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忏悔

    自安布里埃宫离开以后,路易径直乘车去了圣安德烈大教堂。


    他快步穿过深邃神圣的荣耀之门,任由混杂着石灰、烛蜡、没药的气味扑面而来。


    修士们唱诵着格列高利圣咏,他在人潮的末尾沉默伫立,跪在灯火闪烁的烛台前。


    几位远道而来的主教先后赶来,面色焦急。


    “殿下……您怎么会……”


    “我必须忏悔。”


    他跪得双膝泛痛,却渴望这样的痛楚再剧烈一些。


    沙特尔主教恼道:“不敬的是她,哪有这样僭越的小姑娘!”


    路易不再接话,闭着双眼陷入自省。


    埃莉诺吩咐手下过去跟着太子,在城堡中安排好诸多来客的下榻处。


    波尔多有大小城堡若干,她找了个宫邸还在修缮的由头,把那些陌生人悉数请去了城郊的塔泰尔宫小住。


    时间有限,在确认婚事前,她需要捋清手头现有的底牌。


    近六十名孔武有力的女骑士近身护卫,偌大领地还可以征召出上万名骑士,全部听从她的调遣。


    远远不够。


    人们都以为这位领主要开始匆匆准备她的嫁妆,只见总传令官擦着汗出来,身旁还站着高大缄默的女骑士长。


    “传司库、宫廷总管、军政官——这里还有一份吟游诗人名册,快!”


    罕见又合理地,在继位数月后,公爵大人再次查账。


    她的蜕变不可思议,如今说话口吻更加简短威严,令人心生惧意。


    臣子们对这件事见怪不怪,即便是这位领主像男人那样穿着盔甲奔赴前线,也好像本该如此。


    因为她的父亲,威廉十世,实在爱她太过。


    即便有两个私生子,威廉十世也只肯承认那些儿子是自己的种,一早便宣告他们都不具备继承权。


    这位仁慈的父亲,不仅拥有常人的八倍饭量,还拥有更为广阔的智慧。


    他征战四方,鼓励埃莉诺从小参与宫廷事务,一早便通晓只有高阶教职才有资格学习的拉丁语,以及地道的奥克语,法语,借此叩开不同宝库的大门。


    八岁丧母的年幼女儿,出落得坚韧从容,君主气质浑然天成。


    司库进去时笑容满面,人们再看见他时,脸色苍白地像是发过一场高烧。


    这位财务官坚称公爵殿下判若两人。


    几十摞的账目书册,一翻开还有陈腐的蠹虫气味,她竟然能在烛火前逐页看完,漫不经心指出其中的疏漏和错账。


    司库原以为自己会对答如流,到了谈话的最后,只庆幸她还留着自己那颗愚蠢的脑袋。


    ——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年幼领主,怎么像个操持家族数十年的老祖母,贪再小一笔的油钱都能被盯出来!


    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透彻的蓝眼睛,看得他毛骨悚然,一句假话都说不出口!


    他被吩咐十五日内整理出书面报告,所有流于口头的账目必须有明确的书面报述,以及双方画押盖章。


    公爵大人略遗憾地表示,审计官队伍还是草率简陋,需要尽快清晰简练,方便日后对阿基坦全境的财政梳理。


    她对付惯了英国财政署的那些老油子,眼前这些账面上的小伎俩,反而朴素到显得温馨了。


    司库听得脖子发凉,冷不丁被赏了袋银币,撞进怀里差点没搂住。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匆匆谢恩告退。


    数位吟游诗人走进弩手宫时,一眼就瞥见这里与往日不同。


    宫侍们紧张拘谨,不再露出平日那样松散的笑容。


    这里既是城堡的主楼,也是从前纵情歌舞的好去处。


    老公爵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吟游诗人,从意大利到威尔士,任何来客都可以弹奏鲁特琴,唱诵他们的赞美诗,讽刺诗,随心所欲地表达对美丽妇人的幻想爱情。


    他们对视一眼,大抵感觉到要被遣散的悲凉。


    再盛大的筵席也有结束的那一天。


    领主坐在高处,望着抱琴握笛的诗人们,逐一念出他们的名字。


    这些人传唱着她祖父写下的诗篇,与她共饮过无数次美酒,是最浪漫的朋友。


    她站起身,逐步走下长阶。


    “也许你们已经听说了,路易太子前来求婚,我今后可能要远赴巴黎生活。”


    人们的表情或喜或惊,一时间感慨良多。


    “你们已经写过上百篇爱情诗,也许早就有过厌倦的念头。”


    埃莉诺略一颔首,有成列侍从捧着大银币袋来到诗人的面前。


    她露出悲悯温柔的笑容,轻声开口。


    “……去记述更为壮丽开阔的世界,做我的眼睛与耳朵,我们在这里再会,怎么样。”


    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贫苦的,浪荡的吟游诗人,竟然会得到这样丰厚的赏赐,与这样郑重的托付。


    他们是抱琴唱歌的流浪艺人,只有少数贵族厮混其中,大多都是朝不保夕,游荡于不同领主的城堡之间。


    那个叫布莱德里的威尔士人第一个接过麻布袋,当着众人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绳结,抓出一大把的旦尼尔银币,再度看向仁慈慷慨的年轻领主。


    所有人都听见了银币碰撞的清脆响声。


    “殿下……一切听您吩咐。”他颤抖地说,“无论您派遣我去往哪里。”


    “军政官已经征召了多位骑士与骏马,作为你们旅途的陪伴。”埃莉诺笑着说,“你们是自由的。”


    “我唯一的心愿是,两年后的夏天,我们能重聚于此,听见彼此沿途的见闻,以及更加有趣的歌声。”


    人们都陷在狂喜之中,如同终于被天使亲吻额头,得见更为快意灿烂的未来。


    诗人们正要说出最热情庄重的承诺,领主低头沉默片刻,声音浸着隐晦的悲伤。


    “……如果明年我能回来。”


    在场的所有人,哪怕是擦窗户的小侍女,没有一个人赞同领主就这样嫁给一个北方佬。


    嗬,粗鄙又呆板的北方佬!


    “非要嫁给那个僧侣国王吗?”有人嚷嚷起来,“要我说,还不如考虑勃艮第或者安茹那边——那个金雀花伯爵是个公认的美男子!”


    “闭嘴吧,安茹伯爵的孩子都四岁了!”


    埃莉诺闻之莞尔,在内心安静地想,是啊。


    那个四岁的半大孩子,未来是她的第二任丈夫。


    “你成天忙着给哪个漂亮贵妇写情歌呢,没听见别人议论吗?路易六世盯着阿基坦多少年了,老公爵的丧事传过去时,我们阿基坦的大使刚走,他高兴到手舞足蹈,生怕其他人看不见!”


    “呸!那个老东西!”


    “先不要吵这些事——”那个威尔士人站出来,大声说,“如果她回不来,我们就去巴黎接她回来!”


    “用我们的琴,我们的笛子,我们的曲谱,让所有的歌者艺人都唱出嘹亮的歌声,接她回到她的祖国!”


    众人倏然一静,再对视时,已是浸在悲凉又滚烫的情感里。


    埃莉诺喉头干涩,沉缓点头。


    上一世,她远嫁巴黎,十五年都再难重返故国。


    他们亲口说接她回家,她愿意信。


    半瘸的老诗人拎走一个银袋,步履蹒跚地向她行礼。


    “我打算去罗马,替您看看那边的大浴场,还有斗兽场。”


    一旁的红发男孩不服气了:“我才要去罗马,你走得到嘛!”


    气氛登时又欢快起来。


    “我要去拜占庭,我要读完希腊人所有的书!”


    “馋嘴东西,你是想去那吃羊乳酪吧!”


    “伙计们,耶路撒冷怎么样?”


    “还有匈牙利,听说那里有白色金子一般的瓷器,殿下,我一定给您带礼物回来!”


    埃莉诺同他们碰杯大笑,聆听着每一个信誓旦旦的承诺,感受着久违的放松与快乐。


    她不禁想,即便是谎言也好。


    即便不回来了也好。


    她爱着阿基坦的每一个朋友。


    一众宾客相继告退以后,辉煌广阔的弩手宫空荡安静。


    埃莉诺饮下最后一口葡萄酒,已有轻微的醉意。


    “那个人,还在圣安德烈教堂里跪着?”


    侍从即刻汇报,说太子忏悔了一整天,滴水未进。


    她厌烦又疲倦,低声轻叹。


    路易永远都是这样。他不会变的。


    上一世,他在成婚前斋戒三天,夫妻敦伦之后又独自忏悔三天。


    ——哪怕早在两百年前,娼妇政治在罗马教廷畅行无阻,教皇长住的拉特兰宫成了公开的大妓院。


    路易作为次子,被叙热院长自幼养于修道院,原定应是寂寥一生的清教徒。


    他崇敬教义,虔诚到几乎偏执,深信欲望即是罪孽本身。


    直至今日,埃莉诺都能皱着眉头回想起那些告诫。


    礼拜四不应行房,用于纪念圣子的被捕。


    礼拜五则应用于纪念圣子的遇难。


    礼拜六属于圣母玛利亚,礼拜日则应庆祝圣子的复活。


    礼拜一应奉献给所有亡者,每一个逝去的信徒都应被追思净化。


    至于剩下的两天,还要分给不同的祝祭节日,并且避开经期与斋戒期。


    不应爱抚,不可亲吻,不可快慰,不可沉溺。


    直到成婚后的第七年,他们才拥有第一个女儿,那近乎来自于圣主的怜悯。


    月色渐隐,虫鸣稀疏。


    她的妹妹游玩在外,还有好几日才回来。


    埃莉诺环视空荡荡的殿堂,即将起身离开。


    骑士忽然再度叩门,弓身行礼。


    “公爵大人,”女骑士长沉声道,“太子路易再次求见。”


    她兴致阑珊,径直往外走去,侍从们即刻跟随左右,准备挡开不速之客。


    外庭的黑暗吞噬了几乎所有的光,淋漓夜雨冷得刺骨。


    路易伫立在中庭前,看见女领主缓步而来,本能般想伸出手牵住她,又硬生生压回披风的阴影里。


    他的长发湿透了,披肩仍淌着水珠,此刻喉头生涩,声音干哑。


    “埃莉诺。”


    少女冷漠地看着他,淡声开口。


    “路易,你不会为我动心。”


    “你的爱属于教堂,我们朝夕相处,只能忍受来自对方的漫长折磨。”


    可她偏要他破戒。


    她要他为自己沉沦,爱到忘神,直到权力被侵蚀吞尽也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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