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张庭要这十座城池往后五分之一的税收。
钴莲勉强挂住微笑, 袖中拳头捏紧,胃口真大。
“允。漠南对朋友一向大方。”
侍者蹙眉,忧心忡忡。
张庭还要漠南的王侯之位, 地位仅次于钴莲。
钴莲笑容绷不住了,“朋友,你的手会不会伸的太长?”
漠南的王权岂是你一个异国之人染指的?
张庭悠闲靠着圈椅, 反问:“你们毗邻大雍的十座城池,不知比原有版图扩大了多少倍, 区区一个王侯之位都舍不得吗?”挑眉看她,“在下不才, 在大雍已是公爵之位, 贵国没点诚意就想收买我吗?”
钴莲绷着唇线, 克制想要砍人的冲动,艰难吐出:“好, 漠南给你想要的诚意。”
这才对嘛, 张庭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然后说还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入佛经总则, 以备后世瞻仰。
这点钴莲忍不了了,拍案而起, “法王统御四方,都难以将姓名记入, 你凭什么可以?朋友,你的胃口太大了。”
张庭不以为意,她自有她的说法,“法王能为漠南扩张十座城池吗?那是你那三十万大军能?”笑眯着眼,嘴巴欠欠的,“但是我能啊。”
“尊者可调查过在下的声名威望?旁的不肖说, 单漳州府、鄞州府、通州府三府,只要张庭一声令下,不费一兵一卒,尽可归入漠南版图。大雍的半壁江山是我打下来的,我敢说若没张庭,大雍今日的皇帝还不知道是谁。如此空前绝后的威势,古今仅在下一人,还不值得漠南区区一个王位吗?”态度狷狂,大有要不是我无意帝位,皇帝还轮不到你当的意思。
钴莲既眼馋轻易就能收拢偌大疆土,内心又倍感屈辱,沉思再三,最终答应了她。
张庭满意颔首,施施然起身。
末了,钴莲叫住她:“等等——”
张庭回首,只听对方问:“若你真这般厉害,又为何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掳来?”
钴莲眼睛深处荡漾着一圈漩涡,定定注视她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要将人碾碎殆尽。
因为中途换了策略啊,不过张庭稳得住,面上浮现一丝屈辱,强忍压下,反笑:“若非在下一时失手,漠南能有机会得那十座城池?”
“大雍封邑万户的定国公,万人之上的吏部尚书,可不比贵国王爵差。”
钴莲若有所思,但成功被说服了。
张庭出去找‘出卖’她的叛徒算账。
帐内,侍者忧心忡忡:“尊者,此人原本是大雍为国为民的忠良,现在却为了苟且偷生、权势富贵,卖国卖民,实乃小人做派,咱们不得不防啊。”
钴莲浑不在意,“大雍不过罪恶之土,哪能与漠南一样孕育出纯洁的国民?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实际蝇营狗苟的人不在少数。各取所需,何惧之有?”倏尔一笑,她没说的是:她从张庭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一样善于打破道德的桎梏。
侍者嗫喏着:“我们承诺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法王那边恐怕会有意见。”
钴莲哈哈一笑,谁说承诺一定要兑现?
“诸行无常,佛法有云: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因缘已变,我心已转,何必执着于过去的承诺?宝天侍者,你的修行太浅了。”
侍者大为震撼,果然佛法无边啊。
……
一无所知的张庭围着李安打转,一身绫罗绸缎,“混得不错嘛。”然后将对方的衣裳扒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对方扑过来抢时,在她耳边匆匆说了句:“已取信敌军,按计划行事。”
李安一顿,紧接着与她撕打在一起。
张庭孔武有力,一脚把她踹翻,吊儿郎当道:“胆敢背叛我,就没想过有今日?”
钴莲甫一进来差点被飞过来的人影压倒,好在及时闪避才幸免于难。
李安在地上翻腾,爬过来抱住钴莲的脚,“尊者,我是佛国的教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能叫她如此欺辱?求您主持公道!”
钴莲剩下那丝疑云彻底打消,佛国教众无数,她当然是维护来之不易的朋友,“这是漠南的贵客,休得无礼!”
又对张庭说:“听闻此人与你有旧怨,你看如何处置?”
李安惊疑不定,“尊者!您怎么这样!”
可现场谁会管一个小喽啰的生死?
张庭阴险一笑,“本官仁德宽厚,不计较她的背叛。就留她一命,做我身边的洗脚婢吧。”
李安震悚:“我好歹也是成景元年的进士,你怎能如此羞辱我!”
钴莲轻微点头,张庭不愧是厚颜无耻、阴险毒辣之人,想要折磨一个人,不就是叫她轻易死去,而是放在身边慢慢磨去她的尊严骨气。
高,实在是高!
“那这人就留与你闲时逗乐。”钴莲随口说,又道:“你不是说有一近道直通府城吗?我军明日开拔,你为我们带路。”张庭虽然说自己能一呼百应,叫三府臣服,可她们也不敢放她一个人去,省得到嘴的鸭子飞了。
张庭自无不可。
钴莲出去了。
室内仅余张、李二人。
李安缓缓爬起来,拧着眉问:“真有这条近道?”
张庭耸耸肩,坐下,“当然。”只是她说话向来九分真一分假,老毛病改不过来,只能委屈委屈‘朋友’了。
翌日,太阳有点大,明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
张庭领着敌军往右边山林里去,“左面有骑兵守着。”
钴莲派斥候去探,果然有大批骑兵秘密潜伏,稍不注意很难发现,遂跟着前进。
林间,张庭带着人一路右拐左拐,行路曲折,且十分耗费体力。
钴莲拉住她,气喘吁吁:“还有多远?”
张庭也是热得满头大汗,摆摆手,“快了快了,绕过这座山就到了。”
钴莲转身继续走,猝不及防被拽住,“我走不动了,你拉拉我。”
钴莲巡视一圈,兵卒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漠南多平原,她们哪里走过这么多山路?
只有自己尚算好些,她拖着重要的‘朋友’往前,脚步沉重,“你不是号称‘万人屠’吗?怎么虚成这样。”
张庭脸不红心不跳:“家里夫郎重欲,要我一天八次,长久如此难免肾虚。”
钴莲理解,色字头上一把刀,刀刀都向肾。
长期纵欲,再厉害的武士都得扶墙而出。
越往上走,雾霭越重,下面的情景都看不清了。
钴莲立即警觉,往后一撇张庭还在后边,心里稍安,右眼皮却克制不住狂跳。
大军绕过这座山头,眼前的雾气散了,确实豁然开朗。
钴莲松了口气,叫大家原地修整,视线一转去找张庭的身影,嗯,还在。
这时,林间突然射出一片箭雨,在云雾当中极具美感,众人愣怔看着。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彻不绝。
队伍完全散了,钴莲被亲卫拥簇仓皇躲避,怒瞪某个奸险之徒:“你为何不告知后边有弓兵?”
张庭拉着李安躲在巨石后,顺口就回:“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朋友,原谅我,真不是故意的。”
是有意的。
恰逢与敌军分散,她赶紧拉着李安往山脚下跑。再不跑要被敌军剁成肉泥了!
钴莲看着张庭飞奔而去难以置信,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上了她的当!
她恨恨瞪着,前所未有的耻辱涌上心头,提刀就追了出去。
“我今日一定要砍死这个贱人,以泄心头之恨!”
漠南兵卒一路辛劳,疲弊至极,侍者刚收拢一众残部准备撤退,结果转头就不见储君的身影,神情大骇,顾不得其他追了过去。
张庭在前面跑,钴莲在后面追,好几次刀锋破空就要劈到她身上。
张庭脚下生风,“我只是记性差了点,罪不至死啊朋友!”
钴莲冷笑:“你先停下,我听你解释。”
张庭侧头弯腰,又躲过一刀,马不停蹄开跑。
“你的刀太锋利了,让我害怕,朋友。”
钴莲:“你会喜欢它的,下辈子。”
破空一刀,砍去几缕发丝,离某人的头颅仅差一点,每次都是差一点!
钴莲眼睛越来越红,俨然已经被复仇冲昏了头脑,不见代价想要杀了她!
很快冲出山林,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
漠南总算拖着残支败部与储君汇合。
然而,她们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骑兵方阵,气势如虹,仿若一头守株待兔的猛虎。
钴莲手中的刀刃滑落,猛地意识到自己又中计了。
张庭双手抱臂,啧啧两声很是遗憾:“忘了说,山下还有一批骑兵。”
出来带了五万,现在仅剩两万,钴莲悲怆大笑,随即从地上拾起刀就冲了上去。
今日,张庭与她只能活一个!
唐秋月眼神凛冽,长枪一转,将统帅护在身后,带领骑兵冲锋。
仇恨在心里盘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割下钴莲的人头,为姐姐报仇。“诸位将士们,我们雪耻的时候到了!”
黑压压一片向前横扫,敌军疲惫泄气,而我军精神振奋,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
钴莲被长枪穿透胸膛,鲜血淌了一身,但她却笑了,使尽全身力气掷出长刀,目标是——张庭。
唐秋月驾马飞奔,目眦尽裂:“将军!”
与敌军缠斗的骑兵见状,立时反身营救,却始终漫了一步。
等张庭发现时,利刃于她胸膛仅剩一寸,可想象的剧痛并没有到来,有人替她挡了这一刀。
半指厚的大刀横穿李安胸脯,她被掼到地上,嘴里不停咳出血沫。
张庭难以置信,不多时周围已被骑兵团团护住,她回过神蹲下,却不敢碰李安,“我们萍水相逢的交情,甚至决裂。你……你为何……”
李安浑身抽搐,嘴里漫出鲜血,“原来……咳咳你觉得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可是咳……我却记了整整八年,咳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她全身动弹不得,使出所有力气去够张庭的手,“我总觉得欠你一句道歉。”
“张妹妹,我还能叫你一声妹妹吗?”
张庭眼中泛起涩意,微偏过头去,却回握李安的手,紧紧的。她简直无法理解,世上竟有这种拧巴的人。
眼角滑下一滴泪,“李姐姐,张庭永远是你的妹妹。”
李安艰难扯出抹笑,“够,够了……咳咳这就够了……”心满意足阖上眼,手脱力砸在地上。
这场战役以全歼五万敌军收尾,唐秋月提着钴莲的人头过来,单膝下跪:“卑职守卫不利让将军犯险,请您赐我失职之罪!”
张庭默了许久,拉她起来,沙哑地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下一代不再饱受战火之苦,就让战争终结在我们这代吧。”
“我欲死战,众位将士随我冲锋!”
骑兵以及后续赶到的步兵、弓兵、枪兵高举武器,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死战!死战!!”
“死战!!!”
浩荡整齐的大军直指敌军大营,势如破竹,漠南方面群龙无首,节节败退,仓皇逃窜百里外。
翌日,追击败军,郑小棠将张庭牢牢挡在身后。
乱军之中,张庭:“你是先锋,非我亲卫,在这里做什么?”
郑小棠咬牙斩下偷袭的贼首,“将军坐镇中军,我就是先锋!将军冲锋,那我就是你的亲卫!”
“我与你相处不过短短数日,你为何如此忠心?”
郑小棠护着张庭,与敌军周旋,“将军知我不过短短数日,而我认识将军多年矣——不好!敌军突然反扑,护送大人回中军!”
张庭毫无准备,就被亲卫拥簇着退后,眼睁睁看着郑小棠带领骑兵向前冲击,英勇无匹,悍不畏死。
郑小棠最后没说的是,若能为她战死沙场,纵是百死不悔矣!
大战最后以大雍俘虏敌军三万,歼敌二十六万,赢得胜利,可大雍出征二十五万,仅余六万了。
无数士兵喜极而泣,她们打败了敌人,保护了国民与疆土!
可欢喜过后又是无尽的沉寂,望着断壁残垣的战场,到处都是同袍乡人的残肢断臂,她们麻木地收敛她们的尸体。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片尸海。
张庭从一个个士兵身侧掠过,明明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胜利,可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冲天盖云的腥味四处弥漫,经过几十上百次的战役,她无比熟悉这种味道,可永远无法习惯这种惨象。
忽地,她的脚被什么东西牢牢拽住。
张庭顿住,往下看去。
尸海仰起一张熟悉的面孔,断了只手,嘴里还不断溢出血,是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王二麻子。
“县太奶,俺们、咳凤仙人不是孬种!”
她强支着身体努力让自己体面些,像一位大胜归来的士兵那样,渴求那被她奉若天神的将军,予以她赞赏的眼神。
中途却重重倒下,盯着张庭嘴巴张了张,忽然不动了,再也说不出话。
张庭缓缓蹲下,拍拍她染血的肩甲,“你……好样的。”颗颗泪水滴落,抬手为她合上眼睛。
她踉跄起身,继续往前。
路上被踹了一脚,张庭扑倒在地沾了满身血腥,扭头看过去。
张村三双手都没有了,胸前插着三柄长枪,“嗬嗬”两声,艰难地说:“我……也是……也是好样的……县太奶。”
张庭重重点头,艰涩道:“对,你是大雍是凤仙无可比拟的大英雄!”
张村三笑过后,一阵猛咳,“县太奶……你在凤仙的家,我、我们常去打扫……记得回去看看。”
“好。”张庭闭眼应下。
“我……我打扫的时候,把你家围栏碰……碰断了一根,别、别骂我。”
张庭咬紧唇,“……不骂。”泪意克制不住狂涌,耳边再也听不见声息。
她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漫无目的往前,差点被脚下的士兵绊了一跤,忽地被人叫住。
“大人——”
张庭宛若生锈的零件扭头,只见郑小棠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笑容灿烂,“我活着回来了!”
此一刻,她枯木的心生出点点绿意,重新燃起希望。
张庭笑了,苦涩中夹杂喜悦,上前搀着郑小棠回营。
“您是将军,一军统帅,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上了战场,我们就是姐妹,哪还用论尊卑?”
清风吹散战场的腥臭,黄昏将两道身影拉长,她们是幸存者,也是希望的火种。
张庭仰望那缓缓下落的夕阳,脸颊道道血痕,泛起细碎的光,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回望身后皑皑血海,“我会还你们一个盛世太平。”
夕阳落下,代表另一个黎明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