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婚房

    不是,


    这个男人……怎么突然就哭了?


    她错愕地仰头望住他。


    宋言祯站在原地。


    从来清冷自持的狭长眼尾洇起一片绯浓,像是凤眸铺展开初生的鲜红羽翼。


    密长睫毛被水汽湿透,眼眶蓄满碎光闪烁。


    此时,头顶霞空有飞机划过留下航迹,恰似他断点而下的那一颗泪珠,遗落令人心悸的水痕。


    这是贝茜第一次,见到宋言祯脆弱的泪眼。


    和他从来刀枪不入冷心冷情的模样,太不相符。


    贝茜满腔不忿的起伏逐渐减弱,平息,又变得滞缓。


    她傻了眼,抬手想碰他又悬在半空:“你…你别哭啊,我又没有骂什么很难听的话,只是说离婚……”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倏然又是一颗泪,毫无预兆地脱离了赤红眼眶的束缚,滑落他冷白脸庞,又从下颌线滚脱,滴砸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我知道。”


    就在她因这两滴泪而心神震颤的时刻里,他开口,掩压下声线里的哽咽,她听见一丝带着隐忍的哑。


    “从小到大你都讨厌我,你失忆后不承认我们的婚姻,也都不怪你,”他说,


    “但你好歹,也考虑一下我行吗?”


    贝茜怔愣片刻,嚅了嚅嘴唇。


    “就算你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条狗,它围着你转这么多天,你也该心软了不是么?”


    他郁结的长眉压平厉感,只剩眉头揉不开的神伤。


    贝茜如鲠在喉。原来有天看着死对头示弱垂泪的样子,并不会觉得爽快。


    甚至于,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言祯盯着她,眼眸湿亮得惊人,“是不是恰好因为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恰好你全都不记得了,而我又不擅长冲你摇尾巴,就可以毫不留情随便抛弃我?”


    “真的唯独是我,就不行吗?”


    贝茜试图坚持自我,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你别这样说啊…我不会那么没有良心,离婚以后我可以用其它方式报答你啊……”


    “所以凭什么我就该被这样对待?”


    贝茜被这句算不上凶的质问震退半步。


    “凭什么我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的爱,还要失去自己的孩子,哪怕是遭天谴,这些也该够了。”


    他继续朝她迈近,却又没了刚才扑面而来的威压,仅仅停步于此。不甘的神情之下,渗透出潮湿的绝望,


    “可是我现在,依然要被宣判失去我的家庭。”


    “我苦心经营着的,我们的家庭,”


    对上他的泪眸,她喉头干涩:“我……”


    贝茜从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童年起就作为女孩王的她,身边一旦有小姐妹情绪不佳,几万块的芭比娃娃她说送就送:


    ‘我把伊莉娜送给你当女儿,别哭了。’


    ——尽管她自己也是个爱哭鬼,往往会在回家后因为舍不得而泪崩。


    可总归,她看不惯别人在眼前掉眼泪。


    哪怕这个人是……宋言祯。


    她不由怀疑自己提离婚是不是真的错了:她刚才那些话说得太狠了吗?真的很恶劣很过分吗?


    是自己弄哭了他,对吧?


    在这个节点里。


    宋言祯自嘲地笑了下。


    贝茜一凛,心神不宁地内疚起来。


    一见面就跟他吵起架,不管不顾地朝他发泄坏情绪,是不是真的不太好?


    贝茜更没想到是,态度先软下来的竟然也是宋言祯。


    “贝贝。”他叫她,带着颤音。


    “…嗯?”她在不安自责的恍惚里首次应答了这个称呼。


    她满头满脑都是宋言祯在哭,哪有心思纠结称谓。


    他低头敛眸,湿浓的睫毛刚好遮蔽眼底幽光。


    只听他声线湿哑,祈求她:“至少在你找回记忆前,别放手好么?”


    他叫她别放手,不得不承认她有所触动。


    在他的泪水和诘问里,在他确实事无巨细的体贴下,还会有些感动。虽然她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有抓紧过这个人的手。


    “看在你的生活需要维持秩序,也需要恢复记忆的份上。”


    明显他的感染力太强了,以至于贝茜都没发现,他是在悄无声息地替她铺垫理由。


    他在问,声音极轻:


    “就当是继续利用我,好不好?”


    贝茜吞了下嗓子,不禁产生功利想法:自己的记忆正等待被唤醒,爸妈也还需要人照顾,集团的工作更是无从下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宋言祯。


    她抬头看他,联想宋家,既有世代从医受人景仰的背景,又有无比雄厚的资本,他本人又是医科大最年轻的教授,前途光明宏伟。


    再细看他这个人,骨相完美绷撑起过分精致的皮囊。


    甚至他的脸只是淡淡地敷着红,鼻侧的小痣就更加清晰,冶艳得足够让人晃神。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拿得出手。


    路灯沿着长街渐次点亮光芒,贝茜在昼夜交替的瞬息里被晃住了眼,虚声妥协道:


    “好、好吧,那就先不离。”


    “你别哭了。”


    她实在不擅长哄人,只擅长转移话题,于是迈开腿快步往他车边走:“不是说要回我们自己的家吗?赶紧过来开车啊。”


    “嗯。”他应了声。


    偏头转身的步伐里,他的脸有一瞬隐入路灯背面的漆黑。


    在她背后,男人眼睑还充红,可眉眼间迭起的悲色却骤然如大潮褪去,极快地归于平静。


    他缓慢地抬起手,拇指随意抹掉脸上泪迹,神色玩味。


    所有外露的悲伤被迅速收回,取而代之是一抹转瞬即逝的弯弧,在他薄利的嘴角划过,挑拨起慵懒诡谲的涟漪。


    无声地,他在笑。


    **


    红灯跳绿,车身滑出白线。


    晴空浅月点缀了通途的霓虹,渐暖的春风在车窗边如浪破涌。


    越往前开贝茜越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怎么跟她从家里出来的路一模一样?


    下一刻应证她的猜想,车身迅捷驶入【澜湾港】别墅区。


    “不是说去我们自己家?”


    “该不会我是从我家,嫁到对门的你家了吧?”她猛地瞪眼,“这可不行啊,绝对不能跟你家里人一起住!”


    “邻里都认识,多一个人知道我失忆,就多一分捅到爸爸那里的风险。”


    似乎在回应她的据理力争,宋言祯左打方向盘,往流光如昼的山道上开去。


    不是往贝宋两家坐落的天鹅湖方向,贝茜打住话头,趴在车窗往外看。


    【澜山】是澜湾港别墅区最高的人工山丘,依傍在寸土寸金的澜江边,占据俯瞰整片江景墅群的绝佳位置,已不能用造价不菲来简单形容。


    贝茜记得,山顶是座上世纪遗留的基督大教堂,是【澜湾港】地标性建筑。小姑娘们都爱把它看作城堡玩,而贝茜总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不过都是童年游戏,后来她就不知道了,


    “你带我上山干嘛?信教了?”她头也不回,看着窗外越接近山顶越亮堂的炽光,美得有些惊奇。


    “你果然连这里也不记得。”随着宋言祯的话音落下,车轮驶过最后一道弯。


    “哪里?”


    “婚房。”


    丛林倒退隐入身后,纯白的建筑随之撞进贝茜眼帘。


    雪色的【弥光圣堂】矗立在夜幕下,塔尖直指天际,高耸的拱窗镶嵌的彩绘玻璃是这座教堂的灵魂。


    不,这明显已经不是教堂了。


    它被从内到外翻新过,三面环绕丛林式绿化。


    摇身变为一片欧式庄园住宅。


    “你是说…这座圣堂就是我们的,婚房?”贝茜嘴巴张开又闭合,下巴都酸了也没能找到词语评价。


    占地四千平的婚房吗?她这婚结得还真是奢华。


    宋言祯转到副驾替她拉开车门:“整座山都是。”


    贝茜下车的脚步登时一个踉跄,幸亏被他扶稳。


    身后,车辆被司机接手悄然开去地库,她试探地往前走。


    身前车道尽头,阿克特翁化鹿雕塑喷泉伫立。


    姿态静默而又挣扎,水线从他双目迸发涌出,落入墨色池中,声声清冷,永无止尽的悔泪仿似某种警示寓言。


    再往前经行过黑白马赛克铺就的广场,两侧紫衫树篱苍茫如列兵守卫。


    贝茜像是初次游览,对每个角落都好奇。


    宋言祯缓步跟在她身后,解答她没说出口的疑问:“一切都按照你的要求设计。”


    “我?失忆前的我吗?”她像只视察领地的小猫大王,背着手登上圣堂,不,别墅的台阶。


    隐藏式灯带沿广场边缘与拱窗下缘次第点亮,浅金光泽照出建筑的骨肉。


    他们就此,共同沐浴在神辉明净的羽光里。


    “你说要位置开阔,风景好,有创意。”


    宋言祯替弄不明白怎么开门的她打开家门,平静地继续解释,


    “你说最重要的,是五分钟车程方便回娘家吃饭,吵架随时摇人来打我。”


    贝茜腰板都挺直了:“所以,是我买的房子?”


    “只是你说的话。”


    “……”腰板又弯下去了。


    进门步入主厅,是由教堂中厅精妙改造的空间,高穹顶将视域拓长。


    一盏简制长形吊灯从挑空处垂落,配合四壁柔和暖光,平衡了现代科技的冰冷,和古典韵律的厚重。


    贝茜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望向地面。


    屋外不知哪来的光束,将巨幅彩璃窗透射在浅砖地板。


    宝蓝与鸽血红交融在鎏金翡翠中,光斑浓烈,似熔炼一地的稀世珍石。


    “依然能被现在的你喜欢,是这扇窗的荣幸。”


    男人停在她身后不远处,循着她目光看去,意有所指地缓缓说道。


    ‘不像他,失去记忆的妻子也收回了对他的爱。’


    ‘他真可怜。’


    ‘甚至比不上一扇破窗户。’


    他试图为自己立起这样的人设。


    但很可惜,贝茜一点没听出他的潜台词。


    他单纯天真的妻子此刻只顾着到处摸索,摸完米白色真皮沙发,摸乌木长桌,摸桌上的冰种马蹄莲摆件。


    尽管也是富养出来的千金,但高中生思维的贝茜显然对住进庄园这件事吃惊极了。


    她啧啧赞叹,还无意中补上一刀:“你早说这里这么浮夸,我就晚点提离婚了。”


    “……”宋言祯仿佛气笑了,嘴角抽动一下,停靠在数米长的乌木桌沿,低头看表不答。


    正是饭点,身着西装的总政管家从用餐区悄声出现,良好的职业素养又使得他不会吓到主家人。


    他颔首垂目:“先生太太,晚餐准备了中餐热食,淮扬菜系。是否现在用餐?”


    贝茜好奇地看着这位四十多岁的叔叔,西方面孔,举止有礼。


    她问:“怎么称呼您?”


    gill一愣。


    他从庄园初设开始担任总政管家,听命于宋先生办事,平时极少露面,却能在无形中将所有家务处理得当。


    虽然很少跟太太接触,但她从不会忘记家里每个人的名字。


    今天宋先生告诉他,太太出了意外,特意叮嘱他妥善照顾,难道太太的反应与此有关?


    到底是宋言祯选的人,管家很快压下诧异神色:“叫我gill就好,太太。”


    太太?这个敬称倒是提醒了贝茜,她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手,“gill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点事想问你。”


    在对方迟疑的眼神中,她带他走到离宋言祯稍远的角落,神秘兮兮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gill回答:“您二位入住庄园时任职,目前一年整。”


    那正好。贝茜回头看了眼平静把玩腕表的宋言祯,紧接着问:“那在你看来,我跟他……感情生活怎么样?好还是差?”


    gill犹疑着,有点拿不准了,太太这是在试探他的分寸和对主家的保密度吗?


    须臾中,机械有节律的扭转声不易被察觉地响起。


    咔哒,


    咔哒——。


    极轻微的。


    重不过尘埃落地。


    gill有所察悟看过去,房子的男主人依旧靠在桌边,垂着眼,姿态散淡地调校腕表时差。


    当他的指尖缓慢地旋动表冠,表盘的月相星辰在他苍白指节下流转,是金属齿轮紧密咬合发出的轻响,


    咔哒、咔,归位。


    男人在此刻抬眼,驰射出锋芒幽微的眼神光,只是寻常的一瞥而已。


    但gill从业二十年,从没感受过如此压迫性的冷冽瞬间。


    于是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向并没察觉到这几秒电光石火的太太,gill礼貌道:


    “不过问主家私事是职业准则,我仅知道的是,您每次前往宴会场合时,一定会与先生一起出入,因此我总是准备两套登对的礼服搭配。”


    随着宋言祯整理皮质表带的动作结束,


    在他指掌中被校准的,连同不容有失的、她的命运轨迹,


    都一同被收束在时间的偏差中。


    “哦……这样啊。”贝茜说不清自己是沮丧,还是平和接受了现实。


    看来她失忆之前,和他的感情是真的很好咯?


    难怪说离婚时,宋言祯反应那么大。


    她隐约觉得有点怪但说不上来,索性懒得多想了,转头对宋言祯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我不在家吃了,得回学校加班。”宋言祯直起身。


    嘿?这人什么意思?


    费劲巴拉把她带回来,连个晚饭也不一起吃。说好的恩爱在哪里?


    贝茜当即就瞪他一眼。


    这一瞪,她倒是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宋言祯眼尾还余一缕施然的薄红。


    鸦黑长睫压得密,红与黑两抹色泽在他那双眸子上,展现出极致的对比和纠缠。


    她联想起吵完架这一路,他都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虽然他平时就是这样。


    但毕竟她是天生当演员的料,观察生活是基本功,总能在他安静的表情里发现气氛微妙。


    有点……好玩诶!


    宋言祯居然有脾气有情绪了。


    男人接收到她异常炯亮探究的视线,默然地顿了顿,拉开门准备离开:“不用等,早点休息。”


    以往贝茜肯定会说谁会等你。


    可她现在,是在连日长久的低落后,第一次被生活的新鲜感包裹,情绪终于迎来一丝明媚。


    豪华过头的婚房是新奇的,就连相识多年的宋言祯也是全然新异的。


    她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这样不可多得的他呢?


    “这就走了啊?”音落,她小跑过去一个滑步,顺利挤进宋言祯和大门的空隙之间,仰头,伸手拦住他。


    宋言祯落低目光,睨向她的视线里带有不解。


    步伐停顿得却顺从,“要留我?”


    “你想多了。”贝茜颐指气使,“不过,既然是个像模像样的家,那你出门就得说拜拜啊。”


    “再见。”他点头。


    “称呼呢?要叫一中校花,顶流女明星,小贝总,神秘庄园主人……”


    “家里住不下这么多人。”


    “去死!”贝茜气得差点被口水呛住。


    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下来,半眯着眼睛,上下扫视面前这个配合又不完全配合的男人。


    玻璃彩窗放射饱和度极高的旖旎光华,鲜艳绚烂。


    男人身姿修拔,沐浴在这之中。


    他一双丹凤眼狭长微挑,平日习惯性低垂的视线总带有一点蔑然感的淡漠,不见悲喜,不含欲望,这让他的眼神常常看上去缺失情感。


    然而现在是不同的。


    此刻,他眼睫轻垂,也难掩眼梢浸透的鲜红。


    是因为哭过而变得湿意深亮,更衬得他皮肤无暇如玉,与他疏离气质形成完全割裂的美感。


    那是受过屈辱的,无人得见的美。


    “你瞧。”贝茜忽然踮脚凑近,认真观察着他,“你眼睛都哭红了。”


    连鼻骨那颗痣也染成粉色。


    宋言祯不解,而格外耐心于她无意义的挑事,再次解释:“学校刚组建新项目,我赶时间。”


    “啧,这么着急啊,都不回答我的话。”


    她眼珠滴溜几圈,突然弯唇笑了,双手背在身后稍稍前倾,语调放轻,似挑逗:“哦~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又像挑衅,“该不会,你气到要在办公室过夜吧?”


    宋言祯敛低眼注视着她,犹自喑黯地欣赏着她的天马行空,反逗的语气保持平稳:“你电视剧看多了。”


    贝茜咬紧了下后槽牙,却令他意外地,没有发作。


    她大胆地在他面前,目光自下而上,极具戏谑性观赏的意味扫视他,天然的红唇笑意渐深。


    聪敏如他,当然了解,她从小到大每次露出这样尖锐的视线,就代表她的坏心眼在蠢蠢欲动。


    其本质,是一种战斗邀约。


    但老实说,他很享受她这般目光,专注于瓦解他防线的目光。


    直到她下一句话吐露,那份从容霎时间凝固在他脸上。


    “那你今晚还回来吗?老公。”


    贝茜微微歪头,前倾的身子又向他贴近一点,嗓音甜腻动人。


    她认为自己有必要试探,并且确认,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是不是宋言祯哭着说的那么举足轻重。


    更是某种必须要压过他的心理较量,哪怕赌上生平的演技。


    哪怕恶心到自己。


    宋言祯眼底的镇定在寸寸龟裂,猝不及防的两个字,竟然,让他花尽全身力气来控制手抖。


    兴奋叫嚣,欣狂欲死的,颤抖。


    嘘……


    小心。


    要记住——


    你只是……


    …只是个!!


    和妻子恩爱的普通老公啊。


    哈…。


    好爽。


    爽,得,想,死。


    他略微僵硬地勾起唇角,那微笑藏着失真。


    “贝茜。”


    他竭力粉饰出稀松平常的自然感,将问题反抛给她,


    “你这样问,是希望我回来,还是希望我,不回来?”


    而她轻易将理智之弦随手拨断,带着无知的莽撞:“如果我说没有希望的答案,只是想问问老公的答案呢?”


    漫室沉默里,谁的心跳溃散奔逃。


    他的瞳孔在光下收紧,倏尔幽寂而湿邪地笑了起来:


    “那么,老公今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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