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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时间飞快流逝, 眨眼便翻过了年。

    凤仙各个百姓家中张灯结彩,喜乐洋洋,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带着笑脸。

    虽然几月前遭了洪灾, 但凤仙来了位青天娘子, 将灾后治理极好,还给他们新修砖瓦房,铺设覆盖全县的青砖路,人人都喝得起井水, 县里每一位小孩都读得起书。

    今年能过个顺心年呢。

    听说砖瓦窑要开始扩建,等他们忙完地里的活就去参与招工, 卖果子的钱再加上做工的钱攒下来, 留着给家里买几头猪崽子鸡崽子,往后就不缺肉吃了。

    这日子啊越过越顺心。

    宗溯仪却十分不顺心, 一大早起来就哭丧着脸, 他掰着手指算过了,张庭已经离家四个多月一百三十天零六个时辰。今日开年第一天, 他们夫妻两个竟都不能相聚……

    简直比牛郎织女还要惨。

    他闷闷不乐斜倚在美人榻上, 两名小厮跪坐在地上为他捶腿,得时常有人按揉, 才不至于半夜抽筋疼醒。

    外边,有个小厮端了燕窝进来,舀了勺送到他嘴边。

    宗溯仪蹙紧眉头伸手推拒, “没胃口。端下去。”成日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初和妻主在黑熊洞住得快活,两人没米了就挖野菜偶尔烤只山货,被褥不够御寒就紧紧抱在一起, 虽然日子清贫,可过得温馨幸福。

    另一个人不在身边,他感觉心里边少了很大一块,空落落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小厮端着碗不动:“大人临走前特意吩咐过,要郎君隔日用一盏燕窝。”

    宗溯仪撇撇嘴,还派人盯着就晓得防他!嘴角却不经意往上翘,“好了知道了,给我吧。”

    他搅了搅汤汁,捧着碗小口小口吃,两颊包着燕窝鼓鼓的,像只啃食干果的松鼠,双眼眯成弯弯的月牙,满足又幸福。

    算这个死鬼还记得他们爹俩,哼。

    不知府城情况怎么样了,还不寄信过来!

    “嘭——”碗盏被重重搁置在桌案上,宗溯仪吃完燕窝肚子饱了,心头也气饱了。死鬼就是不在意他们爹俩,这么久都不来信询问一二,小乖出世怕都赶不回来……

    想到要独自面对生产,宗溯仪就恐惧不已,那等危险骇人之事,要是他没撑下来怎么办啊?小乖刚出生就没了爹,张庭这个没良心的,肯定会忘了他娶旁人的……

    他眼中漫起厚重的雾气,眼眶红了起来,扯出帕子细细擦拭眼角。

    他好惨啊。

    小厮们对男主人的多愁善感习以为常,低头退到一旁。无比期盼大人早些回来,大人回来郎君的忧郁之症就能好了。

    “启禀郎君,门外有人求见,是……”婢子从外边跑进来,急急报道。

    可还不待她将话说完,宗溯仪就蹭的一声站起,眼睛亮亮的,“还不快将人请进来!”肯定是妻主的信使到了。

    婢子顿了下,神色有些古怪,但碍于男主人往日的威严,火速退下去请人了。

    没一会,一个乱糟糟的老婆子就被引进院内。

    宗溯仪抱着肚子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望,结果就看到这么个人。

    他怒目圆瞪,“怎么是你!”挥手屏退左右。

    徐秋水见众人消散无影,才喜着脸躬身行礼,“老臣恭祝殿下新年大吉,长乐未央!”可别说,这张府真气派,低调内敛又不失深厚底蕴,再看郡公爷的穿着打扮、呼奴使婢的气势,也不比太女殿下败落前差。

    徐秋水觉得他有几分运道在身上,不然落难了,也不会正巧遇上张庭。说起这张庭,实在很有必要拉拢啊,这样名声才华能力都极其顶尖的人,未来能成为她们清君侧的中坚力量。

    上回送了钱去,宗溯仪便再也没跟她见过面,如今见她大刺刺从大门进来拜访,脑中警铃大作。

    他反复扫视周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来找我做甚?你是流放的罪官知道吗!”

    徐秋水:“殿下无需忧虑,老臣来之前就探查清楚,这凤仙人心齐聚,被张大人守得如铁通一般,断不会有人告密,意图不轨。”

    “且我们大方来往,反倒不会令人起疑。”

    “谁要跟你来往!”宗溯仪冷声呵斥道,他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徐秋水就是个狗皮膏药,见他过上好日子就黏上来,目的就是拉拔太女。

    徐秋水在犯人营活很轻是吗?兵卒看管罪官不利是吗?

    宗溯仪垂下眼睑,眼中阴翳一闪而过。他绝不允许有人破坏他温馨美好的家庭,绝不允许有人阻碍张庭的仕途!

    不过瞬息,他连对方怎么悄无声息消失都想好了。

    反观徐秋水对他的斥骂,点头哈腰赔罪,“殿下您说得对,都是老臣的不是。”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逼近。

    见宗溯仪恼怒,他没敢道出来意,扯起家常,“太女殿下收到您寄去的银钱,万分痛心,呵责老臣不要再来找您,说您情况也难,她即便吃糠咽菜挺挺也就过来了,何必给您添麻烦呢?”

    宗溯仪紧攥着衣角,力道大得似要将衣裳钻个洞出来。

    徐秋水暗叹口气,继续传达主上的心意,“殿下还说,悔恨自己一意孤行连累恩师满门,每每忆起当时惨烈的情形,她便痛恨已身常常质问死的怎么就不是自己?若早知结局如此,她宁愿一人千刀万剐,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拖累宗家分毫。”

    宗溯仪别过头抿紧唇,眼眶压抑着汹涌的泪水,心头抽搭搭的痛。

    “殿下还说,宗家的仇她哪怕穷尽此生,就是爬也要一点点爬回京都,为宗氏洗雪,将宗家遭受的一切一一奉还到仇人身上。”

    徐秋水垂搭着头,“送信的探子说,殿下遭了横祸,终日缠绵病榻,看上去老态龙钟,就、就像七十岁的老妇一般……”她语气悲痛,带着哽咽。

    天空飘起雨丝,她灰扑扑的破烂衣裳随风摆动,乱糟糟的银丝蓬了满头,像曾经高高在上的国之重臣,如今成了最下等的囚犯,像个犯错的小孩手足无措站在那儿。

    泪水不断从宗溯仪脸上滑落,他痛苦地咬着唇,心脏也像被人撕开一块。

    他想起了外祖母的好。幼时将他高举在头顶玩闹,金银珠宝,精品珍馐从不吝惜;孙辈里最疼爱他,越过嫡孙,顶着压力为他这个外孙请封郡公;翻开幼学琼林一字一句教他读,他就是敷衍胡闹也从不气恼……

    可是,宗溯仪绝不允许有人阻碍张庭的前途。

    他包着满眼的泪水,转过身生硬地说:“她的事我再也不想知道,徐大人今日我就当你不曾来过,往后你也不要再来了。”

    目送失魂落魄的徐秋水离去,宗溯仪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回到正屋。

    将将休憩半晌,又有婢子来报有人拜访。

    宗溯仪蔫巴巴窝在美人榻上,眼中水汽氤氲,血丝充盈。

    他有气无力道:“不见。”

    婢子硬着头皮补充道:“听说带了从府城来的信件。”

    他情绪低落,只淡淡回了句:“那把信拿进来吧。”

    婢子这才退下了。

    很快,信件就呈到宗溯仪面前。

    封面的字被雨水晕开,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他缓缓拆开信封,捏出信纸展开。这字迹是张庭的。

    他心底莫名就有了股力气,撑在榻上抱着沉重的肚子坐起来。

    一字一句细细的读过,他灰暗的内心才重见光明。

    妻主这个月就能回来了。

    悬停在头顶的恐惧悄然消散,妻主能陪伴他等待小乖降世,他本应如往常沉浸在喜悦当中,可这回呆愣无神盯着信,手无意识抚着圆肚,可连腹中胎儿轻轻踹了一脚都若无所觉。

    他扯了扯嘴角,心头梗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

    手耷拉下来,信封中倏地坠出五枚铜板,只听接连好几声“叮咚”,铜板散落在地。

    他嘴角不自觉重新牵起,心湖乌云彻底退散。

    这是给他的压岁钱吗?

    ……

    府城也是贴红符过新年,连府衙也不例外,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张大人新春大吉,万事胜意!”

    今日已是第十个跟她拜年的下属了,张庭浅笑着递给对方一支红封,“你也大吉。”

    大步迈入办公的屋子,她径直落座,翻开公务迅速阅览。她提前几日派人往凤仙送了信,还特地塞了五枚铜板,五是她的幸运数字,给崽崽做新年红包很有寓意。

    算着宝宝差不多也要出世了,漳州府整个治灾事物进入收尾阶段,她很快就能回去。

    一家人还是得在一起才好。

    不知宗溯仪过得怎么样了?他咋咋呼呼的性子,不知有没有闯什么祸?或有人为难他?

    远在府城,虽常常联络,但张庭觉得自己的消息仍是闭塞的,难免会像其余思乡念家人一样,记挂着牵挂着,忧虑着忐忑着。

    她很快很快就能回家了,只希望家中一切都好,宗溯仪和崽崽身体健康。

    她手里翻阅的速度加快,投入更多的精力进去。

    突然,小吏来报:“张大人,何知府来了。”

    第162章

    大过年的, 何知府不去找小情儿,来找她做什么?

    张庭想到从前的遭遇,难免万分嫌恶, 怎会有这般猥琐的女人呢?她维持住面上的冷静, 站起来跟小吏出门去迎。

    甫一到门口,就跟人碰了个正着。

    她笑得如沐春风,端方雅正,“何大人新春大吉, 劳您今儿还来衙门。”

    何知府这几月悠闲自在的好,身上白胖的肉又扩了一圈, 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张大人新年大吉,实不相瞒本官今儿是来找你的。”说着, 便去拉张庭的手, 打算跟她姐妹亲香一番。

    怎料才挨到对方,便被人不着痕迹撤开。何知府并不恼怒, 反倒疑她的肾虚之症更重, 以至于和女子碰触都难以忍受。

    唉!

    何知府心虚收回手,暗想:这张庭身体也太没用了吧, 不就是喝了点助兴的酒吗?至于就、就病成这样了吗?

    “何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小吏左右打量两人,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张大人往日礼数如此周到的人,竟也不请何知府进屋说话?莫非……莫非是对何知府贪赃枉法的行径看不下去?

    果然是清正严明、恪尽职守的青天娘子, 眼里是半点沙子都不能掺!

    何知府摆了手让没眼色的小吏退下,从袖中掏出一封折子:“咳, 本官是来兑现承诺的。张大人治理漳州府有方,本官已将为你请封的奏疏写好,只待稍后递送京都, 交由陛下批阅。”

    目前治灾步入尾声,倒不是何知府诚信守诺,她见漳州府被张庭治理得一日比一日好,心里是眼红恨不得占为己有,但碍于对方是五皇女的人,还和韩秉月关系好的离奇,也只敢老老实实往上头报。

    再和郑同知一合计,既然自个儿溜得早喝不上热汤,那么还不如提早卖张庭个好,结善缘也讲究时机的。

    张庭眉头一挑,纳罕何知府转性了?就如此轻易为她表功不眼红不嫉妒?难道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准备应对的几十套计策没用上,她略微有那么点失望,但还记得自己的人设,朝何知府躬身施礼,“下官身为漳州府的一员,您座下的官吏,能为治灾大业献出微薄的力量已是十分荣幸,不敢居功。”

    何知府扶起她,演一出上峰下属和乐融融的戏码,“张大人太自谦了,本官缠绵病榻,将漳州府托付给你,你也不曾辜负本官的期待,将漳州府治理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这等可歌可泣的伟业,本官如何不向建贤纳才?”

    装出一副举荐‘千里马’的‘好伯乐’模样,张庭在官场混久了,深谙大家都是不要脸的货色,她当然是只有更不要脸咯。

    从上自下将对方夸赞一番,溢美之词滔滔不绝,何知府只觉耳旁如闻仙乐,飘飘欲仙,心里面美得不成样子,最后那点子嫉恨都消散了。

    等张庭从县份升上来,还愁没人给自己挣政绩吗?

    她笑得真心实意,“小庭啊,这奏疏我命人快马加鞭递送京都,你也找五皇女、高相帮忙走动走动,你这官职准能成!”拍拍张庭的肩膀,如是说。

    五皇女?高相?

    张庭听得懵懵的,她拒婚拒绝加入党争,没记错的话,应是将这两人惹恼了吧?怎么还能请她们走动?

    张庭:“下官不懂您在说什么。”

    何知府发笑,还搁这跟她装?此间有没有旁人,算了谨慎些是好事。

    何知府附和点头,“嗯嗯,你不懂你不懂。张大人日后高升,可不要忘了里边也要本官一份功劳啊。”

    她坚信不疑的态度,差点都让张庭真以为自己跟五皇女高相狼狈为奸了。

    脑中存有诸多疑问,但张庭不语,只朝何知府勾唇浅笑,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

    何知府了然,她就说嘛,张庭藏的真够深,若非自己火眼金睛,都要被轻易蒙骗过去。

    再说了几句两人散场,张庭独自回到屋内,眉心紧锁。

    她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桌案,眼睛深邃暗沉,恍若深不可测的海域。

    以为她是五皇女一党,才恭敬成这样吗?

    她脑海中闪过与何知府来往的点点滴滴,恍然大语,又忍不住笑出来。

    何知府这般蕙质兰心,那可不能辜负她一番美意啊。

    ……

    此时此刻,京都。

    一处开阔华丽的庭院内,寒梅林立,冷香沁人心脾,白茫茫的雪飘落一地。

    张恕负手而立,望着天际飘飘扬扬的雪点,浑浊苍悴的眼睛里饱含忧色。

    忧什么?虑什么?不言而喻。

    杨辅臣快步上前,将厚实的狐裘披到恩师身上,“小四去信说漳州府灾情稳定下来,您也别再担忧了。”

    张恕瞥了眼肩上顺滑名贵的狐裘,嘟囔着:“大老远还派人寄过来,我是缺衣裳吗?”到底是心间熨帖,暖洋洋的。

    “小四也是一片孝心。”

    荀晗围着锅子吃的火热,一边吃一边说:“我看您啊就是老了闲得慌,小四前途远大着呢,漳州府的百姓肚儿饱衣裳暖,您还忧国忧民忧啥啊?”紧接着夹了片羊肉进锅涮,这个又香又嫩滋味可美了。

    “小四大老远挑的狐裘您知道这东西多贵吗?我们师姐妹三个,不吃不喝干个十年才买得起一件,就这孝心您还嫌弃!哎呦喂这要是送我,我晚上做梦都得笑醒!”她家里是比较殷实,但狐裘可不是一般的贵啊。

    邬屏柳安静坐着没吭声,只默默瞥了眼二师姐,想她真是多长了张嘴巴。

    杨辅臣无语地说:“二师妹你说话注意分寸。”没看到老师脸黑得都跟铁锅似的吗?

    张恕眼神如刀锋一般凌厉,狠狠瞪着往嘴里胡吃海塞的二弟子,这个孽徒,简直师门不幸!

    而荀晗对一切若无所觉,吃得悠哉游哉,好不快活。

    不过吃到一半,意识到杨辅臣刚才开口教训她,气不打一处来,掷下筷子站起来:“杨辅臣我还用你教?管好你自己吧。”

    刚一站起,耳朵就被人狠狠揪住传来钻心的疼,荀晗怒火中烧,但转头见是张恕不由偃旗息鼓,“哎呦……老师您轻点儿……可疼了。弟子知道错了,哎呦……”

    “方才不是很狂吗?为师老了闲得慌?嗯?为师刻薄寡恩,对徒弟的孝心视而不见?嗯?”张恕几近咬牙切齿道,这个混账东西,真想给她灌一碗哑药下肚!

    荀晗疼得满脸紧皱,“后面那句是您自个儿代号入座,可不是弟子说的,哎呦您松手,我真的知道错了。”

    张恕嘴唇颤抖,有这种玩意儿做徒弟,感觉自己没被气死已是祖上保佑了,满肚子火气无处可撒。

    杨辅臣赶紧上前打圆场,“老师,二师妹就是嘴巴笨不会说话,没有坏心思。”

    张恕泄了气松手,嫌弃地睨了眼荀晗,“不尊师长,回去把三字经、幼学琼林、礼记给我抄个十遍。”真是糟心玩意儿。

    她叹口气坐上主位,无比思念远在漳州府的四弟子,人情练达又聪慧过人,不知有没有不识相的给小庭找麻烦?

    邬屏柳扫了眼周围,将自己的茶推到老师面前,让她歇气降降火。

    张恕展颜一笑,拍拍她的脑袋,“你也是个好的。”就是跟老二完全相反,性子闷半天憋不出一句。

    张恕又开始忧愁了,老三不善言辞,若去了地方,咋跟当地交流啊?旁人不会觉得她教了个哑巴出来吧?

    邬屏柳感受头顶的温度,悄然红了两颊,腼腆一笑。

    而另一边,荀晗与杨辅臣擦肩而过,她磨着牙说:“别假好心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何时?”

    杨辅臣无力叹息,“二师妹,我身为大师姐,关心回护师妹是应该的。虽然你很不讨人喜欢,但维护师门和谐是我的责任。”

    荀晗直接气笑了,什么叫她很不讨人喜欢?小四分明说她是三个师姐里边性格最特别的!

    杨辅臣真面目暴露了吧?当着老师一套背地里一套,啊呸!

    荀晗双眼紧盯着她,恶狠狠地说:“杨辅臣休要在我面前摆师姐架子,你自己是什么玩意,自个儿知道!别装好人骗人自己都当真了!”

    “我会一直盯着你!”说罢,扬长而去。

    杨辅臣深感无力,坐回饭桌上。她刚一落座,面前就被搁了一碗鸡汤,黄澄澄的,鲜香扑鼻。

    她仰头扯了抹笑,“多谢老师。”

    张恕:“你年后便要去通州府任职,跟小庭离得近,若有空便去看看她啊。总跟咱们报喜不报忧,灾年灾民,这些都是要吃人的。想要治国安民一帆风顺,哪有那么容易?”

    杨辅臣也正有此意,跟小四分别八月有余,只知她横扫疫病,整治民生,将漳州府治理得万人称道,可不知具体情形。有关民治一事,自己还得向她取取经。

    “听说妹夫快生了,还不知是男是女。弟子早些出发,一并带上年礼与贺仪,届时好去信向老师报喜。”

    张恕自无不可,抚掌大笑:“好!”小仪这个毛燥娇气性子,不知会不会生个毛猴出来,若是到时可就热闹了!

    这时,有人酸啾啾说风凉话:“人家小四的夫郎你那么关注做甚?呵,不会有什么不轨的企图吧?”

    其余三人:“……”真扫兴。

    杨辅臣强忍怒意,抿着唇笑,“我是关心小四的孩子生出来何等模样?二师妹不会说话,还是吃饭吧。”

    荀晗重重哼一声,伪君子。

    两徒弟争锋相对,张恕早就见怪不怪了,“吃饭吃饭,大过年不许吵架!”

    ……

    翻了年,府衙再忙忙碌碌十多日,漳州府的收尾工作正式结束。

    府城上下官吏知道张庭要回凤仙,特意摆了酒席为她送行,连何知府郑同知都在。

    酒席将府衙里里外外都摆满了,所有官吏发自内心的感激她,若没有张大人出山协调各方,治理灾情,他们整个漳州府还不知会落得如何一副人间惨剧。

    大家心里边都渴望她能留在府城,继续在她手下做事。可惜天下终究没有不散的宴席,凤仙的百姓需要张大人。

    “大人,张大人,我刘淳华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你!”穿着衙役衣裳的女人喝的醉醺醺的,过来敬酒,脚都打着摆子。

    张庭端起酒盏敬她,也是敬一百多个日夜共同奋进的所有同僚。

    “与诸位共事的这一段时间,张庭深有所获,谨以此酒敬谢各位!愿漳州府万物丰茂,岁岁丰登!愿诸位同僚步步高升,平安顺遂!”她目光炯炯,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何知府正乐着脸,跟郑同知说:“你看张大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多有气势!”

    下一瞬,她们身前身后左边右边一个接一个的官吏站起来,乌泱泱立成人潮,将两人完完全全淹没在人群中。

    何、郑二人左右四顾,一片茫然,怎么了这是?

    却听这些官吏整齐划一道:“谢张大人祝愿,吾等必不负您所期望!愿张大人前途似锦,步步登得白玉堂!”

    声音还在反复重复,响彻天际,场面震撼无比。

    何知府伸出的手指头都在打哆嗦,“本官才是漳州府的首官,才是漳州府的知府吧?”这些混账是在做什么!

    郑同知同样惊掉了下巴,呆愣呢喃:“短短百余天,就将府衙上下的人心收齐了?”如此强大的凝聚力,简直旷古未闻。

    何知府此时方悔之晚矣,又有些庆幸,小声对郑同知说:“幸好张庭要回凤仙了,不然她若是留在府城,本官屁股底下的知府位置就坐不安稳呐!”

    郑同知回过神,顿了下,提醒她:“何大人,您前些日子才上书……举荐张庭担任本府知州。”

    何知府猛地转头:“!!!”眼珠子惊恐地近乎要掉出来。

    至于这一切,张庭就不得而知了。她告慰了众官吏,又来跟何、郑二人告别,只是不知为何,何知府眼眶发红,凄惨无比,像是被人狠狠糟蹋过一般。

    这个联想令张庭止不住恶寒,强颜欢笑跟二人话别。

    郑同知皱着眉,欲言又止,最后哀叹一声,“张大人算无遗策,真乃诸葛转世,在下拜服。”

    何知府更是凄凄惨惨戚戚,哭丧着脸偏偏敢怒不敢言,强拉着张庭的手,“张大人,我自认对你百依百顺,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真心啊……”可别狠心来夺她的权。

    张庭强忍不适抽回手,这何知府脑袋有泡吧?什么百依百顺,一片真心,有毛病。

    官难做屎难吃,唉。

    宴席结束,张庭马不停蹄让郑二带上东西,她们火速赶回凤仙,多待一会都不知何知府会发什么癫?

    午后的风冷冽刺人。

    张庭被众官吏拥簇着来到城门外,那里不知何时立了数以万计的百姓,黑压压一片,不知站了多久,大冬天的脸颊冻得通红,流着鼻涕,身子都打着抖。

    这都是自发来送张庭的。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不自觉抿起唇,“诸位乡亲,天寒地冻,大家都回去吧!”

    一群穿着黑褐色打着补丁衣裳的百姓挤上去,高举手里的年货,“张大人,这是俺家新灌的腊肠,没舍得吃。您拿回去尝尝!”

    “这就俺家刚熏的腊肉,张大人您留着路上吃!”

    “树上又挂满橘子了,张大人,俺们都摘下来您带走,自家种的可甜了!”

    “还有俺……还有俺……”

    张庭视线落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他们面皮黝黑干瘪,衣着普通甚至寒酸,分明才经历旱灾洪灾,家财困窘,却舍得将家里最好的东西带来送她。

    她心里有些发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别过头丢下一句:“乡亲们的心意张庭领了,今日一别总有重逢之时,诸位保重!”说罢,策马扬鞭而去。

    郑二愣了神,旋即扬鞭跟随其后。

    百姓乍然没反应过来,等动身追出去时,张大人早已跑出很远的距离。

    “大人!大人!张大人!!”

    “您一路顺风,俺们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百姓们眼含热泪,牢牢注视那个挺拔神秀的背影,万分舍不得她离去。

    张大人啊,就是天上降下保卫漳州府的守护神。

    虽然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但足矣他们用一生来铭记。

    ……

    夜幕悄然降临,张庭、郑二等人宿在一家驿站。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亮澄澄的,将院内所有照得清楚明白。

    张庭独自坐在台阶上吹冷风,她觉得屋里有些燥热。

    郑二打着哈欠出来起夜,见东家一人坐在外边,立即醒了神,快步走过去。

    “您怎么坐这儿了?”郑二跟着坐在她旁边,吹着深夜的寒风忍不住颤栗了下。

    “或许有几分近乡情怯吧。”张庭说,微微偏过头问:“郑二出来这么久,你想家了吗?”

    郑二呼出一口热气,她离家快整整两年了,“想啊,想夫郎和孩子,小月不知长多高了?”但不知怎的,她感觉东家并不是近乡情怯。

    她问:“东家在为白日的事困扰吗?”

    张庭默了下,长了嘴又合上,最后对她说:“我只是不解,他们家里一贫如洗,乃至于饭都吃不饱,还把最贵重的东西送我。送给我,我也不会回报她们更贵重的东西,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当初在绿田县也遇到过一批送礼的百姓,当时不解按耐住疑惑,没想到今日又再度找上门,仿佛一定要她解出答案。

    郑二看着她脸上出现茫然的神色,一时竟觉得奇异,又忍不住笑出声,往日算无遗策、气势凌人的东家,这时竟像个单纯无知的稚童。

    郑二抱着双臂,笑看着她,“我跟您相识五年多,您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聪明,冠绝当世,理智,审时度势,温柔,包容万物,仁善,心系百姓。这样一个充满光明的人,拯救了整个漳州府的百姓,送点吃食算什么?”

    “东家,我曾说过要用命来守护您,生死无悔。这可不是玩笑话。”

    分明郑二口中的话,就是她想要达到效果,可张庭却愣怔良久。

    她抬头望天,静了好半晌,忽而整张脸都笑开。她就是太闲了才有时间悲春伤秋、多愁善感。

    张庭站起身直摇头,肯定是被宗溯仪传染了。

    “走吧,回屋休息。明日的路程可不轻松。”走到一半,突然回首扬眉一笑,“通州府跟漳州府离得近,回去就将你夫郎孩子接来吧。”

    “好嘞!”郑二拍拍屁股上的灰,紧追在她身后。

    张庭伸伸懒腰钻进房间,躺在干燥的床榻之上,双手枕着头。也不知乖崽何时哪天降世,生出来像她还是像宗溯仪?

    虽然总说宗溯仪生个猴子她都喜欢,但做母亲的,还是希望自家崽子有个人样。

    名字她已经想好了,男女皆宜。

    夜更深了,呼啦啦的风吹打窗户,张庭双目渐渐合上,陷入黑甜梦乡……

    耳畔叽叽喳喳,张庭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就是一片红。

    这是新房?可她不是成过亲了吗?

    “新娘子,可以掀盖头了。”喜公扭着腰挥了挥手绢,“可别让新郎等急了~”

    张庭瞥了眼旁边,正端坐个男人,扭扭捏捏地似乎很是着急,“妻主,快掀盖头!”听声音是宗溯仪没错了。

    “小仪,咱们不是成过亲了吗?”

    “快、掀、盖、头!”

    啊宗溯仪好像生气了?入洞房这么急?虽然不解面前出现的情形,但张庭麻木地想,就当重新成次亲好了。

    她接过喜公手里的喜秤一挑,抬眸一扫险些吓得滚到地上。

    盖头底下怎么是个送子观音啊!

    只见送子观音嘴巴张张合合,发出宗溯仪开怀大笑的声音:“桀桀桀,没心没肺的老东西,你也有今天!”

    张庭难以置信捧着脸,“我的夫郎变成了送子观音……”怎么能这样?她虽然经常不做人,但老天不至于这样整她吧!

    只见送子观音娇哼一声,捏起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谁叫你不回家,我肚里的崽三年都没生出来!”

    什么娃需要怀三年?哪吒吗?

    张庭茫然低头,送子观音原本平坦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大。

    她惊得双目都要瞪出来,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窗外鸡鸣报晓,白茫茫一片。

    张庭被噩梦吓出一身冷汗,抚着沉重的额头歇气。

    什么怪梦,真吓人。

    静默好一会,她突然直起身,双眼瞪得老大。

    宗溯仪不会生了吧!!

    第163章

    一月廿一, 晨曦穿过农家升腾的炊烟,轻柔地洒在雪地里,严整的屋舍间, 时不时有细犬呜鸣。

    黝黑的骏马乘着璀璨的阳光, 自县外奔驰而入,马背上坐着一位形容潦草的女人。

    待马儿驶过一座肃穆端庄的庭院,她及时勒马悬停。

    门口早有婢子候着了,她翻身下马, 望着面前高悬的牌匾——张府,吐出口浊气。

    时隔五月, 终于回家了。

    婢子热切跑过来牵走缰绳,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这时,紧闭的府门从里推开, 几个挎着竹篮的小厮探出来, 他们连夜染了红鸡蛋,准备拿去散给邻里。

    抬头一看, 又惊又喜, “主君!”纷纷拥簇上前行礼,“叩贺主君, 昨日郎君给府上添了一位小女君!父女平安,恭贺主君喜得麟儿!”

    刹那间,万籁俱寂。

    原本预想的冷静持重, 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张庭只觉耳边“嗡”的一声, 似有钟磬长鸣,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回过神, 旋即,一股奇异的难以言说的狂喜蔓延开来,她急急往里冲。

    嘴角抑制不住往上翘,她当娘了!!

    院内的陈设布置,变化可谓翻天覆地,可她都无暇关心,卯足了劲往内院跑。

    她在一间紧闭的屋前顿下脚步,轻喘着粗气,目光直直盯着前方,似要透过门框看到什么。

    她的夫郎和孩子都在里面。

    张庭强行抑制欢腾的喜悦,压下不断上翘的嘴角,“打盆水来。”

    小厮立马停下手里的活计,端了盆清水过来。

    她停在正房门前,好生洗漱一番,理了理微皱的衣裳,向前走去。

    手紧握成拳,在空中停滞一瞬,才缓了力气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陈设未变,只美人榻上铺了张雪色的毯子。

    她神色温柔极了,脚步极轻穿过重重帐幔,隐约可见床榻之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停在最后一重帷幔前,将薄纱轻轻掀起,唯恐惊动里边熟睡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宗溯仪安静恬淡的睡颜,他疲累至极眼下泛着青黑,嘴唇苍白,看着极为虚弱。

    张庭眉宇不由更软,真是辛苦他了。

    紧接着目光往旁边移动,那是一个雾蓝色绸缎的小包袱,衣料倾斜挡住了小人儿的脸,她探出两指将衣料往上掀,眼里的光化成了水。

    孩子究竟是更像她,还是更像宗溯仪呢?

    左右都是个小美人儿。

    待看清里边的小东西,张庭面色大变,吓得连连倒退数步,怎么真是个猴子!

    她快速眨眨眼,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眼花了,又过去看了又看。

    没错,真是只猴子,红皮的。

    张庭无助地抚住脸,她不是真想要猴子,当初只是说说而已。

    恍惚间,她竟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还沉浸在昨日的梦中?

    “还愣在那做什么?”宗溯仪睁开迷蒙的双眼,从床上撑起来,不满地睨了她眼,“还不快过来抱抱小乖。”

    张庭几乎同手同脚走过去,盯着包袱里的小东西,她抿唇松开,再抿唇再松开,最终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迟疑问:“这……她……嗯,真是咱俩的乖崽?”从外表上面来说,嗯,像是买东西送的。

    宗溯仪哼了一声,在她手臂上拍了一巴掌,“混说什么?小乖在这儿呢,别让她听见。”其实……要不是是他亲生的,他都怀疑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抱来的。

    “稳公说了,小孩子生下来都长这样,过两日张开就好看了。”他拧着眉,撅起嘴弱弱补充道。瞅着小乖红皮猴子的模样,说这话他都有些心虚。

    真能长好看吗?

    宗溯仪自小金尊玉贵,对家里庶出的孩子不带正眼瞧,压根不清楚。

    他试探又忐忑的眼神投向张庭,想得到她确切的肯定。

    可张庭也没见过啊,她踌躇一阵,挤出一二字:“是,是吧?”

    早先信口开河说生猴子都喜欢,现在真到了践行诺言的时候,张庭也只得硬着头皮认了。

    “小乖张开了,一定能长得跟你一样漂亮。”她揽住他的肩膀哄道,心里却完全没底。

    宗溯仪半信半疑点点头,“嗯!”反正不怪自己给她生了个小猴子就成。

    夫妻两个挨着坐,将后边的小崽子抛到一边。

    室内静默良久,尴尬的氛围弥漫开来。

    宗溯仪有些黯然,分别这么久,妻主都跟他生分了,话都找不到说的。

    张庭挠挠头,说点啥好呢?就问宗溯仪这段时日过得如何吧。

    张口就是:“小猴子她……”闹得凶吗?

    话说到一半,她赶紧将剩下的吞下去。心头苦笑,今天的冲击对她来说有点大,脑中小猴子红猴子转来转去。

    宗溯仪双眸瞪她,里边酝酿着怒意。

    张庭干笑,“郎君,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

    “呜哇——”两人的动静将熟睡的小崽子吵醒,哭声嘹亮,震彻云霄。

    “她怎么哭了?是不是饿了?”

    “一个时辰前才喂过了。”

    “那是怎么了?她好能哭啊。”

    “我也不知道。”

    “妻主,你快叫她别哭了。”宗溯仪晕乎乎眨眼,他感觉自己快聋了。

    张庭手忙脚乱将小乖抱起,回忆上辈子的记忆哄孩子,“乖崽乖崽,别哭了。”但不知哪一步没对,哭声更嘹亮了。

    她半睁着眼睛,面上痛苦不已,这孩子身子倍棒,瞧着声音响亮的!

    要她去统筹全局治理水灾旱灾贪官污吏,恢复民生发展经济文教,她能列举十几二十条出来,可要面对初生的婴孩,完全束手无策。

    张庭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哄,怎么动嘴皮子都没用,哭声怎么都停不下来。小猴子不愧是小猴子,一点都听不懂人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嘹亮的哭声惊动了外边的稳公,他急忙走进来抱走孩子,三两下就令小东西止了哭声,砸吧嘴,又睡了过去。

    他轻轻拍着小包袱,给张庭看睡得香甜的乖崽,“瞧小千金多乖,睡得多香啊。”

    张庭只觉奇异万分,这就不哭了?就这么简单?

    学着稳公的方法,将孩子抱了过来,小心宽慰着,果然平安无事。

    瞧这小脸泪痕遍布,哭得猴脸都皱了,张庭心里一揪,要稳公拿了和软的帕子给她擦脸。

    就这样一路走到宗溯仪面前,将孩子抱给他看,“你看睡得乖乖的,多可爱。”

    宗溯仪靠在她肩上,探出脖子去看,红红的,小小的,软软的,确实挺可爱的。眼里泛起柔柔的涟漪,心里像被和煦的春风拂过,他仰头望了张庭,倏然扬唇一笑。

    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啊。

    他安适地阖上眸子,只觉心里每一处缝隙都被幸福填满,“妻主,你用过早食了吗?”

    “没,待会去。”她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具,轻轻戳了戳小崽子的脸,一下又一下。可真软,小小的身躯却蕴含大大的能力,方才的哭声不亚于横扫千军,真奇妙!

    嘿可别说,这小东西咋一看长得还怪别致的!

    张庭突然偏过头眼中含笑,审问他:“郎君这几个月,过得可好?可有听话按时三餐,早睡早起?”

    宗溯仪被诘问吓得立即坐直了,双目躲闪,磕磕巴巴回话:“我、我有什么不听话的……你说的我都照做了!”说到后头越说越坚定,还点头相应。

    里里外外都露了马脚,偏还以为能蒙混过关,张庭憋着笑,看他还虚弱着的份上,摇头作罢。

    过了会,宗溯仪平静下来。

    "嗯。"他凑过来,温柔地问:“这一路走得可还好?”

    “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待会儿吃了饭就去补觉。”她侧头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这段时日家里家外,辛苦你了小仪。还为我添了个小猴……额乖崽。”

    “都是我应该做的。”他浅笑着往她怀里靠了靠,整个人像潺潺流动的溪水,前所未有的温暖和缓,“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要再离开我们了……”攥着她的衣领,乞求道。

    张庭手掌宽慰着他的肩膀,“嗯,不走了。就是要走,去哪都带着你们两个。”

    “这还差不多。”他抿着嘴笑,紧紧抱住她,“无论清贫或是富贵,我们一家三口呆在一起,日子才美。”

    低头瞅着熟睡的婴孩,她的脸软嘟嘟的,不知梦见了什么,还开心地吐着泡泡,可真可爱。

    等长开了,就知长得更像他,还是更像妻主?

    不过,宗溯仪私心更期望小乖长得像张庭,性子最好也像,再遗传智慧,长大之后跟她一样学富五车、建功立业。

    看了良久,他忽然竖起指头戳戳她的胸口,轻声发问:“小乖都出世了,可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

    张庭启唇,却被一根纤细的指抵住唇瓣,手指的主人美眸流转,温柔似水,“你要认真想,可不许敷衍咱们的小乖。”

    她默声将唇上的手摘下来,牢牢扣进掌心,定定看着他说:“很久之前便想好了。”

    “叫什么?”

    她说:“叫世乐,张世乐。”

    第164章

    欢欣惬意的总是短暂, 张庭只在家中待了一天,就被县丞请走。

    凤仙的平稳发展,一日赛过一日, 但并非一帆风顺。

    就比方说, 砖瓦窑多大一块肥肉,仅这便引得周围各县竞相垂涎。

    临县的官吏百姓得了张庭的好,拉不下脸伸手去抢,可商贾重利, 可舍不得放弃这块肥肉。

    慑于张庭的威势,不敢正面对上, 就暗地里花重金买通在砖瓦窑做活的女工, 去偷配方。

    可窑工头头张村三又不是好糊弄的,三两下逮出内鬼, 再叫上姐妹们一并将商贾一伙人暴揍一顿。

    “别打了被打了, 哎呦!”以商贾为首的几人被揍哀嚎不已。

    张村三一脚踹到她肚上,龇着牙, “狗爹养的, 老娘让恁偷!”还不解气,又下脚一踹, “不看看谁的东西就敢偷!”

    她也没放过那个内鬼,两人使力将五花大绑的叛徒扔出来,张村三过去就是一脚, 紧着牙骂:“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娘今天就让恁知道知道厉害!”

    “村三俺错了俺错了,一时鬼迷了心窍, 你别带俺去见官啊!”

    旁边,商贾在另外几人被打得嗷嗷叫,威胁道:“私下斗殴, 我倒要问问本地县尊如何管治百姓的!”

    “哎呦~还想质问俺们县太奶?”张村三笑乐了,让人将商贾架起来,拳头猛地砸到她肚子上,疼得商贾高声痛呼,浑身都蜷缩起来。

    常年混迹市井,打架的技巧早已熟稔于心,张村三下手虽重,可外边半点痕迹看不出。甭说找大夫验伤,就是太医来验,也看不出差别。

    张村三冷哼一声,招呼众姐妹,“把这几个狗崽子拖上去见县太奶!”她这会也气得不行,差点就让这帮禽兽得手,若成了她如何面对县太奶啊?

    怕姐妹中再有叛徒,她狠狠扫视一圈,厉声警告:“俺要把这些个狗东西,带去县衙砍头,日后绝不许再出现这等败类!”

    众人听到‘砍头’,吓得一哆嗦,跟着喊:“杀败类!杀叛徒!”什么金条银锭,都比不上脖子上的脑袋重要。

    张村三甚是满意,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带着人去县衙邀功,身后像有一条大尾巴狂扫,欢喜怎么都压不住。

    就等着县太奶表扬她了。

    商贾疼得浑身扭曲,再听这些话,脸上霎时变得比纸还白。

    砍头?

    此地民风竟如此彪悍?偷窃不成就要砍头!

    叛徒和商贾一伙人一路哭爹喊娘被拖到县衙,嘴里反复说自己被鬼迷了心窍,希望张村三原谅她们……

    张庭这会见的就是这副情形。商贾一伙人哭得声嘶力竭,悔恨万分,叛徒自扇巴掌哭道自己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一旁的张村三,还在拱火:“县太奶,砍这几个鳖孙的头!叫她们晓得晓得厉害。”

    张庭痛苦扶额,这个法盲。

    郑二憋着笑,偷偷凑到张村三身边,告诉她这几人顶多被关一两年。

    张村三:“!”糟糕,话说早了。不过流氓的脸皮堪比城墙,纵然知道自己露了错脚,她还是理直气壮骄傲站在那。

    小问题,不影响她的优秀。

    郑二反而高看了她一眼,大字不识几个,心胸倒挺开阔的。

    双方阐述了实情,商贾是隔壁黎县人,见砖瓦窑是个香饽饽,就不由起了歹心。

    “张大人,你看在草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饶草民一条贱命吧!”商贾懊悔不已,从前她在旁县搞滕这事,就算事发也只罚点钱就摆平了。哪里晓得到了凤仙,就要被拉去砍头?

    张村三跳出来,狂喷她:“恁也晓得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哼!怎么不晓得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是张大人救的?若没有她,你一家人能不能全乎还另说!现在却竟然偷窃砖瓦窑的配方,狼心狗肺的鳖孙!”

    商贾被训了个大红脸,再也抬不起头。

    实际并未造成什么损失,张庭本应按律判处堂下这几个去蹲号子,但由于县里最近修路急需人手,那就让她几个去当黑工好了。

    “念在尔等初犯且诚心悔过,本官酌情网开一面。判处刘平、郑可等六人五年苦役,不得保释,不得减刑。”县里修路要求四通八达,约莫需要半年到一年,不过后面还排着……建筑修缮,城墙新修,工务建造等等,大概五年能成。

    这些人正值壮年,干活还不要月钱,简直就是天选打工人!

    此外让她们去搞建筑工程,张庭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五年后深谙一门技艺,出来直接就业。多好!

    商贾几个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只判了五年苦役,不禁喜形于色,“草民谢大人法外开恩!您的恩情,草民没齿难忘!”

    张庭扬了扬眉,看吧,她果然是个好人。都在感谢她呢。

    “尔等悔过自新,便是对本官最大的回报。且去吧。”她起身徐徐离去,肃容威仪,穿过人群,凛然不可侵犯,俨然便是戏折子里的青天父母官。

    张村三轻蔑地瞪了眼跪着的几人,昂首挺胸跟在张庭身边。狗崽子们,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郑二强忍笑意,紧坠在后边。

    商贾泄了气跪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又庆幸不已。她们运气不好找上,民风彪悍的地方,好在张大人明辨是非,心存善意,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幸好是遇上张大人啊。

    ……

    风雪漫卷,大地呼啸,沁鼻的冷香从窗外钻了进来。

    京都的冬季,总是这一番情景。

    张恕抚平微皱的纸张,眼尾笑纹更深,忍不住捧起信纸又看了一遍,最终心满意足将纸张妥帖装回信封。

    爱徒与老友之孙结合,已有将近五年,总算诞下麟儿了。

    她喜其一,小庭后继有人;她喜其二,老友血脉得以延续。

    这般想着,眼眶不由湿润起来。

    这孩子叫什么来着?叫张世乐,一定也是个开朗活泼的好孩子。

    她独坐一隅,拿袖子拭干了眼泪。好半晌才站起来,下午还要赴一朋友的约。

    张恕重整了衣衫走到院外,突然顿住,她就这么一个人去,怕是有失身份,得找个拿得出手的随从。

    找谁好呢?

    下层婢子小厮,胆小不通文墨,若是遇上刁难,恐难应对。

    她的目光不由移向前方缩亭子里斗诗斗画的三个徒弟,仔细打量,外表风流,文采出众,官位卑微,正是上好的随从人选!

    张恕展颜一笑,将三弟子唤来,“老三,你随为师赴一场清谈。”她众多弟子当中,只有这个最哑巴,还跟小庭关系平平,毋须担心她会泄露消息。

    邬屏柳火速收了笔墨,老老实实走了过来,不说话也没动作,乖乖跟在老师身后。

    张恕满意极了,心想哑巴也有哑巴的好处,自己可真是知人善用。

    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荀晗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老三屁都放不出一个,老师带她去能干些啥?”

    “师长自有师长的想法,二师妹,你莫要……”

    “你可闭嘴吧。”荀晗无语翻了个白眼,难免又想骂几句,但想到小四劝她的话,强忍住气,随手掷了笔,施施然离去。

    杨辅臣默然立在原地良久,小厮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收拾?她轻声拒绝,笑笑,“我自己来便好,多谢了。”笔墨纸砚都是名贵之物,尤其是两位师妹的,怕小厮不小心磕碰到,还是她自己帮忙收整吧。

    另一边,张恕领着三弟子进了一座清雅的庭院。

    甫一进门,便闻其中渺渺琴音,厚重孤寂。

    抚琴的正是礼部尚书宁远芝。

    琴音停歇,宁远芝掀起眼皮看了眼张恕,再看了眼她旁边的邬屏柳,她倒认识这个,去年在六部观政,此人表现优异,若无意外,年后应会被分到礼部。

    “你约我来,还带个徒弟?”

    张恕悠然落座,笑道:“远芝你不也是?”宁远芝身侧一人捧着笛箫,干着仆役的事,但细看衣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宁远芝低笑两声,“这是我座下新收的小弟子,方汀。小汀还不快拜见张大家。”

    方汀捧着乐器,躬身行礼,“不才见过张大家。”

    张恕瞅着好一会,想起这位似乎是小庭的朋友,关系尚可,科举名次也不错,榜眼还是探花来着?

    宁远芝刚想炫耀自家徒儿如何才思敏捷、德行兼备,又如何名声大震,但刚一启唇,想到张庭是张恕的徒弟,不由脸上一黑,嘴角猛地下拉。

    以往无往不利的炫耀,怎么到了死对头这儿,就接连碰壁?

    啊呸,真晦气!

    张恕倒是从她读懂了,特地朝宁远芝挑了挑眉,其中得意不可言说。

    宁远芝气不打一处来,“老不死的,你专程气我的是吗?”

    张恕摇头感叹,宁老婆子越老越沉不住气,当着对方的面支走老三。

    宁远芝眯了眯眼,随了她意,也将小弟子支走。

    “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婆子你找我有何事?”

    张恕捏着热乎的杯盏,腼腆笑笑,“确有一不情之请,要找你帮忙。”

    “直说便是,你我多久的交情了,你既然都求到我面上,自然是要帮的。”宁远芝抬手将盏中热酒一饮而尽,“说罢,究竟何事?”

    她既然都这样大方,那张恕当然就不客气了。

    “我要你帮小庭筹谋升任知州一事。”

    此话一出,宁远芝嘴里的酒霎时喷洒出来,此情此景熟悉万分。

    她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忽而嗤笑,“我说张恕,你要点脸好吗?你在说什么笑话?我的弟子今时今日都还只是一正七品的小官,你竟叫我帮你的徒弟升任从五品的知州?”

    “张恕,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等白痴好糊弄之人?”

    张恕无辜摊手,“你看你又急了不是?我都说了是不情之请,是你说咱俩关系好,要我直说的。”

    宁远芝简直无语,她的大度宽容就不该用在张恕身上,这就是个泼皮无赖!

    她气得站起身,就要扬长而去。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张庭才贬官多久?才触怒圣颜多久?想一跳三级升任知州?我看你是脖子痒想掉脑袋了!

    脚往前走了两步,没听到张恕留住她,宁远芝又掉过头回来,“张恕张婆子,你人也老了没几年就能入土,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嘛?”

    “张庭是个好孩子,有品行有谋略,我知道。可眼下情形非你我的能力就能拉拔她,上回稳住她的官位,免遭一死便是极其不易的成果了。时隔还没有一年,陛下心里还念着呢,就要举荐她升迁,这是在害人害己!”

    “目前最重要的是,她在漳州府稳住,把握住政绩、官运、名声,待他日陛下气消,清流不会忘了她的。”做官不都这样吗?熬着熬着就能出头了。

    可宁远芝说的这些,张恕又何曾不知?

    但她同样也知道,好不容易积攒的大量名声和政绩,若这次不能越过去,待到时局变动,还不知要熬多久?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二十年?

    历朝历代,熬死在任上的官员比比皆是,四五十岁崭露头角的官员更是多如牛毛。

    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

    小庭沉稳持重,不介意多熬些时日,可身为老师,张恕能忍心看她苦苦蹉跎这么多年岁吗?

    宁远芝对她无话可说,拂了衣袖,头也不回走了,“那我帮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且不说陛下,就是高相都对张庭极其不满,难如登天,何必为之?

    就在这时,张恕却说了句:“宗相的血脉延续下去了。”

    这话正中要害,直戳心肺。宁远芝停下脚步,等她继续说。

    张恕缓缓起身,“前些日子,在正月廿十那天,小庭与宗氏子的孩子出世了。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取名世乐。”

    宁远芝微微别过头,嗓音沙哑,“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张恕问:“远芝,你忍心宗相的血脉在贫苦微贱的边陲长大,荒年来了啃树皮吃草根,兴许还会早早夭折,而仇人的儿女却锦衣玉食,恣意挥霍财权吗?”

    宁远芝倏然回首,目眦尽裂,“张恕你好得很!你在逼我!”她每每午夜梦回,始终忘不了的,便是那双遗憾的眼睛。

    张恕直视她通红的眼,定定地说:“我没有逼你。”

    默了许久,宁远芝肩膀垮了下来,落寞转身,“我知道了。”

    张恕目送她的背影,深深泄出一口气。

    过了会,她也出了院子。

    小庭大胆地往前走,为师永远站在你身后。

    第165章

    府衙。

    漳州府被治理的很好, 不仅是此次灾情,还有从前的沉疴烂疾,一并被张庭疏通完毕。

    何知府靠在椅子上, 惬意地阖眼小憩。

    她做了回甩手掌柜, 方知其中曼妙滋味。

    整个府城运转顺畅,各部各司其职,一天下来竟没她多少事。

    她乐滋滋想着:张庭得了民心,得了官声, 倒也给自己做了件好事儿。不枉费她的举荐。

    说到这儿,她请封的折子怕都送到圣上御案了吧?

    虽说陛下不喜张庭, 可‘皇储五皇女’和高相视张庭为左右肱骨, 有了两人暗中操控奔走,再加上她实至名归的政绩。区区一个从五品的知州, 还不轻而易举?

    何知府忍不住轻笑一声, 张庭是有点官运在身上的。

    但她又拉下脸,不高兴叹气, 作为下属是极好的, 只是她升官来府城……何知府不由回忆起那日的场景,官吏百姓乌压压站作一片, 声势浩大,似有排上倒海之状,张庭的凝聚力堪称恐怖, 还有百姓官吏对她的响应程度……简直令人心惊胆颤,何知府毫不怀疑, 若有一日张庭起兵造反,漳州府会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支持。

    何知府重重‘嘶’一声,猛地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恐怖的念头甩出去, 好端端的,前途光明灿烂的青年,造什么反。

    她敲敲脑壳,自己真是玩男人玩傻了。

    “叩叩——”值房被敲响。

    “何大人,通州府知府给您寄了信。”

    “进。”何知府干咳一声,正襟危坐,一派端庄肃穆,寻摸着把张庭夺走的官声抢回来。

    小吏低眉顺眼走进来,将信递交给她,“大人您忙,下官退下了。”从始至终,都没抬眼瞅过她。

    何知府心头一梗,那自己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全然忘了不可直视上官,若有违反杖责二十,是她从前定下的铁律。

    何知府慢悠悠拆开信封,通州府那个老奸狗写信给她干啥?总不会又是耀武扬威吧?上回借着诉情论道的名义,就将自己数落一通,批得狗屁不是。

    她倒要看看这老奸狗,这回又想做甚!

    何知府抱着谨慎怀疑的态度,细细阅览,却倏然一惊。

    这,这竟然是来奉承她的?

    她精神抖擞坐直了,一字一字往下读。信上说,漳州府治理的非常卓著,名声都传到通州府了,听说是一位名为‘张庭’的贤官所为?不知可否暂借本府一些时日?

    何知府被奉承地身心舒泰,嘴角边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大雍诸多州府,漳州府地处最远最偏,常年不是战祸就是天灾,位于朝廷排挤的边缘地带,众官员避之不及之处,她自己虽贵为知府,可也如漳州府一般,被身处核心的众人,排挤在外,哪里能如今日这般享受被同级官员奉承的滋味?

    何知府长舒一声,捏着这封‘情深意切’的信感慨万千,同僚如此热情谦虚的要她借人,她当然是选择——

    不借。

    通州府的老奸狗,往日清谈会从不给我好脸色的贱妇,以为区区几句好话,就能让姑奶奶松口,哼,痴人说梦!

    龙飞凤舞简略回绝了信件,何知府高傲地扬起下巴,让衙役再给对方送去。

    这张庭真可是块宝,就是来最偏远的穷县担任小小知县,都有多方哄抢。何知府摸摸下巴,难怪五皇女和高相早早就将人拉拢在身边,这人才她也爱的不行。

    今日发泄了憋屈已久的心情,何知府美着呢。

    她开始幻想,等张庭来到府城担任知州,将整个漳州府治理地风生水起,自己啥事不用,只等她将政绩垒到自己身上,还能搭上五皇女的关系,后方有了保障。届时,升入京都六部,再进一步入内阁……

    何知府笑得止不住,那时就算张庭官声和拥护人员远高于自己,好像也行了?哈哈哈。

    至于通州府知府那封信,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是何知府没想到,对方被自己羞辱一番,竟还派了二把手同知携礼来‘请人’,诚意与决心可见一斑。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知府设宴好生款待了通州府同知刘芙心。

    刘芙心混迹官场多年,酒席上推杯换盏,言语追捧,就让何知府两颊飞红,喜不自胜。

    不过她知对方此行的目的,看在那些贺仪的份上,“刘大人,你既然诚心来此,本官也不糊弄你。借调张庭这事,本官做不了主,你还是死心吧。”

    刘芙心大惊,“何大人何故此言?您可是本府知府,区区一个知县不是想借就借?”

    何知府摆手,“你不懂。”却怎么都不肯再吐露内情。

    刘芙心困惑不解,这张庭究竟何方神圣?不过一个低品阶的知县,一府知府都将她使唤不得。

    不过刘芙心也从她坚定的妥协的态度中,读懂了点东西,试探问:“下官属实诚心来此,通州一县饱受疫病侵扰,百姓苦不堪言,还请何大人指点一二?”

    何知府收了东西,答得干净利落,“你想借调谁,自然得询问本人的意见。”如果张庭都无异议,那她当然没意见。

    刘芙心眉头紧拧,越发看不懂漳州府这局势了。怎的看起来,七品知县的官还比四品知府的还要大?到底谁才是漳州府一把手?

    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但她身负上峰的指令前来,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求教何知府,“不知张庭……”她补充道:“张大人她可有喜爱之物?如何才能应答?”

    何知府顿了下,皱着眉头沉思。要说张庭有何喜好?也算共事很长一段时间,她竟形容不出一二。

    非要说,爱当官爱干活……算吗?

    在她停顿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刘芙心也跟着思索,眼瞅着对方越来越困惑的神情,也不由自主跟着忐忑。

    再次试探:“古往今来,美人关最难过,无数先贤折戟于此。不知用在这位张大人身上可行?”

    岂料此话一出,何知府直接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您何故发笑?”刘芙心谨慎退开几步,这漳州府的知府不会是个疯的吧?

    何知府好不容易笑歇气,忙摆手,又哈哈大笑,“你是不知道,张大人……她不行!身患恶疾,甭说男子了,就是连与女子接触都慎之又慎。”

    刘芙心惊恐瞪大了双眸,“怎会如此!”但说话人是本府知府,自有威信在,又说得有鼻子有眼,纵然难以置信,也不容她不信。

    哀叹几声,既是同情这位年纪轻轻就失去人间乐趣的同僚,亦是感慨公务进展不顺。

    这样一位突遭变故、身患恶疾的官员,想必内心极为脆弱、敏感,她得再回去思忖如何说服对方出山。

    “拜别何大人,下官告退。”转身离去,打算禀明知府再做定夺。

    只是与她一起离开的,还有张庭一去不返的清白。

    ……

    京都。

    御案摆着一封请封的奏折,成泰帝百无聊赖摊开,眼睛霎时就直了。

    请封……张庭?

    她唤了人,“胥萩你过来。”

    “你过来瞧瞧这是何字?莫非是朕老眼昏花了不成?”才被皇帝贬到穷县的一个人,不满一年便被举荐任知州?还是本府知府全力担保。

    天底下有这么胆大妄为的人?是在藐视她吗?

    胥萩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这这这……莫非天下还有同名同姓之人?”哪个不要命的,这时节胆敢触陛下的霉头。

    成泰帝眼珠子气得都要瞪出来,广袖狂舞,“欺天了!”胸膛急剧起伏,咬着牙,“是觉得朕年老体衰,再也爬不起来,一个个的都能骑到朕头上了,是吗!”

    胥萩汗毛直竖,蹭的一下跪下,“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宫婢宫侍被恐怖威势横扫,吓得惶恐跪地,胆怯之辈甚至淌了一地黄汤。

    成泰帝年纪大了,但鼻子还是灵的,阴鸷的眼神一横,就将殿前失仪的宫婢钉死在原地,连求饶的话都怕得张不开嘴。

    “将这糟污的贱婢拖出去杖毙,脏了朕的紫宸殿!”她冷笑,“好啊一个个,一个个都骑到朕头上了!无主无仆,无君无母,是要反了天吗!”

    胥萩咽了咽口水,扑过去抱住她的腿,“陛下将将痊愈,更要顾及龙体啊,不应为此等小事烦心。”她埋头啜泣着,为主人担忧。

    前段时间,朔风来得猛烈,陛下下朝一吹便害了风寒。

    脚下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成泰帝强行压抑怒火,咆哮道:“叫高璆来!”

    ——

    高府。

    某处僻静的八角亭内,一老一少对弈。

    “高相,母皇怕是该唤你去了。”年轻华贵的女子,朝手里的白子吹了口气道。

    高璆笑意盈盈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裳。

    恰在此时,仆役仓皇跑进来,“启禀大人,陛下急召您进宫!”

    高璆回首与陈琉对视一眼,俱是一笑,所思心照不宣。

    正巧不知如何收拾张庭,这不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这回看她如何翻身。

    第166章

    杨辅臣携风带霜一路风尘仆仆来到凤仙。

    她在漳州府府城那边, 停留了两日,观瞻感叹完师妹的成果后,便骏马疾驰飞奔凤仙, 这一路她心中感怀动容不已, 偶然遇到几个百姓,上前交谈,无一不是对昔日‘灾务总办’的追崇仰慕。

    她们亲切的、崇高的称颂张庭为‘守护神’。

    肉体凡胎怎能与神相提并论呢?这是何等磅礴崇敬的认可啊!将小四从平凡的肉身剥离,奉仰为高高在上的天神。

    杨辅臣不在现场, 不知当时情况何等的凶险,又是何等的动人心魄?但百姓交口称赞奉为天神, 难道不足以佐证师妹的功绩吗?

    答案是肯定。

    她激动无以复加, 浑身颤栗,一为漳州府百姓重获新生, 感到庆幸;二是为师妹庞大浩瀚的功业, 感到高兴。

    她昔日也曾到漳州府游学,帮助官府治理旱灾, 当时大地哭嚎, 烈土遍布,乡野街道浮殍遍野, 多少热死饿死的百姓啊?可现如今完全换了副面貌,再也没有百姓流离失所,再也没有饥荒肚饿, 不仅如此,他们还住上了干净坚固的房屋, 吃上了香甜的米粒,或是新种粮食或是新修道路建筑,还拿下了大额的订单。

    漳州府的一切, 都在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世外桃源发展。

    杨辅臣深深地闭上了眼睛,而这一切都是师妹的功劳,将荒芜的沙漠撒满种子,变作绿洲,将干涸绝望的百姓,引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而她自己,因有这样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为黎民百姓排除万难的师妹,感到与有荣焉。

    她睁开眼,目中坚毅不可动摇。人总说环境决定高度,是没错的,小四的善良仁厚、高尚道义,无时不刻不在影响、警示自己。

    有这般出类拔萃、万众瞩目的师妹,自己可不能懈怠,让她丢脸啊。

    她深呼一口气,敲响了张府大门。

    ……

    张庭正提笔拧眉,手悬在空中,迟迟未落。

    她心底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想要传信给老师,让她帮忙走动,协助自己谋取‘知州’一位。

    可老师早就远离官场,俗话说人走茶凉,没有利益往来,谁会一直记得你?愿在危急之时祝你一臂之力?

    老师若再因她,求上昔日旧交情,恐会遭人唾骂折辱……

    她的心,还是太急了。

    或许当初就该拦下何知府举荐的奏疏,这样虽然错过时机,但朝野不会因她动荡,大家也相安无事。

    左右她还年轻,今年将将二十七岁,而成泰帝垂垂老矣。或是熬到成泰帝气消,或是熬到她驾崩,自己都有资本放手一搏。

    可如今进一步,难如登天;退一步,退一步……

    张庭眼神一凝,她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微薄了,她的时间也太短暂了……她还需积攒更深厚底蕴,来与皇权抗衡。

    她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笔。

    “叩叩——”

    “进。”她揉着额头,低声道。

    只等悉悉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温热的手指落在她的头上,轻缓为她揉捏着。

    来人身上微微苦涩又馥郁的香,绕在鼻尖飘荡,让她疲惫紧绷的心神渐渐放松下来。

    “我最近换的香如何?是找大夫配的,据说清心安神,有助眠镇静的功效。”清冽温柔的嗓音如是说,动作音喉宛若流水,滋润干枯的心田。

    妻主近来总是忙碌到半夜,见她也是时时紧绷,在外边打拼奔走,宗溯仪心里很是心疼,但无法为她缓解功业上的压力,就只得从家里一应小事物入手,尽量舒缓她身体的疲劳。

    “怎么不戴你最爱的沉香?”张庭隐约有印象,他最喜这个。具体缘由不知,约莫是世家贵子自小养成的习惯。

    沉香?那是他们夫妻的定情香。他忍不住抿唇一笑,手上的动作更轻缓了,整个人像是浸在柔软的棉花里,散发着春风荡漾的滋味。

    “我时常带着,可总有想换换新的口味。”他翘着尾音,修长白皙的指捏捏她的脸,“坏东西,你还不告诉人家,这个香如何?可是受用?”像你受用我一样?

    张庭唇角微微带起,拉过他的手攥在掌心,忽而,抬眸望向他的眼,忍不住起了坏心,“不受用。”语言平直,淡淡的,仿佛说的跟真的似的。

    宗溯仪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皱起秀气的眉,是没有功效吗?还是妻主闻着味道冲鼻?每一位香料和药材都是照着大夫开的药方选的上品,他反复斟酌过,才将这个呈到她面前。

    竟是好心办了坏事?

    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脸上几分黯然,瘪着嘴失落道:“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不仅官途害了妻主一把,连家里都不能为她铺平道路。

    他不由自己吸吸鼻子,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感觉自己好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真是个拖累。若是妻主娶别人,早就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哪会因他被贬黜到这荒芜之地受苦。

    她张了张嘴,自己……好像……玩大了?

    心虚摸了摸鼻子,张庭将夫郎揽到怀里哄,“郎君做的很好,是为妻的错。”她尴尬地干咳两声,迟疑承认:“其实方才,为妻是骗你的。郎君身上的新香微苦沉稳,十分安神宁心。”

    夫郎是水做的人儿,动不动就掉泪珠子。

    宗溯仪悲伤的情绪一滞,像罗盘停止运转似的,卡在那也没有动作也没声儿。

    张庭正疑惑着呢,就感觉腰上传来一阵刺痛。

    宗溯仪咬着牙清隽的脸都扭曲了,“我让你又骗我!你这个爱扯谎的老东西!”手上力道不减,他气得胸膛急剧起伏,“说你是坏东西,半点都不冤枉你,哼!”

    掐过之后尤不解气,宗溯仪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张牙舞爪去捏她的脸,“骗人精,坏蛋,我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

    人坐在张庭身上,推吧宗溯仪肯定摔了,不推吧自己得受不少折腾,只得一边抗拒夫郎的围堵,一边守住防线,不让敌军破门而入。

    两人纠纠缠缠,手忙活出残影。

    “郎君,太慢了太慢了~”张庭接下他的招式游刃有余,甚至忍不住嘚瑟,“想要攻破为妻的领域,你还需回去练个十来年。”

    宗溯仪好生气!这个混蛋竟然敢嘲笑他!气得脸颊赤红,手赢取不了胜利,就耍赖张嘴上口咬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张庭脸色一变,宗溯仪的牙力她是深有体会的,连忙往旁边一躲,“郎君,你若动口胜之不武啊。”

    宗溯仪冷笑,“哼,对付你这种混蛋,讲道义讲公平,才是坑害自己。”他悟了,可不就是嘛?张庭这种不要脸的,对付她需得更不要脸才行!

    宗溯仪以为自己领略了战胜她的真谛,下手下口愈发迅速,但仍不见成效,“堂堂高伟大女子,有本事让我咬一口!”

    激将法对张庭半点用没有,她虽躲得有些吃力,但都躲过去了,还嘲笑宗溯仪,“郎君,菜就多练。为妻不会笑你。”

    他狠狠‘呸’一声,火冒三丈使的力气也大了,张庭匆忙躲闪间两人齐齐摔到了地上,好在冬日铺了毯子不疼。

    宗溯仪平直躺在地上,发出低沉的闷哼声,而张庭则跨在他身上,位置有些敏感,正要抽身起来,却见地上美人墨发如瀑铺陈,面容清隽温柔,眼尾上挑泛着醉人的红晕,盈润的双眸含着深深的情意望向她,千言万语未尽之意都在其中。

    张庭心脏怦怦直跳,咽喉干涩,似有一团火在身上燃烧。

    她难耐住,干哑地说:“郎君,我们起吧?”

    他两颊泛红羞怯垂,眸低声应道:“嗯。”

    张庭方才将他拉起,两人相对而坐,眼眸不经意一扫,凌乱的外衫皱巴巴的,微微散开,只见他胸前青色的内衫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她行动停滞,有些僵硬,是……他们玩闹出的汗珠吗?

    在她的注视下,他脸红似滴血,将头埋得越发低,羞窘地恨不得找处僻静无人的地儿,将自己埋起来,嗫嗫喏喏,语气弱弱的,“你,你别再看了……”

    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香甜淳厚的乳香,像小厮突然打翻了做奶糕的牛乳,浓郁甜腻,久久不散,令人难以忽视。

    场面霎时一静,谁都没有说话。

    宗溯仪面上红得耳背都泛着粉,像是终于受不了这窘迫的处境,他从地上扒拉起来,搂紧了衣领就要夺门而出。

    一双坚定有力的手却拉住了他,张庭白净清丽的脸上难得冒出红晕,她眼神飘忽不定,像极其不好意思。

    “疼、疼吗?”她无措地挠挠头,磕磕巴巴说。

    宗溯仪攥紧衣角,心脏如鼓点跳动,完全不敢看她,好半晌,才听他声如蚊呐的话,“是,有些……疼。”

    她顿了下,慢吞吞说:“小仪,需要我帮你吗?”咽喉轻轻滚动。

    宗溯仪听了忍不住想看她,不期然撞入一双深邃迷人的眼。

    他轻咬唇内侧,羞赧道:“好。”

    第167章

    一刻钟后, 张庭衣衫凌乱从屋里出来,领口微敞,隐隐露出一道红色的抓痕。

    她面上薄红略含不悦, 边走边整理衣物, “是何等急事?非得这个时候叫我?”

    小厮透红着脸,“通州府的杨县尊来拜访大人,说是您师姐。奴子不敢怠慢,这才来请您。”

    她步子一顿, 紧接着迅速收束好衣衫,大步往正厅而去。

    杨辅臣正负手而立, 仰头观赏这处屋宇。小四的审美, 还是一如既往高雅气派。

    “大师姐别来无恙,快快请坐。”

    杨辅臣转身, 便见师妹如玉般的笑颜, 见了自己十分欢喜激动,连脸都笑红了。

    她爽朗应和:“师妹别来无恙。将将分别数月, 师妹创下的功绩, 我已经拍马不及了。”眼里盛满欣慰的喜色,心里像被温暖的棉花塞得满满当当。

    张庭摆摆手, 端起一旁的茶水,将嘴里绵密的乳香顺下去。

    话完家常话政务,杨辅臣说她被分派到通州府秋玉县, 就在绿田县旁,若有什么事, 师妹尽管差遣。

    说罢,她滞了一瞬,瞅了眼门外冷风肆虐, 困惑地问:“师妹,这天你觉得热吗?为何频频喝水?”

    张庭端起茶盏的手停住,仍感觉香甜绵密的乳香在唇齿间盘旋,耳尖烫得通红,不自在掩饰一二,“是、挺热的……嗯。”那味儿怎会这么大呢?

    她一脸正色转移话题,问起大师姐的终身大事,不是说等榜下捉妻吗?捉到了吗?

    杨辅臣顾不及再想师妹那边的情况,落寞垂下头,“许是我命中无缘吧。”

    张庭倒不认可她这话,若求高门贵子或有难度,但寻常世家男儿,点了媒人提亲,单论大师姐的才干人品,就没有不肯应的。何况,她如今还是官身,年轻且名次高,前途璀璨板上钉钉。

    大师姐还是更想娶一位对自己官途多有助益的夫郎吧。

    若有了夫家相助,大师姐平步青云,也是件好事。

    杨辅臣耸耸肩,又问:“说来都做这么久了,怎的不见妹夫和世乐?”

    张庭淡笑着随口胡诌:“冬日朔风凛冽,小仪身子不适,大夫给开了汤药,正窝在屋里休息呢。”

    “至于世乐……”她唤了个小厮过来,“将小姐抱来。”臭丫头该睡醒了,抱出来玩玩,消磨消磨她的精力,免得晚上又不睡。

    张世乐简直就是魔星降世。白天呼噜噜的睡,雷打不动,乖巧地像只嫩生生的小白兔;到了晚上就显露本真的面貌,非要整夜和她玩,一离开她的视线就委屈巴巴吧唧嘴哭,声音小小的弱弱的,跟个未足月的小猫儿似的,听得人心都碎了,忍不住抱着她哄。然后这小家伙就破涕为笑,方才的啼哭瞬间翻篇,不知遗传的谁,精明得很。

    她还会认人了,看见亲爹亲娘就笑,发出“哼哧”的笑声,清脆软糯,眼睛圆亮。

    张庭挑了两件崽子的趣事给师姐说,话到一半,隐约就听见崽子“咿唔”的婴语,转过头去,就见小魔星张着藕节似的双手,欢欢喜喜咧开嘴笑,眼睛晶亮。

    “咿呀……咿唔,呀!”小身子不断往她那边探,小厮险些都抱不住。

    她吓了一跳,几乎是飞过去将崽子接到怀里,呼出口气,气笑了,“跟你爹学的吧,冒冒失失的。”好的不学,偏学坏的。

    轻轻戳戳崽儿的脸,凹下一个圆圆肉窝,小崽子笑得甜蜜蜜,以为亲娘在跟自己做游戏,还伸出五短的手指去抓她的。

    杨辅臣面上的沉稳消失不见,心都软成水化了,“世乐如雪可爱,还怪机灵的,尽贴了你俩的优点长。老师必定喜爱极了。”

    张庭冷呵一声,心道你是没见她闹腾的样子,简直要上天。

    张世乐在亲娘怀里玩够了,视线一转,落到杨辅臣身上,圆溜溜的双眼又是一亮,宛若一只游泳的青蛙,张牙舞爪往对方怀里扑,“咿呀……”一点都不怕生。

    张庭轻轻在她屁股墩儿拍一巴掌,哼,这小恶魔又看上谁了?

    杨辅臣快被萌晕了,“师妹,将世乐给我抱抱吧?”若她也能有这样一个乖巧活泼的孩子就好了。

    抱抱哪够?师姐大老远的跑来看她,还让她照看小孩,张庭当然好意思。

    “师姐既然喜欢,世乐就借你玩一天吧。”张庭不由分说将崽子塞到她怀里,小恶魔转移祸害的目标,多不容易啊!

    手里一空,她竟都有种‘喜极而泣’之感。

    “啊?好。”杨辅臣愉快应下,又难免唠叨:“不过师妹,身为母亲,你怎能说将孩子借给别人,把孩子当玩具呢?世乐听了得多难受啊。”

    甩脱恶魔,身心轻松。连听师姐的絮絮叨叨,张庭都很有耐心认错,“师姐有理,师姐说得对。”

    步子缓慢的不着痕迹往外头移动,“哎呀师姐,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看着点世乐啊。”脚底抹油跑的飞快。

    杨辅臣嘴巴还没张,人就消失的没影,感慨:“小四为社稷为百姓,果然鞠躬尽瘁啊。”看向怀里笑嘻嘻的崽子,肃了面容,“世乐,你有这样的母亲应该骄傲自豪,并应刻苦努力成长为她那样的人物啊!”

    世乐听不懂。

    世乐只想玩。

    小崽子乐得眯起眼睛,盯着她笑得开怀,伸出细嫩的爪子抱住她的头。

    杨辅臣直以为是小孩子表达亲近呢,贴着她的衣服亲了口,真是个香香软软的糯米团子。

    何时她能有……“啊!”杨辅臣感觉发丝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外拽,传来一阵阵揪心的刺痛,刹那间,她疼得眼眶都湿了。

    好不容易制止住小崽儿,将他放在椅子上,低头一看,她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点,高兴抚掌,笑得天真无邪。

    分明就是活泼可爱的乖崽,怎么会是故意的呢?

    杨辅臣被笑容治愈了,重新抱起世乐,心里头却莫名忐忑。还怪道自己

    殊不知,怀里的小婴儿眼里冒出奇异的光芒,像是找到了称心的玩具,嘴里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胖乎乎的小手朝她头上猛地一抓。

    第168章

    深夜, 杨辅臣找师妹辞行,她脸上说不出来的憔悴与沧桑,原本整齐的发髻乱如鸡窝, 神色恍惚呆滞, 显然内心遭受了无比巨大的冲击。

    头皮传来一阵阵幻痛,让她心揪揪难受痛苦。

    世上怎么会这样邪恶的坏宝宝呢!披着温软可爱的羊羔皮子,等你放下心防,却发现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狼崽子!

    娇儿趴在她怀里‘咿呀咿呀’, 白嫩的脸漾开纯洁无邪的笑容,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短短肉肉的十指揪着杨辅臣的衣物摆弄, 正玩得开心。

    杨辅臣被坏崽折磨得快精神崩溃了,还隐隐耳鸣, 她麻木地任由怀里的崽子摆布欺负。

    脑中只有一个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念头——她往后绝不要孩子!!

    张庭打着哈欠开门, 里衣松垮垮的,“师姐, 你来了?”好似对杨辅臣的到来毫不惊讶。

    小崽儿玩累了, 半睁着眼睛,也开始打哈欠, 只手里还死死攥着杨辅臣的外衣。

    母女俩表情动作如出一辙,简直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杨辅臣仿佛见到了两个折磨人心的恶魔,骇得她后退一步, 脑中警铃狂作,连带着师妹, 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畏惧。

    好一会,她才说服自己克服恐惧,谨慎接近, “师妹,我突然想起秋玉县还有许多庶务要处置,特来向你辞行。”

    张庭疑惑地看了眼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现在还是半夜,师姐你要怎么过去?”看得见路吗?她怀疑师姐是不是病糊涂了,走上前去摸她的额头。

    杨辅臣全身汗毛都竖起了,眼瞳猛地一缩,连连后退,“师师师师妹,你别过来……”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浑身毛发都炸开了。

    张庭步子一顿,旋即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兴味,迈出更快的步伐靠近她,语气无辜极了:“师姐怎么了?怎么看到我就后退?是不喜欢庭了吗?”

    杨辅臣大惊失色,心头升起难以言状的恐惧,像被捕食者暗中盯上,身体微颤,不受控制往后撤。今晚的师妹怎么比小恶魔还要可怕!

    张庭停下脚步,似乎被师姐的疏离伤到,落寞低下头,“是庭哪里做的不好,让师姐讨厌了……”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脸上,透出苍白脆弱之感,睫羽颤抖,宛若一朵柔弱的小白花,十分可怜。

    看着眼前羸弱破碎的师妹,杨辅臣心中大动,前所未有的自责与愧疚翻涌,“怎么会?师妹高洁如梅,我爱重喜欢还来不及,纵然讨厌自己,我都不会厌弃你啊……”她尝试往前迈出脚步,但试探了下还是没敢。

    师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善良又温柔,自己怎会这般惧怕呢?

    张庭抬眸望了她眼,又失落垂下眼睑,“师姐说谎,你分明恨不得对我退避三舍。”悲伤地捏着袖子拭泪。

    杨辅臣有苦说不出,和自己心里作斗争,强行按下身体本能的恐惧,步步靠近师妹,汗毛倒竖,竟觉有种‘羊入虎口’之感。

    “师妹莫要难过……我我我我我我过来了。”杨辅臣哆嗦着说。

    小崽子黑溜溜的大眼睛,瞅瞅亲娘,又看看姨姨,懵懵懂懂,好像学到了什么。

    张庭险些憋不住笑,正了正色,从她怀里把小魔星抱出来,“师姐回去休息吧,更深露重,就算是天大的急事,也得等明日天亮才行。”

    怀里温软的触感消失,杨辅臣下意识松了口气,“啊好。”反应过来,嗫嗫喏喏:“师妹,方才不是我的本意。你别伤心。”

    张庭怎么会伤心呢?她可乐死了。说自己并不在意,还催促师姐回房休息。

    杨辅臣回屋的路上,感觉自己像坨了三百斤石头走了一天,精疲力竭,人都快散架了。

    正屋灯火辉煌。

    张庭单手拎着崽儿进来,小东西笑呵呵扑腾着身子,在她手里荡来荡去,兴奋地咿呀咿呀唱着婴语。

    在魔星未出世前,夫妻俩绝没有想过,她会是这副样子。

    好在,虽然性子皮了些,但好歹模样张开了,是个白雪娇嫩的小宝宝。

    还是能唤醒他们心中的母爱父爱的。

    “我们这样折腾大师姐,是不是不太好?”

    “有啥不好?大师姐可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姐,跟她见外啥?”

    宗溯仪捂着嘴笑她,又伸手刮刮脸颊,“羞羞羞,某人真不知羞。”

    “还在世乐面前干坏事,也不怕教坏小孩子。”

    张庭提着崽儿过来,让她的小脚落在床上,肃了肃脸,训道:“张世乐,你给我站好了。”

    “不准学坏,知道吗?”

    两个月的小婴儿——笑嘻嘻扭得四扭八歪,以为在做游戏,使着牛劲儿蹬腿,时不时高亢嚎两声。

    宗溯仪在她肩上拍了下,美眸流转,嗔道:“世乐又听不懂,还有你这么凶做什么?”

    张庭觑了他眼,似乎深觉有理,干脆将小崽子塞他怀里,压着嘴角说:“那郎君温柔的耐心的教教你女儿吧。”翻身躺在床内侧,“为妻要睡了。”

    宗溯仪冲她的背影轻哼一声,做的时候是爽了,怀上生下来,管生不管养,真是坏东西。

    他轻握着女儿的双手玩,一下又一下,说话时勾着尾音,“你娘是个坏蛋。”柔顺漆黑的长发披散在后,随他动作飘荡摇曳,

    小崽子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小身子轻颤,“咯咯咯……”

    宗溯仪没玩一会就累了,困乏地打哈欠,夜深人静,背后彻底没声儿,他偷偷往后瞥了眼,见人真睡着了,不高兴地撇撇嘴。

    他抱着崽儿哄她睡觉,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颀长的眼睫,显然精神得很。

    宗溯仪很是头疼,白天不是跟大师姐玩过了吗?怎么这精力就消耗不完?

    宗溯仪唱起儿歌哄小家伙睡觉,小家伙安静下来。

    宗溯仪眼看胜利就在前方,鼓足了劲儿,边拍小家伙屁股墩儿,边哼着小调哄她。

    小家伙起先一动不动,却莫名咧嘴笑出声,挥舞四肢,显然精神极了。

    宗溯仪猛地回头,就见有个混蛋对着他的娃做鬼脸。

    他怒不可遏,把崽儿放在被褥中央,就扑过去惩治这个坏蛋。

    “我让你不该睡的时候装睡,该睡的不睡!”骑在坏东西身上怒掐她的脸,自己幸幸苦苦就快把宝宝哄睡着,结果被这臭女人一激,全泡汤了。

    宗溯仪实在气狠了,张嘴就在她脸上咬了一口。

    “嘶——”张庭扒开夫郎,脸上吃痛,已然落下一个完整的牙印。宗溯仪上辈子肯定是属狗的。

    世乐紧盯着爹娘表演节目,乐呵呵拍掌,“咿呀咿呀!”像为其中一方打气。

    “哼,狗东西!”宗溯仪气不顺道,坐在她身上胸膛起起伏伏。

    张庭抚着右脸,舔了舔唇,意有所指:“还说不得谁是狗呢。”

    宗溯仪怒目圆睁,两颊绯红,这混球是在影射他?

    他忿忿撅起嘴,利用当前优势去挠她痒痒,“我让你骂我!让你骂我!”这个坏东西就该被狠狠收拾一顿!气死人了。

    张庭不设防,冷不丁就让他得逞了,笑不可支,“哈哈哈,郎君我错了。”认错态度堪称光速。

    宗溯仪找回场子,骄傲地双手叉腰,扬起下巴,“若再有下回,本郎君必不轻饶。”心里得意的不行,张不正经,你也有今天!

    张庭:“当然,当然……还有下回!”抓紧时机将他扑倒,天旋地转间,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唔你使诈,混蛋啊哈哈哈哈!”宗溯仪嘴里泄出一串串笑声,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淡定微笑:“这叫兵不厌诈。郎君,你还有的学。”

    “快松手……呜呜骗人精。”他又哭又笑,推拒她的手,浑身软了没力气。

    世乐原本看的开怀,张着双手欢欣鼓舞,结果到后头,发现爹娘将她撇到一边,自己玩了起来,瘪嘴委屈巴巴干嚎了几嗓子。

    结果爹娘玩闹的动静,盖过了她的哭声,两人聚精会神应付彼此,像全然忘了还有个崽子的事。

    世乐停下嚎声,撅起嘴目不转睛盯着亲爹亲娘。

    感觉自己被全世界忽略,这下真伤心哭了,眼眶里挂满晶莹的泪珠子,边哭边往那边爬,爬一会没力气,她停下边哭边休息,然后继续哭继续爬……

    张庭动作停滞,狐疑道:“我怎么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哭呢?”

    宗溯仪止了笑声,“是有点不对劲,感觉好像忘了什么。”

    “坏了,孩子!”夫妻俩面面相觑,脸色大变。

    齐齐转头,便不期然对上一张稚嫩委屈的脸,还没巴掌大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眶蓄满泪水,撅起嘴,倔犟地往他们这边爬。

    好消息是:“世乐会爬了。”

    而坏消息:“她看起来……有点生气?”

    张庭搂着夫郎在怀,看崽儿歇一会爬一会,如蜗牛般爬过来,不仅一点帮忙的想法都没有,还嫌弃:“……好慢。”

    可把宗溯仪高兴坏了,“我们乖崽爬得真好,好厉害。”偏过头,“不许说她。”

    宗溯仪从妻主怀里钻出来去抱崽儿,她还不肯要他抱,眼角挂着泪花,像头倔牛往前爬。

    张庭去拎小家伙,她也挣扎着不要她。

    两人相视一眼,神色一正,严阵以待,看这小东西到底想做什么。

    等了良久。

    结果她幸幸苦苦爬了一路,就趴到方才两人玩闹的地方,背对着他们,撅着屁股睡觉。

    一动不动,谁也不理。

    张庭:“……”

    宗溯仪:“……”

    第169章

    好不容易把张世乐哄好睡去, 夫妻俩平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宛如两只残破漏风的布娃娃。

    几息后, 响起一阵衣料悉数声。

    宗溯仪单手撑头, 静静看着枕边人。

    他轻声问:“还觉得烦闷吗?”

    张庭闭着眼,哼唧一声,应他:“被这臭丫头折腾一宿,累都累死了, 哪还想得起其他。”

    须臾,她又睁开眼, 淡淡地说:“举荐我的是漳州府知府, 我的功绩整个漳州府可见,做不得假也夺不走, 我在这个事件当中的位置, 只是个为百姓多做事的好官,皇帝没有理由斥责我。”

    “她尽管不满, 暴怒怨恨, 但没办法也没必要当着满朝文武,顶着千万百姓的压力, 对一个无辜知县喊打喊杀。如今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继续在凤仙做知县。跟从前没差。”

    “这个时机不合适,换下个就是。”她冲夫郎眨眨眼, 如是说。

    话是这么说不错,机会并非没有, 而是渺茫。张庭不想为这个渺茫,甚至可能惹祸上身的机会,让老师拉下脸去求别人, 让三位师姐为她苦苦奔走。

    她该更沉稳,该更警惕,该积蓄更多的能量,防备权力的弯刀,误伤身边的人。

    她紧盯着房梁,目光幽深冷肃,蕴藏一丝骇人的寒意。

    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熬的起。

    ……

    那天成泰帝发了好大的火,连带高璆都挨了不少骂,但她却生不起丁点儿气。

    因为一切进展,都在她的计划当中。

    陛下越生气,就代表张庭要倒的霉越大。

    这日,她撇着茶盏里的浮沫,对五皇女说:“您且瞧着吧,她没多少好日子可过了。”

    五皇女深以为然,“母皇今日朝会上,狠狠斥责了一遍何知府,想来火就快烧到张庭身上了。”

    数月前,颍州府知府说要将三分之二的灾银灾粮,送予她做为投诚之礼。原本她也犯不着折腾一个小县令,这辈子大概都翻不起水花,然而张庭竟然说服韩秉月将颍州府的灾粮调走!到手的鸭子飞了,简直气煞她也!

    敢跟皇天贵胄抢钱粮,不狠狠整治她一番,陈琉都跟自己过不去。

    “只是,清流那边竟帮着姓何的说好话?奇也怪哉。”高璆饮了口茶,纳闷道。

    去年徐聘的事,连带她麾下的何知府,清流可没少落井下石。怎么突然转性了?

    陈琉语气愤然,附和说:“若非清流顶了母皇的压力,姓何的连带张庭早就完蛋了。哪能让咱俩现在,都还在苦恼此事?”

    清流这些倔驴犟骨头,难啃又没眼色,待她荣登大宝,迟早有一天要将这些人抄家流放!

    高璆垂眸放下茶盏,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满意。未来储君,厌恨清流,就会越亲近浊流,于己方有利的事,她向来很愿意做。

    她收拾好神情,语气笃定,转头说:“殿下莫恼,我再派人将火烧得更旺些。”

    一夜之后,关于张庭的谣言脏水不胫而走,有她强抢民男,逼良为娼,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各式各样,说得有鼻子有眼,其中夹杂着一条“张庭肾虚,房事艰难”,传播最为广泛,几乎人尽皆知。

    高璆有些不满,她要的是张庭恶名声名远扬,京都百姓官吏都对此人深恶痛绝,骂她贪官骂她奸臣,怎么流言就扯男女那点子事上了?

    “怎么搞的?”她怒斥办事不力的婢子。

    婢子也很委屈:“散播了那么多条,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就听进去了这条。”人家只记那一句,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高璆猛地拂袖,怒瞪,“自行下去领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陈琉倒有些惊奇,偏头看向高璆求证,“张庭她真不行?”当初看着多高挑挺秀的一个女君,自己还想将弟弟许配给她呢。到头来,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婢子不知……”宫婢战战兢兢,跪倒一片。流言口口相传,她也是旁听过来的。

    成泰帝拧了拧眉,若有所思走远。

    内闱关于张庭的流言甚多,但她印象最深的也只这一句。

    回到寝殿,她眉宇的困惑都未解开。

    对张庭的印象极好,文采卓越,风貌兼具,一个绝无仅有的佳女子。就是后头遭受忤逆,她也不对张庭本人的各项能力产生质疑。

    现在却告诉她,张庭是个弄不了男人的孬种?

    成泰帝眉心拧得更紧,听上去,有点可怜……

    她屏退左右,问身边的老伙计:“胥萩,你说张庭她真不行?”

    胥萩尴尬地回道:“启禀陛下,其实这事婢子也晓得。只是觉得污言恶语,恐污了您的耳朵,没敢告诉您。”

    成泰帝表示这个不重要,她只好奇事情是不是真的?让胥萩速速道来。

    胥萩叹一口气,“婢子私底下,也去探听过。这……流言是从漳州府传出来的,连通州府几乎所有官吏都知晓此事。”

    “婢子老家祖姑奶奶的外甥的儿子的女儿,就在漳州府,前些日子入了宫,也将此事道给我听。”

    “这条流言所言非虚,是真的。”

    成泰帝有些难以置信,她还是不能将那个难堪的词,与昔日殿前那睥睨天下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纵然现在对她心底是有怨的,但也不由为她扼腕。

    女人活一生,总共就只有那三个乐趣,权力,金钱,男人。

    前两个可以慢慢争取,慢慢积累,但后一个若是身体不足,怕难尝人间至乐,就算钱权都能到手,活着又有啥意思?

    啧,唉!!

    说到这个,胥萩恍然惊醒,想到从前一桩旧事。

    “陛下,您说张庭是不是知道自己不行,唯恐折辱了金枝玉叶,当初才坚持拒婚?”

    成泰帝摆摆手,“若是如此,他当初拒婚,应言明理由,何至于要将朕惹怒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就不信有臣下,能够冒着这个危险,触怒圣颜。

    胥萩:“可是……张大人如此高伟的女子,享誉朝野内外的奇才,能够舍得下颜,面道出实情吗?”

    成泰帝:“!”偏头看向老伙计,她推己及人,这事若换在自己身上,确实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晓。

    她点了点手指,说道:“老伙计,你说的有理。”

    成泰帝心底刹那间,积怨的阴霾散去,只觉一片晴空万里。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她就说自己一眼相中的奇才,本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不可能刻意忤逆自己!

    唉,年轻人,终究是脸皮薄了点,嫩了点。不知官场的运途,只在九五至尊的一句话中。

    但她同样也牺牲了自己,顶下了怒火,没有顺水推舟娶了自己的儿子,否则,成泰帝难以想象,小儿子婚后是如何一副凄凉景象?

    多好的一个好孩子,真是难为她了。

    成泰帝一时感动,一时又心酸,兀自感慨良久,叫胥萩拿了漳州府何知府为张庭请封的奏疏。

    对张庭的印象改观,她也开始认认真真阅览这封奏疏。

    上面说,张庭临危受命,担任治灾总办,几月之间抵御洪灾,抑制疫病,调拨粮食,协调各方,新种作物,重建家园,将漳州府治理的井井有条,更胜从前。

    自己病重,无法参与,但幸好有张庭。解救漳州府于危难之间,还百姓一个清明安稳的世间,自己不如她远胜。

    因而奏疏,为她请功。恳请陛下应允。

    其实当初商议治灾时,漳州府这块地方都被朝廷差不多放弃了。年年严重的旱灾,几乎拖垮了民生经济,当地没有钱,全靠朝廷年年接济,这谁没有怨言?

    恰逢滔天的洪涝灾害,朝廷内外吃紧,甚至于治灾都要用成泰帝内库的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总是拖后腿的偏远地方?

    因而大家都是默认暂且忽略此地,等朝廷钱粮充裕,再来整治这个地方。

    可灾情能够耽搁?一个本就贫穷且灾祸连连的地方,没钱没粮,等待漳州府的,只有浮尸遍野,等待百姓的只有死路一条。

    但几乎不可能的,‘它’竟然活下来了,并且成果卓著,灾情稳定的比其余多个州府还要好,听说经济也有显著进步。

    这一切都是张庭的功劳啊,不愧是自己一早就看中的贤臣良将。

    成泰帝朱笔在奏疏上批下——允。

    成泰帝批下的奏疏,引得朝廷内外震动。谁也没有想到,前两日陛下还对上奏疏的何知府痛骂,转头就将她的折子批复?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夜色微凉,朔风阵阵。

    温暖的室内,胥萩斜躺在榻上,阖眸休憩。

    “事情都办好了?可别漏了一个宫婢的嘴。”她悠悠然说。

    “您老可就放心吧,侄女行事干净利落。”一个矮个小宫婢说。

    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有人知晓,是姑姑扩大了宫内的流言,还将其推到了陛下眼前。

    “好。”胥萩应道。

    既然有人散布了张大人的谣言,那她就将谣言扩大,反其道而行之,将谣言用作自身的基石,将计就计。

    张大人行事光明磊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朝被虫啄,怎能眼睁睁看她遭人陷害?

    她不允许。

    她们绝不允许。

    她们会用尽一切办法帮她。

    第170章

    数日前, 京都。

    关于张庭诸多恶言在乞丐人群中小范围扩散。管事给了她们每人一百文银子,要乞丐们四处宣扬。

    残败灌风的破庙里,稻草散落一地, 桌案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乞儿们挣着抢着去领活计, 唯恐落后一步。

    只有郑小棠抱着双膝缩在角落,攥紧破布衣裳。

    都想害张大人,这群黑心的贪官!

    肚里叽里咕噜闹着饥荒,她强撑发软的双腿站起, 趁众人不注意,悄悄从灌风的缝隙中钻出去。

    她绝不允许这些奸臣贼子, 往张大人身上泼脏水!

    郑小棠上次没听从徐相的意思构陷好官, 就被上峰穿小鞋、泼黑水,一路贬官, 最后被逼的穷途末路, 准备辞官回老家。

    但这些人还不肯放过她,派混子偷了盘缠, 昔日的同僚还落井下石, 带人抢走了路引。

    身无分文的郑小棠,又在几经针对后, 沦落成乞丐。

    自己没有可信赖的人,她应该把这事告诉谁呢?

    郑小棠愁着脸,千辛万苦走到一处破旧的院落前。

    院落破旧, 可见主人生活清贫,不是大奸大贪之辈。

    几番思索犹疑后, 她敲响了大门。

    “罗大人在吗?”

    以前她听旁人说起过,探花娘子与张大人关系最要好,想来罗子君是可以信任的。

    没一会儿, 一个苍老的老翁来开门。

    “你找我家大人有何事?”他睁着浑浊的眼,打量了她一下,“进来吧。”

    两刻钟后。

    “我知晓了。”罗子君微眯着眼,目中射出刀锋般的凌厉。不知哪些个杂碎,竟又妄想欺负姐姐!

    转身看向郑小棠,她抱拳相谢,郑重地说:“多谢你冒险前来,姐姐若知你的恩义,必定十分感激。”

    “我必不会让姐姐置于危险当中,”她在屋内踱步一圈,忽然走近说,“恩公,我有官在身,若是行动那太过瞩目,恐会打草惊蛇,还需劳烦你一件事。”

    若能够帮到张大人,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郑小棠也愿意去做。

    她附耳过去。

    听完神色愣怔,“这,这行得通吗?”他们这些人也就罢了,见证过张大人的勇武贤达,心甘情愿为她效马前卒。

    可宫里的内官,是皇帝的走狗,只忠心皇帝一人,不懂什么天下大义、国家大事。

    这样的人能够信任吗?

    罗子君颔首,叫她速去速回。

    瞥了眼郑小棠离去的身影,她垂下眸子,掩住眼中翻涌的阴鸷。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胆敢污蔑姐姐?

    此事重大,她回了房间,火速写下几封书信,寄给姐姐的两位师姐和老师。

    罗子君眸色深深,紧攥着拳头。她绝不允许有人攀咬她的明月!

    宫闱岂是说进就能进?郑小棠卡在了第一关,便是消息都递不进去。

    她绕着圈儿打转,焦急的不行。

    恰逢有采买的宫婢路过,她将人拦下,请求对方捎句话进去,带给胥总管。

    宫婢嗤笑:“你一个脏污低贱的乞丐,竟敢攀附胥总管?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

    甭说她一个小小的乞丐了,就是她们这些宫婢,想见总管一面都难,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其中某个宫婢是胥总管的侄女,她见郑晓棠语言得体,仪态尚可,没有轻慢她,甚至好奇对方的用意。

    “你想给总管带什么话?”

    郑小棠在这里转了许久,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据罗大人所描述,这一位与胥总管关系密切。

    连忙将她单独叫下来,小声告诉对方来意。

    胥冬林:“!”

    转头惊愕看向对方,追问道:“此言当真?”

    等得到肯定的答复,胥冬林沉着脸应下,“小乞儿你放心,我必定将你的意思传达总管。”他爷爷的,什么不开眼儿的玩意儿,胆敢往张大人身上泼黑水!

    张大人多正直、多善良、多仁慈、多温柔的一个好官啊,这群黑心肝的狗东西,总是要跟她过不去!

    她非要让姑姑好生治治这人不可!

    绝不能让张大人平白受了这等人的欺负!

    胥萩靠在榻上,回忆近日种种。待念及今日那敕封的圣旨,心头舒泰。这段时日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她缓缓从榻上站起,将案前的灯芯挑得更亮。

    光明就应该闪耀在更广阔的视野,落到所有人身上,所有吃不饱的黎明百姓身上。

    朝堂内,清流与高相针锋相对,力保漳州府知府,打得头破血流,竟都有了……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取得胜利的势头。

    这事保全的哪里是漳州府知府?分明就是她背后的张庭。

    新科进士间,广泛流传着张庭的贤明,以及深厚的才学,尤其是近日,甚嚣尘上。京都新进的官员中,对张庭的拥护力度又增加了。

    其中有两个还在观政的进士,频繁组织集会,疯狂为张庭聚集人脉和威信。

    所求的不过就是,让低级官员和学生心中的天平向张庭倾斜,增加她胜利的筹码。

    还有京都的百姓,谣言满城风雨,最万众瞩目的竟然是男女之间的私房事?是百姓更关注官员的房事,还是其他的流言,他们根本不觉得是真的?

    张大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帮你的。

    ……

    远在漳州府的何知府,最近哭惨了。

    她觉得自己好冤枉,张庭不是五皇女和高相派来镀金的关系户吗?

    怎么这两人非但不帮她,还集火攻击自己?这段时日,她被朝廷被骂惨了。

    收到无数封书信。

    有高相派人送来,骂她蠢笨无知的;

    有五皇女派人送来,骂她不识好歹,目中无人的;

    还有各个浊流官员,讨伐斥骂她的文书……

    在此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封成泰帝,亲笔训斥她的文书。

    骂她昏聩无眼,欺君罔上,目无君母!

    何知府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她原本只是想顺着五皇女的意头,举荐张庭,搭上未来储君的船罢了。

    怎么累活做完,反倒还把船给掀翻了?

    何知府望着供奉在案前的陛下亲笔文书,悔恨万分。

    早知道张庭在朝廷人缘那么差,跟五皇女屁关系都没有,她就该把功劳夺回来,为自己请功。

    钱得了,名得了,利得了。还不会平白惹上一身骚。

    如今该怎么办呢?五皇女那边是彻底搭不上船,陛下这边也是挂了坏名头的。

    说出去的话,写出去的信,怎么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不能收回啊?

    何知府扼腕长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张庭这个混账东西!害死本官了!!

    何知府灰心丧气回府,看着满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色,感觉自己在吃断头饭一般,心头郁结,难以下咽。

    在去书房的路上,回忆往事种种,不禁嚎啕大哭。

    她绝对是上辈子造了天大的孽,上天才派张庭来收拾自己!

    不过何知府的坏心情没持续多久,她很快得到一条惊人的消息。

    何知府蹭的站起,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吏笑容满面,“回禀大人天大的好事,张大人被陛下敕封为咱们州府的知州了!”想到往后又能与张大人共事,她就忍不住高兴。

    何知府愣怔片刻,随即狂喜。这不就是说明陛下对她没有深恶痛绝吗?自己的后路也没有完全断了。

    几瞬过后,她又立马拉下脸。

    不对呀,凭啥张庭升官发财,自己收到这么多骂声?

    她走到桌案前,捧出一大叠书信,全都是骂她,各式各样的,又脏又臭!其中还包括成泰帝。

    她就不明白了,自己举荐张庭被陛下骂惨了,然后对方转头就同意,那自己被骂算什么?算什么!!

    何知府又气又恼,但只得憋屈,敢怒不敢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何知府挥舞着手指脸都扭曲了,最终弱弱地放下来。

    ……当面叩谢圣恩。

    张庭接到敕封的文书,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

    她抱着世乐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见到传旨的内官,微愣。

    是成泰帝受不了自己的威严被藐视,怒火滔天,不顾名声也要让她好看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将孩子交给了小厮,掀了袍子跪下,准备迎接皇帝的怒火。

    沉重的闭上眼睛,思索还有哪些后路可走。

    入耳的却是内官喜气洋洋报喜声,圣旨上敕封她为漳州府知州,从五品。

    这个几率太渺茫,连张庭自己都放弃了退缩了,预备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可却在今日,被一群甚至不知姓名的人送到了她的手上。

    接下圣旨,她陷入了长久的愣怔当中。

    无数的结局,曾在她脑海中推演,可唯独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是谁在为她奔走?是谁为她正名?又是谁在为她以命相争?

    难以言状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陌生的,奇怪的,令人无所适从的。

    她在原地呆滞很久很久。

    内官以为她高兴疯了,毕竟才升任县令不足一年,一越三阶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旷世奇闻!

    她喜着脸,“张大人,陛下真是爱重您呢。”

    张庭这才从呆愣中抽身回神,牵起笑意给了内官孝敬银子,又命人引她前去休息用饭。

    背过身,她将圣旨攥得紧紧,像是刹那间被灌注了奇异浑厚的力量,走路都有些不稳。

    拭了拭微湿的眼角,心里酸涩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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