过长排立架,从后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檀香木的八角盒子,双手捧着来到成泰帝面前。

    她打开木盒,小心取出里面的一只白玉瓶,倒了一粒褐色的丹丸出来,送到成泰帝嘴边,“陛下,清神丹来了。”

    成泰帝双目浑浊,张口含住丹丸咀嚼咽下,又缓了良久才撑着直起身。

    胥萩见状赶忙过去扶,担忧道:“陛下您小心。”

    成泰帝摆摆手,只脑中思绪混乱,忽而慨叹:“宫里养了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朕的病,只有郗道长她们炼制的丹药,能缓解朕的病情。”

    “可这些朝廷大员,却还在攻讦术士祸国,要朕处死郗道长一众……”她猛地握住胥萩的手臂,眼睛瞪得老大,“你说她们是不是巴不得朕归西?”

    胥萩见成泰帝这副目眦尽裂的模样,心中大骇,急忙跪下,“陛下、陛下息怒。”

    成泰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如今太女已被圈禁,她们还想扶持谁做皇帝?”她突然站起来,眼里的怒火快要化作实质,展臂大喝:“老二、老三,还是老五?!”声音如雷,似有排山倒海之势。

    殿内宫婢惶恐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谁也别想将朕从龙椅上赶下去!”成泰帝衣领散乱,胸膛急剧起伏,眼里尽是癫狂。

    这些话、这些话哪里像是一位人君说的?

    胥萩头往下埋得更深,身子剧烈颤抖,心中万分恐惧,陛下自从服用那些道士献上的丹丸,神志好似出现了混乱……但她完全不敢提醒。

    又过了很久,成泰帝似乎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又觉得难堪至极,转身坐回榻上。

    倏地,众宫婢上方传来漠然的指令:“胥萩,将今日殿内的宫婢全部处死。”她方才失仪的情状,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宫婢们霎时吓得面色如土,只能不停地往地上磕头,哭嚎:“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害怕到了极点。

    胥萩跪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是。”一股刺骨的寒意裹挟全身,她甚至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凝成冰渣。

    几十载相处至今,头顶的君王无时无刻不令她感到陌生。

    第95章

    保和殿外, 春日和煦,一束束阳光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大殿之下候榜的进士们却只觉焦心灼人, 起初众人还能小声闲聊几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氛越来越紧张。

    有人双手握拳,目光炯炯紧盯着殿门;有人来回踱步,额间流下一串串豆大的汗水;有人浑身紧绷,闭目默背金刚经……

    周围不知是谁的呼吸声愈来愈沉重,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亮。

    忽然远远地,众人见鸿胪寺的韩大人从大殿一侧绕了出来, 手里捧着四封明黄色圣旨, 身后还坠着几名捧着官服官帽的宫婢。

    张庭盯着韩秉月缓缓走来,喉间滚动, 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自韩秉月走来这一段,分明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众人却深觉度日如年。

    她来到众进士面前站定, 目光慈和,“诸位同僚, 请接旨。”回想她中状元时也是这般情形,心中澎湃又惶恐殿试失利,转眼间已过十年了。

    众人跪地听旨, 有人甚至激动到手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成泰十年三月廿二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

    “第一甲第一名——”众人支起耳朵屏息凝神,心脏仿佛都要停止跳动。状元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呢?是漳州府高官嫡女何英, 是天纵奇才罗子君,或是贤名远播杨辅臣,还是……

    “通州府绿田县张庭!”

    “第一甲第一名——通州府绿田县张庭!”

    “第一甲第一名——通州府绿田县张庭!”

    三次高声唱名,‘张庭’的名讳响彻天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张庭身上,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她仍旧宠辱不惊,以绝对从容的姿态面对世人,其中风采令其余进士赞叹万千。

    所有人心中叹道:果然是她!就应是她!只能是她!

    若她都不是状元,那在场的无人有资格做状元。

    三元及第,本朝以来还未有人摘此殊荣!实在令她们望尘莫及,只得抚手称赞!

    紧接着,韩秉月继续唱报:

    “第一甲第二名方汀。”

    “第一甲第三名罗子君。”

    “第二甲第一名杨辅臣。”

    ……

    韩秉月宣报结束,肃声告诫众人:“尔等既沐皇恩,当思忠君报国!”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拿过另一封圣旨,面容顷刻间变得严肃,沉声道:“新科状元张庭接旨!”

    “微臣接旨。”张庭掀起衣袍再度跪在地上,神色自若,脊背好似青松笔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新科状元张庭,器识宏远,学问优长,兹特授尔:正六品翰林院修撰,赐进士及第,赐黄金百两,大红罗纱各五匹。”

    韩秉月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纵然没有师徒之缘,但能亲眼目睹一颗启明星冉冉升起,亦是一桩美事吧?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张庭抿着唇接过明黄的圣旨。

    身后的宫婢将手里的状元服制递到她手上。

    余下的进士们却无不惊愕,要知道本朝以来状元虽都直接进入翰林院为官,但皆为从六品,而张庭初出茅庐便授予正六品的官职还是头一回,可见陛下对她十分喜爱,恩宠至极。

    三元及第的文魁,朝野皆知的贤名,初出茅庐便得君王宠爱,这三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条件,竟都同一时刻汇聚于一人身上。

    如今她就有这般璀璨的荣耀,往后平步青云岂不易如反掌?

    她们虽与眼前人差异甚远,此生都难以企及,但能得见明星高踞苍穹、大放异彩,且与其同处一个时代,这一生也算幸甚至哉!

    韩秉月随后取出最后两封圣旨,宣读:“……榜眼方汀见识不凡,文采出众,兹特授尔: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

    “……探花罗子君远见卓识,才华非凡,兹特授尔: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韩秉月宣读完所有圣旨,面容端肃扫视众人,“其余进士,想入翰林院者需等候庶吉士招考通告,想外放者等候吏部补缺通告。”

    “谢大人告知。”

    众人也知这个道理,可招考、补缺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只将羡慕的目光投在一甲……其余两人身上,若她们殿试表现好些中个榜眼、探花,能正式授官便好了。

    你问为何不羡慕状元娘子?

    犹似泰山压顶,凡人难以企及,怎堪比较?

    ……

    殿试名次已有官吏张贴在外,整座京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密切关注,或在茶楼设下包厢,或停留在街道两侧,准备一睹文曲星的风姿。

    整个场面热闹非凡,周围的百姓纷纷议论着。

    “听说本届状元娘子还未娶夫,待会她若能看上我就好了。”

    “还未娶夫如何能轮得到你?早被什么尚书宰相的捉走了。”

    “这是真的!据我姨妈家的小舅子的姐姐的姑姑说,状元娘子至今未有夫郎!”

    “那想必她长得奇丑无比、貌若无盐。”

    那人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周遭却突然沸腾起来。

    “快看快看!状元娘子来了!”

    耳畔犹如沸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汇聚在前方。

    打头那人身披一袭大红锦袍,头戴金乌纱帽,正骑雪白骏马向他们缓缓行来。

    远远地,只见锦袍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将状元娘子裹挟在一片明亮碎金当中,璀璨的光晕直逼得众人睁不开眼,她恍若天上下凡的谪仙,遥遥而来。

    方才还揣测状元娘子貌丑无盐那人,此刻双手捧心痴痴望着。

    近了、越来越近了,众人心若擂鼓,呼吸都快停滞。

    唯见她肤色雪白宛若莹玉,五官精致犹如神赐,眼眸清明透彻,仙姿玉貌,不外如是。

    街道拥挤,白马小步前进。

    行过一处茶楼时,倏地掷下一朵浓丽的牡丹花,正巧落入张庭怀中,抬眸望去,只见宗溯仪掀起帷帽对她抿唇笑笑,心底喜到极致,眼眶不禁泛起湿意,定定望着她。

    张庭微微一怔,心间好似淌过温热的泉水,她眉眼弯弯,唇边噙了抹温柔的笑,将牡丹簪到鬓边。

    状元打马御街前,鬓边簪花似神仙。

    刹那间,满街芳华黯然失色。

    街道两侧众人霎时默然,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轰鸣,原本还算正常的秩序彻底乱套,众人高呼状元娘子,齐齐拥簇挤过来,鲜花、香囊、绢帕如雨点般抛向她。

    身后的其余两名榜眼、探花见状,原本喜气洋洋的脸上,登时升起一股骇然。

    这、这实在太过恐怖!

    前面已然没路,禁军只得手持长枪开道,将过于热情的百姓赶至道路两侧。

    周围的百姓远了,可砸向张庭的香囊帕子一点不少,浓香惹得她鼻尖发痒,立即挥袖拂去身上的落花,策马而过,却在尽头处蓦然回首,看向宗溯仪所在之处,以眼神示意他早点回家。

    可这一眼,不知让多少儿郎夜里辗转难眠,相思成疾。

    另一边茶楼包间里,少年手扶着窗沿,黯然目送张庭离去的身影。

    上回她婉拒与自己的婚事,今日他本不该来的,可脑海中频频闪过此人的模样,令他终日神不思属,心不在焉。

    因而他今日来了,可再见过她耀眼夺目的风采,却爱意更浓……

    祖母还要另外再为他相看人家,他、他心中只有此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想到张庭那日轻声婉拒的言语,他顿觉心伤,眼中泪水滚落。

    为何就不能回头看他一眼?

    这会儿,正逢官员下值。

    有官员纳罕:“何故在此喧哗?”

    同僚笑她:“今日殿试放榜,一甲进士游街,你竟都忘了?”

    “我也知此事,只是、只是这声势也太过浩大了,当年你我游街时分明……”人群冷落。

    今日这热烈如潮的场面,实在太令人嫉妒,太不公平了!

    同僚拍拍她的肩,宽慰:“后浪推前浪,如今已是年轻人展现了。”

    另一侧街巷里,宁远芝掀起轿帘一瞅。

    嘴里喃喃:“这张庭官运、名声竟好到这般程度了?本官历经三朝也只见过她一人如此。”

    原本将张庭的考卷挪至第十一名,只是想碰碰运气,能拿个一甲或传胪已然是开了天恩,没想到陛下爱她至此,竟直接点她作状元!

    宁远芝深吸一口气,张庭身上的砝码加了又加,她这般年轻便有如此造化,往后必定不同凡响,必须极力拉拢才行,日后定会成为自己扳倒奸相的助力!

    “回府吧。”宁远芝阖眸,脑海中细细沉思,如何才能拉拢这么一位贤才?

    不如,先将张庭借调来礼部吧?再提拔她升迁。

    翰林院不是编书就是修书,有甚意思?

    六部那几个殿试考卷都给人画了三角和叉,定然不会跟她抢人。

    这么个不世才女,她就收入囊中了。

    第96章

    太阳落下, 在天边洒满赤红余晖。

    “噼里啪啦”炮竹声不断,张府附近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周围有官在身的邻家也纷纷出来祝贺。

    张恕拾掇了身松绿的锦袍穿着, 体面又正经的答谢来贺的宾客, 她今日可谓是风光无限,喜乐无穷,真真印证了那句‘一门四进士’。大徒弟高中第二甲第一名传胪,二徒弟第二甲第五名, 三徒弟第二甲第七名,而小徒弟更是不负众望, 高中状元!试问如今谁能风光过她?

    邻家还不知她便是鼎鼎有名的‘张大家’, 奉承着:“瞧我那日说得不错吧?你府上今日可真进了四名进士,多光宗耀祖的事!”

    又试探着问, “如今你这几位徒儿算是功成名就, 不知贤姐可还想收徒?”说起来,她家还有个不成器的孙女。

    张恕一副耗尽毕生气力、命不久矣的模样, 单手抚着心口, “贤妹有所不知,我这几个徒弟顽劣不堪, 我近乎是日夜轮轴,再加上年纪大了已然力不从心……”

    “有回照看她们,我还呕了好多血出来, 差点命都没了。”

    邻家原本听到前面心里还惋惜,听到后边深有所感, 无奈捶捶腿,“是啊年纪大了,老了不中用, 女儿又忙。”这年纪一上来,不是腰疼就是腿疼的,那是真没办法。

    “唉!我养的这几个不孝徒也是,整日见不着人影,需要的时候用不上,丁点不记得好!”

    “老姐姐你莫谦虚了,我看你这几个徒弟孝顺着呢!”

    张庭勒马在府前不远处停下,今日风光是风光,可她奔波了整日这会又饿又累,正巧就听着整段话,她疲乏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面上甚是无语,仰头望了望天。

    老婆子,又双叒在胡说了。

    她视线不由投向府门前站着的三名师姐,见她们脸上扭曲、嘴角抽搐,时不时还要配合老师演出,这才松了口气。

    总不能只她一人饱受毒害吧?

    只是她这会过去怕也没法脱离魔掌。

    但无法,张庭下马交予身后的官吏,刚扭过身,却见大门后悄然探出一个圆润乌黑的脑袋,那脑袋的主人睁着双晶亮的眼眸,无声地唤了她的名字,瞅瞅旁边的师徒四人,下巴往右侧抬了抬,朝她使眼色。

    张庭唇角微扬,轻轻点点头,趁着师徒四人正跟邻家交谈正欢,百姓还未发现,她迈着轻微的步伐悄悄从右边的侧门进去,心中不自觉萌生出一种隐秘的窃喜。

    门后,宗溯仪早在那儿守着了。张庭甫一进来,他就跟蜜蜂见了鲜花似的扑过去抱住,润泽的唇瓣在她脸上猛地亲了两口,心里爱的不行。

    今日的妻主,更好看、更迷人了!

    张庭脸上几分湿濡,搂住宗溯仪的腰身,她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面容,忽而轻轻笑出声,“今日多亏郎君解救。”

    “那是。”宗溯仪眼眸弯作月牙,心间像是淌着浓蜜一般。

    “郎君这段时日辛苦,为妻感激不尽。”科考这三年,家里忙前忙后都仰仗宗溯仪操持,她才能全身心投入,钻研学问。

    宗溯仪听她说‘辛苦’、‘感激’,不由想入非非,还以为她晚上想身体力行,心中羞恼不已,微红着脸颊,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鼻尖,嗔道:“不知羞。”

    羞什么羞?

    张庭知道自家夫郎的脑洞总爱掉进某条沟里,但从未想明白,他究竟如何掉沟里的?

    她将手按在宗溯仪的头顶,兀自笑笑。饱满圆润,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对方并不满头上多了顶‘帽子’,忿忿去扯她的手,还咬牙道:“快松开。”今早才洗的头发,省得又给他摸油了。

    正纠缠玩闹着,突然听府门外传来对话。

    邻家纳罕问:“老姐姐,你家状元娘子怎的这会都不曾回府?”

    两人手上霎时一顿,肢体僵了片刻,眼睛很有默契看向对方。

    张恕也挺纳闷的,“是啊,这太阳都落山了,小庭为何还不曾回来?”

    宗溯仪眼珠子转了转,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声音。

    忽然,听大师姐道:“我方才远远地,还看到一道大红色的身影过来,像是小四。”

    “那人去哪了?”

    “小仪方才还在,这会也不见了。”

    宗溯仪眉头一扬,意识到情况不妙,朝张庭努努嘴。

    两人相视一眼,动作整齐划一转身,轻手轻脚朝内院而去。

    张庭心头升起一股紧迫感,这一路走得心若擂鼓,待愈走愈远,至今外边的交谈声消失不见。

    宗溯仪靠在内院的墙上,喉间溢出欢快的笑声,像一串悦耳的琴音。

    张庭随手擦了擦汗,这样偷偷摸摸溜走还是头一回。

    她微曲着膝盖靠到宗溯仪旁边,情绪被感染也笑出声,整个人好似被浸润在温柔的春风中,无比松快惬意。

    张庭望着头顶布满晚霞的天空,静静回想这日复杂的经历。

    殿试时的胜券在握,放榜前的紧张忐忑,高中状元后的激动雀跃,身边人的恭维祝贺,打马游街的兴奋喜悦,还有……

    她侧头望向身边人,唇畔微微勾起,眼神像棉花一样软。

    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幸也,功名利禄,朋友爱人,在此刻都圆满了。

    而且,往后还会越来越好。

    家里的产业会越做越大,师姐朋友会奔赴更好的前程,她的官也会越做越大,宗溯仪还会孕育他们的小宝宝……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两人头靠着头并在一起,看天空逐渐变暗,月亮升起,微风轻轻吹起他们脸上的碎发。

    “你那匣东珠,我已派人悄悄给胥总管送去了。”

    “好。今日为妻能高中状元,还是仰仗她的功劳。说来,这徐相心眼子可真小。”

    “得亏咱们提前设防,联络宫里边,要不然今日可真就悬了。”那匣子东珠有市无价,宗溯仪怕张庭心疼,安慰道:“钱财失了再挣便是,还是功名重要些。你如今已是正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十分清贵,那些二甲、三甲外放至多都才正七品,还不知要等多久才有缺补,我打听过了上届科举都有人没能外放出去。”

    张庭温声应下:“好,郎君且放心。这点小事还犯不着为妻伤神。”摸摸他的头,“时候不早了,去用饭吧。”

    “嗯。”宗溯仪喜笑颜开,挽着她的胳膊愉悦地往饭厅走去。

    夜幕已至,张府上下点燃灯笼,暖黄的光亮映衬着满府的红绸更加喜庆,就连仆役脸上也俱都喜气洋洋。

    只是张庭将视线投向远方,目光幽深晦暗,似黑沉诡谲的寒潭充满危险。

    徐相做事这么不地道,至少得赔她两匣子东珠吧?

    小两口抵达饭厅,所有人都坐好了。里面暖意融融,小厮们捧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鱼贯而入,逐一摆放在桌上,温馨的场面,渐渐驱散了张庭眉宇间的冷意。

    荀晗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指着张庭笑得一脸猥琐,“我就知道你跑去找夫郎了。”

    张庭含笑着打掉她的手,“少来,还不快坐好。”

    邹月茹今日也到场,见她来了不由打趣道:“哟!我们状元娘子来了!”不由喟叹:三年眨眼间,两人身份境遇的变化,完全就是翻天覆地。

    “邹姐姐快请坐。”张庭轻轻颔首,热情邀她坐下,“知道你吃不惯京里的吃食,今日家夫特地命灶房烧了通州府的特色菜,保证原汁原味,待会千万不要客气。”

    “庭妹一番美意,我定然大快朵颐哈哈哈。”邹月茹爽快的答道,心底却莫名升起几分涩意。如今张妹妹状元及第、受封官职,光芒璀璨,竟还待自己一般如初、细致入微,这怎么不令她感动?

    果然时间是检验人品德行最优尺度。

    此生能得这一挚友,她无憾了。

    张恕面上带着几分怨怪,瞅着小徒又别开视线,嘴里忿忿嘟囔:“不孝的小混蛋。”

    今日她如此风光的时刻,这个小东西竟然偷偷跑掉,尤其是邻家那个还分外期待自己炫耀好徒弟,结果台子都搭好了,人却不见了。

    哎呦!这搞甚嘞?

    宗溯仪好笑地看了眼张庭,好似在跟她说‘姨婆竟然在骂你呢’。

    张庭睨了眼宗溯仪,不理他不怀好意的撺掇,兀自拉着人坐下。

    这种时候不能理气恼的老婆子,免得她变本加厉,越骂越上头,当场把自己削一顿。

    偏生自己的‘贤内助’,这个时候净喜欢拱火,唯恐天下不乱。

    想到这,张庭抵了抵后槽牙,桌下的手悄悄掐了宗溯仪一把。

    宗溯仪只觉突然间腰上微痛,还带着酥酥麻麻的刺激,唇间差点就泄出了一声低吟,吓得他立即捂住嘴,扭头愤愤瞪了张庭一眼,无声地骂她‘不要脸、色胚’。

    张庭感觉好冤枉,她是真没想到连掐他都如此敏感。

    宗溯仪却不听她解释,气得撇了撇嘴,又转过头无声骂了她一句。

    这回张庭都没看懂他说的什么,算了,总归不是什么好词。

    她叹了叹,竟又不小心背了黑锅,这还真是令人懊恼难过啊。

    “小四,你想到何事如此开怀?”杨辅臣看四师妹莫名其妙笑出声,有些疑惑。

    “……啊没,师姐快吃菜吧。”张庭合拢含笑的嘴,给她夹了筷子松鼠桂鱼到碗里,“这道菜选用了……据说……”

    荀晗见不得杨辅臣和张庭关系好,把碗推过来,打断她们:“师妹,也给我夹一筷子。”然后将杨辅臣挤开,接上方才的话继续和四师妹交谈。

    张庭来者不拒,一派端庄温润的模样与她侃侃而谈,场内众人齐齐慨叹君子如玉,就如她这般了。

    宗溯仪却恨恨戳着空空当当的碗,轻哼一声,暗自骂道:伪君子、坏东西。

    只不过下一刻,一大块鲜嫩肥美的鱼肉就被夹到他碗里。

    他浓密的睫羽微颤,歪了歪头,嘴角翘起一抹甜蜜的弧度。

    唔……就勉强算个好妻主吧。

    第97章

    琼林宴之后, 张庭便要往翰林院赴任了。

    这日天蒙蒙亮,寒意浸骨,她一离开温暖的室内便打了个激灵, 双手互揣进官袍中 , 吸了口凉气。

    行至外院与师姐仨儿碰头。

    四人俱都拢了拢衣物,尤其是荀晗还被冻得双腿打着摆儿。

    “这、这都入春了,咋还这么冷。”荀晗吸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等太阳出来就暖和了。”张庭缩了缩脖子, 回她。

    快辰时了,张庭在岔路口与师姐们分别, 独自前往翰林院。师姐们要往六部观政, 准备参考庶吉士或是等候外放。

    再往前两步过了个转角,碰到了方汀和罗子君。

    两人穿着青色官服, 仪表堂堂, 见她到了纷纷招手,“张妹妹, 快来!”

    “姐姐快来! ”

    张庭快步过去, 眉目清润,“你们都来这么早?”

    “可不是, 就等你了。”方汀单手支着腰,笑道。

    罗子君却走到她身旁有模有样行了一礼,圆溜溜的杏眼煞是庄严, 沉声道:“下官罗子君拜见张大人!”

    张庭忍俊不禁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 “罗大人快走吧,再不去上峰得罚俸禄了。”昔日腼腆害羞的小丫头,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这才相携朝翰林院而去。

    等到了地方, 再先去掌院那报道。

    三人齐齐道:“下官拜见掌院大人。”

    翰林院掌院是一位端庄肃穆的中年女子,她正坐在褐色的桌案之后,见仨人来了也不吱声,兀自扒拉出一份公文细细阅览,神情冷淡。

    方汀瞥了眼张庭,被她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三人就这么安静的等着。

    她们都知道,这约莫是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好一会儿掌院才茫茫然抬起头,似是才发现她们来了一样,“啊,大家都来了。”

    她放下公文,“哪两位是编修?”

    方汀和罗子君对视一眼,竟然掠过状元先问她们?恭敬朝掌院一拜,“正是下官。”

    掌院瞥了她们一眼,语气平常,淡淡道:“出去右转,找郑大人。这几日由她带着你们熟悉院内事务。”

    “是。”

    上官之命不能不从,方汀和罗子君只能担忧地看了一眼张庭,这才退了出去。这掌院大人怕是冲张妹妹、姐姐来的。

    眼下屋内只剩掌院和张庭两人。

    掌院手搭在一起,静静地注视着张庭,是长了一张好脸,与下边人说的话一般。她似笑非笑,“看来你便是新科状元了,三元及第,可是好大的名气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肃然的氛围,令人后背发寒。

    张庭垂下眼睑,轻声回道,“下官不才,仅仰仗陛下厚爱。”

    掌院冷哼一声,合上手里的公文,“你哪里是不才?陛下钦点的状元能有庸碌之辈?”

    掌院嘴上说说,可心里却对张庭嗤之以鼻,什么状元娘子啊,也不过是靠皮相才得陛下爱重?听说她本该去三甲才对。

    而且徐大人还叫她好生照顾这位新人,初出茅庐便惹得朝廷大员不快,往后还不知会闯下何等滔天大祸?

    逼仄的屋内升起一股火药味,只要一个引子就能爆发。

    张庭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抬眸直视掌院的眼睛,不卑不亢,“圣君爱才,是下官之幸。多谢大人夸赞。”

    “哼!好个伶牙俐齿的状元娘子。”掌院感觉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甚是气恼。

    见说不过张庭,也不与她继续纠缠,“出去左转找李大人,这些时日由她带你。且好自为之吧!”

    那位李大人是翰林院出了名的刁钻人物,惯爱为难人,连她自己都没少吃挂落。最好能将张庭骂的痛哭流涕,主动逃离翰林院!

    张庭依旧泰然处之,毕恭毕敬朝她行了一礼,“谢大人。”但恭敬当中仿佛暗藏一丝蔑视。

    偏生掌院挑不出错来,气得直磨后槽牙,心里怒火中烧。

    死死瞪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掌院冷笑连连,她倒要看看张庭能撑到几时?

    她对掌院的态度有所揣度。这段时日她在京都有得罪什么人?只有徐聘一人。

    这掌院怕是徐聘手底下的。

    翰林院乃储相培育之地,六部文官的培养体系,竟也成为一人的鹰犬了吗?

    而那位嗜杀成性、不容权柄丧失的九五至尊是不曾知晓,还是刻意放任?

    张庭觉得事情发展越来越有趣了。

    左边的一间值房里,李充茂正握着紫毫笔在宣纸上蛇走龙舞,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响。

    “进来。”她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字,淡淡道。

    “李大人晨安,久闻大名。掌院大人让下官先跟着您修习。”张庭走进来,笑着如是道。

    李充茂这才抬眸看去,她额间青筋直跳,嘴唇抿得紧紧的,又是一个小白脸。

    翰林院这样编史修书的伟业,需要的是才华横溢、贯通古今的绝世才女,而非空有样貌的小白脸。

    近些年来,陛下真是越来越昏聩胡涂,大兴土木、信重道士不说,如今任命官员都尽挑那些长得脸好的,真乃国之不幸。

    李充茂心头伤神,指着一侧的书卷,冷冷打发她:“还有五日便清明了,你将那边的古籍重新校对整理一番。”这人是陛下塞进来的,自己也不好怨怼,只盼着千万别和院里那几个不尊古训的蠹虫一般就好。

    张庭侧目抬头一看,李充茂指的那处书柜排列整齐,多的看不到尽头,着实分不清是哪一架?

    “李大人具体是哪一部分?”她问道。

    李充茂奇怪地觑了她一眼,“自然是全部。”又拧着眉,“怎么你不行?”

    张庭瞅了眼望不到头的长柜,眉毛微扬,摸摸下巴,也不是不可以。

    “下官这边没问题。”

    李充茂其实也没指望全部由她来,到时自己还要帮着完成七分之五。

    这么多的书册,就是翰林院里的其他大人,一个月日夜不息都校对不完,更甭提一届新人了。这么说也是煞煞她的锐气,免得不知所谓,牝鸡司晨。

    李充茂又垂首翻出一本文书,“去吧。”指着后边角落,还支了张桌案给她。

    张庭从她这儿领着纸笔,单手撑着下巴,盯着长柜若有所思,忽而恍然一笑。

    第98章

    只半天, 新来的正六品修撰被发配给李老婆子打下手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翰林院里老人心里门清,这人怕是得罪掌院大人了, 都盼着看笑话呢。

    “新人啊就是出生的牛犊不怕虎, 才刚来便敢跟上峰不对付?”刘冰一面摇头,一面理着桌前的集册。

    “不晓得那个李虔婆要如何为难她,”她旁边的同僚林筎戏谑道,“咱们只管看好戏便成了。”

    “哈哈哈, 是极是极!届时若她求上门,林姐姐可千万别心软帮她了。”

    “刘妹妹不要心软才是!我可要看场好戏呢。”

    而翰林院其余编修、检讨, 虽无刘、林两人的坏心, 但也暗自观察着这事的后续,看这新人实力如何?

    外边风声如何, 张庭一概不知, 这一日对于她来说甚至风平浪静,悠哉闲适。

    等到申时下值, 她便去外边和方、罗两位姐妹汇合。

    三人混迹在众同僚当中, 放眼望去汇聚成一片青色的汪洋,又渐渐分流。

    张庭望着天上高悬的太阳, 心都要暖化了。辰时上值,申时下值,中间午休一个时辰, 一天拢共在翰林院上满三个时辰便能回家了。古代公务员这日子过得真滋润,难怪最受世人追崇。

    方汀见姐妹一路沉默不语, 料想她被掌院为难心情不虞,宽解道:“昔日韩昌黎任国子监博士,遭人刁难, 后终成文宗;家母曾遭小人陷害,贬谪至漳州府做知县,然五年后那人罢官,家母得以平反还升任推官。君子遇小挫,必有幸事降临。”

    话是这么说,可头一日便得上峰刁难,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罗子君很担忧姐姐,在心中痛骂掌院狗官有眼无珠,“竟无故为难姐姐实在可恨!这种人真不知如何做到掌院这个位置的?!”她圆溜溜的杏眼一眯,里面迸发出一股冷意。

    周围只她们三人,再放心不过。罗子君忽然转过头,一脸认真道:“不然我们寻一机会,将掌院套了麻袋揍一顿,揍得她无法上值为难姐姐!”不是常言道,最简单朴素的法子最有效吗?

    张庭刚还想说‘自己过得也还好’,甫一听子君妹妹这惊人发言,口水都差点喷出来,猛地朝妹妹看过去,双眸中带着困惑,似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她都没能看出来,自己养的可爱小狗,竟然也是个白切黑?

    罗子君被姐姐看得心虚,尬笑两声,嘟着嘴垂下头。

    不过她不觉自己哪里说错了,本来就是掌院那老癫婆不长脑子,竟敢为难姐姐!

    本就生得圆润可爱,这副模样更惹得张庭怜爱,她揽过子君妹妹的肩,“倒也不至于打她黑棍,眼下这局面姐姐还能应付,妹妹莫要伤怀苦恼。我家中有本杂记,应是你中意的类型,我稍后派人与你送去。”

    方汀瞅着罗子君笑了下,还是头回见老成的子君这般直抒胸臆,从前在国子监也是,只管她和裘媛叫方姐姐、裘姐姐,到了张庭这,便不加前缀直接唤姐姐,起初她还想应是巧合,今日却觉得子君怕是将庭妹视作亲姐了。

    “两位都是我的至交好友、袍泽姐妹,你们有这份心意我万分感动,绝不会辜负姐妹的情意。我们三人虽如蜉蝣渺小,但往后相互扶持,定然能闯出一片天地!”

    罗子君眨了眨眼,笑得腼腆,害羞道:“能与姐姐同入翰林,实乃子君之幸。姐姐不嫌弃子君愚钝便好了。”身体不由自主往张庭身上倾斜,抱着她的胳膊,头靠在她身上。

    每日能和姐姐同进同出、在翰林院任职,真的太好了!不用时常去张府看那恶夫脸色。

    方汀视线一转,落在张庭身上,她清润柔和,沉着从容,给人一种能够全心托付的力量,与头顶高悬的暖阳一般无二,不愧为天下学生争相效仿的君子!

    若自己身为男儿,整颗芳心怕也要砸在她身上了。

    “能与庭妹情义深重至此,是我之荣幸,某虽家业、宗族远在漳州府,但日后若有用我之处尽请开口,绝不推辞!”

    张庭含笑着摆摆手,邀了两人去食馆吃酒,联络感情,顺便交换下情报。

    ……

    另一边,张府。

    放榜授官那日虽已过去,但张府仍旧一派火热。

    张恕今日春风得意送走了好些个,闻‘她爱徒三元及第、深受陛下爱重、贤名远播’讯赶来的昔日老狗,想起对方咬牙切齿的表情,心里头正爽着呢。这么好的徒弟,你们这些老东西就羡慕嫉妒吧哈哈哈哈!

    她满脸惬意翘着二郎腿吃茶,美得深深喟叹一声。如今也到了养老的年纪,整日整日还有人送上门逗乐,这日子过得可真美。

    张恕笑眯着眼,又放下茶盏摸摸下巴,“让我看看还有哪个老东西没来?”说着她从身后掏出一个名册,逐一对照。

    “这个臭屁爱卖弄的……这个屁股生疮的,还有这个纳夫弟做外室的。”

    总结完毕,她不怀好意地合拢名册,嘿嘿猥琐笑两声,“我偏要你们主动求上门。”这人老了吧,稍不注意就知道太多辛密,还真是不好意思。

    张恕这边刚写完书信,门房便来报:“张老,官媒公又来求见您了。”

    她听闻深深叹息一声,“又是给小庭说亲的?”这几日来,官媒人都快将家里的门槛踏破了,那些个达官贵人听说新科状元娘子还未娶正夫,就跟个抢刚出炉的烤鸭似的,挣着要将小庭吃下肚!

    门房答:“正是。又带了好些画像来。”

    张恕就知如此,人家小两口感情正融洽着呢,哪需要旁人介入?

    分明她这四个徒弟当中,最需解决终身大事的是大徒弟啊!这人长得端端正正,人品也出众,还高中传胪,怎么就人人路过、却无人问津?

    张恕觉得不对劲,甚是邪门!她得叫大徒弟休沐时去国安寺找大师瞧瞧,别是不经意冲撞了什么,遭男鬼定了阴亲。

    言归正传,纵然如何烦心,但官媒人她还是得见见的,省得将背后的世家或高官得罪了。

    张恕换了身庄重的衣袍,拿出自己几十年前为官的端肃姿态出门见客。

    一晃一个时辰过去,彼时张庭与两位姐妹分别回到府中,刚一踏进内院,便见老师苍白疲惫的躺在椅子上,身子骨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她快步过去,别是老婆子又偷喝酒发病了吧?

    这会太阳垂落东边,周围泛起凉意,“老师,您怎么不回屋里小憩?”莫要害了风寒。

    张恕今日疲于跟官媒人纠缠,那些画像硬要她挨个瞅,着实累得不轻。

    她一过来,张恕鼻子就动了动,重重嗅嗅,“是上等的琼花酿,”陶醉地叹一声,又猛然眯起眼睛,难以置信指着她,备感受伤,“好啊你这逆徒,竟然背着为师出去喝酒!”嗓门大得整个府邸都能听见。

    张庭只不过借个筏子跟人交换情报去了,仅仅小酌几杯,但见老师这副反应,不由眼神躲闪,有些心虚,讪讪道:“老师你闻错了。”说着她倒退两步转身。

    “那什么……小仪正等着我呢,老师待会再见。”

    身后传来气恼的骂声,张庭龇牙,脚步更快了。

    好险好险。

    下回一定得记着,洗漱过后再过来。

    待她微湿着从浴房出来,宗溯仪正抱着账簿从外间进来,脸上阴沉沉的,很不高兴。

    张庭问他怎么了?

    宗溯仪愤愤睨了她一眼,这个招蜂引蝶的家伙,今日官媒人又来了!

    他一想到外面的男人如何如何觊觎他的妻主,如何如何娇羞妄想嫁给她,心里面就恨得发狂!

    宗溯仪重重将账簿放在桌案上,嘴角压得极低,走到张庭面前,忿忿掐住她的脸捏捏,手下的触感柔软滑腻,似在触碰一张上等的绸缎般。

    他眉头紧锁,很是发愁,“你怎么不长得丑些?脸为何不粗糙些?”松开张庭的脸颊,绕着她走了一圈,捏捏结实的臂膀,掐掐直挺的长腿,最终握住她纤细却极富力量的腰,“为何不胖些?为何不矮些?”

    长得这么好看也就罢了,文采、情操皆是世间上等,只望那一站,便惹得男儿飞蛾扑火,还灭了一茬又长一茬。

    张庭轻笑着任他动手动脚,胸膛都在隐隐发颤,“怎么?你想要个丑妻主?”

    “我倒是想。”他眼珠子一转,学她的甜言蜜语,“妻主便是生得貌丑无盐、身材矮小,奴家亦是心甘情愿嫁你,无怨无悔为你开枝散叶、整饬家业。”

    “那小生能娶公子回家,实在荣幸之至。”张庭抚着他的鬓角,轻轻落下一吻。

    宗溯仪被她亲了一口,嘴角不禁翘起,下一刻意识到她没放在心上,又哭丧着脸,环住张庭的腰紧紧抱住。

    忽然再生一计,试图哄骗她:“咱家生活富裕,外边那些个儿郎,身份低的难免短视,贪图你兜里的钱财。”他越说越起劲,自觉极有道理,“而身份高些,自小被家里娇养长大,脾气暴躁,蛮横无理,花起钱来更是大手大脚,不知节制。”

    张庭眉头一挑,颇觉好笑,宗溯仪后半段真的不是在说他自己?

    宗溯仪若无所觉垂下头,模样温柔贤良,体贴地将她里衣上的褶皱抚平,“咱家虽有些余财,但也禁不起作弄,妻主你说是吧?”而他就不一样了,贤惠漂亮、温柔可人,善解人意……

    那处褶子平了又翘起,他顿生恼意,十分暴躁将此处死死按住,让它再也凸不起来!

    张庭眉眼弯弯,无奈笑笑。

    家里的钱养了他,哪还养得起别人?

    第99章

    次日破晓, 城郊杨柳河畔,晨雾朦胧。

    “庭妹,无需再送了。”邹月茹探出马车, 目光似感怀又似不舍, “眼看快到辰时,你莫要为我误了上值的时辰。”

    说来惭愧,初初结交这位朋友时,只想着通过她拓宽人脉结识李书翠, 好平步青云、高中举人。但却从未想过某一天,她会成为自己科举路上最大的贵人。自己能走到今日这步, 全仰仗她精心挑选的经义, 贴心讲解策论时政。

    邹月茹无比感谢上苍,让自己那日在书院后门遇见了张庭, 不说她为自己带来的益处, 单单便是她本人高山仰止,冠绝当代, 能与其做朋友已是人间大幸!

    张庭猛然勒马, 青色官袍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点点金光,衬得她眼眉越发贵气逼人。扔了束杨柳枝过去, 眼睛微弯,笑道:“邹姐姐,我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这三年务必不能懈怠啊。”从前都是别人赠自己杨柳, 今日也换她来送别朋友了。

    当初若非她那四十两银子救急,自己断然不会走得这般轻松。而且, 邹月茹时常念叨着女儿,本该会试放榜就回绿田的,结果硬是拖到了殿试授官后, 其中心意张庭感受到了。

    是为了亲眼见证自己春风得意,平步青云。

    邹月茹右臂慌忙一支,接住细软的柳条,听了这话笑了,“庭妹,你就放心吧。我可不会输第二回了。”此次京都之旅,让她心中越发笃定,下一场会试她势要金榜题名。

    且庭妹唤她一声‘姐姐’,倘若自己连会试都进不了,那就有损庭妹的颜面了!

    忽地邹月茹又想起一事,“你在通州府的两处府邸与诸多产业,我会派人盯着,妹妹尽管在京安心为社稷躬身。”

    那再好不过了,张庭也不客气,“庭多谢姐姐,有劳你了。”

    “妹妹既然将我视作姐姐,那往后便不要再说这些谢与不谢了。”邹月茹怕再耽搁下去,真害得张庭迟到,“时候不早了,万自保重!”

    “邹姐姐珍重!”

    车轮滚动,在湿润的地上压出长条的轨迹,张庭最后定定看了眼,掉头往城内而去。

    “驾”

    马蹄陷在泥泞中,戳出一个个深深的圆窝,马上之人衣袂翻飞,神情清冷如霜,锐利不可侵犯。

    守城的士卒打个哈欠,见人策马狂奔,当即伸出长枪要将她拦下,却在目光触及她身上的官袍时,猛地收回。

    她们齐齐埋下头,恭敬道:“张大人晨安。”又忍不住悄悄抬眼,这、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张大人?乖乖,生得这般绝代,不愧是文曲星神仙下凡!

    张庭只微微颔首,眼下人流稀稀拉拉,她直冲进城门。

    终于在辰时鸣钟前,赶到了翰林院。

    旁边一位同僚,亦是踩着最后时间点儿来的,急急忙忙,还踩了张庭一脚,“对不住对不住。”

    张庭低头瞅了眼鞋面上清晰完整的脚印,嘴角抽搐,“没事。”还有四个时辰便能回家换了。

    她来到自己那张桌案前坐好,随后扒拉出自己的杯盏,上值第一件事,先去值房外边打点水回来。

    翰林院倒是有打杂的官吏,但张庭习惯自己来。若有人剑走偏锋给自己下毒,就不妙了。

    等慢吞吞打了水回来,便见她的临时上峰李充茂正站在桌案旁,微讶:“李大人,怎么了?”

    李充茂见她手里端着杯盏,额间青筋暴起,明天便跨入四月,五天时限已过,她完不成便算了,竟还不当回事?!真不知她秉持这种闲散之态是如何考入会试的!

    李充茂鼻中喷出怒气,手点着桌案,咄咄逼人:“你既然入了翰林,又得陛下看重授为修撰,便应当勤学多问、积极进取,你这是在做什么?才刚来没两日就懒散若烂鱼,这么多年读的书都被狗吃了吗?!”还枉她以为这张庭踏实肯干,不曾想才几日便现了原形!

    她的咆哮震大如雷,吼得整个翰林院都听见了。

    隔壁值房内,刘冰、林筎肩膀笑得发颤,支起耳朵等着继续听李虔婆教训新人。管你是什么贤士名人,到了官场就得守官场的规矩。

    嗯,待会这个姓张的不会被老虔婆骂哭了吧?真是好期待哦。

    至于其余人,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但也俱都屏息凝神关注着那边的动静。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究竟是不是个花架子呢?

    而事件主角的张庭端着杯盏,身子直往后仰,感觉自己的耳朵受到了伤害。这李老婆子和她家里那个嗓门一样大,一看就是那种生龙活虎的高寿老人。

    她缓了好一会才坐下来,揉揉受难的耳朵,闲适道:“李大人,别那么激动嘛,你之前说的那些我都做完了。”

    做完了?笑话!

    那一长排书柜便是半个翰林院的官员来整理十日,都不一定能整饬干净。你一个出入朝堂的小毛头一个人四天便梳理完毕?简直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

    李充茂这下更气了,年轻人无能、懒散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事敷衍还自以为是,她怒拍桌案,骂道:“你苦读诗书十余载,一朝入朝为官便是来做这等蠹虫的?”她冷笑,“若你爱发大梦,何不回你爹……”

    话没说尽,便见张庭指着桌案上的一沓册子,轻轻朝自己支了支下巴,示意检查。

    李充茂讶然,真做了?

    下一刻心头一嗤,好好好就算做了,也顶多完成个四五架,她正好以此抨击小白脸!

    她紧拧着眉翻开第一册,秉持着一颗挑刺的心细细浏览,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整本下来,竟然清晰完整、准确无误,甚至见解独到堪称完美!

    李充茂偏着头盯着张庭,微张着嘴难以置信,想不到小白脸还有点实力,还小看她了!

    不过那远远望不到头的书柜,她纵是神仙下凡也断然完成不了,李充茂胸有成竹的徐徐翻开第二本,越看越惊愕,连脸上夸张的表情都收不住,紧接着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看到最后她竟然惊得目瞪口呆,以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注视着张庭,好似她是什么魔鬼怪物般!

    隔壁的刘冰、林筎久久听不着李充茂的怒骂,心里急得不行。

    “哎呦喂,这老虔婆搞什么呢?可别就这样轻松放过了。”刘冰急得转转转,“上回把我骂成了筛子,要是便宜了这姓张的,我可不依!”

    林筎听了眼前一亮,“你不依?不如也来搞她一番?刘大人我自会帮你的。”翰林院日子按部就班,着实索然无趣。

    刘冰负手舔舔唇,竟真的开始思索这个主意,片刻后又摇头,“不成不成,听说这姓张的深受陛下喜爱,升去礼部的韩大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只是想找乐子,并不是当官当腻了。

    林筎顿觉扫兴,撇撇嘴,“切。”扭身坐回位置。

    刘冰在房内踱步两圈,终于按耐不住贴在墙上听对面的动静,没一会旁边凑过来的身影。

    “诶你别跟我挤,一边去!”

    “只有这块听得最清楚,刘大人你往左挪挪。”

    “我先来的,凭何让你?别发癫滚滚滚!”

    “啊、林筎你这小人竟敢掐我,看我不将你手打折!”

    在两人怒起斗殴中,隔壁终于传来的声音,两人霎时安静如鸡,保持着互扯对方耳朵的姿势,立马凑了过去。

    李充茂合上最后一册,万分茫然的抬起头,困惑地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自己应是发梦了吧?只是这梦为何如此真实?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抓,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好痛!这竟是真的?

    李充茂震惊地看向张庭,她年轻的面庞依旧是那样风淡云轻,若不是自己发梦,那定然是错觉!方才肯定看错了。

    她不信邪摊开一本又一本,铆足了劲验证自己的猜想,结果又再度被年轻人的才华秀了一脸。

    终于,李充茂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她盯着张庭,目光炯炯有神,似在感慨上苍造物的不公。

    莫说旁人了,便是自己这个常年混迹于此的职官也远远做不到这程度。

    想到方才她不分青红皂白训责张庭,李充茂不由感到羞愧难当,脸上燥得通红,像是被人泼了一碰热水。

    “方才是本官失礼了,咳咳,张大人勿怪。”说着,朝张庭作揖行礼。

    李充茂是正五品的侍讲学士,张庭不敢受她如此大礼,连忙将她扶起,“李大人言重了,下官怎么受您此礼,快快请起。”

    隔壁两人却因对这奇异的走向,分外摸不着头脑。

    “我还不曾见过老虔婆对谁卑躬屈膝……?”

    “就这样完了?”刘冰深吸一口气,“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刚才那般安静一定发生了什么!”

    “难道,姓张的真把那一长柜的书册全部整饬出来了?”林筎摸着下巴揣测,随后立即被自己否决,还觉好笑,“这怎么可能,哈哈哈!”

    刘冰也嗤笑附和:“才来五天,便能将翰林院最大的书阁梳理干净,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办不到!”

    但话罢,两人好一阵沉默。

    过了会,猛地扭头看向对方,齐声道:“不会是真的吧?!”眼里不可置信。

    好事不出门,但怪异惊奇的事一定惹得诸方关注。

    仅半日,张庭一人用五日的功夫,便将浩如云烟的书阁整理干净的消息便迅速传开,引得众人震惊万分。

    午间用饭时,翰林院里的人看到张庭无一不肃然起敬。此女犹似魔鬼,万万不可小觑啊!

    这日之后,李充茂对张庭刮目相看,将其视作天赋异禀的后辈,一改往日作风,温言软语悉心指教。

    而掌院偷鸡不成蚀把米,见张庭不但没有遭受挫折,还大放异彩,引得翰林院众人敬仰,气得暴跳如雷,七窍都冒烟了,将值房里的物件都砸了个稀巴烂!

    第100章

    夜晚凉风习习, 几只雀鸟在树杈上跳跃。

    宗溯仪裹着厚实的披风立在窗前,澄澈的眼眸静静地望向天上的星月。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扣窗沿,连被寒气冻得通红都若无所觉。

    脑海里陷入一片混沌, 他想起自己鲜衣怒马的前半生。

    想起幼时祖母与他在院中嬉戏的场景, 那天的风很暖,空气里还飘荡着孩童一串串喜悦的笑声,母亲温柔立在一旁看他们打闹,就连最霸道蛮横的父亲, 也不吝啬展露笑容……

    但分明只隔了三年,却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宗溯仪黯然垂首, 心头涩然。

    突然, 一双手从后面紧紧环住宗溯仪的腰身,将下巴置于他的肩上, 那人火热的体温将他周身的寒气驱散。

    “在想什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脖颈, 对方嗓音低沉。

    “没什么,只是夜里凉, 过来关窗罢了。”宗溯仪淡淡一笑, 没有告诉她实情,他极少在人前提起自己的父母族人。

    一个地位卑下的小侍的父母, 哪里能算主君的正经亲戚?且与人做了小,地底下的父母亲人应是以他为耻罢。

    他从始至终都记得自己的身份,最多贪求她的爱, 其余再也不敢奢望。

    张庭将宗溯仪拥在怀里,阖上双眸, 回想他这段时间的异常。

    往年这个时候,宗溯仪早就准备好清明祭奠族人,可眼看明日便是清明, 他甚至还未开始筹备。

    是因入京,行事才谨小慎微?

    她悄然睁开眼睛,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树杈上。宗溯仪复杂危险的身世确实是一大难题,甚至极为可能是盘桓在她仕途路上的绊脚石。

    张庭知道宗溯仪的心事,却并未过问,还握住他的手,一副若无所觉的模样勾起唇角,“天冷了,去睡吧。”

    宗溯仪不愿自己低落的情绪影响到妻主,强行扯出一抹笑,像个僵硬的木头人,“嗯嗯。”

    张庭揽住他往回走,神色温柔不改。

    深夜,屋里的灯暗了又亮。

    张庭想起还有两封折子未曾处置,连忙披了衣裳起来,而宗溯仪则裹着被衾沉沉入睡,白皙隽秀的脸深深陷进褥子里,模样乖巧恬适,她看了一眼,又静静看了好一会。

    最终,无可奈何吐出一口浊气。

    在外面跟人逢场作戏惯了,总是习惯权衡利弊,但某些事即便清楚应当了断干净,可终究难以割舍。

    宗溯仪、罢了。

    ……

    翌日,晨光熹微。

    宗溯仪迷蒙地睁开眼,下意识往身侧摸了摸,凉的。又去上值了。

    他困得眼皮打架,翻过身准备睡个回笼觉,却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宗溯仪睁开半只眼睛,透过薄薄的石青色帐幔,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正朝他走来。

    是妻主?

    “你不是上值去了?”宗溯仪趴在床榻上,语气中带着重重的鼻音。

    “今日还上什么值?什么日子你忘了?”

    张庭掀开帐幔将之系好,转身见宗溯仪还呆呆卧在榻上,眼神木楞还透着憨气。

    “醒了还不快起来,别误了时辰。”她颇觉好笑,一巴掌落在他的翘臀之上“啪”,再硬的男人这里都是软的,更何况宗溯仪还是个身娇体软的少年郎,股间频频颤动,若一块软绵细嫩的豆腐。

    宗溯仪登时清醒过来,羞愤地捂住臀部,从榻上扒起来瞪她一眼,“色胚!”

    啧,都老妻老夫了,脸皮还这般薄。

    张庭把夫郎从榻上拉下来,丢了身衣裳给他。

    宗溯仪冷不丁被她扯得差点趔趄摔了,还没等他骂两句,紧接着便被一件素色的衣裳蒙头,这回他真的生气了。

    宗溯仪花了好大功夫扯下头上的衣裳,叉腰怒瞪罪魁祸首,“你想做什么?”

    张庭对他的不忿没有丝毫不满,轻轻笑笑,“换了衣裳用过早食,还得去祭祖。”伸手捏住他的鼻子玩,“莫要误了吉时。”

    祭祖?

    只正夫才有资格被妻主陪伴祭祖,可他、他……身份敏感,自带祸端,与妻主并不相配。

    宗溯仪心底震颤,定定望着她,却嗫喏抖着唇,手紧紧攥住衣裳不知所措。

    他好想回应妻主的心意,想扑进她怀里,感受她身上炽热的温度,想被她温柔疼爱着、呵护着,想她的目光只投注在自己身上。

    可是,等这一日真正来临,他又畏缩后退,恐惧自己给妻主带来灾难……

    他既怕妻主不够爱他,又怕妻主太爱他,误了前程。

    泪水在眼眶打转,宗溯仪紧咬着唇,瞳孔中倒映着爱人迷糊的身影,她眉眼间似是藏着千万缕柔情,总能宽容自己身上的缺点,到底是情难自抑,他扑过去牢牢环抱住她。

    “妻主……我、我们去祭祖吧。”

    就当他自私吧,即便是做个遭人嫌恶的累赘,他也要紧紧扒着她!

    张庭抚过他柔顺乌黑的发,俯身付下一吻,目光若春日的涓涓细流,温润而澄澈,带着无声的暖意轻轻漫出来,“去换衣吧,郎君。”去见见久别三年的亲人,不要留有遗憾了。

    “纸钱香蜡、瓜果供品,我已叫人备好,你只管随为妻去便是。”

    “嗯。”宗溯仪闷声应下,眼中淌下的泪却将爱人的肩膀浸湿,他忙退出她的怀抱,偏过头拭干脸上的泪痕,“妻主也去换身衣裳罢。”

    张庭扫了眼湿润的肩不以为意,反而抬手在宗溯仪头上揉了揉,“好。”

    辰时末,张庭携夫郎来到曾经的那一片乱葬岗。

    上回来此地时,她正料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大麻烦,如今大麻烦被自己娶回家,两人连孩子都快有了。事物发展,果真瞬息万变。

    待仆役清理完周边的杂草,张庭同夫郎一道跪在地上敬香磕头,透明的白烟缭绕,像是受着什么指引徐徐飘向上空。

    张庭不信鬼神之说,说不清此刻的心境,可胸腔自下而上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受,令人振奋又觉温暖,令她分外陌生。

    祭奠仪式完毕,宗溯仪还要继续烧会纸,他浅笑道:“妻主你去后边转转吧,我这还有一会儿。”

    张庭微微颔首,独自在树下踱步抿唇,周围青山绿水,环境优美,可她的心情却远比上回复杂得多。

    她缓缓回首,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夫郎,肩膀抽抽搭搭像在无声啜泣,兀自收回视线,心间莫名升起几分涩然。

    从前,她以为宗溯仪与自己一样,孑然一身,但他到底是与自己不同的,他是家里如珍似宝捧出来的明珠,哪怕鸟巢空了,候鸟依旧数着巢里熟悉的羽毛,牵挂着天上的星星。

    ……

    自那日在翰林院大放异彩,引得众同僚争相拜服过后,张庭在翰林院可谓如鱼得水,掌院忌惮她的实力与人望,不敢轻易为难她,以免遭人狠狠打脸。

    至于其他人,就更不敢冒头挑刺了。

    幸得这次出了风头,张庭在翰林院名声大噪,正逢诸多典籍要编写成册,便受邀与一众侍读侍讲一同包揽事务。众多资历深厚的老人比不过她,都未能入选。

    这日,张庭照常下值归家,马车却在路上遭人拦住。

    “诶让开!让我见见张大人。”

    “奴家可是有好事要告诉张大人,你这漆黑老妇休要误了你家主人的美事!”

    好事?

    张庭原本正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掀起眼皮拉开帘子一瞧。

    拦路的是个身着宝蓝色绸衣的中年男子,肤白圆胖,看着很有福气。

    可张庭确信自己不曾见过此人,“你是谁?何故拦本官车架?”

    官媒人转头一看,哟!还真如传闻中似的风华绝代、少年有为。心里头直呼今日这趟来对了!

    原来啊,官媒人在张恕那碰了软钉子,眼瞅着在师长那毫无进展,便将主意打到徒弟身上。

    他先是盈盈一拜,甩着帕子又笑道:“张大人有所不知,奴家乃是城北的官媒人,听您才气无双、容颜绝代,且还未娶夫,特地来为您说一门亲事。”他手里头的那些个少爷、公子外形家世个个不差,若此次能促成这么一桩婚事,不仅能得到两家巨额的喜钱,还能让他在整个京都声名远扬。

    官媒人越想越激动,盯着张庭像是在看一块即将进嘴的肥肉,连她有官在身不能无礼都忘了。

    “嘿嘿张大人您就放心吧!奴家为官宦世家说亲二十余载,从无败绩,手里头人脉宽广,定然为您觅得贤夫美眷~”

    张庭眼皮直抽,若家中再娶一位,依宗溯仪的脾性不得把眼睛哭瞎?

    遂婉拒他:“谢媒人美意,本官暂无婚娶之意,劳你费心了。”

    官媒人怀疑她读书读傻了,到了年纪哪有女人不思夫?苦口婆心劝道:“张大人,奴家为您牵线的男儿俱都是高门贵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品貌端庄身段窈窕,无一不是人间绝色。”

    张庭摇摇头,只道:“本官确无此意。”随后吩咐车夫启程。

    “诶!张大人,人家小公子家财丰厚,甚是心悦您呢!”官媒人猝不及防见车架离去,还慌得追过去,却怎么都赶不上。

    他喘了两口粗气,往地上啐一口,暗骂这是什么点不醒的木头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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