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她醒来了。


    周身的沉钝苦痛一扫而空,轻盈如春日晨雾。


    少女睁开碧蓝的双眼,许久才抬起她的右手。


    纤细白皙,没有任何年龄和风霜的侵蚀痕迹。


    更重要的是,只戴着阿基坦女公爵的狮纹戒指。


    红宝石澄净威严,代表着公国的唯一统治权。


    如同大梦一场。


    她是阿基坦的埃莉诺,为英法两位国王诞育了十个子女,享年八十二岁。


    她这一生璀璨非凡,不仅成就了金雀花皇朝的诞立,还庇护了诸多孤苦女性的平安,引领无数文学音乐的风潮。


    从神圣罗马帝国的君王到苏格兰的王后,她的子女们在欧洲各处最终都夺得一席之地,埃莉诺这个名字,俨然成为欧洲皇室祖母的代名词。


    少女垂眸抚指,呼吸停顿许久。


    法皇婚戒,让纯金鸢尾花在她的指背烙下十五年的刻痕,如同沉闷的禁锢。


    此后又换作英皇婚戒,一戴五十年。


    她的儿子,狮心国王理查,把来自父亲的安茹双狮家纹,与母亲的阿基坦单狮合在一处,让三狮纹章成为英国皇室永恒的象征。


    ——所以,为什么上天要给予她第二次的生命?


    埃莉诺不禁想到过往的无数不甘与痛苦。


    不断被羞辱质疑的声名,十五年的漫长囚禁,还有……


    门外敲响三声。


    “公爵殿下。”侍女让娜低声道,“太子路易在等着向您求婚。”


    “嗯。”


    得到许可后,多位侍女鱼贯而入,为她们的领主梳洗更衣。


    玫瑰水与乳膏俱是香气馥郁,珍珠薄纱轻柔地覆上姣好面容。


    她的淡金长发被刻意揉乱,用以区别婚后妇人,展现少女的贞洁无邪。


    某段记忆悄然浮现,埃莉诺无声地深呼吸着。


    她的怒意自此刻而起。


    又有侍女前来小声催促,似是大厅里的几位主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隔着银镜,年轻的女公爵仅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噤声行礼,飞快地退了下去。


    片刻后,伴随着一众侍从的簇拥,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安布里埃宫庄严宏大,犹如巨兽般盘踞东南。


    侍从唱到,主教们相继起身,年轻太子下意识地向前走去。


    他们同时看到了传闻里的埃莉诺。


    如同圣歌里的侍神者,金衣银纱都因她的焕然神采而显得黯淡。


    她矜持遥远,仅是站在门口,与众人点头示意。


    路易七世一时失态,再度加快脚步走向她。


    他苍白消瘦,深邃瞳眸里涌起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


    埃莉诺的神情隐在银纱下,心脏泛起近似疼痛的烫意。


    时隔数十年,她再一次目睹少年时的丈夫。


    十七岁的男孩青涩明亮,拥有公主们交口称赞的过人美貌。


    那时候人们都喜欢长腿细腰的高挑男人,他自幼苦修,避开了父兄的荒谬命运。


    原先的皇位继承人,他的哥哥菲利普,骑马时撞上乱跑的猪,不幸遇难。


    他们的父亲路易六世,四十多岁就胖到没法爬上马背,再过一两个月,会因为暴饮暴食撑死。


    ……撑死。


    仔细一想,还是诙谐。


    她重新看向他。


    清苦庄重的贵气,典雅温和的深蓝色眼睛,纯正弥久的皇室气质,堪称完美。


    上一世,她即刻奔赴爱河,他忠诚又沉沦,竭力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美人敛眸,掌心胸口俱是一片冰冷。


    他们成婚十五年,仅诞育了两位女儿。


    这位急于养育继承人的国王多次愤怒质问,与她痛快离婚,马不停蹄地又去找了第二位第三位能够生儿子的新妻子。


    而她随即与新婚丈夫生下五个儿子,三个女儿。


    谁的问题,一目了然,此事一度成为贵族们茶余饭后的可笑谈资。


    少年对未来的隔阂爱恨都一无所知。


    他终于走到埃莉诺的面前,在看清她的双眼时,呼吸都压得更轻了一些。


    他俯身行礼时,深金色长发也随之垂落,柔软干净。


    女孩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稚嫩懵懂。


    她有一双透彻洞察的明蓝色眼睛,晨星般灿然生光。


    他几乎快要忘记主教们的嘱托,有些仓促地说出求婚的礼辞。


    “停。”女公爵打断道,“我们需要谈谈。”


    路易七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转身介绍他这次来的仪仗队伍。


    五百余名骑士,修道院院长叙热,沙特尔主教,香槟伯爵蒂博,还有十余位观礼的贵族,以及足够华贵的聘礼——


    “您该解释更重要的事。”


    女公爵的声音泛着极疏远的温和。


    “据我所知,您的父亲已经让您正式宣称,法国皇室拥有阿基坦的领地了,是吗。”


    主教们察觉到异样,立刻要出声辩解,反而是少年怔忪一瞬,低着头承认了。


    “父皇说,他和您的父亲已经商定……”


    “商定了我的监护权。”埃莉诺平静地说,“几个月前,我的父亲猝然病逝,临终前托付路易六世陛下代为照顾我和妹妹。”


    “众所周知,他把阿基坦的全部领地都赠予了我。听说,您还要求我的封臣们向您宣誓效忠?”


    “这并非我的本意,”太子焦急道,“这样做的确冒犯了你,我非常抱歉,叙热院长也劝过我父亲。”


    沙特尔主教念了声圣祷,笑容慈爱地维护道:“夫妇应以仁爱对待彼此。既然婚事都定下了,这些礼节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用沾着霜色的眸子看向他们。


    “定下了吗?”


    路易察觉到她的拒意,呼吸发紧。


    他自幼在圣但尼修道院长大,清心寡欲了十七年,连禁食修行都比旁的修士还要频繁数倍。


    他不该有欲望,可仅仅是见到埃莉诺的第一面,就好像被引诱操纵般,无法再移开眼睛。


    他已不再考虑娶任何旁人为妻。


    主教们均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看这女孩才十五岁,难免意气用事,有些孩子脾气,纷纷耐心地出声劝导。


    “太子殿下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难道你在考虑别的公爵?还有谁的德行家世会比他更好!”


    “埃莉诺,铭记你父亲的教诲……”


    她坐在主位,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狮纹戒指,不再听这些老头漫长的说教。


    内心深处的愤怒,直指几乎无法逃离的命运。


    这个时代的单身女性,一旦被强//暴,便等同于成婚。


    她这一生都依托于丈夫和儿子,即便最终站在权力的顶端,也只是男人们身后模糊的影子。


    在父亲立定遗嘱,让她继承阿基坦公国的那一刻,所有近卫都开始以最高规格彻夜防守。


    任何领主一旦掳走她,按习俗可获取阿基坦公国的一切,成为新的公爵。


    甚至不需要是领主,一个骑士,一个流浪汉,一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强//暴她便等于拥有她。


    不仅如此。


    与路易的漫长婚姻结束后,阿基坦公国重获自由,她在六周内立刻与安茹公爵成婚。


    哪怕已经生育过,恢复单身状态的同一秒,她便是被所有男性掳掠的最佳对象。


    一经强//暴,等同拥有。


    她永远记得当时自己怎样从巴黎逃回了阿基坦。


    隐姓埋名,遮蔽外貌,要最快的船,最利的剑。


    她必须从一个男人逃向另一个男人,如所有物般寄托全部,期间绝无喘息的余地。


    “所以这场婚姻也将沐浴在圣主的恩泽之下……”又一位贵族解释道,“我们也考虑到你的难处,在波尔多安排这场婚礼,让你感受到新生般的祝祷与温情。”


    这些男人们永远有说不完的高见。


    埃莉诺独自思索着。


    她所拥有的阿基坦公国,地处最为富庶繁盛的南法,无论领土还是财力,都远胜过困居于法兰西岛的皇室。


    史学家称这里‘遍地是宝’。


    首都波尔多港口里桅杆如林,葡萄酒商人扬帆起航,前往英格兰、苏格兰、德国等一众国家。


    佩里格盛产松露与鹅肝,是各国宫廷罕见的奢侈珍馐,还有巴斯克的鲸油和鱼群,阿让的乌梅果干,每一处领土都深藏着自然的瑰宝。


    至于皇室们蜗居的北法?


    狮纹金戒在扶手上碰出轻微的噪音。


    南法阳光明媚,人民开朗活泼,女孩们从小就能学着读书,自由与异性交往恋爱,尚且需要她的庇佑。


    埃莉诺自幼便对丰特夫罗修道院资助照管,让逃离不幸家庭的女人们能找到归处。


    而北法,浸没在寒冷与晦暗深处的北法,女人们只是养育后代的工具。


    家暴司空见惯,死了用裹尸布一卷便可扔出去。


    婚姻只是她保护家国,逃离强//暴的工具。


    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突然浮现。


    如果——哪怕只是如果,她能够改变这一切,成为真正的国王,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如果天意便是,让她重活一次,夺走这些男人无数次从她身上攫取的领土与财产呢。


    天命指向她从未想过的选择。


    ——吞并英法,成为统治海峡两岸的唯一君主。


    她抬起眼眸,正对太子凝视的目光。


    “我有责任为阿基坦的未来寻求最稳固的保障。关于这场联姻,有些事项需要事先明确下来。”


    少女的声音柔和低婉,令在场的男性都缓过神来,如沐春风。


    路易心中有亏,方才在其他主教滔滔不绝的时候,已在不断斟酌着道歉的言语。


    他听到她肯给自己机会,即刻露出真挚又充满希冀的神情。


    “请说。”


    女孩的声音低缓平和,泛着无从动摇的笃定。


    “第一,为了尊重父亲的遗愿,以及阿基坦人民的意志,我希望保留我对阿基坦公国永远的自治权。”


    “这里的贵族仅对我一人效忠,继承权归于我的血亲后代,而纳税征兵等义务,也将继续对国王履行。”


    此话一出,满座惊动,连那些公侯伯爵也变了脸色。


    她半开玩笑地说:“毕竟我们这些巴斯克人,和北方人实在没有太多共同点,不是吗。”


    “如果联姻便引起内乱和战争,父亲的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


    沙特尔主教目光闪烁地看着她,皱眉道:“这只是第一条?”


    “第二是,我希望能够在婚后,自由地来往于两地之间。”埃莉诺说,“巴黎的确神圣美好,但每个人都会想念家乡的亲友,您会觉得过分吗。”


    沙特尔主教重新打量着这个少女,没有正面回答,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最后一条。”埃莉诺说,“正如‘雅歌’所咏唱的,夫妻之爱是神人之间圣爱的映照。”


    她的笑容如月光一般轻柔。


    “我期望与太子殿下亲近交好,尊重互爱,尽快诞育出未来的继承人,携手将圣主的福音传播给世人。”


    其他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第一条要求突兀得大逆不道,反而是后面两条都很好满足。


    路易目光沉郁地望着她。


    他有许多话要说,此刻却同时被欢愉与悔意裹挟。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等待着太子最后的应对。


    许久以后,少年才压抑地开口。


    “……最后一条,我做不到。”


    他几乎是逃亡般匆匆行礼,即刻告别。


    “抱歉,我要去忏悔了。”


    埃莉诺并不挽留,仅是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抿了口红酒。


    她太过了解她的前夫。


    那个人古板了一辈子,禁欲到极端的地步,视她为伊甸园里诱引禁果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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