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果要问此刻虞谷秋感到多快乐?她的回答是能把一杯冰美式喝出全糖奶茶的快乐。
朋友……天底下没有比这两个字是从汤骏年嘴里说出来更能让她拥有成就感吧, 尽管他最后还是否认。
因此结账的时候店员抱歉表示暂时库存售罄也没有让虞谷秋失望,而是罕见地想,她眼光果然很好啊, 一下子就挑中热门款。
她飘飘然地从香薰店里出来,试纸的味道还萦绕在指尖, 也萦绕在他的指尖, 从他搭着她的肩膀处隐隐约约传来。
她毫不吝啬地傻笑着,如果汤骏年能够看见,她猜他一定会露出很无语的表情。
“下一站去哪里, 时间还有很多。”虞谷秋侧头问他的声音里也有压不住的笑意,“我逛了我的,该轮到你了。你有没有想逛的地方?”
“不是没买到吗?不需要再逛别的香薰店吗?”
“不用啦, 我就喜欢那个味道。下次等有货再买就好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再说一直都你陪我我也过意不去啊。”
“没关系, 而且不算是我陪着你……你带着我对你来说反而更麻烦。”
“你别忘了刚刚你还帮我选了香氛!”
他顿了顿:“好吧,那我挺高兴能帮上忙。”
“所以啊,我也可以帮你挑点东西,这样才是朋友一起来逛商场的作用!”
虞谷秋咬重朋友的发音,才不管汤骏年刚才的狡辩。
路过一家新潮的男装店时,她慢慢停下步伐,对着身后的人说:“对了, 你平常都是怎么买衣服的?”
印象里他的衣服总是黑色,最朴素的剪裁, 没有任何花样。
“买衣服?”他不自觉皱起眉, 脸色些许不安,“我平常穿的衣服会怪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之前没想过这个……买衣服看不见的话不是很不方便吗?”
“还好, 我都是网购优衣库或者无印良品,款式不出错,尺码也很标准,按照分类买排名靠前的就行了。”
虞谷秋计上心头,语气也昂扬起来。
“那今天我们来挑衣服吧!给你挑一点有花样的衣服。”
汤骏年的眉间皱得更深了:“不用,我不需要。”
“真的吗,你难道不想穿一点黑色以外的衣服?”
“黑色就够了。”
“怎么够,你身材好,放着漂亮衣服不穿是一种浪费。”
“什么叫身材好……”他抿了抿唇,“总之穿了什么我都看不见,没必要。”
“可是别人看得见呀。”
“你不是才说不关心别人吗?”
“呃……那我也是别人中的一个吧?”虞谷秋这时候脑子转得很快,脱口而出,“我想看你穿漂亮衣服。”
他听了这话一愣,尔后失笑着摇头:“想打扮我,让我穿漂亮,你是把我当成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了?”
“我小时候可没有芭比娃娃玩。”虞谷秋笑了笑,“我还是看了《芭比》那部电影才知道那个男娃娃叫肯。所以呢,你应该算肯。”
汤骏年微怔。过了一会儿,他嘴巴绷成一条直线,并不是很乐意地说:“那今天就当一次肯吧。”
*
男装店里几乎没有客人,百无聊赖的店员在看到虞谷秋进来时也没什么干劲,嘴上说着欢迎光临随便看看,步子都没挪一分,不过在看到她身后的汤骏年时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虞谷秋对他潦草的服务态度很满意,平常逛店时最怕的就是店员紧跟在自己身后,看着她每选一样东西就凑上来讲解,因此,她总觉得每放下一样东西时就是在耗费一次对方的口水,这让放下这个动作变得沉重了。
店员摸鱼,她挑起东西来自在,这样反而皆大欢喜。
她让汤骏年坐下,开始一件一件地拂过衣架挑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每件都很适合汤骏年,一下子真叫人难以取舍。
考虑到他平常穿脱的方便,还得是符合他审美喜好偏低调的类型,虞谷秋综合出了一整套的搭配递给汤骏年。
她仔细地描述给他:“我帮你选了一件棕色的格纹毛衣外套,里面内搭了一件高领针织衫,裤子也是同色系的,感觉你穿上去会很温柔,也很适合现在的季节!”
汤骏年接过衣服摸了摸,觉得材质柔软,便点点头,在引领下找到试衣间进去。
自从看不见后,穿衣服最大的尴尬在于偶尔会正反难分。
不过那只是发生于初期,那时候对周遭的一切都处于再次婴儿学步的状态,穿衣服这事也就不懂得抓窍门,或者是没心情抓窍门,出门的时候都少,偶尔需要出门穿上衣服就算数,好几次会听到别人在笑,后来才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因此当刚才虞谷秋说起关于他的衣服时,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哪一次又疏忽,将反面穿出来像个傻子无知觉地走着。
手心摸到针织衫的衣领标签,确认后套上脖子,他自嘲地牵动嘴角,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自己仍然瑟缩于这不知正反面的人生。
衣服都穿妥了,汤骏年又在试衣间里干站了一分钟才出去。
他摸着试衣间的门框,抓得紧紧的,声音轻轻的,说:“试好了。”
店里嘻哈的音乐吵闹地响着,却没听到虞谷秋的声音,这让音乐都变得安静下来。
他放下手,脑袋局促地转动:“你在吗?”
虞谷秋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应声:“在、在的。你领子没整好。”
接着,一股生姜花的气味向汤骏年靠近。
那染着气味的手指碰上他的领子,彷佛真有这朵花扫过他的脖子。汤骏年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干涸地,被拔起的花朵清浅地落在泥地里,这让人不敢动,怕花会迅速枯萎。但转瞬明白过来,不动才会让她枯萎。
汤骏年往后退开一步,声音很冷静:“不要随便碰我。”
虞谷秋的手还僵在半空,随后若无其事地放下,玩笑着说:“那由不得你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任我摆弄的娃娃。”
他后退一步,她就往前一步。
汤骏年退到试衣间的门板上,退无可退之际,感觉脸上被架了一样东西……异常奇怪的触感涌上全身,他惊愕地喊出声。
“你……”
“你在里面试衣服的时候我给你挑的。”虞谷秋接过他的话,“这幅黑色平框眼镜很适合你这一身。”
汤骏年不可置信地摸上脸颊,顺着侧面触碰到冰冷的镜腿。
它正悬挂在他的眼睛上,悬挂在这个已经废弃了多年的器官之上。这跟在无人居住的废弃房子里铺上欢迎光临的红毯一样搞笑。
他不确定自己在这一刻有没有因为这种可笑感而面部不受控地抽搐。
汤骏年面露讥讽地出声:“你真会找装饰品。”
虞谷秋知道他此时是恼怒的,软下语气,如实地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是看到好看的眼睛想要点缀一下是人之常情。”
而汤骏年听后,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深。
“没有人会说一个瞎子的眼睛是漂亮的眼睛,除非对方也是个瞎子。”
虞谷秋仍笑着说:“可是我能看见你呢。”
“……”
“碎掉的宝石也是宝石,也需要装饰盒。扔在一旁不管的人是不是瞎子我不知道,一定是个傻子。”
汤骏年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睫毛持续地煽动着,像一场小型的风正侵袭着他眼睛上的这片荒原。
眨着眨着,风暴过去,他终是平静下来,摘掉镜框。
“随意吧,你玩得尽兴就好。”他笑笑,“装扮的游戏如果结束了,我可以把衣服换回来了吗?”
*
汤骏年在试衣间换回衣服,虞谷秋干等也是无聊,心想着要不然再帮他挑一套,正兴致勃勃地又在衣架上挑挑选选时,才意识到汤骏年一直没出来,他的消息倒是先过来了。
她诧异地打开手机,还以为他可能是需要帮忙,结果是一条转账。
虞谷秋奇怪地敲了敲试衣间的门:“你转我的是电影票吗?可是太多了。”
“还有香薰的钱。”汤骏年说,“算是我的赔礼吧。”
“……什么意思?”
“对不起。”他沉默了一下,“我果然还是不去看电影了。”
虞谷秋愣在门外。
门内也很安静,他应该已经换完衣服了,但仍站在门内,隔着一道门,闷闷的,像从海底传来。
“你说我只要有想看的欲望就可以看,可欲望代替不了现实。我看不了,瞎子去看电影,就像站在演唱会的场馆外听里面的声音……自作多情的参与感,这就是现实。你邀我看电影,帮我挑衣服,装饰我废掉的眼睛,每一步都在强调我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但事实上我和他们就是不一样。”
虞谷秋被这些沉闷的字句粘连在一起,狠狠打了一耳光。
就在前一分钟之前,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像她曾经看过的故事,主角救喜欢的人于水火,让对方贫瘠的世界多姿多彩,这就是所谓的“救赎”了。
虞谷秋冷汗涔涔,猛地意识到自己和那个道德绑架他搬家的女人没太大区别。
她也是在让他从已经习惯的世界里搬出来,这种居高临下的“救赎”,这种认为自己一定是在拉着他向上的高傲……她所给他的仍旧是俯视。
试衣间的门终于在此时打开了,汤骏年穿回了他的旧衣服。
他低下脑袋:“临时爽约真的对不起,你赶紧去吧,电影快开场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汤骏年执起盲杖,啪啪的声音敲在地面上,这声音终于再次引起了店员的注意,懒懒的送来一声慢走,不过对于准备独自离开的汤骏年,他倒是额外附赠了一句小心点走路。
虞谷秋一声不吭,却不知不觉走在汤骏年身后。
清脆的敲地声中混入了她拖着地的脚步,沉沉的,也一并将汤骏年的节奏拽住了。
他停下来,侧身对着身后的小尾巴叹了口气:“怎么跟过来?电影呢?”
小尾巴扁扁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好像太得意忘形了。”
汤骏年瞬间握紧了盲杖。
“不是……不关你的事。”
虞谷秋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腕,再次放到自己的肩头。
“不看电影了。”
去他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天快黑了,我们散步回去吧。”
*
从商场到紫荆花园有差不多三站的地铁,这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前一后走路本就不方便交谈,又碍于之前微妙的称不上争执的争执,这一路他们几乎没再讲话。
只有走到第一站地铁时,虞谷秋问要不要再去坐地铁。汤骏年问她累了吗?她说没有,他说那再继续走下去吧。
路上经过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有不知名的歌手握着把吉他支着二维码在卖唱,一首接一首,都是经典老歌。虞谷秋和汤骏年经过她时,对方在唱《约定》,“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这真应景,仿佛为他们而唱。像是有镜头追着他们,这一幕要结束了,于是响起片尾曲……虞谷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觉得有点难过。
“怎么了?”
汤骏年就势拍了拍她的肩头。
虞谷秋没想到他会在意到自己如此细小又迅速的变化,先条件反射地说:“没什么啊。”
眼前的绿灯还剩下三十秒,她却停下来,过完三十秒,又看着绿灯跳红,从九十秒开始倒数。
汤骏年在身后奇怪道:“这里的红灯挺长。”
虞谷秋悠悠转脸,冷不丁交底:“因为刚才是绿灯,我没走。”
“……嗯?”
她含含糊糊地,说起刚才掩饰的原因。
“因为这个晚上就要结束了,我们还收尾得像吵了一架。而……”
这里的红绿灯不会发声,数字的红光一跳一跳,三二一,又变为绿了,大家起步涌上,淹没了原地的两个人。
汤骏年已经知道灯变了,但他没有动,也没有问,耐心地站着,听虞谷秋难为情的声音也淹没在嘈杂中。
“而你的感冒好了,你的伞我也还给你了。我在想,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用来找你。”
“……那就不必来找我。”
他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虞谷秋如坠冰窖,险些漏掉了他突然变轻的后半句话。
可是,幸好周围的人走空了,歌手也唱到尾,在下一首的旋律响起来之前,十字街头的所有声音都被摁住,只为了给汤骏年的声音让路。
他的后半句是,下次也许我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