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兴许气着了,出门后彻夜未归,乔昫照常搬家。
此后数日不曾见过她,这日十三来找她:“少主,司姑娘好像离开临安有好一阵子了。”
乔昫抬了抬眸,平和垂下:“十三对司姓姑娘颇为留意。”
十三心虚道:“曾怀疑过的人无故离开临安,属下哪能不多留意?少主跟她是邻居,可知道是为何?”
乔昫不想提及她:“绣娘之事已有定论,不必再留意。”
十三失落道:“往后公子和她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十三话里说的是公子,指的是自己。乔昫听到的也是自己。
手中笔杆停了稍许。
他扯了扯嘴角:“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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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雾朦胧,司遥立在一处山村前,抬手轻叩柴门。
此行是为了寻一位神医。
素衣阁为了掌控探子,给每个探子身上喂了不同的毒。每隔两个月要服用一次解药。
幸运的是,她曾偶然打听到江南有一位神医与素衣阁的毒师有仇,可解素衣阁那位毒师的毒,她曾让这位神医替她解了十之五六,余下则留着,用于迷惑素衣阁的人。
余毒不足为惧,司遥此次过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你上回说我体内的毒里混了会失忆的毒,给我再诊一诊吧?”
神医看后,笃定道:“不错,就是失忆的毒,已经有十余年了,你就一直没有发觉么?”
司遥耸耸肩:“我隐约记得幼时自己曾是乞丐,经历过战乱,郎中都说年幼时经历波折会失去大多数很寻常。我也忙得无暇多想。”
毒既然是十余年前下的,定是师父所为,师父对她一向很好,为何会给她下失忆的毒?
司遥想弄清她究竟失去了什么记忆,让神医给她解了毒。
神医却说:“要想解了那毒,你需得休养三个月,躺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动。否则必致筋脉受损,武功尽失,你可想好了?”
卧病三个月,还一动不能动,万一那些人寻来了……
司遥连想都不敢想。
她果断选择不解。临走前,神医叮嘱她:“你身上这毒与某些药物相冲,可能会引发进一步失忆,老实点,平日少惹事。”
又说:“其实还有两个办法。一是弄来毒的方子,我立马能给你配解药。二是寻个男人生个孩子,将毒转移到体外,更不伤及孩子。”
生孩子?司遥才不考虑,暗探成家生子,岂不是给自己添软肋,朔风就是个血淋淋的教训。
更无法想象她这样妖娆冷艳、飒爽利落、武功高强、来去如风……的美人,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拿着拨浪鼓哄孩子的场面。
肉麻死了!
但弄来方子嘛,可以试试。师父给她用的毒只能来自那位侯门公子身边的毒师,呆头鹅少年剑客不是那位侯门公子派来历练的么?少主派了个愣头青出来历练,她身为下属,不能不配合,给少年添些挫折。
司遥决定回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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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没在临安见到司姑娘了,在下还担忧呢!”
“司姑娘,司姑娘?”
茶肆中,司遥看着虽不及书生仙姿佚貌却也俊秀的剑客,想到月前她被书生气到时曾说过的话——
还是对街的剑客更生猛。
生猛,这个字眼在风月话本中也是很旖旎的存在。
她脑子里的话本翻过数个故事:生猛少将军夜探香闺,娇娇小姐夜夜受不住。寡妇韵事之少年屠夫总是太大力。剑客与闺秀之长剑探春……
再看少年剑客,司遥懒散斜倚的身姿慢慢直起。
“闲来无事,四处逛了逛。”她给少年斟了杯茶,托着腮看他,“少侠方才是在担心我?为什么呢,我跟少侠非亲非故,也才见过几次呢。”
她温柔声音像酒,极具诱惑力,尽管没听出她话里的调情意味,十三也红了耳根:“相识一场,女子在外不易,在下自然担心。”
其实他是担心她死了。
少主虽有些病态的喜好,从不伤及无辜,可也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冒犯。十三多少担心。
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地归来,少年自然松了口气。
司遥打量着少年略显羞赧的眉眼,暗道她也算是走运。
富贵险中求,闲着也是闲着,她要接近这少年,探出些可助她解毒、重返素衣阁的消息。
热情似火的少年也跟那文弱迂腐,还嘲讽她不值得真心以待的书生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
司遥美目微亮,重重搁下手中茶盏:“真是妙啊!”
十三不知眼前的少女为何突然似烈火一点即燃,又究竟在燃个什么,他困惑地望着司遥,见她黯然垂下眼:“多谢你记挂我。不然,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不讨喜的人。”
近月不见,司姑娘瘦了许多,定是因为被少主拒绝而自暴自弃。
她为少主神伤,十三生出介于喜悦和同情的矛盾感受。
却听她说:“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当初见乔公子清贫正直,想着或许他可以成为我的家人,没想到讨人厌烦了……我想,是我太孤独了,这才会这般不自重。”
孤独。
十三被这两个字击中了。
不由自主道:“司姑娘若不介意,在下与你做朋友。”
“真的么?”司遥当即充满期盼地望过来,美目眸光盈盈。
十三心中微动,但又一惊。
他的师父告诫他,一切事情都要请教少主,他怎可自作主张与冒犯过少主的女郎来往!
他摸了摸鼻子:“但我恐怕还得回去问一问长辈。”
说完这几句,十三纠结又犹豫地离去,司遥望着少年犹豫的背影,因书生而生的郁结悉数散尽。
倘使这少年热络地回应,她反而会怀疑他的动机。纠结才是初出茅庐的探子该有的反应。
就好像,几年前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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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司遥才初出茅庐,就已数次立功,成了地位仅次于四大暗探的风字级探子。
她也该享享福了吧。
从前不能做的事,都要尝尝滋味。她看中了破庙里一只流浪猫,是只神气的小黑猫。
刚抱起小狸奴,司遥就想起师父说过探子需处处谨慎,哪怕养猫会可能暴露自己的底细,她看了眼怀中小猫,亦如那少年一样纠结。
她狠心放下猫,回去请示师父。向来严厉的师父竟同意让她养狸奴,司遥欣然将猫带回阁中。
两月后,上头让她暗中留意素衣楼中的另一个探子,某日那探子鬼鬼祟祟去了藏机阁。
司遥一路跟着他身后,路过园子时被她养在楼里的小猫认出,小猫昂着脑袋冲她的方向亲切地叫唤,暗探的本能和理智告诉司遥,她该飞出暗器杀了它,但她做不到。
本是一次易如反掌的任务,她却因狸奴暴露,那一次险些死掉。
司遥自不会因为她的失误杀掉小猫,她把辛苦喂大的小猫送给以个还算靠得住公子哥。
……
司遥哼了一声,不屑地扭过头,把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正经过程家经书铺子,她随意地望了一眼,竟见到一道如雪中青竹的背影静立在远处。
周围人不多,他们只相距只七八步,他不可能没看到她。
邻里一场,她消失了这么久,他竟连招呼都不打!
上次他的话又在刺她耳朵。
无趣的书生,可恶的书生,迂腐的书生,嘴毒的书生!
司遥盯着书生云淡风轻的背影,怨鬼似的目光几乎要将他那飘逸的青衫灼出一个洞。
聪慧如她心生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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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昫回了后堂翻看经书铺子的账本,程掌柜来了:“少主,您那旧邻居去了隔壁嫁衣铺子。”
嫁衣铺子?
乔昫翻书的指尖停下,又如常地继续翻看:“我已断定她并非叛徒,往后有关她的事不必告知。”
程掌柜规规矩矩地噤声。
他又问:“明日属下就会派人护送小姐回府,少主您是想留在江南游玩,还是一道回京?”
乔昫道:“暂留江南。”
程掌柜走了,十三又来了。
忸怩半晌,少年开了口:“少主,有件私事想与您讨教。”
少年忸怩起来很像阿鸢,每每妹妹想与别家公子结交,都会问一问他,乔昫对素衣阁的叛徒无情,但对自己身边人很宽和。
他比少年大了两三岁,因而把他当弟弟看待,问道:“但说无妨,哪怕你是想娶妻,我亦会替你操持。”
少主如兄长般的温和给了十三勇气,少年讪道:“我今日碰到司姑娘了,她回了临安,我们聊了几句,她中途提及了少主您。”
乔昫唇线顿时抿直了。
他的指尖稍稍抬起,又以极慢的速度落回账册上。
十三等了良久,才听到乔昫再次平静开口:“嗯,是什么话。”
他捕捉着少主话里的情绪,竟捕捉到与适才不一样的温和,大抵已经不生司姑娘的气了。
便道:“司姑娘说了,其实她接近您是因为没有朋友家人,她是个戏子,怕旁人瞧不起她,见少主与她一样清贫,且纯良宽和,这才想与您结交。她说这几日她想通了——
“她是混淆了情爱和孤独,很后悔冒犯您,碍于面子不愿认错。少主,您能不能看在邻里一场的份上,原谅她的冒犯之举?”
说了好大一通,对面的人却很久不给回应,后来总算给回应了,却只有一声讥诮的轻笑。
乔昫握着茶杯的指尖收力,随后搁下茶杯,茶杯磕在桌上发出突兀清脆的声响,搅了室内平静。
十三忙改口:“司姑娘虽是无意,但她的确冒犯了少主,您不原谅也在理,少主息怒!”
“息怒?”乔昫笑了,和声反问他:“我可曾有半分动怒?”
十三抬头,望见乔昫平和的眼波:“好像没有。”
不,是绝对没有。
乔昫放下杯盏:“茶水烫,手重了些许,别多想。”
十三望向热气腾腾的茶杯,深信不疑,又问:“那少主您……”
乔昫温声打断。
“我早已不与她计较,也不愿将精力耗在无关紧要之人身上,此事揭过。说你的私事。”
十三面露羞赧:“上次交心过后,属下发觉自己跟司姑娘性情相投,想与之结交。师父说过出门在外凡事都要问问少主,特来请示您。”
乔昫点了点桌案,不大确定:“与谁?哪位姑娘?”
不是几日前曾赠他一枝桃花的路人女子?乔昫想十三定是说错了,颇耐心地等少年自己纠正错误。
十三则认为少主觉得他对姑娘家不够真心,抬高了声量,无比坚定道:“是司姑娘!属下与司姑娘脾性相投,想与她结为好友!”
乔昫想到了方才程掌柜的话——司姑娘在买嫁衣。
两情相悦,欲结为夫妻。
呵,他轻笑一声。
那位司姓姑娘果真如他所料那般朝三暮四。才与他分道扬镳,转头便引诱无辜的十三。
十三见他态度不明,忙道:“出门在外一切都听少主的,少主若不高兴,属下便不结交了!”
不高兴?
乔昫又笑了声。
“我可有半分不高兴?”
十三茫然:“那少主,您这是准了,还是不准啊。”
“随你。”
乔昫放下茶盏,平和起身:“且自当心,别被骗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