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酿正如其名,饮上一口,死对头也能变鸳鸯,十两银子是贵,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日薄西山,司遥在窗口,对着买来的小瓷瓶回忆贩子的话。
阿七正忙着收拾东西,书生穷得可怜,主仆俩的衣物用具加起来也才两口竹筐,剩下全是书。
装书用新箱,装衣物却用两个大竹筐,可见多爱书。
司遥摩挲着手里瓷瓶。
书生既爱看书,今夜不妨让他看看她这本美人书。
她塞给阿七几块碎银子,将小东西支开。四下无人,司遥趁机在酒水中加了一整瓶的鸳鸯酿。
她独坐夕阳下静待猎物归来,没来由地,想起今日买鸳鸯酿半途偶遇的那少年剑客周十三。回临安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大大变了,多半是开始信了她编造的身世。
司遥庆幸她曾在一年前让阿玲扮作她在越州活动,当时她势头大盛,在与其余三人争探首之位。
探首可不好当,其余三人各个都不是良善的主,为了以防万一,她埋下阿玲这枚棋子。
她平日在上京活动,因此这张曾在越州卖艺的脸,是司遥最后一道退路。当然,戒备使然,她没告诉阿玲她用的那张脸是司遥真容。
那丫头很听话,她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从不质疑。
司遥也从不亏待她。
六年前,正是这样绚烂的一个黄昏,十二岁的她救下因在素衣楼遴选中被淘汰濒死的阿玲。
她和宁肃把阿玲送出京城,那时宁肃才变声,扯着那公鸭嗓说话:“阿姐面冷心热,竟对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竟如此上心!”
阿玲说:“阿姐,你救了我,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谁能想到后来他们都会说她无情,以此作为背叛的借口。
口口声声说她无情,不配有亲人朋友,可司遥才不屑呢。看看她那些个亲友都什么德性,对她好的死了,没死的背叛她。
那还不如都死光了好呢!
嗤讽她不配有亲人,她会奢求那些累赘的关系么?
司遥对着绚烂的霞光轻嗤,霞光描摹她窈窕袅娜的背影,像壁画上优美娴雅的仕女。
书生捧着书回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慵懒的小娘子独坐夕阳下,婉约孤寂,背影中似藏无尽期盼,仿佛等待夫婿归来的妻子。
宜室宜家,岁月静好。
这几个他素来心驰神往的字眼忽然在此刻有了实感。
或许离得远些是能看得更真,才确定是否合适。
他停下来看着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司遥徐徐转过身,乔昫对上她那双鬼魅似妩媚多情的眼眸。
“呀,你回来啦。”那眼眸里洋溢着蠢蠢欲动的馋光。
乔昫收回了方才的话。
可笑,他竟试图从女鬼身上寻找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照常客套颔首。
女鬼飘过来,手中端着散发清香的酒瓶:“我知道你要搬家是想躲着我,吃了这碗送行酒,你就走吧,我再不会缠着你。”
乔昫并不想喝这杯送行酒。
“司姑娘误会了,在下搬家只是因为在经书铺子里寻了份生计,与姑娘无关,不必特地送行。”
司遥才不信他的鬼话。
她笑道:“你不喝这酒就是允许我继续黏着你喽?”
乔昫看着她手中瓷杯,即便十三不曾提醒他酒水中有催情之物,他也绝不会喝女鬼递来的酒水。
他婉言推辞:“抱歉,祖训有言,子孙不可饮酒。”
读书人的借口还真多。
今日就算他家祖宗都冒出来了,她也得按着他饮下!
司遥笑摇晃着瓷杯中的酒水,眸光映着晚霞,如这杯中澄澈却诱人堕落的酒水:“我有一个办法,你们家列祖列宗必然没法怪罪你。”
她唇角弯起,似鱼钩的弧度。
“你想知道么?”
乔昫望着她危险勾起的唇角,隐隐猜到她想做什么。
身上又生出陌生的兴奋。
他失神了须臾,女鬼专挑这种时候问他:“我数一下,公子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乔昫沉默的视线从她一张一合的红唇移到她眉间,再移到她一张一合的红唇间,刚要开口拒绝。
“一。”
女鬼饮了一口酒,裙摆摇曳,她上前一步,吻住乔昫。
沾染她气息的酒水被她强渡入喉,乔昫瞳孔骤缩,仿佛灵蛇暴怒缠住猎物前的竖眸。
他本可以推开她,再吐出那口酒,但他的喉结急剧滚动,他的身体自作主张咽下她渡来的酒。
“咳、咳。”烈酒如刀划拉喉间,乔昫轻咳着,眼尾绯红,干净的眉眼倏然染上昳丽。
眼前干净的书生便似清泉滴入了殷红花汁,司遥望着他,生出介于爱怜与摧毁的冲动。
察觉到她直勾勾的视线,书生停下咳嗽,冷冷盯着她。
“你给我饮了什么?”
浸入骨子的修养使然,他依旧算得上温和,眸中已凝起霜。
贩子说鸳鸯酿半盏茶后会起效,还需拖上一会,司遥无辜眨眼:“我说要买一壶给心上人的酒,那酒贩子就给我推荐了这个,说叫什么……鸳鸯酿,怎么了?”
书生没那么好骗,他朝着她慢慢迈了一步,随着他一步步走近,他眼尾那抹飞红越发明显。
但那眼中惊起的冷意反而越发柔和,柔和得诡异。
是她的错觉么?
本能让司遥不觉想后退。
书生停下来望着她,喑哑声线亦呈现出诡异的温柔:“姑娘可知何为鸳鸯,何为心上人?”
司遥凝眉盯着他看。
没饮酒时的他像一杯清水,让她极想在茶中倒入酒水,弄脏他。可当他真的成了一杯酒,她反而觉得没有白水让她放心。
她暗笑自己有贼心没贼胆,哪怕他真是杯醉人的酒又如何?
她自小入素衣阁,打打杀杀,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能图的唯有酣畅淋漓,及时行乐。
既然随时会死,那何需怕死?越危急时她越兴奋。
他这酒再危险,她饮得起。
司遥亦上前,与他的身子虚虚贴着,指尖拨弄他的耳垂:“知道啊,心上人就像公子在我心目中那般。而鸳鸯,就是公子视我为心上人,我也视公子为心上人。
“公子,我说得对么?”
书生嘴角笑意讥诮:“鸳鸯只在繁育期忠于彼此,下个繁育期来时,它们会另觅新欢,姑娘向往鸳鸯,莫非是想要露水情缘?”
露水情缘有什么不好?长久而偏执的情意才误人误己呢。
但钓鱼人都知道裹上鱼饵才能勾住鱼。再说,她这样的美''色做饵,书生也不全吃亏啊,司遥真挚道:“管它以后如何,眼下我的心里就只有乔公子你一人啊。”
这是真话,她描摹着这张俊美清晰的脸,停在他鼻梁上,他鼻梁真高、真挺,真好看啊。
人颀长清癯,鞋却很大。
喉结的棱角分明,方才她灌下的一口酒从他嘴角溢出一些,恰好停在他漂亮的喉结上。
司遥很想他啃一口。
她望着他的目光逐渐迷离,有了黏稠晦暗的情愫。
乔昫垂下眼看着她。
他接触的人里,多数都会伪装,遮掩人欲,尤其色慾。
他鲜少看到如此露骨的情慾,如肆意展开的春''宫图。
她看他时,痴迷的眼神极具欺骗性,乔昫有一瞬恍惚,道:“在下更爱丹顶鹤,一旦有了配偶便忠于彼此,直至死亡,姑娘可愿如此?”
“我们得先做一对鸳鸯,才能成为丹顶鹤啊?再说了,公子怎知道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呢……”
察觉书生的气息因为鸳鸯酿开始凌乱,她腔调亦慢得暧昧。
隐晦的快意从乔昫耳根开始蔓延,冲击至腰腹深处。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凝着她的目光中不再清白。
司遥心调雀跃地加速。
要扑倒她了吗?
她一定不会挣扎,若他同话本子里的男子那样想看她哭,同他讨饶,欲''仙''欲''死,涕泪涟涟。
她其实也可以装一装的……
司遥放柔姿态,抚上书生修长白皙的脖颈:“乔昫……”
她呢喃他名字,仿佛鬼怪在耳畔诱惑,乔昫未推开,她指尖便过分地游曳到他分明凸起的喉结处。
他颤了颤。
司遥气息跟着紧了一息。
书生的喉结在她柔软指下滚动,声线微变:“在下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一对鸳鸯至死不渝。”
司遥没心思听他絮叨,唇瓣贴上他的喉结,书生喉结再次滚动,擦过她唇瓣,仿佛他的手碾过她唇上,那一瞬司遥和书生同时颤了颤。
司遥怔了怔。
她没饮鸳鸯酿,依旧把持不住,这书生实在太诱人了。她多了一些耐心:“唔,是什么办法呢?”
书生稍低头,两人亲昵得似是交颈鸳鸯,但他却随时准备杀了她。他一字一句认真道:
“至死不渝,至死便可不渝。”
司遥读懂他这一句话里的含义,身上喧嚣的血慢下来。
起初她感觉后脊发凉,犹如在雪堆打滚,触到一条冬眠的白蛇,才发觉干净柔软的雪中藏着危险。
可她退一步,对上书生温柔的眼眸,白蛇不见了。
只剩干净无害的雪。
司遥想,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知道书生是贞洁烈男,没想到竟贞烈到此等程度?她不敢置信地问他:“若我只想要一场的露水姻缘,你就会那样做么?”
乔昫定定看着她。
“一定。”
他一定一定,会把做成灯笼,从此永远陪着他。
他也会永远只要她一盏灯。
永远。
司遥讶然与他对望,即便鸳鸯酿作祟,让他的眼尾甚至耳际、喉结都泛出糜丽绯红,但他无比冷静。
她当然不会觉得书生是在开玩笑,他大抵真的会在某一个被抛弃的深夜黯然在月下孑然独立,玉面上滑下一行破碎的泪,忧郁地赋诗一首,咬牙一跃解情愁……
那她可就罪大恶极了。
司遥虽想欺负他,也不顾自己死活地享乐,但她不会轻易害一个无辜之人。她语气软下:“一旦开始了你就无法接受结束么?”
“是。”
乔昫很笃定。
“司姑娘,你当真想要与我开始么?现在后悔,尚来得及。”
完了,他的声音更温柔了。
已有些含情脉脉了。
司遥狠心从那张脸上移开实现,戒备中犹带着对猎物的不舍。低垂长睫思忖着,要不,与他尽兴之后再设法做戏,让他先腻了她不就好了?这样他也不吃亏嘛。
她抬起眸看他:“我们可以先试一试的,不跟我试试怎么知道我跟你不适合厮守呢……”
乔昫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父亲虽是侯门出身,却极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曾说两人只有试过了才知道合不合适。
乔昫对此话深为认同,但看着司遥眸子深处的不甘和狡黠,他骤然打碎了这个念头。
眼里难得的温柔蛊惑悉数散去,覆上冷淡:“不需要。”
他走到灶房,利落拿起一把小刀在掌心划了一道,用放血的方式抵御情药。冷淡道:“适才的话都是为了让姑娘知难而退,在下对司姑娘无半分男女之情。望姑娘往后,别用下药这样下作的法子。
“但姑娘若只是玩弄人心、毫无真心,必将受人心背叛。”
血从他手上溢出,发白青衫沾染血污,依旧不损其高洁清傲。
司遥看着那袍角,垂落身侧的手渐次攥紧,微微法颤。
书生彬彬有礼,连她强吻他、给他下药都不表露生气,如今他说出“下作”这样重的话,大抵是厌恶透了她。但她脸皮厚,更从不以好人自居,因此丝毫不为之难堪。
她只是被他最后一句刺到了。
她对朔风和阿玲不够真心么?他们不也照样背叛了她。
非要她彻底放下戒备,把命交给他们才算真心?
罢了。
司遥目光离开书生的眉宇,动了动僵硬的唇角,扯出散漫的笑:“你这书生怎死活不开窍?罢了,还是对街的剑客更生猛……”
她摇曳着裙摆回了西厢。
余晖洒在她曼妙的身姿上,给她镀上绚烂的轮廓,那瞬间的僵硬也被霞光彻底模糊了。
地上的影子很长,她拖着慵懒步伐,带着她的影子离去。
二人重叠的影子也分开了。
乔昫垂眸看着地面,被刀尖划出一个口子的手用力地攥紧,又很快松开,任血往下滴。
没什么值得为她波动的。
本想杀了她,没动手并非舍不得,仅是觉得人命可贵,他不想跟个弱女子斤斤计较。
乔昫淡淡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