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哭了

    下午,教授办公室。


    宋言祯半靠在椅背,坐姿些微松散。


    在他指掌之间,正漫无目的地盘玩着一条珠串,


    不过与文玩无关,那是条女式珍珠腰链,


    宋言祯轻讽扯唇,淡敛下黑睫,视线徐徐聚焦在指上。


    白珍珠圆润饱满,散发着十分柔美的珠晕光泽。


    而他的手指修削冰冷,指节坚硬,肆意拨弄着如露似玉的珠子。


    偶尔怜惜般抚触,缓慢摩挲,又时而指力残忍地揉玩攥捏,令珠链发出细弱伶仃的轻吟。


    细腻冰滑的珠子,与他指尖苍白皮肤同色。


    与他无名指根处的婚戒光芒与共。


    只是被戏弄得久了,就不禁玩,守不住底线,珠粒渐渐浸渗他的指温。


    这时,办公室房门突然被敲响,不等他首肯,一个男人就钻进来大吐苦水:


    “阿祯,个届学生有多难带你晓得伐?”


    宋言祯无声将珠链收进衣袋。


    师兄方博裕把教材拍在他办公桌上,满脸刚声嘶力竭讲完一节大课的憔悴:“人体基础组织竟然要花三个课时讲,这要是我们那会儿,不得被导儿喷死?”


    宋言祯抬指,将那本教材移到桌角最边缘,然后抽出湿巾擦拭手指和桌面。


    没安慰,只冷淡提出一个可行方案:“嫌累就回去专心当儿科医生。”


    方博裕是宋言祯大学时期的师兄,小康家庭本地人,按部就班考证,毕业,规培,现在三院任专攻小儿心胸外的主治医师。


    在宋言祯被保送到大学后,大多同级生都不太敢和这位背景雄厚、性格孤冷、一开口又容易呛死人的少年打交道,只有方博裕天天不当回事,自来熟地拿豪门少爷当穷兄弟处。


    他也是习惯了师弟几近严苛的卫生习惯,这也就是关系好,关系淡点的现在教材已经在垃圾桶了。


    “没办法,养个小孩一年比一年烧钱,姑娘才上幼儿园我就得打两份工了。还是你这儿舒服,单人办公室多清净。”


    他斜靠在桌角叹气,嘴上抱怨,说话间却满是幸福笑意。


    勾起贝茜哭着说要打胎的画面一闪而过,宋言祯擦拭桌面的手微微停顿。


    难得问起他家事:“雅雅今年转园了?”


    “对呀,我老婆讲要去什么贵族学校,搞精英教育,学费贵不说还离家远得要死。”想起来就心疼孩子,方博裕干脆不说了,反过来问,


    “诶,你跟弟妹最近打算要孩子没?什么时候能听到你们的好消……”


    笃笃——


    忽而又一阵敲门声打断方博裕话音。


    “进。”宋言祯即时应声,嗓线沉淡无波。方博裕识趣地退到窗边,翻看医学杂志。


    只见一个短发女生从外面推开门,探进半边身体,望见宋言祯时她明显略有惧色,但还是撑着胆子走进来。


    “宋教授。”她声音很小。


    宋言祯淡瞥了她一眼,“许琪,有事?”


    许琪是宋言祯这届带的研二学生。


    在这次的必修课综合大考中,许琪所提交的手术方案是以患者为孕妇的“主动脉弓夹层”病例,但最终被导师宋言祯驳回。


    显然,这导致她必须重修宋导的课。


    “宋教授,关于我这次的考核……”她怀抱着一摞文件,表情局促,“您、您可不可以再重审一次我的术式方案!”


    宋言祯眉眼沉静,“终审评估会上,我认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可是我觉得!我的方案还可以再补救一下…”女生强迫自己鼓起勇气道。


    “补救?”他在此刻掀眼,冷睨着她,“你看过自己写的东西么?”


    许琪被他吓愣,“什、什么?”


    “急诊路径里,你提出右侧开胸。”宋言祯口吻淡漠,带着淡淡的讥讽,“很遗憾人体没按你的异想天开来构造,毕竟主动脉弓长在左边。”


    许琪被震傻在原地,随后反应过来,她连忙翻开自己手中的方案,低头望去。


    “紧急阻断中,你标注延后上腔静脉阻断时间。”


    下一刻,她听见导师更为寡凉刺人的话语,


    “让病人随时面临a型夹层破裂的出血性休克,做出这种方案,很难相信你是个参加过入校宣誓的医学生。”


    方博裕闻言翻了翻校杂志封面,那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词正写在显眼处。


    宋言祯一贯在学术上精准犀利,教学态度严谨苛刻到近乎挑剔,加上气度冷傲毒舌,但凡有学生妄想求情,他是绝对不给好脸的。


    尽管了解师弟,但身临其境听训的感觉,让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都有些骨头渗凉。


    许琪很不幸运,她的核心必修课教授是宋言祯。


    但许琪清楚这种“不幸”完全是她自愿的选择。


    因为宋言祯的课出了名以真实临床风险为评判标准,含金量不言而喻,堪称医科大所有学生最想挑战,也最怕挂掉的一堂生死课。


    深刻体会到宋言祯的铁面无私,许琪控制不住情绪红了眼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窗边看起来面貌更和善的老师。


    方博裕也不敢插手,默默举起杂志挡住脸。


    女生无望地带上了哭腔,只能继续恳求:“您能不能看在我平时还算认真的份上……”


    “高危红线错误按照院规挂科。”


    他丝毫不为所动,“‘不予通过’的意义就是,”


    口吻平静得近乎刻薄,“不合格。”


    光影斜落在他眼底,反投出锐意,“还是说,你连语文也需要重修?”


    许琪被这份淡漠刺到,越发崩溃哽咽,“宋教授,求您……哪怕是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提交方案……”


    这次,宋言祯没再接话。


    他抬眼看她,视线寒冷,不为任何情感着色,却极具剖析力地在她身上停留两秒。


    许琪当场被他的眼神吓得停止哭泣,手指堂皇无措地死死攥紧衣角。


    谁知眼前的导师只是淡淡收回目光,语调平稳:“临床强度高,课业量大,你近期的学习专注度下降,情绪波动过大,原因?”


    许琪瞳孔猛然缩起,几乎下意识捂上自己的小腹,“我……”


    是的,她怀孕了。


    医学院本就比其他学院多一年本科,所以也有不少人会在读研期间结婚生子。


    这本没什么稀奇。


    但许琪目前还没有跟男朋友领证。而男朋友已经拿到了绿卡,明年出国,他们打算去国外把孩子生下来。


    所以许琪才会这么心急,她不想打乱计划。


    而事实上,通过刚才她走进办公室的步态,宋言祯只需扫一眼就觉察到她重心后移,从医学角度来讲,骨盆轻微改变是典型的早孕代偿。


    出于合理体谅,他提出后续方案,“去医院体检,如果确定特殊情况,向学院提交证明申请延毕吧。”


    “不行!我不能延毕!”


    谁知许琪听到‘延毕’两个字,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仿佛有千丝万缕的难言之隐。


    不过,这属于学生的个人私事,他并不关心。


    忽然,他的手机收到一声特殊的“滴”音推送。


    宋言祯拿起手机看了眼,


    许琪还在试图为自己争取机会:“宋教授……”


    “出去。”他叫停谈话。


    手机屏幕上,定位监测系统为他实时推送来一条位置同步信息:


    gps定位目标:贝茜


    目标位置:【贝曜集团】。


    [距离您当前位置10.6km]


    女生哭哭啼啼地走了,方博裕终于松口气,半开玩笑:“你怎么晓得她身体不舒服?眼睛堪比扫描仪呀,医学世家继承人真有这么神奇?”


    宋言祯摁下锁屏,漆黑屏幕倒映出他郁森的双眸。


    良久,他站起身:


    “没那么神奇。”


    “只是恰好,最近家里添了个小成员。”


    **


    【贝曜集团】楼下,贝茜已经在这里踌躇了大半天。


    自从听爸爸说家里公司目前是她在管理,贝茜就总感到焦虑。


    打电话去总裁培训班问过了,当时的带班老师哭笑不得:“你之前是精英班里最神秘的存在,不仅有化名,还每次都带着口罩墨镜来上课,说是有偶像包袱。”


    别人不清楚,但贝茜知道这肯定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从女明星变成急训上岗的打工人,她肯定会拉不下面子,从头伪装到脚。


    不过带班老师表示理解:“精英班项目本就是面向社会企业高管的,有人是为了镀金来,有人冲着扩充人脉来……


    “你只是目的更纯粹,埋头学习的样子比所有人都更努力。”


    电话结束后,贝茜没能得到实质信息,心里反而更加惦记着公司的事。


    以至于她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就自己打车来了公司。


    贝茜想上去爸爸的公司看看情况。


    可是临门一脚真到了这里,心里又不免开始犯怂了。


    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


    在她残缺的记忆里,自己是个还在苦战五三的高中生。


    可现在突然告诉她,要接手管理一家市值千亿的集团,每天面对动辄百万千万的case,员工人均硕博起步,各大股东利益相连又心怀迥异……


    贝茜知道现在的自己完全无从应付。


    越想越挫败,她心灰意冷地蹲在自家大厦转角处。


    陡然,一片阴影罩在了她的头顶。


    一双明显属于成年男性的黑色马丁靴闯入视域,哑皮,简约无尘。


    贝茜在惶惑中仰起头,望见宋言祯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正低眸凝着她。


    黄昏将落未落,晚霞的光影被遮蔽大半,斜洒在男人身上那件墨绿皮复古夹克,低调细纹反衬矜贵,挺括版型极度张弛他疏离冷锐的气场。


    光丝璨然勾描他天生优越的肩颈线,腰窄腿长,仿似神性的金边描镀下来,令他看上去不可染指。


    如此明耀非凡,如此傲慢,如此……好看。


    不巧贝茜现在的心情非常差,再赏心悦目的脸蛋和皮囊摆在她面前,也并不能讨好到她,更无法令她此刻的糟糕心情转好半分。


    何况这个男人,还是她从小到大最烦的人。


    宋言祯在这时朝她伸过手来:“别蹲在这里吹风,会冷。”


    贝茜并不领情他的绅士风度,随意挥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宋言祯收手抄在裤兜,掩下眸底一闪而逝的异光,声平淡稳得反问:“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


    宋言祯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贝茜反而更恼火起来:“待家里?家里一个能伺候我的人都没有,我待家里干什么?”


    她越说越烦躁,“我家里的佣人都去哪了?”


    宋言祯如实回答:“爸妈住进疗养院之前,我给他们放假了。”


    “你?给他们放假了?”贝茜咬重“你”字,觉得好笑。


    她本就心里烦躁,此刻听到他提起自己爸妈,自然会想到那天在病房里爸妈对自己的态度,而她也会自然将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态度落差,全部算在这个男人头上。


    她的脾气被点燃,“他们是我家的人,你算什么?你有什么权力给他们放假?”


    自幼一起长大,宋言祯习惯了她说来就来的火爆性格,也清楚孕激素对女性身体所产生的巨大刺激与诱变。


    所以对于她随时高涨的坏情绪,宋言祯也照单全收,“先回我们自己的家,我安排了专人照顾你。”


    “你安排你安排又是你安排!”贝茜却抓住他话里的字眼不放,“什么鬼地方叫‘我们自己的家’?我跟你有哪门子家?你以为你是谁?”


    她焦躁地开始口无遮拦,“我爸妈叫你声‘女婿’,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宋言祯眼神深锐地凝着她,但从容依旧,没有还嘴,更不会被她轻易煽动情绪,他就站在那里受着骂,却始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可男人的沉默只会令贝茜感受到更加被轻视的窝火。


    “我们究竟是怎么结婚的?”她突然话锋一转,没由来地这样问。


    是在听到这句,宋言祯平寂如水的眸底才隐有波澜。


    他不自觉眯了下眼睛,似乎是在思索,该从哪一部分开始告诉她。再准确一点,哪一部分才是可以告诉她的。


    他动了动唇,“你……”


    不料,下一秒却被贝茜讽笑着打断,“你不会以为我是真的在好奇吧?”


    “什么意思?”他终于眉尖紧皱了下。


    见到总算成功撬动他的情绪,贝茜心里感到一丝恶劣的痛快,


    “谁会在乎那种事啊?我才没兴趣知道,因为不管从前我们是真的相爱,还是逢场作戏,我全部不记得了。”


    她在此断言:“在我目前的记忆里,我就是讨厌你!”


    贝茜以为,她说尽狠话就能看到宋言祯情绪崩盘,谁让宋言祯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看着来气。好,她不舒坦那就谁也别想舒坦。


    但很可惜,面前的男人仍然理智而冷静:“讨厌我是你的自由。”


    “而我们是合法夫妻这件事,是无论你如何逃避,都改变不了的既定事实。”


    “我从来没有一刻真正把你当成我的丈夫!”贝茜显然是被他四两拨千斤的样子逼急了,彻底爆发出来,


    “因为我从不相信我爱过你!”


    “以后也绝对,不会爱你。”她将字音说得斩钉截铁。


    满腔的负面情绪过度压抑,无从纾解,一心激怒这个男人成了贝茜此刻最直接的发泄口。


    “夫妻是既定事实?”她忍不住冷嗤讥笑,“有什么关系?放心,孩子打掉以后,我会立刻跟你离婚。”


    这次“离婚”二字尚未落稳,是宋言祯先泄露情绪。


    他唇线抿紧,迈步走上前来,高大挺拔的身形骤然无声地欺近,空气刹那稀薄。


    “你说什么?”他将语句压低。


    一向缺乏起伏的声线发生了几分偏移。


    贝茜当然未曾料及他会这样,不懂他为什么霎时眼尾烧红,更不明白怎么前面无论她说了多过分的话他都无动于衷,反而只是说起离婚就让他动摇防备。


    但不管怎样,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她高傲的自尊决不允许临阵退缩。


    “我说,这个婚我离定了!”


    “就是跟你,跟你宋言祯,离婚!”


    “难不成你真想跟我一起生孩子一起过日子?还想要一起白头到老吗?”


    贝茜毫无惧色地瞪回去,嘲弄男人,“告诉你,跟我一生一世的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会是你,别给我白日做……梦…——”


    她唇边恣意宣泄的字词蓦然僵滞,在下一秒截然而止。


    因为。


    因为她眼睁睁地目睹到,宋言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顷刻之间洇透血丝,薄白眼皮浸染通红。


    他看上去如此伤神,倦色脆弱,轻易就破碎。


    而后倏然,一滴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眼里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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