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笑,心里泛起隐秘的痛意。
我是怎么了解你的?
在你向我求婚以前,我们已经朝夕相伴五千多天。
以十五年的婚姻,两个聪慧可爱的女儿,矛盾又模糊的记忆,教皇最终的审判分割,构成最后的一切。
后来我与亨利子嗣无数,白头偕老,死后也葬在一起。
你离世太早,甚至不会知道我老去的样子。
……今生也不可能见到。
她只是任由路易凝望着自己,做错事一般慌乱起来。
“还是被你发现了……我总忍不住偷偷观察你。”埃莉诺说,“你在吃甜奶油时没什么表情,吃柠檬酱时眉眼都放松起来。”
“如果能得到允许的话,我真希望知道所有秘密的答案,让我的丈夫每天都过得轻松愉快,”她小声说,“也许这样做,他会更离不开我。”
路易皱眉片刻,低头吻她的手背:“你根本不用做这么多。”
我对你的感情满溢如月圆时的潮水。
自从回到巴黎,他为她不断破例,无视着外人的告诫不满,甘之如饴。
总会有些人把自己太当回事,指手画脚个没完。
他们指责皇后的穿着太过奢华繁复,行事高调,更不该任命女人做修道院长。
旧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的修道院都是男人做主——哪怕是修女院!
枢机主教,宫廷大臣,还有那些低阶的司铎或者执事,陆续有人发出异言。
国王喜怒不形于色,仅是任由这些人蹦出来,示意手下记录他们的名字。
教会被秘密地换了一批人,风声永远不会传到教皇那里。
路易手腕果断。
他的首席大臣,叙热,最清楚该怎样打压或贬斥那些臣僚。至于那些碍眼又低微的声音,侍从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场狩猎持续了七天。巴黎的宫廷车队满载而归,和香槟的贵族们友好告别。
等再回到温暖的西岱宫,已经是十一月底了。
左岸的修道院院长,那位尚值青年的女骑士在等候她。
“尊敬的王后,”佩勒说,“请原谅我的僭越,我是来向您请罪的。”
埃莉诺打量着她的深褐色短发,又想起自己前世带着数百名女骑士征战的畅快时光。
“什么事?”王后的口吻很温和,“佩勒,你一直是明智的人,我很信任你。”
女骑士愣了下,因这样的鼓励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说:“四天前,在您与国王巡视香槟的时候,我未经您的允许,私自收容了一名异教徒。”
“其他人知道吗?”
佩勒飞快地摇头。
埃莉诺好奇了起来,询问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巴黎已经要入冬了。
比起明媚舒适的阿基坦,这里的冬季阴雨连绵,日照少到几乎没有。
佩勒作为修道院长,在四日前带着手下外出采买布料时,在桥洞边缘救下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几乎半个身子都要陷进湖泥里,被救起来时浑身高热,面容都因脏污显得模糊不清。
出于多方考虑,佩勒把她带回修道院后,仅吩咐手下打来热水后离开,独自为这女人擦洗喂药。
听到这里,埃莉诺都觉得是件小事。
“你是怎么认定,她是异教徒的?”
佩勒沉默片刻,说:“我把她被水草泥泞缠绕的头发用热水洗开,发现她长着一头红发。”
“那的确值得警惕,”埃莉诺说,“很多教士声称,红发是不详与野蛮的标注,但并非人人如此。”
“不仅如此,从她的指尖到手背,原本都弥漫着鱼鳞般起伏的印记,也许路边的教士把她当成麻风病人,又或者是因瘟疫落难的女人,所以才把她扔进塞纳河里。”
佩勒拿出自己临摹的图纹,谨慎地递给王后。
“但那些都是可以用油脂和热水擦去的。”她犹豫片刻,说,“看起来像海娜纹身。”
埃莉诺皱起眉头。
她隐约察觉到什么。
独自逃难的女人,手臂有东方的异教纹身,红发……
“这个人现在清醒了吗?”
“高烧已经退了,她似乎很久没有吃过饭,虚弱到发不出声音,我还在尽力照顾。”
“等她清醒以后,你直接传达我的旨意。”埃莉诺说,“如果这个女人是一无所知的异教徒,让她自己选择去留,但留在圣阿格尼丝修道院的前提是改信正教。”
“但如果她知道秘密——任何秘密,为她穿好兜帽长袍,带她过来见我。”
佩勒立刻答应,躬身告退。
等同僚离开以后,骑士长伊内斯说:“您认为……她是女巫?”
“不一定。”埃莉诺思索许久,即刻想起来另一件要事,“有件事需要拜托你去办。”
女骑士长俯身听命。
“你需要组织四人队伍,男女各半,每个人都要善于伪装身份、隐匿行踪、笃信正教,且来自阿基坦——最重要的是,为这项使命守口如瓶。”
埃莉诺说:“天命已经予以我明确启示,告诉我下一任教皇如今的名讳。”
“那人如今仍是寂寂无名,且还要面对战乱、疾病等危险挫折。“
伊内斯倏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听到这样绝密的神谕。
女骑士曾亲眼见证过,王后预言了老国王的猝然离世。
她无法想到,预言还会更进一步瞻望未来。
“这四个信徒,应先向我以性命宣誓效忠,再前往比萨共和国。他们需要在遥远的国度里找到那位教士,告诉他,圣母已向我显灵,他将在八年后登上高位,弘扬主的真知。”
伊内斯强忍激动,向王后行了骑士的最高礼节。
她竟然也会参与这样历史性的时刻,为未来的教皇铺平道路!
“我一定会去找最靠谱的骑士,为您和这位贵者链接通信,在这八年里都竭力保驾护航!”
埃莉诺沉缓点头。
她清楚这是一场豪赌。一旦命运有了差池,又或者行动暴露,等同于与整个教会为敌。
所以计划要足够地细密谨慎,每个人都必须向她发誓,守口如瓶。
“这八年里,你便是幕后的主导者,我会拨给你足够的款项。”
她早有打算。
现任教皇,英诺森二世,将在两年后遭遇杀身之祸,被西西里国王俘获要挟。
这桩好事,她会主动让给丈夫,帮他和法国博取更多来自教皇的权势支持。
但尤金三世才是未来主宰她离婚与否的裁决者。
比萨城的风浪太小,这个人在荣登教皇宝座之后,会在整个欧洲都掀起风潮,号召数万人十字东征。
她将提前八年埋线,用全部的权势和财力,秘密扶他上位。
仅隔两天,修道院长佩勒再次求见。
这一次,她身后带来了三位披着罩顶长巾的修女,声称她们感念于王后的仁慈扶助,替众人前来亲身谢恩。
王后依次接见了三位修女,倾听了她们的故事,许久才示意侍女予以赏赐,恩准离开。
第三位修女,便是那位红发女人。
她看起来像摇晃的风中残烛,因为受过苦刑的缘故,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但目光坚定深邃,如同早已被烈火焚烧过无数次的炉石。
王后坐在高位之上,看起来威严遥远。
所有人都被屏退,仅有佩勒持剑在侧,眼神锐利地盯着这个异乡人。
“我可以留下你,”王后说,“甚至重用你,给你需要的一切。”
“前提是,你永远不可以对我说谎。”
红发女人行了个还算完整的礼节,俯身时几乎快站不起来。
“她的膝盖有伤,恐怕被针刺过,”埃莉诺说,“给她一把柔软的椅子。”
女人有些惶恐地坐下,出声道谢。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东方口音,法语说得不算流畅。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我根本没有奢想过,自己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这些天里,是这位女骑士一勺一勺地喂她肉汤,把她从濒死边缘生拉硬拽了回来。
她也完全知道,眼前的年轻女孩便是法国最高贵的女人,一句话就能主宰她的生死。
佩勒得到许可,代为问话。
“你的名字?”
“爱绒。”
“来自哪里?”
“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王后问道,“你来自西方,却说着一口罗马口音?”
爱绒清楚自己已经再无退路了。
她的双手都抓着椅子边缘,因为恐惧发着颤。
“回禀殿下,”她有些吃力地说,“我是一名炼金术师。”
作为弃婴,她被教堂抚养了几年,跟着其他孤儿一起勉强生活。
在她九岁时,有个路过的热那亚商人将她带走,一路东行,直到遥远的君士坦丁堡。
爱绒跟着那个商人学习不同的语言,了解不同药水的调配,很快又得到当地智者的教诲,学习占星、制造墨水、冶炼金属,等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本事。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那里呆一辈子,直到三年前战乱爆发,养父把她塞进闷热的酒窖里,自己却被劫掠而死。
她一路躲避着战乱,跌跌撞撞地西行,一路竭力用青苔和污泥染掉发色,却还是差点被教会抓住,靠着最后的力量跳河逃亡。
埃莉诺观察着她的神色,许久后道:“你是从哪里逃来的?”
“香槟,殿下。”爱绒说,“我实在想混口饭吃,便恳求香槟伯爵收容我,谎称自己会点石成金。”
她有些无地自容,却也无法辩解更多。
“我其实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勉强填饱了几天肚子,就匆匆跑了出来,结果被教会的人骑马追逐,他们说我是骗子,是小偷,要把我绑上火刑架。”
“求求您……不要惩处我,哪怕把我放逐出巴黎,我也会找个地方自生自灭的。”她竭力想再证明自己几句,“我会说阿拉伯语,我读过很多书,而且我还会……”
爱绒几乎要哭起来。
她的确是骗子,她说过许多谎,可是她想活下来,她想睡个好觉,每天都吃饱饭。
王后仅是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惶恐绝望的炼金术士,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狮纹戒指泛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