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挥别百姓之后, 张庭眼含热泪回了府衙。
杀了那么多官吏,不出三日,外头必定沸反盈天, 弹劾她的折子将会如江水般汇聚到成泰帝案头。
她已经酿成大祸, 是时候让高相出来顶罪了。
几乎落座,她便立即动笔:
臣奉圣谕,巡察鄞州府水政。本欲体察民情,整饬吏治, 以报陛下天恩于万一。然臣所睹闻,惊心骇目, 五内俱焚, 不得不含泪具本上陈。
一、所见之污秽,触目惊心。臣所至之处, 表面河清海晏, 实则暗流汹涌。经……官吏吮吸民脂民膏,坑杀百姓, 其卑劣恶行, 令人发指!
二、执法之决绝,于心难安。臣秉承陛下‘雷霆雨露, 俱是君恩’圣训,依大雍律法及陛下所赐之权柄,已将罪证确凿, 民愤极大者戮首……共计一百六十七名,令人骇然!陛下圣明, 光照寰宇,不想圣辉之下……臣悲愤交加,痛彻心扉!
三、根源之深深, 尤敢忧惧。更令臣寝食难安者,此辈蠹虫,非仅胆大妄为,乃背后倚仗势力叫人胆寒。经查……结为党羽……视国法、陛下如无物,朝廷之上,有重臣为其张目,地方贪腐,搜刮克扣朝廷乃至陛下内库……古今中外,闻所未闻!臣忧惧万分,彻夜难眠!
写到这,张庭提笔的手忽然顿了下,鄞州府的钱被贪了没多少,治水过后基建怎么搞?跟这老婆子要!就说官吏贪污残害之风太盛,以致百姓起义,虽都归顺震慑,但需要两百万两安抚民心云云。
即便鄞州府没有百姓起义咋滴?世上无难事,只要敢开口。
……
触怒权贵,臣在所不惜,惟愿以此残躯,为陛下扫除奸佞,廓清玉宇!
臣张庭顿首再拜,谨奏。
完成这篇大作不过一刻的功夫,张庭起身舒展四肢,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至御前,务必在御史弹劾她之前呈报陛下。
想想这回赈灾粮又是从成泰帝裤兜里扒拉的,她默默摇摇头,这老婆子有的气受了。
朝廷那边的‘外患’解决了,张庭将视线转移到‘内患’。朝廷那边收到奏疏,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调拨粮食,以及一应物资,在这期间百姓都是要吃饭的,没饭可吃,人就只能变作畜牲,同类相食了。
她把府衙仅剩的独苗赵通判叫来,“你去核查粮仓还剩多少粮食,尽快报与我。”目前没发现此人有何鬼祟,脑袋暂且留给她用。
赵通判牙尖打颤,比见了阎王还要怕,“大人,下官不司钱谷之事。”
“本官知道,可整个府衙官吏不就只剩你我了吗?赵大人如此关键危机的时候,你应当拿出女子的气魄,把鄞州府这个‘家’担起来啊!”她手一摊,十分无奈,“赵大人速去吧,莫要让本官久等。”
赵通判怕死这活煞神了,不敢拒绝、不敢耽搁跑出去干活,还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啃,爬起来马不停蹄就往外跑,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回来了,唯恐项上人头不保。
“本府粮仓除开今日消耗掉的,还剩三十万石粮食……”赵通判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触了霉头。整个鄞州府三百万余人,三十万粮食顶什么用啊?吃半个月都不够!
张庭也是扶额叹气,朝廷就是收到奏折立即运粮,都要一个月,更别提运转低效缓慢的古代官僚系统了。
指使她:“今年除了本府,别处年景都还好。你支一半粮食去跟人家换麦麸,约莫能换六十万石麦麸回来。”
赵通判讶异:“大人换麦麸做甚?”需要这么多喂牲畜的贱物干什么?
“吃啊,麦麸掺米混着煮来吃。”张庭点了点桌面,理所应当道,“届时你我都需与百姓同食,度过难关。”麦麸虽然口感差了点,但有些营养,还能填饱肚子不是?
“啊?”赵通判目瞪口呆,连害怕都忘了,“麦麸这等贱畜食用之物,岂可入喉?”
张庭呵呵,真快饿死的人,是不会计较粥里有没有沙砾,更何况麦麸?她说:“百姓再没有粮食吃,饿红了眼,恐怕就会把你宰了吃。你是想百姓吃你,还是跟百姓一起吃麦麸?”
赵通判险些被吓得栽倒在地,忍不住离她远些,这人简直魔鬼在世吧?
她深怕张庭反悔,忙声应下:“下官吃麦麸吃麦麸。这就去办!”转身就要退出去。
末了,张庭叫住她:“将府衙剩下的小吏通通叫来。”死的人是死了,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工作啊。
将一众小吏召集到院中,张庭立在台阶前正中央训话。
一是整肃吏治,发表一番杀人感念,提醒大家再敢干坏事,她会帮你把脑袋搬个家哦。
二是要她们去隔壁州府要饭,哦不……是使劲浑身解数借粮,只要不伤天害理违反律法,随便什么方法,只要要来粮食,她通通上报嘉奖。
三是留了几个成立监察机构,监督众小吏行事,还会被外派到各个县,明察暗访,一经发现作恶多端的官吏,立即带到她面前。
说完,她就让众人散了会,又从亲卫、衙役、百姓当中提拔几个上来用,打散分派任务,两两配合,将百姓按人头分配到她们头上。
既在鄞州府立了威,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那些个贪官污吏的家,通通抄没个干净,指挥亲卫搬粮的搬粮,运钱的运钱,总之通通搬空,不能落下一针一线。
至于她们的家眷,通通抓走做苦役,享受那么多民脂民膏带来的美好生活,是时候进行劳动改造了。
还有一些富商乡绅,张庭觉得能养活那么多贪官的地方,这些人肯定大大滴有钱,于是趁火打劫……哦不趁热打铁振臂一呼,号召广大富人朋友捐粮的捐粮,捐钱的捐钱,官府不会亏待大家的,凡是捐了钱粮的人,官府都会为他们扬名立碑。
什么?你问不捐待如何?
张大人待人宽和,不捐也没啥,就是大家都捐了,就你不捐会显得比较醒目,令人印象深刻哦。
为巩固民心,针对重中之重的粮食大关,她还特意设下一条规矩“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至于吃饱饭的百姓,那当然同样不能闲着了。人一闲着就容易想不开,不是造反,就是抑郁,张庭觉得都很不好,特别善解人意给百姓们分派任务。
最近水位降了不少,让大家挖沟渠排水嘛,以工代赈,早一日完工,大家早一日重返家园,何乐而不为呢?
既要节流又要开支,还有多的人分派出去捕鱼啊、挖野菜啊,搓麻啊搭房子啊,都可以,总之丁点儿都不能闲。
这日,张庭刚支派了一队人马巡视治安,鄞州府的富豪们就迅速驮了几十车粮食来,热情援助本府。
张庭转了一圈,十分满意,赞她们:“诸位不愧乃识大体的义商,本府可谓地灵人杰。”手一挥,衙役将几十车粮食押送粮仓清点造册。
富豪们擦了擦汗,这厮满意就好,满意就好,她们项上人头是保住了。
当下赔笑:“百姓饥饿困苦,吾辈早就想捐纳粮食,只可惜贪官佞臣当道,好在有大人雷霆清扫,这才放心将粮食奉上。”
张庭就喜欢这些思想觉悟的有钱人,“如今鄞州府政治清明,但生灵涂炭,诸位若仍于心不忍,也可再尽尽心,本官必将尔等的大义传达给治下百姓。”
再捐?富豪们大惊失色,好不要脸的人物!有的气不过,抖着根手指指着张庭差点晕厥过去。
有沉得住气的,也是面如菜色,“回禀大人,吾等已献了大半仓库的粮食出来,若再捐……怕就养不起家人了。”
看来鄞州府不怎么富庶嘛?张庭有点失望,但是安慰她们:“行商不过一个‘信’字,诸位为义商行义事,便已取信天下了。待本府水患平定,还愁家业不兴?”
富商们听了,不由纷纷点头,也是这个道理,心头总算好受点了。
今日入库约莫十万石粮食,听着挺多,可若供给全府百姓吃用,那是远远不够。还得在咱们陛下手里头扣点啊。
前几日的密奏内容太多了,张庭担心成泰帝年纪大了有所疏漏,又写了封折子道出鄞州府艰险,不过重点在要钱要粮就是了。
这可苦了她了,为让成泰帝心甘情愿给钱,她脸都不要了,花大把时间、大把篇幅拍其马屁,什么违心的话都说尽了。
唉,为了鄞州府灾后重建,她可谓煞费苦心,罔顾一世清名啊。
次日,张庭一早便去巡视堤坝,堵是堵住了,但看着不太稳当,她又命人加固一番。
河泊所属官光站在她旁边,就都快被吓得尿裤/裆了,“是是是,您说的是。小的这就去办!”
“回来!”
小吏定住,以为惹了杀神不高兴,僵硬地扭过身,“您、您说。”
张庭走过去,就闻到一股尿骚味,蹙紧眉头退了两步,“本官又不吃你,这么怕做甚?”不就是杀了一百多号人?至于么?
小吏:“下官知错,下官知错!”身子是重新挺直了,然而这腿儿可不是这个意思。
张庭懒得看,真埋汰。
“这堤坝周围,可有人家?”
“回大人的话,河两岸都有两处村落。”
张庭手一合,“善!待会本官命人草拟一份告示,在本府设立堤坝长制度,你接到文书便去通传吧。”
所谓堤坝长制度,就是在堤坝附近的村落选取堤坝长,平日监管河道有无异常,毕竟本府河道众多,地域辽阔,河泊所官员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一处守着。
为防周边有投机之辈,堤坝长的单位是一个村落,就是说如有问题,全村连坐,不过既有罚,自然有赏,且奖赏丰厚。
小吏这一听,连恐惧都忘了,“大人高才,下官拜服。此计一出,河坝自当永无后患啊。”试想,整个村子的人都视河坝若项上人头,当眼珠看着,哪还会有今日之事?
既绝了患事,又收拢了民心,太妙了!
张庭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带着亲卫去别处。这只是她今日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小吏一时间又觉得羞愧,鄞州府有张大人这样勤勉的好官,又为本府宰了那么多贪官污吏,她竟然觉得恐惧?实在太不应该。
没有蒙蔽视野的奸佞,张庭将事务分摊下去,一切倒能勉强运转,但人才匮乏长此以往可不成。
她奏请朝廷调派人才以及特批本地举行一场吏治考核,顾名思义,让百姓们参与吏治考核,若考上就留在本地担任小吏了,有的品阶都没有,倒是可行。
奏疏刚写完,府衙就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纪璀。
他是来主动投案自首的。
来人跪在堂下,分明正值青春,却形容枯槁,无比憔悴,活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
纪璀将胡县令如何与昔日那三名匪徒勾结,分取死人银两的事倒腾出来,又说自己父母就曾是她们刀下亡魂,他潜伏在胡县令身边,就是伺机为父母报仇。
“那日胡蝶说她命人毁了堤坝,拽着草民要逃到湖州府去,草民恨苍天不公,怒火难忍,就拿石头将其砸死。此为草民之罪,恳请大人惩处!”他双手呈上一物,以头抢地,“这是胡蝶贪污受贿,与人勾连的证据。请大人查阅。”
张庭轻啧一声,不怪枕边人狠心,要怪就怪胡县令罪有应得。
衙役将罪证奉给她,张庭摊开一看,又是啧啧两声,上面的人她都一个不落砍了,“这些罪证,本官将呈报天听。至于你杀妻之罪,所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且念在自首有功的份上,本官会为你求情。来人,押解下去吧。”
一堂人散去。
方才之事,郑二慨叹唏嘘不已,“东家,杀妻是杀头的重罪。这纪氏还能活命吗?”
张庭继续伏案落笔,这次是将纪璀之事报与成泰帝,闻言,不假思索道:“不仅能活命,兴许还会受到嘉奖。”
“因何?”郑二不解问,不是说国法无情吗?
张庭停了笔,教她:“我朝重孝义,眼下这节骨眼同样需要一个故事,宣扬陛下仁德,以安抚民心,稳定四方。我估摸陛下受到这封信,就会下旨特赦纪氏,并且大肆表彰他的忠孝节义。”
“原是如此。”郑二舒了口气,“纪氏已失了父母,若再因贪官蹉跎后半生,那才是苍天无眼。”
又忍不住唾骂胡县令,“不仅害了纪氏,还害了郑氏,这狗官真是死不足惜!”
张庭唉声叹气:“她何止才害两人啊?”如今鄞州府这副残像全赖胡县令的‘功劳’,十八层地狱都不够还的。
“不过说到郑氏,大师姐如今可还好?”
“小人去打探过,杨大人回通州府了。”郑二不免为东家抱不平,“从前怎没看出杨大人竟是这种人?您好心好意安置她,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
张庭满不在乎,反倒安抚她:“常念一饭之恩,莫记一时之过。观人当如观玉,瑕不掩瑜,勿因微瑕而弃连城之宝。”
郑二愣怔,随后施了一礼:“小人受教了。”东家宽和待人,自己跟在她身边多年,竟连十之一二都不曾学到,实在惭愧。
张庭吹干墨迹,合上奏疏交予她,笑道:“你呀当娘的人了,性子还没稳下来。要学的还多着呢。”
“洪水不日便能退了,再用两月的功夫重建故园,咱们也就能回家了。”想了想又笑笑,“我离家那般久,也不知再回去豚豚还记不记得娘?”
日子一天天过去,肉眼可见鄞州府的情况越来越好,张庭凭借治理水患在此地建立起无上的威望,眼看即将步入收尾阶段。
朝中弹劾她的人不在少数,说她暴戾凶煞,不堪为陛下教化百姓云云,张庭无所谓,但令她惊讶的是,恨不得生吃自己血肉的高璆一党,竟没露头抨击?
比起高璆缩头不前,张庭更相信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只余更漏声滴答滴答,每一滴都敲在宫人们的心上。
“好!”成泰帝忽然拍案而起,捧着奏疏大肆赞扬,张庭才两月余的功夫就将鄞州府治理地井井有条,“不愧是上天赐予朕的王佐之臣。”
二平水患,稳固江山,非她而已也。
与几月前的焦头烂额不同,成泰帝已被重重捷报喜昏了头,她从未想过文官治民,也能似武将攻城掠地般叫人热血沸腾,汹涌澎湃!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奏疏上言:当地百姓颂圣之风盛行,讴歌她的功绩,赞她选贤举能乃本朝中兴之主!
这些时日每每收到鄞州府传回的奏疏,成泰帝犹似重回青春少年时,再度体验了一把激昂亢奋的情绪。
当然引得万民称颂她的张庭,成泰帝更是爱的不行,恨不得将其立即召回京都嘉奖一翻。
“这才是国之栋梁。”成泰帝慨叹道,可惜举世仅有这么一个。
胥萩捧了盏茶奉给她,“主子您说得极是,不过这样的奇才百年都难出一个,偏生在您治下出世,不正应证您的贤明感召上苍,才赐下贤臣辅佐吗?”
“老伙计你说的对。”成泰帝双掌一合,激动道:“朕要进她的官职,从五品太屈就了。”
“贤臣佐政,应当面见君王。你说进她为翰林院侍讲如何?”
胥萩手一滞,我滴个乖乖,翰林院侍讲可是天子近臣,储相之选。要张大人再入翰林院,不就是明摆着属意她……
要不说那些嘴甜的晋升快呢?张大人这一手马屁拍得可真妙,她要是能学个七成,何至于混这么久才熬出头?
她面上不露差池,说:“婢子不知朝事,也道不出个好歹来。”
成泰帝也只是问问,没真想与她谈论。
平复了会儿激荡的心情,又道:“叫高璆来。”鄞州府回传的不全是好事,党羽勾结,私吞公款,这让成泰帝暗恨了好久。
一个个的勾连起来,窃取天子的私库。
这天下莫非姓高,不姓陈?
高璆黄昏入宫,在里头待了两个时辰才出来,脸色很不好。
赵熹扶她:“老师……”圆胖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就是自个儿这个做徒弟的,见了都发怵。
高璆拒了她的搀扶,被成泰帝数落一通,心情甭提多坏。张庭这回还将她在鄞州府的羽翼悉数斩尽,高璆真是恨不得将此人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倏地,她仰天大笑,笑中裹挟阴森的恶意,“张庭你以为日子就能安生了?本官要你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沦为丧家之犬!”
……
漳州府,府城。
风雪呼啦啦灌入城内,在繁华的街巷洒下皑皑白雪,几名小童在其中嬉戏玩闹,不亦乐乎。
一名陌生的行商牵着马走进城池,见孩童欢快轻盈的笑声,不由莞尔。
她继续往前走,沿途的商贩喜笑颜开,热情招揽客人,一看就是被富足生活滋养,过得很幸福。
可惜,这样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池,即将沦为死城。
跟人打听了客栈,行商订了三天住宿。
夜深人静时,她戴起黝黑的兜帽出去,前往知府宅邸。
被仆役引入内院,踏入书房,她才摘了兜帽。
扯了扯嘴角,笑问:“何大人,可还记得在下?”
何知府被架空太久,整日耽于声色,面前之人竟令她倍感陌生,“您是……?”
来人轻嗤一声,毫不客气坐下,“罢了,在下身份低微,怎值大人挂念?在下深夜前来,是要为您雪耻一事。”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到桌上。
“堂堂知府,竟屈辱俯首小小知州之下?威严何存呐?”
“听闻本府知州的家眷,最近都会布施粥米,您可命人将这里头的东西,洒到粥米之中。此物乃秘制巴豆粉,无色无味,纵是太医来查也摸不清缘由,只会令百姓下吐下泻,将养些时日便可恢复。但知州家眷若给百姓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必起民愤,全当给冒犯您的小人一个教训。”
何知府想伸手又迟疑,“你因何帮我?”
行商起身,对她一笑:“这也是高大人的意思。听说您苦求拜入五殿下麾下,不得门路?若此事成了,便是您的敲门砖。”说罢,施了一礼退出去。
何知府手悬停在半空,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将纸包拿起。
她看不见的地方,行商唇边勾勒出阴毒的笑。
那纸包里装的,可不是什么巴豆粉,而是从瘟疫当中提炼出来的尸粉。
只要扩散开来,此地必沦为一座死城。
张庭治下百姓以及夫郎、孩子,绝无生还可能。
家破人亡、名誉尽毁之后,张庭怕不是只能像条野狗似的,向他们摇尾乞怜吧?哈哈。
第192章
何知府当了几十年官, 把持权力作威作福那么多年,一朝被个黄毛丫头夺权,她焉能好过?
攥着纸包的手紧了紧, 召了心腹过来吩咐。
心腹闻言大惊, “大人,这……能成吗?府城里里外外可都是那位的人啊。”
何知府轻叩桌案,说:“防守越严密的地方,越有可趁之机。你且下去等待时机。”
见心腹消失在门口, 何知府站起在屋内踱步,她这心里边始终有些不安。
张了张嘴, 想叫人请郑同知来府上一叙, 可又想到事以密成,断不可再让第四人知晓, 罢了。
风雪簌簌落下, 堆在行人肩头,散在孩童毛茸茸的发间, 给冬日再添几分温情。
温煦的阳光照耀在雪地里, 上面印着一窜窜小脚丫,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彻整个张府。
豚豚蹦蹦跳跳, 抓了块雪砸向对面,“金锁,球!”
王金锁有八岁了, 身手敏捷,一侧身就躲了过去, 手作喇叭喊道:“豚豚小姐,你太慢了。”
“哼哼哼!”豚豚撅起嘴叉腰,可她人小气量不小, 才不跟大孩子计较。
再接再厉,抓了雪朝对方攻击,然而肥嘟嘟的小短手如漏勺,雪团还没砸出去,就只剩星零了,哪里还能袭击到对方?
豚豚幸幸苦苦发动了几十趟攻击,愣是连雪点子都没沾到对方衣角,她好生气,两颊都气得鼓鼓的,如河豚一样Q弹可爱。
王金锁干站了许久,于心不忍,默默向前两步给她放水。
无事发生。
再上前两步。
无事发生。
再上前两步。
“金锁,崽要打你了!回去。”人小气势却足,豚豚奶声奶气吼道。虎头帽两边的细绳随小脑袋摆动,衬着她活像只路都走不稳的小虎崽。
王金锁很是苦恼:她回去,豚豚就更打不着了。
两小孩大眼瞪小眼。
“豚豚小姐,我教你怎么把雪球团起来吧!”王金锁退而求其次。
豚豚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她低头看看自己漏雪的手,又抬头看看金锁,两条眉毛几乎快皱到一起,像在做何等艰巨的决定,“嗯!你教崽。”
眼眶有泪水汇聚,崽一定要学会发出雪球!
王金锁教得很用心,豚豚也学得一丝不苟,严阵以待,好比在做什么军机大事。
王金锁摇摇头,暗骂自己荒谬,玩雪算什么大事?不过小姐这副严谨的模样,和主君好像。
“豚豚小姐,你学这么认真做什么?”玩耍嘛,玩得开心最重要了。
豚豚握紧她的小拳头,稚声稚气又坚定有力:“崽给娘报仇!”实在没忍住鼻子发酸,眼眶通红一片。
“啊?主君是大人,有仇大人会自己报,用不着我们做小孩子的。”
豚豚艰难地擦去眼角的泪花,“娘死了。崽打坏蛋!”抽抽噎噎,难过至极。
王金锁悚然大惊,主君亡故了?这这这……她怎没有听说过?
“小姐这可不能乱说,您何处听来的?”
豚豚眼睛红红的,可怜巴巴像无助的小白兔,边哭边说:“爹说的。”
小身子哭得一颤一颤,语气悲伤极了,“娘是死鬼,呜呜呜……娘好惨,崽报仇……”
饱受‘丧母之痛’的豚豚眼角挂着泪珠,坚强道:“崽打坏蛋!”
崽要苦练打雪仗,为娘雪耻!
王金锁:“……”死鬼不是死了的意思。
她涨红了脸,“主君没死,小姐您别难过。”挠挠头,努力跟豚豚解释,“死鬼、死鬼……就是关系很要好的意思。”
豚豚小手按住胸膛,嘴巴嘟成一个‘O’字,娘复活了。
她欢欢喜喜拍掌,“太好了,棒棒!娘干活养家,崽躺平。”
王金锁:“……”小姐真孝啊。
“小猪——回来吃饭了。”温和又清冽嗓音响起,如同春风拂过耳畔。
“崽来啦!”豚豚沉浸在不用养家的兴奋当中,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吭哧吭哧跨上台阶。
宗溯仪拿帕子给豚豚擦汗擦手,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肥脸,“成日只晓得出去疯玩,大字也不练,当心你娘回来宰小猪过年!”
豚豚大眼睛瞪圆,吓得抱紧自己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崽臭,爹娘不吃崽。”
宗溯仪不禁笑了,拍拍她的屁股墩儿,“坐下,吃饭。”
“爹,崽是死鬼吗?”
宗溯仪把勺子塞豚豚手里,努努嘴说:“你是我的捣蛋鬼。”
十分不客气:“捣蛋鬼吃饭,再挑食让你娘揍你。”
豚豚学着大人模样摇头叹息,原来崽和爹关系坏,这可咋整啊。
饭后要去施粥,宗溯仪将豚豚留给金锁带,领着十多个仆役就出去了。
沿途碰上罗子君带着士兵巡逻,两人各自冷哼一声,扭头侧身而过,嫌弃之声隐约可闻。
“圆饼丫头。”
“毒夫。”
宗溯仪咬牙只觉得晦气,若不是妻主的关系,他今日非要撕烂死丫头的嘴。
罗子君垂眸遮住阴鸷的眼神,若非姐姐喜爱,她定要毒夫尝尝厉害。
索性,意外仅此一桩。
府城百姓因拥护张庭的缘故,爱屋及乌,对其夫郎也很是尊敬。
外人眼中的刁民,在本府却是温顺知礼的良民。
一个接一个排队领了汤粥,挨个道了谢才下去。
宗溯仪一如往常很轻松就施完粥,领着仆役浩浩荡荡回府。
回到府邸,屁股将将坐下,王五便冲进来,面色如土:“郎君,大事不好了!喝完粥米的百姓纷纷腹痛不已……”
他原本舒展的眉眼骤然凝住,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什么!”他噌的一下站起,粥米都是新鲜采买的,断不会有问题,“可有请大夫去看?”
“请了,正在路上呢。”
宗溯仪绞着衣袖,急得走来走去,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若他施粥害百姓生病,将会让妻主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官声毁于一旦啊!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王五,备马车。我要去外头看看。”
王五却将他拦住,“郎君外边流言四起,怕已掀起民愤,您出去说不定要出事的。”
“先等大夫诊治完,再做定夺吧!”
说得也有理,家里还有豚豚在,若他出了事,豚豚怎么办?
宗溯仪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坐在凳子上等消息。
“查了府上的粮食了吗?”
王五也是不解:“回郎君,咱们今日也是吃的这批粮食,都没出什么问题。第一时间请大夫瞧了,也说没问题。”
宗溯仪咬了咬唇,手指握成拳,这怕是遭人陷害了,好歹毒的计策,竟然将主意打到百姓身上!
“王五,你再派人瞧瞧情形,顺便请罗通判……”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婢子眼神惊恐,连滚带爬跑进来,“外边……好多人起了疹子,大夫说、说是瘟疫!”
“郎君,咱们逃吧!”
瘟疫……?
难以言喻的恐惧慑住宗溯仪,他脱力跌坐在凳子上,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完了……彻底完了……
鄞州府,水天一色,一碧万顷。
久久没等来高璆的报复,张庭越想越觉得诡异,从老师以及师姐们回传的信当中,也只说高璆被成泰帝骂了一通,第二天就告病不起。
这是被气狠?没力气跟她作对了?
张庭无奈表示:行叭。
午后按排程到各县巡逻,府城都治理的差不多了。
诸县的情况,较上回而来好了不少,但对于张庭来说,这进展慢了。
梨县县令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躬身听她训话,“是是是,下官回去之后定督促底下的人,将沟渠挖通。”
连着陪了一路,县令笑着说:“听闻大人到访,县衙早就备下好酒好菜,特请您品鉴本地美食。”
又讨好道:“闻大人学富五车,学生关乎学业有诸多疑问,也想向您请教。”
若平常张庭肯定应允,然当下梨县水患未平,县令却请她赴宴吃喝、探讨学问?太不合时宜了。
乃至于怀疑,杀的贪官里头是不是还有漏网之鱼?亦或者,是高璆布下的阴谋?
盯着对方端详良久,直看得她冷汗津津。
“大人……就当下官口出狂言了。”老妇拜倒在地,又屈辱又恨恼,早知就不招惹这活煞神了。可怜她为官三十载,还是个小小县令,要对这黄毛丫头献媚讨好。
张庭默了半晌,笑了。
“苏大人相邀,本官自无不可。”亲手将她扶起,且试一试这老县官吧。
申时四刻,宴席罢了。
张庭试出来了,这糟老婆子就是个腐儒,自诩满腹经纶,实际狗屁不是,又酸又臭,快入土的年纪,竟好意思说要拜自己为师?
还有,她儿子四十多了,痴肥油腻,竟还有脸冲自己抛媚眼?
张庭恶心透顶,满肚子酸水都要吐尽。
郑二搀扶她上轿,又气又好笑,“早知是这样,东家您就该派赵通判来。”
张庭虚弱靠在轿壁,气若游丝:“还是应该多给年轻人机会,我年纪大了,再遇上这些玩意,撑不住。”
郑二笑得肩膀乱颤,赵通判分明只比东家晚生一天。
回到府衙,天也接近黄昏。
张庭看到有个行色匆匆的仆役窜进府邸,背影很是陌生,“新来的?”
郑二隐约有些印象,“好像才来没半个月。”
张庭点点头,没说话了。
宴席难免饮了些酒,她自觉一身污浊,去净房沐浴了。
一刻后,张庭穿了件青色长衫出来,身上还有未散的湿意,发尾还往下滴水。
她甫一跪坐在席上,就有小厮捧了茶水进来,“大人,醒酒茶。”
正摊开鄞州府的地方志,她闻言应了一声,“放这儿吧。”连头也不曾抬。
小厮咬了咬唇,往净房拿了巾子出来,“大人,奴为您擦头发吧?”
张庭一顿,这才抬头看他。眼前男子身材纤细,面容姣好,见她看过来,脸上还浮起两抹红晕,羞怯念了声:“大人……”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羞怯中的小厮愣怔:“啊?”而后反应过来,“是,奴前些天才入府的。”
她无可奈何叹一声,只怪自己魅力无穷,一个个都要往身边凑。
“念你才来不省得规矩,本官好意提醒你,若无传唤别在我面前转悠。”说罢,她重新低下头,翻阅书册,“下去吧。”
小厮只得失魂落魄退出去。
退到门口,悄悄往回一瞥,张庭正端起醒酒茶一饮而尽。
小厮收回视线,嘴角缓缓扯出抹扭曲的弧度,缓步离去。
翌日,晴光大好,万里无云。
冬日里难得有这番景致,张庭做完晨练满腹好心情,前往府衙的路上还哼着小调。
依照这个进度,再有月余便能回家,夫郎孩子热炕头。
给沿途的衙役回了招呼,她来到大堂正中央坐定,气质娴雅,脊背挺直如松。
百姓重整家园,与周边人难免生出不少摩擦,今日正要将这些案情一并调解。
外头百姓已在等待了,张庭先是和郑二沟通了两句,确认无误后,才升堂召人进来。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屁滚尿流冲进堂来,官帽斜歪,大口喘着粗气,“大、大人!”她扑跪在地,面色惨白,“漳州府瘟疫横行……见风就传!感染疫病的百姓多到难以估量,已经封城了!”
张庭脸色大变,立时站起。
她张口欲言,却猛地呛出一串血沫,尽数溅落在前襟。
“大人!!”
“快找大夫来!快啊!!”
无数呼唤像隔着重纱涌来,郑二的哭喊、衙役的嘶吼、百姓的尖叫,她的意识渐渐隐入黑暗……
夜晚,府衙灯火通明。
大夫出来时脸上蒙了块布巾,“草民观大人身上起了许多红疹,怕是染上瘟疫了,”说到这,她唉声叹气,“为全府百姓着想,您还是早作准备吧。”
“做什么准备?”
大夫:“疫病难防,只能烧不能埋。女君趁早买些火油回来吧。”
郑二勃然大怒,狠狠将她踹翻,“庸医!这里头躺着的可是张大人,若没她鄞州府早就浮殍遍野,你焉有命在?混账东西!”
“来人!再找大夫来!!”
角落某处,一双眼睛正悄悄注视这幕,又渐渐隐去。
今夜事乱,上上下下慌得人仰马翻,小厮躲过重重守卫,悄然出了府。
来到杨柳河畔边,从洞里掏出一个鸽子,又取了袖中一小卷纸塞进鸽腿的圆筒,手一松,鸽子振翅飞走。
……
京都高府,灯明几净。
高璆展开纸条一看,露出满意的笑容,“张庭后半辈子怕只能在床上度过了。”将纸条递给陈琉。
陈琉看了眼,无非是说鄞州府大乱云云。
“高相为何只让人下半服尸毒,还留她一条狗命。”做事太不干脆了。
高璆却笑着道:“死倒让她快活了,咱们要她生不如死,余生只得像个废人一样苟延残喘,求死不能。”
陈琉被她脸上的阴笑,骇得起了层鸡皮疙瘩,老娘们真不讲究。
“张庭既除,鄞州府正好空出那么多官职,咱们又可重新布置了。”
“明日微臣就上书参张庭一笔,让陛下革除她的官职。”高璆倒了盏茶给她,又志得意满比了比指头,说:“知州、知府的位置,已有人跟我出双倍。”
捧起茶盏敬她,陈琉闭了闭眼,“不错。趁此大赚一笔。”其实她也不想这样,可那老不死的非逼她造反。但造反需要钱需要粮啊?
鄞州府的百姓啊,一切罪业都归结于成泰帝。
尔等到了地底下,尽可找她赎罪。
不过,“漳州府怎么说?听说封了城,除掉张庭就除掉了,动漳州府做什么?”死那么多人,她届时御极天下,每年不得少收许多税?
高璆哼笑,“殿下有所不知,漳州府地处边陲,外接敌患,古来深受其扰,我朝苦不堪言。可若将整座漳州府变作一座疫病死城,盘横在敌我之间,可保敌军百年不敢进犯,您千秋大业不朽!”
“……”陈琉看着她,深深沉默了。
半晌,哈哈哈大笑,冲她竖拇指,“实在高明,高明啊!”
百万条人命说杀就杀,她老娘都不敢这么狠。
“有高大人为本殿筹谋千秋大计,本殿深感激奋,待我成事赐你封侯拜相,你我效仿宋时,共治天下!”今日视百万人如蝼蚁,谁知道日后敢不敢屠龙?陈琉决定为感念高璆的辛勤付出,登基之日就定为她死期。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高璆大喜过望,伏地叩拜:“谢殿下隆恩!”
陈琉微微颔首,笑意却不达眼底,扶她起来,曰:“大善!”
再看鄞州府。
时间一天天过去,张庭身染瘟疫,却没有带来任何变化。
鄞州府照常运转,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愣是丁点纰漏都不曾出。
一股冰冷的诡异感,爬上小厮的后背。
张庭病倒,莫非鄞州府还有别的大贤坐镇?
宁声也就是小厮,他趁郑二去府衙大堂,避开守卫,潜入机要文书下达的房间。
他穿过重重垂落的帐幔,隐约可见里头正卧着一个身影,他步步靠近,缓慢的,用极轻的动作掀开被褥——竟只是枕头。
“找我?”
一道懒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只觉心脏骤停,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张庭斜倚在桌案旁,穿着一身墨色常服,长发微湿,浑身散发着皂角的清冽气息,仿佛刚刚沐浴归来。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濒死的灰败,反而神采奕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同欣赏一只自投罗网的飞蛾……
第193章
“你……”宁声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声音干涩得可怕,“你早就知道了?”
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想明白了。怪不得主事的高官出事, 鄞州府还能有条不紊, 这从始至终,分明就是对方设下的一场陷阱。
“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他连连后撤数步,目光惊悚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这段时日有劳公子为我奔波。”张庭得了便宜还卖乖,取了两只杯盏倒了茶水, 端的一副谦谦君子作态。
他几乎咬碎了银牙,“你故意让我报了假消息回去!你这个混蛋!”
张庭摇头叹息:“公子话何必说的这样难听?旁人要害我, 我难道还要干瞪着眼, 任由她迫害不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急躁。
将其中一杯茶推向对面,“公子说了那么多, 也来润润喉吧?茶是今年湖州府新出的龙井, 滋味悠远甘甜。”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们明明在对峙,分明是仇人, 张庭怎么能风平浪静说出这样的话!
她越是平静不当回事儿, 宁声就越是骇然,精神快要被折磨的崩溃。
他犹似碰了一团软棉花, 攻击不成,反倒将自己折了进去。
完全猜不透对面的心思,他警惕后退半步, 精神紧绷到极致,“你既已知晓, 这又是什么意思?炫耀你胜利者的姿态?”
张庭被他逗笑,“炫耀?跟你又有什么可炫耀的?”连目光都带上了怜悯。
宁声又气又恼,如鲠在喉, 但他确实只是个卑贱的探子。
“本官是想救你一命。”她吹了吹茶,微微抿一口,啧了声,差点把舌头烫麻了。
宁声轻嗤,简直要笑掉大牙:“救我?你得罪了高相,不思量自个儿的小命能不能保住,竟大言不惭说要救我?”
“且不论旁的。”张庭却不疾不徐说:“传了那么多假消息回去,你觉得焉能活命?”
对方不以为意嗤笑,咬牙切齿盯着她。
“我禀明高大人,讲明……”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止住,脸色蒙上了一层阴霾。
显然也知这个理由太过苍白,立不住脚。
而且高璆是那种深明大义的人吗?相反,她锱铢必较。
张庭又在此时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高相昨日弹劾了本官,理由便是守备不严、牵连百姓。高大人左膀右臂们可都附和着她呢。”
她勾起唇角,笑得很无辜,“你说高大人若是知晓,你给她传了假消息,害她在朝堂之上丢了那么大脸,她会如何对你?”
宁声脸色褪成一种死寂的灰白,想要张嘴反驳,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以高相折磨人的手段,他恐怕连有个全尸都难……
见鱼儿上钩,她继续道:“所以呀,本官是在救你。”
宁声不信她的话,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皆由对方所赐,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了。
将信将疑:“你要如何救我?”
张庭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请。”
宁声小心翼翼坐下,面前正摆了一碗茶,热气袅袅。他紧绷的心顿时一静,尴尴尬尬捧在手里。
“事情既到这个地步,已经无力回天,公子何不将计就计,投入我麾下?”她伸出橄榄枝,“高璆能给你的,我不仅能够给你,还能保全你的性命。且我声名在外,不会让你做蝇营狗苟之事。”
她玩味戏谑的看向对方,“那么,公子是想做她沾血还会被折断的弯刀,还是做我干净无瑕的利刃?”
张庭将选择权交与他,可显然摆在对方面前的仅有一个选择。
室内沉默良久,最终他舔舔唇:“你能许诺我什么好处?”
张庭眯起眼笑了。
……
京都高府,为庆祝小儿子十岁大寿,高璆大摆宴席,整个府邸都陷落在一片欢声笑语当中。
可赴宴的人都心里明白,今日是提前为张庭举办的欢送会。
庆祝她沦为废人,后辈子只能像狗一样苟延残喘,哈哈哈哈。
“高大人之谋略,吾等拍马不及。佩服!佩服!”迎合吹捧之辈不断,力求给上峰留下好印象。
高璆高中进士那日,都没有像今日这一般快活,她沉浸在摁死政敌的兴奋当中,向众人一一敬酒,脸的褶子都要笑烂了。
但她今日喝的少,因为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联名上书,彻底让张庭身败名裂,钉死在耻辱柱上。
陈琉本不想自降身价来给小孩子过大寿,但张庭垮了自己也算出了口恶气,实在很高兴,权当破一破例。
想到这里,她不由阴测测一笑。事儿还没完,连夜想了无数种刑罚,使在对方身上,务必叫她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翌日,冬日初升,阳光洒满大地,是一个好天气,更是一个好兆头。
高璆等人昂首挺胸步入金銮殿,连头发丝儿都洋溢着幸灾乐祸。
她们屏气凝神,只等宫人们喊——“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赵熹打了头阵,向前一拜,“臣有本启奏。漳州府知州张庭守备不严,致使全城百姓瘟疫蔓延,死伤无数,乃失职大罪,此为罪一;滥杀官员,恐吓百姓,暴戾恣睢,此为罪二。古今中外从未闻此等恶徒,恳请陛下重处,以安社稷、民心!”
之后吏部的官员也出来参张庭,许多御史也不遑多让,一时间,朝廷集中所有人都在弹劾张庭。
人员之多,清流一党想要插嘴,都没有余地,或是被旁边人拉住。
所有中立的官员也都埋头,不置一词。
高璆得意忘形,站出来,“陛下,罪臣张庭所犯之罪触目惊心,微臣五内俱焚,辗转反侧惶恐不安,恳请陛下重惩犯官!”
话音落下,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这时响起一道戏谑之声:“高大人,你们太心急了。”
“何人这般大胆!”
哪个没眼色的?!高璆心头薄怒偏头看去。
女子身形高挑,着青色官袍,背光而来,行走间带着一股指挥若定的气质,霎时就将众人的视线慑住。
众人目光愣愣的,只见她站定,躬身一拜:“微臣张庭前来述职,吾皇万岁万万岁。”
张庭!她不是快病死了吗?
高璆脸色很难看,紧盯着她,忽然迈步上前,“大胆犯官!身染瘟疫,竟还敢跑到陛下面前?莫非是想弑君不成!其罪孽深重,不知悔改,来人啊,还不快将她打入大牢!”
张庭却说:“下官身体康健,未曾染上瘟疫,高大人莫是找错了人。”面色微白,眼神躲闪,似有何心虚之事。
高璆断定张庭知晓自己要在今天定她的罪,虽不知身边何人走漏风声,但她亦是不怕。
跨步上前,言辞犀利:“眼下漳州府疫病盛行,又听闻你在鄞州府病重吐血,身上红疹无数,连大夫都说无力回天。呵呵!张庭,你敢说你没有染上瘟疫吗?”
张庭故作不解,“漳州府从来没有爆发过瘟疫,高大人何出此言呀?”又道:“下官前些日子碰了荨麻枝,被大夫误诊,但仅上报给陛下一人当笑话说,高大人又是如何知晓?还能知晓如此细?”
言下之意,便是说,高大人连臣下送给陛下的书信都晓得?伸的手有点长啊。
文武百官战战兢兢,无比悔恨,早知今日这番情景,她们就告病在家了。
高璆的脸又青又黑,浑身张扬着煞气。
气得口不择言:“黄口小儿!”
张庭悠哉悠哉提醒她:“陛下面前,高大人,不要殿前失仪呀。”
“你!”高璆贵为副相,几时遭人如此阴阳?只恨不得将此人活活掐死,再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被阴毒冷血的蛇盯上,张庭非但没有升起半分恐慌,反而步步紧逼,“高大人,还没有回答下官的问题。您是从何得知,我与陛下的交谈内容?”
此时成泰帝微微眯着眼,眼神阴冷射向高璆,也在等她的答案。
高璆能说她往鄞州府放了探子,还潜入高官府邸意图谋害?可无论怎么回答,怎么编造借口,都说不过去。
张庭抛出的,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她顶着成泰帝的视线,心焦火乱,语无伦次,试图将这个话题略过。
“高大人不想说,那就让下官替你说吧。”张庭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下一刻便有四人进来。一人是个面容姣好的男子,一人捧着书信纸条,另外两人被绑住,扔在金銮殿上。
这么会!
高璆瞳孔地震,惊得说不出话,后背迅猛窜上冷凉的寒气,嘴巴哆嗦着,几乎要呵气成雾。
这四人里面,就有三人是她授意去谋害张庭的,竟都被抓住了!
高璆在铁证面前,慌得像个找不到头的苍蝇,“本官可不认识她们,张大人莫要构陷于我。”
“高大人说你不认识她们,可她们都认识你呀。”张庭轻啧一声,似在感慨高璆记性这样差。
转头对四人说,“高大人不认识你尔等,你们提醒提醒她?”
宁声跪在地上,从实招来,“小人是受高大人指使给张大人下毒,以谋取鄞州府,有书信为证。”
被绑住的黑衣女子,冷汗湿了衣衫,可她倒是硬气,只一味摇头什么都不说。
她旁边的何知府倒是屈服了,痛哭流涕,“陛下啊陛下,老臣也是一时糊涂,听从了高大人的主意,往百姓的粥里下药,陛下老臣糊涂啊,您看在老臣鞠躬尽瘁这些年的份上,从轻处置吧……”
“住口!”高璆大斥,说的话却又是如此苍白,“你……你们胡说!”然而,她的呵斥与其是说给别人听的,还不如说是对她自己精神崩溃的最后一丝徒劳维系。
张庭撕碎她极力想要维系的现状,毫不犹豫痛打落水狗,“人证、物证俱在,高大人再冥顽不灵,是想欺君不成?”
到了这一刻,她仍然平静无比,没有吵闹,没有嗤笑,只是一步步看着敌人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第194章
在清流官员冷漠的注视下, 在浊流一众无措且懊悔的神态中,高璆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输了。
扑通一声跪地, 哭的撕心裂肺:“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啊陛下!!”深深叩首。
“臣被猪油蒙了心, 才做出这等滔天大事,辜负陛下的皇天浩荡!臣每每想起陛下对臣的信任便心如刀割,夜不能寐!”
她话锋一转,说道:“臣确实派人去刺杀张庭, 可臣也是有缘由的! 此人刚愎自用,罔顾皇恩, 以治民之名, 将漳州府、鄞州府划为自己的后花园。威望名声之大,令当地百姓知张庭, 而不知陛下啊!!”
“陛下御极多年, 岂可叫一黄口小儿骑到头上?天子威严何存?臣夙夜难寐,恨不得将乱臣贼子诛杀殆尽, 才犯下这滔天祸事!”她以袖遮脸, 垂泪道:“臣自知罪孽深重,恳请陛下念臣佐政十余年所作微薄之力的份上, 赐臣一个体面的死法吧!”
此话一出,风向又变了,张庭反倒因治民有功积累的名声与拥护, 成了众矢之的。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满朝文武的目光, 游移在张庭与高璆身上,一老一少动起手来真是难分高下。
“高璆,还未定你的罪, 你且起来吧。”连成泰帝看向张庭的目光,都不由带上了几分审视与警惕。
古往今来,功高震主的例子不在少数。
浊流官员暗赞上峰奇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触犯陛下的威严,张庭焉有机会翻身?
她们的目光都聚在张庭身上,像在等待她终结落败的命运。
在这种情形之下,而本该惊慌失措的人,却始终泰然自若立在原地,凡人所具有的焦躁恐惧,好似无法在她身上展现。
忽然她动了。
缓步走到陛下面前,先是躬身一拜,“微臣秉承皇恩,治理漳州、鄞州二府,整治吏治、重建民生幸不辱使命,此诚全仰仗陛下爱重,才得庶绩咸熙、颂声载道!此为其一。”
“百姓因崇敬陛下,才对微臣爱屋及乌,拥护政令,以致使漳州,鄞州二府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此绝非微臣一人之功,乃陛下威严所赐!此为其二。”
满朝官员听闻不由点头,张庭从这个角度反击得相当漂亮、犀利!
成泰帝听了她的话,顿时想起张庭在鄞州府为自己扬名立威的事,疑云顿时散去,嘴边重新扬起一抹笑意,目光都带着对她的嘉奖。这才该是自己倚重的爱臣。
“陛下慧眼独具,洞察人心,满朝文武英杰贤能济济,任选其一治理二府,都可使物阜民丰,百姓和乐。此为其三。”
她目光炯炯,言语铿锵:“古往今来,圣明贤君将臣下当做手臂,去到她去不了的地方治理百姓,如臂指使,以致天下承平。若因治理百姓而得到嘉奖、爱戴,都成为过错?那后世臣子应如何立身?陛下又该如何取信天下? ”
最后这段话,如同牢笼将高璆紧锁在里头,既是作出答复,又斩断她所有的退路。
更甚者,引起满朝官员的深深共鸣。
是啊,倘若有功者将被治罪,谁还愿意为社稷谋福?谁还愿意效忠陛下呢?
“高大人,你居心叵测,意图湮灭我大雍朝万代江山啊!”最后的最后,她发出沉重一击。
偌大的殿宇之内,静谧无声。
高璆被她堵得完全招架不住,连连败退,仓皇地犹如一条落水狗。
她无助地望向背后的吏部官员,那是唯一可能支持她、支撑起她的力量,可面对张庭泰山压顶的质问,前进一步就是乱臣贼子,无人再敢冒头为她说情。
高璆被削去臂膀,彻底孤立无援。
甚至冷眼旁观的群臣也开始讨伐她,“微臣恳请陛下诛杀奸臣!”
“我大雍朝万世万代,绝不可毁于这小人手上!老臣请陛下为江山铲除奸恶,以正社稷!”
“此贼祸国殃民,动摇国本,陛下,若不处斩,国将不国啊!”
高璆额角与鼻头迅速沁出细密的冷汗,接连倒退数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再往上首一看,成泰帝的目光带着厌恶弃和杀意,她毛骨悚然,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璆屁滚尿流向前跪下,请求成泰帝饶命,哪有往日威风凛凛的重臣模样,狼狈不堪至极,却正了此前她对张庭的设想——苟延残喘、无力回天的废人。
张庭摇摇头,圣人有言:自作孽不可活。
成泰帝拨弄手上的玉扳指,看着底下丑态百出的高璆,也看着愤慨爆发的群臣,面无表情,沉思良久。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却又带着夺命的呼唤。
高璆磕了满头的血,却仍不敢停。
不多时,成泰帝缓缓站起,冷漠宣判:“吏部尚书高璆鱼肉百姓,残害忠良,收受贿赂,罪无可恕!着剥夺官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其家产尽数抄没,收为国用,夷其三族,以儆效尤!”
“其余党羽……”她扫视群臣,“送有司审讯,绝不姑息!”
“退朝。”
她拂袖,带着浩荡宫人离去。
高璆整张脸所有血色褪去,仿佛一张被漂白的纸,空洞跌坐在地,鲜血顺着额头流满了整张脸,最后爆发深深的恸哭。
张庭自成泰帝走后,就风淡云轻离开,甚至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给瘫坐地上那人。
高璆又哭又笑,原来她一直都不是猎手,而是深陷陷阱当中不自知,还洋洋得意表演的猎物。
她从始至终在张庭眼里,只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
除掉高璆不仅是大势所趋,顺应民意,更是成泰帝早就想做的事。
无他,高璆攀上老五,自以为有个从龙之功,不将她放在眼里,这些年太放肆了。
这算了却一桩心事,可成泰帝却高兴不起来。
胥萩走近她,“陛下,因何忧心忡忡?为江山社稷铲除恶贼,乃一桩幸事啊!”
成泰帝点了点头,又摇头。
“是江山之幸,可朕遇到一个棘手难题啊。”
胥萩没有接着往下问,能让成泰帝觉得棘手的事情,约莫就是朝政了。
成泰帝喃喃:“德不配位,才不匹位,才会闹出这些祸事。昔日的徐聘,如今的高璆,哪一个不是?”
胥萩:“徐、高二人,是因为手伸的太长,贪心不足。”
“是啊。”成泰帝依言颔首,又说:“权力滋生野心,可张庭此人无论才德贤明,都深得朕心,朕想让她走得更快些,却又担心揠苗助长,亲手挑起一桩祸事。”
“老伙计,你说朕因如何做?”
胥萩没有顺着她的话建言,反而笑道:“主子可真是坏心眼,您分明主意已定,竟还问婢子?”
成泰帝哼笑:“哦?”
胥萩:“起先您说,才德与位置不相匹配,才闹出徐、高二人的祸事,后头又说张大人才德贤明,这不是说张大人才德配位吗?还问婢子的意思做什么?”
成泰帝哈哈大笑,“果然什么瞒不住你。”试探的心淡了几分。
她掷地有声,不容质疑:“朕要升她做知府。”经此一事,她看到了张庭的谦虚稳重与濯濯忠诚,更爱了几分。
活动了下脖子,点了点胥萩,“将九州舆图,给朕展开。”
胥萩领着两个婢子将大雍的国土,逐一展现在成泰帝面前。
成泰帝的手一寸寸抚过,上面每一个地方。
皮革的舆图,在明堂的光线下散发出悠久厚重之感。
“让朕的爱臣去哪儿呢?”她思索良久,眉头紧锁。
“漳州府不行。”张庭威望太重,恐则生变。
“通州府不行。”张庭长居此处,民意通达。
“湖州府不行。”太过富庶,张庭才学渊博,极易受学生拥护。
“泰州府不行。”张氏巨贾大族立于此地,乃是张庭老师的宗族。
“鄞州府不行。”将将治理完水患,官声民意正是最沸腾之时。
成泰帝叹了口气,“朕的领土博大广阔,竟无一处能容纳下爱臣?”
胥萩将头深深埋下去,没有说一句话。
倏然,成泰帝的指尖落在某一个地方,凝固在那。
久久没有听到主子的声音,胥萩疑惑抬头,见她手指落下的那处,惊得瞪大双眼。
那是……!
成泰帝却笑了,反复指了指这个地方,“莫非这就是天意?张庭与我陈家有缘啊。”其中滋味,感慨非常。
她闭了闭眼,唇角微翘,大好的机会送到眼前,就让朕再试一试你们。
“着朕旨意,敕漳州府知州、鄞州府钦差巡抚大臣张庭,任颍州府知府,致使政平讼理,民安物阜!”
紫宸殿内,空气都仿佛凝固住,所有宫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甚至于忘记了动作。
胥萩瞳孔骤然放大,耳朵听到的话令她难以置信。
颍州府?那可是国之根基,皇族潜伏之地啊!何等的爱重,才会让一个年轻人镇守此地?
还有,张庭方才升任知州三年,这就又连升三级出任一府总官了?
这晋升速度,着实令人骇人听闻!
第195章
晨光如熙, 透过窗户直射入内,照得室内澄明。
空旷的屋内,横挂一身泛光的深绯红官服, 厚重夺目的颜色晃得人睁不开眼。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领口边缘抚到胸前的补子上, 那精美的云雁在红色背景上熠熠生辉,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便能挣脱束缚,展翅翱翔天地间。
“为本官更衣。”
数名仆从拥簇入内, 立侍左右为她整理官袍。
张庭大张手臂,任由众仆侍奉。
上次着红还是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那日, 而今往后, 她日日都能穿着这身绯红官袍,享受世人或羡慕或仰慕或嫉妒的眼神, 风光无限。
从前虽在漳州府压着何知府打, 可她是假杖人势,狐假虎威, 终究不是自己的。待踩上知府的宝座, 完完全全执掌权力,她才算真正的封疆大吏、数百万黔首的父母官, 影响或主宰全府所有人的命运。
但知府绝不会是她命运的终点,她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要的是众臣咸服, 莫敢不从!
她的眼眸锐利如鹰,仿若能洞穿门户, 钉在内阁那张敦厚古朴的首座上。
她阖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里头熊熊燃烧的欲望全然消散, 眸色清明,一如往常。
几十名仆役低垂头颅跪在两侧,恭送主人出门,挤得院内逼仄,几乎快容纳不下。
张庭仰首环视这座庭院,还是八年前初到京都从张声手头买下的,当时只觉温馨闲适,到如今看来却是狭小了。
是该在城北换处大些的院子了。
她的脚步只顿了一瞬,便继续前行。
今日要进宫面见成泰帝谢恩。
沿路遇到诸多官吏,纷纷停下拱手向她道贺,恭维她,巴结她。
“张大人果然少年英才,这般年纪就已是四品大员了,老妇们羞愧不如。”
“诶这有甚稀奇的,连陛下都说了,张大人是上天特意为她降下的王佐之臣,辅佐我大雍江山万代无僵!”
“依我看呀,两位大人都说得极对,不过我等还是莫要挡了张大人的路,张大人还要进宫谢恩呢!”
“张大人请。”
“张大人有空赏脸与我等吟诗作画啊?客盈楼新出了一个席面,滋味醇美,回……”旁边的以肘击她,疯狂使眼色。说话人瞬间脸色煞白,慌张无措结结巴巴解释。
朝野内外何人不晓?四年前张庭就是因卷入客盈楼经商与宗氏子结合之事,才惨遭陛下厌弃,贬谪边陲偏远之所,她这是犯了张庭忌讳!
张庭却不以为意,含笑照常跟众人告别,视线扫过面前的每一张脸,最后转身离去。这里头曾经有在她最步履维艰之际,落井下石,奚落嘲讽她,甚至大肆宣扬她污名的人,如今自己翻身,都做了迎合讨好之辈。
可张庭却无意与之计较,权力是醉人的佳酿,她会站的越来越高,将这些人通通踩到脚底,不得翻身,永远仰仗她的脸色。
龙驹凤雏,岂会在意蝼蚁的喜恶?
世间的规则是由强者制定,而她会永远睥睨天下。
她跟着宫人步入宫闱,穿过漫长的红墙,路遇宫婢宫侍,后者纷纷停下脚步,恭顺低头避让。
待行至紫宸殿附近时,撞上了匆匆从里边出来的陈琉,尊贵无匹的五皇女顶着个鲜亮的巴掌印,神情郁郁。
见到一身绯红官服的张庭,脸上抽了抽,戏谑:“张大人官运不同凡响啊。连升三级又升三级,古往今来,说不准连纵观后世,你都是第一人。”
张庭施了一礼,视线落在她的左颊,“殿下谬赞,下官今日所得,全仰仗陛下与您的功劳。”
陈琉狠狠剜了她眼,嗤笑:“是本殿要谢张大人手下留情,没把我一起杀了吧?”
“不敢。下官是臣殿下是君,君臣僭越,天理难容。”张庭垂了垂眸,端的一副恭敬的贤臣模样,乖顺地说:“殿下左颊疼痛,还是先回去治伤吧。”
“谁准你看了?”陈琉抚着红肿的脸觉得屈辱,满口牙几乎咬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张庭你只不过升了个官罢了,区区四品,在本殿眼中屁都不是!你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总有一日要叫你好看! ”
说罢,她又轻笑一声,语气森森:“念你‘居功甚伟’的份上,届时留你个全尸。”
张庭没有恐慌,没有愤怒,看着陈琉面上的得色,只轻声说了一句牛马不相干的话:“臣代鄞州府数百万黔首,谢殿下十万两白银救急,若非您当初仗义出手,还不知要闹得怎样生灵涂炭!”
陈琉嘴边洋洋得意的笑意瞬间凝固住,她浑身僵硬,几乎在那刻化作雕塑。那十万两分明是张庭从自己手上坑走的,现在说出意在羞辱打脸,表示往后也不会在她手上讨着好!
她脸都丢尽了,声音从牙缝挤出:“张、庭!你、很、好。”随即拂袖而去,背影都显示出勃勃怒火。
张庭虚虚回转视线,看向被变故吓得惊惧颤抖的宫人,“内官请带路。”
宫人咽了咽口水,这才从恐惧中抽身,“是是是。”张大人也太厉害了,面对帝女那般的天潢贵胄,竟都不动声色还能绝地反击!
没有拦路之人,后头顺畅直达紫宸殿。
立在浑厚庄严的殿外,她等待宫人的通传,目光倏然凝在某处地砖之上——四年前,她就曾顶着灼烈的太阳,狼狈屈辱地跪在那儿,人人都避她若蛇蝎。
而现在呢?
内官总领胥萩亲自出来迎她,笑眯了眼:“张大人,陛下有请——”
张庭对上她的视线,似是而非谢了句:“有劳。”真正谢的什么,她们彼此心照不宣。
胥萩动作一顿,旋即回以颔首,“请随婢子来。”
殿内帐幔四垂,将明堂灼烈的阳光挡在外头,散发出一股沉重的暮气。
胥萩悄悄跟她说:“昨日夜里起了风,陛下今晨起来头痛欲裂。”说完,又补充道:“请了术士看过,服下丹丸好些了,现在在里头更衣呢。”
头痛欲裂却叫术士看病?是否荒唐张庭不予评价。可既然说到龙体,站在忠臣的角度,她难免关心几句。
胥萩:“陛下国事繁重,也……难免伤身,不过服药过后精神气儿会好上许多。”没说的是,成泰帝年事已高,加上这几年灾祸频频,以致她内外深受质疑,日夜忧惧,身子亏空早就不行了。
“咳咳——”里间传来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帐幔拉开,两名宫侍小心扶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来,她面色苍白,紧拧着眉心,隐隐可见威势。
成泰帝来到御座坐下。
张庭向她行礼问安,仪态端方。
成泰帝:“起来吧。”目光难掩欣赏,“这身绯红衣裳倒是很衬你,比几年前琼林宴你那身状元红袍还要好看。”
张庭说自己点元、升官,乃至一生荣耀皆来自陛下,愿为她治民守疆,教化万民,报答恩情。
成泰帝尚在病重,高兴地连说了三个‘好’字,忍不住咳了几声,眼中的喜爱都快溢出来,“有你在,朕之领土官民和乐,天下承平,治下的税还能翻几番。颍州府乃宗庙所在,国之脊柱,朕很放心交于你手,望爱卿珍之重之,莫要让我失望。”
“微臣谨遵圣谕。”她敛着眸答道。
张庭对成泰帝的感触很复杂,有时怨恨她昏庸,任用奸臣、倚重术士,大兴土木修建宫室,搞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还小肚鸡肠害将自己贬官;有时又感激她的欣赏,给自己做跳板,成就满身功绩。
成泰帝对她表示赞许,谈完国事,又关心起她的家世。
“听说你有了个女儿?”
张庭神情一凛,警铃大作,“回陛下,微臣是有个孩子。”
成泰帝却说了句:“很好,你也算后继有人了。”目光略带怜悯,她虽七十余岁,可侍君今年还给她生了个小皇女呢,而爱卿年纪轻轻却只得有一条后嗣。
唉,可悲!可叹啊!
张庭微微蹙眉,这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她后继有人?说得好像她很惨似的。
自从晓得她身体不行,难有子嗣后,成泰帝对张庭就更宽容了。加上宗氏子这些年虽为其诞下长女,却从始至终都只不过是个卑贱的小侍,她看到了张庭的忠心,再加上年纪大了,她也提不起劲跟年轻时候一样计较恩怨。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而且,若张庭真正屈服权势、金钱,抛弃宗氏子,她反倒还看不起她了。
倘若连陪你一路磕磕巴巴走过来的糟糠夫都能舍弃,那这种人谈何效忠?怕是在笑中就能将主公卖了。
成泰帝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坚实有力,稳重可靠,透着年轻的磅礴力量。
她含笑承诺:“好好教养你的女儿,朕等你们一同为朕效力。”
张庭微滞,她当然知道这话代表什么,代表往后仕途,自己不会再因与宗氏有关而陷入波折。
她深深一拜,应道:“微臣自当夙兴夜寐,竭尽全力为陛下、为社稷培养人才,只是小儿顽劣,资质愚钝,恐令陛下失望。”
成泰帝却摆摆手,不以为意。有张庭这般出色的母亲,张家的女儿差也差不到哪去。
待张庭从紫宸殿出来,天色近乎接近黄昏,五彩的霞云飘荡在天边,像为她献上的喝彩。
她心头澎湃,手指激动地颤抖,四通无阻径直往宫外而去。
她要赶在天黑前,见老师一面。
第196章
自三位师姐相继外派后, 老师就搬到了这处小院,说是原本的院子太空,住不惯。
可既然住不惯, 又为何孤身呆在京城?
张庭知道, 因为她也一直在等这一日啊。
跨步进门,守门的婢子不敢拦,她径直就入了内院。
穿过长廊,走在石子路上, 小径两侧的花圃里娇艳的迎春花盛放,姿态喜人。张庭这才发觉, 现如今已入春了。
她即将迎来做官的第五年。
花园的凉亭里, 冬日挂上的帐幔还未撤走,随微风轻荡, 隐约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的人影。
她裹着身玄色的袍子, 外罩一件披风,两鬓银丝近乎染尽, 面上的皮肤松弛彻底掉了下来, 褶皱看上去比树皮还要多。
张庭脚步一滞,眼眶发热。
轻声唤了声:“老师。”我回来了。
亭中人手执双色棋子, 正专心致志与自己对弈,像是没听见。
她上前一步,“不孝徒儿张庭, 特来请罪。”
张恕耳朵动了动,皱起眉, 她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狐疑地偏过头,脸上笑开,“哦原是小庭来了。”
当即招了爱徒过来, 盯着她身上的绯红官袍看,目中尽是赞赏。
“想当初为师中了进士,最高也不过做到正六品的修撰,小庭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师甚至欣慰。”
又难免发牢骚,“你虽饱读诗书、满腹才华,但你晋升速度着实惊人,极其引人注目不说,还特别会令小肚鸡肠的小人嫉恨,因此,平日里为官做事要更谨慎,三思而后行……”
张庭哭笑不得,原地站着听训。老师还是这样唠叨。
好一会,张恕嗓子都说干了,她准备去找茶盏,这时却有双手稳稳地递到她面前。
她微愣,随即揶揄:“老妇人今日也来尝尝,朝廷大员亲手奉的茶是好是赖。”细品过后,砸吧砸吧,“清香润口,回味无穷。”别说,给高官训话的感觉真是爽快。
张庭失笑,一屁股坐到老师对面去,查看她这副棋局,“弟子陪您继续下如何?”说着,手直接往前面伸,要接过她手里的白子。
张恕一巴掌拍掉她的手,吹胡子瞪眼,嘟囔:“我可不跟你打。去去去!”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己下不过小徒弟。
张庭期期艾艾收回手,撇撇嘴,不下就不下,谁还稀罕了?
老婆子信里对她温声细语,百般呵护,见了面就嫌弃的不行,呵,老母鸡心态。
张庭心胸宽广不跟老年人计较,微笑:“老师自个儿下,弟子看着也行。”
方才张庭是含着泪进来的,现在却丁点儿悲伤的情绪都升不起。无他,老师越活越年轻,她还担心啥?担心自己显得比她老?
张恕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暗骂是哪个王八蛋念叨她?
浅浅叙完旧,也算拜见过恩师了,张庭将自己在漳州府、鄞州府时的见闻,挑了一些重点说与老师听。有些事情虽然在信中说过,但总比不上面谈交流更叫人深刻。
末了,她说:“世间职务千万种,徒儿也曾将为官作宰当做其中一种,以为只要做了该做的,说了该说的就行了。”她顿了下,手按在绯红的布料上,“可实际远比想象的沉重万倍,这身官服代表的不仅是徒儿自己,更是数以百万的百姓,他们的命运全都系于我身。”
这身官服既象征权力,也承载了更多博大厚重难以言说的东西。
“嗯。你能感悟到便好。”张恕捏着白子摩挲,假装继续下棋,好似浑不在意,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古往今来,多少人被为官作宰蒙了心,野心勃勃脚踩着一个个人头往上爬,或是在鲜花与掌声中,渐渐迷失了初衷。而她的爱徒,却能在最风光之时坚守本心,意识到为官真正的要义。
不同的出发点,能走到的结局千差万别。
夜幕渐沉,仆役在四周点灯,暖黄的光线落在两人身上,衬得气氛更加温馨融洽。
撤了棋盘,师徒两人干脆就在庭中用饭。
张庭今日很开心,饭桌上几道她爱吃的菜,一看就是知道她要来,提前准备的。
张恕脾胃不好,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但她看着张庭吃饭也很满足,成家立业,算得上大人了,用饭还这般风卷残云,活像闹过饥荒似的。
小庭只顾吃,脸上沾了颗饭粒都不知,张恕觉得好笑,抬手帮她蹭掉。
张庭愣怔,捧住碗呆住。
“比四年前气势更足,也更清减了。”张恕给她碗里夹了筷子菜,“多吃点补补。漳州府、鄞州府那么大烂摊子让你收拾,担子重时间又压得那样紧,也幸好你年轻身子熬得住。”
张庭敛眸扒饭,“徒儿每日按时作息、按时吃饭,连习武弄剑也不曾停,身子受得住。”
张恕轻轻摇头,“为师说的是你精神绷太紧、绷太久了,小庭,我们都是肉身凡胎,强压着早晚有一天要出事。”
“饭太烫,我们可以一口一口吃,路太长,我们可以一步一步走。切记心急伤身,累了就回头,为师永远在你身后。”
“嗯,徒儿知道了。”张庭闷声应道,眼眶不可避免泛起湿意,她有些不自在垂首,掩饰住神情。
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消食,头上顶着个硕大的圆月。
张恕感慨,“你们这几个功成名就,此刻便是叫为师死,也无憾了。”
“老师说什么混话?你自当长命百岁。”张庭驳斥,而后又道:“待豚豚大些开了蒙,我可要请你教她学文弄画。”
张恕听到前半段还颇感欣慰,可到了后半段时,愣了一瞬,神采飞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嘴角向下弯,难以置信:“你……老妇年事已高,你居然还想‘压榨’老人家?”
师门不幸啊!
张庭干咳一声,强压下翘起的嘴角,“您才倾天下,徒儿也是不舍得埋没了您。”
这话说得就很不要脸了,张恕眼睛瞪得溜圆,头发都气炸了,“老妇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你教养成国之栋梁,临到快入土的年纪,你这个大孝徒,竟还要送个小小坏蛋过来折腾我?”
是挺不做人的,张庭短暂羞愧了一瞬,更不要脸地说:“徒儿见您无聊,想着为您找个事做打发时间,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逆徒……”张恕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吐血状,踉跄后退两步,颤颤巍巍指着她,“师门不幸,气煞老妇也!”说罢,自己却忍不住先行笑场,她眨了眨眼,又用一阵假咳掩饰尴尬。
张庭微张着嘴:“……”要不是说她是老师呢?
张恕心虚背过身,小声嘟囔:“呸,真是上辈子债主投胎,还好意思嫌弃我。”
她撅了撅嘴,嘿,这债主还是她自个儿找上去认的!
张庭叹了口气,不打算继续尽孝,说起正事,“徒儿有意与张家联宗,奉养您颐养天年。”
昔日,徐家、高家当政,其势力雄厚,因老师不受两人待见,张声处处碰壁,只得变卖京中产业狼狈败走,领着族人蜗居回泰州府。如今她已成为朝中大员,虽不至于权倾朝野,但说话也有一定份量,老师以及背后的张家不必看人脸色了,老师也不用顶着拖累张家的恶名。
张恕心里一片熨帖,柔和的目光落在爱徒身上,“张家不需要联宗。为师收你为徒,并非想借你雪耻;也不是想让张家壮大,横扫世家大族,是想让你为百姓多做善事,多做益事。”
小庭身后无世家。她不希望突如其来的权势养大张家的胃口,也不希望张家成为第三个徐家、高家,更不希望小庭有朝一日受亲族所累。
倘若能避免这些事发生,她多受些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张庭想再劝:“老师……”
张恕又继续道:“为师也不想跟你去颍州府。小庭你有你的路要走,为师亦有为师的道要去,你们师姐妹几个都很有出息,我的使命也完成了,理当功成身退。”
“此外,为师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落叶归根,不日就将返回泰州府,继续做我的富贵闲人。”
回望数年前也是有诸多感慨,若非当初相中张庭,她大抵还在泰州府窝着,沉湎失意当中,而今再无遗憾了。
听老师话中去意已决,张庭沉默了。
张恕看她这副样子,就知是犯了牛劲儿。她这徒弟能文能武,严以律己,聪颖过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在小事上执拗,不禁担心起来,怕她以后意气用事。
苦口婆心嘱托:“权势花团锦簇迷人眼,看似华丽醉人,殊不知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比起你站在万万人之巅,为师更希望你平安健康。”
“嗯。”张庭应声答道,低垂着头看不出神色。
紧接着,她跪地深深叩首,“明日徒儿就将启程,这一别不知又是多少个春秋。岁寒日暖增衣减裳,恳请您务必珍重,若得空了,就随意捎几封信给徒儿。”
张恕叹了声,忍不住红了眼圈,“好孩子地上凉,快起来吧。”
张庭目中含泪,偏过头又强行收回去,再拜谢一回,起身决然离去。
她不允许老师晚年还要在家族饱受非议,引人嫌恶,这个宗,她是一定要联的——
作者有话说:以后都早上九点更新~[摊手]我的宝宝们[亲亲][亲亲]
第197章
离家时桂花落满头, 再回首已八月之久。
明亮的金乌高悬头顶,落在人身上暖中带着股燥热,张庭翻身下马, 被灼烈的光线刺得微眯着眼, 她简单搽干净汗水,将缰绳交给仆役。
本来还有一队人马,但她跑得快,将人通通甩到后面, “待会郑女君回来,招呼她先来见我。”
仆役躬身应了, 将马牵回马棚。
她径直往里走, 还没进去便听到院中传来孩童欢乐的嬉笑声,纯真烂漫, 像清凌凌的泉水浸入心间, 令她浑身疲态一扫而尽,不由扬起了笑。
小猪哼哼唧唧还怪可爱的。
甫一踏进拱门, “抓不着, 找不着崽嘻!”一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急冲冲撞上来,还碾了她一脚。
张庭黑靴瞬间就印了个手指长的脚印, 灰扑扑的。
而‘罪魁祸首’没站稳,“哎呀!”啪叽一下坐到地上,呆呆扑扇浓密的睫毛, 好似还没反应过来。
张庭莞尔,伸手去拉她。
豚豚却背过手不给她碰, 还警惕盯着她,觉得此人徒然出现很是可疑,又倍感熟悉, 可又想不起来。
豚豚费劲地翻身,从地上嘿咻嘿咻爬起来,十分淡定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奶声奶气却气势汹汹:“老婶子,你打哪儿来的?”
张庭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小猪崽刚说什么?她视线扫过旁边的仆役,只看到对方笑发颤的肩膀。
没良心的小崽子,竟把亲娘给忘了。
豚豚久久不听回声,两条眉毛拧成麻花,鼓起肥嘟嘟的两腮,真是个没礼貌的老婆婆!
亲娘没在身边她脾气见长,双手叉腰很不客气道:“崽问你话!知道这是哪儿吗?”又奶又凶,很是霸道。
小家伙脸上还挂着块没擦去的灰尘呢,小小一只气势昂扬站在那,活像只张牙舞爪的花猫。
张庭觉得好笑,逗她:“听闻贵府多了个四岁的孩子,顽劣至极,我特来取走。”
小家伙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脑中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四岁的孩子?家里不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小崽崽吗?
她瞪圆了眼睛,往后蹦了一大步,指责道:“是你的孩子吗?你就要!不准要!崽是爹娘的娃娃。”
张庭叹一声,“我是大人,小孩子的拒绝对我不管用。”说着,就要去牵她的手,“小猪,随我去过苦日子吧,白天种地,晚上搬砖,不会舍得让你闲着。”
“崽不跟去!”小家伙被她说的苦日子吓成一团,紧迫地往后缩。
须臾,她聪明的小脑袋瓜转了回来,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你是拐子,想拐崽!坏蛋! ”
豚豚好生气,脸上气得又红又烫都快冒烟了,变成了愤怒的小猪。
豚豚发誓一定要让坏蛋好看!
张庭坏心得逞,笑得合不拢嘴,待那颗圆润饱满的脑袋撞过来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硬生生受了‘大孝女’一击,然后啥事没有。
圆鼓鼓的‘球’顶在她小腿上,两只小脚还因冲刺在地面刨出个小坑,看得出来愤怒的小猪用尽了吃奶的劲。
嗯勇气可嘉,差亿点点就把她撞痛了。
小家伙撞累了,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
她边喘边说,“坏、蛋,崽打不过,就……就咬死你!”说着张牙舞爪就扑了过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张庭脸色大变,这孩子打小牙口就好!
干脆一把将她提溜到面前,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
张庭教育她:“小孩子脾气这么大,要是出去遇到我这种人,你就惨了!”
“崽现在就惨。”豚豚顺着话答,被抓到坏人手上,非但没有惊慌,还下意识摆起两条腿,开始荡秋千。
这游戏越玩越上瘾,越玩越熟悉,她眼睛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惊喜表情,嘴里泄出银铃般的笑声。
老母亲一脸麻木:“……”真服了她了。
警惕呢?攻击性呢?怎么还和敌人玩一起?
老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提着小孩进屋,而对方更欢腾雀跃了。
沿途路过仆从纷纷向她问好,张庭却无心顾及,手上的小东西一点都不安分,差点将自己荡到地下去,她脸都吓白了。
好不容易拽紧小猪崽的领口,她狠狠揍了顿她的屁股,“还乱不乱晃了?”
豚豚双手捂住受了刑的臀,委屈巴巴瘪着嘴,黑汪汪的大眼迅速升起水雾。
张庭横了一眼过去。
豚豚缩缩脖子,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顿时不哭了。
砸吧砸吧嘴,小声控诉:“坏蛋凶崽。”
宗溯仪在里头听到喧闹声,以为豚豚又捣蛋了,却不期然撞见分别数月的心上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目光紧紧钉在那个身影上面,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模糊,褪色,失焦,只有她是清晰的。
他上前一步,手扶门框痴痴望着,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仿佛要将数月的光阴一眼补回,目光无比贪婪的、急切的、飞速的扫过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上上下下,仿佛在确认这一刻并不是幻觉。
“妻主……”眼睛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委屈唤道。
张庭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也看着他,平常而又坚定:“我回来了。”
宗溯仪的思念彻底决了堤,双目噙泪,飞奔扑到她怀里,紧紧抱住,仿佛下一刻对方就将化作云烟飘散,再也抓不住。
鼻尖传来熟悉的皂角香,他才感觉灵魂得到了安定,软着声:“你回来了。”脸往她衣料上蹭,紧贴她怦怦作响的心脏。
“若有下回,一定要带上我。”紧拽着她的衣襟,眼泪划过脸颊,“没有你,我过的每一天都像在煎熬。”
“妻主,千万别丢下我……”
张庭轻抚他微颤的背,下巴贴着他的头顶,温声细语:“鄞州府之事事出从急,下回绝不留你一个人。”
捧起他的脸捏了捏,有些心疼:“小仪又清减许多。”
宗溯仪抚上她的脸,吸吸微红的鼻子,“你还说我,分明你更瘦了……” 心里抽哒哒的疼,忍不住又掉了一串泪珠。
“在外头哪比在家里,吃不好,睡不好,还有人使绊子……”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嵌进自己的血肉,“我在家里想着念着,却也只能急得干瞪眼。”
张庭宽慰他的脊背,“让郎君受罪了,是为妻疏忽。”吻去他眼角的泪珠,咸得让心里发涩,十分不好受。
“八个月有余整整二百四十三天,我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他埋在她怀里,小声诉说委屈,“我好怕睡觉,好怕醒来手往旁边一搭冰冰凉凉……”
“往后为妻陪你就不用害怕了。”
脚边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扒拉,张庭没在意,宗溯仪也没在意,含情脉脉对视。
“放开崽爹……坏蛋。”
自动屏蔽杂音,张庭包住夫郎的手握紧,“为妻离家数月,家里大小事苦了你了。”
“只要妻主心里有我,那我做的一切都值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她,深深的情意近乎要漫出来。
“傻。”张庭唇角勾起一笑,揉揉他的头,嗓音温柔地几乎要将人溺毙,“那郎君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给我当牛做马?”
宗溯仪迫不及待道:“那我也愿意,不光这辈子愿意,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愿意!”说罢觉得这样很不矜持,眼睛不经意与她对视,他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别开脸,耳廓变得通红透亮,好似能滴出血来。
他睫毛颤动,却又忍不住补充:“只要你爱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这下更是彻底臊红了脸,将自己埋进她怀里藏起来。
张庭浅笑着,将他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正要要说什么,却感觉有个东西抱着自己啃,腿上湿漉漉的。
真是煞风景。
她不动声色将不明物体扒拉掉,先用脚摁住,“能得郎君喜爱,乃为妻之幸。”
宗溯仪很不好意思,单手绞着耳畔的青丝,嗔了她一眼,“那你记得多喜爱我一些。”
“当然。”
“呜哇呜哇——”
宗溯仪疑惑噙着秀眉,四下张望,“妻主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响?”哭声还那么像他家小猪。
“是有听到。”张庭一本正经附和道,轻轻松了脚,又用脚将地上的不明物体扶起,默默就当这事没发生。
豚豚得了自由,吧唧着嘴躲到亲爹身后,乌泱泱控诉:“爹,她欺负崽。”在地上滚了一圈,原本白净的糯米团子,成了灰扑扑的黑米团子。
小儿饱含怒气与委屈的控诉,并没有让护崽的爹为她出头。
不知原委的宗溯仪拍掉小猪头上的灰尘,教育:“不准这样跟娘说话。爹教过你,要温柔,要礼貌,要尊敬。”
豚豚苦着脸,告状:“她才不是崽娘,是拐子,是坏蛋!”拐崽回去做小苦瓜,崽好可怜。
宗溯仪拉下脸:“小猪,不许这样跟娘说话。”
豚豚不高兴了,奶声奶气:“哼。”揣着小手背过身去,撅起嘴能挂油壶。
张庭咳了两声,专业和稀泥,“好啦豚豚还小嘛,等长大些就懂事了。”心虚的摸摸鼻子,盯着地上的小身板,心头瞬间升起一股愧疚,但就仅那一瞬。
该你尽孝的时候了,娘的好崽。
“小仪,你也莫怪小猪了,小孩子嘛,哪记得那么多事,又哪里能分的清楚状况?”
宗溯仪感动不已,再次窝进她怀里,蹭了蹭,深深感慨:“妻主你真好。”
孩子越大脾气越大,每每都要把他气得吐血,妻主能包容豚豚的缺点就实在太好了。
豚豚难以置信看向亲爹,眼里明晃晃印着‘昏庸’两字。
崽都要变苦瓜了,怎么爹还向着坏蛋!
第198章
张庭单手将小崽子抱起, 捏捏她脸上的奶膘。
“大人呢有两种说法,坏崽白天挖地,夜里搬砖, 每天只给一顿饭;而好崽白天学了书写了大字, 就畅快玩,什么稀奇的玩具应有尽有,晚上也能睡得饱饱的。你说你是好崽还是坏崽?”
豚豚推拒着她的动作一顿,不假思索:“崽是好崽! ”崽要过好日子。
张庭看她的眼神分外柔和, 引导道:“那好崽看到娘应该做什么?”
豚豚嘟着嘴,看看她, 又看看旁边的亲爹, 不情不愿唤了声:“娘……”
张庭又道:“太小声,听不见。”
豚豚鼓了鼓嘴, 凑到她耳边吼道:“娘!你是崽娘!”
张庭险些聋了, 伸手揉揉耳朵,又给小猪崽屁股一下, “小坏蛋。”
豚豚被打非但没哭, 反倒咯咯发笑,连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宗溯仪立在旁边, 无比温柔注视着娘俩。
他怜惜妻主长途跋涉劳累,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说:“你也别老逗她玩了, 这就是个泼猴儿。赶紧去浴房,我叫人送水来, 也好早些休整。”
张庭:“好。”顺势想将孩子递给他,但临头却止住,转了个弯将崽子放地上。小猪邋遢, 小猪她爹可还干净着呢。
“你去吧,我叫人给你送衣裳。”他按住小皮猴的头,不让她去扑她娘。
直到张庭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宗溯仪才收回视线,将手底下的小脑袋瓜子扳正,半蹲在她身前,叮嘱道:“娘亲在外头辛苦打拼,给小猪挣吃挣穿挣玩具钱,还救了好多像小猪这样的小孩,好不容易回来了,小猪最近就不要找娘玩了好不好?”
豚豚淘气,但并非什么都不懂,重重点头:“崽不找娘,娘睡觉觉。”
豚豚又补了句:“崽跟爹睡,睡香香。”
宗溯仪却说:“小猪也不能再跟爹睡,你娘很累很辛苦,爹得去照顾你娘。”
“!!”那她爹娘不都一个也没有了?
豚豚不高兴了,抱着藕节似的小臂将头扭到一边。
宗溯仪哄她:“爹照顾小猪这么久,可娘那么辛苦回来却没人照顾,多可怜啊?豚豚舍得让娘这样孤单吗?”
豚豚是个好孩子,想到娘给人当牛做马为她挣玩具钱,她还不许爹爹去照顾,很是愧疚。
她竖起短短的手指,奶声奶气:“一天。”爹要给崽讲睡前故事,崽大方借给娘十二个时辰。
宗溯仪摇摇头,讨价:“小猪的娘恢复不过来,要五天。”
豚豚皱起两条毛毛虫,艰难比了个手势,还价:“三天,不能再多了。”
宗溯仪欣然答应:“好。那小猪今晚自己睡哦,有事找你金锁姐姐,爹去照顾你娘了。”立时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豚豚毛茸茸的脑袋上竖起两个呆毛,小手挠挠头。肿么感觉哪里不对呀?
豚豚学隔壁老夫子的模样,负手而立,念叨两句:“罢了罢了。”崽孝顺,把爹施舍给娘三天。
浴房里热气腾腾,水雾凝在发丝上泛着潮气。
千里奔袭月余,总算是洗了个畅快澡。
刚才抱大的再抱小的,张庭都不敢抱太紧,怕两人闻到她身上有味儿,那可太丢人了。
她大部分身躯都浸在水里,双臂随意搭在木桶边缘,闭着眼,白玉无瑕的脸庞都被热气熏红了。
不过说来,送干净衣裳的仆役怎么还不来?府里下人干活这么磨叽?
张庭左等右等,想喊人但拉不下颜面,就又把自己洗了一遍。
她好歹也是一府总官了,总不能光着出去吧?
张庭发誓,待会儿定要将这懒惰的仆役狠狠处置!
她忍了忍靠在桶壁,安慰自己:就当泡有点凉的人工温泉了。
“吱呀——”厚重的木门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推开,来人着一袭素净的黑纱长衫,轻薄地仿佛下一刻就能飘走,影影绰绰而来。
张庭:说曹操曹操到,罢了算他走运。
“放那吧,你可以下去了。”
话音刚落,她试着起身出去穿衣,但隔着屏风还看对面有个身影原地站着,没想到这名仆役如此大胆,竟敢违抗主人命令。
张庭神情一冷,“听不懂话?”
岂止啊,大胆的仆役甚至不回答她的话,还自顾自走了过来。
张庭脸色有些不好,重新坐回了浴桶。主动给人看和被动遭人窥伺还是有区别的。
奇耻大辱啊,她干过那么多坑爹坑娘的事,竟在一小男子面前退缩了,果然还是她脸皮不够厚是吗?
来人边走边说,声音带着狡黠的弧度,“若我非要留下来呢?”绕过屏风,纤细颀长的身影探了出来,冲她眨眨眼。
张庭脸上一松,倚在桶壁,“小仪是你呀。”瞬息后,她坐直了身子,“你再不来为妻就要被冻死了。”
宗溯仪端着盘子过来,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回眸嗔了她一眼,“乱说话,大热天还能冻得着你。”他是想让她洗干净一点。
张庭单手撑着脸,看他在那忙活,“豚豚没缠着你?”
宗溯仪:“我打发她找金锁玩了。”
张庭颔首,“幸好孩子有个玩伴,否则咱做爹娘的不得累死。”小东西打小精力旺盛,谁养谁知道。
他将衣裳摆弄好,背对着她说:“你说水凉,还不快起来?”
张庭哼笑,“怎么?郎君要亲自为我更衣?”
“难道不行吗?”他捏着封腰带转身,上下打量她眼,也笑道:“张大人身上哪处奴家不曾看过?您害羞了不成?”
张庭鼻中喷出一个哼字,登时就从浴桶里面站起,从容走到他面前,“郎君请吧。”输人不输阵,看谁笑到最后。
宗溯仪强忍转移视线的冲动,“真以为我怕了你。”却咬着唇,臊哄红了脸。
眼前景致直观地冲击他的眼睛,宗溯仪将这辈子最激奋人心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按耐住没有落荒而逃。心底里暗自唾弃她:不要脸,勾引人!
他拿了巾子拭干张庭身上的水珠,展开里衣披到她身上,细致地为她绑好每一根系带,动作一丝不苟,可脸到脖子却都红成一片,隐隐冒着热气。
张庭无奈按住他的手,打断他的动作,“郎君还是让我来吧。”摇摇头,冷漠回绝:“你都翘了,为妻现下舟车劳顿真的需要休息。”
她扯过外袍披在肩上,打了个哈欠往外走。
衣角被人拉住,张庭叹一声,然后无情拽走。
但没拽开。
再拽。
拽不动。
张庭屈服了,转过身面对他,嘴上扯着冠冕堂皇的借口:“郎君你我都不小了,理应清淡饮食,修身养性。”
宗溯仪扑进她怀里,柔弱地说:“人家不许你走。”深吸她身上干净清新的味道,“妻主若再晚些回来,不光豚豚将你忘了,我……我怕是也要忘了你的脸。”
“让我多看看你,每多一眼我就觉得好幸福。”深深嵌进她的怀里,又忍不住搞小动作蹭了蹭。
夫郎貌美娇俏,痴情赤忱。可张庭今日真的很累了,别开他的不安分,岂料非但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更加热情似火。
张庭无法,只好先行卸下身为女人的尊严,如实告知:“为妻今日力不从心,郎君且忍忍吧。”说完,她肩膀都垮了下来。
宗溯仪可不依她,抱得更紧生怕她逃了,声如蚊呐:“谁说一定要你来,人家也可以……”
不是张庭看不起他,是根据以往上千次的数据总结,宗溯仪确实不太行。倒不是说他每次干活很迅速,没质量,也不是说他体力不好,干不了多少次活,而是他很容易受到外界刺激,一两次哭一哭还好,受多了刺激就身心崩溃,只能完全依附于她。
顾及夫郎的颜面,张庭委婉地说:“郎君今日这种考验技艺的关键时刻,你还是忍一忍,待为妻修整过来,定陪你磨练技艺,练就绝世功法。”最后一句哄哄他,宗溯仪有朝一日能支棱起来,那是不可能的。
宗溯仪与她朝夕相处数载,对方什么德性还能不知道?他当即怒了,冷哼一声,“老东西,软的不吃,你非要尝尝硬的是不是?”
他双目如星,紧握住她的手腕,步步紧逼,“我的技艺好得很,你今天便是不想吃也得吃!”一把将人推到床上,蛮横地笑起来。
张庭就这么被甩到榻上,她撑着坐起来,很是无奈。离家八个月将夫郎饿太久了,非要自己干活怎么办?
她叹息再叹息,干脆直接平躺在榻上,屈从了。
还好意提醒他:“你小心些,别把自个儿弄伤了。”
“还用得着你说。”宗溯仪拿帕子堵住她的嘴,不怀好意:“张大人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待会儿可别叫破了嗓子。”
张庭风淡云轻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尽了,令宗溯仪倍感屈辱,这刻一雪前耻的决心达到了顶峰。
他两眼放光,埋头就开始扒拉,一层层将洋葱的皮剥掉扔出去,勤勤恳恳,十分认真。
……
两个时辰后,榻上之人被弄成一滩软泥,裹着七零八碎的黑纱蜷曲在内侧,隐约露出几节白皙的皮肤,虚虚小喘着气,发出的声音喑哑干涩,活像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
张庭抚平衣袖上最后一丝褶皱,叹道:“不知是谁叫破了喉咙。”非要逞强,事儿办到一半又不行了,哭着求她帮忙。
榻上之人弱弱哼唧一声,还不服气。
这种事情上都要强?张庭真是服了他了。
不过这回兼顾辣度与美味,她吃的十分满意,揉揉送餐郎的头,“下次再来一回吧。”说罢起身,郑二她们约莫抵达,她得出去忙活了。
腰身却被一双手紧紧缠住,后背贴上一具温热又单薄的身躯,张庭愣怔之际,突然感觉脖颈间有湿意淌下。
他干涩地说:“我好想你。”
第199章
张庭拒绝了所有饯别宴, 在三天后的黎明离开漳州府,一如她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马车行驶在官道中央,摇摇晃晃。
晦暗的车厢内放了盏灯, 散发微弱昏黄的光。
豚豚躺在小榻上睡得喷香, 时不时发出细小的鼾声。
宗溯仪给她掖掖被子,暖光衬得他轮廓更加温柔,轻声说:“小猪真的很像你。”回身钻进她怀里,“眼睛像, 鼻子也像,性格也像。”
张庭将他往怀里提了提, 搂得更紧, 贴贴他的额角,“性格也像你。”笨笨的, 憨憨的。
“什么啊?尽埋汰我, 我跟你说正经的。”宗溯仪失笑,“我是说小猪从小吃好睡好万事足, 烦心事不过夜, 心胸开朗。”
张庭把玩着他的手,心说:不就是没长心眼子吗?还润色成这样。
但面上赞同:“郎君所言极是, 知足常乐乃人生要义。”说完,都忍不住唾弃自己说得好假。
但宗溯仪深信不疑:“凡所忧虑皆来自贪心不足,小猪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我就很开心了。”
张庭颔首一笑而过, 但并不妨碍觉得他在放屁,她的子嗣怎么能是心无大志、虚度光阴之辈?心底暗叹:慈父多败儿!看来自己还得做回严母。
“东家——”马蹄声极速奔来, 在车窗前勒马。
郑二递了封信进来。
张庭搂着娇夫一起看,上头是张声的回信,就是说联宗一事已经落定, 她划到了张恕的子侄辈,然后代整个张家向她问好,以示敬意,最后提到张家将重返京都扩展家业。
内容都在意料之内,没什可说。
宗溯仪却有些惆怅,“姨婆也不随我们去颍州府,她总说很喜爱小猪,可还没见过人呢。”
张庭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等咱们坐稳颍州府,再请老师来也不迟。”
宗溯仪迟疑:“姨婆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请她,她会来吗?”
张庭看他,笃定道:“一定会。”不来就骗,骗不来就抢。
宗溯仪星星眼望着她,妻主好让人安心,贴着她的脖颈蹭蹭,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咬了一口。
张庭捂住脖子吃痛不已,匪夷所思瞪着他,这只狗的狂犬病还没治好?
宗溯仪不知该如何解释,有些心虚咬了咬唇,“让我看看。”说着凑过来,扒拉她的脖颈。
张庭深吸一口气,伸手止住他。
“别过来,我害怕。”她无力地说,谁家夫郎成天喜欢咬妻主?
他绞了绞手指,撅着嘴说:“人家也不是有意的。”
张庭虚弱一笑,“对,你是故意的。”她牵过夫郎的手,认真跟他说,“我有时候很无助,甚至想把郎君关笼子里。”
“但我没有那样做。”
宗溯仪感动不已,妻主竟然这样包容,果然深爱着自己。他发誓下次一定忍……
“因为狗能教好,但郎君教不好,这样做没有意义。”
宗溯仪:“……”拳头硬了。
骂他是狗罢了,竟还骂他连狗都不如!欺人太甚!
他整张脸都气红了,捏紧拳头扑过去要她好看。
张庭一动不动,又说:“可就算这样,我也甚是喜爱你。”
宗溯仪登时收住锋利的指甲,望了她眼,含羞带怨,再跟个温顺的小绵羊似的窝进她怀里。
往她胸口轻捶,嗔了句:“死鬼,你不早说。”
张庭呵呵,没说话。
外头天已大亮,马车一路驶离府城。
豚豚打了个哈欠,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小崽子独自缩在内侧,安安静静睡得很香。
看得张庭羡慕,她也想一个人待着。自己离家的日子是久了点,可宗溯仪也不至于无时无刻都要挂她身上吧?其黏人程度骇人听闻。
说出去别人都要笑话,张庭竟被一小儿郎缠得束手无策。
她精神萎靡靠在车壁,身上之人如蜘蛛般扒在她身上。她无神望天,无论是谁,暂且来解救解救她!
呼唤像被上苍听到,马车下一瞬停住。
张庭陡然一震,脊背挺直,睁大了眼,“怎么回事?”连说话都显得中气十足。
车妇回禀:“大人,前方前方……”声音隐约颤抖。
张庭猜不出是何大事,但正当理由送上门她不管了,火速将宗溯仪从身上扯下来,义正言辞:“郎君你且稍等片刻,为妻去去就来。”
他拽住她的衣袖,眼神黏黏糊糊,软绵绵地说:“我等你。”
张庭郑重点头,却在背过身那刻下定决心。
一朝脱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绝不再回马车!
外头人声沸沸,却分外整齐,像在喊某人的名字。
张庭挑了挑眉,思索她漳州府莫非还有哪位隐世大家,能引出如此热烈的追捧?如有机会,她可要好好利用一下。
掀开轿帘那一瞬间,她瞳孔一缩,被定住了。
乌泱泱的人影铺设在前方,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地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如同大军压境气势如云。
他们见张庭出来更是激奋,一个个嘴里都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之大仿佛穿透天际。
她走下来,来到他们身边,嘴唇动了动,“芒种前后,大家不去抢收抢种来这里做什么?”
一名族老佝偻着走出来,“您为我们漳州府做了那么多事,大家知道您要走,无论如何都要来送送您。”
她招手叫了一群年轻人过来,都穿着儒衫,风度翩翩,自在一股书香气,一声不坑,目中含着感激的泪水,纷纷跪地叩拜她。
“这是我们漳州府今年二月考上的秀才,足有一百余人。您那时不在,我叫来给您磕头。”
“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钱读书,若不是您大兴科举,免了这些孩子的束脩,又推行勤工俭学的政令,她们哪能有今天啊?”
“谢大人再造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张庭扶了人起来,“我只不过是为尔等垫了块砖,路是你们自己走出来。何须谢我?”
漳州府又增加了许多读书人,她很高兴,这意味着火种将持续延续,只要年年如此,总有一日能比肩文风大盛的湖州府。
老者忍不住热泪盈眶,感慨:“您来之后,漳州府的孩子们,就不会再没书读了。”
张庭却不以为意,笑道:“往后人人都能读书,漳州府还能培养不少进士,举人。总有一日能比肩科举大府。”
人群中不少人掩面而泣,“可是您要走了,看不到这番场景……”呜呜咽咽,“大人您就留下来吧,一直做咱们的父母官……”
老者却呵斥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们可不能想着拖累大人!”
人群中哭声满天,甚是不舍。
就在这时,一队人挤了过来,“县太奶县太奶,俺们来送恁了!”
来人跑得有点急,气喘吁吁的,“哎哟,总算赶上了。”
“县太奶,俺们没啥文化,但想送恁个东西做纪念,这不给恁带来了。”她挠了挠头,补充道:“俺们都没啥钱,你可不许嫌弃哈。”
张庭浅笑,回她:“若是奢靡,我还不敢收了。”这一行人都是凤仙的百姓,她外派为官的首个地方。
那人挠挠头,嘿嘿两声,在众人的拥簇下将布袋打开,然后从里头取出一把伞,上面铺满了碎布条,破破烂烂的。
确实够寒酸,但也算一份心意。
可张庭定睛一看,却彻底怔住了。
只见伞面绣着4个大字‘万民感戴’,伞面周围垂上一圈又一圈的小布条,每个布条上面都写着许许多多的人名。
这是所有凤仙百姓的签名,不会写字的,就在上面按了手印。
含义之宏大难以想象。这代表着张庭得到了每一位凤仙百姓的认可,大家都非常拥护她。
“大人做了我们这么久的伞,我们也想为您遮风挡雨……大人,这是我们全县百姓的心意。”
他们本是卑微下等的贱民,被当权者抛来抛去,求生无门,一生在黑暗打转,可却在某天生命中突然照进一束光。
洞穴本是黑暗的,可当光照进来时,黑暗就不再是它的宿命。
而凤仙的百姓,会永远记得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永永远远。
第200章
数名乡老捧着这沉甸甸的巨伞走过来, 涕泗横流,“我等代凤仙谢大人!惟愿大人仕途如鱼入水,青云直上!”纷纷伏地, 高举巨伞在头顶。
“惟愿大人如鱼入水, 青云直上!”黑压压的人群哭红了眼,望着她祝贺道。
其中有个抹了眼泪,抽噎着说:“大人,俺们没读过什么书, 但都是俺们俺们一针一线、一笔一画做的。它不仅谢您勤政爱民,待俺们如家人一样, 更是俺们全城百姓的牵挂和祝福。”
“您来这些年, 为我等操劳风里来雨里去,操碎了心。我们的日子好过了, 路修宽了修多了, 水干净清甜了,作物高产仓房饱满了, 大家做生意能挣钱了, 娃娃能念书了……这都是您的大恩。您带着这把伞走吧,无论走到哪里, 这里永远都是您的家啊!”
“大人……山高路远,务必珍重,我们会永远记得您。您……您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啊!”人群哽咽道。
张庭扶了乡老起来, 双手抱过他们手里的伞,沉重的触感不禁传达到她手上, 更深深地压在了她的心口。
“诸位乡亲的心意我张庭收到了。”手指紧了紧,她目光复杂,“可以说, 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我。是凤仙的百姓成就了我,是漳州府的百姓托举了我。”
“请受张庭一拜!”她两世为人,为功名利禄折腰数不胜数,可只有这次全然发自肺腑。
“大人!”
“大人!”
呼唤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泣涕声震耳欲聋。
她眼角隐隐泛着湿意,抿了抿唇,“离别之际,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豚豚揉揉初醒的眼睛,安安静静望着人群中央的母亲,懵懵懂懂的,却有说不出来的陌生与震撼。
“我庆幸能来本府做一回父母官,也不讲面子话了。”张庭看向百姓,一字一句说,“我向朝廷举荐了新的凤仙县令与知府,人品出众,恪尽职守,定能将本府打造的更加辉煌。诸位无需担心。”
张庭目光扫视了一圈,嘴唇张了又合,终究只干巴巴道:“我走了。各位乡亲……保重。”
她翻身上马,勒着缰绳顺势往前几步。
可心底情绪反复搅得她难受,张庭最后望了眼自己久居五年的地方,无数个日夜伏案写画,无数次压力如锤,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座城池,千余的光阴都耗费在了这里。
治理洪涝,整饬吏治,鼓励农桑,重建经济,大兴科举……这里是她多年心血凝聚之地,也是她事业全新的起点,家庭全新的起点,人生的全新起点。
张庭垂眸收回视线。
但愿有朝一日天下承平,海晏河清。漳州府殷实富庶,百姓不再饱受天灾人祸之苦。
“启程。”
她还要奔赴更广阔的天地。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马蹄溅起尘土,黄土飞扬,渐渐模糊了背影。
“大人务必珍重啊!!”
百姓们目送离人远赴他乡,哭得眼眶红肿。
她来时携带希望的种子,洒向这片贫瘠沧桑的土地,去时满山遍野早已林木成群,硕果累累。
……
“东家,前头长了不少野果,我摘些回来!”王五犹如脱了僵的野马,兴奋地不行。
“去吧。”张庭应声,“原地修整一刻钟,大家饮水休息。”
她也翻身下马,找了块石头坐下乘凉。五月的天,没那么炎热,但也不容小觑。
随行的婢子贴心拿了水囊过来,“大人。”
张庭浅浅润了喉,小厮又来了:“主君,郎君请您入马车一叙。”
好不容易出来了,张庭才不回去。
“车室憋闷,本官隐有心悸,需得在外透透气。若无急事,本官与他晚上再叙。”
小厮不敢劝她,转身复命去了。
张庭等了等,没听到里面摔摔打打或是怪里怪气的声音,倚着身后的树桩松了口气。
在她这等高伟的大女人面前,一切都是纸老虎。不就是搞定个男人吗?洒洒水啦~
很快,王五就揣了满兜子的野果回来,喜气洋洋向张庭献宝。
“这是覆盆子,小人幼时父亲经常摘了大窜回来,口味酸甜,您也尝尝鲜。”
张庭让人划了半数给马车里头送去,又叫郑二、李瑞莲等人过来分食,“头一回听山间有此等风味,确实不错。”
“山间随地而长的野果,小时候家里穷,就拿这个打发嘴巴哈哈哈……您可别嫌弃。”
郑二顶了下她的肩膀,笑道:“你这死丫头小时候还有野果吃,就偷着乐吧!我还没得吃呢!”
另一边的官道上,差役押送数名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犯人,赶赴漳州府。
“这以前毛都不长一个,鸟都不生蛋的地儿,竟都成了富庶之地,我听说啊里头的人富得流油,杂税还少……尤其是那个凤仙县,就靠卖砖瓦、瓜果起家了,若不是地方小,就是比湖州府都要有钱啊!里头人人住得都是砖瓦房,喝的都是干净的井水,顿顿都能吃肉喝酒,滋味别提多美了!”
“咱们好歹算半个吏吧?领着朝廷的俸禄,住的还是黄泥房子,吃肉喝酒都得等个半月,活得连平民百姓都不如!”
“咱要是生在凤仙该多好?不说凤仙就是漳州府也成,据说那里的娃娃读书不要钱……”
“听来的胡话你们还真信了?世上的道理就是一个官字两个口,大的吃完漏点残渣到小的嘴里,再到底下丁点不剩,哪还有你们说的世外桃源?吹牛!”
“就是就是,漳州府从古至今可都是流放之地,给钱都不愿意来的边陲,上面当官的自吹自擂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你们还当真了?”
“你两个不信,到了地方不就能一边真假了?”
“那就走快点。”差役扬鞭抽打在犯人身上,“走走走!腿给老娘抬快点!”
忽然另一名差役说道:“咱们还真走运,碰上张大人的车仪了。”
“那个斗倒贪官、名震天下的张庭?哪呢?”挨个儿差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喃喃自语:“听说她就是因治理漳、鄞二府有功,才擢升知府的……”
一行人目光纷纷望了过去,见对面的人朝她们打招呼,还兴奋挥手回应。
而人群中却有两人匆匆拿头发挡住脸,生怕被人认出自己。
差役努努嘴,“连张大人都畏惧,怕不是做贼心虚吧?”
同行人悄悄告诉她:“你可猜对了,就是这两个从前贿赂贪官,栽赃张大人。见张大人青云直上了,不得羞于见人?”
“这两个叫啥来着?”
“是一对姨侄。老的叫许姗,小的叫许攸。”
差役说:“连贤明的好官都要陷害,呸,活该如此!”
许姗、许攸早在这一路被骇破了胆,对差役直白的话怨愤,可始终狼狈躬身前行,完全不敢与人对视。
至于张庭,当仇人过于强大且庞大,她们连怨恨都觉得无力。
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
张庭一行人自漳州府出,行至通州府,直上颍州府。
沿途路过绿田县,自是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门口那地儿,还立着张庭的状元牌坊呢。
百姓乐声载道拥簇过来,跟她打招呼,祝贺她高升。
有的甚至开口抢人,“张大人要不回绿田做官吧?跟我们都这么熟了,肯定听你的话……咱们绿田县山清水秀,绝对不比旁的地方差!”
有人推搡她,笑嘻嘻的,“可别害了大人,哪有官越做越小的?”
“周县令晓得你想请张大人回来把她挤走,不得把你整张皮扒咯!”
人群中欢声笑语一片,气氛融洽地不得了。
豚豚扒着窗户看完,扭身回过来,困惑问她爹:“娘为何老不回来?”
她爹正在穿针引线,淡淡地说:“你娘许是得了病,没事,爹治治就好。”落针如风,破布即裂。
豚豚天真仰面,“爹是大夫?”
他微微一笑,“很快是了。”
豚豚觉得爹好棒,说变大夫就能变成大夫!
“那爹一定治好娘!”
“一定会的。”
对此浑然不知的张庭还在与乡亲寒暄,送走一批,没多久周县令就来了。
“大人途径此地,下官有失远迎!”笑嘻嘻腆着脸就迎上来,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奉承。
张庭无意与她纠缠浪费时间,随意打发了再次启程。
另一边,小女娃指着外头浩浩荡荡的队伍。
“娘,你看大官来咱们家附近了!好大的阵仗,比周县令都还要厉害!”
刘大正在准备前往周县令府上做护院的行李,听到动静出来一看,神情一滞。人群中为首那人正是东家,而她现在的主家却紧跟在东家旁边,低伏做小,谄媚奉承。
听说,东家又高升了。郑二转做刑名先生,而王五做了管家……还有老大,她们全都围在东家旁边。
她垂下头。
不过短短三四年间,东家又从谷底爬到山巅,如果那日自己没走,她的位置又将在哪里?还会跪求县令赏个下等侍卫做吗?
心底说不出的惆怅。
带着家眷一行人走不快,直到七月初才到颍州府。
沾满尘土的马车在官邸停下,张庭颇有眼色过去将豚豚抱下来,又跟宗溯仪搭把手扶他下来。
细细观他的表情,与平日一般无二。
她的心再次落回了肚子里,还怪道自己小题大做。
唉小小男儿罢了,一切尽在她掌控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