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张庭好久没回忆上辈子的事了。
这七年过得匆匆碌碌, 却感觉和前世隔了好几个世纪一样久远。
简略总结一下,她短暂的上辈子——独来独往,孑然一身。
讲究与人为善, 笑脸相迎, 但不改满腹算计,虚伪迎合。她有合伙人、有各色各样的朋友,却仍然一个人。
那短短的三十年,孤独是她最好的朋友。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世间最忠实于你的, 只有你自己不是吗?
然而某一天,她戏剧性地穿来了这里。
张庭始终认为, 自己不是个好人。她所有的行为, 都是自己精密计算得失,做出的决定。
救下宗溯仪, 是为了弥补自身遗憾, 才施舍的那微不足道的怜悯,他却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爱慕她, 渴望她,视她为救赎;可实际她自己呢?看他虚荣, 看他惆怅,看他痛苦,如逗弄猫猫狗狗般, 轻轻抛出诱饵,再看他迫不及待咬钩, 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夸奖。
结交朋友,是为扩大人脉,积累仕途资源, 其中每个人都是她深思熟虑,决定往来的对象,走得每一步都怀抱利己的目的。看她们陷落于自己精心打造的人设,崇敬她,仰慕她,喜爱她。而她自己,早就算清对方身上的筹码,借力打力,借力发挥。
拜入师门,时机虽来的莫名其妙,但也是她权衡利弊下的决定,在那个时节点,若没有张恕来,她也会再去找别人。
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的百姓,在她眼中,只是一堆冰冷的政绩砝码。
可就是这样一群亲朋好友以及素未平生的陌生人,在危难当头,在她力不从心、自己都放弃挣扎的时候,却能义无反顾顶在她前面,千方百计为她谋算、为她造势、为她正名。
然后不知经由多少人的奋力奔走,最终取得胜利的桂冠,再默默将甜美的果实托举到她面前。
原来人与人之间,不仅可以靠利益相连。
张庭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厚重博大又春风化雨,带着势不可挡的强大力量,太过震撼太过玄妙,以至于现在都犹记于心。
她甚至能想起,那一刻自己多年建立的认知体系逐渐崩塌。
所以她茫然,愣怔,无措,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震了下。
原来这短短七年,她不仅经历风风雨雨,尔虞我诈,得到了金钱,名声,权力,而且还有数之不尽的意外之喜。
她成了家,有了可爱的夫郎和孩子。
她拜了师,有了爱重她的恩师和同门。
她结了友,有了可托付后背的伙伴。
还有,一些不知姓名自发为她奔走的百姓。
蓦然回首,原来她早已不是一个人了。
她并不只有自己孤军奋战,身后还坚定站着亲人朋友老师,和无数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张庭回忆往日诸事,唇边挂着平和的浅笑,却倏地被一道惊呼打破。
“妻主,崽儿又哭了!”
她拉下嘴角的笑,木然痛苦站起身,“来了来了,都叫你不要胡乱逗她。”
……
窗外积雪消融,枝丫间探出新绿。
正倒着春寒,冷风阵阵,可仆役做活都忍不住展露笑脸。
窗内,炭盆熏得室内暖融融的,萦绕着股干净的墨香。
宗溯仪抱着女儿逗弄,小家伙打了个呼噜,他伸出修长的手戳戳她粉嫩的颊边。
她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咧嘴一笑,就看见光溜溜的牙床,那一刹,只觉世间万物春光明媚,心底软成了一滩水。
他轻拍着崽儿,柔声道:“咱家的小魔星这么开心吖?是不是也为娘升迁高兴?”低头嗅嗅,软乎乎的奶香传至鼻端。
“咿呀~咕咕!”
宗溯仪听得心都化了,抱到张庭面前给她看,“瞧你女儿,今日就跟什么了似的,兴奋成这样。”
张庭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就着他的手逗弄小崽儿,“小坏蛋,昨晚把爹娘折腾一宿,睡饱了笑这么开心?”这会儿,倒像个纯洁可爱的天使宝宝。
一次性看到爹娘两个,世乐更乐了,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小嘴叭叭叭,叽里咕噜讲了好多话,兴奋极了。
张庭和宗溯仪的脸色一黑,各自抹去脸上的口水。
“果然小坏蛋就是小坏蛋。”张庭勉强扯了扯嘴角,感觉刚萌生的母爱快要死了,“要不是我的娃,屁股给她打开花。”
宗溯仪也不遑多让,抿了抿嘴,郑重提议:“等长大些,再打也一样。”
两人相视一眼,眸中神色坚毅。这个家里,容不下比他们还坏的人。
襁褓中稚嫩的小人儿,兀自笑哈哈,憨憨的,全然不知自己投生到了哪一类人家。
一天到晚玩小孩,哦不看护孩子是会腻的,宗溯仪叫了小厮婢子过来,将娃抱下去。
炭火熏得人懒洋洋的,整个人都透着股怠软,他伸了伸懒腰,缓步走到张庭旁边。
她正在给京都的朋友和老师师姐写信感谢,正巧写到给子君妹妹的。
宗溯仪撩起眼皮,扫视了一遍,撇撇嘴,给那个圆脸臭丫头写信,这有什么好写的?
他抽出张庭指缝的笔,像一滩水似的坐到她的怀里,单手揽住她的脖颈。
“写信多无聊啊,妻主你不要写信了好不好?”撅起嘴,拿笔头在她脖颈间来回轻扫,“你已经好几息没理奴家了。”
张庭往后撤了撤,无语望天,听听这叫什么话?
她认真解释:“且不说子君妹妹此次助我良多,感谢必不可少。再者身在官场,需要稳固的政治利益同盟,提供助益,而关系是要频繁走动维护,要时间金钱去经营打磨。”
“小仪,你莫要淘气。”
大道理宗溯仪都懂,可他偏就看不惯那个圆饼丫头,缠着张庭撒娇卖痴,就不要她给罗子君写信。
就是没有这个圆饼丫头,妻主肯定也能否极泰来,有何必要再跟她牵扯?那死丫头一看就阴着呢,哼!
“奴家不要,奴家不要,”他双手挽住她的脖颈,噙着美眸,可怜巴巴地望着,“妻主,你就别理她了好不好?跟我一起看书下棋画画踏春郊游,或者……你还要奴家做什么都行。”
眨巴眨巴眼睛,眼瞳亮晶晶期待看着她。
张庭从他手中抽出毛笔,在他脸上画了个叉,“当然不行了。”男人就是给惯的。
感情是生活的调味剂,但人不能只吃调料,更重要的是主食。
张庭叫他自个儿玩去,实在无聊就去玩小崽子。
宗溯仪才不死心,嗔怪瞪了她眼,伏到她身上,顶着那块墨迹百般央求,“妻主,你就陪陪人家嘛。”
张庭任他扒拉,始终面无表情。
宗溯仪恨这女人该不正经的时候,偏要正经!
他行动间领口衣衫散乱,露出雪白的锁骨,像温润滑腻的牛奶,还散发着可口的芳香。
忽而灵动的眸子转了转,凑到张庭耳边,咬着唇低声说:“我们玩个小游戏,给世乐添个弟弟或妹妹吧?”
张庭挑眉瞥了他一眼,她看宗溯仪是皮痒了。
将人翻了个面,瞬息间,宗溯仪只觉天地倒转,他还呆愣着没反应,后臀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待回过神,他浑身毛都炸了,喷出两股怒气,从某人身上爬下来,双手抚着臀,“不睡就不睡,谁还稀罕你了?”
左想右想仍不解气,为她生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到头来竟被掌掴了屁股,宗溯仪想冲上去疯狂挠她,但碍于某人周身的威势止步。
他绞尽脑汁,搜罗出一句最恶毒的话,气急败坏骂她:“呸!床上不中用的东西,爷还不伺候了!”放完狠话,用逃命的速度飞快窜出门去。
“……”
张庭揉了揉太阳穴,如果世乐遗传了宗溯仪的傻气,看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歇了会儿,她重新拿起纸笔,写到一半突然顿住,旋即肩膀微颤,唇齿间溢出轻盈的笑声。
这日子过得真有意思。
第172章
肃穆的府衙正堂, 庄重无声,只余几声雀鸟啼鸣。
张庭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春风和煦, 吹起她靛青色的官袍,留下些微褶皱。
“恭贺大人荣膺知州——”
堂外两侧的官员,高升唱诺,心潮澎湃地注视着前方——那道高挑且极富力量的身影。几月前, 她们满怀惆怅送别张大人,百般不舍又自知留不住她, 不曾想老天有眼, 听到她们的心声,将张大人再次送到她们的身边。
呵唱张大人荣膺知州, 何尝不是庆贺她们美梦成真?
这是指引她们前进的光啊。
张庭瞅着高悬的牌匾, 字迹浑厚霸气,字体鎏金, 在晨曦中闪烁夺目的光亮。
她沐浴在众官员崇敬的目光下, 徐徐走了进去,最后坐到那个象征知州身份的主位上。
知州虽是从五品, 但在地方,却是整个州府实打实的三把手,主管州府刑名钱谷、牧民教化, 亦是整个漳州府权力最大的第三人。
众官员心悦诚服向她行礼,再次恭贺高升。
张庭终于绽出抹笑, “诸位同僚不必多礼,日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大堂。
何知府拉扯着郑同知,气急败坏压低声音, “你瞧隔壁的动静,当你我是死的吗?”
郑同知讶异,“我观张大人仪仗用度并无不妥,就只贺喜之人……格外多些吧。”
那何止是多啊?整个大堂都站不下!何知府甚至觉得,整个府城的所有官员都来道喜了!
如此浩大的声势,如此骇人的声誉与拥护,都将她这个漳州府彻底比下去了。
何知府气得不行,心里流淌的血都是苦味的。她悔恨、悔恨啊!
郑同知不解,“您前些时候,不是还分外欣赏张庭,主动为她表功请封吗?”怎么真升官来了漳州府,这般作态……
何知府虚弱靠在她身上,双目麻木无神,“我不过是想借机卖五皇女一个好,哪、哪曾想!哪曾想张庭不仅跟五皇女半点关系没有,还……”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捂脸哭泣。
和五皇女关系紧绷、仇深似海!
不仅曾下了五殿下面子,那姓张的还夺了她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是何等深仇大恨啊?
而自己,竟然还向陛下举荐张庭,这下彻底与五殿下割席,说不得还惹了她厌恨,预备往后将自己与张庭一道除之而后快。
郑同知关系网没她灵通,惊讶不已,旋即怒了,“这厮竟冒充五殿下的近臣,诓骗我等! 何大人您何不主动出击,给她个好看?让这厮晓得谁才是漳州府说一不二的一把手!”
何知府何尝不想呢?只是吧……她也想明白了,张庭与五殿下敌对,在其百般针对、重重围堵下,仍旧高升知州,这是不是说明,她背后的力量比五殿下还要雄厚?
欺软怕硬是何知府最大的底色,在不清楚对方真正的底牌前,她是不会选择与张庭硬碰硬的。
但进来日被骂被耍,让她心里总憋着口气,咱大的来不起,去给个下马威还不成吗?
她张庭政绩卓著,人缘绝佳,可上峰可以给她穿小鞋还能避开?何知府承认自己能力不如她,可自己好歹比对方多吃二十多年米,熟知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还收拾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何知府雄赳赳、气昂昂,抬头挺胸就带着人冲过去了。
她面上挂着虚假的笑意,“哎呀,张大人高升,竟也不请本官这个上峰?”
众官员向她施了一礼,往两边退去。
何知府得意轻笑,看吧,只要她做知府一日,底下的官员就必须以她马首是瞻,你张庭就算声势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张庭起身迎她,“本该过会再去拜会何大人的,没想到您竟现在来了。”笑得令人如沐春风,让出主位,“快快请坐。”
何知府被她的举动搞得一愣,自己是来找茬的,张庭没听出来?
郑同知在旁边轻咳一声,提醒她一声,又冲张庭发难,“张大人,您是受何大人举荐才高升的,最先难道不应去拜谢上官吗?着实有点忘恩负义啊。”
张庭眼睑微敛,忽而笑开,让小吏上茶,“是下官疏忽,还以为何大人有意与下官疏远,不敢急于跑到府尊大人跟前晃悠。”
“郑大人,您也请上坐。下官令底下的泡茶了,是凤仙特产的明前茶,茶香扑鼻,浓郁幽香,回味无穷,待会下官亲自向二位赔罪。”
堂外的官吏交头接耳,看出两位上官的特意刁难,纷纷为张庭谋不平。
郑同知一噎,犹如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非但没有伤了张庭的颜面,反倒将自己显弄成苛责下属的暴吏,瞅着外间众多下属对她嫌恶的眼神,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梗在心口,不上不下,难以排解。
她说不过张庭,拿手肘戳了戳何知府,要她这个首官出面杀一杀对方的威风,让对方晓得,在漳州府地界谁是皇帝谁是娘!
何知府干咳一声,“你怠慢上官,本官念你初来乍到,不与你计较。”紧接着换了副神情,冷脸斥问:“可聚集诸多官吏,有结党营私之嫌,你统管刑名,竟连这都不懂吗?”
张庭没有立即接她的招,等小吏奉了茶来,由她亲自递到何知府跟前,“何大人,您请喝茶。”
何知府以为张庭服软,在求自己给她个台阶下,心中飘飘然,果然是初生的小犊子,哪斗得过她这头老牛?
呵呵,想赢她?再去修炼个五百年吧。
她接过茶盏饮下,正要道一句“好茶。”
却听头顶传来一道声响,“下官统管刑名,自然不会知法犯法。此外上官困惑,不解相关律法,下官亦有职责告知,指正上峰。”
何知府怒目圆睁,张庭你好大个胆子!
张庭:“诸位大人来贺下官升迁,大门敞开,若有观者一览无余,何为结党营私?便是道尽我朝所有律法,也找不出一条对此苛责的。”顿了下,补充道:“若这都叫结党营私,那寻常人家举行昏礼、丧仪、满月酒宴,岂不是相同道理?天下人还敢过正常的日子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抬手捂唇,故作尴尬,“何大人,下官并非骂您愚昧无知,而是为您解答错漏。您是州府首官,千千万万的官吏表率,下官也是一片拳拳回护之心。”
堂外窃窃私语声更胜,不用细听,便知是对两人的嘲笑。
坐在旁边的郑同知,都能感觉到何知府快要气炸了,压低了身形,她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被对方惦记殃及池鱼。
张庭太沉不住气了,区区从五品,何大人比她还高两阶,竟就敢让她下不来台?简直大逆不道!
郑同知全然不记得,当初还是她们俩想给张庭一个下马威,非来找茬的。
何知府竖起指头,颤抖指着张庭,怒火中烧,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她从未被人这样下了脸面,还在整个府城所有官吏的面前!
“好你个张庭,吃里扒外、目无尊卑! 你别忘了是谁举荐了你,让你今日官袍加身飞黄腾达的!如今倒数落起本官来了?呵,算本官从前眼瞎,误信了泥鳅!”何知府满嘴喷着口水,死死瞪着张庭,恨不得将她活活撕了。
张庭避开她喷射的口水,把何知府将要站起的身体,又缓缓按了下去,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威势。
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形下,在场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而她却唇角勾出轻微的浅笑,仿佛面对的不是上峰咄咄逼人的辱骂,而是在与友人谈诗论道。
她说:“下官也是为您着想。何大人,您不要这样暴躁,下官听说火气大的容易心梗而死。”
这混蛋竟咒她死?何知府险些气晕过去,“你这混账属实无法无天,竟敢诅咒本官!待稍后,本官必定上书陛下,褫夺了你的官位!”
张庭无奈摇了摇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您不听下官劝告也就罢了。”她贴近对方的耳朵,饱含恶趣味开口,“竟还这般蠢。”
“你!”
一旁的郑同知也听到了,她惊得双目近乎瞪出眼眶,像第一天才认识张庭似的。她、她、竟竟敢直言辱骂上官!
张庭感知旁边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却连眼皮都懒得给她掀一个。
她缓缓也将何知府的手指摁下去,很有礼貌地说:“您看,下官轻而易举就能将您摁下去。您何苦再与下官针锋相对?”
“下官不过是想您让权,不想要您的命啊。”她指尖抚过何知府的脖颈间,“何大人您脖骨坚硬,依下官之见,侩子手得砍两下才能完全砍断。”
张庭微笑,“您或许想一试究竟?”
何知府只觉森森寒意自脊骨往上爬,密密麻麻的,身子似有无数蚂蚁啃食她的肌肤,她猛地一颤,恐惧注视张庭,不由自己往后缩,哆嗦着:“你你你你究竟是……究竟是何人……”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何大人被上头百般苛责,而我却风光一越三阶。您就没想过为何吗?”
何知府千思万想,脑中却如一团浆糊,无法延展联想。
倏地,一道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大胆猜,猜大点。”
何知府瞳孔猛缩,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浑身颤抖,连灵魂都抑制不住发出恐惧的哀鸣。
竟是陛下!
她是陛下派来的眼线!!
第173章
“所以, 你真是老皇帝的亲信?”宗溯仪紧了紧杯盏,问道。
张庭笔直的长腿翘在桌案上,正翻着本杂记看, 一本正经答:“当然不是, 骗她的嘛。”
“若为妻真有那么大靠山,何至于贬谪到偏远小地?”
“只不过,”她倏地合上书,抿了抿嘴, “何知府此人多思多虑,在京都无甚人脉, 又谨小慎微, 正好加以利用。”
正好……逼她让权。
宗溯仪走过来,衣料摩挲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将茶盏捧到她身前, “刚冲泡的龙井,你且将味道记住, 下回同僚相聚可别露了怯。”
张庭接过温热的杯壁, 闷头就是一口牛饮。大雍真是够了,士大夫阶层还需人人懂茶, 否则就会被排挤出圈层,若她有一日执掌大权,务必将此陋习革除。
他支起根指头抵在她额前, 审问:“尝明白了吗?”
张庭砸吧砸吧嘴,诚实回道:“没有。”茶就是茶, 苦就是苦,非得分出个三六九等。
他将她的额头往后摁了下,淡淡地数落:“笨蛋。”旋即, 俯身坐到她怀里,阖眸与她唇齿相接,品评茶香。
张庭双目一缩,属实被惊了下,随后紧紧握住他纤细的腰腹,更深入地将龙井的味道传达给他。
半晌,两人轻喘着分开,眼睛却紧紧黏在对方身上,晦涩粘腻之感在室内蔓延开来。
宗溯仪小声说:“醇和顺滑,入口如丝,还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兰香。记住了吗?”
她咽喉滚了滚,“回公子的话,小生记住了。”
他脸上漾出清浅的柔意,目不转睛看着她,唇角带笑,眼下那颗泪痣美得令人心醉。
看着看着,倏然神色黯淡下来,失魂落魄靠近她怀里,将她当做一生所有的依靠,而墨色的发丝贴在脸上,掩住他破碎哀戚的神情。
他一手捧住她的脸,苍白地问:“你真的和老皇帝没有半点关系对不对?”若和老皇帝有牵扯,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才好。
张庭拂开他面上的发丝,看清他脆弱的神色,仿佛只要自己应一句‘否’,那眼里的星光就将毁灭。
“公子太高看在下了,若得九五至尊赏识,小生当娶士族贵子,拥得娇夫美眷在怀,何必流落这不毛之地?”
若在平时,宗溯仪早就气得掐她了,这会却无暇顾及旁的,搂紧了她的脖子,“不是就好……”
将自己往她身上贴得更近更紧,眼眶无声滑了几滴泪下来,“往后也不要和她有牵扯好不好?”
张庭知道他说的牵扯是什么。
抚过他顺滑乌黑的发,轻轻应了声:“好。”
人生不是总要做对的决定,还要做喜欢的决定。
……
那日呵退何知府两人,张庭三两下将底下官员梳拢好,便成了漳州府实际的‘一把手。’
随之而来的,便是她大刀阔斧的改革。
本地官吏冗杂,职分不清,通通拔除,正好新建立的经贸发展部,一应调拨到那去;新作物生长缓慢,产量低?那就征招擅长农事的人才,指导相应百姓耕作;手工业不发达?商商联合,摒除陈旧体系,建立全新体系……
浩浩荡荡的政令频出,如闪电般火速落地,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竟无一人反对,由此,张庭在漳州府的威望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乃至于出现了,知府的政令都不如知州一句话管用的现象。
何知府哭得撕心裂肺,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压着极低的嗓子,“你看看她,嚣张到了什么份上了?全漳州府的官员、百姓竟只知张庭,不知有何莹玉!我才是知府!我才是!”
郑同知紧张扫了扫周围,提醒她:“下官晓得下官晓得,您再说得小声些吧。仔细隔墙有耳。”
何知府哭丧着脸,心头怨恨极了,却只得将嗓音卡得更低,委委屈屈用气音说:“她就是地里钻出来的罗刹,专找我的不痛快!”
“何大人您可别在那位面前表露不满,下官也算看出来了,那位就是个煞神!那日折磨人的气势,一看就给陛下干过不少脏活!若是看我俩不顺眼,可不得、可不得将我们拖进诏狱……”具体什么,郑同知难以形容,只得难过地在脖颈间用手重重抹了一刀。
能给皇帝干脏活的都是什么人啊?比刀尖舔血、阴森可怖的亡命之徒还要凶残,水纸敷面,点天灯……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古往今来多少贤良硬骨头都折在这类人手上,更何况她们?
“我的好大人,您可别想不开招惹她啊。”自己死了是小,拖累她是大啊。
何知府抹干净泪,“我知道,可咱们就被她压着坐以待毙吗?太窝囊憋屈了!不如……咱们去信求助五皇女?找条出路吧?”
郑同知赶紧拦住她,“您就别焦心了,别到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可是陛下那边的人,莫要将陛下一同得罪了,届时你我莫说有官没官做,就是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不就是窝囊点吗?不就是憋屈点吗?好歹小命还在。
何知府被她说服了,圆胖的脸又哭又笑,“外头还都说姓张的,是圣人转世,菩萨投胎,被骗了都被骗了,她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啊!”
转头看向郑同知,恰好对方也看过来,两人相视良久,其中痛苦难以言说,纷纷悲伤抱在一起,“咱们被骗得好惨啊!”自以为找到救星,让渡部分权力,准备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确是羊入虎口的第一步!
那个姓张的,太恐怖了!
……
京都,高府。
碧树成荫,白云悠悠。
陈琉一屁股坐到木椅上,长舒口气,“这一路东躲西藏,走得可真累。”
高璆亲自给她倒了盏茶,“陛下御赐的阳羡茶,您尝尝。”
陈琉最烦这些茶茶水水了,什么茶香雅意,不就是泡几根草吗?他爷爷的,根本一个味,还品来品去!
但,她是尊贵的五皇女 、未来储君的人选,这种士大夫趋之如骛的茶道,怎么能不通呢?
当下,她抬手抿了口茶,赞道:“不愧是高相的手笔,果然茶香浓郁,回味无穷。”
高璆应和着点点头,“您喜爱便好。”点了点椅子,“下回再找您议事,臣下去找您便可。”
陈琉忙止住她的念头,“可别,我府中有母皇的探子在,你让人抓住把柄。”高相年纪不小,腿脚不便,到时候跑不及时反倒连累自己。
高璆忙称是,在她位置下首落座。
说起一件沉重的话题,“咱们的谋算还是落空了。”张庭那黄毛丫头有点运道在身上,两两联合,上下齐出,竟也没能将她拿下。
陈琉落下茶盏,不仅没有暴跳如雷,反而摸着下巴思忖,“你说母皇这是为何啊?当初将人贬谪,如今没过多久又命人高升,是何用意?”
“之前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藐视她的人通通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这会又让罪魁祸首连跳三阶,是为了警醒你我吗?”
高璆也觉得是这缘由,不过她默了一瞬,“据里边说,当日只有胥总管和陛下在。若是可以,您不妨找她探听一二。”
陈琉悄悄翻了个白眼,若我能搭上胥萩,那我还来问你?
“胥总管是母皇的纯臣,只听母皇差遣,严格照她命令行事,有时都不买本殿的面子,完完全全一个咬不动的石头。”
紧接着,高璆又说:“既然如此,那微臣就斗胆表达拙见了。”
“微臣觉得张庭之所以能得陛下受封,是因为清流的力量。”她话音掷地有声,“如今浊流官吏众多,且多身居要职,而清流人员稀少,积累不足,便似摇摇欲坠的瓦片,陛下怕砸到人,就动手修一修。”
陈琉听到清流就来气,“一个个眼睛长天上的小人,亏得母皇爱重有加。”若她有朝一日御极,定将这些人通通绞杀殆尽。
高璆敛下嘴巴边的笑容,默默退后了一步。
陈琉偏过头,问:“那如今,我们该如何对张庭?”是拉拢?毕竟此人运道、才能、名声当属世间绝无仅有,若能冰释前嫌,也算为将后攒下能量;是继续对抗?此人着实有些顽固不化,堪比又臭又硬的石头,还缕缕触犯她的利益,非常可恨!
五皇女自小尊贵,锦衣玉食长大,对待仆从、后院侍君下手也不手软,高璆断定她性格跋扈,好胜心强,眼里容不得沙子。
高璆断定,她必然不惜一切代价,设下重重致命关隘,张庭杀灭其中。
呵呵,张庭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殿下心已有成算,何须在问微臣?”她言辞恳切地说,显然胸有成竹。
陈琉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沉重叹了口气。
那便再试试拉拢张庭吧。
这混蛋当初下了她的脸面,搞得如今尴尬尴尬,该如何行动……才能既不伤尊贵的脸面,又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爱才心切?
送上十万两银票?还是许诺更高的官位?还是冠绝京都的美人?
第174章
现代有句话说得好, 要致富先修路。
漳州府就以府城为中心,向诸县辐射,征集役妇, 参与整个州府的基础道路建设。
将将才遭遇了大灾, 经济不富裕,官府特意派郑二组织小吏去传播一些修路的益处,消除百姓的抵触心理。
告示底下。
围观的众百姓蔫了吧唧,小声交谈:“说一千道一万, 还不是这些狗官为了自个儿政绩好看,又要咱们去干活……”
“就是, 最后要是哪个官大人贪墨了钱, 指不定会栽赃到咱们身上。”
“才经历了天灾,就要这样兴师动众, 是要逼咱们去死啊!依我看府衙那帮当官儿就是群吸血虫。”
“若去修路, 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家里就指望我一个顶梁柱吃饭。”
郑二听着情况不对,果然大人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敲了敲锣鼓, “肃静——”
她苦口婆心劝道:“诸位百姓, 此次咱们漳州府修路,是为了整个州府未来的发展, 有了便利的交通,各地行商才会……张大人常常说,要致富先修路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 郑二劈里啪啦讲了一堆好处,所有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们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
“张大人绝对不会害咱们的!帮我报个名,建设漳州府我等义不容辞。我插完秧子就去!”
“这原来是张大人的主意,我就说哪位贤达才能想出这等妙法?好一个想致富先修路, 通俗易懂,形容质朴,充分展现了大道至简的奥妙。张大人果真是融汇百家所长,吾辈拍马不及,佩服佩服。”
“漳州府有张大人在,真是百年才能积攒的福气,可怜我爹娘、爷奶福薄,无缘见证此刻,呜呜呜……”这人一把抹了泪,“帮我报个名,张大人的政令我必须响应!”
郑二喜笑颜开,“好好好,一个一个来。”这些百姓方才还信誓旦旦辱骂府衙呢。果然还是东家厉害,都不露面,只道出个名头,便引得这些人争相报名。
强,实在太强了。
不远处的阁楼上,两扇窗户大开。
室内茶香缭绕,清新扑鼻。
“一年不见,姐姐更厉害了。”罗子君含笑道,眸光闪亮看向身侧之人。
“子君别贫嘴,家里特意为你存了明前茶,快来尝尝。”张庭倒了两盏茶,一杯推到对面。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坐下品了一口,“嗯,微苦回甘,果然是好茶。只是……”
“只是什么?”
罗子君腼腆说:“姐姐既然不喜用茶,没必要刻意应和我。姐姐不爱的,子君也不爱。”
张庭捏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语气夸张,“竟被罗通判发觉端倪,难怪朝廷要派你来监察本府。有您在漳州府做事,天下不知又少多少冤假错案?幸甚至哉!”
罗子君被逗笑了,“张知州此言差矣,你这漳州府出了名的清苦之地,朝廷派遣官员都要仔细掂量掂量,会不会跟人结了死仇。”
“哦?那罗通判是得罪了某位上官不成?”
“非也非也,本官听说漳州府新任知州知人善用、惊才绝代,甚是仰慕,又听此地官职有缺,特请旨补缺。”
气氛正好,张庭开了坛酒,为她满上一碗,“罗大人坦率真挚,眼光尤其出众,本官拜服,且饮了这一碗,咱们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罗子君不擅饮酒,但这酒必须得喝,她即刻举碗与张庭一碰,酒液洒溅,落在桌上,两人齐齐将整碗酒水灌肚。
“子君妹妹,你来漳州府干甚?这里虽然百姓纯朴,可相较于京都多有不便。”张庭酡红着脸说。
罗子君打了个酒嗝,“有姐姐在,子君不怕吃苦。”
张庭邪魅一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不怕就好,我还怕你跑了。放心,漳州府的活多,少不了你。明日……哦不,今下午你就跟我去视察乡里,这里有几点你且记下……”
“姐姐这不好吧?我今日才到府城,约定的赴任日期还有好几日呢。”
什么好不好?自投罗网的骡子必须马上工作。
张庭给新任骡子灌鸡汤、喂大饼,“妹妹,你是一甲进士,年轻有为的通判,举国上下难出其右的英才,是天下学生、底层官员的表率,你既然都到这么艰苦的地方,自然得下定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让天下学生、众多官员,引以为傲,对不对?”
“姐姐说得对,要让她们看看子君的实力。”罗子君喝的晕晕乎乎,“但子君更想让你看看子君的本事?”
“那子君今日就跟我去,让姐姐看看你的本事吧?”话罢,她觉得力度不够又补充:“让姐姐见识见识,当初那个羞涩腼腆的少女,如今成长为何等威风模样了?”
“好!”被忽悠上头的罗子君满口应下,还闭上眼睛痴痴笑了,笑得跟吃到蜜一样甜。
“可是姐姐,子君的头好晕,我这是醉了吧?还能跟你去上值吗?”罗子君眼前都有重影,左右摇晃。
“醉了?”张庭眯起眼,老谋深算反复咀嚼这句话,被酒意糊住的大脑缓慢运转,突然猛地站起,“小二,上两大碗醒酒茶!”
摇摇晃晃往前走两步,“子君,咱俩喝了醒酒茶就去上值啊,这是公职不容耽搁。今日姐姐出来为你接风洗尘,你知道耽搁了多少事务吗?你一定得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上值,还给我啊……”
“这醉阳楼的酒咋那么烈,本官的头好晕,坏了……竟然吃醉了,回去宗溯仪不得给本官好看?妻纲不振,人伦扭曲啊。”
“小二怎么还不来?醒酒茶呢?”她踉踉跄跄转身,就见罗子君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还打着鼾。
张庭笑得花枝乱颤,“好没用的女人,区区一碗酒就给你喝倒了。”她摇摇头,背过去深藏功与名,“果然本官到哪里都是最屌的。”说完,带着一副高处不胜寒的寂寥神情,落寞地往外走。
天大地大,竟无一人是对手。她的宿命就是孤独求败吗?
小二喜气洋洋端了两碗醒酒茶上来,推开门,“客官,您的醒酒茶——”
偌大的室内,只余睡死过去的一人。
小二将醒酒茶放到桌上,不经意一瞥。
“糟了,谁把最烈的曲阳酒上错了!”
……
张庭目不斜视走到大街上,只面色薄红,旁的看不出异样。
她是要去上值的,漳州府的公务离不开她。
可是耳边响起拨浪鼓的击打声,咚咚咚,又闷又脆,充满童趣。
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个女儿,活泼好动,白雪可爱。
“你好,把这些都给我吧。”
商贩摸不着头脑,她拢共一百三十六个拨浪鼓呢,“您要这么多吗?”家里有那么多孩子?
她坚定道:“是的。”说着递了块银子过去。
商贩拿到钱嘴巴就被堵住,忙低头给客人找零。
个十百,一共要找客人九百文。
甫一抬头,眼前哪还有什么人?连自己装货物的大床单都不见踪影。
张庭扛着花花绿绿的床单扔到五个月大的崽儿面前,“看吧,这是为娘给你打下的江山。”摸出一个拨浪鼓,塞到崽儿手里,再摸一个再塞,手里塞满了给两只脚塞。
张庭苦恼极了,她买了一百多个拨浪鼓呢,可她的崽儿只长了两双手两只脚,不够玩啊。
付出必须展现到对方眼前,她必须让崽儿看到自己感天动地的母爱。
张庭把拨浪鼓围着张世乐摆了一圈,“一个拨浪鼓就是一个快乐,两个拨浪鼓就是双倍快乐,一百多个拨浪鼓就是一百多个快乐,娘的乖崽,快跟娘说你很开心。”
崽崽:“……”
脚趾间夹着的拨浪鼓,啪嗒一声落地。崽崽睁着大眼睛无助地看看左边瞧瞧右边,没有一个人,抿着唇砸吧砸吧,更无助了。
她费劲翻身,撅起屁股墩儿爬出包围圈。
才爬了两步,就被人拉回来禁锢在怀。
张庭非要她品评一下拨浪鼓,“乖崽,快告诉娘开不开心?娘为这拨浪鼓可扛了一路呢,路上不仅小孩,连不少大人都羡慕你呢,看着娘那个眼神堪比太阳爆炸。”
世乐百般挣扎,都逃脱不了亲娘的魔爪,气得一巴掌拍到她胳膊上,怒得小胸脯颤颤,像只生气的小奶狗,还嚎了两声“啊啊!”
张庭捏捏崽儿奶香奶香的脸颊,困惑说:“乖崽,你怎么不说人话?快说人话。”她的孩子不是人类吗?
世乐皱紧稀疏的眉毛,吸吸鼻子无助极了,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张嘴,只得将自己的脸离她远些,臭,好臭,滂臭……
张庭偏要脸挨着她的脸贴,深嗅一口,感受小婴儿温热的体温,“我的崽崽你好香,像一块香香软软的奶豆腐。”
宗溯仪正端着调好的辅食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他凌厉暴戾的眼神一扫,最终定格在某人身上,如同护崽的雄兽暴怒。
“张庭!”
张庭本能一颤,险些将孩子摔了,匆忙抱住崽儿,回头看向声源,惟见一美艳人夫两颊绯红,双目如星,眼尾微挑带着凛冽的冷与浑厚的辣,像刺骨的寒冰,又似滚烫的热油,给人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直叫人精神抖擞。
她一时愣怔。
倒挂的崽儿抓紧机会,从她身上扒下来,逃似的飞快爬到安全的地方。
宗溯仪气得鼓起嘴,拧了她一爪子,“乖崽还小,你竟舍得让她闻你的酒臭。”
“那给你闻。”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什么?”宗溯仪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世上怎么有如此无耻之人呢?
张庭也觉得方才的话不太礼貌,她在脑中自动撤回。
她坐直身子,正了脸色,尽量让这位美丽的人夫觉得自己可靠。
她双目如炬,拉了对方的手握住,诚恳说:“敢问这位郎君,可否与你妻主和离?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需要一位父亲。”
第175章
看她这副傻样, 宗溯仪满腔怒意都笑没了。
他漠然抽回手,端着一副沉稳自持的高门正君模样,“女君怕是吃醉酒了混说。奴家与妻主情投意合, 鹣鲽情深, 还育有可爱的长女,自是不会弃她不顾。”
将身子扭到一侧,骄矜抬了抬下巴,冷声道:“女君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偷偷拿余光瞥她。
张庭震惊于美人的痴情, 但却不忍放弃,再度握住他的纤纤玉手, “在下家财万贯, 不说挥金如土,可也殷实滋润, 在诸多同僚中可算上层;论权势, 在下乃从五品的知州,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论品貌才华名声, 常有夸赞, 从未有质疑。”
“郎君既有闭月羞花之貌,冰清玉洁之质, 何苦居于陋巷?郎君亲女,吾也视作亲女,日后你我二人再生个便是。不如今日和离随了我去罢?”
宗溯仪偏过头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这死鬼尽说些混话!他肃了肃神情,转过脸看她, 却说:“女君既是为官,自当端庄持重,何至于想要侵占人夫?”
拂开她的手, “好男不嫁二女,女君纵是再如何出众,奴家亦不会从的。”
罢了,强扭的瓜虽然甜,可她毕竟还要做官,不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如此,便是在下冒犯了。告退。”
宗溯仪眼睛都瞪圆了,他还等着张庭强抢民男,逼娶人夫呢。怎么这就不演了?
他嘴巴张了又合,望着对方踉跄往外走的身影,顾不及旁的,忙上前拦住,噙着美眸,委屈巴巴的,“你也太容易放弃了……”话本、戏文里,不都说恶霸或土匪,遇到美人就一定要强抢回去,大战三百回合吗?怎么到了死鬼这,正戏还没上菜,她就痿了。
张庭不知方才郎心似铁回绝她的美丽人夫,为何追出来?但她下意识叹了三叹,满身失魂落魄,又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郎君既心有所属,不肯与在下好。在下心虽向往之,可深知君心如石。怎能叫你为难?”
“罢了罢了,孤苦长夜我一人独眠,冰水冷饭我一人独享,这又有何妨?”最后深情款款回望他一眼,垂下眼睑,落寞离去。
背影形单影只,无比寂寥。
只看得宗溯仪揪心不已,扑过去环住她的腰身,带着哭腔说:“好了好了,我也没那么爱我妻主,嫁给你就是。”看她这么孤单可怜,他的心活活就跟被人剜了几刀似的。
张庭掐了自己一把,挤出几滴眼泪,动情地将美人搂进怀里,“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宗溯仪点点头应和,哭了满脸的泪,哭到一半惊觉不对,他的妻主不就是她?嫁来嫁去不都进同一个门?
他猛地直起身,顶着一脸泪痕,木然问她:“你是不是又耍我?”
张庭被抓包,神情一滞,小人夫怎么突然长脑子了?
宗溯仪的玉手化为魔爪,狠狠在某人身上揪了一下,磨着后槽牙道:“成日里只晓得骗人的混账,我让你欺负我!”
张庭躲闪不及,生生挨了这么一下。嘶!好大的劲儿,外面的人夫都这么辣吗?
“郎君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那样的。”
“你别跑啊,站住!我听你狡辩。”
张庭倒是想和美艳郎君化干戈为玉帛,可他手里提着根能抡死人的大棍子,她纵有千般万般的由头也不敢停啊。所以说,不能随便调戏别人家的郎君,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仓皇之际躲进了一间屋子,不远处是帐幔重重的卧房,近处是隔出的一小间书房,桌椅柜架一应俱全,棕黑色的架上书籍排列整齐,其间檀香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不知何故,她竟十分熟悉此地布局,正纳罕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索命的阎王步步逼近。
张庭神色一凛,遵循本能钻进重重帷幔,藏了起来。
宗溯仪眯起眼推开门,刚刚就亲眼见她进了这屋。他面上冷笑,故意掐着嗓子唤道:“快出来吧张大人~奴家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男儿,还能打得过你这样强悍的女人吗?”
长腿一扫,大门紧闭。
他一只苍蝇都不会放出去。
缓步往里走,脸上饱含忧色,柔声说:“张大人您饮酒过多,现下可还好?奴家命仆役备好醒酒茶,只等亲自侍奉您解酒了。”
掀开层层帷幔,一个人影都没瞅见,他脑中冒出狐疑:莫非这死鬼不在这儿?是和他使障眼法?
“张大人,您方才不是和奴家说不是有意的,要和奴家解释吗?您人在哪儿?怎不出来和奴家说道说道~”
“别再冷落奴家了,奴家心都要碎掉了。”
室内寂静,无声回应。
宗溯仪拧着秀气的美貌,走出重重帷幔,却见窗户大开,夺目灿烂的阳光从外洒了进来。
他眼瞳微缩,快步上前,窗沿还有一块脚印。咬牙切齿想,狗东西就是从这跑了的!
他抬脚就要跨出窗户追出去,临行前却倏然停滞,收回了脚。
宗溯仪心里犹疑不决,这老奸巨猾的死鬼,就这么轻易让他发现行踪了?不像是她的风格。
他眼眸滴溜溜一转,做出跨窗而出的巨响,嘴里再骂骂咧咧两句,好似自己真的追出去一般,随后脱了鞋袜轻手轻脚返回室内,来到世乐最爱躲猫猫的地方,猛地一掀被褥。
某人正心有余悸拍着胸脯,见身上一凉眼睛都瞪直了。
宗溯仪犹似抓到耗子的小猫,瞳仁晶亮泛着水光,开怀地哈哈大笑,“被我抓找了吧!看你还怎么跑。”
张庭作势自嘲:“鄙人愚钝,不及郎君深谋远虑、足智多谋。”趁他得意自满,撩开腿就要跑。
宗溯仪却早有准备,长腿一扫,身体一扑就将人压在床上,嘚瑟说:“雕虫小技还敢在本郎君面前班门弄斧。”
回看身下之人的脸,女子原本白皙的面上,布满绯色的霞云,更添几缕艳色,多情的桃花眼一眨一合,其中流淌的情意令他呼吸微滞。
他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脸上飞红,浑身发烫,“你这回可算跑不了了。”
张庭确实跑不了了,坐在她身上的这位漂亮美人力大如牛,纵使自己使劲浑身解数都挣脱不得。
她瘫躺在床,认命般的阖上眼眸,“郎君若要惩戒我,叫来你的妻主便是。张庭任打任罚。”先把小人夫糊弄过去,见了他的妻主,她再为自己狡辩狡辩,就不信天下聪明人能有那么多!
宗溯仪松了对她的束缚,转头捧住她的脸,扬了扬曼妙的眉,眼波间淌出醉人的情意,软软地说:“见什么妻主?今日你便是我的妻主。”
张庭醉乎乎的大脑都转不过来了,这说的啥意思?
她甫一睁眼,便见美丽人夫正对着自己宽衣解带。
她目瞪口呆:“你,这这……”刚还对她喊打喊杀,现在就要共赴巫山,外面的世界已经先进到这个地步了吗?
宗溯仪扯开外袍往地上一抛,以为她不从,当下勾了唇,附到她耳边邪恶地说:“叫吧叫吧,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所以,这恶霸、土匪的人设还得自个儿来演。
美人衣领微敞,惟见里头白若一块上等的冷玉,锁骨藏在雪地之间,随他身形微颤,晃出完美的弧度,顺着雪地蜿蜒,便有两株秀丽的梅树,上头分别挂起两朵殷红的红梅,在凛冽的雪中绽放最明艳夺目的颜色。
张庭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还是该感谢自动送上门的午餐?
她难得有些纠结,“这……这样不好吧?郎君不管你妻主了吗?”他还未曾和离,便与自己苟合实在有碍官声啊。
岂料对方冷哼一声,“那个丧心病狂的老东西,总爱在床上折磨我,那事后一早浑身青青紫紫,时常疼得下不了床,管她做甚?”
最后一眼落在张庭身上,似怨似羞,咬了咬红唇,“张大人休要啰嗦,快与奴家同享人家至乐吧~”
张庭也没想到小人夫的妻主这般混账,竟然忍心虐待一位楚楚可怜的美人,简直灭绝人性、惨无人道!
对面的人已经急得开始扒拉自己衣服了,小手真跟冷玉似的,冰冰凉凉,滑滑腻腻,贴在身上将浑身燥热都散去一般,难以想象这般玉做的人儿赤凉搂抱在怀,又是何等的畅快滋味?
但张庭觉得自己还有必要挣扎一下,她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啊,“郎君我们不能这样,对不起你的妻主,对不起……你还是放我走吧,我们今日就当没见过……”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跑出去。
宗溯仪揪住她的衣服拖了回来,娇俏睨了她一眼,“还搁我面前装什么装?”大力剐了她的衣袍,“快点干活,我等不及了。”
太热情了,热情到张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刚要翻身一展英姿,又被人摁了下去,力道之大不容拒绝。
“别乱动,让奴家试试张大人中用不中用。”
被酒意蒙住的思绪更加昏昏沉沉,如同在大海都漂浮,时而遇浪高起,时而急流勇退,她感觉自己如同一位身经百战的水手,扬帆抗击凶猛的巨浪,躲过凛冽呼啸的海风,突破重重艰难后,最终驶向光辉灿烂的彼岸。
不知过了多久,张庭感觉自己都快被小人夫吸干了。
夜深人静,迷迷糊糊睡梦间,才隐约记起这座宅邸似乎是她家?
那小人夫是……?
第176章
翌日, 清晨的第一缕光射进室内,强光落在张庭脸上刺得她挣不开眼,拿手腕掩面。
屋里暧昧的气息还未散去, 昭示着昨夜迷乱的故事。
她扶着酸胀的额头坐起, 疼得轻嘶一声。早知就不应喝那家的酒,着实太烈了。
她下意识扫视周围,眼睛定格在某处,左手边被子里像裹了个球似的, 高高隆起,时不时起起伏伏。
张庭:“……”谁见过这种睡觉姿势?
拖着酸胀的身子, 掀开被子, 把里面团成一团的不明物体掏出来,强行将他的四肢摆正, 平躺放置在床上, 在将被子盖到胸前。
张庭看着面前的杰作,犹觉少了点什么, 过了会将他的手拿出来, 双手交叉置于小腹,这才满意地笑了。
被摆弄的‘玩具’若无所觉, 紧闭双眸,沉浸在黑甜的梦乡当中。
小心拂开他额前的发丝,她在上面印下一吻, 仿佛羽毛落地般轻盈,唯恐惊醒佳人美梦。
她背过身迅速穿好衣物, 径直出了门。
沿途遇到的小厮婢子都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她,像是窥探一只陌生的野兽或怪物,小心翼翼, 诚惶诚恐。
张庭好似丁点都不曾觉察,还温和地跟几个眼熟的仆役打了招呼,状态一如往常,仿佛昨日酩酊大醉发酒疯的那人不是她。
郑二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欲言又止,面色古怪又难以置信。
张庭好半晌,像才看出她的心思,“郑二,这大清早,你作何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她摸了摸脸,笑道:“莫非本官脸上沾了什么脏污不成?”
郑二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说:“东家您昨日何故扛了一麻袋拨浪鼓回来?又因何被郎君追得满屋子乱窜?”
说起昨日,郑二只觉得世界观崩塌。她最崇敬的东家,昨日疯疯癫癫扛了一只偌大的花布包回来,扔到小姐面前吓得人家哭都不敢哭,这也就罢了,东家那样一个伟岸英挺的大女人,竟被一个儿郎追着打,你说这这这……像什么话嘛!
张庭闻言哈哈笑了两声,笑得爽朗开怀,说出自己早就编造好的理由,“那大包拨浪鼓是为城南弃婴堂准备的,那么多婴孩无家可归,无父母养育,身为人母,我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想买些物什宽慰一二。世乐虽然年幼,可娃娃要打小抓起,从小就要培养她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郑二只觉醍醐灌顶,她就说东家怎么会是那等浪荡的疯妇,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东家刻意为之,是为城南弃婴准备礼物,也为教导小姐做人的道理。
是她自己浅薄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东家的仁心与慈爱归结于‘莫名其妙’‘疯疯癫癫’,实在该死该死!
这一刻,郑二愧疚极了。
张庭继续说:“至于和郎君……那是为了……”为了什么?妖精打架?调戏人夫?还不待她编好理由,郑二抢先接过话去,“定是为了切磋武艺!”
她眼神热切明亮,“昨日东家和郎君在屋里切磋了很久呢!”
“咳!”张庭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面上呛得泛起两坨红晕。
郑二还在感叹:“还没见过郎君的身手,但既能在您手里撑那么久,想必武艺不俗吧!”
张庭左看右看,摸摸鼻子,“好了好了,昨日命你做的事如何了?”她纵然脸比城墙厚,可也不好意思将房事拆解到旁人面前说啊。
郑二顺利被她转移注意力,紧接着喜笑颜开汇报工作,“托东家您的声望,咱漳州府的百姓,一听是您下的政令,全都抢着报名,还有……”
张庭边听她说,边往府衙走,时不时点头。
待踏出门槛那刹,她猛然想起——
坏了!子君妹妹被她落在酒楼了!
……
罗子君是在地上醒来的,酒水太烈,她初醒脑中还有些懵懵的。
身上的滋味,更是如被马车反复碾过的酸麻胀痛,她从地上爬起都废了好些劲儿。
踉踉跄跄叫小二打水洗漱一番,才觉好些了。
就是被小二瞅了好几眼,那眼神心惊胆颤又含着试探。
罗子君扔了湿帕,深觉莫名其妙。
“昨日跟我一同对饮的年轻女君呢?”她问。
小二嗫嗫喏喏:“不知、不知……”
罗子君杏眼一沉,喷出缕鼻息,绕过小二出去。
自己醉死过去,睡了一夜也就罢了,姐姐半醒半醉还跑了出去,若遇到不轨之徒,不晓得会出什么事?一时间心紧紧提了起来,忧心忡忡。
她正往张府赶,半道就遇上来找她的张庭。
张庭内心歉疚,“昨日迷迷瞪瞪回了府,竟把子君落在酒家。”多可爱清秀的大姑娘啊,没遇上什么不轨之徒吧?否则她可就罪过了。
罗子君见她平安无事,松了口气,“我正要去找姐姐呢,你没事可算太好了。”若真让有心之辈有机可乘,她会悔恨终身的。
张庭还以为这话是自己说的呢,所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既然没事,那骡子就可以正式上岗了。
揽住子君妹妹的肩膀,转身往府衙方向拐去。
罗子君发觉路线不对,“姐姐我身子不适,让我多歇息一日吧。”
“能走就说明身子骨倍儿棒,子君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谦虚?走吧走吧,属于你的公务早就堆积如山了。”
罗子君望着自己万般仰慕的姐姐,竟觉眼前一幕魔幻无比,她才想问:我不是刚来吗?怎么就堆那么多政务?
便被人推了肩膀往前,“子君生辰几何?到时候我为你贺寿。”
思绪被打断,罗子君又回归那个腼腆羞涩的少女,“今年的早就过了,姐姐若是闲暇,子君请你明年做主宾。”什么堆积如山的政务,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必须得空。”张庭摸了把额间的细汗,可算糊弄过去。
子君妹妹,还是那样年轻呐。
……
从前众人只闻漳州府地缘边陲,经济落后,百姓不堪教化,谁都不愿意来,可自从张庭凭着政绩连升三阶后,众人才惊觉这是块升官进爵的风水宝地。
张庭政绩卓越,将凤仙地基夯得严严实实,这会儿顺着她的路子去干个三五年,不就轻轻松松攒下一番政绩了吗?
朝廷里头因这‘小小凤仙县令’的官职,各方抢得头破血流,打得难舍难分。
高预婕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才挤入这炙手可热的凤仙县,如今来了十来天,就坐了十天冷板凳。
难怪京都里头都说,偏远蛮夷之地不堪教化,委实不假!
她试图插手济州府与凤仙的瓜果订单,却被县丞挤兑回去,竟还告诫自己手不要伸太长?
笑话,整个县都在她的管辖之内你一个小小县丞,竟敢对上峰如此说话!
高预婕拂袖而去,气得面红耳赤。绞尽脑汁想要将整个凤仙县收入囊中,可苦苦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她带着一众侍从漫无目的乱窜,倏地看到一户人家正在起一尊神像,子孙围着神像叩拜祷告,虔诚不已。
高预婕只瞥了眼浑不在意,嗤!一群将希望寄托虚无缥缈之物的愚民。
她继续往前走,走的路越多,沿途捧着神像经过的人就越多。
她察觉到不对劲,拉了一个人问:“不年不节,这么多人请神像做甚?”还都是同一尊。
百姓挺直了胸膛,自傲地告诉外乡人,“恁就不晓得了吧?这是俺们县太奶,天上降下守护俺们的神仙嘞!”
旁边的百姓也乐呵呵附和:“俺们要给县太奶立生祠!”
高预婕面色僵硬,很不好看,天上派下来的神仙?给上任县令立生祠?
她觉得匪夷所思,生生气笑了,自己这个现任县令还在呢,这些贱民就要给旁人立生祠?好啊好啊,真是好得很呢!
她身后的侍从也怒了,夺过塑好的神像往地上一摔,吼道:“立什么立!都不准立,县尊大人在此,尔等贱民休得放肆!”
被摔了神像的百姓崩溃大叫,如同自己被摔折了脚一般,跌倒在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没天理啊,王八羔子摔了俺的县太奶!”
闻声赶来的邻居们一听,顿时勃然大怒,拎起锄头镰刀就冲了过来,“千刀万剐的孬货,竟敢欺负俺们县太奶!俺们跟恁拼了!”
乌泱泱的人头黑成一片,将高预婕一行人团团包围,周围还有源源不断冲过来的百姓。
高预婕一行人大惊失色,这群刁民恶民!
起先摔神像的侍从,顶着一群恶狼恨不得将她撕碎的视线,咽了咽口水站出来,“你们之前的县令早就走了,我旁边这位高县令才是你们的父母官。尔等、尔等不要认错了……”
高预婕:“我是……”话才将将起了个头,就被人打断。
“俺们才不管恁是哪个,俺们只认张太奶!她才是俺们的守护神!恁一个小皮子算老几?还敢跟俺们张太奶比?”
“姐妹们上,给她瞧瞧厉害!无法无天了!”
黑压压的人群一拥而上,分不清谁的左右脚,齐齐往高预婕一行人身上怼。
“保护高大人!尔等贱民还不快快住手!”
等来她的,却是更猛烈的拳脚。
高预婕被侍从掩护逃出包围圈,眼睛怒得赤红,心中气血翻涌。
贱民,贱民!她要把这些贱民全都杀了!
第177章
一行人狼狈回了住处。
富丽的正堂, 一片冷寂。
小厮打了干净的水,小心为主人清洗伤口。
光洁的地面印着其余侍从的脸,她们蔫巴巴站作一团, 瞅着主人黑沉的脸色, 不敢吭声。
高预婕双目发狠紧盯着一处角落,手指捏的咔吱作响。
看得小厮头皮发麻,一时手失了分寸。
“嘶!贱人——”高预婕怒得一脚踹开他,撒落在脸的发丝衬得她更像个无能狂怒的野兽。
她双目猩红, 指着一众侍从,“一群废物!”
今日就是她最耻辱的一天, 都怪这些护主不力的贱婢, 还有凤仙的那些贱民!
“传令给县里的捕快,把方才那些贱民挨个抓起来!本官要亲眼看着她们人头落地!”
“大人万万不可——”老先生气喘吁吁冲进来, 她精通庶务地志, 是嫡系派来辅佐高预婕的人,平时深受对方看重。
可高预婕已被怒气气昏了头, “老先生你不要再说了, 我主意已定,这些寡恩鲜耻的刁民必须死!若今日不除之后快, 他日凤仙县内所有人都知道,我高预婕是个人人可欺的泥人!”
老先生拉住高预婕的手,企图安抚她的暴躁。
苦口婆心劝道:“大人您初来乍到, 应当谨慎行事才对,忍一忍风平浪静, 日后真正执掌大权,再将冒犯的贱民清算也不迟。”
“再者,前任县令高升知州, 如今还在漳州府,您与那帮贱民的争执正涉及到她,若有心之人传到这位耳中,您怕是得吃些挂落。”
高预婕也知应当如此,可心头就像被块石头堵住似的,憋闷得很。
她来回踱步,“那本官的颜面如何是好?”
老先生为她出谋划策,“抓起来,让她们当面给您道个歉。这样既能显得您大度,以理服人,还能收拢一帮人心。”
怕她乱来,特意叮嘱一句:“小人私底下打听过,这位知州不光在凤仙声誉滔天,就是在整个漳州府的威望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不忍则乱大谋,您切记避其锋芒。”
好半晌,高预婕才点点头,可心头翻卷的怒火怎么都熄灭不了。这个张庭走就走了,还留下这么多烂摊子给她,竟还升任知州?呸!
翌日。
捕快将县民召集到一处。
高预婕独坐高台,眼中略含微不可察的轻蔑,俯视底下的众人。
老先生都看在眼底,在心里叹了又叹,招手让人将昨日闹事的乱民带上来。
“昨日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严重的恶事。这帮百姓目无法纪、目无尊卑,竟敢聚众袭击殴打县令,藐视朝廷制度,藐视陛下威严,简直无法无天!”
她话锋一转,“但高大人仁慈,念在百姓初犯,忍痛不予追究。诸位日后需得日省己身,若要再犯必不轻饶。”
底下的百姓窃窃私语,不知在谈论什么。
老先生松了口气,这事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
可高预婕却不满意,那些绑到台前的贱民并无半点悔过之心,底下议论的百姓也无丝毫敬畏之心,这将她堂堂县尊的颜面置于何地?
她昂首阔步走到台前,睨视底下的众人,衣衫褴褛,身形佝偻,长得又黑又丑,就这也配称之为民?
高预婕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说道:“本官虽初到凤仙,可对前任县令的功绩略有耳闻,在她主政期间百废俱兴,民风大振。然而,本官一路走来,发觉民生虽有好转,可许多章程潦草不堪,像县内收获的瓜果怎就售与济州府了?”
“天下海晏河清,全仰仗皇恩浩荡,六部尚书贤明,身为大雍子民应常怀感恩之心,将优质佳果多多运往京都,给诸位大人品鉴……”
“本官既蒙皇恩,忝为此地父母官,必当尽到规劝教化之务,扳正前任县令的错漏,将其回归正轨。”
她一口气将心中所思抖搂干净,料想这些愚钝无知的贱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自当跪在地上感激涕零。
然而再睁眼,眼前却是一帮眸光似火的恶狼,她们死死盯着她,恨不得撕扯下来几块皮肉吃。
人数过于庞大,她骇得连连后退,心惊不已。
“尔等、尔等……休要放肆!”高预婕中气不足道。
紧接着,满天的臭鸡蛋烂菜叶如雨滴般砸下。
“又是个奸贼贪官!又想要把俺们的钱送给高官做面子人情!”在百姓眼中,种植的瓜果就是赖以生存最珍贵之物,是她们建房子的钱,娶夫郎的钱,送孩子读书的钱。
而现在,面前的狗官竟然想把她们唯一谋生的珍宝,献上去自己牟利?
手里砸鸡蛋的动作更狠,鸡蛋没了捡起地上的石头砸,“狗官狗官!滚出俺们凤仙,俺们不欢迎恁!”
“狗官就该千刀万剐下油锅,断子绝孙!”
高预婕好几次气得破口大骂都于事无补,她的一众侍从和老先生也没讨着好,鼻青脸肿狼狈败走。
县丞谷清和县主簿陆名秋站在角落,看完这场闹剧。
谷清忧心忡忡:“据说她是高相旁支子弟,百姓们惹了她可讨不到好果子吃。”
陆名秋却说:“怕什么?这里是凤仙,可不是京都。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要慎之又慎,偏生这姓高的桀骜不驯、无耻之尤,不仅想摘张大人的桃子,还想踩着大人做垫脚石?哼!一切都是高预婕咎由自取。”
谷清看她心有成算,问:“你想做什么?”
陆名秋眼神沉了沉,瞥了眼那伙狼狈逃走的人,“凤仙山高路远,偏远狭隘,信件岂是好出去的?而初到异地难免水土不服,又岂是好活下去的?”
谷清欲言又止看着她,“这样做会不会太恶毒了?张大人仁善,若是晓得又该怎么看你我?”
“张大人知晓又有何妨?新任县令水土不服,与你我有何干系?”说罢,转身走了。
谷清叹一声,她还有夫郎小侍孩子呢,做起事哪能那么不管不顾?
三两步跟上陆名秋,妥协道:“到时你若动手,只会我扫尾便是。高预婕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活着走出凤仙。”
……
今日休沐,张庭难得闲暇,陪夫郎孩子玩。
她突觉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又是谁在念叨她?
一只手猛地压住她的嘴,压低声音警告:“你小声点。”话罢,美丽的眸子怨怪瞪了她眼。
张庭望了望漆黑的头顶,知趣点点头。
冰凉凉的手这才撤去,却又被她握在手心,捏了捏。
“小仪,你的手竟常年都是冰的。”
他眼睫像蒲扇般轻轻颤动,纤细的手指爬上她的胸口,反复画着圈,忽而轻笑一声,嗓音清冽如泉。
“那你喜欢吗?”
张庭将他另一只手按在胸前,正要说什么,忽闻外面传来‘咿呀咿呀’的声音,微张的唇瓣立即合上。
宗溯仪也不催,埋头贴近她的脖颈,轻嗅两下,张嘴叼起细细厮磨。
张庭‘嘶’一声,忍不了他这样胡来,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惩罚性地掐了掐软嫩的两颊。
“郎君管好你不听话的小嘴,否则为妻就要亲自替你管教了。”
宗溯仪胆子见涨,简单的胁迫早就威胁不到他了,还装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奴家只是闻着妻主香,想要含一含,咬一咬。”
软若无骨趴到张庭身上,可怜巴巴望着她,“妻主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这个小儿郎计较的,对不对?”
张庭心底呵呵,微笑:“郎君猜我计不计较?还是说你明日想要晚上再起?”
宗溯仪立即收起可怜的作态,迅速从她身上撤离。
嘴巴高高撅起能挂油壶,“神气什么,等你老了干不了活,看我届时什么笑你。”
张庭点了点他,眼神中透着股无奈,“郎君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到时候支棱不起来。”
叹了叹,“你有没有发现,你相较于咱们刚成亲那会儿,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宗溯仪神色惊骇,面容惨白,抖着声:“你你你你骗人……”他怎会不行?上回分明还是他主导的。
张庭步步紧逼,一件一件数给他听:“你近来腰肢酸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对不对?”实际是他老是喜欢蜷成一坨睡。
宗溯仪小心往后退,满目惊惶。
她继续说:“上回大夫可有劝你节制而为?还给你开了补药?”实际上他风寒痊愈,那补药只补气血。
宗溯仪吓得浑身哆嗦,瞳孔地震,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上回事后,身子酸痛,可是久久不能下床?”实际那日动作粗鲁,本来就该调理更久。
宗溯仪被逼到角落,身为男儿的尊严被剐下,他无地自容,眼角流下几滴泪,像只即将被抛弃的猫儿,手足无措看着她。
忽而抚住脸痛哭,“我才二十有一,怎就、怎就精力不济了?”
这般年轻就不行了,往后还有那么多日子,他要怎么过啊!
一个支棱不起来的男人,又如何博得妻主长久的宠爱呢?他感觉自己前途一片晦暗。
而张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178章
宗溯仪又双叒被气到了。
宗溯仪扑过去咬她。
张庭挣扎失败, 任由被某个小狗抱住啃。
半晌后,她死鱼脸望天,下巴顶着一个深深的牙印。
抹去下巴上的口水, 嘴硬:“开个玩笑罢了, 你还当真了。”
宗溯仪轻哼一声,舔舔锋利的小尖牙,蓄势待发看着她,仿佛在思考哪一块好下嘴。
张庭退了又退, 被抵在阴暗逼仄的角落,退无可退。
她诚恳滑跪:“是在下失言, 宗少爷美人有雅量, 不要跟我这个俗人计较。”
宗溯仪心底还憋着气,手探进她的衣服里掐她, 数落:“若是旁的, 也就任凭你欺负罢了,可睡了爽完提起裤子当无事发生, 还取笑本公子身为男人的尊严, 此罪、罪大恶极!”
“你的手好冰,”张庭腹部痒痒的, 肌肉疯狂收缩,她强忍笑意,推拒着他的手, “受不了了,快拿出来。”
“我、就、不。”
“哈哈哈宗溯仪,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今天胆敢这么放肆!手拿开。”
“大胆书生,谁给你的狗胆,敢和本公子这般讲话?看我十大酷刑伺候。”手专挑某人痒出挠。
“反了天了, 哈哈哈以为我收拾不了你是吧?最后就是再喊‘不要了一滴也没了’,为妻都不会放过你。”
“咿咿呀呀,咕噜吧唧……”
两人动作一僵,面面相觑。
张庭下意识压低声音:“我们好像忘了什么?”
宗溯仪捂住她的嘴,“别说话,小魔头找过来了。”
五月彻底会爬了,天天扒在地上,窜的飞快满屋子找爹找娘。但性格不知像谁,坏得很,一旦被她找着了,就非要缠着你赔她玩躲猫猫。
张庭看宗溯仪,眼神玩味:这折腾人的劲儿,不像你像谁?
宗溯仪瞪张庭,想把她生吃了:坏成这样,不像你像谁?
小婴儿咿呀声渐渐远去。
张庭瞅着缝隙里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拧着眉不解问:“咱们一定要藏衣柜里吗?”
宗溯仪:“这崽子鬼精鬼精的,旁的地方防的住她吗?”
他眼珠子转了转,坏心揶揄:“还是说妻主大人母爱大发,想要出去陪世乐玩?”
张庭很想告诉宗溯仪:不要嫌弃孩子,要宽容慈和地对待世乐,小婴儿正是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他们要给孩子一个快乐圆满的童年。
但是她的母爱好像有点死了。
“郎君说得对,世乐正是爱闹爱玩的年纪,我们身为父母,应当释放她的天性,让她畅快爬着玩,给她一个圆满的童年。”
小崽儿有时候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烦人,上回把砚台打翻,还沾了满手墨汁往她脸上抹,抹完装无辜,害她被宗溯仪笑话了整整一晚;有时半夜睡醒,就爬到她枕头旁边玩,然后她睡着睡着感觉不对劲,醒来发现身上被画了地图;有时抱在怀里,就狠狠揪她头发……
越想越多,越想越沉重。
张庭突然提议道:“世乐头发有点稀疏,咱们给她剃光头吧。”
提起头发,宗溯仪不免也想起了小恶魔的罪行,上回扯掉了他好多根头发。
他十分赞同:“妻主所言极是。”想到小恶魔即将变成小光头,就忍不住想笑。
他兴致勃勃:“剃几回?”
张庭瞟了他眼:过分了哈。
宗溯仪蔫了吧唧怂嗒嗒的,他还想小坏蛋揪一回他头发,就给她剃光头教育教育呢。
好想把她弄哭。
沉寂一阵,他忽然想起一事。
“我要把凤仙书院开到府城来。”戳戳她的胸膛,虎着脸道:“你要过来给我压压阵,开堂课讲学。否则别人都觉得我在说大话,连妻主都请不来。”
张庭满口答应:“没问题。”
宗溯仪竖起一根手指,悠悠然说:“此为第一件事。”俯身凑近她,吐气如兰,“作为书院院长,奴家可要给知州大人好生汇报有关书院的规划。”
“凤仙此地文风贫瘠,迁到府城有助于学生接触更多资源,待到来日乡试,才有更多学生榜上有名。”
张庭夸他蕙质兰心,所谋广大。
宗溯仪嘴角翘了翘,扑到她怀里去,双手环住她的脖颈,小声撒娇:“妻主作为知州,可要为人家批块好地,奴家可是给学生夸下海口了,若到那时,学生来了没地儿住,奴家可要被人笑话死。”
张庭搂住他纤细的腰肢,“本府府学我记得还有盈余的号舍,正好与府学隔开一个院落,书院的学生挤一挤应是能住下的。”
宗溯仪不禁莞尔,高兴死了,“人家就知道你有办法。”对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背,殷勤地不行。
情绪激动,难免得意忘形,他背靠着衣柜门,不小心一下子跌了出去。
张庭神色一变,将他拽回怀里。
人是拽回了,人也出来了。
外面明堂的光线亮得人无所适从。
小崽儿闻声吭哧吭哧爬过来,穿着喜庆的红衣裳,正笑得灿烂,夫妻俩却看得不由浑身一颤。
小崽儿好不容易找着爹娘,兴奋呼着手:“啊啊啊。”张开手要抱抱。
张庭战术性退了一小步。
宗溯仪同一时刻退了一大步。
张庭无语看了他眼:“……”
然后认命把小崽儿抱起来,惩罚性地拍拍她肉乎乎的屁股墩儿,威胁:“再敢欺负娘,你爹就要给你剃光头。”
突然被泼了盆脏水的宗溯仪:“……”幼稚。
……
两月后。
风和日丽,天高气爽。
凤仙的学生们,帮着家里摘了这季度新熟的瓜果才来的。
其中不少,还是头回来府城,商品繁复多样,民居密集整齐,她们看得目不暇接,被种种繁华事物迷了眼。
“乖乖,比俺们凤仙卖的东西多好多!”
“废话,这可是府城。你走快点,今日张大人要为我等讲学。”
“就来就来!”赶忙放下东西,飞快追了上去,“等等俺。”
讲学之地是漳州府府学,庄严肃穆,文气极盛之地。
众人甫一踏进大门,都不敢乱瞟,抬头挺胸跟着随从走,唯恐给张大人丢了面儿。
虽然读书拼不过府学这帮人,但输人不输阵嘛。她们可都是凤仙出来的。
大厅之内刷着棕黑色的漆,浑厚庄重的陈设铺就,透出一股大气磅礴之美。
府学的学生们差不多都来齐,立在左侧恭敬站着,静待知州大人亲临。
有几个对对面的人看不过眼,努努嘴:“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这都什么时候来才来?真不知礼数。”
“也不知道知州大人为何让这等人跟咱们住一起?”
“噤声!张大人自有张大人的考量,我等只需读好圣贤书,旁的不在关心范围内。”
说话之人是府学头名,几人很是信服,当下就没吭声了。
时辰将至,张庭才施施然赶来。
“庭来晚了,令诸位久等。”她面前噙着抹淡笑,温润谦逊,身披玄色常服,背着光从外头大步流星走进来。
“大人言重,学生愧不敢当。”
她撩起袍子在主位坐下,让众人坐下,说今日只是前辈与后辈的一场谈诗论道,让众学生不要拘于身份。
她开了个头,从几年前自己奋起读书说起,由浅入深,句句激励在场的学生奋进科考,为自己挣得名声荣誉,为漳州府挣得荣誉。
有学生问:“学生愚钝,全仰仗家中辛苦供养,可自幼读书缓慢,反应迟钝,二十多年蹉跎至今,也仅仅是个秀才,是否应当放弃?”
张庭一顿,往此人看去。
她三十多岁年纪,两鬓隐隐泛着白,衣裳打了不少补丁,目光颤颤盯着自己,仿佛正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如此形状,家境是好不了的,然而自古却讲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张庭定定看着她,说:“人生道路千百种,出仕做官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诸位与我同坐一堂,庭便剖心而言。府学乃府城最高学府,诸位既然能迈入此地,就已是人中佼佼者。可考举做官,不是一蹴而就,也并非仅靠刻苦就能行,讲究天和地利人和,有时候哪怕蹉跎一辈子,也只不过在原地打转。”
“可出人头地的方式数不胜数,若自己都知前方是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便应及时止损,不要因执念蹉跎了岁月。”
她端起茶盏敬众人,“人生在世不过三万余天,过了一日少一日,说句实在的,你我都不知意外与明天哪个先来。我们最重要的是,努力过好每一天。”
她低头忽而笑了,“我本不该说这么多的,来日金榜题名人数更多,也对我更有利,可我总是觉得,漳州府虽然需要更多的秀才举人进士,可也不仅仅需要秀才举人进士,诸位不应将自己困于囚笼,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围着功名打转,反倒魔怔了。”
“这活了一生,又算什么呢?”
场内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瞳孔缩成一点,紧紧锁在前方那人身上,好几次想开口,嘴唇翕动了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指头无法抑制地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海啸。
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们:要拼命读书、要出人头地,要考取功名、要光宗耀祖,多少个昼夜寒窗苦读,可又有谁关心过她们活得开不开心?
只有眼前这个人,只有眼前这个人在乎她们活得好不好。
她的话在众人耳中不断回响,引得灵魂震颤。
她们光是站在她后面,都觉得自己沾到了月亮的光辉。
所有人身子难以克制往前倾斜,如同信徒仰望信仰,匍匐着只为更贴近心底那束光。
牢牢注视着她,眼底聚满星光,那是她们朝圣的方向。
第179章
张庭将一切尽收眼底, 满意看到的所有,可心底不免生出些许异样。
这些都是漳州府未来蓬勃向上的种子,实现命运逆转的火焰。
目光所至, 难免柔和下来。
她突然扔下一个重磅消息:“诸位今日汇聚于此, 庭还有一事要告知大家。半月之后,漳州府会举办一次雅集,广邀天下才子名士,游览本府风光, 吟诗作画,评出名次, 汇编成册, 传誉天下。”
“我漳州府的英才们,亦可协同而往, 遍观山水, 作诗作画,让天下才子名士见识尔等风采, 一展我府文气。”
天哪!天下的才子名士都会来我府参加雅集?
场内所有的学生面面相觑, 有的激动万分,高兴的想要跳起又强行按耐住, 有的面色惨白,被天大的喜讯冲击,反倒惶恐不已。
就在这时, 一个学生忐忑道:“知州大人,我府无论是乡试会试, 都沦为垫底,就算举办雅集,我等也无法同旁人匹及……恐怕要给您丢脸了。”
漳州府不说各县的学生 , 就拿府城的学生来说,比之隔壁通州府的都差得远,更不要说天下的了。
可是,对自己人怎么能一味贬低呢?精心灌溉才能孕育出美丽的花朵。况且,张庭始终认为,漳州府学生或许底子是差得远,可她们不会一直差得远,总有一日能够傲立苍穹。
张庭挺鼓励她们:“道虽逊,不行不至,事虽小,不行不成。在一切未有定论前,凡是在于行动,在于一步步谋取胜利的果实。”
“凡是向目标奋进,都是值得称颂的,就算最后差旁人一筹,下回再接再厉便是,又何论丢脸呢?”
她目光如水,浅笑道,“漳州府有尔等才学出众,德行高尚的学生是它的幸运,在我张庭统御之下,能有诸位这样德才兼备的学生,也是我的幸运。”
这说得在场的学生无不流泪涕零,心头震颤无以复加。
“知州大人……”
有您做我们的知州,做我们的父母官,才是我们几世修来的幸运啊。
这堂课将近尾声,末了,张庭勉励他们刻苦学习,向目标冲击。
“我们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往后出仕做官,或是归于平淡做点小生意,亦或是教书育人,最忌讳的是反复无常、三心二意,最重要的是向最适合自己的目标,一鼓作气往前冲。”
“或许大家今时比不上那些广誉天下的才子,可总有一日会比她们更优异千百倍。”
“大家永远都是漳州府的骄傲。”
“谨遵大人教诲——”学生恭敬朝她行礼,这堂课感触之深,心悦诚服。
张庭不由莞尔,带着仆役施施然离去。
雅集的请柬发往全天下各地,约莫已经传达到指定人手中。
只再等半月,雅集就能进行。
她为这一日铺垫良久,早早修缮或重建在诸县、府城的建筑,修通各县要道,整肃民生风气,近乎日以继夜,才将漳州府打理得一派欣欣向荣。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京都,不少人都收到了她的请柬。
甚至是高璆。
她觉得荒唐至极。
高璆视张庭为死敌,完全搞不懂她想要干什么。
于是她草木皆兵。
这一定是张庭那臭丫头的阴谋。
赵熹也觉得是,“此女御下尽是是豺狼虎豹之辈,阴司之法数不胜数,直叫人胆寒。手底下都是一些阴曹地府出来的恶鬼,更别说她本人如何狠辣了。”
她轻嘶一声,拭去眼角的泪意,痛惜:“小高在凤仙受了不少苦,都被折腾病了。”
小高便是高预婕,是高璆旁支的嫡次女,赵熹小时候还抱过她,跟她很是亲厚。
陈琉斜倚在榻上,正嗑着瓜子吃,乐呵看师徒二人的脸色。
“两位大人何必一惊一乍?我看着张庭未必抱有坏心。”
上回她遣人送了三匣子金过去,对方原封不动收了。这不就代表有意归入她麾下吗?
在陈琉看来,这风雅集的请柬反倒是张庭的投名状。
以雅集游山玩水之名,既能不引起母皇怀疑,又能为自己博得名声,简直一石二鸟,乃是极为难得的妙计!
高璆困惑不解看着她,心底狐疑。上次被下了那么大脸面,五皇女竟还能为张庭说话?
高璆全然不知效忠的主上,早已私底下拉拢自己的死敌,还意图跟她暗通款曲“背叛”自己。
好歹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上,沉沉浮浮这么多年,高璆还是有些敏锐度的,虽不知具体缘由,但明显感觉到五皇女的态度有问题。
她眼底暗了暗,按住不表,准备私底下找人探寻一番。
早知张庭能够火速成长为心腹大患,还能左右皇女的想法,在她离京的时,就应该派人斩下她的头颅。
请柬也到了旁人手中。
韩秉月正和女儿对弈,“我觉得她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韩云缨捏了白子落棋,不解:“不过平常的诗会罢了,顶多兴师动众,范围广了些,母亲您多虑了吧。”
韩秉月摆着手,要她看现在的棋局,“云缨,你看这副形式如何?”
韩云缨:“ 黑子以退为进,将白子团团包围,竟是一副四面楚歌的情形,方才母亲是迷惑我吗?”
“巡抚回京,您的棋艺更厉害了。”
韩秉月却说:“你只看到了黑子围杀白子,全然看不出这副情形与现在何等相似吗?”
韩云缨更疑惑了,“还请母亲指教。”
韩秉月点着黑子,意有所指:“黑子近年变故重重,一朝翻身羡煞旁人,可谓万众瞩目,正是所有人对她最警觉最关注她的时刻。你说,这时候她该如何?”
韩云缨:“备受瞩目,不尽然是好事,极有可能惹上麻烦。若是女儿,会潜心下去低调坐稳位置,再谋图以后。”
韩秉月笑了:“可她却不一样。非要在这个敏感节骨眼儿上,利用旁人对她的关注度,下了一盘天大的棋。”
“母亲何出此言?”
“我且问你。此次诗会之后待如何?”
韩云缨细细思忖,“无论成败,漳州府都会名声大振。”可她又不明白了,“做官总是讲究脚踏实地出功绩,这也是您常常教导我的,一时的名声又能代表什么呢?”
韩秉月:“这正是我想要说的。”她捏起白子,落在棋局中某个位置,不起眼,却莫名觉得精妙。
“活了!”韩云缨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看向母亲。整副棋局彻底被盘活了,一张一弛,透出无限的生命力。
韩秉月低头笑笑,似是感怀,似是欣慰:“文体搭台,经济唱戏。你说这棋妙不妙?”
一个晋升速度、令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五品大员,一个旷古未闻、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一个人德才兼备、越众而出的贤达,哪里又能是众人想的那样简单?
在旁人还在嗤笑轻蔑她的时候,她早已通晓规则,并善于利用规则,远远走到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只待一日答案揭晓,便能彻底将一滩死局的漳州府盘活。
韩秉月都由衷的敬佩她,行事稳重,泰然自若,面对旁人的闲言碎语归然不动,还能一如往常布下这场惊人的棋局,这等稳到极致的心态,着实……令人胆寒,又不由钦佩她。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云缨,这次你也去看看吧。”
……
众多收到请柬的才子名士纷纷行动,远赴漳州府。有的为主办者响亮的名头,有的心怀恶意专程去看笑话,有的真心实意想去徒步赏景,舒畅心情。
言而总之,漳州府,一个人们少有提及的州府,如今成了大家脍炙人口的话题,且深深印刻在脑中。
漳州府府衙这边,也收到了诸多参加集会的回信,正如火如荼做着准备,力求让来访才子名士宾至如归。
邀请的都是天下有名之辈,来自各个州府,难免人数过多,筹备不及。
张庭那更是昼夜不息,亲自上阵指挥,人手不够,连宗溯仪都被拉出来搭把手。
宗溯仪算盘打的飞起,心底骂骂咧咧,工作任务繁重就罢了,工作环境还不好——对面坐着他最讨厌的人。
“姐姐,喝口茶润润嗓子吧。”罗子君星星眼捧着茶过来。
张庭指挥雅集布置之余,还要处理整个漳州府的公务,忙得两头打转,连忙摆手,表示不用。
罗子君笑得开心,正要关心她两句。
张庭却问:“子君分管的黎县郑泽县如何?可准备妥当?”
罗子君脸上一僵,干笑着,“黎县近日路上滑坡,已派人去收整了,还没回来……”
张庭不满她的工作态度,“妹妹身为一府通判,应当慎之又慎,仔细监察,若疏通道路之人遇上险阻,也好迅速支援。”
罗子君被说得面色臊红,羞愧不已:“子君知错,这这就去跟进。”
眼瞅着臭丫头灰溜溜逃走的背影,宗溯仪眉毛忍不住扬了扬,心中暗自窃喜。
非得在张大人忙得团团转的时候,没事儿找上门,活该被数落一顿!
“账目对完了吗?”他幸灾乐祸肩膀狂颤,眼前猝不及防窜进一张脸,吓得身子一抖。
他柔柔依附过去,扯着她的袖子撒娇,“张大人,人家手累了,就休息休息会儿嘛……”
张庭脸笑皮不笑:“快干活。”眼中透出不容置喙的凶光。
宗溯仪缩缩脖子,委屈巴巴看了她眼,撅起嘴转过头继续打算盘。
哼,凶什么凶!
以后等你老了,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
第180章
一晃数日过去, 全国各地受邀参加集会的名士贤才,纷纷抵达漳州府府城。
盛大的雅集便拉开序幕。
赴会的众人名播远扬,影响力、号召力巨大, 张庭十分重视。连‘久病多日’的何知府, 都难得露面接待各地来宾。
何知府白着张脸,念完开宴诗,忐忑瞥了张庭眼,见她面容平和并无不喜, 才放心下来。
“老妇病体缠绵,体力不支, 不能协同诸位游山玩水, 尽享山水之乐,深感抱歉。接下来就由张大人暂代老妇, 邀诸位老友、小友遍观本府, 一览风光。”说完,憋屈地被随从拥簇着离去。
席间, 众人议论纷纷。
“何大人虽体弱病多, 可心胸宽广,不恋栈权力, 大方让渡权利,倒不多见。可叹上苍令她病体孱弱!”
“都说眼见为实见真章,所言不虚。外头都说何大人小肚鸡肠、趋炎附势, 依在下看,那才是小人嘴碎。”
府城的小吏曾目睹何知府的威势, 闻言俱都奋力憋笑,压住面容的扭曲。
何老乌龟哪里是‘放心让权’?分明是被张大人活活治住了,压着她的头顶, ‘请’她交付权柄。
张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眼皮都没眨一下,时不时还附和这些大儒说几句。
余下的时间,便协同众人逛了圈府城,以表地主之谊后,张庭召了底下一名从六品的闲官作陪,又派遣郑二跟随,就抽身回去。她作为一府知州,每日需要处理的政务数不胜数,与名儒交际固然重要,可也不能顾此失彼。
她在回程的路上,轿辇被人拦住。
随邑怒目圆瞪,正要呵斥,却被自家大人止住。
张庭掀起轿帘,细细打量眼前人。
来人衣着华丽,样貌看着有几分眼熟,但脑中就是没有这号人物。不过身有功名者见官不跪,张庭决定听她说道说道来意。
来人向她作揖,恭敬一拜,“在下韩云缨,京都人士,不才与大人同科,三甲进士出身,而今还未授官,久闻大人声誉,今日特来拜会。”顿了下,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韩云缨想说的是,从前与张庭还有过一面之缘,在某位国子监生员举办的雅集上,她误以为张庭是不请自来攀附权势之辈,当时态度很是轻蔑,想道个歉,可又没脸开口。
几年前,曾经轻视鄙薄之人,如今无论身份地位、才学名声都远高于自己,这搁谁身上都羞窘难当,韩云缨更是臊得不行。
张庭想了一下反应过来,原来是韩老师的女儿,虽不知韩云缨为何局促不安,但她既然是韩老师的女儿,那便是我张庭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张庭下轿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一阵关心寒暄。
漳州府能顺利度过天灾,自己能顺利升任知州,韩老师在其中的作用不容忽略。张庭钦佩韩秉月的正直守序,也由衷的感谢她,面对她的女儿自然更亲近几分。
韩云缨感觉到张庭的热情与亲切,心底松口气的同时,莫名生出几分失落。原来自己如鲠在喉的往事,她根本不在乎,也完全不记得。
张庭若无所觉,同对方称姐道妹,还热情邀请她共进晚餐,摆足了十成十的诚意。
韩云缨浅淡一笑,自然应下,思绪不由飘远。或许这便是母亲勒令她外出游学的目的吧,见识外边世界的广阔,见识旁人豁达的胸怀,也认清自己狭隘闭塞的内心。
……
此次雅集堪称盛况,来访的各个名士大儒对漳州府的景色赞不绝口,扬言此地为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美伦美奂,恍若仙境,要为它作诗称颂赞美。
可所到每一处都美的令人窒息,她们目不暇接,心头难以取舍,都不知该选取哪些先入手?
自古以来,漳州府虽地处偏远,道路曲折难行,穷困落魄,少有人往。可得天独厚的地势、气候,为它打造出一副绝无仅有的风景。
春日万顷碧空,桃红柳绿,明媚烂漫,连空气都带着花的芬芳;夏日阳光盛大,一层红土地覆盖,将开阔厚重的地势显得更加磅礴,气冲斗牛;秋日时而阴雨连绵,时而满地金黄,时而落叶萧索冷酷肃杀,多变却显出各式各样的美景;冬日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仿若踏足神之领域,林间的风是凛冽的,也是最为纯净的。
如今,正值夏秋之交。
是瓜果最丰沛、最饱满的时候,是风景最为别致、最为多变的时候,也是百姓笑脸最多的时候。
受邀来此的人,无不流连忘往,深刻陶醉于此,以至于雅集无限延期。
不过沉迷赏景,不影响张庭宣传文旅,她命人将流出的诗赋文章画册,统一编纂成册,让人悄然流通出去,让世人通过诗画、通过想象都见识见识漳州府的风采。
另外,“《何秀才神境游记三两事》可准备妥当?”这书是张庭一月以来躲在书房呕心沥血之作,讲述何秀才迷路后误入一处桃花林,来到神境(漳州府),以四季时令为线索,分别与邻家公子、貌美伶人、清冷琴师、高贵县主……等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回禀大人,三万套话本印刷完毕,正秘密堆在仓库里头,只待您一声令下。”王五凶神恶煞抹了抹脖子,仿佛正预谋干什么天大的坏事。
张庭:“……”
她只不过想趁着风口浪尖,顺道赚一波外快而已。
在王五胳膊上抽一巴掌,活脱脱一副恶霸模样,“行事正经些,快下去干活。”
王五瞬间垮了脸:“哦。”
……
一晃又是两月,有关漳州府雅集的话题渐渐减少,张庭那边浩大的声势,可引得众人往漳州府去?有的,但不多。漳州府远得就跟去流放似的,就算是大儒贤达亲自盖章的名胜之地,交通闭塞行路不便,也足矣令人望而却步。
京都不少人都暗自看张庭笑话,就算晋升速度她们拍马不及又如何?张庭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庸才,热火朝天搞得举国皆知,结果却雷声大雨点小,看陛下会不会后悔提携她?看她还有没有脸在官场混?
然而就在这时,一本名为《何秀才神境游记三两事》话本却横空出世,迅速席卷全国各地,其热烈讨论程度,从古至今闻所未闻。
上至朝廷大员,下至平民商贾,无不密切关注着,深陷于或悲或喜的虐恋当中。
突然某日,有人从话本中发现端倪,书中描绘的神境竟与漳州府一般无二。
有官员得知此事,纷纷咒骂何知府奸贼,暗地里耍阴招,竟以话本的形式宣传漳州府,看着势弱任凭处置都是骗人的,还藏着掖着,给她们玩个大的。
若问证据?那书名主角姓何,书中尽数道的是漳州府,而何知府贵为知府,理应想方设法发展经济。这不是铁证是什么?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贯看着老实巴交、胆小畏缩的何知府,竟然不怕遭人嫉恨,有这样的血性,敢顶着那么大的风险写这样的艳书,宣传漳州府。
倒算个能顶事的大女人。
何知府全然不知自己这么有血性,她成日窝在宅子里,全心全意装病,装得都快真病了。
郑同知照例探望病友,手里边还捏着本书。
先是叹了口气,怜悯看着她,“何大人您可还好?”
何知府心说:整天闲都要闲死了。
整个人无精打采回她:“一点都不好。”从前大权在握,尽想着玩乐,如今大权旁落悔之晚矣。
郑同知又叹了口气,为她多舛的命运感到同情,“看来你已经知道这事了。”
宽慰她说:“凡事都要往前看,咱们过一日算一日,事情还远不到最糟糕的程度,放乐观一点。”
何知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只是闲的慌,怎么郑同知说的就跟她要死了一样?
“你不知道?”她目露讶异,将那书递了过去。
“外面人都传遍了,这书是你写的,目的就是广泛宣扬我府。”
何知府听了只觉眼前一黑,什么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这就是。
她紧紧攥住郑同知的手,哆嗦着声说:“这不是我,我……”她好冤枉啊!
郑同知也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了,包括漳州府的所有官员、百姓也知道不是你。”她们两个畜生的名头太响亮,洗都洗不干净。
她话锋一转:“可外边其余州府的百姓和官员都觉得是你。”
她凑近询问:“何大人,你最近是不是又招惹那个煞神了?”
何知府委屈,她这些时日一直都窝在家里,甚至都不敢出门,唯恐碰到她,又怎么能招惹上了?
她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我这是上辈子、上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上苍要派下张庭来收拾我?”
“苍天啊诸神在上,信女愿后半辈子茹素,广捐香火,您就将这个杀神收回去吧。”
不过何知府没撒谎,她最近确实很安分,没得罪张庭。
可张庭也不是要整她。
只不过呢,在那天晚上抓阄选姓的时候,就抓到一个‘何’字,天地自有命数,这总不能怪她吧?
实在要怪,就怪何知府自己倒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