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
大老板在庭院里散步。
他是一个矮小肥硕的男人。
却喜欢用身材高大的属下。
每当看到那些高个子卑躬屈膝，他就会格外满足。
此时，他的身后就跟着这样一群高大的人，每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浩浩荡荡，将开阔的庭院照得宛如白昼。
灯火最亮处，不是大老板，而是四个人。
四个已经不能呼吸的人。
他们并排躺在地上。
其中一个没了胳膊，还有一个没了脑袋。
那颗头不在别处，正在大老板本人手上。
他举着那颗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着。
仿佛那不是一颗头，而是一件名贵的古董，一个新奇的摆件。
灯火照在那颗惨不忍睹的脑袋上，赫然是被华十二塞进韩大奶奶怀里的车夫！
而韩大奶奶，正站在人群末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仿佛是一只肥硕的特大号鹌鹑。
“……你说凶器是一把铲子？”
大老板一边把玩着车夫的脑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韩大奶奶低下头，老老实实道：
“小丽是这样说的，那人自称华十二，还说自己是个剑客。”
“她说她是剑客，杀人用的却是铲子？”
大老板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听过这个人吗？”
他转身问身边青色长衫的中年人。
“没有。”
“我也没有，”大老板笑道，“可城里突然多了这么个人，我们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大老板并未将华十二看在眼里。
但华十二的存在，对他的威望权势是一种挑衅。
“已经派人去查了，”青衫人说，“她是早时进的城，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盯上她的是个烂赌狗，据他交代，那个华十二长得极好，身上没什么钱，还戴着孝，脑子也不太清楚，就忽悠她去韩家楼做事，韩大奶奶还给了他四十两介绍费。”
青衫人话一顿，看向人群最末的韩大奶奶，韩大奶奶赔笑：
“对，是四十两，那癞子本想狮子大开口，我疑心人是拐来的，可那个华十二长得实在……唉，怪我太贪了……”
她哭丧着脸，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滑稽。
“听起来像是个圈套。”
大老板淡淡道。
“的确，但也有可能是巧合，”青衫人说，“她从韩家楼里出来时，至少有四十个人目睹她去了城外，又有六七个人看到她进了城郊的义庄。”
“义庄？有意思，真有意思。”
大老板笑了两声，又状似随意问道：“那个小丽呢？”
“她回家了，”韩大奶奶忙道，“她受了惊，那间房也没法住了，我就同意了。”
“哦，韩家楼居然连一间多余房也腾不出了？”
大老板微笑。
韩大奶奶脸色倏变，冷汗直冒：
“这倒是我疏忽了，差点误了您的大事，我真该死。”
说着，她伸出右手，狠狠给了自己右脸一耳光。
见大老板不为所动，又伸出左手扇左脸。
“啪，啪，啪，啪——”
一下，两下、三下……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不一会儿，韩大奶奶的脸就变得又红又肿。
可大老板没说“停”，韩大奶奶只能一直扇着。
“我现在派人将她带回来，还有那个华十二。”青衫人说。
大老板叹了口气：“也好，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说着，他又看向韩大奶奶：“我实在不想为难女人，回你的韩家楼吧。”
韩大奶奶停下手，她的脸高高隆起，有些地方还渗着血丝，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大老板仁义。”
韩大奶奶的腰弯得很低很低。
姿态也摆得很低很低。
她知道小丽一定隐瞒了什么。
但她也知道，无论小丽隐瞒了什么绝对不能声张。
韩大奶奶有一种感觉。
呼风唤雨的大老板，这次怕是要栽个大跟头。
而她，可以在这场风暴里平安抽身。
.
夜已经深了。
空气中弥漫着腐败和令人作呕的臭气。
不远处摆着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华十二不断咳嗽着，轻的重的，一声又一声。
嘴里是血的锈味和甜腥。
烛火摇曳。
照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漆黑的瞳孔里似乎跳跃着不灭的火。
【“你该睡觉了。”】
克福说。
“不，再等等。”
华十二声音更哑了，轻飘飘的，几乎不像人了。
屋外寒风呼啸。
风将门窗拍得咯吱咯吱响。
【“太晚了，外面天都黑了，她不会来了。”】
华十二笑了：
“不，她已经来了。”
眨眼的工夫，门外传来一阵凌乱慌张的脚步声。
一个抱着包袱，有如惊弓之鸟的女人匆匆跑来。
月光照在她苍白惊惧的脸上，正是华十二人和克福正在讨论的娃娃。
夜路黑漆漆，只有一点月光。
看到前方的灯火，娃娃几乎喜极而泣：
“华、华十二，是你吗？”
“你在里面吗？”
她气吁吁地喊，脚步愈发笨重，
“在的。”华十二说。
她的声音几乎被寒夜的风吞没。
但对于娃娃来说，这飘渺空灵的声音近乎天籁。
她冲进义庄，迈进门来。
清丽的脸庞在昏黄的烛火中闪闪发光，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太好了，你真的在这儿——”
她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没有停歇。
哪怕看到不远处摆放的几具尸体，也只是僵硬了一下。
“我告诉母亲和哥哥，我被高人看重收为弟子，我哥哥问我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人，我就随便编了个华山派，我把你给我的钱，还有我自己攒的一些钱，全给了他们，让他们赶紧离开，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回乡的路上了。”
娃娃兴奋地手舞足蹈，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开心。
【“哇哦，居然歪打正着了。”】
克福十分惊讶。
华十二笑了：“你没说错，我的确是华山弟子。”
娃娃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她随口胡扯的居然是真相？
“是真的。”
华十二话音刚落，突然看向大门，手迅速抽出腰间铁铲：
“躲到你认为安全的地方，但不要离我太远。
“来客人了。”
娃娃一激灵，像兔子一样飞快跳开了。
她很机灵，知道不能给华十二添乱。
特意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想着前方有华十二，后背有墙，这样比较安全。
谁料接下来“砰砰”两声巨响。
安全的墙壁竟被砸出一个洞。
一只拳头从外面伸进来，又缩回去。
娃娃吓得离墙远了些。
紧跟着，又是“砰砰”两声。
墙面出现第二个洞。
还是那个拳头。
伸进来，缩回去。
年久失修的墙体，此时已有开裂的迹象。
外面的人却不曾住手。
“砰——砰——”
又是两拳。
“哗啦啦，哗啦啦——”
从墙面剥落的泥土和碎石簌簌往下掉，横梁晃、立柱晃，整间屋子都在晃！
娃娃躲无可躲，只能将包袱举在头顶挡些灰尘。
便在这时，华十二动了。
娃娃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
墙面出现第三个洞。
那只拳头伸进来，却再也没能伸出去。
伴随一声凄厉的、非人的惨叫。
从第三个洞里落下一只血淋淋的手。
一只保留了握拳动作的手。
“滚！”
华十二一铲子挑起地上的断手，丢出墙洞。
一片兵荒马乱。
而后是死一般寂静。
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