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苏城的老城区夜晚很安静。
这里的步梯房已经很少人会居住。
到了晚上时, 周围寂静一片，听不到什么吵闹的声音，两?间?屋内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
兰濯风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梦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但诡异的是, 不是他的小时候, 是孟浔的小时候, 更奇怪的是，这个家没有半点灰尘，明?亮的窗户连通阳台那?处, 地上摆满了箱子。
箱子里是各种小电器, 有个女人，弯着腰驼着背, 手上拿着镊子，借着白天良好的光线, 重复着一样的动作?。然后把做好的放进了旁边的纸箱里。一箱接着一箱。
直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楼梯忽然传来一阵响声，是轻快的步伐，然后是孟浔推门而入。
“妈妈, 我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名。”小小的孟浔，扎着双马尾头发黑亮柔顺，皮肤白的可以掐出水, 她穿着校服，模样好乖巧。
和幼幼完全是复刻版出来的。
兰濯风原本飘忽的那?种思绪在看见小孟浔的时候，心里瞬间?就安定了许多。他上前, 想去抱小孟浔, 就像是平常抱幼幼那?样，但是没想到, 却扑了空。
而孟浔也是把奖状放在茶几上，林秀扇头都没抬，继续做电子零件，边做边道：“锅里有菜，你自?己?去热热，吃完就去洗澡，然后把作?业写了。”
小孟浔乖乖的点头，熟练地走到厨房，掀起锅盖，把菜拿出来，放在锅里翻炒几下。待菜热了后，她把菜盛出来，放在茶几上，道：“妈妈，吃饭了。”
林秀扇应了声好，却始终舍不得放下手上的零件，好似只要放下来，就损失了赚钱的时间?。可是又心疼热菜的煤气费，于是只能从板凳上起身，匆匆忙忙的扒了几口饭，胡吃海喝的塞了几口就继续坐在矮凳子上把剩下的手工做完。
孟浔也没有慢悠悠的吃，匆匆忙忙的吃了几口，可能是这个饭太?干巴了。没有肉菜，全是素，丝瓜打的汤，炒了白菜、茄子，如此简单。孟浔把碗里的吃完，可能是实在吃不下了，正准备把剩饭倒了，就听见林秀扇说：“不要浪费，把菜全部吃完。”
孟浔只能应一声，然后又把剩下的菜全部塞进嘴巴里。吃的急了，她脸色都涨红，却又不敢不听林秀扇的话?，只能强吞下去，饭吃完后，孟浔把碗筷拿去厨房洗干净，放在沥干的盒子里。
整个家里很安静，只剩下水流的声音，然后是孟浔轻手轻脚的拿起衣服走进狭小的洗手间?。洗完澡出来后，她就自?己?拿着书包，道：“妈妈，我去写作?业了。”
林秀扇没有回应，似乎是觉得孟浔没必要多此一举去说，整个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房间?里翻书页的声音。兰濯风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乖巧的做作?业。
整个家里出奇的安静，让他这种习惯了幼幼风风吵闹的人很不习惯。
盯着她的身影很久，可明?明?她看不见他，却还是回眸往床上他的方向看去。像是隔着时空的对望，那?双眸子是不染尘世的干净，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吗？”
她听不见，眼神里是怪异的收回视线。然后继续低头做作?业。就这么安静的坐到九点半，她准时收起书包，对着门口的林秀扇道：“妈妈，我睡觉了。”
林秀扇依旧没有任何的回复。而孟浔也熄灯睡觉。十一点多，孟浔的外婆回来，身穿着蓝色的厂服，一身汗，轻手轻脚的回来，低声道：“睡啦？”
林秀扇点点头：“睡了，今天得了第一名。”
她指了指茶几上的黄色奖状。
外婆轻手轻脚的换鞋，笑着走进来然后拿起奖状反复看了看，“我明?天买好胶纸贴上去。”
“哪里用?那?么麻烦，放在柜子里就好。”
林秀扇和外婆低声对这个奖状说了几句话?，然后等外婆洗好澡，两?个人就去房间?里睡觉。
就这么安静、平静的度过了整夜。
第二天孟浔是走路去学校的，路上也没有任何的伙伴和同路的同学，背着书包，扎着双马尾，埋头往前走。周围有穿着同款校服的同学路过她的身边，和大人嘻嘻哈哈的分享着、说着自?己?班级的趣事儿?。
唯独只有她，每天都是形单影只，不管是家里还是学校，她的世界都很安静。
兰濯风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走。
“我陪着你。”
他知道她听不见，所以他敢开口。
可是话?音刚落的瞬间?，风吹来，孟浔抓着双肩包，停在原地，她忽然往旁边的空气看，那?眼神里有疑惑和不解，而兰濯风却伸出手隔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缩了缩脖子，好像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风往这边吹，学校门口桂花树两?排规整。孟浔呆呆的站着，不过和幼幼差不多的年纪，却事事都显得老成。
兰濯风跟着她去了学校，才知道她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安安静静的吃饭、读书、写作?业。
同桌是个女孩儿?，道：“孟浔，你打算去春游吗？这次去游乐园，听说有海盗船。”
兰濯风站在她的课桌前看了眼，上面要求报名费是每人一百元。
“很便宜，你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多交朋友。”他明?知她听不见，却还是说出口。
她在那?边犹豫，然后把春游的单子塞进书包，和同学说道：“我要问?问?我妈妈。”
放学回到家。
孟浔和往常回到家里，但是今天外婆却在家里，孟浔笑笑，乖乖的喊：“外婆。”
林秀扇在旁边低头做手工，还不忘解释：“你外婆今天厂里放假，提前下班。”
外婆站起来，看了眼天，道：“这么晚了，今天发工资，浔浔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孟浔眼睛亮了起来，说：“我想吃下面的那?家饺子。”
“饺子啊？”外婆犹豫了片刻，说：“吃去。叫你妈收拾一下。”
她转身去了房间?拿起了银行卡，她们两?个牵着孟浔去了楼下吃饺子，三?鲜的贵五块钱，孟浔说：“我要吃韭菜，我喜欢吃韭菜。”
三?个人点了两?碗，林秀扇和外婆说话?，外婆说：“我们厂里有个介绍的，你想不想——”
“我不想，妈。你别给我说亲了。”林秀扇努了努下巴：“嫁了她怎么办？”
外婆也没再说什么，又嘀咕了句：“拖油瓶，真就是拖油瓶。”
拖油瓶是什么，孟浔隐隐约约其?实有答案。
因?为不止一次听过，这是外婆对她的别称。
孟浔低着头吃着饺子，一直没说话?，细嚼慢咽，最后连汤都喝完了。
兰濯风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
原来小时候的孟浔，真的，连吃顿饺子都是奢侈。
回到家的时候，各自?又忙各自?的了，外婆在客厅和林秀扇做手工，整个家里又只剩下孟浔做作?业的笔尖沙沙声，九点，她的作?业准时做完，但这一次她并没有阅读。
而是拿起春游的致家长的一封信，走到了门口，她站在房门，听见林秀扇低语：“今天这顿饺子三?十块钱，要做多久手工，早知道就不吃了。”
外婆道：“难得一次，平时也没带她下馆子。”
孟浔捏着回执站在门口，白嫩的脸上乖巧无比，她转身，把回执塞回了书包。
兰濯风看着她的一切行为，他想去触碰却触碰不到。心忽然好痛。明?明?只是一百块钱的事情。
明?明?只是那?么点钱就能买到她童年幸福的事情。
为什么他只能看，为什么不能去帮她？
孟浔坐在书桌前，从双马尾变成了高马尾，那?张乖巧的脸庞也逐渐张开，五官柔和美丽，眼眸少了些单纯，干净不减，却俨然多了好多心事。
她心里有话?，化不开，这个眼神是他第一次见她时的那?样，倔强。
中秋节那?天，孟浔做好了晚餐，餐桌上多了只鸡。
她摘掉围裙，哪怕放假也是穿着校服。
她从厨房出来，看着依旧坐在窗户边做手工的林秀扇，她常年低头，导致富贵包隆起，孟浔低声道：“妈妈，外婆到了吗，菜凉了。”
林秀扇头也没抬：“还没有，再等等。”
外婆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袋米、一桶油。
“今天过节，厂里发的礼品，我抽奖抽到了电视机。”她边说，边把米和油拿进来，林秀扇不为所动，孟浔站起来替外婆接过米油，然后给她拿了纸巾擦汗。
“哎哟，什么汗要纸巾擦那?么金贵，快塞回去。”
外婆拿起袖子擦了擦汗，坐在凳子上：“一包纸巾几毛钱，省着点用?。”
孟浔收回纸巾，指甲捏了捏，道：“好。”
“电视机呢？”林秀扇问?。
外婆喝了口水，水渍还挂在嘴角，乐呵呵道：“我给卖掉了，卖了几百块钱。”
孟浔塞纸巾的动作?一顿，道：“外婆，我们不要电视机吗？”
“要来干嘛。”外婆说：“浪费电费。你这个时候读书最重要，看电视只会害了你，等你考上大学毕业了，想看电视自?己?买。”
中秋节在很平淡的夜晚过去，到了点的安静，她回到了房间?，找到了这次的作?业。关于中秋发生的事情。窗外的圆月，和台灯的照耀下，孟浔提笔，在课本里写下。
中秋佳节，我们也在团圆。楼下很吵闹，大家都很快乐，庆祝过节的欢呼声，我还听见了烟花。但是我家很安静。
外婆今天运气很好，抽奖中了一台电视机。
但是外婆卖掉了，因?为可以卖几百块钱，是我们一家一个月的生活费。
但我想要电视机。
不是因?为我想看电视，而是有电视机的话?，家里就不会那?么安静了。
兰濯风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写在后面的话?，忽然鼻子很酸，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从头顶梳到马尾，落在她瘦弱的肩膀处。
她似有感应，回眸看向他。
他伸出手摸了摸十四岁孟浔的脸，轻声说：“孟浔。”
她眼里瞳孔在闪烁，温柔颤动，她看不见他，却感受到他，他明?明?知道这是梦，却还是忍不住心痛，他无数次想要回到她的童年，可只不过梦一场就觉得十分难受。
他与?她对视，明?知她听不见，却还是道：“我是兰濯风——”
“三?哥。”
似乎有人从遥远的未来呼唤他，兰濯风再次看了眼初中的孟浔。
她早已背过身，继续写作?业。
单薄的背影写满孤独，寂寥的中秋夜，她过得不快乐。
“三?哥。”
他被人一推，从睡梦中醒来。
孟浔打开了夜灯，手搭在他的心口。
见他醒来温柔关心：“三?哥，你怎么了？睡得满头大汗。”
兰濯风看着眼前的孟浔，没了那?种倔强自?我保护的眼神，目光柔和，是他的妻子。他握住她的手，忽然起身，将她紧紧的抱住。
夏天的空气里，这间?房充满潮湿回忆。
“我做了个梦。”
“你梦到什么了？”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呼吸都带着湿热的气息，胸口贴胸口，心跳声很明?显。似心有余悸，又似庆幸他们最终在一起，道：“我梦到了你的小时候。”
他不止一次说过想要时光机回到她的小时候，她只当是他说笑，很是配合：“那?你有没有对小时候的我说什么？”
来不及，来不及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他想到她的种种，鼻子很酸很酸。
原来她厨艺好，是从小学开始做饭，是变着花样把素菜炒的好吃点，这样就不会食之无味。
原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孟浔那?么喜欢看他们两?姐弟打闹。那?是因?为这是她想要的童年，不会沉闷的安静。好像身处在冰冷的世界里。
他从她的怀里退出去，看着她，在夜灯下仔细的看着她。
那?双眼里，有笑意、有温柔。
他鼻子很酸很酸，把梦里没说完的话?，再复述一遍。
“我说，孟浔，我是兰濯风，我在未来等你。”
她只当他在说笑，吻了吻他的脸颊：“三?哥。”
他梦一场，回到她的童年。
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他好庆幸，今天晚上带她去吃了那?个饺子餐馆。可是想到她的汤一滴不剩的喝完，他的眼泪就掉下来，轻声道：“孟浔，我带你去春游。”
“我带你去游乐园。”
“你不是拖油瓶。”兰濯风红着眼，说：“你是我的妻，是孩子的母亲。”
孟浔顿住了，他说的话?、好熟悉——
她的那?双眼忽然刺痛，鼻子的酸涩覆盖住了一切思绪。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眼泪掉下来。
他及时吻了吻她的眼眸，响起一句好轻的好轻的话?：
“我们买一台电视机，让它响遍这个房子。”
我们把你缺失的，全部弥补回来。
未来总会来，再远都会来。
带着真心、诚意。
就像孟浔会在未来的某天遇到兰濯风。
是注定，是苦尽甘来。
——全文完——
2024.9.10
祝大家，未来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