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性说着「逃亡」的话题,久违地勾起了我的思绪。
仿佛过去了很久,却清晰得不像回忆。
我所经历的最后一次逃亡,结局是惨淡的黑白色。
在那场逃亡之前,我拥有五个以上的安全屋,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据点。
深入敌方组织的卧底搜查官,往往只能和单个的联络人传递消息,于是就连歇脚和补充物资的安全屋都使用的是老式的开门方式。
密码和钥匙都是成配的。
有的被放在在公共建筑的储物柜,有的则是藏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
是属于我不透露就不会有人知道的,线索。
原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信息又被重复咀嚼着。
假如能够触碰现实的话,安全屋里留下的东西就可以重新被利用。
但那势必需要向同行的她吐露一些重要,并且核心的情报。
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我很困惑。
冒着这么大的雪来到废弃大楼天台的女性,手里拎着一袋啤酒,怎么看都像是买醉。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猜错了——因为她只是拉开啤酒碰杯,喝了一口,然后就盯着地面沉默。
受了情伤?被上司压力?或者是家里出事了?
她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圣诞彩灯,神情落寞得像被大雨打湿的流浪狗。
那种年纪的女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
“死亡啊……”
我不由得心里一紧。
虽说不是第一次遇见自杀事件主人公,但……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会真的死去也说不定。
我很清楚,我无法阻止。
因为我只是个幽灵。
无法成佛,在自杀地无尽徘徊的幽灵。
哪怕只有一次能和人对话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告诉她,起码可以告诉她:
“……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自杀的枪口冒出白烟。
眼前的一切画面,声音都离我远去了。
似乎有谁闯入了现场,但那已经再也与我无关。
胸口似乎还残留着余热。
意识像被人掐了暂停。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个天台游荡。
无法触碰,无法发声,无法被人看见,也无法离开。
一开始,还会尝试着不同的方式逃离,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能破解的死局,到后来我甚至在想,这不会是所谓的惩罚吧?
「生命是神圣的,放弃生命的人会受到惩罚。」
确实是有人会这么说。
不过……我并不后悔。
神秘女性不再喝酒,而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我向前走了几步——
像是被什么力量催着,情不自禁地开口了。
“……请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不想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已经再也……
不想见到这种事情了。
……
一个因自杀而无法成佛的幽灵,在说些什么自大的话啊。
而且也根本不会被听见。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觉得很滑稽。
但是——
她转过头来,惊讶地盯着我。
她看到我了吗?
得到的答案就像上班族莫名其妙中的五百万彩票,我却很难有狂喜的感觉。
老实说,心情十分复杂。
因为她,我从这个并不在人世,也绝非地狱的地方所解放了。
她知道许许多多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信息。
比如我的人生轨迹,比如组织的人员构成。
但她也是一个迟钝的人。
让幽灵跟在她身后一起回家这种事情,竟然没有半分犹豫就接受了。
甚至看上去万分地信任我。
「因为诸伏先生是好人……!」
对我来说尽是灰色的世界,在她眼里则是能武断地分为黑白。
这样的想法……该说是天真吗。
零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慌张地被我推出去应答,却说出了让我们都惊讶非常的话。
原本是想测试她的承受能力如何,但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甚至要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但是,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
并不是我对人际关系感到悲观,而是以客观事实来推断……
同时具备了解各个阶段的我的人是不存在的。
非要说的话也只有零。
关键词是:拮据,没有身份和人际关系,只能兼职打工。
「我不能说。」
她抱歉却坦荡的直视着我的眼睛。
无法透露自己是以什么样的途径得知关于我的情报。
简直是什么异世界的居民……
一瞬间我似乎参透了世界的真相。
早在变成幽灵的那一天,心目中唯物世界观就崩塌得彻底。
如果她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关系的话……
我应该相信她吗?
坐在餐桌上等待的女性眼神清亮,我有些不忍心打破她的期待。
“只是一些简单的料理……”
她惊呼道:“看起来好好吃!”
“不,真的只是以目前的食材能做出来的简易便当而已。”
“诸伏先生,”她不赞同地皱眉,“过分的谦虚会让人觉得不坦诚哦?”
“啊……能吃到这样的饭真的好幸福。”
我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有考虑过今后的打算吗?”
她听完有些茫然。
“原本的计划是……不让自己饿死。但是现在有了诸伏先生,我想至少要寻找到可以让你自由的方法。”
她苦笑:“毕竟总不能让你和我这种人一辈子捆在一起吧。”
时不时显露对自己的看轻似乎也是她的特质之一。
“……”
她吃光了盘里的最后一口食物,欲言又止。
我做出倾听的姿态。
“那个,你有想过……就是,”她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和从前在组织里打交道的那些人相比,她的表情实在是太好懂。
“无法成佛的原因吗?”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诶……那什么,差不多吧,类似的。”
我无言地摇头。
“这样啊,我想也是呢。”她看起来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愿望没实现之类的,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
我的眼前滑过零的脸,警察学校门口的炒面面包,居酒屋里谁欠着谁的几顿酒。
还有久违的信州荞麦面的香气。
“……大概没有吧。”
身为卧底搜查官,有遗愿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代表着你在生命结束后还想把自身的意志强加于他人。
我的选择不应让他人承担。
她看起来很纠结要不要说,眉毛全部拧在一起,似乎在认真措辞。
“可是……遇到诸伏先生之后,我思考了很久,几乎一整天都在想,我觉得……诸伏先生说不定没有真正意义上死亡。”
她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甚至有些微薄的希望,像城市里的一颗北极星。
那副表情和白天的某一时刻很相似。
——和零对峙的时候,她似乎也是如此反应的。
明明日常相处是很冒失又迷糊的人,却在这种时候无比地坚持。
“因为,诸伏先生不仅可以和我对话,还能碰到家里的东西,甚至我在吃的食物都是由诸伏先生做出来的。如果只是幽灵的话,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
我冷静地反驳:“幽灵不就是不符合常理的事物吗?”
“可是……!”
她难得着急地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我突然觉得非常疲惫。
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我是亲手把自己杀死的。”
我以某种决绝的口吻把这个话题画上了句号。
她突然静默了。
呼啸的狂风把公寓的窗户刮得猎猎作响。
隔音不好的墙壁四周传来了住户播放的新闻,混杂着温馨的笑声和圣诞颂歌。
深深的懊悔突然席卷了我的脑海。
我在,面对普通人说些什么啊。
刚想开口补救,面前的女性却深深地用手捧住了脸,脊背躬了下去。
“——我知道的啊!”
我愕然。
“诸伏景光死亡的事实,我比谁都清楚……”她几乎是以哭喊的语气,声音里有撕心裂肺的感情,“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像诸伏先生这么好的人,明明可以不用死去的!”
“仅仅是因为剧情需要……或是阴差阳错的命运,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就因为这些……”
泪水从她的指缝流出来,像雨一样。
“……用这些简单的原因,就把你判了无可挽回的死刑,这样的结局我无法接受!”
她说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话,长发遮住了半张脸,肩膀颤抖着。
一开始是茫然的感觉。
难以言喻的陌生体验。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没有一人会这样极尽全力哭泣。
更不必说哭泣的原因是我。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在我的世界里……我一直在做梦,梦想着你没有死去的未来,久而久之,我似乎就可以忘记你已经死亡的过去。但是——”
“那只是梦而已……”
她开始拼命地克制自己的哭声,尽力把泪水擦掉,并且把头偏到一边去,不想让我看见她狼狈的样子。
“然后我来到了这里……却什么都做不到,我什么都改变不了,连活下去都很辛苦,唯一能做的……”
是在十二月七日爬上那个天台,为你祭奠。
她渐渐说不下去,整个人像燃尽的火柴那样彻底地熄灭了。
或许迟钝的人是我才对。
我的决定会令仍留在世上的人如此痛苦。
为什么……之前没有意识到呢。
我微微眯起眼,人生最后的回忆鲜明地浮现。
枪口冒出白烟,胸口还微微发烫,意识即将被拉入无尽的深渊之前,走马灯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放映。
追逐过兔子的森林,钓过鱼的小溪,伙伴们拿着捕蝴蝶的大网哈哈大笑,长野的雪季很长,几乎横跨了半年。
来到东京之后就遇见了零,我们拥有一样的志向,理所应当选择了同样的道路。在警察学校又碰见了萩原,松田和伊达,和他们在一起的愉快至今无法磨灭。
意识即将被拖拽进无尽的黑暗。
我想,所谓世上人与人的缘分,无论多么紧密,最终都会断裂。
在新闻上读到了同期们的殉职消息。一个接一个。
只是……徒增寂寞而已。
假如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那么当我踏上黄泉之路,世界上也一定会少很多的眼泪。
她的眼泪终于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擅自说了失礼的话……请忘记吧。”
她用浓重的鼻音僵硬地说完,向房间走去。
全都是徒劳……吗?
窗外又开始飘雪。
脑海里的那根紧绷的弦顷刻断裂了。
我这个人本来也只会踩油门啊,不记得是谁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跳进我脑海里。
淡粉色樱花飞舞的季节,离现在已经过去太远了。
那个瞬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突然做了决定——
“你说得对,是幽灵的话就不可能影响现实世界。”
她顿住了脚步。
“……什么?”她神情迷惑地问。
我想起在警校时遇见轿车追尾的那天,我坐在班长的摩托后座,目光却追逐着萩原和降谷。面对那样束手无策的情况,我想一定没办法了,心里无比地绝望,可是他们在高速终点却选择了全速前进,飞跃了悬空,踩着油门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得救之后,我如释重负地喘着气笑起来,抬头却发现天边那蓝粉色的晚霞和星星。
……偶尔踩一下油门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向公寓里的固定电话走去,脑海中回忆着咖啡店桌上那张名片上的号码,一下一下地按键,即刻之间播了出去。
四周的空气好安静。
电话响了三下长音,接通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的动作。
“这里是安室透。”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我和她的耳中。
……原本只是放手一搏,居然成功了吗。
我看向即将回到自己房间的女性,她就像漫画定格那样定住了。
我把电话递给她,低声道:“对不起……可以告诉零你想见他吗?”
她直愣愣地走过来接过电话,眼神求助似地黏着我。
我用口型对她说「没事的。」
“请问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像是不耐烦地催促着。
挂钟的秒针啪嗒啪嗒地走着。
终于她鼓起勇气——
“安室侦探,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