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灯如豆, 屋里的倒影被拉得老长。
宗溯仪倚靠在她怀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手还下意识抱住肚子。
张庭睁眼盯着房梁, 想, 外边还有什么妥帖点的地方吗?能让他们爹俩暂且安置?
左思右想,很可惜天大地大,竟没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且宗溯仪身份敏感,一旦流落出去, 保不齐还会被人做文章。
她顺顺怀中人的脊背,闭上眼跟着睡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成败与否还未有定数, 不是吗?
次日一早,张庭要随何知府一行人去府城, 宗溯仪肚子已经很大了, 没办法忍受颠簸的山路,只得将李师傅、王五、刘大留给他, 她只带了郑二去。
此时, 刘大窘迫出列,“东家, 小人实在是想家得紧……”她不好意思挠挠头,“您看在小人跟着您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不如这会一并就放小人回去吧。”
李瑞莲怒目圆瞪,咬牙切齿骂道:“好你个刘大, 忘恩负义的狗贼!东家待我等不薄,如今正是用你的时候,你竟然弃置不顾!”手下有这等背信弃义之人, 这叫她如何面对东家啊?
刘大涨红了脸,“老大,我真的想家了……家里夫郎生了女儿,正等着我回去抱孩子呢。”
郑二冷笑,“从前跟村头那小寡夫钻玉米地,小半年不见面,信不写,银子也不舍得寄,我们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痴情种子?”
昔年的乌糟事被当众捅出,刘大结结巴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难堪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五不知这事,之前刘大找过她提过此事,当时还以为刘大真的想家才背主,没想到被人狠狠摆了一道,她气得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捏紧了拳头发狠往前一掼。
“你个满嘴谎话的混子!看姑奶奶不抡死你!”刘大被一拳头抡出去,砰然落地。
王五磨着牙上前,眼睛死死钉在她身上,“敢骗你姑奶奶,自己不恩不义,还哄着姑奶奶跟你一起跑路!”
刘大左脸肿起一大块,含糊道:“五妹儿,你听我解释!”磕绊从地上爬起,还没站稳又被一拳头抡到地上。
这时候刘大也怒了,举起拳头回敬,两人滚在地上打得难舍难分。
“够了!”李瑞莲冷肃着脸呵止,“东家还在呢,像什么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转向张庭,“东家,是小人管教底下的妹妹不利,竟出了这等背主之徒,还有今日这场闹剧……这都是小人的错,请您责罚!”
郑二歉疚低下头,也道:“老大有错,属下也有错,身为您的管家,竟没能早些发觉刘大的二心,早加规劝,以至于闹出这等乌糟事。东家,您责罚我吧!”
张庭手指轻轻摆了摆,示意两人退下,她前面还和宗溯仪说过聚散离合乃人间常事,这多大点事儿啊。
她翻身上马,淡淡道:“刘大,你找账房娘子结清月钱,”看了看对方脸上的伤,好歹主仆一场,“伤势也报了吧,一并结给你。”
末了,还道:“说来,你女儿满月我还不曾赠礼。”扯下腰间的玉佩扔给她,笑着说,“拿着!女儿志在四方,愿君似鲲鹏入海,震掀千里浪!”
时辰不早,她策马扬鞭而去,催促郑二:“速来跟上!”
刘大愣怔捏着玉佩,遥望东家远去的背影,原以为的呵斥怒骂通通没有发生,她心里反倒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惆怅。
王五鄙夷地看她,“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现在知道后悔了?”嘴角青紫一块,抱着双臂转身离去。
李瑞莲皱紧了眉,终究沉沉叹口气,“刘大你好自为之。”远处,晨曦正巧探出,落了女人满身金光,灼目耀眼。
东家无论为官还是为人,都是世间罕见的高洁贤良之辈,可称白玉无瑕。
她松眉,背过身走了。
或对或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强求不来。
……
宗溯仪窝在房里没敢出去,他怕自己去送了,舍不得,要死要活都要跟着去。
他抱着高高隆起的大肚,忍不住拍拍,当教训孩子了,“真是一点都不乖,都不知道懂事点,早些投到爹肚里!”散漫地趴在桌上,失魂落魄极了。
“爹还没跟你娘分开这么久过。”
“等等,漳州府治灾……得多久啊?”他倏地坐直,惊骇地捧住脸,糟糕忘记问了!
宗溯仪抱起肚子站起身,然后慢吞吞追出去,小跑到半路突然想起妻主早走了,又跑到书房,提笔修书一封。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张庭写信,心里有种别样的滋味。
“妻主,见字如晤:你在府城安顿好了吗?若是不便,那奴家去照顾你吧?”下意识就把心里话写上去了,他轻啧一声,挥笔划掉,改成:“妻主,奴家远在家中,思君念君,日日盼归。特手书一封,敬问归期。”
完美。
他满意一笑,火速装袋,迈着沉重的步伐,将信封交予门房寄出去。
门房郑重地接过信,急忙跑出去办事儿。
大人才走一刻,郎君就要给她寄信,这得是多重大、多紧要的事儿啊!
门房步履更快了,不行,这事瞬息都不能耽搁!
宗溯仪则回到屋里,身子懒洋洋的半躺在小榻上,叫了名小厮来给他修指甲。
底下人来报,刘大弃主君跑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宗溯仪登时怒得坐起身,害得修甲的刀具差点陷进肉里,小厮脸色都变了。
“郎君!”
他反应过来,目光一震,缓缓窝回榻里。幸好没伤着,不然妻主回家又得数落他冒冒失失了。
端着‘正夫’的威严,对底下人说:“既然主君说给她结清,那依主君的便是。”
矜贵地向小厮施舍一个眼神,“继续剪。”
他下午还要去查查账本。上个月在凤仙置办了一处庄子,刚生出洪灾,买价也便宜,准备用来种些菜蔬瓜果,譬如荔枝,嗯……听说凤仙盛产桃,那试着种些吧。
虽说朝廷明言禁止官员经商置产,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不然光靠当县令一年四十五两的俸禄,还不够家里一个月的开销呢。
经过成泰帝的一通洗劫,他们家损失重大,宗溯仪痛定思痛,想了很多种方法偷摸在各地置办产业铺子,又把多余的银钱按照最稳妥的法子分别埋起来。
这样就算再莫名来一次抄家,他们也不会过于被动。
想到成泰帝,宗溯仪眼前闪过一张和蔼慈祥的老人模样,咬紧了唇,指尖掐进肉里。
什么疼爱什么重视,什么陛下亲封的‘郡公之位’,都是企图迷惑祖母母亲的障眼法,想方设法羞辱折磨他才是真的!
杀了他家满门还不够,玩弄权术搅动风云,让妻主从众臣巴结讨好的新科状元跌落谷底,深受白眼讥讽,受尽苦楚!宗溯仪一直记得这个账,总有一天,总有机会,他会报应在那个人身上!
室内,伺候的仆役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冻得直打颤,心头像压了座山般沉重,齐齐埋首跪下。
主君不在,郎君便跟变了个人似的……
宗溯仪眼神阴鸷,仿若嵌满了刺的冰,胸膛微微起伏,极力压抑着愤怒。
忽而,他感到腹中一痛,讶异低头看去,是小乖揣了他一脚。
崽崽是在安慰他吗?
宗溯仪眼神不由自主软和下来,满是柔情地轻轻抚摸着,这是他跟妻主相爱的结晶啊。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希望是女孩,就跟张庭一样聪明、美丽,不那么爱骗人就好了。
他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抚摸着肚皮,好似在跟孩子无声交流。
乖崽,爹会好好爱你的。唔……只比爱你娘少一点。
话说,你是喜欢胭脂粉的衣裳多一点呢?还是雾蓝色的衣裳多一点呢?
没关系,两套爹都给你做好了。
不多时,要用午膳了。
宗溯仪自有孕以来,奉行少食多餐,这会儿肚里塞着东西还不饿,但他还是去饭厅用饭了。
张庭走得突然,灶房还没通晓到位,桌上一半菜色被深红的辣椒淹没,一半清新寡淡,堪称泾渭分明。
一个人用饭实在无聊,宗溯仪神色淡淡戳着空碗,突然仰起头想到一个妙招,笑得眯起眼。
他将凳子挪到中间,拿了两只碗分别摆在自己手的两边,然后用自己的筷子夹了辣菜到右手边碗里,假装给妻主吃,然后又给自己碗里夹了筷子,假装自己吃过了。
夹着夹着,他按照以往的记忆,估摸着‘自己’约莫饱了,欣慰一笑,然后转头疯狂给右手边的碗里夹辣菜,吃吃吃,肚里有个辣椒洞,怎么塞都塞不满,还经常偷偷跑出去打牙祭!以为他不、知、道!
碗里塞得满满当当,高高垒作一座火红小山,散发着辛辣的芳香,宗溯仪夹累了,放下筷子撑着腮帮子休息。
盯着那座火红的辣椒山,困惑地拧起眉,天天、顿顿吃那么多辣椒,怎么也没见她便秘呢?
奇也怪哉。
对于想不通的事情,宗溯仪不会钻牛角尖,他理了理衣袖,徐徐站起来,吩咐下人:“县尊大人宽厚,怜悯穷苦百姓,你们将桌上这些菜肴分给县里孤寡老幼吧。”
第152章
路途颠簸, 何知府、郑同知不知吐了多少回,仍催着昼夜不停赶路,没办法, 漳州府之事一日未平, 她们俩脑袋后边就悬着把刀呢。
等一行人抵达漳州府,何、郑二人早已吐得不省人事,眼看便要抬去医馆诊治,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去路。
何知府晕晕乎乎睁开一双眼, 见是张庭,心里哎哟一声, 不得不撑着身子坐起, 当着府衙一众官员的面,口头授予她‘会办全府灾情’的职责, 行使灾务总办的权力, 但官衔不变。
至此,州府治灾全权交到张庭手上。
何知府扶着头‘哎呦哎呦’被抬走了, 半路她悄咪睁开半只眼, 不期然便和郑同知的对上,两人心照不宣再次闭眼。
她们呕吐的症状早已缓解, 只不过现在病了,不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吗?正好可以躲过一劫。
众官员不懂知府为何派张庭主持大局,但见自己往后都要听一个芝麻小官调遣, 自然不服,梗着脖子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
有的心里还不屑地想,一个出入官场的新人,还妄图抢她们的位置?回你爹怀里吃奶去吧!
明面上给张庭不好看, 均被她一一怼回去,憋屈的不行,正准备暗地里使坏,但还没来得及谋划好反击,就被她一句话发配到赈灾前线。
“你!好大的胆子!”小小的七品官,还教训起她一个正六品来了!
漳州府灾情紧急,张庭懒得抽出心神跟她周旋,“这位大人,可有甚不满?下官定代你转达知府大人。”
好一招敲山震虎!
在场的人无不胆寒,这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讥讽:“本官哪敢有什么不满?您可是知府大人钦点的‘灾务总办’啊! 好大的官威 ! ”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杀鸡儆猴后,余下的官员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是乖觉了。
张庭尚算满意,分别点出几人出来询问漳州府各县实际情况以及府城的钱粮药材人马详细数值……
忙活到黄昏,众官员各自领了活计,这才散去。
张庭跟人探讨整天,喉咙沙哑带着些许刺痛,她端起茶水润润,眉宇间一片沉重。
漳州府的情况远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要粮粮没有,要钱钱没有,百姓死伤惨重,数额还在迅速扩大。
距离洪灾爆发至今,溺亡或者死于疫病的百姓,漳州府约莫三万七千人。如此庞大的数额,近乎有两个县的伤亡,难怪何、郑二人使劲浑身解数都要找她顶锅。
当务之急,是调动府城一切力量将灾情控制下来。
张庭疲乏地揉捏着眉心,脑中条条铺陈延展,反复斟酌利弊,选取代价最小的方法。
“东家,该用夕食了。”郑二在门口提醒道。
她抬头望了眼天,走出议事大堂,叫上郑二,“一起吧。”
对方在原地愣了半晌,随即欢喜地跟了上去。
张庭:“你有没有想过走向更高的领域?”
郑二一下子就慌了神,以为刘大背主,东家也不再信任自己,“东家明鉴,属下早前就立誓要一生追随您,一千多个日夜,四个寒暑往来,从未更改志向!”
张庭侧头浅笑,看向她:“我是说,愿不愿做我的幕僚,刑名先生?”
这便是说,有意将郑二引向官途,不再单单是处理家中庶务的管家。
郑二僵在原地,像是凭空挨了一道无声的霹雳,“我、我可以做您的幕僚?”手不受控制发抖,剧烈鼓动的心脏像是要跳出来。
她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到了二十多还在帮人拉镖,跟了东家之后,耳濡目染才懂些浅薄的学问,以及做人的道理。
这样鄙薄渺小的她,可以做东家的幕僚吗?
张庭欣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很好,心细机敏,刻苦勤奋,比世上许多人都要好,为什么不可以?”
郑二吸吸鼻子摆头,旋即,难以抑制地捂脸痛哭,磕磕巴巴:“我……我一个卑贱出身的人,身无半点功名,怎能做您的刑名先生呢?会……会害您遭人耻笑的。”
“我不在乎出身高贵或卑微,也不在乎旁人看向我的眼光。况且郑二,我这些年总将你带到身边教导,不就是为这一日吗?”
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等这阵忙完,我会托人好好教你。你的好运气还在后头呢。”
郑二眼眶通红,竟“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深深匍匐下去,声音激动地颤抖:“主人恩重如此,属下唯死相报。”
张庭将她托起来,“走吧,饭菜都要凉了。”
“是!”
看郑二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她无奈摇摇头。
用完夕食,张庭甚至取消饭后运动,径直去了书房处理灾情,发觉白日里有疏漏,忙叫来相应官员问询。
直至深夜才作罢。
熄灯,安睡。
……
漳州府的灾情刻不容缓,旁的州府情形也不容小觑。
负责赈灾的钦差,第一站率先抵达颍州府,无他,此地乃皇族根基,不少宗亲聚居于此,‘臭名昭著’的废太女也在此地。
韩秉月深知自己虽然熟读经史、地志,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因而这一路她很尊重陆佑的意见行事,倒没生出什么意外。
被颍州府知府迎进城内,她甚至顾不及喝口茶水,便直奔贤德王的奠所。
朝廷粮食下发得晚,韩秉月虽然才到颖州府,但今日已是停灵的最后一日。
她在奠所宣读成泰帝的诏书,追封贤德王为贤王,追赠太师,配享太庙。
底下伏跪的亲眷还在等韩秉月继续念旨,比方说赐下多少金银,后代是何殊荣之类,然而就没有然后了。
韩秉月代成泰帝给贤王上了柱香就走了。
亲眷们难以置信,朝圣旨扑腾过来,“陛下如此爱重妻主,怎会不赐下财宝呢!”
“母亲可是陛下的族婶,从前还教养过陛下呢,怎会不提子孙后代荫封!”
“这不可能、不可能!”
韩秉月出了奠所,长舒口气 。当下为了治灾,国库内库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钱财给宗亲撑脸面?就连陛下兜里掏的都比脸干净。
她掉头叫人带路,去了一座重兵把守的庭院。
这是幽禁废太女陈珏的地方。
她惨白着脸,气息奄奄瘫在床上,两鬓的银丝比离京时更多了。
韩秉月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都开始变得浑浊,像一位生命即将落下帷幕的老者。
陈珏干咳两声,气若游丝:“难得韩大人探望,是她派你看我什么时候死对吧?”右手艰难地往上抬了抬,但终究无力举起。
“殿下……您,误会陛下了。不管怎么说,陛下都是您的母亲,怎会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呢?”韩秉月推己及人,说道。
崔氏擦了擦眼角的泪,端着黑褐色的药碗走过来,“妻主,您该喝药了。”
陈珏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但双腿像多余的物件似的,无法使力,她狼狈地差点滚到地上。
崔氏惊呼一声,连忙去扶,却被恼羞成怒的人挥倒,药汤倾撒一地。
陈珏怒瞪着韩秉月,眼中血丝多的骇人, “回去告诉她,我残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总高兴了吧?”
韩秉月默默收回伸出的手,“殿下,倘若陛下真要您死,何必迟迟不动手?还在众大臣面前极力保全您?您莫要伤了一个母亲的心啊。”
陈珏沙哑着哈哈大笑,“她是不想我死,她是想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把我安置在房梁不稳的屋里,难道不是她的谋划?哈哈哈,你回去告诉她,庶人珏孑然一身没甚可怕的,还有什么阴招尽管往我身上使!”
这话落在任何一位母亲耳中,都会觉得刺耳,韩秉月也不例外,她混不是滋味退出庭院,吐出口气往府衙去了。
屋内,崔氏捡走碎落一地的陶片,又拿了块湿抹布将地面擦拭干净。
“正君,辛苦你了。”头顶倏地响起声音。
崔氏一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粗糙蜡黄,满是褶皱,跟老树皮似的,像是做了七十年的活。可他今年才四十七岁啊。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觉得辛苦。”麻利卷走地上的汤药,从地上爬起来,“还要给妻主熬一碗吗?”
“熬吧。至少瞒过院里的眼线,我的大姐姐、四妹妹、五妹妹可都盼着我不得好死呢。”
“喏。” 崔氏低眉顺眼转身,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
却听陈珏说:“前些天联系上徐秋水了,她被流放到漳州府,信里说好像知道小仪的下落。”
崔氏瞳孔骤缩,双眼瞪得老大,随之后是不可抑制的狂喜,连带着整个身躯都微微颤栗,猛地回头,“小仪在哪里?”迫切地向前急趋两步。
他大儿唯一的孩子在哪里?
“这孩子过得怎么样?他那副骄矜的性子,有没有被人欺负?”
肯定遭人欺负惨了,他们这些被幽禁的,尚且过得这般艰难,小仪只身流落在外,身无依仗又空有美貌,还不晓得会受多少磨难?
第153章
“轰隆——”
铺天盖地的雨点砸在蓑衣上, 发出沉闷的声音,数十名女人整齐划一踏过一个个泥坑,额前的斗笠如雨帘倾洒。
她们面容冷峻肃穆, 紧跟在一人身后。
话说张庭初来府城统揽大局, 三两日政令频出,调度各方,不过五日就大致将漳州府的灾情稳定下来。
然后屋漏偏逢连夜雨,将将大好的天气霎时转阴, 恐怖的暴雨顷刻而至。
张庭原本坐镇府衙,与各官员商讨防汛要务, 可不过半日, 各县灾情急报纷至沓来。
情况危急,匆匆分派好救灾任务, 她带上人马一并加入其中。
张庭前去救灾的是离府城最近的一个县, 沐阳县,约莫一万余众, 这里情况倒还好, 只有最东边的村落被暴涨的湖水淹没。
她分批调度民兵抢险救灾,将村民们挨个转移到附近的山上, 等雨小些带着人进城,暂时安置在义堂。
简略配给了粮食和抗寒的被褥,张庭就领着人先回府城, 她还要处理各县的汇总的灾情。
她摘了斗笠蓑衣,交给旁边的小吏, 扫了扫衣物上多余的水珠,稳步踏入门内。
大堂内,十几名官吏早已等候多时, 湿润的头发贴在脸上,十分狼狈。
“张大人您回来了。”
“总办大人,卑职有事要报!”
“卑职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您盼回来了!”
张庭甫一现身,众人就朝她拥簇着过来,态度热切得不行。
回想张庭刚上任总办之时,这些官员还横眉冷对,拒不配合,短短五日过去,俱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见了她比见了亲娘还要亲切热情。
人海自动为她避退,她大步穿过人群,来到主位坐下,“王大人您有何要事,还请速速道来。”
王右盛废了老大劲才从人群中钻进来,“总办大人,府城不少富户看着大雨又来了,纷纷要举家迁居,离开漳州府。”她被分派监管府城事务,听到风声便急忙来报。
张庭右手轻轻敲击着桌案,细细思索,道:“你将这些人请来府衙,本官亲自跟她们说。”
“是。”王右盛退下了。
又有个人挤进人群,叫何弱水,“张大人……还有人散布谣言,说老天降下天灾,就是要杀灭整个漳州府百姓……属下发现连衙役人心惶惶的。”
“将散布谣言之人通通抓起来,绑到外边木架子上,以儆效尤。眼下正是整个漳州府最紧要的关头,绝不允许别有用心之徒搅乱民心!”她冷沉着脸。
“头回便当做警告,若再有二次,当众处决,绝不姑息!听明白了吗?”
何弱水肃然起敬,直起腰板,“喏。谨遵大人之命。”
张庭望了望窗户外边,转头对她说,“现在雨小了些,你将整个府城的衙役、胥吏叫到大堂外边。”
其余官员都是刚治了灾匆匆返回府城,汇报情况的。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若没有您提前布局,通告全县注意防汛,这一回暴雨指定闹得人仰马翻!”
“还有您的防疫法子,各县推行,患上疫病的百姓大大减少。”
自从这位灾务总办坐守漳州府开始,她们各县的灾情稳定了不说,钱粮供应也得到了配给,急剧增长的伤亡人数被有效遏制。
比那个只晓得摸油水,出了事又一毛不拔的何知府,好上千倍、万倍!
张庭挥手止了她们的吹捧,继续讨论正题。
整个漳州府在她的统领之下看似有条不紊逐渐好转,可张庭知道,没钱没粮没药,稳定的局面再度崩盘,不过是迟早的事,崩盘之后又是什么呢?就是浮殍遍野,易子而食。
她只能反复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然后抽丝剥茧在犄角旮旯的角落翻出余粮送往受灾各县。
收集完各县的灾情,王右盛领着府城各个富商来了。
张庭在大堂还有事,富商们便请到偏房等候。
她们一听‘灾务总办’的名头吓得不轻,扔下手里一切事务就来了。
待小吏上完茶水退出去,她们其中一人悄悄去将门拢上。
整个偏房足足坐了三十六人,相邻的几个头挨着头窃窃私语,声如蚊呐。
突然空旷的屋内响起一道清晰洪亮的声音,“诸位还怕那灾务总办不成?在下都打听过了,她只是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大家都是跟何知府、郑同知打过交道的人,难道还怕了她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官吗?”
偏房众人止住交谈,齐齐看向这人。
一室寂静。
随后有人说,“我等从未做过任何恶事,不过是想寻条活路,总办大人又不会为难我等,无所谓怕不怕。”
又有人嗤笑,“宁莘你不怕?你不怕你怎么好端端坐在这儿?”她在府衙有相熟的小吏,人家提前知会过她,不要轻易招惹‘总办大人’,这是位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宁莘一噎,磕磕巴巴解释不清。
正当这时,偏房的门被悄然推开。
张庭带着王右盛进来,她温和地朝众人笑笑,“让诸位久等,茶点用的可还好?”
富商们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盏,起身迎她,“见过张大人,久闻大名,今日一果然如同天神降世,郎朗如月!”各个笑得更花一样灿烂,尤其是对张庭言语轻蔑的宁莘,挤到人前,笑得最欢实最热情。
“总兵大人,您赐下的茶点果真美味非凡啊,草民平生阅览美食无数,还是头回尝到这般极佳口感的。”一个劲儿的拍马屁,要多狗腿有多狗腿。
其余人落后一步的富商们暗啐:这挑拨离间的恶心玩意儿,要刚才真信了她的话,自己岂不是大难临头了?
呸!
张庭含笑落座,“诸位用的惯便好,这是家中夫郎遣人送来的,他是京中人,茶点乃是地道的北方风味。诸位若是喜爱,待会儿我命仆役多准备些,送到诸位府上。”
收了总办大人的茶点,不就意味着跟她关系更亲近了吗?
富商们争先恐后应下谢恩,跟张庭关系好,她们倒要看看进出城门谁还敢拦?
寒暄一阵后,其中个别富商按耐不住,“张大人,您日理万机,不知唤草民来是有何等要事?”趁着雨还没下大,她还得回家收拾东西呢。
“明人不说暗话,本官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了征调粮仓和粮店,官府会给诸位打下欠条,待灾后平稳,定然如数归还。”她目光清正看向众人。
张庭身后的王右盛目瞪口呆,不是为了安抚富商,免得她们纷纷出逃吗?怎么借粮来了?
老实巴交坐着的富商们闻言大吃一惊,她们还想跟张总办打好关系好出城呢?结果她竟惦记着她们的荷包?
这怎么能行?
当下,面上为难不已,“总办大人,你也知道这世道不好过,我们虽然在府城有些钱财,但近年来开销巨大,铺子收益又入不敷出,都快将家产败光了,哪还有什么粮食,可以支援漳州府啊?”
“不瞒张大人,草民家中老母病重,每月所需昂贵,家中人丁兴旺,开销巨大,实在没有余钱借给本府。”
有人唱白脸,就有人唱黑脸,“我说张大人,您可是外头民声载道的青天父母官呐,眼下又起灾祸,人命关天,您不会胁迫逼草民留下钱财,否则就不许草民出城吧?”
张庭摇摇头,特别诚恳地说:“诸位都是漳州府的百姓,又从未做过什么恶事,来去自由,本官绝不会稍加阻拦。”
但是,她又说:“不过征调粮仓、粮店,本官不是和你们商量,是正式通知尔等。”
宁莘脸上的巴结讨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腾的一声站起来,歪嘴怒骂:“好你个狗官,强占民产,恬不知耻,和那何姓狗官有何分别!”
“非常时期非常政策,本官都说了会还,怎么能算强占呢?”她不以为意,徐徐站起,“诸位在漳州府植根多年,挣了多少银钱?如今漳州府正当危急关头,急需诸位伸出援手啊!”
就这几个,哪有个能说挣得的钱完全干净?要不是她入仕为官,要做个体面人,这钱真就不还了。
扯什么老母病重,妻儿待养?什么入不敷出,山穷水尽?
真没钱的人会坐到这里?
富商们对她的无耻大为震惊,这哪里是需要她们伸出援手?这是强迫她们伸出援助之手!
“张大人,我们是老实百姓啊,您是好官,可不能这样对我们。”宁莘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是啊张大人,我们对您敬佩有加,您可不能让我等寒心啊!”
张庭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笑着说:“本官当然知道,尔等还算清白。你们就没发现有些认识的‘朋友’没来吗?”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众人慌张四顾,这才惊觉屋内是少了几个富商,其中一个还是本地巨富。
“她们……她们人呢?”有人咽了咽口水问。
张庭坐下翘着脚喝茶,姿态悠闲,“当然是被挂在衙门口的树上。”
她抬眼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不清白的,仅有八个。”
众富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惊慌后退。
张庭遗憾地放下茶盏,这品茶一道注定与她无缘,好在家里有个人懂。
府衙诸事繁多,她起身往外走去,行至半路突然回首粲然一笑,“对了,尔等那几个朋友应该还是软的,若是闲暇,便去送送吧。”
影子在她脚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像是蛰伏在深渊的巨兽,正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
她转身时的眼里,是如同野兽般的冰冷,穿透脊骨的寒意。
第154章
今夜灯火通明, 落针可闻。
乌黑的天空,下起淅沥小雨。
数百余名女人身着官服,齐齐汇聚府衙大堂外的院子里, 白发苍苍的, 充满朝气的,无精打采的,沉默麻木的,投射出现下漳州府的几类状况。
有的人年迈老矣, 面对灾难畏缩不前;有的人被反复的洪灾折磨得精疲力尽,只想苟全一条性命;有的人充满对未来的期望……
张庭静静立在人群最前方, 将众人所有表现尽收眼底, “近日暴雨连连,洪水将至。”
胥吏们神色寡淡, 浑身提不起劲。
她不空谈大义, 直接了当说:“本官听闻府衙人心浮动,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诸位退缩就能保全性命?逃又能逃到哪里?”
“之后朝廷追责, 第一个掉脑袋的人是我, 接着便是你们这些经办的官吏!危难当头,唯有死中求活, 守住堤坝,保住百姓,才有一线生机!”
她郑重看向众人, 话锋一转,“再者, 我们漳州府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诸位同僚。”
众人愣怔看向她,灰暗的眼中悄然亮起一簇火种。
“多少次断粮, 多少次疫病爆发,多少次河道倾泻,我们都坚韧挺过来了,这回甚至远不如上回的暴雨,只要再跨过此次危机,必然能拨雨见日,柳暗花明!”
“到时候灾情平定,本官必为有功者请功,朝廷封官进爵,万民崇敬爱戴,流芳千古,指日可待!”
话语间饱含感染力,为众人构造了一片美好的蓝图,令她们情不自禁神往陶醉,深陷其中。
胥吏暗自思索,话好像是这么回事,她们遇到那么多次危机,都一一挺过来了,这次暴雨还不如上回呢?她们怕啥?
只要度过难关,到时候朝廷论功行赏,必有她们一席之地!
懒怠疲累的心重新精神焕发,她们无论老少,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卑职谨遵大人差遣!”人群中齐声喊道,高亢的声音充斥着力量,震动天际。
张庭肃着脸,满意颔首。这样才对,这帮办事的胥吏身上有力量有希望,底下的百姓才会看得见光明。
“守卫堤坝刻不容缓,本官稍后会张贴告示,招收老道河工、熟知本地地质地形之人,以及精通水性之人,无论出身贵贱,统一编入卫队,参与抗洪救灾,诸位若有贤能,也尽可向本官举荐!”
雨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可不仅没将众人澎湃的热情浇灭,反倒像油一般让她们心头火焰烧得更加旺盛磅礴。
“大人高见,吾等必尽心而为!”
“今夜之雨恐难停歇,诸县防汛抗洪要务繁重,有劳各位同僚费心。且去吧!”
“是!”打了鸡血的胥吏们匆匆离去,憋着口气要在大人面前干出一番事业。
旁观的官吏暗自点头,大赞总办大人智谋高明,简单几句话就将散漫浮动的人心凝聚,决定将她的话推广到诸县发扬光大。
自此官吏百姓万众一心,整座漳州府固若金汤,再难动摇。
之后迅速调配材料,沙袋,木板,砖石,凡是有利于加固堤坝的,通通运过去,民间选拔出来的河工纷纷派往前线。
有了府城富户的‘慷慨解囊’,参与防汛的百姓或是官兵,难得吃了个饱饭。
百姓和官兵疲惫不堪,却从未喊过一句苦,一句累,却不知是何等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们,一次又一次昼夜不息守住了堤坝。
只要撑到雨季过去,便不必担心河坝决堤。
巡视完河坝赶回府城,半路就收到奏报文书,各县灾情都在逐渐好转,张庭小小的松了口气。
回去时,正巧赶上粥棚施粥,前边排了一长串的灾民,蓬头垢面,裹着麻布衣裳。
她勒马悬停,翻身落地,准备牵着马绕过去。
身后的兵卒见状,不由愣住,却也一一效仿,做了往常从未有过的事。
十几名官兵紧跟着一人身后,牵着马绕开人群。
如此大的动静,惹来百姓注目。
有人认出了张庭,高兴地跑过来,“张大人,您吃了吗?没用的话小民这有粥。”说着,就虔诚捧着自己唯一的食物递过去。
这是个年轻矮小的女人,圆脸杏眼,笑起来眼睛像初升的月牙,看向她的目光热切孺慕,让张庭不由想到了子君妹妹,一时出神。
矮小女人见她不接,才想到总办大人身居高位,那缺什么山珍海味,吃自己的粥才是埋汰她!
她惊慌收回碗,很不好意思,“张大人恕罪,小民冒犯了,您千金玉贵怎么用这等糟粕之物呢?日后小民殷实些,再、再来请您。”
张庭却笑了,接过她的粥一口饮下,“今日粥棚熬得稠些,更香甜了。”
矮小女人本还想夺过碗,大人这样尊贵干净的人物,怎能与她这等人缩在此处吃粥呢?可看张庭饮完,她又忍不住欢喜,半尴半尬收回手。
张庭邀她去旁边闲聊,关心她们的饮食起居可还方便?近日天冷,住的地方暖和吗?还有衣物避寒吗?生病有药吃吗?
“托大人的福,我们一切都好,有暖和的衣裳避寒,温暖的粥饱肚。”矮小女人笑眯着眼,腼腆挠头。
张庭又问她叫什么?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她说:“小民姓詹,单名一个字遥。父母在洪灾中丧生,也无兄弟姊妹。”
张庭拍拍她的肩膀,“我同你一样亲缘淡薄,父母俱亡,但如今都好起来了。詹遥,这些苦难都是人生对你的磨砺,只要稳住努力挺过去,迎接你的将是光明灿烂的未来。”
詹遥吸吸鼻子,“谢大人赠言,小民定当不负您的期许!”
这边动静,吸引更多百姓注目,更多的人认出了张庭,热情地拥簇过来。
“张大人您回来了!”
“昨日您下令分派了一批衣物,太暖和太好了,咱们都舍不得穿!”
“总办大人,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这些日以来,张庭知人善用,统筹全局,令整个漳州府的灾情迅速稳定,让百姓有衣穿有饭吃,眼见日子一点点变好。
她的能力无疑得到府城从上到下一致认可,官员拥护敬仰,百姓爱戴孺慕,虽无实际名分,她俨然成了众人心中的‘知府’。
哪怕后来何知府‘重病痊愈’,出来料理事务,可在众人心中的府尊大人,也仅有张庭一人。
哪怕若干年后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但漳州府百姓永远铭记,在他们微渺的人生中,有一位“张大人”,宛如一颗璀璨星辰,高悬于他们命运的苍穹之上,熠熠生辉,照亮整片漳州府辽阔的土地,深深烙印在他们心田,是被尊崇为天神般的存在。
张庭笑着跟灾民打招呼,但她停留实在太久,府衙还有诸多公务等着她处置,和灾民们作别,重新策马扬鞭而去,她身后的官兵紧随其后。
詹遥被隔绝在人群之外,想钻到大人面前,但都被其余灾民挡在前面,等她使劲浑身解数钻出去时,只看到张庭越来越小的背影。
詹遥遗憾地垂下头,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能跟大人说……
“咕噜——”干瘪的肚子闹起空城计,但粥棚每日定额定量,再也没有多的。
她抱着饥饿的肚子钻回原先的位置,想着忍忍就过去,等到明早就能喝粥。
正要坐下,却见地上放置着碗满满当当的粥,热气腾腾,香甜可口。
詹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揉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热流冲向鼻腔和喉咙,带来一片强烈的哽咽,泪水仿若决堤的河水,倾泻而下。
原来爹娘去了,世间还有人关心她。
……
又是一个深夜,府衙的灯通通熄灭,唯独某处书房的蜡烛还散发微弱的亮光。
张庭合上最后一本文书,揉了揉疲惫地眉心,喉间泄出一口浊气。
她左手边堆放的是处理完毕的政务文书,右手边则是一垒高高的家书。
她重新整理好心绪,逐一翻开家书阅览,看着看着,紧皱的眉心不由松开,眼角翘起愉悦的弧度,青黑的眼眶都挡不住她脸上漾开的柔意。
这封说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切勿挂念,注意休息。
这封又说,她不在家,小乖就暴露本性在肚里使坏,闹腾地他整晚整晚睡不着,问她什么回家,收拾这个小崽子?
那封说,县里有了她之前的布局设置,暴雨没怎么影响百姓的生活,县丞县主簿县尉能力尚可,凤仙一切平安,叫她安心坐镇府城。
那封又说,小乖又长大好多,他晚上睡觉腿抽筋,很痛很痛,痛得咬被子睡,好久都缓解不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看他?
还有好多好多封……
张庭一封封看完,神情极其专注,眉眼自然而然地舒展着,眉梢眼角都向下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像是微风拂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她斟酌几息,提笔给家中回信。
吾夫小仪,见字如面:
灾情稳定,百姓暂安,为妻一切安好,勿念。今夜秉烛夜读家书,思及你与孩儿,回忆昔日家中种种,疲累顿消。
近日天寒,你虽身子强健,也应增添衣物。小乖顽劣闹腾,为妻日后自当严厉以待,规训惩治。郎君身子日渐沉重,切记常唤医师诊脉,如抽搐之症,尽快治疗。
而今,漳州府灾情还未平息,为妻归期未定,然每每念及你与孩儿,便觉暖意盎然。
惟愿家中一切安好,待灾情尽除,必快马归家。
妻张庭
十月十一夜于书房烛下
一封家书洋洋洒洒百余字写完,她捏着信反复看,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心间像溪流一般缓缓流淌,沉静而安宁。
这就是她的家啊。
第155章
翌日, 天空乌云密布,下起绵绵秋雨,落在皮肤上轻柔和缓, 却又是冰冷的, 像刺一般直直扎进人心间。
京中的赈灾粮迟迟不到,新播种的作物远远不到收获的时候,粮仓仅够支撑七日,防疫药材整座府城已经凑不出十袋, 一旦断了汤药,疫病便会如迅雷传播开来, 才有两县爆发泥石流, 已派出府城所有官兵全力救灾,又有三县受灾……
张庭疲累至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倒是能撑住,可整个漳州府的百姓撑不住啊, 再没有好消息来, 她就要剑走偏锋了。
雨渐渐大了,砸在瓦片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声音。
在城东一处华丽精美的宅院里, 仆从搬箱挪物,行色匆匆。
“都给老娘快点!你们不想活,老娘还想活呢!”宁莘急得在屋里打转, 这几日没日没夜下雨,决堤不就是迟早的事吗?
她叉起腰压低声音骂骂咧咧:“还有那个姓张的狗官、土匪, 吃了老娘那么多粮食,那天竟好意思恐吓我?跟谁没见过死人似的!”害得她好些天都做噩梦,这不干人事的混蛋!
管家顶着大雨跑进来, 着急忙慌的,“东家,刘记商铺的掌柜还不肯结清货款,说得您亲自去才行。”
宁莘气得往地上啐一口,大声骂道:“磨磨蹭蹭的软蛋玩意儿,逛窑子的时候怎么没见她那么磨叽!”
麻利召集好几个家丁,“跟老娘去收帐,收完帐咱们就动身往济州府去!”
在这种跑路的紧要关头,竟还有傻冒掉链子,耽搁她逃命的时间,宁莘发誓一定要把姓刘的腿打断,以泄心头之恨!
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去,不到半刻便出来了,刘记商铺掌柜的腿也还建在。
宁莘笑容灿烂掂了掂钱袋子,重得就跟秤砣似的,看姓刘的还多贴了钱的份上,这回便暂且放过她。
宁莘心情颇好,哼着小曲儿打道回府。
路上正值午时,邋里邋遢的灾民跟她打招呼,宁莘难得回以笑脸,“你好你好。”
跟灾民寒暄完擦肩而过,宁莘倏地顿住脚步,回过味来。等等,刚刚那个污糟糟的穷鬼,是在跟她打招呼?平时不都骂她周扒皮吸人血吗?
还不待她深思,又一个人端着粥碗过来,向她问好:“宁大善人,听说这粥米是您宁氏米铺的,多谢您慷慨解囊啊!您午食吃了吗?”
几个扎着小辫的娃娃也捧着碗跑过来,“多谢宁姑姑的米,又香又甜,我们肚子终于不饿了!”
宁莘尬笑着挠挠头,嘴里下意识说:“你们喜欢就好,哈哈……”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喜欢个屁,那都是她的粮食!都是她的钱啊!
越来越多的灾民跑来跟她道谢,宁莘越走越快,消失在那条街。
直至跨进门槛,宁莘仍觉心里有种异样的情绪堆积,卡得她不上不下,怪怪的。
她撇撇嘴,算这些穷鬼有点良心,粮食……粮食没了就没了吧。
白日的雨愈下愈大,一直到夜里都不见停歇的迹象,光是府城地面的积水就涨了一寸,躲在家里的百姓眼瞅着这副情景,面上布满了绝望。
单府城形势就这般紧迫了,那堤坝呢?还……守得住吗?
有人捂脸痛哭,“咱家是要全部死在这里了吗?”
家中老人呵止了她,走到窗前望向灯火通明的府衙,“休要胡说!张大人还在呢,她是上天派来解救咱们的神明,一定能带领咱们渡过难关!”
幼童被可怖的雷雨声吓得呜呜哭,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囡囡莫怕莫怕,张大人一定能救我们的!”
年轻的夫妻四目坚定望向府衙的灯火,那是指引他们的光啊。
“我们相信张大人!”
“我们相信张大人!”
大雨如注,狂风漫卷,天地间充斥在恐怖的声势当中,一种名为‘信仰’的力量却在整个漳州府扩散开来,漳州府三十七县,一百三十一万人的心全部系在一人身上,相信这个人一定能劈开阴霾,将他们拽出泥潭!
府衙内。
所有官员奔走呼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迫危急的氛围,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忽而,一名官兵冲进来,她浑身满是泥泞跪在地上,哭声中透出绝望,“大人!堤坝撑不住了!您快逃吧!”
张庭登时站起,快步上前,“前线是何情形,你速速报来!”
“今夜的雨水实在太多了,咱们这些日子固好的堤坝完全抵不住,不少河工都吓跑了,大人您也快逃吧!小人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您不一样啊,快逃吧!”
大堂内的官吏,被这个消息骇得面色惨白,胆子小的甚至就直接吓瘫在地上了,留有神志的,纷纷惊慌失措四散而逃,场面霎时大乱。
张庭咬牙大喝:“都不准逃!”她一把拽过蓑衣穿到身上,“不过是堤坝没筑好,让些微洪水有机可乘罢了,咱们抓紧时间筑好便是。”
将斗笠稳稳戴到头上,“除后勤官员留守府城,调配沙包木头,其余人都随本官奔赴前线!”她锐利凌厉的眼神扫视场内,“只不过雨大些,就吓得自乱阵脚。”
“所有人听我号令,走!”
浩浩荡荡的人群扛着沙包木头,淌过一片水泽,齐齐奔赴堤坝,有官兵有胥吏,还有自发跟上的百姓。
来到现场,众人却被眼前浩大恐怖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广阔的河面浪涛激荡,随着风势卷起,只轻轻一荡,就像逗弄蚂蚁一般,将数百人拍到堤坝底下,痛苦的哀嚎震响天际,而河水发出巨大浑厚的涛声,似在嘲笑蝼蚁的不自量力。
这哪是河水啊,分明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官兵胥吏百姓不断退缩,才筑起的信心被摧毁的丁点不剩,深深感受到自然的力量如何庞大,人力又是如何渺小,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沉重地让她们喘不过气。
张庭紧盯着浪涛,唇抿作一条直线,紧接着她摘了斗笠脱了蓑笠,站到人前。
“诸位同僚,诸位乡亲们,大家可以看到洪水凶猛肆虐,堤坝难以抵抗,但后面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们的父母儿女、祖产田地都在后头!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紧要的时候,我们有机会靠一双手抵挡洪灾,保卫家园!只要守住这一次,美好灿烂的日子就在等着我们!有不愿意的,我绝不阻拦,各自逃命去!但我要告诉你们,堤在人在,张庭势与堤坝共存亡!”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将她坚毅果决的面容照亮,而官袍早已被泥水污浊,紧贴在她身上,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
众人注视着她,那一刻,巨大的震撼和炽烈的感动如同洪水般冲垮他们的心防,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第一声哽咽,紧接着所有人再也抑制不住,纷纷扑跪在地,哭声一片。不是悲伤,而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温暖的力量,撕裂了灾难的阴霾,真真切切地、强烈地击中了他们的灵魂。告诉他们,天,并没有塌下来,因为有这样的官,为他们顶着!
浪涛浩大,洪水肆虐,官吏们奔走呼号,衣袍沾满泥泞,指挥民妇固堤堵住决口,堤坝上人流如蚁,渺小却坚定,微薄却团结,再激烈的洪流都不能将他们击垮!
堤坝之后是他们新起的房屋,辛苦半生积攒的家业,家人儿女,只要稍有松懈,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希望都将毁灭。
堤坝崩溃,他们有的或许会死在洪流当中,有的或许失去父母家人,可即便侥幸逃生……哪里又能是他们的家呢?
他们愿为守卫家园殊死一战!
汗水混杂雨水从淌下,张庭咬紧牙关,在一次次凶猛的浪涛中稳住身形,她又为了什么呢?功名利禄?万人敬仰?亦或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她也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退后胆怯一步!
不远处的官道上,家奴问:“主人,咱们还走吗?”
宁莘沉着一张脸跳下马车,“走什么走!咱祖祖辈辈的根基都在这!还不快叫人把家里能固堤的东西都拿来!”她搙起袖子,冲上堤坝骂骂咧咧,“他爷爷的,不就是小小的天灾吗?咱漳州府这么多人还就不信斗不过这贼老天!”
数以万计的百姓主动加入,固堤的材料不够,他们甚至拆了自家的房屋,搬来木头和石头堵上决口。
所有官吏百姓众志成城,昼夜不息,熬得双目布满血丝,眼下乌黑也从不懈怠一步。
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云收雨霁,河道的洪水不再增多,天边升起一轮赤红温煦的太阳。
堤坝,守住了。
所有人欢喜雀跃,喜极而泣奔走相告,“我们的家园保住了!我们得救了!!”
众人洋溢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熬了老宿,张庭心头的巨石落下,漳州府最毁灭性的灾难总算挺过去了。
她带着人走下堤坝,倏尔,不远处一名官兵策马扬鞭而来。
近了,官兵翻身下马,咧嘴笑着单膝跪地,“喜报!济州府豪绅无偿捐赠粮食和药材!现以运至城门口。”
张庭眉间舒展,老师的好消息终于到了。
第156章
漳州府之难, 在天灾、在粮食药材储备。
张庭料想过朝廷的赈灾粮迟迟送不过来会怎样,就跟老师张恕一合计,把注意打到了富得流油的济州府身上。
咳咳……也不能这么说。济州府地大物博, 粮产丰盛, 富商乡绅财家万贯,唯独在名誉方面抱有遗憾,她们师徒二人也是善解人意,给这些钱多的花不完的富商乡绅创造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嘛!
不管怎么样, 粮食药材是骗到手了,哦不, 是富商们倾情赞助的救灾物资抵达了。
整车整车的运入粮仓药库, 排作长蛇,远远望去, 根本看不到尽头。
苦尽甘来的百姓们再次爆发了欢呼, 比过年杀猪还要高兴。
宁莘躲在门后探头探脑看,召了管家问话, “喂!你过来过来。”
管家快步上前, 点头哈腰,“东家诶, 您请吩咐。”
宁莘纳闷至极,“你说这么多粮食,打哪儿来的?张庭咋突然就搞到了?”她仔细数过了, 这么多车粮食,甭提自家了, 就是整个漳州府的富商家里,粮食全部加起来都凑不到其中一半!
管家刚从外边回来,闻言回她:“听说是济州府豪绅全权赠送的粮米。”
宁莘唰的一下站直, 神色大变,“狗官这么黑?让济州府直接‘送’这么多!”道出这话后,她下意识检查了身边的环境,见再没有外人才放下心来。
她抚着胸口,感慨:看来狗官对自己人还是有点良心的,给她们打了欠条。
这么想,宁莘心中竟升起一股奇异的荣幸喜悦之感。
另一边,张庭目睹最后一车粮食运入粮仓,确保外头没有遗漏一颗米,这才邀请热情赠送粮食过来的富商们,过府一叙。
“诸位义商乡贤,庭代整个漳州府的百姓先行谢过了,府中早已备好酒席,诚邀诸位品评美味,请随我来。”
富商们笑呵呵地应下,“有劳大人带路。”
她们走到后头轻声交头接耳,“不是说漳州府知府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女子吗?她是谁?”
“难道是郑同知?不对啊,郑同知年纪也不小了。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漳州府也太没诚意了吧!咱们大老远亲自从济州府跑过来,路上又是泥石流又是暴雨又是劫匪的,才将这么多米粮平安带到,结果就派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来接待咱们!”
“看来张大家的话也不能尽信,唉,咱们这回算是栽跟头了。”
蒲秋坠在人群后头,紧盯着最前面的青色身影,这人看着好生眼熟。
被她堵在后面的人撞了撞她的胳膊,“蒲员外,您怎么愣这儿?还不进去?”
蒲秋如梦初醒,退开道:“哦这就进,您先请。”
众人齐齐被小吏引入坐席,有的富商不死心偷偷给小吏塞了银锭,打听方才那位大人可是知府大人的亲戚?
算是亲戚,那也能体现何知府的诚意嘛,她们此行的目的才能达成。
可惜小吏一口否决,“当然不是了,张大人怎么可能是知府的亲戚!”
周围坐的近的富商们纷纷懊悔,此次粮食白送了,人也白来了,深深叹了口气,紧接着却听小吏自豪地说:“张大人可是咱们漳州府的灾务总办,每一位漳州人的救星!”
啊?
这个反转众人属实没有料到,灾务总办?这个名头听起来很厉害啊。
有人着急问:“那何知府、郑同知呢?怎么不见她二人来?”
小吏极力压制,但面上仍难掩嫌弃,连语调都避免不了阴阳怪气,“她们两位大人病重,担不起大任。”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两只软脚虾,就是怕担责才装病躲起来的!
“如今漳州府的一切政务,都由张大人统管。”说到这,小吏又恨不得那两只软脚虾永远病重,然后她们就一直能在张大人手下做事了!
所以说,如今漳州府主事人就是来接她们那个咯?这样倒确实很有诚意了。
不少富商暗自点头,料想此行目的怕是稳了。
蒲秋也坐在旁边,她突然问:“你说的总兵大人,可是叫张庭?”
甫一听到自家大人被小小商贾直呼其名,小吏分外恼怒,“你这人忒无礼了,大人尊贵贤明,你竟敢直呼其名?”
蒲秋半张着嘴,正要辩驳,同行的商贾为她道歉,“蒲员外年轻不懂事,对张大人无礼,小人代她致歉。可咱们自漳州府来,带了三十余万石的粮食来,足矣见诚意,小大人勿怪勿怪。”
小吏听罢撇撇嘴,看在那么多粮食的份上,没跟她们计较,拂了衣袖离去。
“诶你们看她,小小一个胥吏竟然这般嚣张!”
刚才道歉的商贾有些不悦,堵她的话,“哪地儿会派胥吏给咱们引路?”本朝士农工商,商是最末一等,士是最高一等,官府能软下身段派胥吏来做引路这等轻贱的活计,已是十分重视她们了。
那人被训虽有些恼,但埋首不说话了。
无他,训她之人是济州府商行会长罗起鸣,整个济州府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得听她指挥。
罗起鸣转头温声问蒲秋:“小秋,方才听你的话,像是认识张大人?”若有相熟的中间人做引,她们此行只会事半功倍。
“是有两面之缘……”将自己与张庭的相识过程道与商行会长听。
蒲秋从前在国子监读书,但在一场集会上跟徐相的侄女起了争执,是张庭出面为自己说话,才免于一场灾祸,然后她返乡准备会试,寄信往对方宅邸却得知人去楼空,就再也没有联系。
后来她会试落榜,名次极差,终于看清自己并无多少读书的天分,就接受家中的扶持,做起了粮食行当。
最然后,听到张庭‘三元及第’乃是冠绝古今第一状元的名号,纵然能轻易打听到对方的住址,她也再没联系过对方。差距犹如天堑,怎能平等相交呢?
罗起鸣听完她的故事,感慨:“看来这张大人不光是惊才绝艳的奇才,人品还极其贵重。咱们此行想必定能圆满完成目的!”
蒲秋称是。
罗起鸣打起她的主意,笑盈盈的,“小秋,你既然与张大人有旧,且身负功名,不如代我等跟张大人说和说和?”
昔日家世功名远不如自己的小秀才,如今却成了自己仰望且难以攀附的存在,蒲秋怎么拉的下脸去找对方呢?
可姜还是老的辣,罗起鸣不光自己求她,还带动其余商户出言相劝,蒲秋还受过其中不少人恩惠,无奈只得妥协。
“那我试试吧……”她硬着头皮说。
没一会张庭处理完政务,到场落座。
蒲秋在众人的催促下朝她走去,脸上有些僵硬。
立在张庭面前,笑得干巴巴的,“张大人,您可还记得我?四年前您在京都为我解过围。”心里却想:她如今早已功成名就,哪还会记得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张庭抬眉细细端详她,恍然大悟,起身亲切地握住对方的手,“原来是你啊,早先在粮仓我就说有个人怎么如此眼熟,原来是故人!”其实这人是谁,她一点都没印象,但家里能有这么多粮食,那就是她素未蒙面的朋友!
蒲秋听了却十分惊喜,面上笑得真切极了,“当初离开京都回济州府,还往您府上寄过信,只可惜那时您不在,就此断了联系,如今想来十分遗憾。”
张庭听着味了,这人是真的认识自己,但她也是真的想不起来,不过这不重要,并不影响她们姐妹情深。
她笑着将人拉着坐下,说自己也遗憾那时断了联系,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一来二去,不动声色又将这人的消息套出来。
这人叫蒲秋,是在裘媛组织的集会上跟她认识的,自己帮她解除过徐峥嵘的刁难,好像、似乎是有这回事的吧?
张庭自然得好好利用以往结下的情分,跟人套近乎,若是朝廷不中用,她还能再搜刮……咳咳,是请善良的朋友无偿运粮食过来。
对方在张庭的刻意引导下,俨然以为自己就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喜着脸回到了济州府商户那边,眉眼间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蒲秋刚一回来,身边就围满了人问她情况。
“张大人深明大义,称赞咱们济州府商户身负家国豪情,善良仁爱,怜悯穷苦灾民,特地邀请了本地才女为咱们作诗作画,将仁善的名声广传天下!”
这话夸得在座的商户老脸一红,她们干啥扬名自己不知道吗?还不是把名声打出去了,后续能多挣银钱……还善良仁爱,怜悯百姓,这张大人把她们想得太高尚了。
不过结局是好的,听说张庭请了厉害的画师来,众人虽没见人在哪儿,但料想以她贵重的人品断不会诓她们,一个个坐在宴席上,脊背挺直如松柏,矜持文雅,多端庄有多端庄。生怕自己不雅的动作遭人画进去,随着名声传播天下,这岂不成为笑谈?
才抗洪救堤回来,张庭好几日没合眼了,只想速速结束这场宴席回去休息,她笑着向众人举杯,言辞恳切说了几句,便以事务繁忙为由离场。
她疲惫扶额,脑袋晕乎乎找床去,睡饱起来还要画画呢。
不过,她也没有骗人。书画大家是她老师,虽然自己只跟着学了两三天技法,但能画画吧?她好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算才女吧?
话说到这,漳州府又多了些许喘息之机,听说钦差韩秉月的车架到颍州府了?得想想怎么把她手里的粮食先骗过来,哦不,是申请调拨过来。
等朝廷的赈灾粮到,漳州府的经济差不多也能复苏了。
……
凤仙县此次并未受灾,百姓原先还诚惶诚恐地躲在家里,但见暴雨既没有导致路面积深水,也没有把房屋冲垮,她们就重新恢复劳作了。
这一切都要感谢县太奶的功劳!
听说她坐镇府城,解救更多百姓了,每个凤仙人都盼望着她平安回来,柑橘熟了,只等大人归来给她送去。
但最思念张庭的,一定是宗溯仪。他时常立在窗边倚望府城的方向,一站往往就是半天,妻主不在,他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有时候看镜子里面瘦骨伶仃的自己,他都觉得害怕。
一串轻微又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来人哆哆嗦嗦道:“郎君,县丞正君许氏求见。”自从主君离家公办,郎君处置起仆从愈发狠辣,前几个碎嘴的,都被扔出去发卖了。
宗溯仪不悦地蹙了眉,他正忙着想妻主呢,这谁啊没眼色就来打搅。
他冷声道:“告诉他我没空。”
奴仆吓得跌跪在地上,“许,许郎君说带了大人的亲戚来……”
大人?家里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大人’。
宗溯仪苍白瘦削的脸上不由漾开甜甜的笑意,“那就见见吧。”
缓步走到半路,他又突然想到妻主幼时在泸川县家产被夺,无一人帮忙,最后只得孤苦伶仃远走他乡,脸色霎时就阴沉下来。
这若是真亲戚,算什么亲戚?有祸在身弃若敝履,飞黄腾达登门求助?
他唇畔扯出抹冷笑,眼神如刀锋般凌厉。
奴仆跟着旁边不住地颤抖,大人何时才回来?这样的郎君太可怕了。
等到了正厅,宗溯仪已换了副神情,行动间端庄矜贵,自是一副高门正夫的作态,徐徐落座。这些时日他清减不少,面上苍白羸弱,虽怀有身孕仍显得体态轻盈,更似楚楚可怜的病弱美人。
许氏心中轻嗤,对其厌恶至极。起初还以为哪家的高门公子呢,结果竟是个卑贱的小侍,县尊正夫还未进门,便勾引她连庶长女或是庶长子都有了。
但他笑脸相迎,“今日见你又清减了些,可请了大夫看过?”
“就是孩子闹腾,等生下来就好。”宗溯仪抚着肚子道,这个小乖一点都不乖,还欺软怕硬,妻主走了就晓得欺负他。
许氏皮笑脸不笑,跟谁没有孩子似的,他还生了女儿呢。
“今天来找你,是路上碰到几人称是县尊大人的亲戚,便想着带过来给你认认。”
那几人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可宗溯仪从始至终都没往那一瞥,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听到许氏的话,他才懒洋洋侧头。这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头发腻得结块不知多久没洗,他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还是忍不住抱着肚子往后边缩了缩。
有了县丞正君的引荐,原本局促不安的几人心里稍稍踏实些。
他们摸了摸衣裳站起身,其中有个人站出来大咧咧地说:“俺是张庭她族姐,按辈分你得叫俺一声姨姐。”
她身后的人齐声声跟着喊:“妹夫!”
宗溯仪没应,不耐地将头别到一边,他身后的小厮秒懂,站出来呵斥:“大胆!竟敢直呼县尊大人的名讳!”
为首那女人被这呵止声吓了一跳,没了方才的声势,唯唯诺诺道:“俺们真的是张……哦不县尊大人的亲戚。”
小厮轻嗤:“也不塞泡尿照照自己啥样,乞丐都敢自称是县尊大人的亲戚?!”
为首女人身后的人显然怒了,宗溯仪适时出来打圆场,轻睨了小厮一眼,“言语粗鄙,待客人无礼,该当何罪?”
小厮诚惶诚恐道:“奴嘴笨,还请郎君恕罪。”
宗溯仪轻轻摆摆手,装模作样说:“这次饶了你,若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温柔笑着对几人道,“府中奴仆管教无方,失礼了。”
这一通操作下来,众人没了方才硬直的气焰,局促道:“没事没事……”
只为首那人说:“妹夫赶紧给俺们上点吃的吧,哎呦快饿死了!”
宗溯仪没理会她的哀嚎,反问:“诸位是妻主哪一支的亲戚?我与妻主成婚多年,只知她父母早亡,多年独自一人,逢年过节也没见有亲戚走动。”
此话一出,几人才知他不好糊弄,声如蚊呐回了他。
宗溯仪了然,“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当年泸川县遭了灾,诸位看着比妻主大许多,是在哪里呢?”
几人听闻,不由臊红了脸颊。那时张庭被侵吞家产,她们知道,但早早就逃了……
她们虽穷,但还有点脸皮,越留在这越不是滋味。
其中一人把末尾那人推了出来,他是个清俊瘦弱的少年,虽也穿得破破烂烂,但被洗的很干净,正睁着一双无辜怯懦的大眼睛盯着宗溯仪。
“俺们不劳你费心,但这是张……县尊大人父家的表公子,跟着俺们也不是个事儿,就让他留在府上干些仆役的活计凑合吃饭呗!”
宗溯仪睫羽垂落留下一片鸦黑的阴影,拳头捏在袖间咔吱作响,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把适龄待嫁的男子,留在一个女人家中是何用意?留给她睡?
“表公子云英未嫁留宿府中,于名声怕是不妥,这般日后恐怕没有女子敢娶。”
为首那女人“就让张庭纳了呗”这话就要脱口而出,但在触及宗溯仪眼底森冷的寒霜时,登时止住,他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一步。
他爷爷的,张庭是娶了个什么男人回来啊!
两方掰扯间,少年像终于受不了似的,“好了!我不留在表姐家就是!”哭着跑出去。
其余几人见状,连忙追了出去,“表弟别跑啊,你慢点儿!”
“表弟等等我。”
宗溯仪面上依旧沉静淡漠,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他忽然侧头吩咐小厮,追上去给几人五两银子,日头不好过,妻主仁善,这也算全了祖上亲戚的情面。
许氏突然开口:“就五两?会不会太少了?”语气中夹杂一丝幸灾乐祸。
宗溯仪抿抿唇,瞥了眼她,“不过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五两银子,换谁见了都得说我仁至义尽。县丞家有穷亲戚来打秋风,也没见你舍得赏三两银子啊。”
许氏听出他话中的轻蔑,不由恼怒,但怕他吹枕头给县尊,影响自家妻主的仕途,强忍下憋屈,又扯了抹笑出来,“您说的是。”
宗溯仪还看不出他心里的九九?当即冷哼一声,仗着许氏不敢跟自己撕破脸,“听说你家小侍快生了?恭喜恭喜,但愿是个女儿,谷大人家也能枝繁叶茂。”
许氏最恨小侍有宠有孕,心里一口银牙都咬碎了,偏生要展现正室的大度,脸上笑得僵硬,“多谢您的祝愿,妻主子嗣不丰,我也正盼着这胎是女儿呢。”
宗溯仪手放在肚子上,心说:我妻主可说了,是男是女她都爱,就算生猴子她也喜欢得不得了。我才不用想你这样假模假样。
许氏却是被狠狠气到,胸口憋着一口恶气出不掉,没一会儿便告辞走了。
宗溯仪翻了个白眼,抱着肚子站起来,今日就不该搭理这个小心眼的毒夫。
“浪费我时间。”
他慢吞吞地回屋去,找了个风水极佳的地儿,继续做望妻石。
如今书院早已建成,修筑地磅礴大气,根据凤仙的具体状况设立了甲乙丙丁四个层级,正在陆续招生当中,为鼓励生员,第一年还免除束脩……
宗溯仪想说,妻主分配的任务他完成的很好,家里也被他管理地如水桶般稳固,张庭何时才能回来检阅?他和孩子都好想好想好想你……
突然“咕噜——”
如此不雅的声音,他眉心一跳,下意识扫了眼周围,还好,没人。
松了口气,装模作样说了句:“崽崽饿得真快。”
肚里的崽儿似乎知道自己被甩锅了,轻轻踢了一脚他的肚皮。
宗溯仪贴上去摸摸,转身往饭厅走。
他愁闷地蹙起眉,撅着嘴抱怨:“还有两个多月小乖就要出世了,不知道你娘会给你取什么名字?来来回回写了那么多信,就没提到过一句。”
“真是太坏了。”嘴里嘟囔着。
突然,他捧住脸惊恐地想到一个问题,“你娘不会连你出世,都回不来吧!”
第157章
许氏憋着一肚子气回家, 左想右想仍觉不顺,决定找个人评评理。
他召了个小厮来,“将我昨日买的糖糕拿上, 随我去牛郎君那串串门。”
刚出了院子, 便碰到挺着大肚子出来嘚瑟的小侍,那张脸艳若桃李,一看就是被女人滋润狠了的。
他巧笑盈盈朝许氏行礼,“郎君是要去哪儿?可要奴侍奉左右?”端的一副柔弱乖巧侍身的模样。
看得许氏恨不得连大带小立即拉出去卖了!这些年不知在这小贱人身上吃过多少暗亏!
“不劳你费心, 做你的胎去吧。”许氏眼一横,领着小厮径直出门。
小侍懒懒起身, 跟没腰似的靠在小厮身上, “咱们回吧。”
小厮为他打抱不平,“有这样不容侍身的正君在, 可苦了公子了。幸好有娘子疼您。”
“疼我?”小侍抚着肚子叹气, 看向隔壁院,“我也曾以为妻主真心喜爱我, 可在看到旁边那个的时候, 我才明白,她只不过是想找个年轻貌美又能解趣的玩意儿罢了。”
他眼里带着深深的艳羡, “旁人都叫我小侍、贱侍,可谁见了对面那个,敢不唤一声郎君?”
小侍愣了半天, 依旧不太明白。
许氏也不太明白,他跟牛郎君多少年的交情了, 这回他竟不站在自己这边。
“区区一个小侍也配跟咱们平起平坐?还是正夫还没进门,就勾搭妻主怀上庶子女的货色!”
牛氏是县尉的正夫,边听许氏絮叨抱怨, 边快手织一件内衫,再过几日就入冬了,正好给他一双儿女穿。
牛氏不看重这些外边的纷争,只想把自个儿小家过好。
但碍于对方妻主是自家那个的上峰,还得顾及些,“你招惹他做甚?都是官眷,也就在我面前絮叨两句吧,在外头可别漏了嘴。”
许氏不满牛氏的冷淡,但目前紧要的不是这个,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你说咱们要不给县尊大人牵线搭桥,介绍一桩亲事?咱凤仙貌美窈窕的小公子可不少,就是凤仙的家世够不上,可整个漳州府世家贵子不胜枚举,若有一个给县尊大人做了正夫,也算一桩美谈。”许氏沉浸在自己的畅想当中,跟这其中哪个一起做官眷,不比跟那小侍平起平坐强?
牛氏是看出来了,许氏就是致力于跟县尊家里那个添堵,他织内衫的手停了。本不想管这些的,但张大人远在府城,独留宗氏一人在家,近日都瘦成啥样了,一看这胎就坐不稳,若再来个意外,恐怕就不好说了。
他对许氏说:“以张大人的人品样貌,许郎君你觉得她会缺世家拥簇吗?更别提张大人在外的美名了,哪位待嫁的儿郎不憧憬她?然而这么多年,她身边只有宗氏一人,府上有何人敢不敬他?外边有何人敢不敬他?是小侍是正室又有何分别?这足矣见恩宠了。”
这些许氏当然知道,可他就看宗氏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爽,“张大人若有更贤淑的正夫整治后院,想必家宅大兴。”
牛氏站起来苦口婆心劝他:“谷大人和我家那个敬奉张大人,女人们在外一条心,咱们也别将这完完整整的圆掰碎。”
“届时弄巧成拙,反倒让府中主君仕途不顺。”
许氏肩膀耸搭下来,不说话了。
……
远在颍州府的韩秉月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很不一般,是从漳州府寄来的。
起初她只以为是灾区催粮来的,还在想待会该如何安抚回绝。她也没办法,朝廷治理灾情自有独特的说法,讲究保优弃劣,优先保障经济优良州府的需求,再根据后续调配补足劣等州府的需求。
第一批灾粮快调入颍州府了,下一批还不知何时才能筹措出来,让下边的再等等吧。
然而韩秉月展开信一看,恍惚了一下,寄信人她也很熟悉,叫张庭。
甫一再看到这个名字,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孩子啊,她差点就将其收入座下了。
她想这孩子写信是为漳州府百姓请命吗?可她在其位谋其事,有些事终究有心无力。
韩秉月带着些微遗憾的感触,阅览这封书信,又是一惊。
竟不是为了要粮而来,信里追忆她们二人相识的趣事,谈经论道的场景,纯朴真挚,说及政务对她的崇拜仰慕无以言表。
看到这里,韩秉月不自觉笑了,这孩子真是一点都没变,跟从前一样单纯坦率。
下面又说,自己曾在她座下求学,受她点拨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虽无师徒名分,但胜似师徒,每每想到她就心潮彭拜,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韩秉月反复瞅着这几句话,忍不住眼眶发红,没能收徒的遗憾在此刻悄然填补,内心竟微妙的升起几丝窃喜。
这孩子过于夸赞神化她了,能有今日的成就分明是依靠小庭自己的努力,小县出身从微末的小秀才,到三元及第的状元,这期间得多不容易啊?
再看到最后信上说,请韩老师移步漳州府一观,见证她这段时间的成果。又说,见证的不仅是她实践的努力,更是见证韩老师指导她种下的成果,没有韩老师的辛勤指教,漳州府一百三十一万百姓还不知何去何从……
韩秉月已经流了会泪,这个知恩记恩的好孩子啊,唉!
也罢,漳州府就在颍州府下边,两日来回的功夫,她便当巡视灾情了,届时也好向陛下禀告。
她是个办事利落果断的,当即吩咐差役,动身去漳州府。
漳州府内。
张庭对镜细细整理衣物,她今日穿了件枣红色的锦袍,鲜艳的色彩衬得她愈发白皙,耀眼夺目。
宗溯仪也曾说她穿红色最好看。
张庭从未在衣着打扮上,费过多余的心思,但今日不一样。
镜子里,她的面容显得格外严肃凝重。
最后看了眼,她告诉自己:关键时刻,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
旋即转身,去迎接即将到来的钦差。
知道韩秉月不喜奢靡,她特地只带了郑二。
在对方下马的刹那,她即刻跑了过去,笑容灿烂,眼中纯澈,“韩老师您终于来了!学生总算将您盼来了。”
韩秉月见到她笑意更盛,“小庭你怎么亲自来迎?派个婢子来引路就可。”果真是个真诚的好孩子。
秋风萧瑟,张庭被吹得面色发白,轻轻咳了几声,“迎接韩老师这等要事,怎可假手于人?”
她仰面目露孺慕,“再者,能等到您,再苦再累学生都觉得值得。”
韩秉月慨叹一声,欣赏喜爱的目光近乎要钉在她身上。
郑二担忧地看向东家,适时出声,“韩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们大人时常拿着您的手书反复观瞻,念叨着要干出一番事业向您证明自己。如今……如今可算如愿了……”想到心酸处,她捂着眼流泪。
抽抽噎噎道:“我从未见过大人对谁这般上心……”
张庭躁红了脸,似是近乡情怯,呵止她:“郑二,休要胡言!”
韩秉月却欣赏郑二的坦诚,“诶小庭,你莫斥责她,仆从也是一片忠心。”温和看了眼张庭,俨然已将她看作自己的弟子,“小庭外边风大,我们速速进城吧。”
“嗯嗯。我在府中备下酒席请韩老师用膳,虽不是山珍海味,但极具本地风味,诚邀您品鉴。”
韩秉月安然应下,进了府城,里面虽不如颍州府富饶,可屋舍完整坚固,道路干净平整,行人步履匆匆但精神勃发,其乐融融,是一座极富生命力的城池。
竟丝毫看不出丁点儿受灾的痕迹,漳州府在最南端,按前些日子的奏报来看,分明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州府。这……怎会如此?竟比颍州府还要完整无缺!
颍州府可是本朝根基,皇族宗亲聚居之地,刚受小灾便得八方支援。
漳州府有什么?多灾多难,要粮没粮,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空有满满当当的人口,实际是众多州府的边缘地界,朝廷甚至都不屑于管。
可就是这么一座偏远穷困的州府,治灾水平怎能达到这等地步?
韩秉月下意识看向身侧的人,莫非是她?不愧是自己相中的惊世奇才!
她们跨坐在马上,沿途的百姓热情地打招呼,张庭一一回应。
韩秉月奇了,“你认识每一个人吗?”
张庭理所应当回道:“当然。我是灾务总办,消除灾情,治理民生,是我的根本职责,将每一位百姓记入心间,才能更好更贴切治理民生。”她随手指了指其中几人,跟韩秉月交代了对方的情况。
末了,几人下马,向府衙而去。她还笑道:“学生愚钝,还需更加努力才行。”
韩秉月心底震撼,摇摇头,若她还愚钝天下就没有聪明人在了。
这孩子就是太低调了。
韩秉月鼓励她:“小庭你将漳州府治理的很好,几近恢复如初,待我回京定会为你表功!”未来大有可为!
张庭却忽然掩面哭了起来,啜泣声悲痛难忍,令闻者落泪。
“小庭你何故哭泣?”韩秉月着急问。
跟在后头的郑二也配合情景哭了起来。
张庭咬紧唇,痛苦歉疚看向韩秉月,“韩老师实不相瞒,这约莫是漳州府最后的景象了……也是学生最后的……”她眼眶簌簌落泪,难以忍受别过头,“学生不久就会辞官归隐。”
韩秉月大惊失色,“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小庭你、你这何故如此?快与我一一道来,事情绝不到这个地步!”
张庭脸上憔悴失落极了,沙哑抽噎着告诉她:漳州府没粮没钱没药,耕种下去的作物远远不到能供应所有百姓吃喝的时候,很快就会面临断粮断药,饥荒和疫病会迅速爆发,整个漳州府将会重新化作人间炼狱。
她痛哭着,自责不已,“是学生无能,不能给百姓一个灿烂光明的未来,不配在朝为官!”
她无助地低垂着头,眼中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像被雨打湿的小鸟。
韩秉月难以想象这座欣欣向荣的城池变作死城,更难以忍受如此高贤美才落寞退场,她急得在原地来回踱步,忽而想到什么,心一狠便道:“我这就将运到颍州府的粮食调来,可暂解漳州府之困。”反正颍州府存粮富足,根本不缺这些,多的都喂到皇亲国戚肚里,还不如救一救漳州府的平民百姓!
还有就是,小庭这般的贤才良将万万不能就此陨落,否则她决计会抱憾终身!
第158章
好!
张庭要的就是她这句话, 忍不住激动合掌一击,动作做到一半方觉不妥,当事人还搁这儿呢。
她肃了面容, 顺势朝韩秉月一拜, “学生代漳州府百万黎民谢过您的大义。”
对方扶起她的手,“诶,小庭何须多礼。”话既说出口,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将颍州府的钱粮先行调来解除漳州府之困, 她……顶多挨些皇室宗亲的斥骂罢了,届时上奏疏给陛下陈情。
两人相携往里边走去, 天边残阳如菊, 晕开一片霞色。
张庭乖巧跟在韩秉月身旁,歉疚地说:“都怪学生无能, 给您添麻烦了。”
韩秉月回头看她, 说:“我本就是赈灾钦差,调遣钱粮治理灾情, 何来麻烦一说。”
张庭想韩老师真是个好人, 实在被她的人格魅力折服,那她当然得在好人身上努力多薅点了。
这位可就是未来宰辅的备选人之一, 天子宠臣!
换而言之,她说的话管用,能从成泰帝口袋里扒拉点好东西出来。
她热情将人引入席, 亲自为对方拉开坐凳,“韩老师您请。”俨然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难免对远在京都的张恕升起一点点愧疚, 老师,虽然徒儿也叫旁人老师,对旁人十分狗腿, 但徒儿敬爱您的心永远不变。
方才愧疚完,她转头换了副笑脸,亲自为韩秉月布菜,力求让对方舒舒服服,再适时展现自己经济复苏大计的蓝图,画画大饼。
“假使……咱们利用城东与城北相邻这条街,便可……诸如别的亦是同等道理……”
平心而论,韩秉月是经史文官出身,也从未外放地方,对如何具体发展经济,是极其陌生的。
但她倾听张庭的表诉,就深深陷落在对方构建的美好未来当中。
听完,韩秉月愣了好半天,“这便能将整个州府治理得如同盛世了?”她虽没参与地方建设,但听着仍觉得不可思议。
张庭回以坚定颔首,神色凛然使人深深信服。
韩秉月倏地站起,激动地双手一合,“妙哉妙哉!小庭此法甚妙,漳州府到时民生大兴,我必为你请功!”若其余州府皆如此施行,那她们大雍朝不知该何等强大!
在这欢喜腾腾的氛围里,张庭却惨然扯了扯嘴角,摇头喃喃:“怕是等不到了……”
韩秉月困惑不解,“小庭这是何意?”
张庭:“漳州府本就穷困,此次赈灾消耗不知凡几,托韩老师您的福得了赈灾粮,可也仅够治灾所需,若想经济民生大兴,本地不知需要积攒多少年财物才能有施行的机会。”
话说得分毫不错。
韩秉月又急了,如此良策就这般搁置下来?漳州府穷成这样,等攒够了不知她俩还在不在?
她沉吟良久,眼一闭心一横,“小庭莫急,我向陛下上书此事,断不可让救世良方失于水中。”今日事今日毕,今人事亦应今人毕。
韩秉月身为朝廷重臣,这样开口明显是有应对的法子。
张庭心想稳了,脸上笑开了花,“有您为漳州府筹谋,实乃此地百年之幸!”
韩秉月拍拍她的手,目中尽是欣赏,“漳州府的百姓能等到你,才是他们的运气。”都说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可真正能为黔首干实事发声的,又能有多少?
……
有了韩秉月的鼎力支持,盘横在张庭面前最大的障碍自然成功扫清。
基本粮食危机解除,那就可放手进行经济建设。
张庭送走热心的韩老师,连忙将滞留在府城的济州府富商叫来,组团开个会。
她红光满面会心一笑,这些善良的济州商户,大老远的来一趟,自然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
商户们见了她都很高兴,连连笑着招呼。从蒲秋口中得知,这位灾务总办品格高尚,才高八斗,小两日在府城休息,发现自上到下都对其敬重有加,心头自然深信不疑。
只有真正为国为民的青天好官,才能得到这般始终如一的评价。
“张大人您来了。”
“张大人您夕食吃的可好?”
“草民问张大人安。”
张庭逐一寒暄过,向众人介绍身后两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商讨成立漳济联合会的事。本官身后是漳州府商会的会长,以及副会长。目的是为了两州府经济共同发展,实现经济互补……”总之这个饼吹得大大滴圆,告诉济州府的商人们,跟漳州府合作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漳州府商会会长过来发言,“本州府盛产瓜果,其味香甜,世间绝无仅有,听闻济州府以及京中一带酷爱……”
张庭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漳州府瓜果一类产量丰富,质量上成,就以凤仙为例,就盛产柑橘和荔枝。
她手一招,便有小吏端着果盘进来。
前些天宗溯仪寄了些柑橘过来,说是不知哪个百姓送来给家里吃的,正好作为样品给诸位大财主尝尝。
商人见利就没有不动心的,何况当事人还将其吹得天花乱坠。
她们分别掰了柑橘吃过,眼睛顿时一亮,清甜可口,实为果中上品!京都多富豪,这等可媲美贡果的佳品还愁卖不成?
她们正打算跟漳州府商行会长压压价,但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全给我吧!我都要了!”
其余人唯恐失了先机,争先恐后吆喝:“给我给我,我也要!”
“先来后到,别胡乱嚷嚷!”
漳州府商行会长与副会长目光相对,笑眯了眼。依照早先和大人商量好的规矩,让济州府的人竞价拍,当世气氛热烈高涨,各地柑橘都以高于市价两成成交。
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已经很高了,拢共就两人咬牙狠心拍下,本着拓宽商路的念头,想着就算不能怎么赚钱,但总不至于亏本。
漳州府的张大人是个好人,她们还有下次合作的机会。
蒲秋暗自松了口气,两成的价格实在太高,加上路上损耗,再想挣钱就悬了。
不过漳州府既然柑橘能这么味美,想必其他瓜果也不差,柑橘是因竞拍价格高涨,但其余瓜果还没有嘛!
但蒲秋经商这些日子以来,也学会了些东西,她沉默着也窃喜着,只等大家都走了,再偷偷去找商行会长定下其余的瓜果,但秉持着不让同行看清楚心思,她一言不发坐在会场。
待此次会议结束,众人各自打了招呼散去,一切平静,和往常没有两样,好似都对别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
蒲秋跟同行人分别,快步悄悄返回会场,心头狂喜,可等她推开房门却惊呆了!
怎么大家都在里面!而且,她好像还是来得最晚那个!
可惜无人回答她的问题,众人拥簇着商行会长,囔囔着要下定金,热火朝天,这个要定下某某批的瓜果,那个要多两批……
蒲秋顾不及快惊掉的下巴,忙跑进去加入战斗。
会场隔间,同一时刻。
副会长姿态优雅倒了两盏茶,一盏先行推到前面,恭声道:“大人英明。”
“不过是些小把戏,不值一提,”张庭很给面子抿了口茶,笑道:“琮之手艺了得,好茶好茶。”
杜琮之腼腆端坐在她面前,“能得大人一句夸赞,是琮之之幸,苦练的茶艺也算有了回报。”
张庭笑了两声,就接下来的事务与她交代几句。
“大人谋算千里,细致入微,琮之拜服。”
“琮之谬赞了,漳州府商务有你在,本官才再放心不过。”张庭略微颔首,将茶水饮尽站起身。
见她要走,杜琮之忙叫住她。
张庭回首,“琮之可还有何疑虑?”
杜琮之脸上薄红,“大人说得再清楚不过,只是琮之还有一事想说。”
“请说。”
“不敢不敢。”她吞吞吐吐说:“是,是琮之家中有一幼弟,年方二八,虽生于微末,然性情温良,略通诗书,极其仰慕大人英姿,感念大人恩义。今,今特托草民,冒昧叩请,若蒙大人不弃,幼弟愿于府中侍奉左右。万望大人垂怜。”
话罢,脸羞得跟猴屁股似的,杜琮之长这么大还头一回给人说媒。说媒的对象还是自己的亲弟弟和此生最仰慕的人。
只是,她也盼望着能与大人结为姻亲关系,更亲近些。
张庭挑了挑眉,“承蒙令弟厚爱,本官心领。只是本官近日事务繁杂,无暇顾念内帷,恐会辜负令弟芳华,当令觅佳偶才是。”话说宗溯仪最开始也看着很温良软弱来着,现在呢?
啧。
都是骗人的。
“本官政务繁重,要先行一步了。琮之暂且别过。”
杜琮之本还羞窘不已,闻言立即朝她一拜,“草民恭送大人。”
待人影彻底消失,她落寞地收回视线,心里既遗憾又欣喜。遗憾的是,没能和大人结下姻亲;喜的是,大人表里如一,洁身自好的传言是真的。
兀自坐了半晌,她渐渐释然。
是了,大女人生于世间,岂能囿于情情爱爱?
尤其是大人这般高伟的女子。
第159章
这日, 张庭难得抽出闲暇整理包裹。
宗溯仪总报喜不报忧,跟她说家中一切都好,啥事没有。可张庭考虑孕夫辛苦, 特地准备了许多府城的新鲜玩意儿给他, 有特产美食,鲜艳的漂亮的名贵的朴素的布料,别致有趣的摆件,连小孩子的拨浪鼓、小风车, 都买了好过。
恰逢凤仙县丞谷清过来汇报工作,张庭头也不抬直接让她进来。
她手里一边忙活捆绑包袱, 一边聚精会神听谷清说话。
谷清见她动作不停, 顿了下,几步上前, “大人, 下官来帮您吧。”
张庭出声制止了她,“不用, 我这边很快就好。你继续说。”包装材料都是现成的, 她麻利包好一个又一个。
谷清只好退回去,继续说:“县内作物生长稳定, 偶有一两个百姓生病腹痛,经济已全然恢复……那些个小流氓都被您改造成功,后面一直都没闹过事……”
张庭包好包袱, 微微颔首,“不错。”说罢, 她赞赏了对方几句。
谷清脸上不好意思,谦和道:“全仰仗大人的万全之策,下官才能顺利治理凤仙。下官才疏学浅, 力量微薄,远不及您尔。”
张庭笑说她太谦虚了。
谷清心间淌过如蜜的喜,比小侍给她生了三个女儿还要高兴,又是一拜,“大人谬赞,下官不过尔尔。”
两人寒暄一阵,张庭见她脸色困倦蜡黄,是典型的肾虚之症,念着体桖下属难免唠叨几句。
而谷清躬身正欲退下,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浅淡的声音,“虽说家和万事兴,可我等在外为官为百姓做实事,更需慎重行事,顾及自身啊。”话是关心她的,可谷清却隐约感觉仿佛似有似无敲打自己。
谷清抬眸惊诧看向她,“大人……”对方正低头将包袱一个个垒起来,闲适恬淡,刚才那话仿佛并非出自她之口。
谷清忽然想起近日一桩传闻,神色一凛,郑重应下:“下官谨遵大人教诲。”内心暗自擦汗,她夫郎在外编排大人夫郎的消息是真的?这个碎嘴男人!尽会惹祸!
大人果然手眼通天,凤仙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
张庭全然不知下属臆想连篇思绪跑到了哪里,她仰头活动了下酸胀的脖子,指了指桌上的包袱,笑道:“你就要回凤仙来?辛苦一道替本官带回府。”还省了笔邮寄费用,妙哉!
谷清内心提起口气,恍然大悟!大人刚才不让她帮忙,这会又让她带回凤仙,是在表现对夫郎的重视,亦是对她最后的警告!
谷清突然恨自己反应迟钝,她早该在大人说不要帮忙的时候就意识到问题的!
那个恶汉子,惹祸精,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张庭看谷清领了包裹还杵在面前,皱着眉想了半天,忽而恍然,走到对方面前宽慰鼓励几句,以示自己对她的重视与远大的期望。
谷清这会儿又感动极了,家里夫郎拖后腿,大人竟还这般看重她,她、她真的万死不能报其恩呐!
成功送走打了鸡血的下属,张庭无奈摇摇头,听说孩子都快十六了,竟还在她面前要夸夸……唉!
忙完这事,其他庶务还等着她宠信呢,晃走脑中的杂念 ,她全身心投入政务当中。
等整治完州府的灾情,她还要回凤仙,那里才是她的主场。
凤仙有啥可以用来忽悠……嗯,吸引大财主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以后旅游业安排一下;瓜果甜美,已经安排出去,只等今年投入市场打响名声,往后就再也不缺单子了;瓜果进入采摘期,但等农忙过后可不能闲着,不是还有砖瓦窑嘛,便以凤仙为中心,向整个漳州府批发建材业务吧……
赤日渐渐西沉,一弦孤月升起,又一次将皎洁的辉光洒遍大地。
夜色悄然流逝,转眼便是翌日。
凤仙在鸡鸣中破晓,远处一抹白缓缓晕开整片天际。
县衙后院的门被婢子推开,“郎君您请。”
宗溯仪拢了拢帷帽走出来,身后紧坠个小厮,提着箱笼。
他月份大了本不该出门的,然而今日书院开学,他身为院长若不现身,像什么话呢?
“郎君您慢些。”小厮轻喘着气,险些跟不上。天知道啊,他走路竟然还跟不上一个孕夫?
随行的婢子同样抹了把汗,快步跟上去。这哪是孕夫啊,分明是揣了崽的大虫!
家里离书院有好一段距离,宗溯仪赶时间走得极快。
帷帽随他的行动飘荡,隐约露出眼下的青黑。昨晚想到今日要发表讲话,他在灯下熬了一宿没睡着。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凤仪书院总共招入生员六百六十六名。其中包含蒙童小豆丁,将将考中秀才的,久试不第的老童生、老秀才,还有几个半工半读的举人。
有人问凤仙不是没有举人,甚至连秀才都没两个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
凤仙实际身负功名的确实没那么多,只是宗溯仪不是书院院长吗?当初在张庭面前夸下海口,大言不惭要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结果凤仙读书人少,根本凑不够数目,可要是只交上去那么丁点人,他面子上能好看?夫纲能正吗?
所以嘻嘻,他就想了个法子。
在外放出‘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将在书院任教’的消息,借张庭的名头行事,不得不说,这个名头实在好用,一夜之间不仅全县老的小的抢着报名,连相邻县的举人都跑过来了。
书院着实塞不小那么多人才作罢,否则等消息再发酵段时间,人数还能翻几番。
来了这么外地学员,还大多都是秀才举人,自然得好生利用起来。宗溯仪免除了她们住宿束脩的费用,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书院任教,教习蒙童或者是秀才,书院每年会补贴她们三两银子以及若干米面。本地的秀才童生,亦是如此安排。
这样无需花费巨额开支,老师的选用就可轻松解决,整个书院自己便能自给自足!
他果然是个天才!
姓张的死鬼,你就等着拜倒在本郎君的智慧之下吧!
前头的男主人停下,后面的小厮和婢子也顿住脚步。他们发懵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咋就突然乐成这样了?
眼看辰时将至,三人继续向书院进发。
路途也走完四分之三,再走半刻约莫就到了。
可就在宗溯仪行过一处拐角时,一只粗糙黝黑的手倏地将他拽了进去。
小厮婢子:!!!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孕夫!
岂有此理!
两人怒不可遏,抄起角落的扫帚追了进去。然而他们半只脚才刚踏进黑暗,一道人影‘咻’的一下就飞了出来,狠狠砸到对面墙上。
宗溯仪神色淡淡走出来,拍了拍手,帷帽还完好戴在头上。
只听他冷哼一声,“杂碎。”
婢子小厮目瞪口呆,手中扫帚登时滑落。
而那人似乎被摔晕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宗溯仪懒洋洋掏出帕子擦拭手腕,忽而,撩起眼皮对目瞪口呆的两人说:“你两个,把对面那个杂鱼给我拖过来。”
“是是是!”两人齐齐应道,唯恐慢了一声就跟对面的杂鱼一个下场。
慌慌张张跑过去,差点被脚下的扫帚绊倒。
宗溯仪嫌弃地撇撇嘴,都来家里调教多久了?还这样冒冒失失。
小厮婢子一人拽着一只手,将晕倒的杂鱼拖到男主人面前。
杂鱼是个污糟糟的疯老婆子,破衣烂衫,头发乱如鸡窝,面上鼻青脸肿,还有两管鼻血如注流下。
他说:“去提桶水来。”
小厮将人交给婢子,打了桶水过来,恶狠狠泼在杂鱼身上。
不多时,糟老婆子幽幽转醒,恍恍惚惚看着眼前的一切,“咦,怎么天亮了……”
小厮气势汹汹站到宗溯仪旁边,呵斥:“大胆贱妇,竟敢冒犯县尊大人的家眷!”
婢子也斥道:“姓甚名谁,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宗溯仪从后面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根铁棍,拿在手上把玩,时不时发出沉闷的震颤声。
他脸上阴森,“好你个不要脸的老杂鱼,竟敢抓你爷爷。是何目的,还不速速招来!”
糟老婆子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婢子险些按不住她。
宗溯仪眯起眼,正要给她一棒知道知道厉害,却听这人哭道:“郡公爷……呜呜呜,臣终于见着您了……”她胸腔最深处爆发出野兽哀嚎般的悲鸣。
宗溯仪困惑收了铁棒,这是认识他的?摆手支开仆役。
“老婆子你谁啊?”记忆中半点没有这等糟污之人的身影,他暗自握紧了拳头,要是胆敢蒙骗自己,那就让她尝尝脑袋开花的滋味。
糟老婆子抹去脸上的鼻血,哭着爬过来,跪得端正,“老臣徐秋水,原太女少詹事拜见郡公爷。”
谁?徐秋水?
宗溯仪掀了帷帽,伸长脖子看她的脸,仔细一瞧是挺像的……等等,他打错人了!双目一瞪,铁棍顿时从手中滑落,然后重重砸到对方腿上。
徐秋水痛得闷哼一声,抚着大腿的手都在颤抖。
宗溯仪深吸一口气,心虚地捡起铁棍扔在背后,干笑着说:“徐大人勿怪,我也不是故意的。”紧接着意识到对方还跪着,“您请起!”
徐秋水抖着腿颤巍巍站起来,鼻端又流了两条血出来,她面上鼻青脸肿,“一别四年,您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的生龙活虎。”
宗溯仪扯了扯嘴角,尬笑两声。
“也还好,也还好啦……”
第160章
徐秋水说她四年前被流放到漳州府为奴, 转辗多县,最后被划分到凤仙犯人营,充当本地免费的劳力, 栽种养护果树。
前段时间, 她偶遇此地县尊,向人打探了方知正是当年相识的张庭。
说到这里,徐秋水看向宗溯仪高耸如箩的肚子,回忆昔日种种慨叹:“张庭是个好人, 您也算绝境逢生,觅得佳偶。”
宗溯仪摸了摸滚圆的肚子, 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还用你说?哼。
虽然是旧相识, 但宗溯仪为人比较现实,见徐秋水现在形容潦草邋遢, 心底很是嫌弃, 不着痕迹倒退两步。
徐秋水仍沉湎旧日当中,“当时虽觉此女不同凡响, 可想都不敢想她竟能三元及第, 名声享誉文坛……”
若平日有人夸赞妻主,宗溯仪肯定乐意搬个板凳坐着听, 但今日他身负要事,哪有空跟人唠嗑?
“徐大人拦下我,是有何事?”他斩钉截铁问。
徐秋水思绪被拉回来, 正了正色,低声道:“回禀殿下, 臣下前些日子与太女通过信件,他们如今人在……”颍州府。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宗溯仪厉声斥道:“我如今不过一介庶民, 什么殿下不殿下,徐大人莫要再提!至于太女,本朝陛下目前还未立储,徐大人慎言。”他双眼一沉,满是告诫。
徐秋水胸口一滞,心也好似紧跟着坠入湖底。郡公爷这是何意?是为撇清关系,还是告诫她谨慎行事不要暴露人前?
可太女殿下远在颍州府,看守严厉三餐不保,她舔了舔唇顾不及其他,“臣下也不愿打扰您,可您的外祖母、外祖父如今被圈禁在颍州府,食不果腹,臣下无能,将潜藏四年的银钱用尽才寄出一封信,然而太女、太女夫年纪也不小,需要银钱疏通关系,改善下饭食……”
宗溯仪闻言松了口气,只是要些银钱啊,“等傍晚你到我府上的后墙处,我扔些银子给你,由你……寄给二老他们吧。”
听到徐秋水公然喊‘太女’,他头皮一紧,怕的就是对方谋反,要他偷偷传递消息什么的。
幸好不是。
徐秋水提起的心放下,感怀:“您孝心可嘉,那两位知晓想必欣慰至极。”太女殿下生了那么多儿子女儿,各个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结果到头来靠得住的,还不是外孙一个!
“我还有要事在身,徐大人若无事我就走了。”
徐秋水目的达成,满脸挂彩的脸上笑容灿烂,忙退开,“您请。”
宗溯仪向前走去,眉眼升起几分倦怠。他对外祖母的感官并不好,事发前段时间,陈珏还想将他作为联姻的工具,巩固宗氏与她父族的关系。
也不顾父亲强烈反对,也不顾他的喜恶……
最后,他家还因她卷入谋逆的风波,满门抄斩。
世间真是好不公平,慈悲济世的好人死无全尸,而最该死的那个却活得好好的。
……
书院坐落半山腰,笼罩在一片白雾朦胧当中。
宽阔平整的院内,人头攒动,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崔举人被同乡的秀才拥簇在中间,她合上书,语气不耐:“真是有辱斯文……竟还没来。”
“就是就是,快辰时了人影都不曾见到,还书院院长呢。”
“一个男人不好好呆在家里绣花,竟跑出来办书院,还当上咱们的院长!实在有失纲常。”有人酸道,她苦读多年还是个穷秀才,一个弱不禁风的孕夫就成院长了?
“此地县尊也不知如何作想?叫男人出来露脸,这要是我家那个,我回去就将他休了!”
“好,林姐姐好魄力!”
这些外乡人简直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还秀才还举人呢,啊呸,忘恩负义狗都不如!
另一边的凤仙人彻底怒了,聚集在一处,朝对面走了过去。
不提院长对凤仙学员的支持,他还是县太奶的夫郎,县太奶不在家,可不能就让这些小杂碎欺负家里人!
“外乡来的那几个狗东西!不想读书就滚滚滚,享了书院的好处,还说院长的不是?”
“臭不要脸的腌臜东西,枉为读书人!”
她们虽然名声不显,身无功名,但绝不允许有人欺负县太奶的夫郎。
外乡的几个秀才举人见乌压压走过来的众人,不由心头一怵,咽了咽口水,脚步往后撤了几步。
崔举人擦了擦汗,走出来打圆场,“大家既然都相聚在这里,那么都是同僚都是姐妹,何必为区区一个男人失了和气?”
凤仙人可不管什么姐妹不姐妹,跟你当姐妹,灾年肯赏我一碗饭吃吗?笑话!
老态龙钟的童生走出来,眼神坚毅,字字铿锵:“在凤仙,县太奶就是我们的天!尔等对她的夫郎不敬,就是羞辱我们所有凤仙人!”
崔举人万万没料到院长的妻主,竟在此地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早知道就不起那个头了!
她意识到自己捅了大篓子,额间连连冒出冷汗,尬笑着:“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凤仙人可不买账,将这几个堵在中间,“滚出书院!滚出书院!”
“凤仙不欢迎败类!”
几人都是要面子的读书人,被人这样羞辱诘难,气得脸都青了。
要说今日丢了这么大脸,她们都是别地的精英,稀罕你这穷乡僻壤的小书院吗?早该夺门而出了。
然而几人硬是梗着脖子一动不动,脚底像粘在地上似的。
无他,‘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名头太响亮,其含金量足矣令她们忍受一切羞辱。走是绝对不可能走的,就是死也要赖在这儿!
人群中有人啐了口水,“呸!没脸没皮的赖子!”
这话传入几人耳中,脸瞬时涨得通红,但脚仍僵在原地,分毫都不曾挪动。
其余外地过来读书的人,纷纷远离这几个,唯恐自己也遭人驱逐。
能抢先进入状元娘子教授的书院读书,可是多少学生梦寐以求的美事,咋能不明不白拎包袱走人?
刚踏入书院的宗溯仪对此一概不知,他只看到一群学员围在一起,吵嚷着精神亢奋,还以为开学第一天就要发生流血事件。
这么不吉利的事,可不能发生!
他连忙抱着肚子跑过去,看得身后的仆从心惊胆颤。郎君,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孕夫吗!
“围着干什么呢?”他肃着面容呵斥。
人群登时一静,齐齐看向来人,那周身凌厉威严的气势,不禁令人心头一震,连四肢百骸都紧绷起来。
人群在畏惧中慌忙散去,老老实实站作几排。
凤仙人后知后觉:不对啊自己又没错?跑什么跑!
“院长,这几个在背后说您小话!快将这些败类逐出书院吧!”
宗溯仪神色一凛,什么?这几只杂鱼竟敢背地里骂他!眯起眼睛扫了过去。
崔举人干笑两声,“院长都是误会,我们见您有孕在身,怕您为吾等日以继夜辛苦操劳,也只是担心您绝无半点轻慢之心。”话说得谄媚,丁点儿不见之前的不耐烦。
几个秀才也是应声附和,笑脸相迎,哪还有方才轻蔑的嘴脸。
“院长日理万机为吾等操劳,身为学生,吾等怎敢对您不敬?有的只不过是歉疚与担心罢了。”
“是极是极,吾等是担心您,绝无半点轻慢!”
院内其余学生暗自骂道:阴险、厚颜无耻!
宗溯仪将信将疑看了这几人一眼,本着今儿是开学的好日子,就不跟她们计较了。
他走到儒圣的雕像底下,道出打了许久的腹稿,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辜负圣人教诲,不要辜负凤仙供给的资源,全力备战明年的童子试或是后年的乡试。
“敢问院长,张讲席何事回来为我等教学?”
这也是众人最为关心的议题,她们远赴凤仙大多都是为了这个。
宗溯仪顿了一下,他还想知道呢!那个死鬼总说办完事就快马加鞭赶回来,可多久才能办完?半月、三月、一年、两年?他这孩子都快生了。
他面上不高兴,连语气都发沉,“张讲席政务在身,肩上担着整个漳州府三十七县一百三十一万人的重任,百万民生皆仰仗她一人,岂是说抽身就能抽身的?”
提问的学生听了,羞愧地无地自容。张讲席肩负天下苍生,自己竟还催她回来讲学,实在是太自私太不应该了!
“学生愚蠢,请院长海涵。”
宗溯仪略微颔首,在院内扫视一圈,又说:“张讲席劳苦功高,为天下苍生谋求一线生机,尔等刻苦读书金榜题名,往后亦能如她一般有所作为!”
“是!”
这话迎得众人的肯定,其中不少狂热追崇张庭的人,连连问张讲席读书时是何模样?是过目不忘还是焚膏继夜?
接下来就是些闲话家常了,小厮搬了凳子过来伺候宗溯仪落座。
宗溯仪也是,只要涉及跟张庭相关的话题,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张讲席还未中举之前,虽然天资聪颖,但必然也是日夜苦读诗书,不敢有一丝懈怠……”晚上都泡在书房,不来陪他睡觉。
众学生倒吸一口凉气,连张讲席这样的惊世之才都如此刻苦钻研,她们还有什么理由敷衍懒散?学!必须往死里学!
“张讲席与她的老师朋友探讨策论、公文,十分投入,忘乎所以,连吃饭喝水这等要事都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也把他抛到一边理都不理!
众学生深以为然,张讲席钻研学问热情澎湃,她们远不能及也。
“还有……”聊完家常聊政务,宗溯仪敢带着八百里的滤镜讲,众学生敢老老实实听,听他吹起自己妻主在府城如何大展身手,天上有地下无,神异无比,将众人唬的一愣一愣,更追崇仰慕张庭了。
这等高伟、神异、聪明绝顶的名流贤士,她们竟也有机会听她讲学?实在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宗溯仪默默叉腰,勾唇一笑。
小青蛋子们,都匍匐在我妻主的脚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