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近期在频繁地召开宫廷会议,以及与各地主教通信。
人人都看得出来,巴黎圣母院将成为他政绩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一切都还在草拟阶段,但人们已经预想到靠近天堂般的尖塔,空灵缥缈的穹顶,以及那些陈旧教堂该脱胎换骨的一切。
这座教堂也许需要两三百年才能彻底完工,但注定会在这世间留存长达千年,并且让天国与后人都铭记国王夫妇的名字。
在难得的休憩时间里,受贵族们的热情邀约,埃莉诺同他一起前往香槟,去伯爵那里狩猎玩乐,纵马飞鹰。
前一世,路易便受到她的感染,不仅喜欢上打猎和锦标赛,还尝试着了解不同风格的诗歌,与埃莉诺一起巡视各郡领地,举办了诸多宫廷活动。
他看起来是清冷的,文气的,但又因妻子如太阳般热情明亮,逐渐允许自己的性格能外露表达更多。
第一次狩猎时,路易尚且不擅长骑马,在挽弓时略有顾虑。
相比之下,埃莉诺几乎是全场焦点。
她并不会因为顾虑丈夫的面子而隐藏自己的锋芒,恰恰相反,她比前一世绽放得更多。
贵妇人们大多是随行在队伍的末端,她反而一提缰绳奔跑在前,如骁勇善战的将军般指挥调度,安排一场又一场的合围圈猎。
无论野猪还是公鹿,没有猎物会近乎讨好般站在空旷草野的正中央,等待着被一箭穿喉。
也正因如此,贵族们需要猎狗们吠叫驱逐,鹰隼们盘旋报信,让看中的猎物慌不择路,一路逃亡至陷阱所在的死角。
埃莉诺英气十足又号令清晰,不仅让贵族们都高看一眼,留下非凡深刻的好印象,也让随行的仆从们也忍不住称赞有加,往外吹嘘事迹时免不了添油加醋几句,很是脸上沾光。
距离上次狩猎过去了很久,王后忙碌着修道院的大小事务,偶尔会听女官报告,说国王在频繁练习射箭,马术也大有进益。
随行队伍浩浩荡荡,从巴黎到香槟花费了接近六天。
不同于都城的地势低缓、市井喧嚣,香槟地处丘陵与平原之间,遍布着一望无尽的葡萄园和酒庄,氛围静谧又富足。
香槟伯爵饶有兴致地介绍着自己新的猎矛,他从炼金术士手中高价买下了一张淬炼方子,所制成的长剑能一口气劈开半扇猪肉,事后完好无损,绝不卷刃。
“如果我们能碰到一头熊,你等着,我这长矛能一口气劈开它的脑壳!”
路易听得漫不经心,指腹抚摸着自己的长弓。
空气冷冽,混杂着枯叶腐烂的气息,与骑行队伍特有的鞣革味道。
直到侍卫们圈好场地,数十条猎狗如流星般吠叫狂冲时,少年国王的眼睛才倏然亮起。
他以罕见的敏捷姿态策马搭弓,还未等其他贵族找准猎物在哪,就已经有猎犬叼来猎物,耀武扬威地跟着欢呼一声。
眼尖的随从大声禀报道:“是猞猁!陛下猎得猞猁一只,真是英明神武!”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香槟伯爵立刻止住话头,快声催促侍卫们找更多的猎物踪迹。
“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了连只狐狸都看不见!”
埃莉诺在队伍中后位置,任由贵妇人们在一旁簇拥着恭维寒暄。
兰斯山脉连绵舒缓,远处碧空如洗,绿野如丝绸般轻柔铺开。
教堂钟声从南方传来,穿梭过交织如伞盖的山毛榉林。
她听见队伍前面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又是陛下!”有妇人小声惊叹,“他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上次狩猎时,子爵要剖开一只兔子烤了吃,他还别开眼睛,不肯多看……”
王后仅是含笑点头。
她太了解他了。
那个人看起来清苦内敛,其实内心燃着狂烈的火,比谁都要争强好胜。
上一世,人们以为是她祸国殃民,让国王一次又一次为她发动战争,先是入侵图卢兹,翌年又攻打香槟。后来教廷来讯,动员各国发动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他又与她同心,在叙热的极力反对下出兵数万亲征远东。
看似是为爱痴狂,其实是蓄谋已久。
他的野心藏在暗潮汹涌之下,不曾黯灭。
他和她本质都好战嗜血,灵魂从未真正干净过。
王后垂眸回忆着,没有发觉前方的沸腾人声静了下来。
庞大的狩猎队伍如同海潮被一分为二,那人逆着光策马而来。
埃莉诺抬眼看去,目睹她的丈夫如骑士般临近,为她献来稀世罕有的战利品。
一头纯白的鹿。
即便上一世见多识广,埃莉诺仍是有一瞬失声。
那头鹿如同冰雪的化身,祭品般纯白无瑕。
她被搀扶着下马,随即被路易牵住。
“这礼物太神圣了,”埃莉诺有些无措地说,“陛下……”
“它是你的。”
路易握紧她的手,没有再给推辞的余地。
他看起来风淡云轻,对马背上的珍宝仅是瞥了一眼,目光都凝注于她的脸庞。
“……快要入冬了,你喜欢貂绒还是狐狸毛的披风?”
少年的掌心炙热干燥,埃莉诺脸颊发烫,此刻才注意到他虎口和指背上的擦伤。
“您受伤了,”她低声说,“我来为您上药。”
几位伯爵子爵夫人都在猛瞪自己的丈夫。
大概是头彩被国王尽数夺走的缘故,直到日落黄昏时,其他狩猎者都只得到些零碎的小玩意,兴致阑珊。
有位男爵为妻子射了只松鼠,还没等侍从飞跑着取,那小东西从惊慌里缓过来,一扭屁股跑个没影。
休息之际,南北封臣们饮酒唱歌,免不了吹嘘些自己领土里的奇闻轶事。
他们的关系比从前融洽了很多,还会好奇打听截然不同的风俗。
埃莉诺表现得内敛淑静,在丈夫身侧很少开口。
路易见她比往日内向,温声道:“是因为不太熟悉这里,所以不自在吗。”
“有一点。”埃莉诺任由他为自己斟满酒杯,看向那些健谈的贵族们。
“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她说,“没想到……不同公国的生活习惯会差距那么多。”
从餐酒的风味,到烤面包的形状,相隔几个郡都会天差地别。
“我们该去尝尝诺曼底的烤鳟鱼,”路易笑道,“有人说,那边的厨师会把牛肉馅填进鱼肚子里,嚼起来很有趣。”
“陛下,那每个公国的法律都不一样吗。”王后好奇道。
“当然不同。”路易道,“无论是财产的继承,刑罚的高低,还是私生子能否继承点东西,都是按他们各自的习惯来处理。”
埃莉诺等待这个话题太久了。
她没有贸然开口,反而是不远处的近臣洛朗大笑起来:“真要是由王室推出一部法典,叫南方佬全都按照咱们的规矩办事,他们肯定得手忙脚乱!”
旁边的香槟伯爵不以为意:“这种事有什么意思……条条框框的东西整理起来,得有成百上千条,倒是便宜了那些一身墨水味儿的教士。”
“这你就不懂了,”又有人接话道,“谁来制定规矩,谁就能把这世道打扮起来,怎么喜欢怎么布置!要我说,上等人杀人都不该犯法,那帮刁民杀几个都不为过!”
洛朗听得聚精会神,开玩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提前把法条都落到纸面上,说不定还能笼络南方人的好感,人家一看,他们的习惯咱们这也有,效忠国王肯定也更忠心!”
人们齐齐举杯,异口同声道:“敬国王!”
“敬王后!”
席间觥筹交错,话题很快从法典跳到异国的传说,又跳到某个骑士的风流韵事。
埃莉诺抿了口甜酒,对自己说,还要再慢一点,一步步来。
她不能引起路易的怀疑。
她最终要撼动这里混乱不堪的继承法。
只有法典被彻底编纂阐明,女人才能登基王座,后代无论男女都能世代承袭。
仅有洛朗一个人递话还不够。
在被布朗什提醒以后,埃莉诺很快意识到她还得多做点什么。
亲近笼络这些妇人,潜移默化地教她们该如何摆布丈夫。
她慷慨风趣,对女人的不同处境都富有同理心,即便遇到庸俗到成天显摆珠宝的贵妇也能衷心惊叹,在宫廷里颇受欢迎。
凡是见过王后的人,都会深刻地感受到她的谦卑温和,值得尊敬。
与人交际统共就那么几种手腕。以利益,以感情,以共同的朋友与敌人。
宴会进行时,不知是谁谈起构想中的巴黎圣母院,满怀幻想地憧憬起来。
“叙热院长真是玻璃艺术的大师,他上回给我看了手稿,真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大教堂的高塔!”
“真能建那么高?怎么感觉他们想的都有点离谱了……”
“能!国王慧眼识人,知道谁最适合担当重任!”
“说起来,咱们香槟的烤肉塔也是相当漂亮,来来来,都尝尝!”
侍从们端来由多种兽肉罗列交叠的烤肉架,人们吆喝着大快朵颐。
“这鹿肉可太嫩了!”
“是不是还掺了兔子肉?这都摆得看不出来了。”
“蘸奶油吃就是香,再来点!”
有侍女为国王端来蜂蜜酱,埃莉诺瞥了一眼,示意她端走。
她如前世般轻声吩咐。
“换青柠酱,加一点苹果汁。”
侍女立刻照做。
路易微怔,神色在摇晃的灯火中有些看不清。
“你总是知道我喜欢喝的酒,想远离的人,厌恶甜味,喜欢蘸什么样的酱汁。”他停顿片刻,说,“……哪怕我从未对你说过。”
宴会的欢笑声里,他牵起她的手,指节缓慢地交缠锁紧。
“埃莉诺,你到底是怎么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