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时间从指缝溜走, 五月即将翻篇。
阳光也渐渐褪去青涩,以它酷烈的温度灼伤行人。
郑小棠立在徐府漆红的大门前,牵着马一脸憔悴, 唇瓣干裂起皮。
她眯着眼望了望头顶灼烈的太阳, 将视线一转落在徐府鎏金的牌匾上,心里没底生出几分忐忑,但她鼓足勇气为自己打气。
郑小棠,你是最勇敢的!
一定能说服徐大人, 莫要残害贤良!
她抿直唇线,目光坚定, 怀着视死如归的心境踏入徐府大门。
管家徐枫见她虽风尘仆仆回来, 但神采奕奕,料想定然带回有利主君的好消息, 喜着张脸亲自将她引进门, 待将人进去后,还特意吩咐小厮烧水、准备衣物, 等会伺候郑小大人洗漱更衣。
徐聘见郑小棠进门, 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的木几上,温柔和蔼地请她坐下歇息。
“小棠舟车劳顿, 快快坐下歇息,稍等片刻府中小厮便沏好茶过来了。你这孩子不过出趟远门公办,怎就瘦成这副模样了?”她微蹙了眉, 好生打量郑小棠一番,叹一口气, “若是沿途车马住食开销不够,你只管跟当地官府预支,老妇这边自会给你补上, 又何苦委屈自己?”
“唉!真是个实诚敦厚的好孩子。”
郑小棠心头淌过涓涓暖流,感动不已,甚至眼眶都不由自主泛红。
她咬了咬唇,望着老人慈祥柔和的面貌,心想:徐大人定然是被下边的瞎吏蒙骗,误以为张庭是位贪官,才要叫她去调查对方。
对,一定是这样!
“徐大人谬赞,我也只是秉公办事罢了,不值您夸赞。”
徐聘浅笑着站起身,亲切地握住郑小棠的手,丝毫不嫌她身上脏污,“小棠啊好孩子,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副耿直谦逊的模样,很好很好。”又拉着她回忆往昔,谈起昔年救她之时,她宛若一只羸弱的小猫,如今彻底长大已是个成熟女人了,自己甚是欣慰啊云云。
“平日里少说多干,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有老妇在,断然不会令你受委屈。”徐聘看着她道,这憨蠢丫头虽别无长处,但胜在老实听话,懂得记恩,一些不大不小的脏事倒能拿来用用,若是事发还可让她扛扛黑锅。
郑小棠已经哭过一回了,听闻此话,又十分感动地擦去面庞上的泪水,重重的点头。心中劝服徐聘的念头更加强烈,这样体恤下属的宰辅,这样善良的长辈,怎能让她白白遭人坑骗?
自己一定要让她知道事情真相!
郑小棠吸了吸泛红的鼻子,目光炯炯盯着徐聘,直言道:“徐大人,您遭人欺骗了。”
徐聘握着她的手,本还想说些体己话增加她的忠诚度,闻言讶异:“什么?”哪个嫌命长的胆敢欺骗她?
郑小棠定定望着她,语气铿锵有力:“下官一路明察暗访,所有讯息都指明,张庭张大人不仅不是鱼肉百姓的贪官,反而她才学过人,在天下学生间极富美名,甚至、还是鼓舞他人活下去的明灯;她仁者爱人,广做实事造福百姓,在民间广受美誉,有甚者在家中为她塑身供奉,奉她为地方守护神。”
郑小棠敲定结论:“徐大人,张大人真的是个好人,亦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您遭人坑骗了。”
徐聘一字一句听她说完,脸色发沉,咬着牙道:“所以你带回的消息就是张庭是个好官,然后什么都没有查到?”她派郑小棠去探查,就是想让人得出张庭是个好人这个结果?
她早已严明,是去查‘贪官’张庭,没有证据都也得给她编造出来。
可郑小棠给她带回什么?张庭,是个好人?
她好,我还用你去查?!
郑小棠以为徐聘是为自己遭人蒙骗,心情不虞,没想到下一刻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
徐聘面上暗沉如玄雷,周围萦绕着火星子,似是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好好好!本相让你去探查‘贪官’,这就是你给本官带回的好消息?”她愤然伸展双臂,目光变得阴鸷又暗藏不屑,似在看某个无能低贱的废物般。
郑小棠脸上火辣辣的疼,惊骇地倒退两步,抵不住对方阴沉暴怒的气压。
她嘴上重复:“张大人是位好官,我们不能、不能残害贤良啊。”
近日朝堂上与宁远芝针锋相对,本就压抑焦躁,郑小棠这话像彻底将干柴点燃,“好官?好官还用得着让你去查?!”
她浑浊的双眼里凝着一团阴云,偏着头指着郑小棠道:“原以为你稍作培养,亦能做我帐下兵卒,没想到竟是个白眼狼!那张庭给你甚么好处,竟叫你无视昔年恩情?”
她步步逼近,“你这罔顾恩义的竖女,早知今日,老妇当初便不该救你!”背过身拂袖,神情冷怒。
郑小棠被她骂得满脸涨红,她嗫喏:“徐大人,我……”可张庭分明就是好人,为何要百般陷害她?
徐聘在郑小棠身上倾注过几分心血,终究不忍心血付之东流,“你若重新再去探查一回,拿回本相想要的证据,今日之事本相便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你若再为那无知狂生说话,往后做她的马前卒便是!”徐聘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日后就别妄想踏足徐府半步!”
事态发展到这般,郑小棠哪怕蠢钝如猪,都发觉徐聘的目的了。
她原本挺直的肩膀萎靡下来,目光变得黯淡。
原来徐相不是被人坑骗啊,她本意就是要陷害贤良。
一时间郑小棠又觉匪夷所思,明明、明明方才徐相还一副邻家老者的慈祥模样,怎么一瞬间就变了一个人?
难道从前都是装出来骗她的吗?
郑小棠感觉自己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在顷刻间崩塌。
她恍惚着跟徐相告辞,木然回了家。
徐聘冷眼看郑小棠离去,没想到自己还有眼拙的一日,错把鱼目当珍珠,不过既然敢与她分崩离析,那从她手里得到的好处都得一一吐出来!
吐不出来的,那就拿命来赔!
在书房站了好一会,她逐渐平息了情绪,唤小厮:“请许大人过来吧。”唇边悄然勾出一抹冷笑。
兔绞三窟,她又哪里会把鸡蛋放一个窝里?
半晌后,许姗领着侄女许攸进来。
“下官拜见徐相,问徐相安。”
徐聘面上转晴,又恢复成一副温和老者模样,“许大人快快请起,都是同僚,你这实在多礼。”
“这便是贵府表姑娘吧?长得可真顺溜,很有你当年的风采。”
许攸见连徐相都夸赞自己,心头窃喜,真以为自己如何不凡。
许姗面上倒是一片宁静,只是脸色憔悴,眉目间笼罩着深深愁绪,两鬓生出许多银丝。
“徐相谬赞了。”
徐聘和煦地请了两人入座,仅略微寒暄了一小会,就迫不及待拉开正题,“许大人果真下定决心了?”
许姗不知从何处得知她敌视张庭的消息,趁着夜色来她府上密谈,意欲共谋除掉此人。
初初听到许姗的目的时,徐聘还徒然一惊,这位户部员外郎虽只有从五品的品阶,但为人沉稳极其爱惜自身羽毛,做事不冒尖,为官十余载在派系中圆滑游走,甚至无人抓住过她的把柄。
这样一位汲汲于名利的官员,奋不顾身想要整治一人,徐聘是震惊的,甚至对方比她做的还要决绝。
“我想,张庭应是该死的。”许姗语气淡淡,像是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姑姑……”座位后排的许攸却悚然一惊,惊骇地看向自己的姑姑。
“本朝严禁官员经商,翰林院修撰张庭知法犯法,利用职权牟利,打击同行,虐打仆役,罪该万死。”
许攸深知自己被牵涉其中,怯懦道:“可是、可是她考举之前便不曾参与酒楼经营了……”这趟浑水,她真的不想搅进去。
许姗轻轻看了她一眼,只道:“攸儿,想想你惨死的表姐,想想姨母这么多年对你的苦心栽培。”
许攸微微睁大了双眼,旋即低垂下头,不再言语。
许姗转头又对徐聘道:“高大人那边,下官也知会过了。她不会保张庭。”
朝堂两大巨头,张庭一来就全部得罪,这是上天在特意助她的吧。
徐聘笑呵呵的,很满意许姗的作为,“既然有相同的敌人,即便许大人是高相的人,那也是本相的朋友。”暗示往后好处少不了她。
许姗对徐聘的许诺不为所动,虚弱一笑,“下官还有一事要禀报。”
徐聘乐得拍拍她的肩膀,“许大人直言便是,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套。”
许姗直直望进她眼底,面色苍白,唇瓣乌紫。对视之中,徐聘这才发觉她神情浑噩,心里怪道称奇。
下一瞬便听她道:“下官还要禀报,张庭私纳宗氏官奴,违反礼制德行有亏,罔顾朝纲,藐视皇威。”
这话如石破天惊震在徐聘耳边,她缓了好一会才追问:“此话当真?!”
宗氏子可是当今陛下冒了宗室大不韪,特意贬奴之人。若事情爆发,可想而知陛下该如何雷霆大怒了。
徐聘按着许姗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展颜大笑的面皮之下,暗自冷嗤。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摁死她就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许姗却在对方的欢笑声中撇下嘴角,眉目黯然低垂,她想到自己在府中临行之时。
她抚着女儿遗物。
忆起接到女儿的时候,她口吐血沫,双目瞪得老大,臀腿糜烂,白骨乍现。
竟然小婪这么想杀张庭,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论如何都要帮她一把吧。
张庭也该到地底陪小婪的。
外面明明刚才还艳阳高照,刹那间便阴云密布,汇聚在整座京都上空,乌黑的云朵压迫着人的神经,风雨欲来。
第112章
昨夜狂风骤雨不休, 吹倒不少两侧的树木,盘横在道路中央。
许多大人都是皱着眉去上值,唯有一人是嘴角噙着深笑去的。
大朝会上。
成泰帝百无聊赖端坐高台, 眼前冕冠流苏轻荡, 昭示天子威严,目空一切注视堂下。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朝臣见缝插针启奏,站出来又退回去, 像拨琴弦似的,一根琴弦弹出又返回, 成泰帝如是想到。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来来回回都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说来近日忙着跟郗道长修行, 之前那个小翰林许久没见过了。待会下朝可将她召来,将她与小八的婚事敲定。
小八前头那个, 受不起皇室恩泽去了, 她这回给找的这个天资不凡,届时御赐良缘, 福泽深厚,定然不会令儿子再做望门寡。
成泰帝双手撑在膝间,突然想:小翰林容貌绝代, 小八国色天香,不知两人生出的孩子是何等玉雪可爱?
想到这她才幡然惊觉, 皇室当中许久不曾添丁进口了。
堂下朝臣如往日般争执不休,步步诘问,反讽攻击, 穷追不舍,有甚者还要撩起袖子当朝与同僚比划比划武艺。
朝堂吵嚷如菜市,如一千万只苍蝇在徐聘耳边嗡嗡乱叫,感觉似有一根针往脑袋里面扎去,使得她头痛欲裂。
她额间青筋跳动,压着一股怒火阖上眸子,深吸一口气。她竟终日与这些人做同僚。
睁开眼,朝静立在对面的御史使了个眼色,对方朝她颔首。
徐聘拢着笏板,平静地注视着地面。
暂且让今日的这场闹剧结束吧。
须臾后,检察院章御史出列,高声道:“启禀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前一桩事还未闹得个明白,当事人眼见有人插队,指着章御史的鼻子骂道:“章大人,皇威在上。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就莫要做不尊礼仪的小人吧?”
章御史眉头抽搐,憋着股恼意,不想与她争执浪费口舌,继续道:“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启凑。”
可对方不仅不依不饶,还是个暴脾气,撸起袖子朝她走了过来,“章风夷,你瞧不谁?本官好生跟你说话,你竟不屑理会!”
章风夷这才不得不与她对上,忍着不耐道:“赵大人,我也是见你们争论不休,久无定论,有些心急而已。朝堂奏事繁多,莫要因这些小事将时间耽搁过去了。”
赵深闻言一身怒气非但没能压下去,反倒烧得愈来愈烈,两步奔至她面前一把拎起章风夷的衣领,怒红着脸咬牙道:“你这混蛋,竟骂本官小题大做!纵是你上峰都不敢与本官这般说话!”
章风夷自她手上挣扎着要下来,恼意也随之涌起,愤然道:“下官不过实话实说,赵大人莫要对号入座的好。”
“你!”赵深气不过,抬起手就要朝她抡过来。
眼看自己精心筹谋的事,即将变作一场闹剧、笑话。
徐聘闭了闭眼,不得不出声制止,呵道:“够了!”她脸色黑沉,“陛下宽和,不计较诸位殿前失仪,诸位莫非就想顺着杆子往上爬吗?”
成泰帝被她这厉声一吼,吓了一大跳,飘远的灵魂都归位了。
赵深听闻此语赶忙松开章风夷的衣领,急道:“下官不敢。”又小心瞅了眼成泰帝的脸色,默默退回原位规矩站好。
成泰帝淡淡瞥了徐聘一眼,将视线转向章风夷。一个素以‘正直冷酷’著称的御史,她竟是徐聘的人。
“章爱卿,你有何要事禀报?”徐聘今日想玩甚花样?
余下朝臣眼观鼻鼻观口,静默立着。
章风夷总算排除万难有了开口的机会,她万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时机,清清嗓子在心底做足准备,才道:“启禀陛下,微臣要参翰林院修撰张庭。”
终于!终于说出口了!徐聘长舒一口气,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令她如释重负。
这张庭简直邪门,掺上她便诸事不顺。
成泰帝挑眉,“你要弹劾张庭?”不成,小翰林可是小儿子未来的妻君,她得保下来。
但同时又十分好奇,像张庭这样人情练达的贤才,会被人弹劾什么?
收受贿赂?她看着吃穿不愁。
出入倌楼?她不像好色之人。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章风夷。大殿之内,许多人都不曾见过张庭,但没有人不知她声名显著的事迹。
三元及第的天纵奇才,冉冉升起的文宗大家,五部尚书争夺的当世贤才,陛下爱重的朝廷新贵。
章风夷活了三十余年,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般万众瞩目,几十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紧盯着她,如芒刺在背,她不由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头一回后悔听从徐相的吩咐。
这、这张庭莫非真是坊间传闻的神仙,才有这等魔力引得所有人竞相关注?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章风夷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微臣要参翰林院修撰张庭知法犯法,经商牟利。”说着她微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口供呈上,“这是客盈楼大东家许攸的口供,请陛下明鉴。”
客盈楼朝臣俱不陌生,她们不少人还是那的常客。这话一出殿内便如同沸水炸开锅一般,都未曾料想张庭竟然还擅长经商之道,而且做的这般出色。
户部尚书刘辛不以为耻,反而与有荣焉抬了抬下巴,她看中的人才怎会是平庸之辈?
成泰帝不以为意接过宫婢奉上的口供,淡淡一瞥,说张庭参与经营客盈楼,盈利颇丰,鱼肉百姓,责虐仆从,罪无可恕云云。
唉,年纪小难免年轻气盛,犯些小错亦是情有可原。说来张庭既然极擅经商,那么小八嫁与她想必婚后不会受苦,嗯……届时还可找个由头送他去户部任职。
章风夷咽了咽口水,万分忐忑,殿内的气氛平和哪里是讨伐官员的?怎会这样?今日弹劾之事不会宣告失败吧?
那她岂非声名扫地,还会遭受对方报复?听说五部尚书都极为喜爱她呢。
果然,成泰帝随手将口供递给宫婢,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有些罪名能成为罪名,看的并非事实,而是当权者是否在意。
章风夷霎时间仿佛窥见了自己的灭亡,她心下一横,想着今日不成功便成仁,在成泰帝开口前,咬紧要关道:“微臣还要参张庭私纳宗氏官奴,违反礼制德行有亏,罔顾超纲,藐视皇威。”
话音刚落,方才还闹如街市的殿内刹那间像被施法定住,一切声音、动作停止了。
默了半晌,成泰帝掏了掏耳朵,几分费解问:“你说宗氏官奴?哪个宗?”
章风夷被殿内压抑地气氛激得心头一滞,完全不敢抬头,小心回道:“……是罪人宗悬月的宗。”
大殿之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满朝文武齐齐低埋着脑袋,唯恐行差踏错一步。
成泰帝静了好一会,才恍然反应过来,她缓缓从御座上站起,“宗悬月……好些年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语气平常,却骇得满朝文武战战兢兢,齐呼:“请陛下息怒。”
章风夷不明所以,恍惚间也跟着跪下。
成泰帝的右手搭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桌面,“息怒?”冕冠流苏近乎静止不动。
“要朕息怒?”她淡淡重复这句。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十分缓慢,有胆小的官员扛不住帝王深重的威压,跪在地上直打哆嗦。
成泰帝平静的脸上显现一丝裂痕,紧接着裂隙越来越大,显露出她本来癫狂的样貌。
她怒掀了御案,任由它滚落殿中,怒目圆瞪,双臂大张,“你们一个个都欺朕、骗朕!”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也竟敢欺君罔上了!好啊好啊!好啊!!”
“请陛下息怒。”
她的眼中泛起血丝,死死地注视着底下的朝臣,盯着她们一个个,每一个都像是宗悬月,那个胆敢看不起她的宗悬月,那个胆敢架空她权利的宗悬月,那个令天下只知宗相而不知皇帝的宗悬月!
冕冠流苏狂肆飞荡,但它的主人却视而不见,甚至疾步到一旁抽出宝剑,挥剑乱劈,“朕要杀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原本守拙的胥萩见状,顿时慌了神,坏了坏了!顾不及别的,便从地上爬起来抱住她的腰,“哎呦陛下您别冲动!千万别冲动!”
成泰帝挣扎着要振开胥萩的束缚,其余朝臣可不想死,有机灵的连忙跑上来夺去她手里的宝剑。
徐聘愣怔立在原地,心底一咯噔。
她原本只是想整张庭一回,但事情发展远远脱离控制,脊背上陡然冒起一串冷汗,这时才后怕,陛下知晓章风夷是她的人吗?
成泰帝静默良久才恢复神志,疲惫扶额,身子晃动,胥萩急忙搀扶着她。
“退朝。”她正是虚弱,无力再应付这帮朝臣。
满朝文武登时松了口气,恭送陛下退朝。
等人离去之后。
“章御史,你好能耐啊。”都察院左都御史一掌掷在她肩上,似笑非笑,“差点将我等害死。”
“大人……卑职……”章风夷感觉右肩疼若骨裂,回身解释,却见身后是一双双满含阴鸷的眼睛,齐齐看向她。
悚然一惊。
其中有知两人干系的,也将徐聘算了进去,咬牙暗道:这两个胡作非为的蛀虫!
……
成泰帝返回紫宸殿,靠在榻上闭目休憩,这时候她早已完全清醒。
冷着张脸,命令:“把张庭叫来。”声音仿佛淬了层寒冰。
胥萩顿了一下,“喏。”
翰林院离紫宸殿不远,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宫婢便将人带到。
而成泰帝仿佛忘了这回事,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殿外,张庭顶着灼烈的日光跪在地上,豆大的汗水从她额间淌下,一颗颗坠地,她唇瓣苍白干燥,跪得膝盖传来钻心的疼,骨头都像是被磨平了。
汗水浸透她的官袍,发丝凌乱贴在脸上。
哪怕是初初来临这个世界穷困窘迫之时,她也不曾如今日这般狼狈。
张庭身形微晃,眼神涣散,渐渐顶不住酷热的温度,但脊骨从始至终依旧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风姿凛凛,不由自主使人倾慕。
这副风骨连胥萩都忍不住赞叹一声。
成泰帝静立在窗前,凝视着烈日底下跪着的年轻女子,不知看了多久。
看着看着,她渐渐释怀了。
张庭行事妥帖,人品贵重,若说错,也就只是纳了个小侍,女人嘛好些颜色人之常情。
可若是她不知情呢?
成泰帝将自己说服了,唤了快昏厥的臣下入殿。
张庭失水严重,双腿发颤,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
她来到殿内的第一件事,便是再度屈膝跪地,哑着声:“微臣张庭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面上苍白虚弱,但决计未曾有一丝对君王的不满、怨怼。
“太阳底下暴晒的滋味可好受?张庭,你可怨朕?”
她似是虚弱之际,连抬眸的力气都没有,只缓缓往上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微臣是陛下的臣下,任打任罚若能消解您心中怒气,微臣荣幸之至。”目光终于与成泰帝对上,里面的真挚赤忱反倒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偏过头。
不过,成泰帝心底认可了她的忠诚。
这样忠心耿耿的贤才,若就此将她折了,成泰帝于心不忍,万分不舍。
平生头一回妥协,“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那宗氏子逐出,迎娶八皇子。”
“没有人敢全然保你平步青云,但朕可保你日后的通天之路。”
“张庭,你意下如何?”
第113章
浩大空旷的紫宸殿, 轻纱帐幔随风浮动,宇室之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宫婢们伏地而跪,心中思忖迎娶帝子荣华富贵加身, 只一步便登天。这等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好事, 世间哪有人会拒绝?
张大人往后不仅有貌美尊贵的帝子在怀,还有陛下亲自为她铺就的通天之路,实乃人生大幸、大乐也!
张庭低垂眼睑,令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只是她的左手缓慢收拢,紧紧攥着袍角, 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膝间传来麻木的刺痛, 她苍白着唇,几乎感觉不到下肢的存在。
这就是与皇权对立的下场, 若是拒绝, 她的下场只会更惨烈。
殿内静了又静。
张庭抿了抿唇,松开攥紧的袍角, 声音沙哑回道:“承蒙陛下厚爱, 张庭受之有愧。家夫……家夫自嫁与我以来,严以治家, 孝亲敬长,膝下虽未育有子嗣,但随我从微末走到今日, 种种情谊,种种恩义, 请恕张庭难以视若不见,弃他不顾。”
“愧于陛下错爱,张庭大罪!”她阖眸深吸一口气, 伏地磕头。
原以为心间会滋生悔恨,却只余释然于心的自在,脱下沉重包袱的松快。
或许今日的结局,早在三年前去乱葬岗找宗溯仪就注定了。
她当初心软没能提刀杀了他,才有了今日果。
至于恶果还是善果?
张庭想,总有些人是无法像利益分割那般轻轻抛弃的,今日的结局无论是好是坏,她都甘之如饴。
好半晌大殿之内都没有声音。
所有人都在惊诧她的选择。
成泰帝仰天笑过,怒道:“你姓张的情深义重,反倒是朕棒打鸳鸯了!”她冷笑拂袖,看着张庭声音像淬了毒般狠厉,“普天之下一甲进士多如牛毛,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不独缺你张庭一个。而京都最不缺的便是得用且听话的聪明人!”
张庭的额头触在地上,闭了闭眼,“陛下恕罪。”
成泰帝目光死死盯着她,狠中带恨,忽而扯出抹嗤笑,“你既要顾全恩义,便滚回你家中顾全!还做什么朝廷命官?搂着下贱的官奴醉生梦死吧!”
张庭心中一梗,半咬着唇,双手撑在地上艰难爬起来,目光定定看向她,眼神郑重:“启禀陛下,宗溯仪是废太女的嫡外孙,也是您嫡亲的曾外孙,绝不是什么下贱鄙薄之人。”
成泰帝顿时一噎,瞬息之后勃然大怒,她这是教训起自己来了?
好啊谁给她的狗胆!欺君罔上还不够,竟还反过来斥责自己?
“滚滚滚!给朕滚出去!!”
殿内宫婢噤若寒蝉,自陛下御极以来,从未有人敢驳斥她的错处。
“愿陛下隆安,张庭告退。”她虚弱地说,随即转身一瘸一拐往外走,有一步腿脚僵硬使不上力,踉跄摔倒在地,全殿所有人冷眼看她出丑,嘴角都似噙着抹对她的轻嘲。
张庭手肘撑地,抿唇再度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缓缓朝外走。
出了大殿,宫婢避她若蛇蝎,甚至无人出来为她引路。
她拖着刺痛麻木的脚,一步一步回家去。
沿途正逢官员下值,几个相熟的同僚见她正要高兴打招呼,却被周围的拉住说了什么,然后再也没了声音。
路上,她还看到方汀、罗子君。
“姐姐!”罗子君唤了她一声,便被方汀强拽着拉走了。
翰林院掌院嘴角轻蔑瞥了她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垃圾,浑不在意转身离去。
昔日争抢她的五部尚书,甚至不屑于向她施舍一个眼神。
从前张庭无论在何处都是众星捧月、人人拥簇的中心,如今墙倒众人推,一切都变了,都散了。
她在路的尽头,看到静立在那的徐聘,似乎等了很久。
跛行蹒跚过去,张庭哑着声问:“徐相在等我?满意您看到的结果吗?”
徐聘闻言抚掌轻笑两声,神情和缓拍着她的肩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张大人可要仔细受着。”视线下瞥看向她的膝盖,轻啧一声,“张大人今日受了不少罪吧?快回府好生将养。”
徐聘嘴边慈和的笑发冷,“往后就不用来上值了。”
张庭跟着她笑了笑,“谢徐相关心,只是下官是否能上值,要看的是陛下的意思。您逾矩了。”
徐聘面上笑容一僵。
“下官告退。”
张庭绕过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辕门。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府中的马车不知去了何处,辕门口空空荡荡。
张庭躬身捶捶麻木的双膝,眉心蹙着深深的疲惫,一瘸一拐挪回家中去。
周围有的官员愉悦共乘马车,有的官员欢快结伴而行,唯有她形单影只狼狈、落魄的独自走到夹道上。
好不容易走到家中,早已接近黄昏。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无力与疲惫,她撑着朱门才面前勉强稳住身形,缓了好一会继续往前走。
……
宗溯仪听师姐们说了今日朝中之事,车夫也遭人赶了回来,派去寻张庭的人现在也不曾回来。
他在院内踱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今日这番局面,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妻主究竟去哪了?
倏尔,前方想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宗溯仪猛然望了过去,旋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捂着唇。
心头牵挂的人正瘸着朝他走过来,一扭一歪颤着双腿走得甚是滑稽,身上的官袍占满了脏污,原本风姿卓越的状元娘子,此刻面容如纸一般苍白单薄,发丝分外凌乱。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便落了下来,涌如流水根本止不住,急切地冲过去拥住面前的爱人,泪水迷糊了视线,喉间喑哑哭吼:“都是因为我,对不起张庭,都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气音破碎,低得几乎听不清。
张庭奋力撑直弯曲的膝盖,轻抚他清瘦的背,淡笑着拭去宗溯仪脸上的泪痕,“哭什么?旁人要害我,不拿你做筏子,也会另寻别的。”
宗溯仪望着仍旧温柔体贴的爱人,无声落泪,痛苦地摇头。
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他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灾星!当初被贬为奴就该一头撞死,何必活下来祸害妻主!
宗溯仪握紧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流满面乞求她:“张庭,你放弃我吧……求求你放弃我……”只要放弃他就不会落得这么狼狈了,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目光紧紧注视着她,心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
宗溯仪感觉自己心痛地快被撕碎,哽咽着别过头:“你去娶……徐聘的嫡孙吧。”他唇瓣微颤,说了从前宁死都不肯接受的事。
看着爱人虚弱苍白的面庞,宗溯仪想,如果他死了,是不是、是不是妻主就不会这样落魄,受人刁难了?
那样,妻主不仅能与相府嫡孙琴瑟和鸣,还能飞黄腾达,说不定……那人还能给妻主生很多宝宝。
张庭从始至终都挂着温和的笑,一遍遍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我娶他做什么?”她抬起一只脚晃晃,“人家可看不上我这个瘸子,我啊只能屈尊和你这哭包相配了。”
宗溯仪被逗得想笑,却也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出来。
她抚过他红肿的眼眶,反过来安慰他:“纵是不能在朝为官,为妻也能活得很好,顶多就是在别的领域从头再来一次罢了。这事为妻可熟了,宗溯仪你莫哭了。”
宗溯仪又扑倒在她怀里,紧攥着她的衣襟嚎啕大哭,“对不起……”
这些年虽脱了奴籍,但宗家满门抄斩、罪奴出身的事,一直都是附着在他身上的阴影,令他没有哪一日不在彷徨不安。
三年孝期不敢守,清明祭奠不敢去,还要躲躲藏藏莫要让旁人知晓他的身世,给妻主惹来麻烦。
张庭揉揉他的发,“迟早有这一日的,只是早来了一些。”揽着他的肩往屋里走,“桥到船头自然直。”
说来也怪,起先回府还分外沉重的情绪,这时却荡然无存。
这日,可谓患难之处见真情。
罗子君只落张庭后一步到达张府,安慰她,还出了不少主意。
方汀是趁着夜色来的,嘘寒问暖,好生宽慰她一番。
老师、师姐们不遑多让,唯有裘媛不曾登门拜访或者书信往来。
危难之时见恩义。
时间会帮她筛选出最值交好的朋友。
……
天高云淡,鸟语花香。
外边烈日当空,热风荡漾,处处充斥着炎热的讯息。
张庭许久不曾上值,终日在家侍弄花草,阅读杂记,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还有趣。
一日,张恕将她独自叫到面前,负手而立,“你可要想好,一定要选她?”
“弟子确定。”
“怎么就选中她呢?”张恕瞅了眼干净的桌面,想到那人扭曲的容貌和性格,顿觉人生甚是无力。
“那为师知道了。”张恕舔了舔唇瓣,“便依你的意思来。”
反正她就当在做好事了,宁远芝那狗贼许久都不曾来见她,山不来就我、我自见山。
总会撕破宁远芝的脸皮。
第114章
“放你爹的狗屁!”宁远芝指着张恕破口大骂。
“如此凶险的事情, 你竟让老娘出手?你怎么不说想让我去死呢!”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张恕你摸摸自己那张丑陋的老脸,够格吗?”话说得咬牙切齿。
张恕无奈轻啧一声, 瞧瞧、瞧瞧, 较真了不是?
“远芝你这些年过去,怎还是这般暴脾气?”补充道:“老是动怒命不长久,我们这么大年纪了,你得注意养生。”
厚颜无耻、臭不要脸!
宁远芝被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朝廷派系之争什么嫡庶之争,此刻通通被她抛之脑后, 瞪着面前这个老流氓, 咬着牙:“只十来年不见,你怎就变得这般不要脸了?”
犹觉气不顺, 复道:“还说自己做了一桩好事?呵呵!”她讽刺笑两声, 又觉得甚是好笑,慨叹:“你这个老不死的酒鬼婆娘, 真是太不要脸了, 鄙人大开眼界!”
张恕被连连指责一通,面上不见一丝怒容, 还宽和地请她坐下。
“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不过让你略微出山,就气成这样。”张恕砸吧着嘴嘟囔, “忒小气。”
宁远芝被她的‘无耻程度’气笑了,“我今日也是小刀开屁股开了眼了, 张恕你数年之前为官时,也不是这个样子啊。怎么如今变得这般市侩?”
“世人还称你为‘张大家’?哼知道你这副嘴脸吗?”
张恕给自己倒了盏茶,今日两人密会, 约见在这处偏远的庭院,这茶水都是自己命人到外边买的。
她品了一口,唇线抿直成一条直线。唉!这制茶之人手艺真烂,此等茶水难以入喉,还是给宁远芝喝吧。
张恕先是叹一声气,起身将怒不可遏的宁远芝请到石凳上坐下,“老友,别再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宁远芝轻睨她一眼,哼哼两声,算她还有点良心。推开她的手,拂袖兀自坐下。
张恕被嫌弃也不尴尬,转头给她倒了盏茶水,“先喝口水顺顺气。”又跟着她坐下了,还一边捶捶腰,如今年纪大了受不得累,才站一小会就累得遭不住唉!
而她对面的宁远芝见了怒目而视,竟还敢坐下?这就是她求人的态度?真把自己当祖宗了?
宁远芝冷笑连连,以往别人哪个不是对她低三下四卑微乞求,她待会非要给这老东西好看!
她气得一口饮下手边的茶水,却又立即喷了出来,一手扔了杯盏,“这什么茶?这般涩口!”
张恕眼观鼻鼻观口,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模样,恍然说:“是吗?我这是让底下仆从到外边采买的。也不知味道如何,老友勿怪。”
宁远芝见她这副不以为意、不当回事的样子,心头火焰更甚。她刚才分明见张恕自己先喝过。
这老不死的故意捉弄她!
宁远芝面庞扭曲,颤抖着手指着张恕,感觉自己被气都快喘不上气了。
张恕讪笑两声,清清嗓子,“这等小事您大人有大量,就勿要与底下仆役计较了。”她干笑着,“咱们步入正题吧?哈哈。”
无耻至极,竟还好意思步入正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己求她办事呢!宁远芝觉得前半生受过的气都没今日多。
她深吸一口气,冷硬道:“此事凶险至极,我不可能冒着触犯陛下的逆鳞的危险帮你。或许这就是张庭的命数。”忽觉自己的话似乎太不近人情,补充道:“人生在世,并非入朝为官这一条路。张庭既然做出这等选择,不就证明她并不适合官场吗?倒与当年的你相似。为何还要执着于此呢?”
宁远芝扭头看了眼老友,接着道:“张恕啊张恕,你看你这些年不也活得很好吗?都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文宗‘张大家’,受世人追捧崇敬。你的弟子张庭,她学问更甚于你,三元及第万众瞩目,若步你的后尘,往后也绝不会少了美名,更不会缺衣少食。”
“人之大道千条万条,又何必执着于做官呢?”
张恕默了半晌,倏尔抬头看她,真诚发问:“远芝,你真觉我这些年过得好吗?当年离开朝堂……真是我本愿吗?”
宁远芝心头一噎,她何尝不知当年张恕的处境?只是,“可你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要名有要利也有。许多官吏汲汲营营一辈子,都达不到你这种程度,该知足了。”
话说得不错,可己身的解脱安适,这些年无时无刻何尝不是对她的折磨?对她的深深禁锢?
看着深受苦难的千万百姓,她后悔当初所做的选择吗?
她最初的理想是名利双收,还是革除昏聩的吏治,造福百姓?
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啊。
张恕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又含着深深悲戚。
宁远芝却因她的神情一顿,纵是活到暮年她也没能看懂,但莫名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头涌起无尽怆然。
她听到张恕说:“小庭之才,冠绝当世。我或是我们,都应将她送到受苦受难的百姓面前,才对得起手里拿的俸禄啊。”
宁远芝一震,似有万千感慨于心,但下一瞬恼怒上涌,说来说去张恕这老妇还不是为了她的徒弟求情?什么我、我们的,照看徒弟是她张恕的应尽之义,但她宁远芝与张庭半分关系都没有。说到底张恕徒弟触怒圣颜,干她何事?
“你闲云野鹤做久了,可别就分不清楚主次。我拿的俸禄是朝廷发放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我为官是朝廷的官,是陛下的臣子。”
但张恕又问她:“朝廷的俸禄是怎么来的?是凭空生出的不成?”
宁远芝心头一堵,想出言驳斥她,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是啊,朝廷的俸禄源于何处呢?是从每位黔首手里收来的税,人头税、田亩税。
宁远芝无奈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眼下实际就是如此,仅凭你我能改变什么?别自不量力。”
“休要再次此事,老友、老友,龙之逆鳞触之即死,你劝劝自己勿要再管此事,你我年纪不小了,还是好生寿终正寝吧。你也劝劝你那个徒弟,纵然心系百姓,也绝非在朝为官这一条路,”做了十年君臣,她深知当今圣上的脾性,“她这事虽触怒圣颜但远不致死,可若是我等为她求情,才会使得陛下雷霆震怒,真正引来杀身之祸。”
宁远芝觉得话都说到自己这份上,再也没有什么可继续的了。起身朝张恕一拜,“之前知你回京,我不曾来府上拜会也是心有顾及。”拍拍她的肩膀,“老友你万自保重。”
说罢,头也不回朝外边走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这事办不到也怪不得她。
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呢喃:“远芝,你觉不觉得小庭就像是三年前的宗相,人人赞她贤良,做了许多好事善事,却人人避之不过,生怕沾惹半点。”说着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泛起泪花。
“然后眼睁睁看她人头落地,含冤而死……”
宁远芝脚步徒然一滞,瞳孔震颤,僵硬地转身。
“宗悬月啊宗悬月,平生经世致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触怒圣颜,拿着对朝廷缝缝补补余下的银钱,改善民生,兴办学堂,朝廷的银钱不够,就用自己的贴上。”
“到头来横死乱葬岗无人收尸,只有小庭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敢使计筹谋一二;唯一留下的嫡孙,也只有小庭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敢收容;陛下震怒,也只有小庭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愿不要前程,也要保全她的血脉。”
宁远芝嗫喏着动了动唇,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张恕眼眶流下一串泪珠,淌过她沟壑众横的脸,一颗颗滴在地上,那泪中饱含她的悔恨与怨怼。
宁远芝无力地低下头,她比不上张庭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张恕缓缓走到她面前,眼里闪烁着泪光,倏地问她:“若再来一次,远芝,你会为宗相求情吗?情愿眼睁睁看她无辜枉死吗?”
宁远芝倏地抬头,想说张庭和宗相不一样,但到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有什么不一样呢?是为国为民做的善事不一样?还是人人自危无人为她求情不一样?
她再度垂下头颅,思绪万千,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最终沉重合上眼眸。清流对不住宗相,这回、应该要对得住一位她那样的好官吧?
好一会宁远芝才睁开眼,眉宇间饱含愁绪,郑重对张恕说道:“张庭,清流保定了。绝不会再视而不见。”
“你回去告诉你徒弟,在此期间有任何人威逼利诱要她的口供,都勿要承认。清流虽力量微薄,但至少会让做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好官。”
张恕心中大震,凛然朝她一拜,“有劳宁大人,后世百姓会记得你的恩德。”
“我不要百姓记恩。”宁远芝摆摆手,仰头目光深远,“只愿这回无愧于心罢了。”
“但愿张庭能做到、那些我等无能无力之事。”她扭头对张恕丢下这一句,施施然离去。
张恕牢牢注视她离去的身影,在原地站了良久,最终吐出一口气,转身坐回了石凳上,翘着二郎腿,拿出帕子擦拭自己脸上的泪痕。
可算把宁老狗骗到了,好久不曾这样动情演过,还怪生疏的。
她方才一连串说了好多话,此刻觉得口干舌燥,哼着小调心满意足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一口饮下去。
顷刻间又喷了出来。
呸呸呸!
这买的什么茶啊,一定要扣仆从的月钱!
第115章
张恕一脸疲惫地回到张府, 众人一窝蜂就围了上去。
“老师,宁大人那边可是答应了?”
她紧蹙着眉宇,闻言深深叹息一口, 仿佛这个问题十分困难。
“您快说话啊!”荀晗急得跳脚, “唉!”
“姨婆,究竟如何了?”宗溯仪忧心忡忡问道。
“宁大人虽与我有旧,可终究多年不曾联系。为师今日跑这趟也仅仅跟她搭上关系,若想真正请她出山, 怕是得投其所好,置办些礼物。”张恕煞有介事说道。
“家中尚有余财, 寻常物什倒是能够置办, 只是不知能否够得上宁大人所爱?”宗溯仪急切道,不曾察觉丝毫不妥。
倒是张庭心底狐疑:只听说宁远芝清正严明, 重义轻利?
张恕老神在在道:“诶, 小仪你无需忧虑,宁大人喜爱之物寻常, 咱家甭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 置办起来也是轻而易举。”
“究竟是何物?”邬屏柳好奇问,她就暂时呆在礼部观政, 还不曾听说尚书大人有格外喜好之物。
“这也是老妇与宁大人是旧相识,才晓得其中关窍。宁大人平日里最钟爱的便是醉斛坊那坛招牌药酒。”张恕笑着说,已然沉浸在自己的美梦当中, “届时老妇带着美酒邀她共饮,再凭借老妇的三寸不烂之舌, 此事必定能成!”
张庭:“……”果然。
什么共饮,什么三寸之舌,搞不好老婆子今日就将人搞定了, 装出一副困难重重的模样回来骗酒喝。
说不定,连宁远芝喜好药酒的事情都是她瞎编的。
“那我现在就去准备!”宗溯仪立马答应下来,他救妻急切,现在别说区区一壶药酒了,只要能救张庭仕途,纵是上刀上下火海,他毫不犹豫也要去。
张庭却不动声色按住他的手,对张恕道:“当年大夫说了,您往后都不能饮酒否则加重病情,怎可因弟子身体受损?”
其余人听了她的话才登时反应过来,老师确实不能再饮酒了的。
张庭继续说:“不过是仕途,不能为官弟子还有许多路可以走,但您的身体若是有损,那弟子此生都追悔莫及。”
张恕心中生出丝丝愧疚,但只一瞬。
“为师也可以只看着宁远芝喝。”她义正言辞补充道,目光坚定严肃,看不出半点异样。
张庭嘴角一勾,“老师年迈不便操劳,宁大人既然喜好那药酒,找一仆从送去她府上便是,何须劳烦您?”
不让她去如何正大光明饮酒?
张恕顿时急了,“这怎么成!”
其余人:“……”
要再看不出老婆子起了什么歪心思,那她们就是瞎子、就是聋子!
张恕还想力争说服小徒弟,突然感到四周一静,她顿了下视线转下其他徒弟,在看到她们的冷脸时,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讪笑着找补:“为师的意思是,宁大人若无熟人作陪,她恐怕会心有芥蒂。”
“老师您与宁大人分别多年有所不知,如今她最不计较那些虚礼,咱们的心意到了她自然会明白。”
“不是,为师……”
邬屏柳也来堵她的话:“弟子在礼部任职,也知晓尚书大人朴素至简。”
大的小的、老的嫩的都来截堵她,她还能说什么?
张恕鼻孔喷出一道怒焰,重重哼一声,愤然转身。
一群只晓得顶撞师长的不孝徒!
她心里虽骂着,可却忍不住翘起嘴角,眼尾漾开笑纹。
……
又过了几日,朝堂之上攻讦张庭的声音更多了,火药像是积蓄已久,在这一刻迅速爆发。
所有人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在成泰帝即将即将拍板,定下张庭罪名之时。
宁远芝捧着朝笏站了出来,"启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要说什么?成泰帝倒分外好奇,暂且搁置宣判张庭的罪名,殊不知自己点开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宁远芝贴脸开大,说她要参徐相为官不正、诬陷同僚。这些攻讦张庭的官员,都是徐相安排的,就是因为张庭不愿意娶她孙子,怀恨在心。
徐聘终日隐身,从不曾在这世上露面,徒然遭人弹劾毫无防备。
她的徒弟吏部侍郎宋尹率先跳出来,指着宁远芝喷:“宁大人您休要胡言乱语!且不提那张庭究竟如何,徐相为人清正,官至宰辅,用得着为难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高堂之上陛下还在呢,你别当大殿是你家张口就来!”
“宋大人你当着陛下的面,怎么不说你们师徒将吏部当自己家了?”礼部侍郎嗤笑,“我大雍朝传位八代,头回发生此等奇事!师徒一主一次将官署当自个儿家,严防死守,结党营私,不许其余官员进去!”
宋尹心间一梗,怒目而视,“刘大人,吏部考核每回都有名册记载,你若是有疑问,尽管去查便是!我吏部行得正坐的直,”她转头看向成泰帝,拱手道:“吏部都是陛下的纯臣,你们礼部莫要自个儿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就觉得别人都如你们一般货色!”
“宋尹你!”
“怎么了刘大人,下官说的不对吗?你若是嫌弃礼部想来吏部,也别使这等下作手段啊。”
“简直一派胡言!宋尹你敢当着陛下的面发誓,你们师徒二人不曾排除异己?”
其余官员乐得看热闹,譬如高相一派,但只刹那间战火便殃及到她们身上。
彼时,赵熹还在心中暗自偷笑,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赵大人,您是都察院的御史,您来说是否有官员向都察院检举徐相师徒为官不正,结党营私?”
赵熹愣在原地,“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满朝文武都盯着她,畏缩地实话实说,“……好似确有其事。”
高相原本事不关己站在一旁隔岸观火,闻言登时咬着牙闭了闭眼,暗骂一句蠢货!
礼部侍郎刘瑜顿感自己扳回一局,冷笑一声,“宋大人,您听听您听听!甭说结党营私了,你们师徒做的‘好事’简直罄竹难书,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预感来的强烈,刘瑜下一句便是:“诸位同僚你们看看高相,赵大人是她的弟子,但只在都察院任职,不曾将手伸向内阁。再看看徐相,自己做吏部一把手,徒弟做二把手,这还有甚么好说的?”
赵熹这才急了,“刘大人你与宋大人争执,牵扯别人做甚?”
“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又有人出来做和事佬,“诸位大人别吵了,眼下还在朝会上呢,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安大人你什么意思?官员作风、栽赃陷害、包庇排异不算正经要事?”
“刘大人你怎么这样?下官只是出于一片好意,一切争端皆由你礼部而起,休要再无理取闹了!”
“一帮干领朝廷俸禄的蛀虫,还好意思说礼部无理取闹?”
其余被波及到的官员纷纷出声,眼看即将陷入一场无休止的战争,成泰帝被底下的臣子吵得斜倚在龙椅上,烦躁地揉着眉心,憋着满腔怒火。
徐聘不得不站出来,厉声呵止:“够了!”浑浊的老眼扫视四周,带着深深的警告,“朝堂不是菜市,不是尔等过家家的地方!”
她将目光转向宁远芝,“宁尚书,你说本相对张庭怀恨在心也要有根据。”又看向刘瑜,“刘侍郎,朝堂是公正严明之所,你指控本相与宋尹之时,得拿出证据,当着陛下的面,胡乱张口便是欺君。”
宁远芝轻笑一声,“当日章风夷检举张庭,徐相,谁不知您第一个站出来为她保驾护航?”
徐聘眼神凌厉,似是裹挟着刀子般射向她,“朝廷局势混乱,主持大局是本相的职责。私底下,本相与章御史绝无往来,她所检举之事,本相亦是不知情,又何所谓保驾护航?”
宁远芝听了嘴边的笑意更深,转头对后面瑟瑟发抖的章风夷道:“章御史你听见了吗?你被徐相抛弃了,人家可是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章风夷今日见这两尊大佛斗法,畏惧不已,吓得跪在地上,嗫喏:“下官、下官……”心里万分悔恨,恨不得回到数日之前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早知那张庭有礼部尚书作为后台,她、她便不去招惹了。
宋尹看她怕成这样,心下一咯噔,恐她被一乍就什么都招了,站出来斥责宁远芝:“宁大人你们礼部诬陷同僚还不够,如今还要捏着莫须有的罪名折磨下官吗?”
宁远芝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只轻蔑道:“宋侍郎,本官与徐相辩驳,有你说话的份吗?”
宋尹一噎,心头恼羞成怒,但也只得憋着气瞪了她眼,别过头不再言语。
满朝文武只恨不得将自己缩进缝里,生怕火星子不小心烧到自己身上。
徐聘阖了阖眸,年纪大了争执起来力不从心,眼见瞒不住就道:“且不论本相与章风夷的关系,单论她所举荐之事,宁大人觉得有异议,只管向陛下呈上证据。”
“本官既是敢提,当然也是带了证据来的。只是章御史,届时真相大白你构陷同僚的罪名可跑不了了,还不趁现在将功折罪?”这么恐吓章风夷,宁远芝犹觉不够,“徐相可是明言不会保你的。”
徐聘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章风夷,光洁的地面泛着一层水光,还敢指望她什么?叹一声,“本相是百官之首,若是章御史清白,断不得容宁大人诬陷。”
“徐相您自个儿瞧瞧?前后口径不一,还说心里没有鬼?”
徐聘平静道:“宁大人朝会时间紧迫,你还是莫要说些无谓的话,耽搁其余同僚和陛下的时间了。”
“够了!”成泰帝腾的一下站起,眼中带怒,显然压抑许久。
文武百官见状霎时伏倒在地,“陛下息怒!”
成泰帝吐出一口气,揉捏着眉心,“朕息什么怒?朕没被你们气死就已经是朕的福气了!”她指着底下的官吏,手指发颤。
这一刻,她万分后悔刚才宁远芝开口,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张口就搅混水。
缓了好半晌,耳鸣才渐渐消失,她虚弱地坐回龙椅,还得她自己来主持大局,什么徐聘?根本靠不住!
“宁远芝,你既然说张庭遭人构陷,那便拿出证据来。”
那死丫头纳的还能不是宗悬月的嫡孙不成?
“微臣遵旨。”
宁远芝恭敬回道,招手让人呈上证据,视线与徐聘交锋,暗藏锋芒,互不相让。
徐聘心底也在纳罕:陛下最为厌恨是张庭纳了宗家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宁远芝还能拿出什么证据,让张庭逃过一劫?
第116章
为官二十余载, 宁远芝头一回鼓起勇气直视高堂之上的至尊。
“微臣统管礼部掌天下教化,全仰仗陛下赏识拔擢,既食君禄, 当行忠君之事。若有诬告构陷之事, 理应呈报朝廷,开诚布公,为冤者洗雪,惩治奸贼。”她目光炯炯, 正气凛然。
成泰帝听到前半段时揉捏眉心的手一顿,微微颔首, 想不到奸滑如宁远芝, 竟还有这份忠心在,往日里倒是错怪冤枉她了。
“继续。”成泰帝稍感安慰, 接过宫婢递来的证据, 斜倚在龙椅上随手翻动。
这张证明张庭中举之前就不参与客盈楼经营分配,她不以为意, 往下翻去。
越看眉头皱锝越深, 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成泰帝久久翻不到自己想看的,心中倏地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在她开口质问宁远芝前一秒, 对方却道: “章御史检举张修撰有两点。其一,检举张修撰违反朝廷禁令经商,利用职权谋取私利。本官敢问章御史, 张修撰尚未授官前就不再参与客盈楼财务分配,算哪门子的官员经商、以权谋私?”
章风夷淌了一身冷汗, 面上汗水大如豆粒,她不敢攀扯徐聘,只哆嗦着:“兴许是、是下官记错了, 不不不,是底下人调查错了,一定是底下的官吏调查错了!”她仓皇着往大殿中央爬去,嗫喏:“下官亦是被奸人蒙蔽,还请陛下开恩啊!”
“待微臣回去,一定、一定将下边挑唆构陷张大人的小人交付刑部,都是她们的错!一定都是她们的错!陛下……陛下,微臣是无辜的是无辜的。”她眼睛瞪得老大,只身后拖了一长串水渍散发异味。
两侧官员嫌弃地齐齐躲开,不拿半点正眼瞧她,眼神深处还夹杂着嘲弄,不经意将目光投向都察院御史大夫,好似在说‘你就调教出这种货色啊’。
御史大夫恼恨地掩面后退,感觉这辈子的脸都在此刻丢尽了!
当初怎么就招了这种人进都察院?若是一条道走到黑,她敬她算个女人,可畏缩如细犬,眼见事情败露就推诿给手底下人,简直小人行径,果然与徐聘、高璆等人一丘之貉!
这种人宁远芝都懒得施舍一个眼神,“章御史,朝廷可不是你随处更改口供的地方。你若有疑问,待退朝之后找刑部说吧。”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
章风夷眼看彻底没了希望,不由得目光涣散瘫坐在地。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其二呢?”成泰帝压住掌下最后一页,视线冷凝落在宁远芝身上。
宁远芝先是朝她恭敬行礼,“回禀陛下,这其二便是:张庭纳宗溯仪为小侍时,对方已然脱离奴籍,乃是朝廷登记在册的良民。因而,不算私纳官奴,也并未违反礼制。”
“我大雍朝历代以来,从未有律法准则禁止‘官员纳脱贱为良’的男子做侍。章御史所检举张修撰这两点,均属刻意构陷。”
成泰帝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捏得手指发白,眼里汇聚起狂风暴雨。
最后那张是宗溯仪脱奴籍的契书,如今被人撕得稀碎飘散在殿内。
她贬宗氏子为奴尚未有半年,未有半年!就有人胆敢罔顾圣意了!!
这群欺君罔上的贱婢,该死的贱婢!!
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似有冰寒将所有人冻住。
忽而,宁远芝却抬眸直视君王,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坚定,“陛下,张修撰是清白的。恳请您召她回朝任职。”一直秉持这个姿态,她徐徐跪下,“请陛下为张修撰平反,以示严明!”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但朝堂却不是她的一家之言。毫无根据惩治贤臣的君王,只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她身后的清流派系紧跟着跪下,齐齐高呼:“请陛下为张修撰平反,以示严明!”
浊流官员站在对面默默注视这场君臣对峙的好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戏谑。
清流竟然为了名小小的修撰,不惜触怒圣颜,你说好不好笑?哈哈这笑话她们能笑一辈子!
正当浊流官员嘲笑清流时,只听大殿之内一声巨响。
“嘭——”
她们蓦地抬首双目震颤,陛下竟一剑劈裂了御案!
吓得浑身一震,登时齐刷刷跪了一片。
“请陛下息怒!”
“息怒?”成泰帝嘴里细细咀嚼两字,唇边掀起抹冷笑,“该是朕请诸位大人息怒吧?”
众臣面面相觑,猛地脖子一缩,“微臣不敢,陛下万岁万万岁。”
“陛下……”总管胥萩看着她拎着利剑,迟疑唤了声。
成泰帝眼神凌厉如刀,剜了她眼,“朕很清醒!”
这一眼吓得胥萩顿时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成泰帝转过头冷着脸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宁远芝面前站定,将手中利刃贴在她脖间。
“敢威胁朕,宁尚书,你也想学宗悬月是吗?”
宁远芝能清晰感觉到脖颈冰凉的触感,她咽了咽口水,强忍慌乱看向成泰帝,“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学不来旁人,只不过实事求是不忍贤臣蒙冤罢了。”她清楚,脖间的利刃只要再进一寸就是血液横流,但她不仅不后悔今日所为,反倒如释重负。
成泰帝冷冷睨了她眼,又瞥视殿中跪倒在自己脚底的众臣,最后落在徐聘身上,眼神发阴。
她收回宝剑入鞘,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威严淡漠命令,“退朝。”
浊流官员指责宁远芝,做事毫无章法,还连累袍泽。
宁远芝却将矛盾抛向徐聘,“诸位要怨要恨,也应斥责徐相才对,毕竟她才是幕后主使啊。诸位若有朝一日遭人构陷,能有我这般的人为你申冤就偷着乐吧!”
“宁远芝,你休要血口喷人!徐大人怎会做此等下作之事?”
宁远芝瞥了眼她,嗤笑:“我说宋尹,是与不是诸位大人心中自有定论,你这般急着反驳做甚?莫非是狗急了跳墙?”
“你!”
“好了!”徐聘紧皱着眉叫住徒弟,“宋尹我们回去。”
宋尹无法只得忍下脾气跟着她后面。
徐聘最后看向宁远芝,眼中暗潮涌动,带着浩荡的从属离开。
一些中立的官员独独留到两派人皆都走了,才敢小声说话。
“乖乖!今日可谓三方混战,谁都没讨得到好。”
“那张庭究竟何方神圣?一个小小的正六品官,便能搅动朝廷风云。这些日子桩桩件件都是她,事件爆发回回都因她,本官都快对‘张庭’两字产生阴影了。”
“唉,谁说不是呢?”
……
本来这事都已肃清,可徐聘那边又扯着似是而非的问题不放,双方互不相让,成泰帝那也是态度暧昧,眼看僵持半月不下。
宁远芝本已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却在当天夜里收到一封信。
上面端正写就两字——露怯。
信上没有署名,但字迹却令她分外熟悉。她思忖良久,仍不解这招的深刻含义,难道张庭不想做官了?
不对,这怎么可能?
宁远芝想再去信仔细询问,但又怕走漏风声,夜里辗转反则,又拿起信仔细观摩,字迹端庄平和,透着股从容笃定。
她轻轻颔首,准备依照指示行事。
从隔天开始,清流一派便在与浊流的抨击中表现得力不从心、节节败退,仿佛被攻击的不知所措,彻底没了抗衡的力气。
众多朝臣暗道礼部尚书果然不是徐相的对手,这张庭哪怕真清白也要栽了。
这日,张庭的师姐们和罗子君跪在地上,请求陛下拔除奸佞,还忠臣一个清白,莫要寒了天下学生的心。
但直至跪到黄昏,都无人理会她们。
徐聘掀起轿帘轻嗤,问徒弟:“可知为何证据充分,为师还能斗赢清流?”
宋尹笑得谄媚,“盖因老师手段过人,陛下贤明。”
徐聘轻飘飘盯了她一眼,宋尹霎时就收起笑。
徐聘才接着道:“陛下想要张庭死,我们做的是她的刀,她自会晓得暗中使力。你日后若遇此事,只需顺势而为即可。”
“嘿嘿,弟子明白。”
“这张庭决不能留,明日再加一把火,只等陛下宣判她死刑了。”徐聘缓缓阖眸,下一瞬睁眼,神情狠厉,“这就是与老妇作对的下场!”
且说内庭紫宸殿中轻烟渺渺,弥漫着一股厚重的檀香。
成泰帝方才见过郗道长,又得了几枚保养身体的丹药,此刻心情极好,还又闲心跟胥萩谈天。
“近日呈上的青词写得着实一般,哼,还什么两榜进士、一甲进士呢,都是些狗屁,”她叹一声,走进帐幔之中,“老伙计你说如何是好?”
胥萩笑着紧跟在她身后,“主子忘了,您之前不夸过某篇写得极好吗?叫那人再写一篇不就行了?”
成泰帝想到创造那篇青词的人,身形停滞,眉心紧锁。
对胥萩道:“她不是个听话的,朕不需要忤逆圣意的臣子。”
“竟胆敢忤逆君上,”胥萩笑道:"那位大人可真是个犟骨头。"
成泰帝叉着腰觉得有些好笑,“哟,这都给你看出来了!确实是个犟骨头。”
索性闲来无事,继续道:“胥总管说吧,可还看出什么?”
“婢子还看出即便被人忤逆,可陛下您还喜欢她。”胥萩浅浅一笑,“不然触怒圣颜,这人早该死了。”
成泰帝继续往里走,默了好一会才终于承认,“说的不错,朕确实还喜欢她。纵使她不识抬举忤逆朕,可是朕也确实钦佩她的为人,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属实是个真女人。可惜不能为朕所用,唉!”
“这人究竟犯了何罪,让陛下恼怒又惋惜至此?是为臣不忠吗?”
犯了何罪?成泰帝总结一下,就是不长眼纳了一小侍。
但不好这样直白说出来,显得自己太小心眼,她只回答最后的问题,“不,此人甚是忠心,比朝堂里面那些老东西强上百倍。”想到那日张庭真诚赤忱的目光,感慨道。
“那此人就不曾犯下什么原则错误。”胥萩总结道,“婢子虽不知此人是谁?可却能深深感受到主子喜爱她,您也说她忠心,何不再给她一次机会?”
成泰帝撇撇嘴,“朕给过了,此人不识抬举。”
“啊?她对主子如今无礼,您竟然还不想杀她?”
成泰帝登时一噎,怒瞪了胥萩一眼。
胥萩对她的怒容以笑相待,提议道:“天子心胸海纳百川,您既这般都舍不得她死,何不干脆让她活?”
成泰帝认真思考了这话,犹疑道:“这是否有失朕天子威仪?”
“陛下若有顾虑,只需将人放得远远的,相见之时再召回见见便是。”
确实是个办法!成泰帝颇感心动,但也有些顾虑。
“容朕想想。”
第117章
徐、宋师徒两人乘着轿回府, 路上轿妇没个轻重猛晃了下。
宋尹险些扑倒出去,好在手疾眼快握住一旁的扶手才稳住身形,她猛地‘嘶’一声, 张口诘骂:“狗爹养的, 是要晃死本官吗?”这些外雇的,就是没有府里下人得用。
外边,轿妇诚惶诚恐跪倒在地,“贵、贵人, 对、对不住,小人头回来, 贵人娘子还请恕罪!还请恕罪!”唯恐就此失了生计, 频频向轿内磕头谢罪。
徐聘也差点撞在木框上,但她心情颇好反倒劝着徒弟:“算了小尹, 百姓出来讨生活不容易。”
轿妇闻言赶忙道:“多谢贵人娘子开恩, 多谢贵人娘子开恩!”生怕晚了一步便再遭人斥骂问责。
“哼!”宋尹到底顾及老师的颜面,没有多说什么。
徐聘一手掀开轿帘, 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 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轿妇,轻轻招招手, “快起来,还跪着做什么?”
“是。”头回有贵人待她这样亲切,对方受宠若惊, 好半天才惶恐站起身。
徐聘上下打量她一番,柔和问道:“倒生得顺溜, 孩子你多大了?”
“回贵人的话,小人将将二十。”
“老妇见你谈吐、仪容尚可,是个读过书的。你这般年纪为何不去考取功名, 闯出一番天地?”
轿妇捏着衣摆,窘迫道:“贵人有所不知,小人家中老母早逝,这些年小人全靠父亲拉扯长大,全家全力供我读书,连底下的弟弟都无从顾及。如今父亲病重,负担不起束脩,底下还有几个弟弟要养活,便出来谋份活计。”
徐聘点点头,“倒是个有恩有义的好孩子。”说罢,又问他之后有何打算?
“小人打算待父亲病好,再存些积蓄考举。”轿妇羞涩腼腆说道。
“好志向。”徐聘赞道,瞧她知恩知义尚且算个能投注之人,“你若情愿,不如今后便来徐府上工?好歹比做轿妇松快些,闲暇之时还可温书备考,月钱也比外边高些。”
轿妇听了这话心头大喜,连忙跪下叩恩,“小人谢大人提携,日后必当全力报答。”
徐聘笑呵呵应了,又随口问她可有仰慕朝中哪位大人?
若是圆滑世故些的,这会儿该表明心迹直言仰慕朝中宰辅云云,在大赞她行事作风。
轿妇抚着头笑容满面,特别诚恳道:“小人书读得不多,也少知朝中大事。但要说仰慕崇敬之人确有一位。”
徐聘胸有成竹阖眸,等对方表明立场。
“那便是今岁的状元娘子。”轿妇目光如星,闪烁明亮的光点,“坊间都赞张大人文曲星下凡,为当世文魁。可从一介微末到三元及第谈何容易?小人仰慕张大人的文采绝代,但最崇敬的便是她一路走来的韧劲与灵慧,万般渴望日后能成长到她十之一二……”
徐聘脸色刹那黑如锅底,“你明日不用来了。”忍着郁气猛地掷下轿帘。
“起轿。”一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宋尹见徐聘周遭笼罩阴沉的气息,撇撇嘴,还不如让她早早呵退这人呢,老师装什么好人?这下好了自讨苦吃!
待师徒二人回到府中,前往书房议事。
行至半路,又被冲出来的一名娇公子拦住,他身后还紧跟着数名仆从,见主君回府心慌失措赶忙跪下行礼。
娇公子小脸惨白跪在徐聘面前,连连啜泣,“祖母,我不再喜欢张庭了,我听你的话嫁给谁都成,求您……”他泪流满面膝行上前,抓住徐聘的官袍下摆,“求您放过她吧!她真的是个好人!”
徐聘拽出自己的官袍,目光沉沉扫向地上的仆从。
娇公子的奶爹被骇得冷汗连连,哆嗦着道:“大人,小的们拦了没拦住……”
“祖母,求求您。”娇公子仰面眼睛都哭红了。
宋尹立在一旁,尴尬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心里却纳罕极了:这张庭真他爹邪门,分明一面都没见过,怎么哪哪都是她?
还有,明明是初出茅庐的小翰林,可她们浊流一派近乎全部下场,硬是没能将她搞下来!以往别说她一个小六品,就是二、三品的高官都整过,但没一个像她这样费劲!
贱至贫民轿妇,贵至高门贵子,竟都离奇拜倒在她脚下。一个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一个千方百计逃出后院哭求祖母放过她。宋尹活了四十余载,没见过这等怪事。
徐聘垂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孙儿,语气淡淡:“你是觉得你的痴心重要,还是我徐家的颜面、前途重要?”
娇公子头脑一懵,“祖母……”
接下来的话就不便外人知晓,宋尹摆手挥退仆役,为老师清场。
徐聘弯腰捏起孙儿的衣摆,细细摩挲,“是上等的罗,看花样还是今年新产的。”浑浊的眼俯视他,“你是徐家的嫡长孙,你父亲可有好生教过你这罗得需多少银钱?”
娇公子泪痕挂在眼角,不明所以,“……父亲略略提过,约莫三十两银子一匹。”
“那三十两的银子从何而来?”
娇公子更不明白了,“自是从府中经营所得。”
“好,老妇看你并非无可救药。”徐聘丢了衣摆,为他补充,“徐家经营周转来源庄子、田产、商铺。”
徐聘又问孙儿,“你可知她张庭打算做何事?”
娇公子呆愣摇头。
徐聘倏地咧嘴冷笑,眼神似淬了毒的利箭,“她那篇着内阁行议的文章,可是剑指清算天下田亩、理清天下人口。若有朝一日实行……”
目光凌厉射进娇公子的眼,令他冷不丁颤了下,“好孙儿,你可知徐家会补缴多少人头税、田亩税?届时你还穿得起这一身绫罗绸缎吗?”
“金银还是次要,若是上边、”徐聘缓缓指了指天,“知道了,你可知徐家会面临多大的祸患?”
“老妇此举为的是徐家百年不衰!”
原来张庭会试那篇策论威胁到的,不仅是高相的利益,还有徐相一派的,高、徐两派虽不相融,但同属浊流,蛇鼠一窝,谁还比谁干净?
徐聘负手而立,眼神轻蔑下瞥,“宗家满门抄斩,独宗溯仪苟留性命,还好运得张庭青眼免遭流落风尘,只是若徐家事发,就不知乖孙是否有你那手帕交的好运在了。”
娇公子惊得杏眼一瞪,似被看穿心思,又似被吓住,猛然往后缩了几步。
“下次学聪明点,否则、胆敢阻拦徐家利益之人,无论是谁,老妇都不会放过他。”
“乖孙,你听懂了吗?”
娇公子浑身被镇住,止不住颤抖,站在他面前仿佛不是亲祖母,而是某个恶鬼,直直点头,“懂……懂了,孙儿懂了。”
道理都掰碎讲给他听了,若再犯她可不会手下留情,徐聘转身带着徒弟继续往书房而去。
……
夏雨来的猛烈,噼里啪啦势要将世间浊气扫荡殆尽。
张庭静静立在屋檐下,衣袍下摆颜色暗沉不知被溅湿多久。
她从狂风肆虐观到雨击万物,一直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她感觉衣角被轻轻拽了下,回过头去。
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带着只小黑马,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大的那个嘴里正叼着她的衣物,见她看来还用它黝黑滑亮的头颅蹭蹭她的脖颈,小的那个睁着干净透彻的大眼有样学样凑过来蹭,没学到讨好人的精髓就胡乱蹭。
蹭得张庭一身水渍,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抚着一大一小的头,温柔地笑了,“你们是在安慰我吗?”
身为事件主角,纵然她冷静淡漠,不理会近日流言蜚语的攻击,不在乎朝中官员的轻蔑。
可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她心中何尝不忐忑呢?但倘若她都怕了,站在她身后的人只会更惶惶不可终日。
“怎么在这站着?”宗溯仪刚午睡醒来,睁着双惺忪的眼见两头浑身湿透的马往张庭身上贴,精神霎时一震,快步过去两掌将一大一小拍开。
敦敦郁闷地鼻孔喷出热气,但从不敢在男主人面前放肆,暂且脱下身为王中之王的尊严,领着它的王嗣退开。
宗溯仪将人拉出来,脱下肩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又皱着眉擦拭她下巴的水痕,“多大的人了,还跟着畜牲胡闹,当心害了风寒!”
张庭握住他的手,嘴角牵起抹浅笑,“睡醒了?为妻也才站一会,稍后换个衣裳便无碍。”
宗溯仪眉眼漾开笑意,双手捧住她的脸本想亲一下,但想起上面才被两匹马湛了水上去,又有些嫌弃地退开。
来到张庭身后推她进屋,“快去洗漱换衣,我命小容送碗姜汤来。”
“好,小生就依郎君的吩咐。”张庭愉悦地迎合他的动作进屋,心头难得松快。
宗溯仪唇角翘了又翘,小声嘟囔:“你知道就好。”还扭过头狠狠瞪了眼一大一小两马,才踏进屋门。
小马懵懂地看向旁边伟岸的母亲,仿佛在说‘这只两脚兽为何能对王如此不敬’?
敦敦偏了偏马首,鼻端喷出热气,拱拱幼崽的身躯,像在告诉它‘身为王者要有包容奴隶的心胸’。
小马似懂非懂收回视线,踏了踏马蹄。
夏日的雨去的很快,没一会雨停了。
敦敦扬起高傲的头颅,重新拾起王者的尊严穿上,带着幼崽威风凛凛走了。
第118章
翌日朝会上, 吏部官员齐齐站出来抨击礼部一众,礼部皆是一帮文质彬彬的弱书生,争得面红耳赤都斗不过吏部。
宋尹嘴角扯出抹轻讽, “刘大人, 你不是号称‘朝中悍妇’,无人能辩驳过你吗?从前那么多大道理怎就说不出来了?”眼中闪烁着猫戏老鼠的残忍快意。
刘瑜因她的诘问涨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却一句话都辩不出。
吏部人群中,不知谁突然笑出声, “礼部竟都是弱如鸡鸭之辈。”
“你!”
刘瑜张口斥责,可吏部人数众多, 她一人难挡众口, 又被逼得节节败退。
朝中群臣见状,心道:清流失了刑部、户部, 果然不是浊流一派的对手。这么看来浊流一家独大, 全面统揽朝堂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人都密切关注清、浊两派的斗争,无人注意到端坐上首的成泰帝眼中掠过一丝骇人的寒芒。
宋尹若无所觉, 志得意满呵退了清流一众, 命人将张庭的罪证呈报给成泰帝。
“启禀陛下,这是罪官张庭的罪证, 还请您览阅。”有这些‘证据’在,哪怕不至于处死张庭,但令她锒铛入狱轻而易举, 届时再疏通刑部那边的关系,让一犯官畏罪自杀易如反掌。
吏部官员此刻无一不是挺直腰杆, 直恨不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甚至沉稳内敛如徐聘,都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得意洋洋阖上眸子, 等候成泰帝宣判结果。
而礼部一众官员唉声叹气,宛若斗败了的母鸡,神情耷拉着。
有人知晓张庭的事迹,惋惜地紧闭双眼,心头分外不忍。唉!这么一位旷世奇才,今日便折戟于奸臣构陷了。
然而,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成泰帝缓缓拿起奏疏,只浅淡说了一句:“罪臣?宋尹,你已替朕给张庭定罪了?”
替?
普天之下,何人胆敢做皇帝的主?
徐聘双眼霎时睁开,眼底惊涛翻涌,脊骨窜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惶恐不已伏倒跪地。
“宋尹言语无状,请陛下恕罪!”
宋尹原本愣在原地,闻言立即扑倒在地,“微臣殿前失仪,请陛下责罚。”心头恐惧万分,全然不复方才的得意。
“殿前失仪?倒是伶牙俐齿,为自己找了个好借口。”成泰帝手捧着奏疏淡淡道,“徐聘,你这徒弟教得挺好。”
徐聘伏在地上,浑浊的眼顿时圆睁,“微臣教徒无方,请陛下责罚。”心里诚惶诚恐,陛下起疑心了。
“无方?你呀好得很,有吏部那一帮乌泱泱的官员在,朕哪敢怪罪你?”成泰帝眼皮都懒得撩一下,难得轻松开了个玩笑,“若朕责罚你这浊流头子,那帮人不得对朕群起而攻之?”
这、这是说浊流意欲谋反?
满朝文武大骇,尤其是浊流一派慌得六神无主跪倒在地,连这些日子隔岸观火的高相都怕得一身冷汗,咽了咽口水,唯恐被连坐。
“陛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
“陛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
大殿之内呼声震天,而成泰帝合上奏疏不喜不怒起身,看看礼部那星零几个‘柔弱’书生,叹了叹,上回将清流杀得太狠,如今只剩这小猫三两只。
她瞥了眼乌泱泱跪了一片的浊流官员,轻啧一声,这边人还是太多了。
成泰帝随手将奏疏扔到地上,目光冷静锐利,全然不见前几日的歇斯底里、疯狂阴鸷。
她徐徐从跪倒的官员身侧走过,明黄的龙袍轻轻摆动,那是天下所有人都需顶礼膜拜的存在。
她毫无征兆下达一道圣旨:“宋尹欺君罔上,革除官职,移交刑部审理。徐聘教徒无方,着停职反省。”
“退朝。”
这日是异常特别的一天,清流一派茫然地站在殿宇内,看着近日将她们打击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浊流领袖徒然落败,脑中懵懵然,甚至感觉赢得莫名其妙。
明明上一刻还是她们败了,怎就突然反转了?
而宁远芝却在瞬间恍然大悟,张庭那封信……原是这个意思!这……她……唉!她是察觉到陛下对浊流一派容忍快到极限了?才悄无声音设下这样一张参天大网,连自己这个混迹官场几十载的老人都猜不透。
此女果真足智多谋!
宁远芝想着想着就勾唇笑了,由衷为张庭高兴,但唇边的笑却在猛然间僵住,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妥。
若张庭算无遗策到这个地步,那她遭陛下责问当日何故表现的那般狼狈?
宁远芝陡然一震,双目瞪得老大,莫非……莫非她在此之前就在布局了?为的就是让徐相一派放松警惕,主动跳入她布置的陷阱里?
宁远芝心头震撼无以复加,她、她可真是个怪物……
当宁远芝沉浸在震惊之中,一道怒喝将她猛然拉回现实。
原来是宋尹气得目眦尽裂,“宁远芝,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是吗?你这个老匹妇,阴险狡诈至此,竟还敢妄称清流!”
宁远芝微愣,抬眸看向徐聘,对方也怒意勃发瞪着她,眼中怒火似要化作实质将她烧成灰烬。
再看浊流一脉俱都这副情态,连朝中最以阴险狡诈著称的高相都怨怼地盯着自己,显然这些人都误以为自己就是那操控整个棋局的天才棋圣。
宁远芝忽然笑了,这些朝中大臣自诩聪明绝顶、神机妙算,竟连幕后棋圣的真面目都难以窥探一二,更别提能寻摸到棋局的冰山一角了。
她哈哈大笑,在众人怒气冲天的注视下哈哈大笑,无人知她内心的欣喜若狂,甚至恨不得奔走相告!
宁远芝知道,清流即将诞生一名年轻的领袖,她会带领清流一派站到更高更广阔的领域,乃至于……远高于宗相在时的盛况!
……
事件落下帷幕,成泰帝唤了翰林院侍讲来草拟诏书。
待人书写完毕,呈到她面前时,她却犹觉不够。
只贬谪就够了?不行,胆敢藐视君上的人,必须得到更深刻的教训。
但她又舍不得将美玉折损。
成泰帝斜倚在御座之上,摸着下巴沉思,倏地她嘴角荡开兴奋的笑。
既然张庭自以为与宗氏子情深意重,那就让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好了。
申时,胥总管领着一众侍卫宫婢浩浩荡荡来到张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张庭,职任翰林院修撰,性桀骜不驯,行事乖张,本应严惩不贷,姑念旧有微劳,着即降二级,调任漳州府凤仙县,担任县令。钦此!”
“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结果尚在张庭的意料之中,她恭敬地接过圣旨。
她身旁的宗溯仪却惨白着脸,目中满含忧惧,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他、他还是害得妻主被贬官了……
胥萩轻轻瞥了眼曾经皇室最耀眼的明珠,眼中不禁闪过一丝不忍与怜悯,但终究只收拾好神情,笑眯着眼看向张庭。
虽是贬官圣旨,可这位张大人的好运还在后头呢!
该做的或不该做的,自己都尽力为她做了,希望有一日她能秉持着善心,将对通州府真心仁心也洒向漳州府。
“张大人,陛下还有一道口谕。”胥萩手轻轻向前一挥,身后的侍卫整齐有序而出,冲进张府内院。
原本松了口气的众人,心又重新提起,惊惶失措看着这幕。
“陛下口谕:没收您与宗氏子名下所有金银产业,包含一众奴仆在内。”
这倒是令张庭始料未及,但只一瞬她便接受现实,“谢主隆恩。”只舍弃些许银钱罢了,日后再挣便是,更何况她还在老家旧宅埋了一箱金条呢,唔……这个不能说。
可这话落在宗溯仪耳中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一瞬间眼眶就蓄满泪水,止不住往下流。这和抄家流放有甚区别?妻主落得今日这副田地都是他害的!他这个害人精当初怎么不死了去!
他遭受沉重打击,心神恍惚,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小仪!”
他迷迷蒙蒙听到妻主急切地呼喊自己,声音越来越小,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跟她说对不起,却在下一瞬彻底失去意识。
宗溯仪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过去,在祖母、母亲还在的时候。
他还是京中尊贵无匹、高高在上的郡公,得知外祖母有意将自己嫁与林氏联姻,他怒不可遏,林秋月那种空有相貌的草包也配做他的妻主?
她不配,那谁配呢?宗溯仪觉得自己心中应该有答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但这并不妨碍他乘着华丽的凤辇找外祖母辩驳。
前往东宫的路上,路过少詹事府邸。
凛冽的寒风吹起帷幔,细碎的雪花落到他脸上,冷得他蹙起眉,不经意一瞥,却见一道红衣猎猎的身影伫立在少詹事门前,风姿挺秀,温润如玉。
他瞳孔轻颤,张了张嘴,终于将心底的那个名字喊出来:“张庭!”
那是他的妻主!
“叫为妻何事?”张庭匆匆将药碗搁置在一旁的案几上,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又轻轻将他额头的热汗拭去。
宗溯仪喘着气坐起身,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空空荡荡,连道帐幔都被撤去了。
他……只是睡了一觉?
宗溯仪眷恋地扑进张庭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安心不已,“妻主……”皱着眉些许困惑,歪着头发问,“你三年前一月初可曾去过少詹事府邸?”
张庭小心的接住他,手上动作却有些变扭生疏,难得嘟囔一句:“怎么还咋咋呼呼的。”将人好生抱好,回他:“为妻确实过去,郎君为何这么问?”
宗溯仪兴奋地支起身子,贴近她的脖子,颇为神秘道:“原来我们那时候就见过面了!妻主你还记得吗?”
张庭浅笑着颔首,不扫他的兴致,“当然记得。”不过她认识宗溯仪,远比这时早。
宗相精细娇养的小辣椒。
她温柔地捏捏他的鼻子,“郎君,日后可不许再这般冒失,你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了。”
方才大夫诊脉,他已孕有一月。
第119章
宗溯仪偏着头推开她, 懵懵懂懂眨了眨眼,还没有反应过来。
“双身子?我只有一个人,哪来的双?”
张庭端起旁边的药碗, 眉目柔和看着他, 但笑不语。
宗溯仪安静坐在床上,慢慢疑惑地蹙起秀眉,脑中却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他瞳孔一缩, 突然难以置信捂住嘴。
“妻主是说我怀孕了吗?”语气中伴随欣喜雀跃,他期待地看向张庭。
“总算反应过来了。”她轻笑一声, 低头将药汤搅到适口的温度。孩子还没出世呢就傻成这样, 真不知日后诞下麟儿,又该作何痴态?
她舀起药汁试了下温度, 眉头微皱, 温度是合适的,但药汤苦中带酸, 味道着实怪异。
不过宗溯仪近来惊惧交加, 腹中孩儿养得并不安稳,这安胎药是必须得喝的。
张庭又舀了勺药汁, 送他嘴边,“快将这安胎药喝了。”
宗溯仪双手捧着肚子笑眯了眼,弯腰一口将药汁包进嘴里, 又苦又酸的怪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可他却觉得这药甜蜜极了!比裹了厚厚蜂蜜的蜜饯还要甜呢!
细细回味药味, 他双手新奇地在平坦的肚子上来回抚摸,一双清澈的眸子亮若星辰,这里面竟然揣了只崽崽诶!
是他盼了三年多的崽儿, 是他和妻主爱情的见证!
宗溯仪时不时小心戳着肚子,又时不时来回在上面打圈,玩得不亦乐乎,怎么都玩不够。
过了会,忽然一股酸涩之感如潮水涌上心头,他回想之前久久不孕的艰难,忍不住抱着肚子小声啜泣。
张庭:“……”孕夫的情绪变化真快啊。
她慨叹了半晌,默默将他的手往下挪挪。
宗溯仪:“?”
他悲伤的情绪被打断,双眸含泪疑惑地看着她。
张庭严肃且郑重地告诉夫郎:“这才是孩子居住的处所,你方才摸着的那里是装饭的地方。”
宗溯仪:“!”
他目光呆怔,好一会视线下移,温柔地抚着肚子,跟里面的芝麻大小的小鱼崽道歉:“乖崽,爹爹错了。宝宝原谅爹爹吧?”
张庭皱眉瞅着他,还没怎么发育能听懂什么?
感觉碗壁都快凉了,她出声打断这单方面父孩情深的场面,“快喝药吧,等再凉些都不能喝了。”
她舀出一勺小心喂给宗溯仪,对方只能恋恋不舍从与崽儿的交流中抽身,崽崽,爹爹很快就再来找你玩。他一口包住药汁,利落咕噜咽下去。
张庭见状满意极了,又一勺一勺喂给他。
宗溯仪喝得面色如常,不见丝毫厌恶难受,但时间长了惹得他心间徒然窜出无名之火,猛地夺过她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眼神幽怨瞪了张庭一眼,好似在怪她动作慢了,耽搁他跟崽儿交流感情。
张庭抿了抿唇,接过他递来的空碗,转身出去放好,心头莫名有些不对劲。
宗溯仪当爹了,就把她抛到一边?真是小没良心的。
等张庭端了饭食进来,宗溯仪还在跟肚子做游戏,看得她颇为无奈。
“吃饭了。”
宗溯仪狐疑地瞅了眼她身后,“怎么是端进来?家里的小厮呢?”
外边天色渐暗,张庭将饭食搁置在圆桌上,想去将蜡烛点亮,但刚迈出一步又尴尬地退回来。
她坐在木凳上,叹了口气,“哪还有什么小厮?郎君忘了,咱家家产俱都被陛下没收,你看这屋里空空荡荡就知道了。而奴隶收做官奴,雇工散的散走的走,至于老师……找旧友畅谈去了,眼下整个府邸就只剩你我两人。”
“郎君快来吃饭。”摆好碗筷却不见人行动,“愣着做什么?”
她抬头看去,宗溯仪还捧着肚子愣怔在床上。
张庭心底一咯噔,怕宗溯仪多想,走到他面前去,半开玩笑道:“不是欢喜有孩子了吗?还不用饭也不怕饿着他。”手抚弄他披散在身后的发丝,细细安抚。
宗溯仪仰着头按住她的手,睫羽颤了颤,自责道:“都怪我……”别过头眼眶簌簌滑下一窜泪珠,不敢去看张庭的眼睛,“若不是我,妻主也不会连辛苦攒下的家业都保不住。”
他噙着泪自怨自艾,“我也对不住腹中孩儿,将将来临这世间,就要面对日后窘迫的家境。”手指攥紧被衾颤抖着。
张庭一巴掌按在他的头顶,揉了揉,“快下来先用饭。”孕期让哭包更多愁善感了,唉。
宗溯仪突然怒了,满腔自怨荡然无存,将她的手从头上拍下来,在床上站起叉腰瞪着她斥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吃饭、吃饭,莫非你眼里只有吃饭,没有我和孩子?”说这话时,他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哟!真神气,跟只雄赳赳的大公鸡似的。
孕夫孕期多变的情绪,杂糅某人骄横任性的作风,她今日也算深有体会了。
只是张庭淡然一笑,还治不了他?
避开宗溯仪的肚子,将人抱下床按在木凳上,又将碗筷塞到他手里。
“吃饭!”
一系列动作迅猛,宗溯仪落座时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不满地小声嘟囔:“才有了崽崽,就对我不耐烦了……”视线往桌上一扫,一荤一素一汤,面相普通。
忽而抬眸真诚发问:“不是说咱家没钱了吗?”这一桌哪来的?
“用灶房之前的剩菜做的,为妻厨艺一般,你将就着吃吧。”
听到说这面前的一切都是张庭为自己做的,宗溯仪顿觉感动,也不觉得菜色普通了,直夸道:“妻主手艺过人,怎会一般?”他夹了筷子送进嘴里,美味可口,香得世间仅有。
他的眼睛弯作月牙,包着饭菜细细咀嚼,愉悦地翘了翘脚尖,感觉自己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试问,谁家妻主愿为夫郎洗手作羹汤?
是他的哦!哼哼。
张庭低声笑笑,心房一片柔软,荡起阵阵涟漪。
傻瓜。
半刻后,宗溯仪咽下口中的饭食,羞涩抬首万般诚恳道:“今日妻主劳累,不过做饭本就是内宅之事,往后便由我代劳吧。妻主专心仕途便好。”
“……”大可不必。
记忆遥遥拉到宗溯仪初次为她庆祝生辰那回,回忆起那碗泔水面的味道,张庭顿觉腹中惊涛翻涌,差点反胃将肚里的吃食吐出来。
张庭虚弱地微笑着,拉住宗溯仪的手,笃定且万般自信地告诉他:“往后为妻断然不会让你受苦,待到凤仙县必定最先聘个灶郞回来。郎君金枝玉叶,身子繁重,何必受此等苦楚?”
夫郎啊夫郎,不善厨艺就不要勉强,强扭的瓜不会甜的。
……
半夜,两人合衣躺在床上休息。
屋内昏沉阴暗,伸出十指都看不清形状。
张庭早已沉沉睡去,明日便要启程赴任了,今晚可得睡饱觉。
宗溯仪脸蹭着她胳膊强忍睡意,睁着眼睛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但脑袋里面一片浆糊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什么呢?
好困……要不还是睡了,明天再想吧?
不行,这件事很重要!
是什么呢?
宗溯仪眼皮子直打架,他嗅着鼻尖安稳的气息,忍不住缓缓闭上眼,却又在下一刻骤然睁开,澄澈的眼里泛着喜悦,瞬间困意全消。
他想起是什么了!
宗溯仪小心侧过身,兴奋地将张庭推醒。
轻推她的肩膀,柔情蜜意地唤:“妻主,快醒醒。”
没醒。
再推推她的肩膀,温声道:“快醒醒快醒醒,我有十分紧要的事说。”
没醒。
宗溯仪唇畔的笑意顿时隐去,他阴着脸握住她的肩膀猛晃,“张庭,快给我醒过来,快给我醒过来!”
张庭在睡梦中好像回到上辈子,她刚签完价值百亿的单子,正徜徉在无边的金钱当中无法自拔,耳边却传来恶魔的低语——“给我醒来,给我醒过来!”
醒什么醒?这是嘲讽她在做梦?
张庭目光转冷,无知浅薄的男人,这点见识都没有,还敢耻笑她?
管你是什么魔鬼,都得给我付出代价!
张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恶魔从虚空拖了出来,看着对方瑟缩畏惧的神情,“你冷静点……”她忽而眯起眼勾唇笑了。
现在怕了?可她不会手下留情。
这句话说罢,她扬起木棍抽到对方身上,倏尔耳边传来一道清晰的闷哼声。
张庭还想着,这声音就跟在她耳边响起似的,太近了。
她晃了晃头,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又再度扬起木棍掷落在恶魔的背上,这次的力道用得更大,恶魔不堪重负小声啜泣跟她求饶,嗓音破碎可怜。
“好疼,不要打我了……”他低低哭着,声音却莫名带着股娇意媚意。
这个无知浅薄的恶魔,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呢?不对,是很耳熟。
张庭深深感觉到怪异,肃着面容将恶魔按在地上审问。
“你是何人?从何处来的?为何开始对我说那样的话?”
“呜呜……你放开我,我是你的夫郎啊。”
夫郎?这小恶魔扯什么谎,她张庭每日数着钞票过日子,母单至今,哪来的夫郎?
等等,夫郎……她真的有一个!
张庭猛然张开眼,入目的一切令她瞳孔地震。
只见宗溯仪被她压在身下,美目噙泪怨怪地盯着她,眼眶红红的,显然哭过很久了。
老天,这是个孕夫啊!她对他做什么了!
张庭心有余悸连忙退开,扶着衣衫凌乱的夫郎起来,担忧地问自己伤了他何处?还疼吗要不要紧?
宗溯仪白皙的脸上升腾起几分热意,睫毛轻轻眨了眨,两颊绯红,像被染上了层胭脂。
他低垂眼眸将她的手带到后边,自己最丰润处按了按,羞怯开口:“其实也不太疼的……”声音越来越小。
第120章
张庭嘴角抽搐, 嗖的一声抽回手,肃着脸教育他:“大晚上的,当着孩子的面, 正经点。”视线下瞥, “你说对不?崽儿。”
他还不正经了?
宗溯仪斜睨她一眼,阴阳怪气哼唧:“是是是,咱们张大人最正经不过了,不光白日里衣裳穿得最端庄, 晚上也‘不动夫郎一根手指头’。”
他单手捂着微肿的后臀,目光紧盯着她, 步步紧逼, “就是不知是谁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对她的夫郎大打出手了。”说完, 扬起下巴朝她轻哼一声。
张庭冤枉, 她可没做什么不干净的梦。可梦境之事除了她自己,谁又能证明她的清白呢?
头顶被扣上一口黑锅, 还被夫郎质疑假正经, 她无奈地轻啧一声,也不做辩驳。
“是为妻的错。”事儿确是自己做的, 好在没伤着孩子。
又转头问他:“郎君,叫醒为妻做甚?”
宗溯仪瞧她认输落败,骄傲地不行, 翘起嘴角站到床上,站得高高的, 低头俯视她。
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自然是好事。”
“何事?”
宗溯仪随意摆摆手,跳下床, “你别管,跟我来便是。”
这一大幅动作牵动后臀的伤处,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扶着轻轻揉了揉,回头狠狠瞪了张庭一眼。
他这冒冒失失的举动,吓了张庭一大跳,见他回身一记瞪视,心头巨石松懈下来。
走到宗溯仪面前捏捏他白嫩的脸颊,无奈地说:“你如今是双身子了,不可再这样冒失,小心伤着孩子。”
这么一说宗溯仪才猛地回过神,慌里慌张地捂住肚子,但倔脾气上来反驳道:“那没有孩子,我再冒冒失失都可以了?”
他不满地叉着腰,那撅起的嘴都能挂上油壶了。
“难道在你心里,有了孩子我才重要吗?”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张庭痛苦抚额,某个男人作起来简直不可理喻。往常他哪次冒失,自己没训过?就只记得在话里挑刺。
只是这样的情形她未有一丝不耐,相反心房温软极了,包容地注视着他整个人。
听说孕期情绪波动大,一旦认着死理就不松口。
张庭郑重地按住他的肩膀,眼睛直视他的,“为妻早就与郎君说过,孩子有没有都行,这话并非虚言。”
宗溯仪双手抚着肚子懵懵看着她,忽然见她悄然笑了,“哪怕你给我生个猫猫狗狗,我也不介意。”
宗溯仪脸上泛起薄红,心间再度快活起来,还怨怪瞥了她眼,哪有人生猫猫狗狗的,尽说胡话。
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凑过去抱了抱她,“走吧,我带你去找宝藏。”语气像温柔的风,又像甜甜的蜜。
宝藏?
一刻钟后,张庭瞅着在院里吭哧吭哧挖地的人,望了望漆黑的夜空,莫名觉得这副场景分外熟悉。
终于,宗溯仪扔了铁锹,拍拍手抱着木箱站起来。
他小心抱着木箱递到张庭面前,白皙的脸颊沾了几点泥,得意笑笑,“想不到吧?我还有二手准备。”
那木箱外边看着平平无奇,但一掀开,上面放了几张银票,下面放了一层银锭。
放眼扫视,约莫一千两。
可他私房本就不多。
宗溯仪眼睛亮晶晶的,畅想未来,“这一千两不多,但听闻漳州府物价便宜,想来足够你我渡过难关了。趁着孩子不曾降世,我还能拿着剩余的银两出去做点小生意,赚钱补贴家用,等孩子出世了,我也可以抱着孩子出去挣钱。”
微风拂起他腮边的碎发,张庭替他别到耳后,动了动嘴,万般心绪梗在喉间,最后化作一道沉沉的叹息。
“为妻纵然再无能,亦不会受这般苦楚。”
张庭将银箱子放在一旁,沉默着将地上的坑洞掩埋填平,再熟练盖上一层草皮,俨然如初,完全看不出挖掘的痕迹。
宗溯仪看着她内心狐疑,这动作、这步骤宛如做了成千上万次般熟练,莫非妻主来京前,真是靠种田养活自己?
他蹙着眉上下打量她,有些嫌弃地撅起嘴,分明就徒有其表,他妻主焉坏焉坏的,哪是什么老实人
张庭收尾干净,直起身一手抱起木箱,一手牵起夫郎的手往屋里去。
在月光的照耀下,她右边的脸颊上沾了二三点泥渍。
将人按到床上坐好,打了水净完手,又拿了帕子沾水,为他细细擦拭脸颊,“为妻在旧宅也埋了一箱财物。”
宗溯仪伸手擦掉她面上的泥渍,闻言动作一顿,不可置信转头,“你不是说家中钱财都由我处置吗?”
“这笔钱哪来的?我怎不知道?”
张庭垂首低低笑两声,“郎君这钱,为妻也不曾知晓。”
“我、我……”宗溯仪目光躲闪,“这笔钱谁都不能知晓,否则容易坏事的。”
张庭抬眸看他,“为妻亦是如此。”
两人一站一坐对视良久,倏地噗嗤笑出声。
这何尝不算一种心有灵犀呢?
宗溯仪躺进床榻里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上来。
他略微侧侧身,睁着双大眼问她:“这是幼时,我见母亲藏匿钱财学的。你是作何如此?”他爹怕娘出去乱花,管钱管得极严。
张庭静静靠在他身边,脑中闪过很多回答,默了半晌,最终实话实说:“小时候家里穷,后面长大了多备些钱财心里才能安心。”她浅笑着侧头看他。
宗溯仪眼神微暗,心头猛然涌上一股涩意,往旁边挪了挪,捧着她的脸爱怜地吻了下,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轻轻宽慰她的背。
脑海中浮现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庭,饿了到山里挖草根,渴了到河里喝水,像个野人似的艰难求生。
太惨了,他的妻主好可怜。宗溯仪揪心般的疼,眼眶泛起水意,疼惜化作颗颗晶莹的泪珠,簌簌往下掉。
话中含着哭腔,像安慰孩子一般不停地拍着她的背,“苦日子咱们都过去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我会制香,咱们再到漳州府开一间香铺,会越来越红火的。”
张庭五指扣进他的手中,扬眉笑了。
“好。”
……
次日,收拾好行装,两人便出发了。
在城外夹道,跟师友拜别。
老师年纪大了,漳州府路途遥远,不便动身,就留在京中了。三位师姐行事稳妥,张庭很是放心。
只是某位为老不尊的家伙,总是变着法儿耍花招,她怕师姐们应对不及还着重嘱咐了两句。
“老师年迈,身边一刻都不能少了人。”若忍不住酒瘾跑去喝酒,那问题可就大了。
杨辅臣会意,“小四,你尽管放心。老师这边我会派人盯着的。”
张恕靠在亭子里得意洋洋,觉得能一展身手了,闻言双目圆睁,“什么?!”惊得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方汀今日又折了枝杨柳来,“经此一别,只等故人再相逢。”不知那时又是如何光景,但肯定的是眼前人决计非同今日。
张庭与她相拥,接过柳枝,“珍重!”
而罗子君抱着一匣子书姗姗来迟,她喘着粗气,眼眶发黑,“姐姐,我别无所物赠你,唯有这一匣子书或许能帮到你,就此聊表心意了。”
木匣子装的书死沉,不知写得什么,张庭将之放到马车上,按住子君妹妹的肩膀,瞧她面色不佳,宽慰她早些休息,身体是一切事业的本钱,若是被拖垮了,日后只等着追悔莫及。
“全听姐姐的话。”罗子君露出乖巧的笑,杏眼弯作月牙,“姐姐此去,京中动静我会为你留意,届时去信给你。”这场风波全怪那恶夫,好在有惊无险,因祸得福。能借外放躲过朝廷争端,也算一桩好事。
“若是我这边顺利,到时外放再去找姐姐,可莫要嫌我哦。”
张庭摸摸她的头,曾经救下的小狗彻底长大了。
叮嘱道:“京中风云诡谲,子君万事小心,若有不能裁夺的,尽管去信于我。”
“我等你外放来漳州府,届时我们好生畅饮一番。”
“好!那时我要与姐姐抵足而眠。”
张庭顿时一囧,这还是别了吧。
罗子君使坏成功,哈哈大笑。
张庭也笑了起来,踏上马车,跟众人招手告别。
日头缓缓高升,马车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下一个凉亭路口,张庭遇到两个特别的人。
是绿田的邹、李姐妹。
两人骑着马,邹月茹兴奋地朝她挥手,没过来,只远远高声吼道:“庭妹,你定要早些升迁回京啊,我们在京中等你。”她们昨夜才到京,听到消息半夜就来这守着了。
李安眼下青黑,淡淡瞥了她一眼,拽住马转身走了,好似只是路过。
张庭微讶,但也挥手示意,只是很快,两边相隔越来越远。
宗溯仪钻进她怀里,依赖地往她脖颈贴,“会再见面的。”
“嗯。”张庭轻轻抚过他的秀发,肯定应道。
她会再回来的。
……
行至济州府边缘,马车停了下来。
水壶没水了,张庭找了处干净的山泉灌满水。
泉水四溅,湛到她脸上。
她先是掬了捧清泉饮过,然后顺便用冰凉的泉水洗了把脸。
完毕,才心满意足站起身。
知了呤呤啷啷叫个不停,直吵得人耳朵烦。
前边有一架囚车缓缓驶来,里面的犯妇蓬头垢面,银发苍苍,很是狼狈。
押送犯妇的官吏也要打水,暂时停了行程。
张庭拿着水囊钻进马车,递给宗溯仪,得知他身体并无不适后,才放下心继续启程。
只是在临行前,她突然掀开车帘,跟囚车里面的人打招呼,“徐大人,好久不见啊。”
囚车里的犯妇,愣愣抬起头,看了过去,登时咬牙切齿:“张庭!”
张庭笑意吟吟,将之前那话还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徐大人你可要好生受着。”
前些日子,御史联名弹劾大皇女纵然手底下草菅人命,首当其冲便是徐家。
陛下收拾徐家,快刀乱麻,革职、抄家、流放三管齐下,当事人还没回过神发生何事,就不知所措被戴上了镣铐。
直至今日,她仍是懵然。
不过徐聘电光火石间瞬间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她怒目圆睁,在囚车里奋力挣扎,连小吏拿了鞭子往自己身上抽都像是察觉不到痛感。
“闹什么闹!给老娘安分点!”
她状似疯癫,满眼恨着马车里的那人,歇斯底里:“张庭是你对不对?一切都是你做的局!都是你都是你!”
张庭并不回应放下车帘,直接吩咐车妇启程。
那边徐聘还在发狂,凭什么?凭什么!
分明自己才是这场斗争的赢家,为何这竖女安然无恙,自己却被抄家流放!——
作者有话说: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