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六月的日头, 酷热灼烈,似要将整个大地烤干。
马车驭座上,车妇顶着炽烈的光线, 抹掉脸上不断淌出的汗珠。
她眼睛被刺的眯成一条缝, “才巳时末,怎就热成这样了?”
车妇干得嗓子直冒烟,解下水囊往嘴里灌,却只滴出一颗水珠, 气得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不开眼的贼老天专挑我们穷苦人整!”
今晨打好的水还剩些许, 张庭拿了水囊递给车妇。
“我这还剩些, 你拿去喝吧。”
车妇连忙推拒,“哟!这怎么成?女君与您夫郎二人, 自己还不够呢。”
张庭之前早有准备, 多打了好几个水囊,撑到下一个驿站不成问题。
听闻她这话只笑笑, 将手囊塞到车妇手中, “拿着吧。”
“这、这……”车妇还觉占了人家便宜不好意思,但在这鬼天气下赶路不多补充水分, 指不定就倒下了。
她挠挠头憨笑,“多谢女君了。”
张庭不以为意,“没事。也走了好一会了, 师傅你在前边树荫底下停下,咱们便在那处稍作休整, 用个午食。”
车妇点点头,心头却涌起一番异样,眼眶发酸, 体恤自己热得身体发虚,才让停下休息。
她可真是个好人。
车妇仰面,将眼中的酸涩憋回去,照常驾着马车去前边树荫底下。
张庭才探出车厢一小会,再回去时已是满头大汗。
然而车厢里面也不好过,将车帘撩起,时不时有风刮进来解暑,但空气中热气腾腾,这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张庭抹去面上的汗水,和宗溯仪一同平躺在小榻上,下面垫了层凉席,能稍稍缓解燥热。
再继续赶路,他们真就要被烘熟了。
她曲腿坐起,掀起衣角为自己和宗溯仪扇风。
“热死了……”宗溯仪双目无神喃喃自语,忽而将手落在腹间,愁闷地拉下嘴角,“崽儿都要热化了。”
张庭睨了他一眼,真是越来越傻了,哪有这么严重?但一直让孕夫受热不是个事儿。
加大了扇风的力道,“等出了济州府,便能用冰了。郎君且忍忍。”
虽然身上有些余财,但被抄家贬谪还是得低调些,说来寒酸,他们此次雇的马车对外都说是典当了衣裳换的。
不过,只要等出了京都附近的州府,日子就能好过些了。
宗溯仪呆愣着缓缓点头,又抚着肚子说:“崽儿,你一定得撑住啊。”
张庭捂住半张脸不忍直视,实在太傻了。
她猛地惊醒,直起身。
等等,大傻不会给她生个小傻吧?
宗溯仪还在一旁跟肚里未成形的胎儿单方面聊天,叽里呱啦有用的、没用的说了一大堆,张庭突然觉得自己的基因约莫拼不过他的,望着车顶感到万般无助。
想她虽不至于绝顶聪明,但也好歹是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如果后代过于憨傻,那不是令她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吗?
张庭满含忧愁微微侧头看向宗溯仪,他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容,轻轻的、轻轻的戳着肚子,咯咯笑出声,整个人看起来温柔烂漫极了。
她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哪怕小崽儿蠢笨些,但她努力教导,应该也能养得聪慧吧。
半晌后,马车在树荫底下停住。
张庭搀着夫郎下来歇脚,“小心、小心,一定要看路。”
宗溯仪刚刚小小活动了一番,现下虽然热得出着汗,但精神气很足,闻言撅起嘴忿忿地拍了她一下,“你当我傻吗?”
张庭:“……”你还不傻?
宗溯仪秒懂她表露的含义,狠狠甩了她一记瞪视,高傲地抬起下巴走了。
张庭站在原地突然哼笑出声。
她身后的车妇刚把马儿拴好,闻声偏过头道:“女君跟您夫郎感情真好,小人载过不少雇主,没见过如你们这样恩爱的。”
心头啧啧称叹,对坏脾气的男人都能容忍体贴到这份上,雇主性子可真真好。
张庭摆摆手,眼眉的笑意还未散去,向她打听约莫何时能到驿站?
车妇低头默默算了算,回道:“全力赶路一个半时辰足矣。”
张庭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正奋力挥洒它的灼热,生怕不能将人烤熟,视线转向地面,热浪蒸腾,马儿久久在高温的地面奔袭,怕也受不住,折损了还要另外花钱。
索性树荫底下凉快,暂且在此养精蓄锐,等温度稍降些再赶路吧。
“好生在此修整,您也休息休息,等日头下去些,咱们再继续赶路。”
车妇听了这话感动无以复加,这位雇主可真是慈悲心肠,顾念着她们贫苦人。
含泪点头,正要转身为马准备草料,倏地想起漳州府那地近两年都不太平,难免为张庭担忧起来。
“小人见识浅薄,斗胆问一句,女君前去漳州府所为何事?”
张庭眼睛四下扫动,中午吃些什么好呢?
听了车妇的话,转过头看她,淡笑直言道:“我乃今年的新科进士,此次是去往漳州府赴任的。”
车妇大惊,她竟是遇着官大人了?
眼睛望着张庭,她的身影霎时间高大起来,像一座难以仰望的高山。
车妇双膝发软,哆嗦着就要给她跪下,“大人、大人,小人唐大花拜见大人。”
张庭伸手一托,拦住她的跪拜,“出门在外,咱们就不讲究那等虚礼了。”
唐大花被她托起,心头万千感慨,面前这位贵人不光温柔体贴,就连对她这等贱民都极尽善意,若是做官必定是位好官吧!
再者,大人能决心去往艰难困苦的漳州府,必然怀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势要将那处治理妥当吧?
这,这实在太难得,太了不起了!
“谢大人……”她仰着头看张庭,瞳孔微颤,又落寞垂首,若大人是去她的家乡做官就好了。
张庭没注意到车妇的情绪,她方才瞥到附近有一池荷花,眼下六月,正是食用藕带的好时节,寻摸着挖点回来,做一盘小菜,伴着干粮吃。
扶起她,便撩起裤腿出发了。
宗溯仪瞧她往林子里跑,急急地站起来,“你要去哪?外边热死了。”
“为妻去挖点藕带。去去就回,你在这等着便是。”
藕带?那是什么?
宗溯仪呆呆抱着肚子跟了过去,踏出树荫没几步,跳着脚缩了回来,烫烫烫!
脚下的布鞋根本无法隔绝热意,他只能站在原地,跟失落地跟孩子说:“崽儿,你娘给你找吃的去了,等会儿就回来,不要担心。”
张庭在池子里摸了多久藕带,宗溯仪就在那里远远看了她多久。
待张庭将藕带洗干净,将自己双腿洗干净上岸,他委委屈屈跟过来,不嫌热
贴到她身上,开口第一句就是告状:“太阳真讨厌,刚才差点把我跟孩子烫死了。”
张庭憋着笑,虽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但总是忍俊不禁。
她一手拎着藕带,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往回走。
“那为妻中午给你凉拌藕带,宽慰宽慰郎君和孩子,解解暑气。”
宗溯仪蹙起的眉头松开,定定看着她,目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而甜蜜,连下拉的嘴角都不自觉上扬。
崽啊崽儿,你娘亲肯定是天底下最温柔最体贴最最最好的娘!
他面上悄然泛起红晕,在心里补充: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妻主。
采回的藕带,还有多的,张庭分了些给唐大花。
对方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双手接过官大人赐下的藕带,忍不住背过身哭了起来。
活了几十年,她就不曾见过如此平易近人、温和善良的贵人。
这样的官大人怎就不能去她家乡呢?
张庭转身找了个地方烹制饭食,挖来的藕带干净白嫩,她简单将之切薄下水烫一下,捞出用采来的野山椒以及诸多调味品拌匀,一道清凉解暑的凉拌藕带就烹饪完成。
野山椒正是鲜辣的时候,顾及宗溯仪的口味她放得少。
唐大花喂好马,正打算过来帮忙给贵人做饭食,却发现贵人已然烹饪完毕,从卖相来说竟还很不错?
她惊叹地注视着面前高大伟岸的女子,这是何等心胸豁达的大女人啊?竟能抛下身段为夫郎洗手作羹汤,纵是她投胎数万次都难以企及。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对这位官大人的了解也随之深入。
脾性宽和,处世豁达,有礼有节,贵若世家门阀之女,偏生才华横溢,虽不知名次如何,但能高中进士已是她们贫苦人想都不敢想的程度了。
这位张大人,着实是位完人啊!
张庭夹了筷子送到宗溯仪嘴边,“这个辣度可还成?”
宗溯仪一口包住,藕带清甜脆嫩,裹上一层佐料,酸辣可口,吃得他眼睛都眯起来了。
捧着妻主的手蹭了蹭,眼中的光亮化作万千星辰,“妻主你真厉害,文韬武略无所不能,还精通厨艺。”他就没听过,哪个女人甘愿为夫郎洗手作羹汤。
只拌个小菜而已,这有什么?张庭嘴角微翘,别开眼干咳一声,“过奖了。”
宗溯仪将头靠在她肩上,万分感动,决定回报妻主:“今晚的饭食就由我来吧。”到时,他必定使出十二万般解数,为妻主整治一桌绝佳菜席,令她感动非常、抚掌称叹!
张庭唇边笑意一僵,紧接着别开他的脑袋,温柔地摁住他过于自信的脑袋,皮笑肉不笑,“晚上到驿站什么没有,郎君费那个劲做甚?”
宗溯仪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也是诶。”
张庭怜爱地揉揉他蓬松的发丝,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生了孩子就能变聪明了。
第122章
鄞州府, 岐山县。
“娘,咱们别走了吧……”扎着冲天辫的女童扯着母亲的衣角,抹着眼泪哭道, “爷奶的坟还在这呢, 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肤色黝黑的女人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回头望了眼爹娘所在之处,眼眶微湿。她强忍住泪意,抚着女儿的头顶, “那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她转头麻木地对丈夫说了句:“走吧。”
贪官伙同乡绅霸占了他们的田地家园,横行霸道, 肆意妄为, 若再不走,兴许就再也走不了了。
近来这一时段, 鄞州府辖制的诸县内有数之不尽的百姓, 被豪强官吏侵占家园,背井离乡离开生养他们的土地。
“娘, 我们的家去哪了?”女童捂着眼哭。
女人望了眼热浪阵阵的地面, 将女儿抱起,又扯了块芭蕉叶盖住她的身体, 面色惨淡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娘也不知道。”
他们的家园究竟落入哪一个人手中?命运究竟为何要这样戏耍他们这些苦命人?这些事情,他们甚至都没有知道的权利。
男人拭去女儿脸色的泪, 呵止她:“不许再哭了,咱家带的水不多, 贼老天杀人不眨眼,当心将你烤熟。”
女童被吓住,霎时止了哭声, 恐惧地闷头埋进母亲怀里。
女人心疼地宽慰着女儿,又不悦地刺了夫郎一句,“她还小,你这么凶做甚?”
男人脸色极为蜡黄,看着妻子怀里的女儿,动了动嘴唇,却再也没说什么。
一家三口就这样出发了,走了两个时辰,官道上还遇到不少相熟的人。
女童神色恹恹窝在母亲怀里,“娘,咱们要去哪里?”
是啊,她们这群无家可归的贱民,有何处可去呢?
女人脚底被烫得起了不少疹子,她默了良久,“先去找点吃的吧。”
他们匆忙离开家园,根本来不及多带什么东西。
旁边赶路的同伴,抹了脸上的热汗,“得先找一处水源,咱们这队伍里面有不少男人小孩在,大家水囊所剩无几,若再不补充撑不住的。”
其余人点头附和,找了个树荫休息会儿,兵分几路寻摸水源去了。
女人将孩子交给夫郎,“我去找水和吃的,孩子你照看着,若你们父女是饿了就先将包袱里的干粮吃了,不必等我。”她四下望了望,特意嘱咐:“别到处乱走,你们男人人多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男人抱住女儿,沉默点了点头。
妻子离开后,身边的同伴也陆续散开,找吃的去了。
男人眼睁睁瞧着心里着急,带出来的干粮根本不够他们一家三口吃。
正巧,有邻家的夫郎招呼他去挖野菜。
男人想都没想就抱着女儿站起身,跟着去了。
今晨折给女儿遮阳的芭蕉叶被烤干了,男人便将包袱摊开藏好干粮,然后用打着补丁的包袱裹住女儿。
到了目的地,竟然发现这里长着一片芋艿,这东西顶饿!
众人兴奋地齐齐散去,有的折了枯枝、有的匆匆拿了块石头,有的甚至徒手刨掘,唯恐落后于人,少得了些救命的吃食。
男人心底也很急切,他摸了摸女儿额头的温度,松了口气,“爹爹,要去找东西吃,你乖乖跟在旁边不要乱跑知道吗?”
女童被罩在碎布底下,安静点点头。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道咕噜声,女童红着脸说:“爹爹,楠楠不饿。”
男人深深地皱起眉,凹陷的面上愁苦之感更重,他心疼又内疚地摸了摸女儿瘪瘪的小肚子,刚张开嘴又合上,最终只道:“楠楠乖,家里的干粮咱们等娘回来一起吃。”
“嗯!”
听到女儿中气十足的应答,男人眉间愁苦散去了些,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将女儿安置在树荫底下,男人转身冲进了芋艿地里。
六月的芋艿小小的,口感发涩,根本没完全成熟,但对急需补充食物来源的流民来说,这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楠楠起先顶着碎布独自在树荫底下玩耍,但她突然看到林间窜出一直小白兔,圆润蓬松,正活泼地慢慢往前面蹦跳。
楠楠目不转睛地盯着,馋得咽了咽口水,小兔兔长得这么可爱,肉肉一定很好吃吧!
她亦步亦趋跟着兔子的脚步而去,如果兔兔能主动跟她回家就好了。
她的目光牢牢汇聚在兔子身上,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等到了时机,猛地一扑就将兔子按在了怀里。
白兔远远看着小,实际肥美膘壮,楠楠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它按住。
忙活了好半天,她极其开心地拽着兔子的耳朵从地上爬起来,今天家里有肉吃咯!都是楠楠的功劳。
得意洋洋地抬头,却只觉周遭环境无比陌生。
枯树环绕,蝉鸣不止,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回家。
忽然,山林深处响起一声磅礴的虎啸。
楠楠惶恐地后退两步,惊惧地打量四周,兔子疯狂地挣扎,好似下一刻危险便要来临,但楠楠死死不松手,左右扫视一圈,咬着牙拽着兔子往右侧狂奔。
身后仿佛响起重物落地的震声,楠楠跑得更急了,忽然猛地被枯枝绊倒,兔子一下子脱手,迅速逃命离开。
“兔兔……兔兔回来。”楠楠一下子就慌了,连身后有老虎追都没能让她如此慌神,忍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紧追了去。
“这兔子长得可真肥。”张庭跳下树,一把拎起兔耳朵,分外满意地勾起唇。
今天中午,就请小白兔跟野山椒在锅里游个泳吧。
兔子才脱虎口又入狼手,卯足了劲奋力挣扎,吱吱乱叫。
可惜,它落在张庭手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张庭悠哉悠哉拎着兔耳朵往回走。
“喂!坏蛋,快放开我的兔兔!”楠楠双手撑膝,累得直喘气。
张庭顿了一下,她好像听到有小孩的声音?一瞬后她摇摇头,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小孩呢?
一定是自己的幻听!
张庭拾掇好心情,继续往前走,还愉悦地拎起兔耳朵看了一眼,小兔子你是喜欢清蒸还是喜欢红烧呢?
楠楠急得直跺脚,拖着虚软无力的小短腿紧追她后面。
“喂喂喂!前面的坏人快停下来,你偷了楠楠的兔兔!”楠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都要哭了。
“楠楠跟不上了,坏人,快把兔兔还给楠楠!”楠楠彻底跟不上了,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没力气跟上,但哭声震天。
张庭只觉魔音绕耳,暗道坏了!自己年纪轻轻怎就有这般严重的幻听?
待看到前面惊起的鸟雀,她才反应过来回头。
女童裹着碎布坐在地上大哭,哭得闻者落泪,无不揪心。
然而张庭的心比较硬,无甚感觉,山林野兽不绝,出于人道主义她走过去,“小孩,你爹娘呢?”
楠楠哭得抽抽噎噎,哽咽道:“小偷,快把楠楠的肉肉还回来……呜呜,爹爹病了,要吃肉肉,坏蛋快把肉肉还给楠楠!”
说自己偷了她的肉?
张庭挑了挑眉,忽而看向手里安静地兔子,恍然。
太阳尽情释放它炽热的温度,她抹去脸上的汗渍,随手将小孩提起到阴凉处说话。
手底下的小东西挣扎地比兔子还厉害,一边哭一边说:“坏蛋!放开楠楠,楠楠的肉肉不好吃,你还是吃兔兔吧,兔兔的肉肉好吃呜呜……坏人。”
张庭乐不可支,将小孩放到地上。
楠楠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坏蛋释放,一时呆怔没站稳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仰视高大如牛的陌生人,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腰部。
楠楠张大了嘴巴,这个怪婶婶衣服好漂亮,像天上的星星,还会闪闪发光诶!
张庭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看到可爱的小孩,难免徒生几分好感,半蹲在小孩面前,提着兔子耐心地跟她讲道理。
“喏,小孩,这兔子是我抓到手的,所属人就应该是我。并不是你的兔子。”
楠楠拘谨攥着衣角,张了张嘴,“是楠楠先抓到的,楠楠一路追过来,扑住它,被绊倒,摔了一跤,兔兔跑了,楠楠追。”
摔了?
张庭抬起她的手一看,手背有不少划伤,手心更是破皮流血还沾了不少泥土,对一个小孩来说简直惨不忍睹。
楠楠疼得双手发颤,忍着痛乞求地看着她,“婶婶不是坏人,把肉肉还给楠楠吧,爹爹吃了肉肉病就好了。”以前楠楠生病,娘亲就说楠楠吃了肉肉病就好了,爹爹生病,吃了肉肉一定也能好!
张庭蹙起眉头,再度问她:“你爹娘呢?”
“爹娘……找吃的去了。”楠楠愣了一会,四下张望,猛地反应过来,瘪起嘴大哭,“楠楠找不到带回去的路了,林子里面有大老虎好可怕呜哇呜哇……”
这小孩虽长得乌漆麻黑,但哭得中气十足,张庭感觉耳朵都要被她震聋了,晃了晃头捂住她的嘴巴,轻斥一声:“不许哭,吵死了。”
楠楠被凶得立即止住哭声,黝黑的大眼睛包着泪花盯着她,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
张庭心下一软,单手将她抱起往回走,“先带你回去见个叔叔,待会我再送你回家。”
“对了小孩,你家在哪?”
“呜呜……楠楠没有家了,只有爹爹和娘亲。”
“别哭,婶子耳朵要聋了。”
……
第123章
宗溯仪捏着树枝蹲地上乱戳, 这边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挡住蚂蚁的去路,那边筑起难以逾越的高山, 横绝道路, 蚂蚁茫然地前后左右兜圈子,罪魁祸首却被逗得双肩颤笑。
自娱自乐的快乐总是短暂,没一会儿宗溯仪便扔了树枝,填平深沟, 铲平山岳,大发慈悲放蚁群回巢。
知了叫唤个不停, 吵得人心烦意燥。
宗溯仪一脚踹飞地上的石子, 往天上呼了口气,气愤地虚空向前挥舞几拳。
死鬼说出去找吃的, 找的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
他折了旁边的树枝, 当做鞭子乱挥,目光专注地仿佛正在鞭笞某人, 想象出某个不可一世的人被自己打得哇哇乱叫的画面, 宗溯仪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然而,他挥得手都酸了, 也没见着人回来。
宗溯忿忿咬了咬牙,别是被山中精怪把魂勾走了吧!
脑中才刚一冒出这个念头,他就被气到了, 狠狠丢了树枝,怒气冲天蹲在地上, 整个人像快要爆炸的热水壶。
臭女人、臭女人!
才生气没多久,他又开始抹眼泪,觉得自己命苦极了, 辛辛苦苦孕育宝宝,结果被扔在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而那人呢?不知找什么乐子去了!
浅浅哭了半刻钟,他一手撑着旁边的树干站起身,低下头抚着肚子,满脸怜爱。崽崽,虽然你娘是个坏蛋,但爹爹一定会为了你振作起来的!
而同行的车妇,紧紧缩在后边躲得老远。
她抹了把虚汗,又退后几步,心有余悸觑了眼宗溯仪,暗道:别看大人家的夫郎长得条靓盘顺,可实际是个狂肆的疯子吧?
又哭又笑,又气又怒的,哎呦!她得跑远点,要是发起疯来她哪招架得住啊!
这边夫郎闹出的动静,张庭一概不知。
她抱着小孩回来时,宗溯仪的情绪早已稳定下来,正无聊坐在石墩上揪着帕子玩,见她回来眼睛霎时一亮,惊喜地跑过来。
他弯了弯眉眼,乖乖巧巧地说:“妻主,你可算回来了。奴家和孩子一直等着你呢。”
张庭原本见他讨巧卖乖也是很高兴的,但视线一转,看车妇唐大花畏畏缩缩躲在车后,看她的眼神略含怜悯,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目光落在宗溯仪乖顺贤淑的面上,自己的枕边人,她还有什么不懂的?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她,又开始胡乱发脾气叫旁人瞧见了。
张庭将小孩放下,瞅宗溯仪邀功的眼神,故意低头看向他的肚子,温柔地道:“乖崽,娘也想你了。”
什么?
为什么只想宝宝?难道不想他吗?
宗溯仪气得撅起嘴,双手抱臂将头偏到一边。
哼。
张庭轻笑一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还闹脾气,也不怕孩子见你这般幼稚。”
楠楠仰头望着怪婶婶旁边的神仙哥哥,惊叹地瞪大了双眼,长大了嘴巴。
哇!神仙哥哥长得好美好漂亮啊,像晚上的月亮一样好看!
“崽崽还没出世呢,哪会看见。”宗溯仪嘟囔着,视线一转看到地上有个小孩,黑得跟煤炭似的。
他靠在妻主怀里,挑了挑眉,“你哪捡来的小煤炭?”
“抓兔子碰到的,和家人走散还摔了一身伤,林子里面有山君奔袭,我就先将人带回来了。”
听到小煤炭和家人离散,又摔伤了,宗溯仪不由蹙起眉头,缓缓蹲下身,招了人过来:“小煤炭过来。”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一看平日就吃的不好,不知她的爹娘怎么想的,竟还让这么小的孩子乱跑。
楠楠有些欢喜又有些拘谨走过来,拘着小手腼腆道:“漂亮哥哥,楠楠不叫小煤炭,楠楠就叫楠楠。”
“知道了,小煤炭。”宗溯仪瞟了她一眼,懒懒回道。
小孩双手黢黑粘满脏污,他有些嫌弃皱了皱眉,但还是毫不犹豫将小煤炭拉到身前检查她的伤势,这一看骇了一跳。小孩的手心手背膝盖都是伤,尤其是手心被蹭破皮,流了很血粘在手心。
这小孩看着也乖,怎就被爹娘这般对待,独自流落荒郊野岭呢?
他抚着肚子目露沉思,若孩子出世,他必得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给她,才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呢!
“是楠楠,不是小煤炭。”楠楠攥着小手反驳道。
宗溯仪收起薄怒的情绪,徐徐起身淡哼一声,什么楠楠,到了他这里都是小煤炭!
他弯腰推着小煤炭往前走,去马车那边。
“小煤炭,先去跟我处理伤口吧。”
楠楠多次反驳无效,渐渐默认了煤炭的新称呼,和漂亮大哥哥一起去漂亮车车那边。
哇,这个车车她都没见过诶!
“漂亮哥哥,你和怪婶婶不仅长得很好看,连车车也好漂亮诶。”
怪婶婶?漂亮哥哥?
宗溯仪不悦地纠正她:“叫我漂亮叔叔。”要是叫哥哥,岂不是和张庭差个辈分了?他才不要!
楠楠见他突然肃起脸,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马车里面有治伤和清理伤口的物品,宗溯仪将小煤炭抱进马车内,倒了水给她清理伤口,撒上少量的金疮药,再小心包好。
楠楠圆圆的大眼睛紧紧注视着他,忽然说:“漂亮大哥哥……不不,漂亮叔叔,你跟楠楠爹爹一样,都是菜刀的嘴,豆腐的心,实际好温柔的。”
宗溯仪收好瓶瓶罐罐,睨了眼她,骄傲地转过头,“你爹爹才没我好呢,他竟然把小孩弄丢了。”
小煤炭连忙摆小肉手,“不是的不是的,是楠楠的错,是楠楠自己不小心跑丢的,不关爹爹的事,漂亮哥哥不要怪爹爹,爹爹是很好的爹爹!”
“那他们去哪了?要不是我妻主将你带回来,小煤炭,你说不定都被豺狼饿虎吃掉了。”
楠楠揪着衣摆,瑟缩道:“娘亲去山里找吃的了。”
宗溯仪点点头,他的妻主也每日出去捕猎,“你爹呢?”
楠楠眨巴眨巴眼睛,“爹爹在挖芋艿,香香软软,粉粉糯糯,甜甜绵绵的芋艿。”她舔了舔嘴唇,肚里爆发一声鸣响。
“楠楠要回家吃香香甜甜的芋艿。”
芋艿?那又是什么?这些时日跟着张庭流窜,宗溯仪几乎将前半生不曾用过吃过的东西尝了个遍。
但芋艿还是头一回听。
听小煤炭说这物软绵香甜,宗溯仪咽了咽口水,肚里也发出咕噜的叫声。
小煤炭听了捂着嘴咯咯发笑,“哥哥,你也饿了。”
宗溯仪难得在小孩面前失了威严,他窘迫地红了脸,有气无力地刺了句:“不许笑!还有该叫我叔叔,我是外面那位婶婶的夫郎。”
还不待小煤炭做出反应,宗溯仪便恼羞成怒掀起车帘出去了。
在小孩面前打咕噜好丢人啊!
张庭处理好兔肉,下野山椒爆炒出锅,一道喷香四溢的干锅兔肉便热气腾腾出炉了。
车妇将菜肴端到一旁的石板上,张庭半蹲在河边净手,她洗完手才要转身回去,就被人牢牢抱住腰,下意识回抱对方。
宗溯仪窝在她怀里小声嘀嘀咕咕,讲到最后还愤怒地想要捶捶身边的物件,但手刚伸到半空又立即收回。
张庭若无所觉听得心底直乐,“就这样?”摸摸他的头,“小孩子听就听到了,郎君在意什么?说不准她明日就忘了。”
“真的?”宗溯仪有些不信。
“当然,为妻还能骗你不成?”
宗溯仪横了她一眼,心想:你可没少骗我,什么好的坏的红的绿的黄的,都往我身上使。
张庭似乎察觉到什么,干咳一声揽着他的肩膀往石板走去,“快些用午食吧,郎君也饿了。”
招呼唐大花带小黑娃清洗身上污浊,几人坐在石板旁边,吃得香甜。
饭后,张庭抱着小黑娃要带她去找爹娘。
宗溯仪慢吞吞跟过去,“等等我。”
张庭回首纳罕问道:“你去做什么?要穿过一片茂林,甚至会有豺狼虎豹现身,很不安全。”
宗溯仪舔了舔唇,哪能说自己馋芋艿,方才听小煤炭说烤芋艿最好吃了。
“妻主,奴家担心你。你就让奴家跟着你去吧。”他轻蹙起眉心,目光盈盈注视着她,还拽着她的衣角轻晃。
芋艿,烤芋艿,香香甜甜的烤芋艿。
最近不知为何,他分明吃饱了肚子,但却变得极为嘴馋,嘴里得时常含着东西才行。
张庭淡淡瞥了他眼,将一切反应收入眼底,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起他,“走吧,紧跟我,不准乱跑。”
“嗯嗯。”宗溯仪雀跃地直点头。
张庭是非常擅长追踪侦查的,来到最开始遇到小孩的地方,顺着她来的踪迹往回找,路上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来到那一片芋艿地。
一群人叽叽喳喳朝嚷嚷着,中间围着个瘦削失神的男人。
而晚归的女人四散开来,拿着防身的木棍或是锄头镰刀,进山找人去了。
甫一抵达,楠楠便挣扎着下来,迈着小短腿往人群中间奔去。
“爹爹,楠楠回来了。”
这一声宛若天籁,将失魂落魄的男人拉回人间,他的眼神重新聚焦,扭头奔向声音来处,差点趔趄栽倒在地,忙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奔来。
他双膝滑倒在地上,紧抱着孩子哭嚎:“爹的楠楠终于回来了,爹要是没有你可怎么活啊!”
这哭声撕心裂肺,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宗溯仪愣愣定在原地,不由想到了他的父亲。时间太久了,记忆中爹爹的脸庞早已模糊不清,也只依稀记得几个画面。
分明才离散三年有余,可这一切却恍若隔世了。
他侧头埋进爱人怀里,挡住眼角泄出的洪流。
第124章
张庭微微侧头, 眼睑低垂睫羽扇动,她下意识抬起手,在半空中僵了会最终落到宗溯仪颤抖的背上, 什么都没有说, 但动作像羽毛一样轻,唯恐将他碰碎了。
抬头朝前方看去,父女相聚,多么感人肺腑的场面啊。
张庭淡淡瞥了眼, 不置一词搂着夫郎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小孩也送回来了, 今日日头没前些天毒辣, 应趁着稍低的温度赶路才是。
再者,此处靠近岐山县, 张庭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长刀, 她对此地着实无甚好感,只打算快速通过。
“贵人!贵人请留步。”
她步子一顿, 转过身去。
男人蓬头垢面衣着破烂, 蜡黄愁苦的面上布满泪痕,他紧紧怀抱着女儿, “多谢贵人将楠楠送回,若没了这……孩子,贱民真不知如何活下去。”他将孩子放了下来, 按着她给张庭行跪拜之礼。
“楠楠,快谢过恩人。”
楠楠才哭过, 眼中水泽未消,她仰视着怪婶婶愣愣看了好一会,顺从地跪下来磕头。
“楠楠, 谢恩人婶婶救命之恩。”
在场其余面黄肌瘦的女人,也纷纷对她拜了拜。
张庭沉默着轻轻颔首,正要转身却被宗溯仪拽住衣角,力道不轻不重,她诧异回望。
他眼睛微红隐约泛着血丝,朝她露出虚弱惨淡一笑,“妻主,我听说她们手里有芋艿,此物甚是味美,不如、不如我们拿银钱或是粮食换些?”眼底深处藏着深深的乞求。
张庭目光定了会,片刻鼻端轻呼出浊气,“好。”
散财救济平民罢了,无甚大不了。
给宗溯仪买了一麻袋芋艿,这么多大小不一的小芋头,都够他吃到年底了。
流民们手里捏着白花花的银子,还觉得自己正沉浸在不可思议的幻觉里。她们这、这就有钱?呆愣地看着手里的银两,不算多但足够撑到她们到另一个州府租赁房屋,重新找个生计。
以往都是坚韧不拔的大女人,此刻俱都红了眼睛,单手抹去眼角窜出的泪花,她们纷纷跪在地上叩拜恩人,心悦诚服。
“谢恩人施以援手,俺们没齿难忘,若……若他日出人头地,自当结草携环以报。”女人哽咽着说道。
“贵人大恩,没齿难忘!”
张庭说:“我不需要尔等做什么,也不知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你们若得了这笔钱,能挺直身板重新生活,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为首的女人站出来,红着眼眶崇敬地看着她,“恩人大义,若不是有您出手,”回头望了望同行的各姐妹,“俺们还有家小需要养活,日后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的众人齐声附和,还说往后定当回报她。
张庭摇摇头不以为意,刚要开口辞行,衣摆又叫人拽住,视线下瞥,一双黑炭似的肉手正爪子她的衣物,圆如葡萄的眼睛亮亮的。
小煤炭咧嘴笑,笑得十分开心,“好婶婶,楠楠请你吃烤芋艿吧?爹爹做的烤芋艿很好很好吃的。”她又看向一旁的宗溯仪,捂着嘴咯咯笑出来,“还有漂亮哥哥。”
虽然肉肉被吃完了,但爹爹有了银子一样可以健康,因为,因为大人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爹爹痊愈不就轻而易举了吗?
宗溯仪蹙起秀眉,微弓着腰身戳了下她的额头,指正道:“叫叔叔。”
“嘻嘻,分明就是哥哥。”
“叫叔叔!”宗溯仪叉着腰眉梢含怒,只恨不得将小孩拎起来打一顿。
张庭微张着嘴,转头一看,其余人都目光诚恳看着自己。
她微启的薄唇合上,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路上,宗溯仪走在前面和小黑娃斗嘴,吵得很是开怀。
张庭和众人走在后面闲聊,家国无战事,竟还出现大批流民,难免聊到就流亡的原因。
这才得知,她们乃鄞州府岐山县的平民百姓,是被官吏联合乡绅逼得背井离乡的,甚至还有好些个州县被迫害得家破人亡。
张庭深表遗憾,宽慰了几句。
心中暗想:这胡县令搜刮了一圈,又富得流油了?一别三年,真让她‘刮目相看’。
流民将将开始流亡,衣着虽然破旧,但身上还算干净。
张庭往土坑里扔了几只芋头,点火掩埋,没一会楠楠的娘出山了,得知详情一阵后怕,连忙过来答谢她。
芋头小,很快熟了。张庭一面扒拉出几只刨到宗溯仪面前,一面淡淡回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宗溯仪瞅着乌漆麻黑的芋头,又瞧瞧自己干净白皙的双手,呆愣住无从下手。
忽而,他眼睛机灵一转,侧过头捂着肚子跟她说:“妻主,崽崽饿了想吃芋艿。”说着,他舔舔唇瓣,闻着烤芋头的香味直咽口水。
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可怜巴巴的,像只摇尾乞怜的猫,看的人好不心疼。
张庭轻叹一声,又将芋头扒到自己面前,认命地剥给他吃。
孕夫嘛。
那边见两人似乎酷爱芋艿,也将自己烤的用芭蕉叶包裹好送来,“恩人,贱物不值钱,您要是喜欢这都拿去。”
宗溯仪正抱着烤芋头啃,吃得喷香,听了这话眼睛登时一亮,“好啊好啊。”
张庭面无表情偏头觑了他眼,出言婉拒。
芋艿容易积食,哪里容他多吃?
那人只得遗憾收回手中之物,讪讪离去。
宗溯仪撇撇嘴,继续抱着芋头啃,只是这次啃得分外用力,恶狠狠地像要将某人也嚼碎咽下。
张庭无奈地戳戳火堆,真是大傻。
且容他放肆几个月吧。
楠楠就贴在他们身边,专心致志抱着芋艿吃,香得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
中午的兔兔好吃,手里的芋芋也好吃,楠楠长大了要天天吃顿顿吃。
好喜欢怪婶婶和漂亮哥哥,今天超级幸运嗷。
“怪婶婶去哪里嘞?”她脸上啃了不少芋艿上去,边吃边问,“要不要和楠楠一起流浪喃?”语气中满含期待。
有怪婶婶一起,就能每天吃肉肉和芋芋吧嘻嘻。
小孩那点小心思哪瞒的过张庭的法眼,她挑眉斩钉截铁拒绝:“不去。”
楠楠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然失色,她抱着芋头瘪着嘴,到嘴的肉肉飞了。
宗溯仪在旁边看热闹,捂着嘴笑。
楠楠并不死心,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贴着张庭坐,话中夹杂讨好,“那婶婶要去哪里呀?跟楠楠说说呗。”
“要去很远很远地方,远到小煤炭腿走断了都到不了。”张庭指着她短小的腿吓唬道。
楠楠被吓得忙抱住双腿,满脸惊悚,“楠楠不去了,楠楠的脚脚还要拿来走路,不能断不断。”
童言童语逗得张庭悄然一笑。
回首看看宗溯仪,眼中的柔意近乎淌出来,这一大一小两只还真像啊。
周围的女人听了这段也笑了,但她们对张庭的去处更加在意。
恩人仁义宽厚,她所去之地想必也不差吧?
她们聚在一处仔细探讨过,为首的女人才硬着头皮走过来打听恩人的去处。
这不年不节的,顶着毒辣的烈日带着家眷到处跑,想必恩人也是去避难的吧?
“你们要跟着我?”张庭也吃了俩芋头,擦了嘴撅了泥土将火堆盖灭,省得后面引起山火。
其余人怕只一人过去显得她们心意不诚,也跟了来跪下祈求,“恩人就捎上俺们吧,这一路上俺们自己便能解决吃住,断然不会麻烦您。”
“是啊是啊,等日后安顿下来,也好做牛做马报答您。”
张庭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双手卡着腰,“我是要去漳州府凤仙县任职,你们、”她顿了下思忖着,“漳州府位于偏远边陲,且才经历过旱灾,不便耕种,经济滞后。你们若跟着我去凤仙县,远比去别处谋生要差得多。”
纷纷泣涕涟涟,再给恩人磕头,心中急迫地捉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恩人,求求您,就让俺们跟着去吧!只要跟着你,再苦再累俺们都不怕!”
在哪儿不都是被贪官恶吏吸血吸髓?更有甚者,直把她们骨头血肉吸干都犹觉不够。
像恩人这般仁善的少之又少,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更别提她是去凤仙县任职,若跟着她,她们头上就有靠山,便不怕遭人盘剥殆尽了。
眼前这绝佳的机会,她们一定得把握住。
“恩人,求求您了。”
“收下俺们吧,俺们不会跟您添麻烦的。”
“俺可会找吃的了,恩人这一路的吃食就包在俺身上吧!”
“俺力气大,给恩人打水提水刷马!”
“奴家、奴家身无长处,略会些缝补,恩人若是衣裳破了,尽管交给奴家。”
“恩人!奴家的灶房手艺在村里略有薄名,也极会省油省盐,若、若您不嫌弃,灶上活计就交给奴家来做吧!”
几十数人用期盼的目光齐齐注视着张庭,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心都提到嗓子。
楠楠窝进父亲的怀里,心头涌起希冀。
宗溯仪眼中掠过挣扎的情绪,眉头几乎锁在一处,半抿着唇别过脸。
这些流民,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妻主很有用,可实际现在还要靠她大把接济,还要靠她的势力安稳度日。而妻主只要花些小钱,就可聘多个廉价又好用的仆婢,到底是谁多占了便宜?
但是且不说悍匪当道,单是这些流民没钱没势没地,无论流亡到何处都是死路一条啊。
宗溯仪敛下神情,侧头细细凝视张庭,心口发紧,手不由自主绞在一起,他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只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
妻主会拒绝吗?
第125章
眼前一张张饱含期待的面孔, 竟与绿田县妇老乡亲的重合。
青涩的,年迈的,年幼的, 男人, 女人……
曾经也有这样一帮人追崇仰慕着她,为她论功扬名,在她遭人陷害时挺身维护。
张庭认可这样的利益互换,但平静无波的心湖却不受控泛起波涛, 胸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长、壮大。
她垂下双手,庄重地扫视在场的每一张脸。
“你们不必跟着我。”
只一瞬, 众人眼里的光芒熄灭, 如她们身上的衣物般灰扑扑的,黯淡无光。
张庭却说:“既然尔等毫无罪责, 是被乡绅官吏盘剥才沦落至此, 那我为尔等指条明路。”
她指了指县城的方向,“此地离府衙不远, 你们赶紧赶慢明日一早堵到县丞上值的门口, ”又直指地面,浅笑着, “往地上一跪,高呼‘求胡县令为吾等做主’,如实呈报便可。”
众人面面相觑, 面露难色,“恩人, 俺们便是遭贪官迫害才离开家园,流亡天涯,这若是再捅到贪官面前, 她不会要了俺们的命吧?”
“恩人,为何堵县丞却喊县令的称谓?”
“这么简单,就将田地还给咱了?”有人不可置信挠挠头。
张庭不做解答,只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尔等且去便是。”
“我会帮你们的。”
……
夏日毒辣,回到马车上宗溯仪才觉活了过来,但坐了会身上的细汗还没有消下去,干脆趴在冰盆旁扇风为自己送来一阵冰凉。
他缓缓闭上眼睛,露出恬淡闲适的神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凉意。
真想把冰盆走哪儿揣哪。
他正沉醉在美好的幻梦当中,却顷刻间感觉天旋地转,他被人拦腰抱起远离了冰盆。
“放开、放开!”宗溯仪手疾眼快握住冰盆一角,急促喊道。
张庭掰开他紧握冰盆的手,将人抱离冰源附近,按进小榻里边,“郎君总是不长记性,你如今可是孕夫,不可离冰那般近。”
宗溯仪卧倒在小榻上,瘪着嘴呜咽,“可是我好热,好热的。”安心地摸了摸肚子,“崽崽还在,没有被冻跑。”
转头又跟妻主哭诉:“可是要被热化了。”这样节制用冰,他每天不说多热,但身上总是黏黏糊糊的,比汗流浃背还要不舒服。
他缩过来抱住说一不二、娘心似铁的死鬼,求她:“每日让我多用些冰好不好?妻主求求你了,这样不上不下要冷不热的感觉,好难受啊。”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眼神中充盈着满满水汽,仿佛若是不同意下一刻便要来场大雨。
张庭微拧着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背心,温度正常略有薄汗。
她爱怜地抚着夫郎的脸,但为着他和孩子的健康着想,怎么都不许他过度用冰。
宗溯仪听了这话,干嚎一声卧回小榻里,还猛锤几下。
不懂怜香惜玉的臭女人!
张庭无奈拿了扇子为他扇风,“这样好些了吗?”
“妻主你可真好,”宗溯仪又乖顺地贴过来,笑意盈盈的,眼神纯澈明朗,像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可不可以风再大点?"
她拿扇子戳了戳他的鼻子,“想得倒挺美。”
宗溯仪讨好地趴在她怀里,甜嘴的话不要钱往外冒,“奴家只是想像现在这样和妻主凑在一处罢了,太热的话怎么能挨在一起嘛。”撅了撅嘴,委委屈屈:“你怎能说奴家想的不切实际呢?”
拉着她的手抚在肚子上,眉目流转,顾盼生辉,柔声道:“崽崽也想和娘呆在一块呢。”
张庭紧盯着他,柔和精致的眉眼,温馨恬静的笑容,胸中怦怦然,似有万千潮水风起云涌,又似潺潺溪流将那股温柔送进她心间。
掌下的小腹微微起伏,里面正有新生命在勃发跳跃。
是她生命的延续。
张庭维持手覆在他小腹的姿势,微微怔住。
“感受到崽崽了吗?”宗溯仪轻声询问,语气饱含期待。
才差不多两月,能感受有什么动静?
但张庭的手一颤一颤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震了下,她双眸睁大猛然跳开,行动中莫名带着无形的滞涩感。
宗溯仪疑惑地看着失态的她,“怎么了?”
张庭原地僵了半晌,才干巴巴说了句:“他太活泼了。”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一个新的蓬勃的小生命正在夫郎的身体里日渐长大,还是属于她的血脉。
她同手同脚走过来,生硬地再度摸摸小腹,非常平坦,里面怎么就能住下一个宝宝呢?
张庭这副反应太有趣了,宗溯仪觉得就像头木楞楞的老憨牛,他噗嗤一声,瞬间被自己的想法逗得颤动肩膀直笑,“我不行了,太好笑了,肚子好痛。”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明亮而皎洁。
听到他说肚子疼,张庭瞬间就紧张起来,急得手脚无处安放,“小仪你别笑了,当心孩子。”围着宗溯仪打转。
她都急得火烧眉毛了,可宗溯仪却还是觉得好搞笑,笑得直不起腰,看着张庭的目光藏着万片星光,一闪一闪的。
等笑够了,他忍不住将人拉过来,双手搂住她的脖颈,甜甜地在她的侧脸印上一吻。
“我最爱最爱最爱的老东西。”说完,他偏过头低低笑出声。
她很老吗?也就比宗溯仪大五岁吧,怎么就老了?
但看在这个称谓是宗溯仪最爱最爱最爱的份上,张庭大发慈悲放过他了。
看他现在很是活泼,半点瞧不出毛病,张庭也悄悄松下一口气。
将人抱起重新放回小榻上,“快午睡会儿吧,待会咱们进县城里,添补点东西。”
宗溯仪以为补充什么日常物资,自然毫无异议,乖乖巧巧窝进小榻里,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她。
突然问:“妻主,你觉得小乖是女孩还是男孩?”
张庭陡然一震,迅速反应过来这是个送命题。
她眼神坚定,郑重回答:“无论男女我都喜欢,就是你给我生猴子我也喜欢。”
宗溯仪一听嗔了她一眼,清隽的眉眼流淌着几分媚意,“死鬼,尽说胡话!我哪能生出猴子来。”但心里甜得发腻,喜滋滋地低下头。
张庭讪讪尴尬一笑,将他搂到怀里来,只想迅速终结的话题,才想扯开话题问他夕食想吃什么。
倏尔,又听他发问:“妻主,如果小乖是男孩,你会如何待他?”
自个儿的孩子还能怎么待?
张庭说:“自然是如珠如宝,锦衣玉食。”
宗溯仪满意颔首,紧接着攥住衣角扭捏追问:“是男孩,妻主会亲自教导他学问,还是请外面的闺塾夫子……来教他规矩礼仪?”
张庭不懂他为何这样说,但她很认真的回答他:“若为妻空闲,那必然是亲自教导,诗书礼易春秋不在话下,至于交际往来、骑马射箭,郎君擅长些便由你主导。”
宗溯仪高兴极了,妻主才不像外边那些腐儒一般,认为男儿就应该针线娴熟、乖巧沉静呢。
他缓缓从她怀里窜高,抱住他最最喜爱的那颗聪明脑袋,随后往她另一半边脸送上一记香吻。
吧唧一声,狠狠地印了上去。
抱着她的头跟她脸贴脸,宗溯仪抚着她浓密黑亮的发丝,含着几分愧疚说道:“ 妻主,若这胎是个男娃,那我们就趁热打铁再生一个,我一定会为你生个女儿继承家业的。”
当然,他不生自有小妖精赶上来毛遂自荐,这种事情他决不允许发生,张庭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张庭鼻尖是他恬淡的馨香,轻轻嗅嗅,心间一片安定祥和,十分惬意。
她于子嗣上面,真是无所谓多少、有无。
“都行的,没有女孩我也可以。”
宗溯仪轻描淡写觑了她一眼,淡淡哼了声,他才不信呢,就没有女人不想要女儿传宗接代的。
清正如他母亲,在父亲生不出嫡女的情况下,还不是抬了小侍,给他生了一长溜的庶妹;德高望重如他祖母,再如何钟情祖父,再祖父子嗣不丰的情况下,还不是纳了小侍进门添丁进口。
宗溯仪从小就知道,女人再怎么喜欢你、钟爱你,于子嗣一事上,绝不会为你让步妥协。
明的来不了,就来暗的,私底下畜养外室出入倌楼,简直数不胜数、屡见不鲜。
想到这里,他心头徒然火冒三丈,恶狠狠甩了张庭一记瞪视,忿忿扭过头不理她了。
张庭困惑不已:“?”又怎么了这是?
太阳渐渐往东下移,马车徐徐驶入岐山县。
地面撒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美不胜收,可杂草被烤得焦干,地面不见一丁点绿意,车轮碾过土地细碎的声音,像是大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府衙内。
蝉鸣不息,叫嚷嘈杂。
小厮站在冰盆后边奋力扇着风,胡县令双目紧闭,两条浑圆粗壮的大腿翘到桌案上,她热得喘气,“不够不够,没吃饭是不是?”
一脚把小厮蹬翻在地,闭着眼不耐地怒斥:“使点劲儿!”
小厮砸在地上,痛呼一声。
过了会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胡县令心烦意乱地忍耐着,可凉风非但没有到来,反而靠近的脚步声也停了。
这懒怠的贱皮子她马上就给发卖了!
胡县令愤怒地张开眼,只见面前静静矗立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静立如松,风姿卓卓。
她紧盯着眼前的女人,瞳孔猛缩,惊得说不出话来,翻身却猛地趔趄从躺椅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双目圆瞪,哆嗦着手指着来人,仿佛活见鬼一般,“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来人轻笑一声,“胡县令,我们也算老相识了。你这么害怕做什么?”若无旁人地坐到主位,笑吟吟看着她。
“我又不会吃了你。”
第126章
胡县令苦着脸从地上爬起来, “哎呦!张大人您路过敝地,有何贵干啊?”
心里头直道晦气,先前财宝折损大半在她手上, 本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这辈子见不着便当那些财物不曾存在过。
可谁能料到,这人不走寻常路,竟主动上门招恨!
说来也怪,张庭此人甚是邪门。
当初她能投到宗相门下作为弟子不说, 在宗相倒台之后,她不受任何牵连, 竟能弃明投暗投下徐相麾下, 这也就罢了,在徐相倒台流放后, 她竟还安然无恙, 外放出来做官。
此外,胡县令听说清流一派甘愿站此人后面, 为她摇旗呐喊、洗刷冤屈。
这张庭完全就是游走清浊之间, 还深得水火不容的两派喜爱,就说这合理吗?
邪门、忒邪门!
胡县令焉耷耷地在次位坐下。
张庭悠游自在拿起面前未动过的茶水抿了一口, “都是老相识了,路过岐山县便顺道来见见胡大人。”
谁和你是老相识啊?胡县令想到之前给这吞金兽供奉的钱财,就一阵肉疼, 但她不敢表露一丝不忿,这吞金兽在身后还站着庞然大物呢, 她点头哈腰笑着迎合张庭,“是有几年没见了,我这边一切如常。张大人您那边可好?”
“我这般稍有些小事故, 但并无大碍。”
胡县令心头腹诽:你那叫小事?确实挺小的呵呵,只不过动静‘小’到她们这些偏远之地的小官儿都如数家珍罢了。
她摸不准张庭前来的真正意图,转头笑容可掬,“之前忽闻张大人深陷泥泞,我只恨不能以身相替,如今见您平安无事,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张庭盯着碗里沉沉浮浮的茶叶只笑不语。
气氛一下子陷入凝滞当中。
胡县令敏锐地嗅到一丝诡异,心弦徒然紧绷,期期艾艾:“张大人?”别不是朝廷私底下有对他不利的言论吧?
哎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好半晌张庭似乎在回过神,她有些歉意地拱手,“胡大人恕罪,”指着碗底的茶叶继续道,“我是见这碗底的茶水,与你的近况相似这才感慨沉浸进去。话说这世间万物果真一张一弛,相辅相成,这茶叶沉沉浮浮亦如人生境遇一般,自高而落,自低而升,实在妙哉。”
胡县令只主意到她话中说的‘自低而升’,这可不就说的自己?暗自惊喜,莫非这吞金兽不是来报丧,而是来报喜的?
她喜得双手一合,站起身来,满脸横肉凑到张庭身边,做足了奴婢姿态,直把她当做自己亲亲的主子,亲自伺候用茶,谄媚奉承,无所不用其极。
突然,她猛地惊呼一声,嘿嘿笑两声,“张大人既来敝地,再见便是缘分,下官应备下酒宴,为您理清本地‘土仪’才是。”眉眼一挑,传达出心照不宣的意思。
张庭伸手将她的心意挡了回去,义正言辞批评:“身为朝廷官员,你我应该恪尽职守,艰难朴素一心为公才对。胡大人,你那些酒宴、土仪,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胡县令眼角狠狠抽搐,但又不得不得腆着脸附和她,“张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疏忽,该打该打。”说着轻轻往自己脸上来回扇几巴掌,这事就这样囫囵过去。
她为‘亲亲主子’奉满一盏茶,兴奋地搓搓手,小心试探:“张大人,您说的‘自低而升’是何意?”
张庭轻瞥了她一眼,徒然展露笑容,那是万般春光明媚,宛若清风拂面,看得胡县令心花怒放,只等着她公布自己高升的喜讯了。
张庭却在这时候语重心长叹一声,“非也非也,”怜悯地看了眼胡县令,“我说得是‘自高而落’。”
“什么!”这话仿若惊天噩耗,将砸得胡县令腾的一声站直,魂不守舍立在原地,将从前所做的坏事在脑海中回想一遍,好半晌都没想完。
是这事泄露了?还是那事败露了?亦或者是其余她记不清的事?
哎呦!这这怎么得了?胡县令急得抱紧自己的乌纱帽。
忽然她精神一振,扭过头看向张庭,苦着脸躬身道:“我的张大人诶,明人不说暗话,您就别跟下官兜圈子了!告诉下官是何事吧?”
岂料张庭盯着她恨铁不成钢哼一声,语气薄怒,“你从前干过什么腌臜事,你自己能不知道?我好意提醒,你竟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反倒怪我兜圈子!”她重重掷下手中的茶盏,嘭的一声落在桌上,水花四溅。
“罢了罢了,我今日便不该来此。”说着她站起身怒而拂袖,就要离去。
这哪行啊?胡县令急忙拦住她的去路,脸上苦巴巴的,分外委屈,她做的坏事可多了,她哪知道是哪件?
“张大人莫气莫气,是下官言语有失偏颇,您尽管打骂,下官任凭处置。您就给下官一个痛快,这究竟这么回事吧?”胡县令说道。
张庭咬紧牙用手指了指胡县令,反复叹了叹气,好似她即将死到临头一般,“你做的那‘好事’,都叫人闹得天下皆知了,你竟还如无头苍蝇似的,连门路都摸不着。”
“啊?这这这……究竟是何事啊!”胡县令急得都快哭了。
张庭冷冷道:“还能是何事?你伙同乡绅侵占百姓家园的腌臜事,叫隔壁通州府的刘知州知晓,特意指使了流民来告状。”语气沉郁顿挫,说的就跟真的一样,“胡大人啊胡大人,我们在朝为官最紧要的就是爱惜羽毛,你说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胡县令脑中一片茫茫然,“通州府的知州为何要管我鄞州府的事?我与刘知州素未谋面,也未曾结下梁子,她为何要指使人害我?”
张庭继续恨铁不成钢,戳了戳胡县令那颗不开窍的脑袋,“说你蠢别还不信,你自己坏事做尽,就以为全天下都是贪官污吏了?我们通州府的刘大人为人清正廉洁,秉公执法。三年前通州府有个逃犯叫米福知道吧?就是刘知州亲自督办处置的,她啊平生最恨你这样谋害百姓的贪官了。”
通州府粮价大案,胡县令有所耳闻,她霎时茅塞顿开,清官行事确实与她这种区别甚大。
紧接着便听张庭煞有介事道:“说不得参你的奏折,已经写好只待呈到御前。”
这怎么能行呢?胡县令急得团团转,可事发突然她也才将将得知,如何才能将此事处置得当?
胡县令脑海中突然一个人的身影,抬头看向张庭像看到一盏照亮自己的明灯,她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她的衣角呜呜咽咽求道:“张大人,你我也算老相识了,看在我们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您就发发善心,给下官指条明路吧!”
这张庭张邪门,能连续勾搭上两任首辅,还得知她大祸临头的秘辛,必定手眼通天,发动关系网解除她的危机,想必轻而易举吧!
张庭蹙紧眉头,“胡大人,都是同品级的同僚,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胡县令怕她推诿,膝行朝她跪得更近,哭丧着脸,“张大人求您开恩啊,事成之后,下官必定万金相报!”
“胡大人,我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辈?”张庭弯腰将她扶起,给了一个‘你就放心吧’的眼神,拍拍她的手,“以你我的交情,我自然是会帮你的。”
要是没被她吞走诸多钱财,胡县令真的就信了,但眼下除了神通广大的张庭,她别无选择。
“请张大人指教。”
张庭笑着指了指外面,“有一件好事,那些前来告状的流民,我偶然碰到过,曾告知她们胡县令是为民做主的青天父母官,只要胡大人你将计就计妥善处理这些流民,刘知州那的奏折自然存疑,我再回通州府为你转圜一二,知州大人必然对你改观。”
胡县令心头一喜,求上张大人果然没错,她可真是自己的福星啊,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决了!
她激动地跳起来,腆着脸笑得猥琐,“张大人放心,下官定会那些流民好生招待。”手掌再脖颈间用力划了一刀,透出阴森的寒芒。
张庭无语,这胡县令可真是正儿八经的坏蛋,这脑回路也是没谁了。
她往胡县令头上扇了一兜子,“蠢就蠢吧你还不知变通,你这般做了不就专程往刘大人手上递筏子?”轻嗤一声,“我是叫你将田地房屋还给流民,安置一批善银,给自己留一分善名。”
“在岐山县作威作福当了那么多年山大王,真以为天下都由你做主了?”张庭厉声告诫她,“胡大人,这天姓‘陈’,可不姓‘胡’。”
胡县令被她扇得清醒过来,再听后面的话,吓得猛地将头一缩,“下官懂了下官懂了。”
张庭无奈地摇摇头,说了这么多话喉咙都干了,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告诉胡县令一个噩耗:“还有一件坏事,那些流民似乎将吴县丞认作成你,跑去拦截吴县丞的车架了。听说你跟她有些仇怨,以防她蓄意拿此事做筏子,”张庭拍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胡大人,这事你处置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否则、项上人头不保啊。”
她话中的寒意,惊得胡县令脖颈悚然一凉,她畏畏缩缩摸摸脖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还在还在。
胡县令只想成功不想成仁,说得大义凛然:“张大人您就放心吧,这事下官一定还百姓一个公道 !那些侵占百姓田地家园的乡绅,下官定然严肃处置。”
张庭轻轻颔首,给她吃颗定心丸,“胡大人你尽管去办,刘知州那儿有我在。”
说张庭和刘知州有旧,胡县令丁点儿不怀疑,毕竟张庭是通州府史上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知州不拉拢完全说不过去。
奴颜婢膝送着张庭,胡县令转身那一刹那瞬间垮下脸,侧头吩咐婢子:“去外间打听打听,今日是不是有流民闹事?怎么不曾传到本官耳中?”她心头隐隐仍有些顾虑。
片刻后,婢子战战兢兢回来。
“启禀大人,确是有几十数人,拦、拦吴大人的车架鸣冤,消息……被吴大人特意吩咐不必劳烦您,故而一直不曾传进来。”
胡县令拍案而起,怒容满脸,对张庭的说辞哪还有什么疑虑,全是对吴县丞的仇视。
她阴着脸骂道:“好你个吴瘪三,尽和本官不对付!”幸好有张大人为她提前布局,否则此时吴县丞已经抓住她的把柄了!
胡县令此时此刻万分感激张庭出手相助,眼眶中还涌现几分热意。说来两人其实只算萍水相逢,张大人竟还愿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幸甚至哉。
几瞬后,胡县令感动完脸上又变得不好看。
通州府那个长舌妇,简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仇她记下了。
胡县令阴沉着脸,冷哼一声。
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两人好看!
……
再看远在通州府的刘知州,她正惬意靠在院儿里的椅子上,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悠闲地听着八角亭里伶人轻柔婉转的戏腔,还有柔软婀娜的身段。
手上时不时跟着伶人的动作比划,瞧着他动人的身姿,不禁流露玩味的笑意,朝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也回个心照不宣的笑。
这时刘知州猛地打了个喷嚏,她茫然地抬头看看天,想到莫非是患上了风热?看来得叫大夫上门诊治一番。
浑然不知自己身上扣了好大一口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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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胡县令终究技高一筹, 与吴县丞斗法大获全胜。耀武扬威一番扬长而去。
她听从张庭的吩咐,在百姓面前做足了宽和爱民的姿态,严肃惩治侵占的乡绅, 还大手一挥批了一笔安置费。
岐山县的流民, 昨日才背井离乡生存渺茫,今日就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房屋田产。
她们欢呼庆贺,喜极而泣,无比感激为她们指点迷津的那位贵人。
若不是她, 她们这些草茅之人不知会客死何处?
张庭离开岐山县那日,岐山县的百姓们自发来到城门口送别她。
“恩人恩人, 俺们会一直记得您的恩情!”
“恩人, 俺家每年都会种上瓜果,到时候给您送去!”
“恩人, 俺们承了您的情, 还不知您的名号嘞?”
楠楠站在一角,感动抹了抹眼泪, 怪婶婶帮助她们打跑了坏蛋, 是好婶婶厉害的婶婶!
她的看着眼前这幕,红肿着眼, 巴掌大的小脸满是严肃,决定以后长大不吃肉肉和芋芋了,她一定要做像好婶婶那样的人!
纵是黎明, 空气中都十分干燥。
张庭咳了一声,笑着温声说:“诸位乡亲, 我名张庭。”时候不早了,她拱手拜别,“山高路远, 咱们来日再见。”
她倏尔弯腰摸摸楠楠的脸蛋,“小煤炭,有机会再见了哦。”说完,撩开袍角转身踏上马车。
岐山县的百姓们伤感地矗立在原地,甚至没忍住淌出泪花,她们真的舍不得这样一位青天娘子。
但她们也知,张庭能为她们做的都做了。
抹着泪跪下,送别她的车架。
“张大人一路顺风!”
“张大人一路顺风!”
她们目光炯炯注视着马车缓缓远去,眼中别样坚定诚恳,不仅希望张庭一路顺风,还深切盼望着她仕途一路顺遂,有朝一日升迁到鄞州府,她们能有幸做她治下的黔首。
马车内。
男女老少的祝福声在张庭耳边回荡,她的身形随马车行进摇摇晃晃,思绪渐渐飘远。
她在感慨,在总结,在深挖。
鄞州府十四县,解决了一个岐山县,还有十三个‘岐山县’在。
整个鄞州府再度沦为朝廷或者皇帝钱袋子,是自以为它地处中原腹地就能安然无恙?随意便可扫平叛乱?
还是鄞州府的官吏最好操控,以便谋取利益?
罢了罢了,陛下追崇的长生大殿久久不竣工,吸干了一个鄞州府,还有下一个‘鄞州府’在。
恶贯满盈的徐聘抵罪,自有下一个‘徐聘’为陛下出谋划策。
大势所趋现实如此,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令无能为力。
为今之计,还是要在凤仙县站稳脚跟,干出一番事业,步步高升,嗯……以后还要封夫荫女。
宗溯仪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反应。他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这人神不楞登的,又在想什么?
正有些恼她忽略自己,但在下一刻,宗溯仪脑中有妙计一闪而过。
他不怀好意转了转眼珠,悄悄挪到她身后,十指舞动着向她的腰间发动偷袭。叫你这死鬼老是作弄我!哼,今日本公子就要你尝尝我的厉害!
就在宗溯仪即将得逞的刹那,打算为非作歹的双爪被人擒住,那人唇边噙着玩味的笑,“小仪,为妻的好郎君,你想要做什么?”
宗溯仪试图将双手抽出来,抽了半晌没抽动,抬头讪讪道:“奴家,是想要为妻主揉腰来着,妻主舟车劳顿还要为百姓出谋划策,实在辛苦了,快松开,让奴家好生伺候你吧。”
张庭保持原有的姿势,似笑非笑看着他,丝毫未动,一字未说。
宗溯仪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小心地看着她,话说得越来越小声,最后只得施展眼泪大法。
他眨巴眨巴眼睛,奋力挤出泪花,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带着哭腔唤道:“妻主,你别这样对奴家,奴家好怕啊……”说着他别过头,抽噎着肩膀,仿佛因张庭的不搭理而伤心欲绝。
这样抽抽噎噎还半天,都听不到女人温柔安慰的声音,他狐疑地半睁着一只眼,小心回头看,却正正对上一张笑脸,皮笑肉不笑,瘆人得紧。
宗溯仪像瞬间炸毛般,拽着手极力想要远离她,可又张庭一把拉进怀里,她的手按在他的腰间,好似在蓄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触感,激得腰部肌肉一颤一颤的,整个人也瑟缩起来,连忙告饶:“妻主妻主,奴家错了,您大女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就看在、看在……”他徒然顿住,大脑极速运转,这回应该看在什么份上啊?他怀着身孕?他年纪小?
不行啊怎么办,这些借口都用过了!
啊啊啊脑袋不够用了,谁能告诉他该用什么借口啊?
“是看在郎君被暑气熏晕的份上吧?”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宛若天籁。
宗溯仪陡然一震,是个好借口!惊喜道:“对对对,看在我被暑气熏晕的份上!”下一瞬反应过来是谁说的话,他僵硬地畏惧地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将自己缩作一团。
“妻主……”
“叫妻主没用。”张庭将他放到小榻上,无可奈何叹了声,“郎君是轻视我,觉得张庭好糊弄好欺负,对吗?”
她突然正儿八经起来,宗溯仪瞬间就慌了,“妻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想和你玩闹,你一直不理我,我想吸引你的目光停留到我身上。”他急得说话颠三倒四。
怕她真的伤心难受,忙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胸前,“妻主,我、我真的没有看轻你,也绝没有想要糊弄欺负你。”拽着她的衣裳摇摆,“你别生我气了,我往后一定注意。”
张庭有气无力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别过头,好似与他相处疲惫至极。
宗溯仪急得快哭出来了,一种紧迫窒息的恐慌弥漫在他的心头,压抑地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时,他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思考,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挽回爱人。
他紧攥着她的衣角,回想从前种种,自己做得什么张庭满意或不满意的,慌不择路承诺了许多床上或床下丧权辱国的条约。
张庭偏到一旁的面庞上,眼睛越睁越大,满是不可置信,竟然可以那样?竟然还可以这样?
张庭深受震撼,大为震惊,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想不到夫郎小小年纪,脑袋里面竟装了那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
宗溯仪却见自己兀自说了一通,妻主还是不理会自己,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吗?他害怕地吸吸鼻子,真的哭了出来。
“妻主,我真的错了……”
张庭见好就收,矜持地掏出帕子为他拭泪,语重心长道:“既然郎君已然认识到错误,那为妻自会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她一脸庄重肃穆,好似在说何等重要的大事,“但你切记,承诺的事情必然做到,知道吗?”
见妻主愿意原谅自己,宗溯仪心中瞬间安定下来,他直直盯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痕,怯懦地点点头,“我会的,一定会的。”心有余悸吸吸鼻子,差点、差点他就失去爱人的心了。
他将自己缩进张庭的怀里,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加速融化心头渐渐消退的寒意。
大热天的,他还贴过来抱着,张庭暗啧一声,身上直淌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宗溯仪虽也热但心里头十分惬意。
但没一会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刹那间从她怀里直起身,自己对张庭做了什么?不就是想到挠她痒痒还没成功吗?
她那副神情什么意思?自己这事严重吗?哪里对不起她了?凭啥答应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
宗溯仪眼神阴恻恻的,猛地偏头,就正看到某人脸上大获全胜、耀武扬威的笑容,他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你、你!死女人,你又在耍我!”他气得红眼,胸膛剧烈起伏,好似在酝酿一场风暴。
偏生某个罪魁祸首还不安分,志得意满瞥了他一眼,“方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郎君莫非想反悔不成?”
她靠在小榻上双手枕着头顶,悠哉悠哉道:“郎君还不快给为妻看茶?”特意拖长尾音,打了个哈切,“你可是说要使劲浑身解数伺候为妻的哦。”
宗溯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提起茶水倒了碗茶,屈膝跪坐在小榻前,双手捧着茶盏奉到她面前,语气咬牙切齿似要将她生吞了般,“妻主,您请用茶。”
用用用!成天就知道喝茶的水货!诡计多端的老女人!
张庭满意地轻笑一声,轻快,愉悦,透出无与伦比的悠游自在,接过茶饮下,“好茶好茶。”朝宗溯仪露齿笑道,“不愧出自郎君之手呢。”
宗溯仪一看更气了,脸颊气鼓鼓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
偏生张庭不嫌事大,把玩着茶盏,左脚搭右脚,语气夸张:“哎呀,为妻今日腿有些酸疼,看来要劳烦郎君捶捶了。”
宗溯仪压抑滔天怒火往前膝行了些,冷冷扯扯嘴角,捏紧了拳头。
老奸巨猾的臭女人,看小爷不把你腿捶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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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奴家一定好好的、好好的侍奉妻主大人。”他磨着牙, 要笑不笑道。
竟让自己一个孕夫伺候,呵呵,她张某人真不要脸。
心里面忿忿将张庭骂了三百五十遍, 宗溯仪双手轻捶她的腿, 做足了姿态问:“妻主大人,您觉得奴家这力道可还好?”声音像是裹满厚厚一层蜜糖,甜得发腻,却又暗藏一丝锋芒。
张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郎君手艺着实不俗。”
宗溯仪扯扯嘴角,暗道:美死你得了。
见她在自己的服侍下渐渐放松警惕, 闭上双眼, 他大喜,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
宗溯仪将一身力气汇聚到双手, 奋力握紧拳头往某人狗腿捶去。
今日这场子, 他必须找回来!
在即将大仇得报的刹那,他徒然感觉被拽了一下, 顷刻间天旋地转, 他茫然地瞪大了双眼,只顾得上抓住身前之物稳住身形。
在回过神时, 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张庭身上,手心里还不知被她塞了什么东西,宗溯仪登时气得恨恨捶了她一下。
骂道:“王八蛋!”
张庭将他搂抱在怀, 下巴支在他的头顶,嗓音带笑:“为妻也正和你玩闹呢, 别气了好不好?”
热气喷在宗溯仪脸上,温柔的话音在耳畔响起,他脸颊霎时薄红, 软了声羞羞怯怯道:“我可没生你的气。”妻主好温柔啊,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很恶劣的事吧。
车外烈日灼灼,但挡不住悠悠白云飘荡。
宗溯仪痴痴笑两声,觉得哪怕天气再热,他们日子还是过得极为和美的。
张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天空,唇角翘起一抹弧度,忽而让他拆开手中之物看看。
宗溯仪依言张开手心,展开纸张,是一张万两的银票。
他单手捂着唇,又惊又喜,“这、这……”妻主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么多银钱?沿路用冰开支甚贵,当初那一千两都快挥霍完毕了,这张银票属实是及时雨啊。
张庭让他收着,暂且用作沿路开支,“为妻财运尚可,自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将他散落到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如是说道。说来有点难为情,这是临走前胡县令强塞给她,不收人家还不让她走,唉!
得了意外之财,宗溯仪喜得抱着她的头,在她脸上亲一口,笑得甜蜜。
“崽崽有你做娘,真是他的福气!”
太好了,有了这笔钱崽崽出世就不用跟着他们受苦了!
张庭看着他高兴,自己也跟着笑。
过了会,低头看他平坦的小腹,伸手轻轻摸了摸,眼中淌过如潺潺流水般清澈的柔意。
小家伙,还有七个月就能见面了,娘和爹都很期待你的到来。
……
县衙内。
“唉!”
最近胡县令累惨了,也肉痛死了,半死不活瘫在椅子上,发出沉重的叹息。
她的万两银票,她才积攒出的家底,又又又被张庭这个貔貅吞走了。
起初胡县令给钱还不乐意呢,颇为不舍地递上银票,谁知张庭还不收,不收不就代表不办事?这可把她吓了一大跳,刘知州那里必须得疏通妥当才行,百般求过,千般求过,张庭这尊大佛才屈尊降贵收下。
说来一碰上张庭,就要花重金消灾解难,莫非……是自己命里无财运?
胡县令被吓得一身冷汗,瞬间直起腰板,那可不行!她得找大师改改运道。
啥事都能耽搁,唯独这事上不能糊涂!胡县令站起身带着仆役就去佛寺了。
半刻钟后,县衙后院。
“小郎君,大人去剑兰寺了。”
美侍面容姣好,跪在地上不停转动手中佛珠,闻言睁开眼,“那随我去见见大郎君吧。”他徐徐站起身,脸上再也不见一丝娇媚,而眼中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胡蝶啊胡蝶,莫非你真会飞?这抄家掉脑袋的罪名真就叫你躲去,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许琳琅切记勿要急躁勿要急躁,总有一日会让这奸恶贪官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他眉眼间深埋着沉郁,来到佛堂前,县令正夫长居于此。
许琳琅望了望鎏金的牌匾,怀着恨意低下头,救苦救难的菩萨有用,怎会叫他一家凄惨枉死?
他擦了擦微湿的眼角,收敛神情,踏入佛堂。
郑氏正低眉顺眼一颗一颗捡着佛豆。
许琳琅深得胡县令喜爱,主管后宅大权,抬了抬下巴让人支开郑氏身边的小厮。
许琳琅朝他走近,“哥哥,你捡了好多年豆子了,菩萨听到你的苦难与诉求了吗?”
郑氏并不理会他,低头专心致志挑出一颗颗佛豆。
许琳琅垂首看向他的右脚,“你都跛了,怎么还这般糟践自己。”
郑氏动作一滞,沉着声道:“你想做什么我不管,我想做什么你也别多管闲事。”说罢,手上动作继续。
“我来这,也不是想和你叙旧,只是听说那个人殿试考得极好,二甲头名呢,不仅如此,她身边依旧很干净。”许琳琅俯身,话音婉转,“哥哥,多好的娘子啊,你说她是不是还在等你?”
郑氏捏着筷子的手一颤,抖着声道:“不要多管闲事,我不会帮你的忙。”
许琳琅将他的动摇看在眼里,继续引诱:“你当年下嫁胡蝶也是迫不得已,如今那人功成名就,足矣与胡蝶抗衡,哥哥你何不……”
他还未说完,就被人厉声呵住:“住口!”
郑氏跛着脚从地上站起来,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偏过头,面容死寂,“你什么都不懂。”
“回去吧,我不会帮你的。”
他只留下这句,便转身一瘸一拐朝里间而去。
右脚的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奇怪,今日不是雨天啊。
一颗颗眼泪如豆子般簌簌砸到地上,晕开一圈圈的水痕。
他这副残破腐朽的身躯,早就配不上心上人了。
……
灼日高悬,热浪滚滚。
走了好一段路,马儿突然罢工,躺倒在地上。
马车骤然一震,车内冰盆倾洒,眼看宗溯仪就要被摔出去,吓得张庭连忙将他拎回来,抱在怀里一阵后怕。
他这胎尚未满三月,被摔出去那还得了?
张庭扶着人下车,找了块阴凉处休息,而车妇则在外头料理后事,可马儿如何都不起来。
因方才的变故,她脸色有些不虞。
宗溯仪反过来安慰她,“好啦,这不是还没出事吗?”抱住张庭一遍一遍给她顺气,“不气不……”‘气’字还未脱口,突然便对上一张硕大的黑头马脸,那马嘴里还含着几根干草咀嚼。
他困惑地蹙起眉,这马怎么长的跟他们家敦敦一模一样?
宗溯仪怀疑是自己眼花了,闭眼,睁眼,再看一遍,前方依旧矗立着一头毛色油光水亮的黑马。
他推开张庭,呆愣地指着那黑马,“妻主,你看这马……”
张庭疑惑地回头,黑马还兴奋地朝她撩了撩蹄子,咴咴一声。
她也有点意外,“竟然跑的那么快。”
“什么意思?”宗溯仪听不懂,下一瞬,一只翻版敦敦是小黑马噔噔噔含着草料跳出来,齐齐看向他们,母女俩动作如出一辙。
宗溯仪感觉脑袋晕乎乎的,他真的好像看到敦敦母女俩了,可是它们不应该被充作官马呆在京都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他抚着额头,怀疑自己是不是热得中暑了。
宗溯仪刚要跟张庭说自己身体不适,可比他话音更快的是一串雷鸣般的马蹄声。
侧头望去,烈日底下尘烟滚滚,四个看不清样貌的女人裹着麻布衣裳,腰佩弯刀,朝他们疾驰而来。
气势凶神恶煞,还带着刀,别是劫掠的土匪吧?
宗溯仪瞳孔一缩,紧张地捏住张庭的衣角。
在离他们三丈远处,四个女人勒马停住,随后翻身下马。
待近了,宗溯仪才看清她们的面容,是李瑞莲、郑二、刘大、王五四人。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妻主不是跟他说府里所有人都弃她而去?只有自己留在她身边吗?
郑二快步来到东家面前,单膝跪地,连日来的日夜兼程都挡不住她心头澎湃的喜意,“启禀东家,凤仙县内住所已安置妥当。”
张庭含笑颔首,亲自将她扶起,“郑管家辛苦你了。”
郑二眼神晶亮,一身灰扑扑但神采奕奕,“能为东家做事,是小人的福气,怎会辛苦。”
张庭满意地看着她,再细问了凤仙县之事。
原来出事当天,她就将四人叫到跟前,命她们假意与她割席,实际火速离京,先行探查凤仙县,并安置行李一应家当。
这样一是营造她众叛亲离的假象,不引起皇帝忌惮;二是赶在朝廷的人封锁绿田县老宅前,咳咳,将那一箱金条挖出来。
“所以,你又在骗我?”宗溯仪难以置信地皱紧眉心,指着张庭道。
亏得自己还为所有人抛弃她心疼了好久,那段时间将她伺候的无微不至,生怕惹她伤心,原来、这都是假的!
这个满口谎话的坏蛋,坏女人,没良心,连孕夫都不放过!
张庭尴尬地清清嗓子,为自己找补:“其实也不算骗吧,这是另一种层面的实情。郎君你要知道,当时在京都危机四伏,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你会理解我的对不对?”眼神期待又信赖地看着他,绝口不提自己被他全心伺候的那些日子。
她清丽绝伦的面容迷得宗溯仪五迷三道,挪不开眼,再看她坚定又信赖的眼神,他只觉自己晕乎乎的,哪里还想得起其他?
呆呆愣愣点点头。
脑中只有一句话,妻主真厉害。
第129章
见又糊弄过去一次, 张庭干咳一声及时收手。
偏过头对郑二一行人道:“诸位辛苦,咱们休整片刻就启程吧。”
“是,谨遵东家吩咐。”四人齐声道。
张庭搂着痴痴发笑的宗溯仪转身, 去看那躺倒在地罢工不起的马。她走了半晌, 低头仍见他眼神迷醉,晕乎乎,狐疑抬手贴在他的额间,不会真中暑了吧?
这一动作令宗溯仪从意识深处抽身, 睁着闪亮羞怯的眼神看她,扭扭捏捏, “妻主无需担心, 人家不热。”见张庭脸上冒出细汗,连忙掏出袖中的帕子擦擦, 嗔了她一眼, 疼惜道:“瞧你热得满头大汗。”
张庭往后退了退,宗溯仪便紧跟着贴上来, 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
“……”
她无语瞥了他眼, 你既然晓得热,还贴那么紧做什么?
盯着他冒星星的眼, 张庭想罢了罢了,许是真被热傻了。
这大热天的,只有马车里有冰, 当务之急就是进里边避暑。
车妇拽了好一会,那马就是不起, 热得她浑身汗湿都束手无策。
张庭过去一看,它还挺会挑地方的,就懒洋洋躺在树荫底下, 时不时耷拉马嘴。
车妇抹了把汗特意退后两步,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污了张庭的鼻子,她恭敬又羞愧道:“大人,这马生了犟脾气,小人水喂了草料也喂了,它也吃的喝的一干二净,看着没甚毛病,可就是不起!”
地上的马似是不服气,还扯着马嘴咴咴两声,眼神略带轻蔑与不屑,似在示威‘你马姐姐就不起,咋滴?’
车妇见此差点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你、你你!”
马头偏了偏,不搭理她了。
车妇拿了马鞭过来刚要扬鞭,还没落到它身上,地上的马就痛苦嚎叫,惨得跟下一刻就要归西似的。
马匹可是十分昂贵载具,车妇的手顿在半空,憋着气但无可奈何,垂搭着头更加羞愧地对张庭道:“大人,请恕小人无能,唉!”大半辈子驭马卓著的名声,都毁在这懒马身上了。
她狠狠瞪了地上的马一眼,马儿鼻尖喷洒的热气,不屑于回头看她一眼,甚至于还高傲地扬了扬下巴。
张庭淡笑着摇摇头,抬眸冲前面埋头吃草的敦敦招手。
久不见她,敦敦怪觉得亲切的,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便走过来,小黑马原本跟着母亲吃饭,可饭才吃到一半,母亲就不知所踪,它茫然地四处张望,唯有嘴巴还在自动咀嚼。
张庭摸摸敦敦的额头,但拒绝了它贴过来的马脸,“马中之王,快去驯服你的臣民。”
敦敦摆摆头,轻轻扬了扬马蹄,好似听不懂。
她颇觉好笑,只得许以重利,“待到凤仙县,定会为你再找一匹俊秀高大的良马。”顿了顿,补充道:“公的。”
敦敦摇了摇高贵的马尾,黑亮的眼神瞅了她眼,咴咴应声,似在说‘这还差不多’,十分有格调地转身朝地上的懒马而去。
车妇迷茫看着这堪称诡异的一幕,怀疑不是自己出现幻觉,就是自己疯了?
大人这、这真的行吗?
敦敦秉承着王者风范,威风凛凛朝地上的劣等马咴一声,劣等马眨着眼愣了好一会,随即迅速从地上跳起来,撒蹄子围着敦敦跑了三圈,整头马浑身都洋溢着兴奋,与方才懒散的无赖马仿佛不是一头。
敦敦矜持地咴一声,似在让劣等马保持低调,不要影响自己高贵的气质。
劣等马激动地弓着马头,朝它弯了弯前蹄。
敦敦骄傲极了,仰着马脸得意洋洋看了张庭一眼,随后十分有格调的走开了,而身后紧紧坠着它的舔马,哦不臣民。
车妇从迷茫,困惑,到惊愕,惊吓,再到若有所思,她感觉自己正处于某个玄妙的领域,驭马大半辈子归来仍是新手,竟不曾知晓这等异事?
角落里,李瑞莲赞叹抚掌,满脸尘土都遮不住她欣赏的神情。果真是世间绝无仅有好马,骏马,马中霸王。
她痴迷地盯着敦敦行走的身姿,不禁掩面感动地落下几滴眼泪,这辈子能让她遇到这种绝世佳马,她属实死而无憾了!
郑二瞟了眼老大,略感嫌弃地摇摇头,偏过头与刘大、王五面面相觑。
刘大砸吧着嘴,说:“感觉老大有点丢人。”左右看看,松了口气,“幸好这儿只有咱们。”
王五捶了她一拳头,“呆瓜!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咱老大,就算丢人,那也早就丢尽了!”
刘大捂着被捶痛的肩膀,幡然醒悟,“哦!确实是这样嘞。王五还是你机灵。”
郑二面无表情又偏过头,神色木然呆滞,感觉这两个也好蠢。
她的前面正站在张庭,温文挺拔,风姿绝代,郑二霎时眼前一亮,感觉全是都是干劲。
还是东家最聪明,跟着她,连带自己都机灵不少!
懒马的事情解决了,众人即将启程,但又面临另一个困境。
张庭紧锁眉心,不赞同看向宗溯仪,“你说你要骑马?”
宗溯仪激动地说,“是啊,许久没骑过马了,手痒着呢。”他楚楚可怜攥着她的衣角,求道:“妻主,你就成全奴家这一回吧。”
张庭深感头疼揉了揉眉心,小的还没出来,大的就这么闹腾,要是一大一小一起作妖,那她……
她宽慰自己,宗溯仪如今是孕夫是孕夫嘛,情绪敏感,想法多变,偶尔有些不切实际的愿望也是可以理解的。
“妻主求求你了。”他放低声音,坚持不懈地祈求。
是孕夫,孕夫啊。不能对他生气。
张庭放下手,特别真诚地拉着宗溯仪的手,恳切地问他:“小仪,你还记得自己有孕在身吗?”
宗溯仪不解地看了她眼,眼神像在表达‘你真傻’,说:“妻主在说什么胡话?我时刻记得宝宝呢。”他抱着肚子,怜爱地摸了摸。
张庭抿紧嘴唇,继续追问:“你觉得有孕在身,能骑马奔驰吗?”有时候,真想敲开宗溯仪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
“妻主你真傻,我是有孕在身,但我身子骨比一般孕夫强健许多,区区骑马罢了,不在话下。”宗溯仪不以为意道。
张庭在心底冷笑,以前没一会不是喊累就是喊受不了,现在身子骨就强健了?还孕期赛马,真当肚子揣的不是孩子,而是块鹅卵石?
气过了,张庭就想笑,她无语地皱着眉笑,瞅着宗溯仪眼神分外奇异。
“郎君,待你腹中孩儿出世,咱们想骑多久就骑多久,想骑什么马就骑什么马,孕期还是小心些吧。”
然而,宗溯仪却告诉张庭,他要体验和崽崽一起驰骋大地的感觉,这是一辈子只会有一次的体验,他绝不能错过。
说完,他态度更加坚决了,方才还柔柔软软求妻主容许呢,现在像冷硬的倔牛,也不求了,非要、一定要去骑马。
“……”
张庭垂下眼睑点点头,认清事实:这小子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就不能跟他讲道理!
她袖间的十指张了张活动起来,宗溯仪还闹着要骑马,刹那间就被横腰抱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塞进车厢当中。
他呆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要钻出去,嚷嚷着:“我要骑马!不准拉着我!”
张庭也是憋着股气,狠狠在他肉厚的臀间一呼,“啪——”响彻车内,“我让你想骑马!”
车厢瞬间一静。
宗溯仪也不喊不叫了,只感觉自己臀间一片火辣辣,震惊地回头。
张庭张着手微愣,须臾,拧着的眉悄然松开,勾唇轻笑将僵硬在原地的人拉进怀里。
他反应过来,气得不断挣扎,“坏女人!你不让我骑也就罢了,竟然,竟然还打我!”
张庭将宗溯仪紧紧按住,忽而在他耳边轻声道:“为妻让你骑,好了吧?”
宗溯仪停下挣扎,狐疑地看着她,怎么就突然同意了?
他笨笨的脑袋高速运转,下一瞬像蒸熟的虾一般,从脸红到了脖颈。
他又羞又窘推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谁要骑你!”咬着牙哼了声,再骂了句,“不要脸的东西!”
外间,车妇见两人进去好一会,出声询问:“大人,可否启程?”
张庭被他推得撞到车壁上,随口回了声:“启。”她支起腿斜靠在车壁,歪了歪头,好整以暇看着他,颇为无辜道:“是吗?可这不是郎君以前亲口承认的?”
什么承认不承认的?突然间宗溯仪眼前晃过一个画面,他只觉脸上烧得更滚烫,动了动唇,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头,却再也不敢跟她大声说话,红着脸弱弱道:“分明是你逼我那样说的。”埋下头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个意思……"
他越说越觉得羞耻,最后恼怒地扫了她一记瞪视。
然后像个受气的小夫郎似的乖乖巧巧坐回原位,还小心往最外边的车壁挪挪,再也不敢提骑马,生怕张庭在车厢里就要按着他骑。
这老妖怪就喜欢耍流氓。
第130章
张庭斜倚在车壁, 轻瞥了他眼,唇边有笑一闪而过。
马车晃晃悠悠,慢慢向漳州府进发。
一眨眼, 半月过去。
今岁实乃史无前例的大旱, 步入漳州府地界,更是焦土横生,热如火烧。
近来,宗溯仪连车帘都不敢掀了, 整个人蔫巴巴的,没个精神气总爱缩在小榻上睡觉。
这会儿, 他就正在沉眠, 踹开罗被贴着席子睡得香甜。
张庭放下手中书卷,拽了被褥盖到他微微隆起小腹上。
她细数了日子, 念叨着快三月了,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好这般恶劣, 幸好宗溯仪身体耐造。
行至近郊夹道, 马车停下来。
张庭徐徐探出车厢,稳步过去。
夹道亭子内正静立着六名女子, 均都衣着简朴,但皆有一股浩然正气在身,特别是为首那名女子, 沉稳坚韧,面容严肃。
陆佑等了好一会儿, 出了满身大汗,见张师妹下车,立即换了副笑脸迎过去, 满身庄严肃穆荡然无存。
“师妹,一别许久,别来无恙。”声音轻快,充满喜悦。
五名差役紧跟在她身后,奇异地注视着来人。
姿容清丽,温柔高挑,衣袂翻飞间尽显庄重贵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世族贵女。
她就是隔壁通州府人人传颂的观音菩萨吗?
差役们偷偷瞅了眼自家大人,衣衫破烂还打着补丁,形容粗犷邋遢,听说两人还是师姐妹,怎么自家大人就像乞丐窝里刨出来的一样?
差役们收回视线,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心中都有些嫌弃。
“陆师姐,我见你精神爽朗,如今可是药到病除?”张庭微微拱手,含笑道。
陆佑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揽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附和道:“师妹不愧是当世神医,有你这一副猛药,我果真痊愈了。”
当初,还得多亏了张庭那送桃警醒陛下的主意,否则她怕是还缠绵病榻,忧心郁郁。
两人寒暄一番,流过不少热汗。
陆佑见只张庭和她的护卫在场,不免诧异问道:“怎么不见妹夫?”
张庭扭身指了指车厢,弯着眼睛回她:“孕期嗜睡,在里面休息呢。师姐勿怪。”
陆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喜,“好好好!有孕是好事!”师妹成婚三年都不曾有子嗣在旁,她私下里还偷偷担心过,现在得知喜讯总算是放心。
她一脸祝贺,无论这胎是男是女,师妹总归后继有人了。
外头热,再待下去不是办法。
陆佑今日来迎张庭,特意置办了好些冰,“师妹不若与我上车?”说罢,她又有些迟疑,妹夫还在旁边那辆车上呢,打搅他们小两口是不是不妥?
张庭微微颔首,“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初来漳州府,还是要多多探听实情为妙。
陆佑喜于言表,热情邀请她上车,两人就漳州府现状畅谈许久。
这场谈话下来,张庭心情有些发沉,漳州府过了一年事态还这般严重,凤仙县怕是更为艰难啊。
话毕,陆佑颇为为难地看着她,“有一事需得告知师妹。”
“师姐请说,我必洗耳恭听。”
陆佑说:“来时,何知府特意将我叫去叙话。她听说你今日抵达府城,喜不自胜,令我请你过府一叙,为你接风洗尘。”
何知府?何英的娘?
张庭轻微颔首,心头已有成算。
当场应下,“既是何大人相邀,庭自当赴宴。”也好会一会地头蛇,摸清楚底细。
陆佑愧疚地低下头,长叹一声,“师妹来漳州府赴任,我理应做东,为你洗尘,可……”
张庭倒浑不在意,且理解她的处境。
“师姐言重,眼下朝廷急召你回京,你能拖到今日来与我相见,已是极难。你有这份心意,待他日庭重返京都,你再为我接风也不迟。”
陆佑笑了,“我就知你豁达,不拘小节。”这次她平调回京,差不多就要升官。
拍拍张庭的肩膀,语气坚定:“我在京都等你。”
外边的差役催着时辰到了。
张庭对她说了句,“师姐保重。”随后扭头下了马车。
望着陆佑的马车远去,张庭抹去脸上的汗渍,皱着眼斜睨了眼天,上头热得好像有九个太阳,她难得骂了一句。
“什么鬼天气!”
她不耐地扯扯身上完全汗湿的衣服,大摇大摆往回走,“去府城。”
待钻进车厢,一阵冰凉气息涌来,她深深叹一声,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张庭与陆师姐见过面了,畅谈许久,满身汗回来,期间宗溯仪雷打不动,仍在原处抱着被子睡得喷香。
张庭拿起一旁的扇子为自己扇凉降热,一脸严肃盯着他的……肚子。
这莫不是怀了个睡神?
晚上的宴席,带宗溯仪这个孕夫并不合适。张庭将他安置在客栈,并派了李瑞莲、刘大、王五三人护着,而后带着郑二前往府衙。
另一边,何知府早早就开始布置宴席,现下已到收尾阶段。
身旁的小侍颇为不解,“妻主,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县令吗?怎就惹得您这般重视?”
府城最大的官儿,筹办接风的宴席还诸事亲力亲为,面面俱到呢,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来了。
何知府正在对晚上宴席的单子,核对完毕她满意地合上“菜单”。
听了这话,敷衍道:“张庭乃是英儿的好友,既然来了漳州府,本官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得为英儿替她洗尘。”
“妻主就知道哄骗我。”小侍撇撇嘴,才不信呢。就是何英那个小神童在,也不见得你这般上心,若不是知道那张庭是个女子,他还以为是这老婆子的哪位蓝颜呢!
见他还顺杆子往上爬,何知府面露不忿,“女人的事少插手,你懂什么!”
她一拍桌子,“滚回后院绣花去!”这男人就是惯的。
小侍被吓了一大跳,哆嗦着身子跑走了。
何知府翻完“菜单”,又捏着礼单看,待确保并无缺漏,她翘着腿哼起当地小调。
夜晚,何府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风吹轻纱漫卷,奴仆鱼贯而入,瓜果美食齐齐上案,丝竹雅乐闻声而起。
温度久居不下,还有人搬了不少冰盆过来,露天敞着,奢侈靡费世所罕见。
张庭被何知府笑脸相迎就坐,随后拿了杯酒敬她,“哎呀张大人,你果真如小女所言一般,风姿不凡,贵气逼人呐。”
“小女远在京都,但听闻你要来漳州府,特地请我多多招待你,以尽地主之谊。”
张庭也拿过一旁的酒杯回敬,“何大人过誉,在下姿容平平,不堪言语。”静观她下一步行动。
何知府一脸欣喜,又夸了张庭不少话,什么聪敏好学,才思敏捷;什么德行高尚,学生表率;什么在朝为官,前途无量;什么你能来漳州府,百姓有福了……言而总之,极尽溢美之词。
说完待看到她羞涩地埋下头,何知府才心满意足转身回到主位。
要说何知府喜爱张庭?那并不,她是相中了张庭背后的‘关系网’。
自徐聘落马以来,何知府终日诚惶诚恐,反复复盘这场变故,好几宿都睡不着觉。
朝堂被搅乱成一锅粥,整日吵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还引得陛下暴怒,事态这般严重,而且分明是弹劾张庭,可事件竟以徐相被流放抄家,诸多浊流官员深受牵连收尾。
而她张庭呢?竟然安然无恙外放?
赴任之路游山玩水,体验乡野情趣,还一路做了不少野味,这般悠哉悠哉的态度,再观这场闹剧结果。
她背后没有皇女做靠山,谁信啊!
那晚,何知府稍一思忖,被吓得滕然站起,惊得无以复加。
这事最终受益人竟然是五皇女!
陛下子嗣稀薄,存世的女儿仅有四人。徐相倒台,大皇女失势不得圣宠;废太女去幽禁在颍州府,终身不得踏出一步;四皇女出身低贱,性格木讷,不受待见;唯有五皇女出身高贵,深得圣宠,在朝野内外颇具贤名,身后还有高相一帮人扶持。
眼下皇太女的位置,非她莫属。
再回想整个事件脉络,何知府细思极恐。
这莫非是张庭与五皇女联手设计的困局?目的就是将徐聘拉下马,令大皇女失势,从而与皇太女之位绝缘?
何知府复盘整个棋局,张庭刻意惹怒徐聘,引她恨上自己,再悄然暴露‘宗溯仪’的存在,然后给她机会攻讦自己,而让五皇女最终渔翁得利?
好心机、好算计啊!
这张庭果真不是凡人,竟三年前就思忖如何布局!
实在恐怖如斯。
如今徐相倒台,日子还得继续。何知府深知自己根基塌陷,正在钢丝上行走,不想与恐怖的张庭为敌,且她也还想转投五皇女。
介于自己从前与大皇女的纠葛,讨好张庭,让她将自己引荐给五皇女,反倒是自己最佳的路子。
至于女儿的关系,则属于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借来用用。
同样,何知府深知,想要讨好这样一位心思诡谲的谋士,必须得下血本才行。
世间哪有女人不好色?何知府深思熟虑,以己度人,她特地找了不少名倌来,清纯的,风骚的,清冷的,可爱活泼的,端庄清秀的,一一制作成‘菜单’,准备宴席上给张庭一个大礼。
唉,这些好男儿俱都是完璧之身,她自己都不舍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