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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可以了, 我知道了。”

    虞谷秋选择不再煎熬自己,出声阻拦汤骏年。

    他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真正难受的地方在于哪,出于职业习惯地问:“不用再帮你多按两下吗?”

    虞谷秋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再按下去你不是就破坏你们店的规矩了吗?”

    “规矩?”他动作一顿, 恍然,“你说不给异性按摩这一条?”

    “是啊。”

    “你第二次来就知道这条规则了?”他脑袋转得很快, “是今天想指名我吗?”

    猜对了一半, 是上一次。虞谷秋在心里默默回答,一边含糊地嗯了一声。

    汤骏年松开了手,又坐回她对面。

    他的神情很认真地在思索着什么, 想了想说:“如果你下次感到不舒服的话可以来问我,我有空就来帮你按。”

    虞谷秋惊愕道:“真的?不会又是骗我吧。真问起你肯定就说没空了。”

    “真的。”他信誓旦旦。

    “那……姑且相信你。”她嘶声,“不对, 可是这样你算不算违规?”

    “不算,你又不是客人。”他笑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朋友。虞谷秋握紧发麻的手心,真是……怎么有人能把朋友两个字说得她火烧火燎得想跳起来。

    她感到难为情,为了掩盖这股情绪,又立刻开起玩笑说:“当朋友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呀,我会付钱的,你算我便宜点就好!”

    汤骏年却认真地反驳:“不要。就是不想让你花冤枉钱才自告奋勇的。”他下意识地挫着指腹上的茧,“我的用处不多, 这算其中一样吧。”

    虞谷秋刚才的杂念瞬间被这句话清空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沉闷的感受。

    她的声音不免也沉了下去:“你又不是工具, 讲什么用处呢?”

    他微怔, 继而淡淡道:“只是人和人的相处就是这样。”

    “照你的说法,那么我对你的用处是什么呢?”虞谷秋垂下眼睛,“我的用处也不多, 照顾人算是拿手本领,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不需要我的照顾,你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汤骏年又笑了笑:“是这样。”

    “所以,你觉得我的用处是什么呢?”

    “不把我当工具,也不把我当瓷器,这对我来说就是用处了。”

    虞谷秋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还是不确定地说:“可是你上次不是还说我太强调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你觉得很受伤吗?”

    “嗯……与其说是受伤,更多的是不习惯吧。毕竟被强调不同这一种我已经忍受很多年了。你这样的比较新鲜。”他自嘲说,“其实说到底,还是我这个人比较难搞。”

    这样漫长的痛苦被他如此轻盈地讲出来,虞谷秋不再似刚开始那样首先泛起心疼了。

    她开始忍不住恨恨,恨恨地想,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啊,活该。活该你要受这样的苦。活该,活该要喜欢上这样的你的我。

    虞谷秋的嘴角不停地往下落,语气勉强着轻快:“嗯……你是有点难搞。”

    汤骏年再度笑笑:“但还是赖着不走的客人更难搞一点。”他操作着手机停掉播报的时间,“我该去提醒他了。你也该回家了。”

    “不差这一会儿了!”

    虞谷秋也跟着起身,随着汤骏年走向包房。

    汤骏年敲敲门,没有反应,他侧耳贴着包房,眉头果然如此地皱拢。

    虞谷秋也学他将耳朵贴上房门,隐隐约约的鼾声传出来……好家伙,睡得可真香。

    汤骏年持续敲门:“客人,我们已经打烊了。”

    回应他的是涛声依旧。

    虞谷秋觉得有一丝好笑,问道:“现在怎么办?”

    他转开门把:“只能直接叫醒了。”

    门一开,微弱的呼噜声震天地响起,门内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按摩床上,这架势很难被一下叫醒吧。

    虞谷秋内心嘀咕,在门边站着看汤骏年进入房间,走到床边低声提醒男人起床,她都忍不住看笑了,因为他的嗓门明显不断拔高,像哆啦咪发嗦的音阶。

    男人呓语了一句吵个屁吵,又翻了个身咂巴着嘴继续睡了。

    汤骏年摇着他肩膀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松开,沉默地走出来。

    虞谷秋诧异道:“怎么不继续叫了?”

    “叫不醒,算了。”

    “那你要把他就这么留在这里吗?”

    “当然不能直接留他在这,我也得陪着。很可能到两三点他会醒。”

    虞谷秋不满地瞅着男人:“这有点离谱了……他还那个态度。”

    他摇摇头:“没什么,偶尔是会有这样的加班。我先去跟飞飞说一声让它睡觉,它还在等我……你就先回去吧。”

    虞谷秋没应声,看着汤骏年带上门,还有随着门缝被压成一条线的烟雾报警器和喷淋系统。

    她叫住汤骏年:“你等一等。”

    “嗯?”

    “你有带打火机吗?”

    “没有,我不抽烟。不过店里有专门点艾条的那种打火机……怎么了?”

    “艾条啊……这个好!”虞谷秋猛地一拍手,“可以拿来用一下吗?”

    “你要做什么?”

    虞谷秋拍拍他的肩:“我来教你包准起效的叫醒服务。”

    十几分钟后,她踩上凳子,举长手臂,将手中点燃的艾条靠近报警器,持续地让它散发烟雾。

    而汤骏年在底下帮她撑着椅子。

    烟雾徐徐地往上冒,渐渐的,房间上方烟云雾绕,多到开始向下扩散。报警器检测到高浓度的烟雾,红光大闪,虞谷秋立刻麻溜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将艾灸往旁边的盒上一插,拍拍住汤骏年的胳膊催促:“快快快!”

    她推搡着他快步离开房间,几乎是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喷淋系统猝然朝整个房间洒下一场湿淋淋的雨。

    虞谷秋趴在门板上,听着房内紧接着传来叽里哇啦的大叫声,睡成死猪的男人一秒从按摩床上跳起来,不知所措地大吼着发生什么事——汤骏年紧绷的脸也在这时松懈,门外恶作剧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坏笑起来。

    如果这时能对上眼,他们必定会相视一笑吧。虞谷秋下意识望向汤骏年,但看见他只是空茫地看着地面时,稍微有点遗憾地这么想。

    *

    送走男人,清理房间,锁好店门,这个鸡飞狗跳出乎意料的夜晚总算要结束。

    汤骏年牵着飞飞,虞谷秋走在他身边,两人并肩朝附近的公交站走去。有夜班公交会直达紫荆花园,其实到虞谷秋家里不顺路,但她打算走到公交车那里再叫车回家,这样就能和汤骏年多走一段——刚做完恶作剧的多巴胺还没分泌完,她有些依依不舍。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虞谷秋想起男人被喷头喷成落汤鸡的样子,临走前放下狠话——明天绝对会投诉汤骏年。

    “我先跟你们店长解释吧,是我的主意!”

    “没事,最多被扣绩效。”

    虞谷秋兴奋中掺杂着后悔,拧巴道:“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同意我的……”

    他眼睛微弯:“我可不是什么三好员工,你既然想到这么棒的点子可以‘服务’他们,我为什么不这么干?”

    虞谷秋踌躇着,问出她在意许久的问题。

    “你是不是并不喜欢这份工作?”

    他安静片刻,笑道:“有谁会喜欢工作?”

    虞谷秋想了想:“我啊。我还挺喜欢我的工作的。”

    “是么?”

    “嗯,和老人打交道不累,他们有些像小孩子,但又不像小孩子那么吵闹。最重要的是他们很需要我。”虞谷秋耸耸肩,“在他们人生的最后,能帮他们度过一些美好的日子,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所以这也是你为林淑秀来接近我的原因吧,你和她关系还不错?”

    “是这样……但你们好像关系很不好?”她反问道。

    汤骏年的表情又冷淡下来,并不回答。

    气氛突兀地变尴尬,虞谷秋只好又将话题拉回来:“总之,我觉得工作还是要分是不是自己想做的,做得开心不开心是一回事。而按摩这个,我觉得这不是你开始就想做的工作。”

    这次,汤骏年安静的时间就很长了。

    脚步声错落地响着,城市在后半夜安静多了,他们走到空无一人的公交站,等待着还要再过二十分钟才会来的公车。

    这份空白得以让汤骏年开口:“这是我人生急转弯之后的选择。”他轻呼出一口气,“我的眼睛是大一出车祸导致的意外,那之后休学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总算费劲地修完学分毕了业。”

    虞谷秋在他身边坐下来,没忘记得装出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信息的样子。

    “都毕业了也没办法吗?”

    “我学的是天文相关,但科研肯定是没办法从事的,只能找一些旁支的工作。”

    在学做按摩师之前,他不死心地尝试过其他一些路径,近一点的,科技场馆的基层工作人员,远一点,科媒的编辑之类。他自觉熬了四年坚持了一份文凭该有用处,履历投过去都被采纳,结果面试时人家看见他是盲人,语气又微妙地变了。

    后来经过茶水间,无意听到他们这样议论他。

    “这个水分很大吧。”

    “不然呢,学校都讲究人文关怀,不给毕业第一个就被挂网上喷了。”

    “或者便宜点用他也行啊。”

    “但盲人……你工作上对他提出什么意见,人家还说你歧视怎么办?再说他这个眼睛真的能应付得了吗?”

    “也是,麻烦。”

    就这样,最后等来的全是不予采用的邮件,或者根本不再回复了。

    虞谷秋听完这些,也跟着沮丧了一会儿,哪怕已经是多年前的事。

    她想了想,忽然计上心头。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现在有了稳定的工作,不用要靠从前喜欢的东西谋生,反而你可以尽情地保持它的纯粹。你可以把你喜欢的东西和别人分享啊!”虞谷秋提到自己经常在上下班路上听的播客,“你知道播客吗?这上面讲什么的都有,也有很多科普的频道,大家都在上面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也可以!或许你可以去尝试……”

    “不了,不用你多管闲事。”

    汤骏年不假思索,声音冷淡地打断她的兴致勃勃。

    虞谷秋哽住,讷讷地哦了一声。

    远远的,两束车灯驶过来,虞谷秋提醒他车来了。

    汤骏年也听到了车向自己驶来的声音,轮胎轧过下水道的井盖,笨拙的车体晃悠悠地停下,向自己打开的车门里飘散出闷着的气味。

    引擎短暂停下的间隙,他牵着飞飞走上公交,回头朝虞谷秋说再见。

    她却没有回以再见。

    他茫然地低头,视线在空气中乱转着:“怎么不说话?”

    虞谷秋仍然没有说话。

    司机拍了拍方向盘:“小伙子,道别完了没有?要发车了啊!”

    “……难道是生气了吗?”

    汤骏年朝着车门的方向等了一会儿,依旧没能听到回复,车门随着气阀合上,他呆站片刻,慢慢摸索到空位坐下。

    整辆车厢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好安静,太安静了。

    过分的安静里,扫码支付的声音就过分清晰。

    有人猫着脚步走到他前面的位置,坐下。

    虞谷秋笑着的声音一并传来。

    “我的轻功是不是练成了?偷偷上车你都没发觉。”

    汤骏年呆呆地眨着眼睛。

    “你……”

    “问我为什么上来吗?”虞谷秋反身将手搭着椅背,下巴伏在肘窝中注视着汤骏年,“陪你走一段有点不够,所以再来陪你坐一段。”

    如果他能够看见她此时璀璨的眼睛,他连为什么都不必问了。

    第22章

    公交车往前开出, 汤骏年从她的回答中回神,脸色却莫名沉下来。

    “没必要,这条路我自己走过上千遍。”他语气很硬, “倒是你,这么晚了, 不应该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怎么叫浪费时间……再说, 差个十几二十分钟又没关系。”

    “现在早过零点了,你越晚回家就越不安全。”

    “可是我都上来了……”

    “赶紧下一站下车吧。”

    虞谷秋瞪大眼睛,无语地看着不为所动的汤骏年, 尔后憋出两个字:“不要。”

    “那随你。”他说着,竟然直接起身换了个位置。

    虞谷秋愕然地呆在原位,被他急速变化的态度击打得一头雾水。明明刚刚还摆出一副很担心她生气的神情, 看着他居然因她而牵动情绪的样子,她头脑一热, 才在关门前的最后一秒踩上了车。

    本来以为汤骏年会高兴,有人能陪着自己回家呢,换做是她一定会高兴的。

    但事实上却相反,眼下生气的人反而变成了他。

    ……她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

    赌气的情绪也上来,虞谷秋一声不吭地坐在原位,也不看汤骏年一眼,在下一站停车时如他所愿地下了车。

    她看着绝尘而去的公交车尾, 委屈地努努嘴巴,拿出手机迅速叫了辆车。

    电话过了片刻响起, 虞谷秋想当然地接起来:“师傅, 我就在公交站这里。”

    “……是我。”

    那头传来汤骏年的声音。

    虞谷秋哦了一声,态度也冷淡下来:“有事吗?”

    “你叫车了?”

    “嗯。”

    “电话不要挂。”他说,“拿着上车, 一路开着,到家再挂。”

    虞谷秋的逆反心理上来,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要。”她掐断电话。

    他即刻又打过来,虞谷秋克制着自己不要接,并且从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一种微妙的快感……真是糟糕。

    她从没这样赌气挂过别人的电话,连商家的推销电话她都会客客气气接起再不好意思挂断。这种任性的态度是绝对不会拿出手的。

    任性当然是美妙的一件事,它是一种能感知到对方愿意纵容自己的手段。可如果当你知道这个手段并不适用自己时,那份美妙就会变成难以启齿的滑稽。

    她还记得自己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前夜同学们相约着要买去零食,却都默契地略过了她。因为每次问她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去。

    他们以为她是不合群才不参加,但实际上是养父母没有给她钱买。

    她的零食从来是也要去春游的弟弟去超市买来选好后拆分出来给她的,而那些她其实不喜欢吃,干脆都分给同学。有一次正好被弟弟撞见,回家后他阴阳怪气,笑她你可真会装大方。

    到了小学最后一年,也许是即将进入青春期,她忽然来了勇气,主动和他们提出她想自己去超市买,不然就离家出走。

    他们俩听到这四个字,脸上的神情又诧异又好笑。

    养父用玩笑的口吻说,那我们真是求之不得了。

    他觉得自己很幽默,和养母对视,两人相继笑了起来。

    虞谷秋沉默两秒,也跟着笑了。

    最后三个人的笑声回荡在光线明亮的客厅,弟弟从超市买完零食推开门,虽然不知道在笑什么,也跟着笑说,你们背着我这么开心啊!

    虞谷秋握着手机,懊悔自己没有压住这股久违的冲动……而她又有预兆,觉得屏幕熄灭下去就不会再亮起来。

    一秒,两秒,手机再次震了。

    她呼吸一滞——是司机师傅打来的电话,让等一会儿。

    她一口气哽在那里,接完电话,手机重归安静。

    虞谷秋看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半晌后竟觉得嘴角有点僵——她摸了摸脸,自己居然一直在微笑。

    她笑僵着一张脸在打字框里来来回回,想向汤骏年撒谎说自己不是故意切掉电话,只是不小心……还没完全措好辞,汤骏年的消息却追过来了。

    “这回真的生气了吗?”

    虞谷秋愣愣地看着这条消息。

    她觉得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难过。那种漫长的,藏在孩提时代的难过向自己涌来。如果那个时候有人推开门,说的是一句,你是不是在生气呢?她还会笑吗,还是哭呢。真想问问十二岁的虞谷秋,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真的生气了?”

    又是一条。

    虞谷秋迟疑着,把对话框中那句“是你的电话和司机的电话冲突了”一字一字删去。

    “我是有点生气。”她转而诚实地告诉他,“因为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他回得非常快,语气愕然。

    “你哪里有错?”

    “因为你好像突然很不开心。”虞谷秋小心道,“我只能解读我哪里做错了。”

    “……那根本和你无关。”

    “可你明明在赶我回去。”

    消息突然停滞,换成了再一次的通话请求。

    虞谷秋立刻按下接通。

    “喂。”

    汤骏年一顿:“……接得好快。”

    她干笑两声:“不然你还想再被拒接一次吗?”

    他却说:“再多几次都可以。”

    虞谷秋忍不住问:“你不会觉得这样很讨厌吗?”

    “你只挂断过我一次。”汤骏年说,“而我拒绝过你的次数就多多了。公平起见,你多挂断我几次都可以。我还会打过来的,打到你消气为止。”

    虞谷秋握紧手机,呼吸都放轻了。

    她不想泄漏此刻听到这句话的自己有多受冲击,努力装出轻松的调笑神情:“真的啊,看来还是我太好说话了。”

    “嗯。”他却认真附和,“没必要那么好说话的,没关系。”

    虞谷秋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垮塌下去。

    她用力地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勉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刚好,她叫来的车也正向她驶来,给了她一个可以此时挂断电话平复自己的理由。

    “我车到了,先不说了。”

    “等等!”汤骏年急促地出声,“先别挂,等你到家。”

    虞谷秋一边拉开车门,边迟疑道:“不用吧……”

    他却相当严肃地强调:“在安全上怎么注意都不算过分。”

    “我知道的,我不是没有安全意识的人。你别忘了我上次搞出来的乌龙呢……”虞谷秋碎碎念道,“我有我自己的窍门的,你可以完全不必跟我保持通话。”

    “窍门?什么窍门?”

    “我会给文件传输助手发语音,这样在司机听来我是有人在注意着动向的人。”她说着说着有点小得意,“聪明吧?不会麻烦到别人,也能威慑到司机!”

    她说完才注意到前排的司机看了她一眼。

    汤骏年听后却没有附和她,而是一段空白的沉默。

    “喂?”虞谷秋尴尬地又瞅了眼司机,“你不说话的话,我可能又被误会其实还是在和文件助手聊天了……”

    电话里飘来汤骏年无奈又好笑的声音:“我在,你公放了吗?”

    “还要公放吗?不好吧……”

    “要的,不然怎么证明我不是文件助手?不过先等一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我先把这句话讲完。”

    “什么?”

    “以后再有这样晚的时候,你如果没有想要打给的人,你就打给我。”汤骏年叮嘱,“如果我睡着了,你就打到我醒过来接起你的电话。”

    “多晚都可以?”

    “可以。”

    “你真的都会接吗?”

    “我会接的。”

    “哪怕那一刻地震了,丧尸来了,小行星撞击地球了……”她的假设逐渐离谱,为了掩盖她听到他这样承诺的害羞。

    而他没有笑,对于她离谱的假设一一作答。

    “如果我能侥幸活下来,如果我没被丧尸吃掉,如果地球的电波还能够使用,我都会接的。”

    虞谷秋的心就这样,在他的话中不停起起伏伏。

    她泄力地往后靠上座椅,望着车窗外明灭的霓虹灯负隅顽抗:“谢谢你。好意我心领了。”她收起不正经,“只是这样真的太麻烦你了,所以不用的。”

    “麻烦?为了安全应该是我送你回家的。”冷不丁的停顿,又极轻地说,“可是我要做到这一点都很勉强,反而是你会担心我能不能安全到家吧?刚刚在车上,我就是为这件事生我自己的气。所以我说了,这不是你的关系,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做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他说。

    今晚的夜空很明亮,有时候夜晚的天气比白天还晴朗,明明是暗的,抬起头却让人觉得比白日宽阔。虞谷秋听着汤骏年的道歉,透过车窗望向天空,今夜就是如此,一切都一清二楚。清楚地看见夜晚的红眼航班遥远地飞过,留下一行淡白尾迹。

    “汤骏年,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应不应该的事。”

    这句话是汤骏年的妈妈在信中写下来的,不知不觉间虞谷秋就记住了,此时借花献佛来讲给她的儿子听。

    “比如你觉得失明的人就不该看电影,觉得男生就该送女生回家。”她缓慢道,“我一个人已经生活了很多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不需要你为我保驾护航,所以这绝不是值得你愧疚的事。反而是你担心我的这份心情,这是从前没有过的……我喜欢被人记挂,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不等汤骏年发表听后感,虞谷秋随即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跟你说,我刚刚看到飞机了。”

    话题转变得如此迅速,汤骏年估计很头痛。

    他顿了顿:“飞机不是经常能看到吗?”

    “只是想告诉你。”她理所当然道,“现在我眼前的画面是什么,就是想告诉你而已。”

    电话那头又安静下来。

    虞谷秋喂喂两声,开始怀疑是不是这段路信号不好,不然怎么总是有莫名的空白时,汤骏年的声音总算又响起来。

    “你还想看电影吗?”

    “啊……?”

    “我们再去看电影吧。出现在你眼前的画面是什么,你也可以告诉我吗?”

    她怔了怔,迅速点头。

    “当然!不过……”她挠挠头,“我才想起来电影院里不能讲话?会吵到人。”

    “那就不去电影院。”他迟疑了一下,“要来……我家吗?”

    第23章

    杨芩哈欠连天地来上班时, 虞谷秋已经开始给老人们在装药盒了,只不过装两下就打两下哈欠,还挺和谐。

    平常她都是充满干劲地来上班, 今天这幅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中邪了。

    “你没事吧?”杨芩从柜子里取出工服,“昨晚熬夜了?”

    虞谷秋又打了声哈欠:“是失眠了。”

    杨芩摸出一罐褪黑素:“要不要?”

    “谢谢, 没事。就是偶尔一次的失眠。”

    “如果失眠多了就要注意, 你什么时候去体检?注意一下是不是内分泌的问题。”

    “最近太忙,等过阵子不忙的时候去,你要一起吗?”

    “行啊, 我得去超声复查下我那乳腺结节!希望别大就阿弥陀佛了!”

    虞谷秋扫了她一眼:“你眼睛没事吗?”

    杨芩拨了下头发挡住眼睛:“没事啊,昨晚躺床上玩手机砸到脸了。”

    虞谷秋欲言又止:“……要小心点啊。”

    她拿上衣服准备去更衣间,虞谷秋又迟疑地叫住她。

    “那个……昨天那个客户, 后来怎么说了?”

    “你说那个脸上有疤的呀?”杨芩想了想,“应该没啥问题, 她妈有老年痴呆,觉得我们这里照顾这类不错,看了一圈应该是有意向送过来。”

    “……是吗。”

    “但说实话我倒是想别现在来,院里人够多了,根本照顾不过来嘛。大家一时半会都还在,除了林……”

    虞谷秋蓦地站起,椅子拖地的声音让杨芩猛然闭嘴了。

    她软声道:“对不起秋秋。”

    虞谷秋笑容难看:“没事。”

    杨芩想了想, 又道:“但是啊秋秋,你应该尽快习惯这种事。这是为你自己好。”

    虞谷秋本想闭嘴不再深聊这个话题, 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问杨芩:“但是这个人和我们实打实生活过一段时间,就这么走了,到底要怎样才能若无其事?”

    “生活?”杨芩不自觉感叹, “我的生活是懒觉火锅奶茶逛街恋爱旅游看电影……那才是生活。不是给人端屎端尿擦屁股。秋秋,那叫工作。工作结束了,为什么要难过?”

    她摇摇头,拿着衣服去了更衣间。

    虞谷秋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装好药盒,往反方向走去。

    *

    一连几天,除了上夜班,只要是晚上在家的时候虞谷秋都失眠。

    这个症状一直持续到她和汤骏年约定好看电影那天为止。

    这天是周四,汤骏年轮休,她是白班,两个人说好了这天晚上看电影,他还让她早一点到去家里吃饭,边吃边看。

    虞谷秋当即就说不要费心准备吃的了,坚持煮顿火锅就好,汤骏年最后随她的意思。

    于是这天下班后,虞谷秋一头扎进路上的超市,一边和汤骏年打电话一边买菜。

    “你平常吃火锅爱吃什么涮菜?”

    “我不挑,你买你爱吃的就行。”

    虞谷秋当然不会让汤骏年这么蒙混过关,从货架上拿下一大盒椰子水,边吭哧吭哧追问:“你至少给我报三样你爱吃的。”

    汤骏年这才沉吟着说:“嗯……山药,鸡蛋干,大白菜。”

    虞谷秋噗嗤一笑:“怎么都这么便宜啊汤骏年,你太好养活了。”

    他也跟着笑:“你不好养活吗?”

    虞谷秋走到生鲜区拿了一盒大虾,看着上面的标签价说:“看样子是比你要难养活点。”

    两个人说着养活来养活去的词语,懂得调情的暧昧中人此时该接一点漂亮话了。但可惜,对于他们来说,既不会调情,更不在暧昧。

    因此汤骏年回答她的是:“那你恩格尔系数要比我高一点。”

    虞谷秋一本正经地算起来:“你还别说,我真的每个月花在吃上的最多……”

    “对了,你快到小区的时候告诉我,我下来接你。”

    虞谷秋又下意识地想说不用,不过想了想,不同于前几次都是她不请自来,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是他的客人。

    “好。”她答应道,“我会提前告诉你的。”

    拎着满满一袋子菜,她打消了公交或者地铁的念头,叫了辆车去紫荆花园,导航显示还有十五分钟时给汤骏年发了一条消息,估摸着以他走路并不快的速度,十五分钟应该差不多。

    果然,她预估得非常好,车子还没停稳,她已经迫不及待地降下车窗,冲着不远处缓缓走来的汤骏年挥手。

    “我来了!”她喊道。

    汤骏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来。

    他看不见她的挥手,只是向着她的方向露出笑容,侧耳听着车子停下的声音,开关门的声音,朝着他跑来的声音,袋子摩擦着手腕的声音,特别生动的声音。

    汤骏年伸出没有拄着盲杖的那只手:“我来拿吧。”

    虞谷秋也没有跟他客气,一把将塑料袋挂到他的手腕上,边提醒他:“挺重的哦!”

    他笑笑,将袋子接过,脸上没有一点吃力的神情,这让虞谷秋郁闷了一下。

    他们一前一后朝楼上走,走到汤骏年家楼下一层时,虞谷秋看见了那家大门上贴着一张售房的小广告。

    她停下脚步,走近看清之后惊呼一声:“这个401是不是就是那个……?”

    “怎么了?”

    “她家居然搬走了!”虞谷秋匪夷所思,“门上挂着要卖房子——?!”

    汤骏年却不意外地点点头:“是吗。”

    虞谷秋古怪地看向汤骏年:“你怎么好像不奇怪?”

    他平淡道:“有什么好奇怪,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虞谷秋听着他的语气,猛然觉得这事和汤骏年有点关系。她还记得他说过这事情他会看着办,但当时她不以为意,毕竟他势单力薄,能怎么办呢?最多和物业沟通一下,通常都是和稀泥收场。

    汤骏年能察觉到她好奇的注视,主动点了下头承认:“算是我推波助澜吧。”

    “……嗯?”

    “楼道里我提前安过红外摄像头。”他轻描淡写道,“请人剪了剪,顺手把她的所作所为发到了网上。有热心认识她的人自然会说出一些信息来。”

    虞谷秋瞠目结舌,汤骏年这人不声不响地看上去好欺负,反扑起来居然这么阴。同时脑子里在疯狂搜索,自己应该没在楼道里做出什么丢脸行为吧?!

    她汗颜道:“你从哪儿学到这一招的……”

    “店里那些经常说要打差评的客人。”他说,“这些人让我知道网络可以当判官。走吧。”

    他事不关己地继续往上走,虞谷秋匆忙跟上,忽然发现又有一处不对劲。

    “诶——”她脱口而出,“灯修好了?”

    “嗯,催了几次来修了。”

    他摸索着打开门,门内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虞谷秋看着玄关的地毯处摆放着两双米色的拖鞋,汤骏年先进入,穿走了那双大号的,留下了小号的给她。

    踩上去的一刻,她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终于有了迈进这间屋子的权利。仿佛这双拖鞋才是进入这个房间真正的钥匙。

    虞谷秋环顾四周,上次无意间闯进来已经觉得屋子很干净,但这次更甚,一看就知仔细打扫过,本就稀少的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该摆放的位置。

    与上次相比,茶几上还多了一只简约的玻璃花瓶,瓶内插着一枝尤加利叶,飞飞摇着尾巴围着绿叶乱转,鼻子一耸一耸,好似很喜欢它散发出来的味道。

    厨房里一阵噼里啪啦,汤骏年将锅子抱出来放到餐桌,点开火,鸳鸯锅里各倒入牛油和三鲜的锅底,浸上水,热气在冷清的客厅里逐渐凝聚上升,在即将步入初冬却还没有来暖气的京崎,这点温度像雪中炭火,吸引着飞飞都钻到了餐桌底下。

    虞谷秋一边把袋子里的食材倒出来分门别类地装盘,一盘盘端上桌。两个人分工挺默契,三下五除二就搞好一桌,余下的就是挑选一部电影下菜了。

    家里没有电视,汤骏年从卧室里拿出一款很厚的黑色笔记本。

    他不太好意思道:“是老款了,运转很慢,但还能用。”推给她说,“你搜搜你想看的电影。”

    虞谷秋却去按了按笔记本的光驱,顺利地弹了出来。

    她早有打算地说:“我们要不要看你那堆影碟里的电影?你电脑好像能放。”

    汤骏年意外道:“看那些?”

    “对,我们重温一部你想看的。忘记的画面我提醒你,这样你看下来也不会觉得吃力。”她说,“等你习惯了这样的方式,我们再可以看全新的。”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那也可以。”

    “你有没有最想重温的?”

    “都行,你挑吧。”

    “哪部都可以吗?”

    这句让汤骏年想到了什么,神色露出迟疑。

    “除了那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最终说道。

    虞谷秋反而最想看的就是这部……时移世异,他们都是和当年截然两样的人了,甚至汤骏年都不知道她是她。但虞谷秋依然想补上一块当年缺下来的拼图,不再严丝合缝了也没关系。

    她争取道:“为什么,这部不好看吗?我明明听说挺经典的。”

    “是我的关系。”汤骏年说,“那是我和别人约定好要看的电影,但是我当年失约了。”

    虞谷秋在心里叹口气。

    “是你好感的那个人吗?”

    他坦然地点头。

    “为什么……会失约?”

    事已至此,虞谷秋其实心里早有猜测,尤其还听到他到现在还记着这个约定。

    他怎么会不想来呢?只有可能是来不了。

    她有点怕听到他的回答,怕听到这确实是属于命运这辆列车的晚点。而她又不得不追问,不然她将依然对自己抱有怀疑。

    火锅的汤底煮开了,氤氲着彼此的面孔。汤骏年坐在在弥漫开的雾气中,空气中最响亮的是辣锅里扑腾的水泡,太沉默了。

    最终是虞谷秋含含糊糊笑了一下,说着“我们看别的吧。”试图让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汤骏年却也在这时开了口。

    “你还记得吗,你上次跟我说我当年就应该告诉她。”

    “……嗯。”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变坏。”汤骏年笑着,喃喃地说,“那天我就会去找她看电影的。我一定会去。”

    虞谷秋怔然地,看着那双即便变盲也能依稀看出笑意的眼睛。

    她脱口而出:“这是能笑着讲出来的事吗?”

    他平静地问:“为什么不?这明明是好事情。”

    “这怎么是好事情?”

    “坏事如果注定会发生,那如果我的眼睛再晚一点坏,那叫人该怎么办呢?”他说,“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出于同情也许就不能对我的眼睛坐视不理了。而她不知道,就可以自在地继续过她的人生。我们各自走各自的平行线,反而没什么遗憾。”

    “……谁说的,也许她知道也就立刻跑掉了。”虞谷秋咬紧牙关,“但是你应该、应该……”她真怕自己下一声就哽咽了,“你应该告诉她,让她来做决定。”

    “是吗,我就怕她没这么聪明。”

    她微微瞪眼:“丢下你逃跑在你口中反而是聪明,你别太偏袒她了。”

    “我感觉是你对她有莫名的敌意。”

    虞谷秋真是百口莫辩。

    语塞半晌,竭尽全力才保持声音不颤抖:“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没什么交集,你别把她想得太好了。你当年喜欢的只是想象中的她。如果靠近了,感觉就会很失望……”

    他轻飘飘地应声:“也许会像你说的。又也许……”

    汤骏年转了下脸,茫茫中竟凑巧地对准了她的方向,她的眼神。

    “又也许我本来可以没太有所谓,却变得会有遗憾了。”

    锅底雾气沸腾,朝他的面门飘去,失去功能的眼球依然会在这瞬间感到热气飘拂,难过得眨了一下眼睛。

    第24章

    锅底的水烧干一半了, 食材都还没动,电影也没决定。

    虞谷秋直接将那张《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碟片拨到一边, 把剩下的影碟筐推到汤骏年身边。

    “你让我挑我也是选择困难。那就你来随机挑一张,交给老天爷来帮我们决定好了。”

    说完她就跑去厨房拿水壶重新倒水, 回来时汤骏年正好从角落里抽了一张出来, 封面是橙黄交错的黎明,金发女人仰卧在棕发男人的膝头,两人在维也纳的天空下彼此凝视。

    “是爱在黎明破晓前。”虞谷秋念出电影的名字。

    “你看过吗?”他问。

    “没呢。我听说这部台词很多, 叽里呱啦一直讲,我受不了话很密的电影,就一直没想看。”

    “再换一部。”他伸手又要去抽碟。

    “等等, 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汤骏年拢起眉头思索:“说不上来,忘得差不多了。”

    “这样……”

    “不过有个片段印象还挺深的。”他回忆道, “记得是两个人在唱片店里,挤在一起听歌一边偷看对方。一个人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目光时就会迅速偏过头……然后两个人一直就偷看来偷看去的。”

    “听上去好像挺有意思。”虞谷秋拿过影碟,“那就看这部吧,不来来回回纠结了。”

    老旧的笔记本光驱开始嗡嗡运作,虞谷秋看着跳出来的字幕,忘记问问汤骏年听英语有没有障碍了。

    她赶紧暂停问:“是不是还是换中文比较好?”

    “不用,能听懂。我现在也经常听英文广播。”

    “BBC那种吗……?”虞谷秋没概念, 想起他之前经常吃饭的时候带有线耳机在听,“是你吃饭之前耳机里听的那个?”

    “嗯, 上学的时候要看很多英文文献, 后来看不了了,需要听,我就经常听广播培养语感, 不然听起来很吃力。”

    虞谷秋忍不住说:“所以你还保留着那个时候的习惯。”

    他语气一顿:“那怎么了?”

    “你真的不考虑再开个播客重操旧业吗?”

    汤骏年纠正她:“这个旧业我就没开始过。”

    “那现在开始也不晚?”虞谷秋怂恿说,“反正你空余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开个播客尝试一下没什么压力。很久没接触天文也没什么,播客也不是什么特别专业的天文平台,分享点皮毛就够了!”

    他冷淡道:“我没什么空余的时候。”

    “骗人,你现在不就在和我看电影?”

    “……”

    “我说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就算你说的分享不需要太高超的知识储备,但播客本身不是那么简单的。”汤骏年终于不再像上次那样把话聊死,迟疑着说,“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

    “没有经验就学嘛,你多听听现在大家的播客,五花八门的都有,慢慢的你会找到你想要和大家交流的方式。”

    他沉思着,似乎真的在考虑她的建议,最后却还是摇摇头。

    “不,还是算了。”

    虞谷秋却看出汤骏年神色的松动,就差一把推力,鼓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有想看的欲望就去看,有想要开播客的想法就去开,你到现在一直都在体验浪费自己的人生,是时候体验一把不一样的了。”

    很长的沉默,汤骏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评价道:“我觉得你或许更适合当销售,总能三言两语把人说动。”

    虞谷秋当下高兴地快跳起来:“这意思是不是你被我说动了?”

    他下意识反驳:“不是。”想了想又改口,“我是说不知道。”

    “如果是不知道,那就不如试一下。最坏的结果就是没有人听而已嘛。”

    汤骏年正想说这个结果难道不使人灰心吗,虞谷秋就突然自说自话地反驳了自己。

    “不对,不会没有人听。我忘了把我自己数上去了,这样算至少总会有一个人。”她拍拍自己,“我在听。”

    她的声音像一阵轻烟,缠绕在锅的热气中送向他,可是那种想要令人眨眼的难受却不见了。反而是热气的那种湿润与充盈让他的面庞得以呼吸。

    汤骏年抬起手拿筷子在锅中匆忙地拨了两下,才意识到食材仍未下锅。

    “水又要烧干了。”他轻抿住嘴唇,轻轻催促。

    *

    又加了一轮水,食材终于下锅,电影也终于拖拉开场。

    笔记本支在另一张椅子上,加了很多书叠起高度对上虞谷秋坐着的视线,因为桌子不够大,放太远不够,放太近又被火锅雾气熏得屏幕上朦朦胧胧,最后就成了这样。

    虞谷秋看着看着就走神,也许是这部电影总归不合胃口,是这个观影环境总归有些潦草,也许……她脑子里想了一圈借口,最终还是承认,其实不过是自己一直忍不住去注意汤骏年。

    她怕他对不上号,所以每过一小会儿就时不时插嘴两句,屋子里就听到她像小蜜蜂一样嗡嗡嗡的碎碎念。

    说着说着,她又刻意减少自己说话的频率。

    这样会不会觉得很吵?她正担心着,面前推过来一杯蜂蜜水。

    “这样解说很累吧?”他的担心和她截然相反,“我知道我的请求有点任性。”

    他误以为她是感觉到累了,或者不乐意。

    虞谷秋摸着杯壁,心脏又被不经意地触碰,真正任性的人哪会察觉到自己的任性。任性这两个字也许是为过分懂事的人发明的,被人一说不许任性就迅速瘪下去的性子,就像是在店门口用来迎宾的长条气球,可以被随意的一阵风捶打,身体咬着牙膨胀着,里头却是空心。

    “没关系,你可以对我任性。”

    意识到的时候,虞谷秋已经脱口而出了。

    她当即不好意思地拿起水杯吨吨灌水,喝太急又猛猛呛出声,以致汤骏年还没消化好就手忙脚乱地递纸巾,混乱中他把她随手放在桌边缘的影碟盘扫到地上,桌下的飞飞被这动静一惊嗷地一声蹿出老远,电影里的两个人跳下火车。

    虞谷秋目睹这一切,实在没忍住笑出声,一边呛一边笑,这让焦头烂额的汤骏年懵下来,不知道到底该顾哪头,最后干脆两手一摊,索性也跟着笑了。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间隙,电脑里一阵吉他前奏响起。

    汤骏年敏感地偏头,说了一声:“来了。”

    虞谷秋看向屏幕,才意识到是汤骏年之前提过的那个片段来了。

    唱片悠悠地转着,“come here、come here”,暧昧中的两个人,他们的目光来来往往地互相捉迷藏,又渴望被对方抓到。

    若是放在之前,这确实是会让虞谷秋看了感觉心跳加速的片段。高中时代她曾有过数次这样偷看汤骏年的时候,在他发现之前就迅速地转开视线,然后开始幻想——他的目光是不是也会在她身上逗留一秒。

    然后她又扯远地想,当时的幻想在如今看来并不是幻想,而是大概真的在某一刻实现过。他的的确确看向过她,在她调转视线之后。只不过他们不是电影中的主角,没有导演为他们制造紧密的唱片店,让两人的心意能够轻易被捕捉。他们的视线或许隔着熙攘的操场,数个同学,让人眯着眼流汗的太阳。在沉闷无聊的日常里,两道目光就被轻易忽视掉了。而数年之后,他们之间终于没了那些阻碍,他却已经无法再捕捉她的目光。人生中为什么总是塞满这样让人毫无办法的时刻?

    她看向此时正认真看着电脑屏幕的他,他的脑袋对准电脑的方向,认真地“看”着。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是也在回忆高中的那个时候,还是在想着,再也没办法和喜欢的人进行目光的捉迷藏。如果眼睛是爱人的第二种语言,那么他已经遗忘要怎么说了,也听不懂。

    可好在,他们还有另一种语言。

    于是,汤骏年听到虞谷秋说:“果然是上个世纪的电影,有点老套了。”

    他疑惑:“有吗?”

    “要是放到现在,如果我是导演,我会拍另外一种两个人的目光交流……一个看得见,另一个看不见。他们面对面坐着,吃着火锅,电脑里放着同样一首come here。”电影里女主角察觉到男主角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寻找着下一次偷看的时机。虞谷秋不需要,她贪婪地,长久地注视着汤骏年,从他空洞的眼睛到他衣领上被溅到的两粒红油,“看不见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地吃着,而他对面的人一直在看着他。观众会忍不住猜,他没感觉到吗?还是故作不知道?不再是一目了然的剧情,这样才有意思。”

    汤骏年刚捞了一颗丸子出来咬在嘴里,咀嚼的动作随着她的话语逐渐缓慢。

    虞谷秋声音越说越低,脸色泛着紧张的潮红,追问道:“汤骏年,你说呢,他能感觉到吗?”

    虞谷秋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讲情话,但是在汤骏年面前,很多次有些越界的话就这么冒出来了。

    她并不期待他会给她什么反馈,也不期待这句话能将他们的关系前进转折至哪里,老实说听到汤骏年承认他们是朋友她就已经满足了。

    但就像有时候人会无意识地喊出好饿,好困,好热等等,在靠近喜欢的人时,也会无意识地说出喜欢……这样的感觉吧。

    因此,明明追问的人是她,反而害怕汤骏年回答的人也是她。

    她眼神一闪烁,紧接着像未注视他一般,假装刚拧过视线看向汤骏年,用才发现的语气说:“哎!你衣领上好像沾到油了。”

    汤骏年似乎已经习惯了她总是急转弯的话题,手指摸上衣领,寻找着污点的位置。

    “这里吗?”

    “往上一点。”

    “这儿?”

    “再往右偏一点点。”

    他的手还是错了位置:“这里吗?”

    她耐心地回答:“有点过头啦,再回来一点。”

    汤骏年用力地将这一处折了折,做下标记。

    虞谷秋这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时候衣服的顽固污点光靠洗衣机一通乱洗是无法去掉的,看不见的话就很难知道到底哪里脏了,哪里需要重点处理。

    这样想着,她求证地问出口。

    汤骏年点头道:“之前有一件白T做饭的时候溅到油点了,放洗衣机里没洗干净,我不知道,穿了很久。”他把难堪的往事像玩笑一样讲出来,“直到后来有人跟我说,你怎么老不洗衣服。所以我想,黑色的话可能别人就不会发现了。”他又摸了摸衣领刚才折起来的褶皱,“原来凑近还是能看见的。”

    虞谷秋的心被这几句轻描淡写轻轻揉捏着,他向她袒露的是他微小之处无法体面的生活。

    “对不起……”她想到自己心血来潮拉着他买衣服的事,“我当时只以为你买衣服不方便,没有仔细想你洗衣服其实也不方便。”

    他笑着:“这不是很正常吗,不必为自己不了解的事道歉。”

    “那以后多告诉我我不知道的。我也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衣服呀。”她认真地说,“我会告诉你今天的衣服看上去怎么样,脏了也没关系,我会随身带很好用的去渍笔!所以跟我出来的时候,就穿你想穿的颜色,怎么样?这个交易成不成立。”

    汤骏年想,这个人总是能想出奇奇怪怪的赌注或是交易……代价是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但他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那是以他如今的境地绝不该失去的东西。

    他思索的时间,虞谷秋却当他默认了,高兴地问:“汤骏年,你有想穿的颜色吗?”

    他下意识却又不确定地回答:“……棕色?”

    虞谷秋更高兴了,拍掌说:“好巧,那我上次居然给你挑对了颜色!”

    汤骏年笑了笑:“嗯……碰巧。”

    第25章

    虞谷秋对于汤骏年的反应, 侧重点不是刚好巧合的颜色,而是他并不反对她顺势说的“跟我出来”。

    于是,之前已经偃旗息鼓的心思又卷土重来——她可没忘记最开始就想要邀请汤骏年去的展览。

    这个展览已经开展一些日子了, 有时候刷软件大数据冷不丁就推送给她,去的人好评不断, 这让虞谷秋愈发心痒, 想带着汤骏年一起去看看。

    趁着今晚吃饭气氛好,她就出来的这个话头顺嘴提前。

    “那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看个展览?”

    她想保留一份惊喜,没说具体是什么展览, 汤骏年咕哝着展览两个字,听上去兴致并不高。但这并不是由于缺乏对展览本身的兴趣,只是这个娱乐活动在他失明之后也已经成为了禁品。比起期待, 首先涌上来的反应依旧是不安。

    “什么展览?”他追问道。

    “这是个秘密!”虞谷秋自信地说,“但我相信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还在犹豫, 但这回并不像之前那样一口回绝,等这顿火锅结束,终于模糊地给出回应:“那就等之后有时间再说吧。”

    这听上去显然是有点糊弄的话,但虞谷秋就把这糊弄的话当个事办,每天都会问,今天你有空吗?于是汤骏年也不得不认真地对待这回事。

    然而彼此都有时间的日子并不好找,这一约就推到了半个月后。

    这天汤骏年从床上醒来, 闹钟定得比往常早了一个小时,他却比闹钟醒得更早。

    起床, 刷牙洗脸, 用毛巾压掉脸上的水珠,把毛巾挂回去时,汤骏年站在镜前, 抬手慢慢摸起自己的脸,仿佛照镜子似的,他的手就是镜子,摸出有些粗糙的皮肤,没有修饰的眉毛,新长出一圈胡茬的下巴。

    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张脸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他偶尔试图回想自己十八岁时的样子,却像回忆到另外一个人,对着如今的他露出一个讥笑,让他不要和自己扯上关联,他于是匆匆转开念头,无所谓长成什么样。但这一刻不免久违地在意起来。

    涂上泡沫,第一遍顺刮,再涂,第二遍横刮,再涂,最后逆刮,如此反复,确保脸干净了。但眉毛……眉毛却是无能为力。他从未给自己修过眉形,摸了摸茂盛的眉流,茫然地握紧刮胡刀,默默放下了。

    牵着飞飞下楼散步,回程时买两只包子,一只菜包一只肉包,再一提豆浆,以往每一天都是如此,可今天他走到店铺前,停了下脚步,又往前走了。

    老板刚出笼一屉包子,抬头看见汤骏年,纳闷地招呼:“小汤啊,今天怎么不吃啦?”

    汤骏年脚步一顿,心想走得有点慢了……他回身,有点抱歉道:“今天想换个口味。”

    老板理解错意思:“哎哟,总算吃腻了呀,那来个韭菜包啊?”

    “谢谢,不了。”

    “不喜欢我家包子啦?!”老板大声嚷嚷起来,一副天塌了的语气。

    “喜欢的,只是今天不吃包子了。”汤骏年为了显得理由可靠,又补充解释,“包子味道有点大……”

    老板却听出猫腻,眉开眼笑着起哄:“哎哟,我明白了呀,原来小汤今天是有约会!”

    汤骏年一下子着急了:“……不是约会。”

    “不用不好意思嘛!要是成了把女朋友带过来,一起吃包子多好!”

    “不是约会!”他只好又重复一遍。

    老板才不信:“不是约会这么讲究呢?别不好意思啦,带来提前跟我说啊,我额外帮你们蒸个大包子!”

    汤骏年加快步伐,不让老板的话追上自己。

    买了香喷喷的面包回家,再给飞飞准备早餐,点开广播,一人一狗在桌边坐下吃完。收拾完卫生,开始收拾自己——再然后,到了不同于往常的一步。

    他从衣柜最右侧拿出了两套衣服,崭新的,洗完后特意挂在最右边。

    汤骏年先换上了其中一套黑色卫衣和黑色长裤。

    接着,他久违地点开义眼app,反复深呼吸,指尖在屏幕上来来回回,终于拨通了寻求视频通话的按钮。

    等待,等待,等待,电话通了。

    汤骏年紧张地面向手机,率先开口说话:“您好。”

    外放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一声非常模糊的嗯。

    “打扰您一点时间,今天我有和朋友有约,所以想拜托您帮我参谋一下我穿哪一套衣服比较好?现在身上的是第一套。”

    对面又是敷衍的一个嗯。

    汤骏年不动声色地加快语速:“如果麻烦您我可以先挂。”

    对面声音更含糊了,勉强能听出是一句不麻烦。

    也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汤骏年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面对着手机笑了笑:“谢谢。那可能要麻烦您等一下,我换上第二套衣服,您再帮我看看。”

    手机被倒扣在桌面上,镜头黑了。

    *

    虞谷秋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心如擂鼓。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回事——接到义眼弹出来的视频请求时,她正在化妆桌前敷面膜,边等面膜干边刷手机。

    她早在一周前就开始做准备了——新买了一套喜欢的连衣裙,做了一次皮肤管理,修了头发,美甲因为工作的缘故就没有考虑,不然这一周会忙得更脚不沾地。

    不过这种忙碌绝不会让人疲倦,这周下班后奔波去美发店的路上,一颗心像被鼓风机吹着松松软软,充满期待。

    这些准备工作同样是见面的一部分,尽管汤骏年看不见她有多大的变化,她更多的是在讨自己开心,这是去见喜欢的人,多么隆重的准备都不过分,她享受这个过程,于是等待的时间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而当请求跳进来时,虞谷秋斜眼一看,差点拒接。然后她猛地意识到,这竟然是有人在向她寻求帮助!这是她接到的第一通帮助请求!

    脑子里还没余裕猜想对面会是怎样的人,会问出什么样的问题,手机里已经显示出了画面。

    看着那张脸,听到他说你好,她大脑宕机,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对面是汤骏年。

    他使用着那款他并不愿意再用的软件,来询问陌生人为了和她见面而搭配的衣服。

    虞谷秋想象不出来还会有比哪一个画面会比现在更让人心软。

    他也在重视和她的见面吗?

    真想这么直白地问出口,可是不行。

    她下意识地认为不能让汤骏年知道对面就是自己,因为换做是她的话,她会在知道的瞬间就尴尬地退出视频。

    屏幕重新亮起,汤骏年换了一身衣服——白色短袖,棕色开衫。

    很接近她当时为他挑的那套款式。

    虞谷秋眩晕地想,这应该是受她影响吧?!虽然他有说过他偏爱棕色。

    她看着他很忐忑地问屏幕:“打扰你了,请问您觉得我穿哪套合适?”

    虞谷秋不需要犹豫,从鼻腔里哼出“这个”的回答,然后就不再多说,生怕被汤骏年听出来。

    他些微地迟疑,然后点点头,依旧微笑道:“好的,真的非常谢谢。祝您生活愉快。”

    见她没有再回答,视频等了几秒被掐灭了。

    虞谷秋看着再度黑下来的屏幕发呆。

    啊——怎么办?

    已经等了这么久,只剩下一个白天,但打完视频的此时此刻,虞谷秋只想变成一根时针,拨快世界上所有的钟盘,拨到足够他们见面那一分钟。

    虞谷秋煎熬地上了一整天班,终于盼到下班,都已经换完衣服要走,却被院长半路叫住。

    “小谷啊,有客户来,你来帮忙办一下入院手续再走啊。”

    虞谷秋头一次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应下。

    她飞快地转道走向前台,等到看清推着轮椅的女人侧脸时,脚步一下子被某种冲上来的情绪截住了。

    女人察觉到被注视,原本正在观察大堂的目光向虞谷秋扫来,侧脸大片的旧伤疤让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出几分阴森,不过在看清虞谷秋后微微笑起来,礼貌地冲她点头。

    虞谷秋面色如常地迎上去,着手帮人办理手续,目光不时落在一边的老人,容芝兰,交来的病例上患有高血压和老年痴呆,不过这会儿看不出老年痴呆的样子,相碰的目光很是清明,张口对她来了句:“麻烦你咯小姑娘。”

    虞谷秋摇头笑:“不会,我带您们去房间看看吧。”

    到门口时,女人将容芝兰领进房间,两人单独在房间里说着什么,虞谷秋站在走廊里默默等待,夕阳的光路过走廊,光斑在雪白的墙壁上晃着,朝她挥着手。

    “小谷?”

    冷不丁的,她听到女人模仿着院长对她的昵称在身后呼喊她。

    虞谷秋恍然地回过神,应了一声,头低低的,并不看对方。

    “辛苦你了。”女人冲她微笑,左右看了一圈,悄无声息地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虞谷秋看了眼那鼓鼓的信封,立时就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她后退一步道:“您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我不能收,院里有规定不能随便收家属的东西。”

    女人又上前一步:“你别当我是家属,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送点东西多正常呀。”

    “朋友……”虞谷秋这时终于抬起头,视线看向对方,“我们怎么做得成朋友。”

    女人一愣,又听见虞谷秋笑着说:“您放心,您把妈妈交给我们照顾,就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不会辜负您的这份信任。您若实在不放心,得空常来看看就行。”

    女人迟疑着,大概还是很想把装了钱的信封塞过来才放心,正在苦于找能够打动虞谷秋的说辞时,包里的电话响了。

    她匆匆说抱歉,走到不远处接通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能听见一二。

    打来的人显然和她关系密切,虞谷秋能察觉到她的语气和刚才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绷着的语调陡然放松,轻快地说着:“外婆已经入住了,改天我们一起再来。你产检要紧!”

    虞谷秋应当走远一点的,她不应该偷听客户的私人电话。

    然而,她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倒映在白墙上的影子向着女人的影子靠近了。

    “他那人怎么这么不靠谱……不行,产检必须得按时做!”她在哄着对面的人,“我现在就赶紧回去,我陪你去做。”

    虞谷秋盯着墙上的影子,被阳光折得那么小,像幼时的自己同时存在于这个走廊里,一起听着这通电话。

    “一会儿我出发了给你电话,先挂了啊。”

    挂断电话,她手机的微信叮叮咚咚开始即刻响不停,女人看了眼手机,忽然想到什么,表情一亮,转过身来时虞谷秋仍站在原位,仿佛不曾移动过。

    她将微信的二维码页面递过来:“小谷,那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我妈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及时联系我,有空也多多发照片给我,麻烦你了。微信是可以加的吧?”

    “……当然。”

    “那今天就先这样,耽搁你了吧。”她指了指她身上的裙子,“很漂亮呢,是有约会?”

    虞谷秋笑笑,礼貌说谢谢,只是有约。

    心不在焉地交接完,虞谷秋努力转换着情绪,扬起笑脸一路和老人们说着再见。

    林淑秀正坐在通往大门的花园中,手上捧着书,看着挺专心,不过虞谷秋走过时立刻从书中抽出目光看了她一眼。

    虞谷秋挥挥手:“我下班啦!”

    林淑秀点点头:“哦,今天穿得有点特别啊。”

    虞谷秋嘿嘿笑两声,怕林淑秀要八卦,傻笑糊弄过去,又听到林淑秀说:“你过来一下。”

    “我今天不能留太久哦!”

    虞谷秋身型流露出几分迟疑,最后脚步还是跟过去了。

    林淑秀哎呀一声:“着什么急,你要比我先赶着去投胎啊?”

    果然,她嘴里没好听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虞谷秋撇撇嘴,没辙道:“是啊,投胎前您老有啥吩咐的?要把您推去哪儿?”

    “我要在这里看日落,哪儿都不去。”

    “那您叫我来是陪您一起看落日?”

    林淑秀鄙夷地伸出手,蓦然地伸手拽了下她的连衣裙一侧的口袋——仍保持着出厂设置,口袋是用线缝起来的,她忘记检查拆掉了。

    虞谷秋有点尴尬,不过也只有一点。她对待衣服向来如此,买回来后口袋总是忘记剪,封着当摆设。

    “今天要见人吧,还是挺重要的人吧?”林淑秀嘀咕着,“这么去见可不行啊!”

    “……”虞谷秋想了想说,“没关系的,那个人注意不到的。”

    林淑秀轻嗤道:“那可真是个粗心的人,和你一样。”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指甲钳。代替剪刀将她左边的口袋缝线一根根剪掉了。

    虞谷秋局促地站着,想说我来,又怕这句话反而惹林淑秀不高兴。有的人连好心都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霸道,不接受就是错误。可虞谷秋不在乎。她不在乎好心的形式,只要有人能对她露出一颗好心。

    她低头看着林淑秀染黑过的发窝,又抬起头眨了眨眼说:“是您太细节了,就算是我亲妈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发现我口袋没开的。”

    林淑秀一定不知道她讲的是实话,直戳她痛点地调侃:“废话,她连你都认不出来吧!”

    “是啊。”她笑着附和。

    想起刚才加上的好友,女人的头像是一只橘猫,虞谷秋翻看着她的朋友圈,知晓了这只橘猫是她家里养的宠物,十条里有三条都在晒猫,配文:我的小女儿。

    手指往下划动,阳台上的君子兰,女儿婚礼时的照片,儿子发给自己的红包截图,预防阿尔兹海默的科普转载,还有求各路亲朋好友点赞的集赞兑奖。

    一个儿女双全,热爱花草动物,又有点贪便宜的中年女人。

    一个也能在孩子出生一百天时选择送掉她的女人。

    而她们就这样重逢了。

    命运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它让汤骏年一落千丈,如今又来和自己开玩笑了。让曾经被抛弃的她来照顾抛弃她的家庭,她母亲的母亲,她的外婆。

    两个人谁都没有认出她来,认出那个曾经满身伤痕的孩子。

    毕竟现在她穿着漂亮衣服呢。

    而她也对她们俩基本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是从入院的档案里才知道的,外婆叫容芝兰,妈妈叫许琼。

    林淑秀剪完了一侧口袋,拍拍虞谷秋的腰示意她转到轮椅另一边里方便剪右侧的。虞谷秋便走到另一边。

    这里果然是看日落的风水宝地,这个角度,人和倾泻而来的夕阳撞个满怀。

    这样刺目的夕阳真想人落泪啊……可它又那么熨帖,像作用在她口袋上的手,将自生产后就缝在一起的线剪开了。她的衣服口袋,她的身体,都不再是摆设,可以接纳一些东西了,好的坏的,冰冷的暖和的,在这一瞬间将她塞满。

    她兀自惆怅着,突然听到林淑秀大叫一声:“坏了——!”

    虞谷秋猛然低头,口袋的确剪开了,但,剪过头了……

    *

    今天要去场馆,汤骏年就没带飞飞,一手拄着盲杖站在约定好的地铁口旁,另一手挪向后背,手指不安地摸索着毛线开衫被勾出来的一个孔。

    就在刚才,这件开衫在地铁上被人的背包挂件勾住,而对方没注意,一下车时差点连他一起栽倒,可想而知这处瑕疵会有多大。

    此时仔仔细细摸着这处乱毛团,他的心思也跟着一起打结,止不住地烦躁。

    汤骏年缩回手,叹口气,果断在入夜的深秋时节脱下外套,内搭是一件白色短袖,胳膊和冷风接触的瞬间长出一片鸡皮疙瘩。

    于是,虞谷秋走出地铁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反季节的画面。

    他果然穿着她选的那套,但是为什么把开衫脱下来了?

    她着急又疑惑地向汤骏年跑去。

    汤骏年还没有听到虞谷秋呼喊的声音,仅是从众多杂乱的脚步里听到一股向自己急促而来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就调整了站立的姿势,向那个方向望去。

    “汤骏年!”果然是她,“你怎么不穿外套?”也果然是这个问题。

    他避重就轻道:“太热了。”

    “热?”虞谷秋狐疑,“明明待会儿可能会下雨,今晚开始就要降温了。”

    “那等下雨再说吧。”

    “可是你鼻子现在就有点冻红了。你真的热……?”

    “……”

    “快穿上吧!”

    虞谷秋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但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为难。

    她将视线投向他臂弯里挂着的外套,问他:“这是新衣服吗?”

    汤骏年低低地嗯了一声,继而生硬地扭转话题:“我们走吧。”

    虞谷秋直觉他不是因为热,边走还是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不穿呢?你感冒可是刚好不久,不能再受冷的。要是再感冒了怎么办呢?应该也还没恢复好吧……”

    她发动了碎碎念的攻势,终于成功让汤骏年受不了地停下来。

    他迟疑地把手中的外套展开,让虞谷秋一看究竟。

    “啊……”

    汤骏年听到虞谷秋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下子总算不必再被追问,却接着听到了虞谷秋的笑声,这让汤骏年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和不安。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笑,只是默默把勾坏的衣服折起来了。

    然而,动作却被虞谷秋截住,她扯住了他手上的开衫。

    “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嘲笑衣服啊!”她笑着,柔柔地说,“我是在开心我们的巧合。”

    “巧合?”

    “借一下你的手。”

    另一双并不算特别柔软,同样带有一些粗糙老茧的手提住他的手指,将他引向了一处布料。一处空空的,裂开的布料,这里此时挂着一枚小小的别针。

    “这是我特意新买的裙子,就在刚才也坏了……”虞谷秋含糊地避去了原因,“我还纠结了一会儿,但回去换衣服就来不及了,我又总不能穿着工作服来吧,只好就这么随手处理一下……正烦着呢,以为今天就要这样,结果看见你的也破了。”她调侃道,“一个人破的话是尴尬,但两个人都破了呢?那是不是叫缘分?”

    汤骏年哑然,下意识慌张地抽回手,不知走向地在开衫上胡乱叠了几下,但明显和刚才叠衣服时游刃有余的姿势不同,开衫被揉成皱巴的一团。

    “你叠乱啦,再借一下你的衣服。”

    汤骏年再次猝不及防地失去控制,手中的衣服被抽走。短暂的空白过去后,他的世界骤然暖和起来。

    开衫披到了他的肩头。

    虞谷秋一边还在他的耳边碎碎念,说着你得穿啊,这样就不是我一个人破了。

    这瞬间,一股冲动驱使着汤骏年伸出手,凭着感觉伸向她,按住了她的手腕。

    虞谷秋动作一顿,无奈道:“……你还是不肯穿呀?”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手。

    第26章

    街灯闪起, 沿路霓虹。

    虞谷秋走在汤骏年身前,刚才他按住自己的手掌此时正攀在她的肩上。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展览的方向走。

    她一路上四面张望,尽可能地集中注意力做好导盲人的工作, 可在红灯停下的几个间隙,身后的人抓住自己手腕的画面就会倏忽滑过。

    她知道那个动作并没有什么, 他抓住她的手腕, 示意他自己来穿衣服,只是停顿的时间稍长了一点,又或者是自己的感官将他的动作延长了?

    可是……该如何说呢, 被他抓住,且他那沉默的那几秒,虞谷秋的心在乱跳。仿佛他阻止的不是她替他穿衣服这个动作, 而是别的什么,一种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不知道,令人口干舌燥,想要顺手拥抱。

    说到底,是她心里有鬼,才会无端东想西想,乱加注解。

    美术馆的展览时段排到了最后的一个小时,馆内的人并不多了, 他们很丝滑地进入,在门口各领了两副耳机。

    接到耳机的时候, 汤骏年其实都还没完全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展览。虞谷秋和他卖了个关子, 只告诉他是关于声音,他也就没有追问。反而是虞谷秋纳闷地追问了一句:“你不好奇吗?”

    她以为他是没有多大兴趣,但汤骏年表示他很期待。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呢你还期待呢?”她吐槽。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期待。现在不是很流行盲盒吗?”他当时说, “我现在感觉就像收到了一份盲盒。”

    虞谷秋笑了笑说:“那希望能抽中你喜欢的了。”

    答案即将揭晓,她都顾不得先戴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汤骏年的反应。

    他以侧脸对着她,正对着展馆里的大屏幕。屏幕上是钱德拉X射线天文台采集到的图像数据,红橙黄绿蓝紫散发着光芒交织在一起,在黑色的场馆中是唯一亮起的光源,仿佛这里就是宇宙,他们正在凝视星云。

    当然,汤骏年看不见这片瑰丽的图像,但正因为如此,他能通过此刻戴在他头上的耳机来收听这一图像——天文台将采集到的波段量化成了声音,音量会随着光源的忽明忽暗忽高忽低。

    当声音低八度时,那代表着中央恒星的衍射尖峰正在朝宇宙的某处撞击。当声音又高八度时,代表着白矮星喷射。为了最大化地实现这种壮阔的喷流,展览利用合成金属的声音,风声,各种空灵的声音螺旋交织在一起。

    这并非是宇宙里真实发出的声音,宇宙是沉默的,人类却用想象完成了这一壮举。

    看见汤骏年入神地听着,虞谷秋一颗心终于放下来,随即戴上耳机。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图像上闪烁的光标对应着耳机里的声音,声音正在走过这些星群……虞谷秋立刻扭头想要告诉汤骏年这个发现,即便他看不见,但她还是要告诉他。

    她喊了他一声,才意识到他现在听不见呢。

    虞谷秋伸手刚要碰碰他的胳膊,低头看见他的手指,那刚才紧握过自己的手指,原本不该冒出的念头像白矮星喷射出的喷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着。

    她朝四周偷偷看了一圈,大厅里一对人正在分享着展览的观感,他们或许是天文学的专业,聊起来头头是道,说到兴头上意识到声音有点大了,刚好和侦查的虞谷秋对上眼,以为她是不满,露出抱歉的笑容拉着同伴走开了。

    周围的人变得更少。

    场馆骤然安静,虞谷秋的注意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牵绊,又只能绕了一圈回到汤骏年安静垂在身侧的手边。

    黑色的穹顶之下,两个人并肩站立着。一个被星象图照亮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朝身边的另一个身影伸出手。

    虞谷秋在心里甚至杜撰好了说辞,不小心碰到,对,不小心。

    她给自己想好退路,顿在空中的手终于再次往前。那种恐惧和兴奋是知道自己要贴上正在燃烧的锅子,铁壁灼人,她知道会被烫伤的,但没有关系。

    就要碰到他的手指,电光石火,汤骏年天衣无缝地抬手摘下耳机,两人的手背在空中极快地擦过,太快了,到底有没有碰到?虞谷秋恍惚了一下,手已经拼命缩了回来。

    汤骏年卡的时间也太微妙,像是那瞬间能察觉到她伸过来了手。

    他的知觉应该相当敏锐吧,能察觉到也不奇怪。

    可他的动作又无比自然,自然到真的只是瞬间的巧合。

    “这是宇宙里的声音。”他无比肯定地说。

    虞谷秋收起杂乱的思绪,应声道:“……猜对了。”

    他忽然间笑起来:“怎么感觉还是在进行那个猜声音的赌约?”

    虞谷秋反应过来,也笑着回答:“其实这个展览确实是我当时定的题目。”

    “这个太好猜了,你可别小看我。”

    “我知道,但哪怕你会轻易猜出来,我还是很想让你听到。”

    汤骏年无神的眼睛对着屏幕上壮丽的星云,半晌后说:“其实你真的不必带我来这里,也不必劝我开播客分享这些……我并不喜欢这些了,现在。”

    虞谷秋却笑了笑,轻声对他说:“你撒谎。”

    “……”

    虞谷秋提醒他:“你们店里的包厢名字,是谁提议的?”

    汤骏年蓦地绷紧嘴角。

    “我上次去的时候,和你们前台闲聊了一下,她告诉我以前是包厢名字可没那么风雅。叫潇湘阁什么的,客人反应说太像川菜馆了。所以后来征集你们的意见换了门牌。”

    最后有人提议,不如采用宇宙里的名字吧。

    “为我按背的是二十六号。她也是后天眼睛看不见的。我就问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告诉我说,就好像一个人呆在宇宙里一样。我后来有问她,所以用宇宙名字的建议是你吗?她说不是。所以那个人其实是你吧?汤骏年。”

    “因此我在想,会不会你也有这样的感觉。你或许因为眼盲而减少了对天文的喜欢,但某种意义上,也加深了你和它的连接。”

    “如果你没有,那这个展览本身挺有意思的,听听也不错。但如果你也有,我想说的是……我刚才就在你旁边,我们的耳机听到的是同一个宇宙里的光波。所以……”她突然感到不好意思,加快语速,口齿变得含糊。

    她不知道他听清没有,总之他没有追问,这就足够了。在太害羞的时候只希望对方能若无其事,不要给予她反应。

    距离闭馆还有十分钟,两人匆匆听完其他的天文星云,汤骏年走出展馆时仍意犹未尽,他后来明显话多了起来,跟她聊天文相关的话题时音调都是上扬的。

    最令虞谷秋舒服的是,汤骏年聊起这方面时不同于一些人,带着一种我要给你科普的卖弄意味,他会先倾听她,找准她感兴趣的一些名词,再把名词解剖开,但不会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沉浸到自己的嗨点中去,点到即止,让虞谷秋听得抓心挠肝。

    她原本只是因为觉得他喜欢才故作兴趣地提问,这下倒是真的想他再多说一点。

    “我说真的,你真的很适合去开播客给人讲点东西的!”虞谷秋现身说法,“你今天已经成功安利到我了。”

    “真的……?”

    虞谷秋猛烈地点头:“我本来以为这些科学相关很枯燥,但听你讲背后的故事,觉得就好像这些星系啊人造卫星啊都有情感一样。”

    “不过,讲解这种账号的已经有很多了……”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坚定。

    “那些账号我也点进去过,坚持不了几分钟。你讲起来就不一样了。”

    他忍不住笑了:“那是因为我还没讲满几分钟。”

    虞谷秋不正经地帮腔:“那也有可能哦,不全部听一下不知道。”

    “……再说吧。”

    “如果开了,你要第一时间把链接发给我。”她嘱咐道,“我要做你的第一个听众!”

    “那不太可能。”

    “……为什么?”

    “除非你是审核员。”

    “……”

    面对汤骏年冷不丁蹿出来的幽默,真让人意外地哭笑不得,该不该捧场呢……虞谷秋最后选择翻了个白眼,反正他看不见。

    再然后,她偷偷地笑了。

    有些人只会对身边感觉熟悉和感到安全的人才会露出幽默感的一面吧,至少她认为汤骏年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已经被算在这一列了,对吧?

    *

    两人离开展馆后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去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店面装修很高档,暖气也开得很足。

    虞谷秋早有打算处理汤骏年的那件开衫了,不然他回去后那件衣服肯定就束之高阁。因此两人一入座,她就向他伸手道:“你把衣服脱给我一下。”

    他茫然:“在这里?”

    “这里很热,脱了不会感冒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

    “给你处理一下勾线呀。”虞谷秋理所当然,“你自己弄比较麻烦吧,我顺手帮你处理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她知道汤骏年会难为情,直接上手去把汤骏年的开衫给扒下来了。汤骏年还条件反射地捂了下身子,看得虞谷秋脚一趔趄差点笑倒。

    “好,你的衣服被我打劫了,乖乖等一会儿!”

    虞谷秋故意恶声恶气地“恐吓”他,一边从自己破洞的裙边取下了别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诚不我欺。多亏了这个别针可以轻松处理勾线。

    她低头修理衣服时,冷不丁的,汤骏年忽然发问:“接通我视频的那个人,是你吗?”

    虞谷秋手一抖,别针差点刺穿手指。

    她愕然地清清嗓子:“……这你都能听出来?”

    她总共就说了两句嗯,一句这个,还是故意压着嗓子说的。

    他淡淡道:“眼睛不好之后,对声音会很敏感的。”

    “所以你当时就认出我来了……那你干嘛当时不问我?”

    “因为我看你想假装不认识我。”

    “呃……”人尴尬的时候就想揪点什么,虞谷秋只好揪紧手中的开衫,而一想到这开衫是属于汤骏年的,尴尬愈加重重叠叠,“我想你不愿意知道是我,不然你会直接来问我。”

    汤骏年不置可否地笑笑:“早知道直接来问你比较轻松。”

    虞谷秋这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重逢那天去找他搭话,不然汤骏年早就听出是她。幸好她的声音隔了十年,他就算想找对照也很难比较了吧,毕竟那是十年……

    菜色上齐,虞谷秋也挑好了开衫上的勾线,汤骏年就以此做借口买下了单,说是修补费。

    虞谷秋也不跟他客气,开玩笑说,那请你下次再穿着勾线的衣服来吧。

    一餐饭吃得极快,结束后她引他去地铁,两人在地铁口分别。他们两个人方向相反,虞谷秋跟他说拜拜,悄悄地站在直梯处看着汤骏年走进电梯。

    门闭上,再看不见汤骏年之后,时间的流速骤然缓慢了。

    就比如电子屏显示的下一辆列车八分钟,她左等右等,灵魂却像久久静置分层的液体慢慢下滑,出窍,想飘去看一看汤骏年走到了哪里,有没有安全踏上回家的列车。

    叮咚,手机响了。

    虞谷秋慌乱地掏出来看,心灵感应一般,竟真的是汤骏年发来的消息,还是两条。

    “谢谢你带我看的展览,就感觉和看见了上次的烟花一样。”

    “不过这次像是世界上所有的烟花都一起绽开了。”

    虞谷秋现在理解汤骏年当年的语文为什么也如此优秀了,展览里听到的所有声音,竟然都不如这他这两句形容来得更令人心动。

    她还在想该怎么回复,又一条消息紧接而至。

    “对了,你是搭宇宙飞船来的吗?”

    虞谷秋茫然,什么意思?

    地下铁在这时呼啸着进站了。

    迎面而来的列风将虞谷秋吹乱,她心头砰砰跳着,忽然明白了意思。

    他当时果然听见了,她蚊蝇般哼哼出声的最后那句——“所以……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因为我们在同一个宇宙里。”

    所以他问她,你是搭宇宙飞船来的吗?

    虞谷秋确信自己对上了汤骏年的脑回路。

    没有过多斟酌,她按开语音,在地铁门的开合声中笑着回答:“嗯,现在我要坐地铁回去了。”

    明天就要大降温,确切的说是从今晚开始,世界就要进入冬天。季节的变化总是悄无声息,不过问哪一天变成分界线,就和人心一样,不过问哪一天,他就从她的梦里出来,进入了全新的季节。

    第27章

    进入冬天, 这对老人们来说是挺痛苦的一件事。很多身体的并发症会在冬天现出原形,心理上也会全面松懈。

    熬过冬天意味着又能开启新的一年。人生么,就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熬过一站又一站,越到终点就越想让人放弃。

    所以养老院会在每年冬天举行活动, 一方面也是庆祝元旦新年。有家属的老人们春节会被接回家, 人聚不齐,但元旦的时候大家都在。

    这个时代的认知里一月一号似乎是只属于年轻人们的节日,毕竟彻夜通宵, 迎接新年,这与养生们的老年人是不合衬的,但院长不这么想, 她也要为老人们举行一个“跨年之夜”,大家一起吃热热闹闹的火锅, 吃完后爱唱歌的老人们上台合唱一首歌,不会唱的就在台下跟着乱哼,这也是虞谷秋每年度过的跨年之夜,她负责为他们放伴奏。

    今天又到了一年一度合唱报名选歌的日子,虞谷秋则被惯例拉来为他们主持大局。不过她很意外这次林淑秀也来参加了,她前两年都是白眼一翻直接回房睡觉。

    “算我一个。”她笑嘻嘻,毫不避讳地说, “说不准今年最后一年,不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歌喉就太可惜了。”

    明明是伤感的话, 但老人们不以为意, 另一位老太紧接着她吐槽:“你可别是害我们啊,要是唱的太难听,没病的都听出有病被你一把子带走了!”

    众人一阵哄笑, 虞谷秋侧过脸抿住嘴巴,觉得自己笑了会有损功德。

    另一位嚷嚷:“就是啊,除非你现场给我们来一段!我们听听审核审核。”

    林淑秀脸挂冷笑,人挪动轮椅往中心一固定,挺着胸说:“那今天可便宜你们咯。”

    大家都很默契地开始鼓掌,林淑秀清清嗓子,闭上眼睛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她哼完两句,众人都安静了。

    虞谷秋回味过来,情不自禁地猛烈鼓掌,她一带头,大家都开始跟着拍手,花园一角变得尤为热闹,吸引了有人过来问:“你们在干什么呀?”

    虞谷秋转头一看,来人是容芝兰。

    “我们在说合唱的事儿呢,你是新来的吧,要不要也来参加?”有人热情地回答,“刚才小林在给我们一展歌喉呢,唱得那叫一个赞!”

    “是很好听呢!”容芝兰笑笑,“我也可以参加吗?”

    很多人纷纷说行啊,直到另一个声音出现。

    “这怎么行啊,她有痴呆,记性那么差,歌词肯定记不住的!”老人随口说,“我昨天才跟她说的我名字,她今天早上出门就不认识我了。”

    讲这话的老人叫范兴平,刚来院里不久,性格大概不算很吃得开的那一类,虞谷秋本来不太知道为什么,但听他今天这么一说,有点理解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点到现在也没能成家,大概太不体贴了。

    容芝兰看向范兴平,张了张口,再出声时声音小了很多,说:“我记得的。”

    “那我叫什么?”

    所有的眼睛都望向她,她和大家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半晌,最终低下头摇动轮椅转身。

    “等一下。”

    虞谷秋站出来,所有的眼睛又看向了她。

    “谁说记性不好就不能唱歌嘛,我们的院里可没有这个规定对不对?再说,就算她记不住词,我会帮忙多教她,你们就放一百个心。”

    虞谷秋说完,一旁的林淑秀也出声了,正对着范兴平开火:“如果记不住词不能唱,那跑调就是罪大恶极啊!你唱起来就跟拉扯的骡子打嗝一冲一停的,都没人喊你退出呢你就躲一边偷笑吧别给我乱发言!”

    范兴平顿时一张脸涨成猪肝红:“啊?!你胡说什么呢,我唱得好不好哪轮得到你说话啊!”

    “我不能说话啊,那我继续唱呗,你要不要也来唱,咱俩二人合唱一段,就刚才那首月满西楼。”

    他瞪大眼:“你要和我合唱?”

    “怕了啊?”

    “……”

    人群里其他人也开腔起哄:“老范啊,怎么不唱了,我们不笑话你!”

    范兴平指着林淑秀嚷嚷道:“我怎么是怕,我是为了她的声誉着想!”

    林淑秀眼睛一瞪:“我的声誉?”

    “男女合唱那怎么能叫合唱……”他涨红脸,“那叫情歌对唱。”

    林淑秀噗嗤一声笑开,斜眼瞥他:“行了老处男,你退下吧。”

    大家又哄笑开,一场小矛盾轻巧化解,虞谷秋暗戳戳地朝林淑秀比大拇指,一回过头,容兰芝已经默默离开了。

    虞谷秋看着她的背影,站了片刻后小跑着追上去。

    “容奶奶!”

    容芝兰停下动作,回头望着她,张了张口,显然也叫不出她的名字。

    虞谷秋笑道:“我是小谷,您要回房间吗?我带您过去。”

    “哦……那麻烦你了呀。”

    她推起她的轮椅,两人前行在光线挥洒的走廊中。

    虞谷秋很难描述这一刻的心情。

    她们的血管里流着隔代的血,却素不相识。素不相识,两人现在的姿态又像一对关系亲密的祖辈。

    走到房间,虞谷秋放下心里的纠葛,提起刚才:“一会儿我去帮您报名吧,合唱。”

    容芝兰摇头道:“不用啦,我说不准明天就不记得这回事了。”

    “那我就明天再提醒您。”

    容芝兰微怔:“谢谢你呀小谷……不过没关系,我刚刚也就是随口一说。”

    虞谷秋本来拉开门打算走了,听见她这么说,又转身站定了。

    “您应该平常喜欢唱歌吧?”

    “啊?”

    “我是觉得如果不喜欢唱歌的人压根不会想凑这个热闹。”

    容芝兰苦笑着揉了揉额头:“毕竟年纪大了,其他做点什么都心有余力不足,唱唱歌就轻松多了。”

    “那您应该来参加合唱。”

    “……可是刚才那个人说的很对,犯糊涂的人就不该参加什么合唱。”

    “哪里对!我之前就和我朋友说过一句话,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该不该的事。”

    提起那位朋友,虞谷秋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

    “我这位朋友眼睛看不见。但是之前我们一起看过烟花,看过电影,看过展览。而容奶奶你还可以唱歌,为什么不唱呢?”

    “对啊外婆,为什么不唱?”

    门口突然横插进来一个男声,虞谷秋诧异地看过去,一身灰色运动卫衣的年轻男人两手各拎着一袋花生酥和果篮站在门口。

    容芝兰眉眼一亮,语气已与刚才截然不同。

    “承承!你来怎么不告诉外婆呀。”

    “想赌赌看外婆今天认不认得出我。”男人笑笑,“看来今天运气好,赌对了。”

    他走进来,对上虞谷秋的目光,她不着痕迹地回避开视线。

    他眼神一闪,开口招呼:“你好,我是周承意。来看看我外婆。”

    “你好,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虞谷秋站起身,烫屁股似的,匆匆推门离开。拉开门把手时,她听见身后的人偏过头来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虞谷秋。”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

    周承意。

    整个下午,虞谷秋偶尔会走神地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在她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碰见了。

    那个女人的儿子。

    短短一个照面,她并没有感觉他们长得有多相似,完完全全就是陌生人。

    如果在街头两人擦肩而过,她绝对不会想到对方身上和她流着差不多的血吧。

    接下来又会有谁来这里?她的女儿,她的丈夫……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性虞谷秋就感觉到疲惫。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像上次一样。

    ……那要不要再趁机去清身盲人会馆呢?

    这个念头一跑出来,心头蓦地一松,脑袋的胀痛立刻神奇地缓解了。

    虞谷秋走上公交,坐进后排,第一件事不再是惯性地塞上耳机听音乐或者播客,而是迫不及待地给汤骏年发消息。

    “你今天有排班吗?”

    眼巴巴地看着消息发送,但迟迟没有回。

    虞谷秋撇撇嘴,又将脑袋抵上车窗,心不在焉的,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手机。直到等到汤骏年的消息,顷刻坐直身子。

    “今天休息在家。”

    虞谷秋顿感失望:“那真不错啊……”语气一点也听不出不错就是了。

    “现在在坐车吗?”

    他从她的语音掺杂的背景声中听出端倪。

    “嗯,刚下班,今天打算去按摩一下。”她小声咕哝,“可惜你不在。”

    “那路上无聊的话,要不要试下听听这个?”

    汤骏年发过来一个音频文件,上面没有文字,是以日期为标题的数字。

    虞谷秋不明所以地点开,经过几秒的空白后,属于汤骏年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你们好。”很迟疑的开场,“我叫汤骏年。”

    虞谷秋心头一跳。

    这难道是……她带着激动的心情继续往下听。

    “这是……我新开通的播客,以后想和大家聊一聊天文宇宙。这方面其实已经有很多不错的账号了,我在开始之前做功课听了很多,真的讲得很好,听完后会让人觉得跟宇宙比起来,人类算什么呢?太不值一提了。对人类而言有意义的时间在宇宙里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人类的苦难放到宇宙里会比粒子还要微小。”

    “我在十年前经历过一场车祸,世界就像宇宙爆炸那样天翻地覆,开辟出了新的宇宙,这个宇宙没有任何星云,漆黑一片……因为我的眼睛从那时候起就看不见了。”

    “看不见之后,我必须得被迫放弃很多事情,那些我生命中很渴望的和喜欢的东西,天文就是其中一样。因为当你知道你无法再在你喜欢的事情上有所成就的时候,再接触它就是一种痛苦。所以我尽可能地告诉我自己。我不再喜欢这件事。”

    “然而,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真正不去接触。我依然偶尔会听相关的广播,听新出的这方面的书,只是出发点不再相同。以前纯粹是憧憬,而现在……我只对这些宏观的东西感兴趣,我才能做到暂时忽略微观,忽略我自己。”

    听到这里时,虞谷秋激动的情绪早已急转直下。

    她感觉自己走在他内心的泥沼中,每一个听到耳朵里的字都是粘连的,痛苦万分,却又被云淡风轻地讲出来。

    “而能有什么比宇宙更宏观呢?或许只剩下宗教了。人一旦真的把一切都赌在宗教上,或许就会立刻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因为开始相信来世,很容易就松掉仅剩的一根筋骨,所以宇宙刚刚好,够虚幻,也够真实,来去都有定数。”

    汤骏年的声音过分平静,轻舟似乎已过万重山,水面上连涟漪都没有。

    “如果本身就对宇宙感兴趣的人来听,那固然非常好。但如果,此时你正处在一个对周遭绝望,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漆黑宇宙中,也许也可以尝试着来听一听我的播客,总有一刻,在同一时间,有另外的人也正在收听着。”

    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变调,掺入并不明显的笑意。

    “这样的话,有个朋友对我说,就不是一个人在宇宙里了。”

    汤骏年发过来的音频到此为止。

    虞谷秋闭上眼睛,反复拉着进度条的最后,汤骏年清清浅浅的那半句,“有个朋友对我说”。

    她是他不指名道姓的朋友。是影响着他开通播客,放到最后来讲的,压轴的朋友。也是为了完成让她第一个听到的要求,没先上传就发给她的,也许对他来说有些任性的朋友。

    她胸口涨满,却故作高傲地敲下听后感。

    “这个朋友是谁,好难猜啊。”

    汤骏年配合她演,笑笑说:“是一个名字里带着季节的朋友。”

    “……嗯?”

    虞谷秋心头漏跳,惊吓随着声音泄漏出去。

    汤骏年淡淡反问:“怎么了,你的名字里不是带有冬天吗?”

    虞谷秋干笑两声:“是、是的……”

    第28章

    虞谷秋来到清身按摩会馆, 又点了二十六号。

    她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除了一次二十六号不在,其余都点她, 因此二十六号进来房间时听到虞谷秋的声音已经认识了,说道:“是你啊。”

    虞谷秋有些郁闷:“你们的耳朵真的好尖啊。”

    她了然:“你们?……哦, 你是说你那个朋友吧。”

    “对。”虞谷秋将义眼被听出声音的事告诉她, 顺便问,“你有用过这个app吗?”

    她摇摇头:“我比较怕跟陌生人交流。”

    “啊?”虞谷秋惊讶道,“可是你做这份工作……”记得第一次来时她还很娴熟地跟自己搭话。

    二十六号苦笑道:“那是为了工作嘛。”

    “……那我们还挺像的!我自己的房子也是一团乱, 还被我同事吐槽过说想不到会这样。”

    “因为你的工作很辛苦啊,下班偷懒再正常不过了。今天主要想按哪个部分呢?”

    “今天也是脑袋比较痛。不过在按之前我想先给你听个东西……这也是我今天的主要目的!”

    “嗯?”

    “我帮你戴一下耳机可以吗?”

    “哦哦……好。谢谢!”

    虞谷秋拿出自己的耳机塞住她的双耳,随后掏出手机, 点开了其中录下来的一个音频。

    二十六号安静地站着,灰白色的眼睛望着半空, 仿佛听到失神的模样。

    虞谷秋低头看着音频的进度条走到尾声,二十六号恍然地摘下耳机,不确定地说:“这是什么声音?很空灵,有点像宇宙。”

    “这是这个房间的声音。”

    “……房间?”

    “木星呀。”虞谷秋挠挠头,“我去了一个关于宇宙声音的展览,看到了关于有一段‘木星’的声音,当时就想到你。我就录下了可以录的部分给你, 想让你听一听。”

    二十六号愣了片刻,无措地说了声谢谢。

    虞谷秋摆摆手, 又意识到她看不见, 麻溜地上了按摩床。

    “来吧,我准备好啦。”她把脸埋进小圆框里,闭上眼睛说, “今天你就不用勉强自己和我说话了,以后也不……嗷!”

    二十六号的手有力地按上虞谷秋的肩头,逼得虞谷秋嗷地痛叫出声。

    她听着她的痛叫,忍不住笑着说:“不勉强。”

    “……什么?”

    虞谷秋还没反应过来。

    “朋友之间的聊天为什么会勉强?”她温声道:“我叫栗舒,你呢?”

    虞谷秋当下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虞谷秋。”

    一说完,她想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栗舒可是和汤骏年在一起工作的,也不知道他们平时会不会交流。

    她亡羊补牢道:“但是你可以叫我小名!冬冬!”

    栗舒笑道:“好有趣啊,你的名字是秋,小名却是冬。”

    虞谷秋汗颜,心想其实是自己取假名的本事太烂。

    栗舒说:“不过我没有小名,你可以叫我……呃,栗子吧。”她也临时想了一个。

    虞谷秋心想她取名字的水平和自己半斤八两。

    两个人一边按着,一边聊着有的没的,互相分享无关紧要的琐事,时间眨眼而过。

    在倒计时的钟响起时,虞谷秋就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再加半个钟,但最后几分钟她翻过身来,看见栗舒捶了下自己的腰。

    虞谷秋忽然就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栗子,其实你们才更经常腰酸背痛吧……?”

    栗舒不大在意地说:“是呀,职业病嘛。偶尔自己按几下,按不到的地方就请同事帮帮忙。不过大家都挺忙的,基本还是得靠按摩仪。”

    虞谷秋不自觉地回想起汤骏年的房间,卧室她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但客厅她的确没看到过按摩仪的影子。

    “你是要买按摩仪吗?”栗子问,“挺好的,如果没空过来,自己在家用仪器按一按也是不错的选择!”

    “唔……你在用的牌子可以推荐给我吗?”

    “按摩仪这个东西分人的,我用的好的并不一定适合你,因为每个人劳损的肌肉部分不一样。你要买的话我推荐你去线下,亲自试一试才知道哪款合适。店我倒是可以推荐给你!不对,其实你不一定需要去那……”

    “为什么?”

    “我知道的只有那家店会专门卖一些有盲文标志的包装产品,所以我只去那家店。”

    虞谷秋声音扬起:“那更要告诉我了!”

    那家店就离按摩馆不远,按完时间还早,虞谷秋就一头冲向了店里。

    店员很热心地迎上来问:“您好,请问看点什么,我帮您介绍啊!”

    虞谷秋视线往店内逡巡一圈:“我想看看按摩仪。”

    “没问题!这边来,我带您体验一下最近几款卖得不错的,您试试。”

    虞谷秋刚说完谢谢,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个男人拎着一台榨汁机风风火火地冲进店里,拉住店员嗓门很大地嚷嚷:“喂,我要退货!”

    店员对着两个客人左右为难,虞谷秋摆摆手说:“你先去处理那边吧,我自己试就可以了。”

    朝按摩区没走出两步,她忍不住八卦地竖起耳朵听着传来的对话,男人在抱怨果汁打出来全是渣。

    店员歉意连连,建议道:“产品质量应该是没问题的,您是不是切块和水量的比例没调整好……”

    “你意思是问题在我呗?现在这个时代产品都做那么卷就是为了迎合顾客啊,你却教我去迎合机器?那我为什么不买个更大功率的回去呢?网上都七天无理由,怎么你们线下不行?”

    “真的很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我们店里规定如果质量没有问题是不能退换的……”

    “我用的不顺手不就是质量问题吗?”

    “这……”

    “小董。”一个男声蓦地从另一排货架的方向传来,“我来吧。”

    虞谷秋最近也开始对声音很敏感,于是立刻意识到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好像刚在哪儿听过似的。

    她偷偷望过去,感叹世界之小。

    怪不得熟悉,的确是下午刚听过的,那个走进房间里来问她名字的青年。

    不过周承意的打扮和下午的样子有很大区别,穿着店内的贩卖制服,脸上还架了眼镜,松垮的头发此时被发胶收拾得服服帖帖,看上去有一种恶心的成熟。

    虞谷秋轻微撇了撇嘴,背对着他们站在货架前装模作样地拿起东西,耳朵更好奇地竖起来,想看看他怎么面对刁难。

    周承意迎上男人道:“我是店长,您想退货我可以帮您处理,也可以免费帮您换货,按照您的意思换成更大功率的,您看可以吗?”

    男人表情爽朗起来:“话能讲通就一切好说了。”

    “不过我建议换之前您先来试用一下,我们这里有样机可以提供试用。免得您换回去不满意又再跑一趟,这多麻烦您,对吧?”

    “那倒也是……不过你们店里可以现成榨汁?我上回来怎么没有呢。”

    “您今天来得巧,店里正好拿回来一个果篮,您想喝什么都能给您榨。”

    虞谷秋嘴角一抽,那不会是他下午带去送外婆结果又拿回来的那个果篮吧?

    周承意引导着男人往榨汁机摆放的区域走去,虞谷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这才悄无声息地摸过去,继续背着他们偷听。

    机器嗡嗡地快速打出汁,男人尝了一口后不满地咕哝:“为什么口感差不多啊?你确定这个是三倍大功率?”

    “您再尝一下这杯。”周承意说,“这杯是用您退货的机器打出来的。”

    男人品尝了一口,眉头疑惑地皱起。

    周承意放缓语气说:“是不是口感反而更细腻了?”

    男人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咋会这样?”

    “因为您要打的水果纤维很粗,功率再大也会有渣,这是目前市面上统一的问题。说实话您要退货的这款性价比是最好的,不然我们当时也不会推荐给您,它功率虽然更小,但噪音方面也控制到最小,您对比下刚才三倍功率的机器声音应该心里有数。”

    男人的声音明显动摇了:“那个噪声确实有点大……”

    周承意循循善诱道:“所以我建议您还是留下这一款,只要调整切块的大小和水的比例,就能打出我刚才那一杯的效果。我额外再送您一个刀头。当然,您要换成那个三倍的也没问题。由您来选择。”

    虞谷秋最后听到那个男人犹犹豫豫地说了声:“算了,那就不退了。”

    她对这个偷听半天的结局感到失落。

    比起目睹周承意三言两语化解纠纷,虞谷秋更愿意看到他被别人逼到紧皱眉头节节败退,可惜,她没能看到他狼狈的一面,也就没能保住自己那一点可笑的阴暗幻想,幻想着那对男女留在身边养大的那对双胞胎根本不如自己,于是他们一定会想起她,想起她或许会活得很强大,活得比他们都要好,然后心生后悔。

    不,不应该说这是阴暗的幻想。

    它曾支撑她走过很多人生里艰难的转折,她靠着这样的假想竞争,在无人的擂台上一遍遍地获胜着,以此努力活下去。从这层意味上讲,它是无比明亮的,如白茫茫的大雾,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明亮。

    即便她活得并没有很好,但也没有活得很糟糕,普普通通。许琼的儿子反倒看上去游刃有余,活得很优秀。

    这样他们怎么会想起她呢,不会的。

    她多年来的明亮幻想在这一个夜晚彻底沉没了。

    虞谷秋卸力地闷头往外走,将要迈过店门口时,防盗器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她恍惚地回过神,才发现手中还攥着一只刚才偷听时拿来装模作样研究的电动牙刷。

    声音惊动了其他人,虞谷秋偏过头,和看过来的周承意四目相对。

    他面露惊讶:“虞谷秋?”

    她尴尬地简直想一头撞死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我拿了,不是故意的!”

    他的视线一扫她手中的电动牙刷,快步走到她面前,伸过手,若无其事地将它抽了回来。

    他冲她眨眨眼:“看来你也被我外婆传染了一点坏记性。”

    虞谷秋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说了一句抱歉。

    “没事。你今天是第一次来店里吧?”他寒暄道,“以前没见过你。”

    虞谷秋点点头,干笑了两声,没忍住呛了一句:“你难道能记得住所有来店顾客的脸吗?”

    “那你倒是把我想得太厉害了。”

    他笑着摇头,话锋一转。

    “但像虞小姐这样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第29章

    这或许只是周承意作为店长的待客之道, 但落在虞谷秋耳朵里就显得有些惊悚了。她忍不住想这奉承的话里是不是藏了些意思,总不能是他知道了些什么吧?不可能。连许琼都没认出她来,周承意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虞谷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露出了抽搐的表情, 因为周承意看着她,表情明显闪过惊愕, 随后尴尬, 然后沉默,最后老实了,问道:“今天过来看什么, 需要我帮你推荐推荐吗?”

    虞谷秋这才想起按摩仪还一件没看,但她本来就是提前踩点过来看看,心里计划的是如果汤骏年家里没有按摩仪的话, 就下次带他来这里。

    “不用,谢谢。”走出两步又回头, “对了,周店长。”

    周承意满面微笑地看过来。

    “请问你是每天都在店吗?”

    他轻快道:“嗯!一般来说我周三会休息,你要是来可别撞上这一天。”

    “好的。”一定撞上。

    虞谷秋皮笑肉不笑地再见。

    *

    虞谷秋去电器店并非是一时兴起,因为她正在挑汤骏年的生日礼物。

    他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12月22日,平安夜的前两天,是个很好记的日子。不过这也不足以让人记得十年。

    如果她的人生里不曾经历过十年之前的12月22日, 恐怕不会记到现在。

    那天是大家去礼堂彩排元旦汇演的日子,以班级为单位, 他们班表演没什么新意的话剧, 唯一的可看之处在于汤骏年,他高票被推选为王子,即便礼服是为了节省成本买的最便宜的, 还有点不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就变了质,山寨品摇身一变,会让人错觉也许真是从中世纪的没落贵族里流传出来的珍品。

    至于她嘛,连群演都够不上,是在最角落里拉幕布的。

    这是她自动请缨的结果,她不想上台表演,不喜欢期待别人能够看自己最后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失落,这样的话不如不上台。不过,她又想和汤骏年有更多一点的接触……平常的排练可是会花很多时间的。于是,申请幕后成了最好的方式。

    她算盘打得响亮,但真的到了彩排的那阵子,两人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她忽视了特别重要的一点——平常的排练根本不需要拉幕布,得要等到彩排那天才行。

    好不容易苦哈哈地等到彩排这一天,总算苦尽甘来,居然还特别巧合地是汤骏年的生日。

    她之前还苦于如何送出生日礼物,这下子天时地利人和,她应该可以见缝插针地送出手吧?

    事实上的确有了送出去的机会,不过是和大家伙一起。

    话剧的女主角主动提议要给汤骏年制造惊喜,众人纷纷答应,把各自的礼物都上交汇合在一起,最后一幕是汤骏年的独自谢幕,大家正好能趁机跑到幕外准备,将礼物和蛋糕堆好。

    不过这不包括虞谷秋。

    虽然她也送上了礼物,却不能加入到他们当中。因为她是那个拉幕人,担负着隐瞒汤骏年的重任,他们拍拍她的肩头,说你的使命至关重要。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幕结束时,她拼命地拉着绳子合上幕布,拉得满头大汗。

    幕布外窸窸窣窣一阵作响,女主演叫着汤骏年的名字,拉开幕布将他拉了出去。迎接汤骏年的是众人齐声的生日快乐。

    虞谷秋这时再过去已经不合时宜,她偷偷拉开幕布一角往外看,看着女主演捧上她定的蛋糕,领唱生日快乐歌,看着每个人指着那堆礼物说当中有自己的份,看着汤骏年感激地接过蛋糕,看向每个人的眼睛说谢谢。

    他吹灭蜡烛,闭上眼睛快速地许了愿望,然后切开蛋糕。

    蛋糕并不大,演话剧的同学有很多,切得紧巴巴勉强够,但好歹是够了。一切很圆满,虞谷秋看着他们互相递着蛋糕盘子其乐融融地吃起来,没有一块多余。

    她轻轻地放下幕布。

    礼堂的暖气开得真足,虞谷秋站在空无一人的幕布后头,擦了擦额角再次流下来的汗。

    “虞谷秋?”

    正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个刚才被众星捧月在当中的人,此时探来一只脑袋进幕布角落,正在看着她。

    虞谷秋很意外,略狼狈地侧着身,不想让汤骏年看见自己大汗淋漓的样子,于是也不正眼瞧他,含含糊糊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看见你给我的礼物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并不起眼的礼盒,是她混在其中并没机会亲手送给他的,“还没有跟你说谢谢。”

    “……不客气。”

    “还有,给你蛋糕。”

    他的另一只手里原来还抓着那块蛋糕。

    虞谷秋刚想说不是分完了吗?视线投向他的盘子,那块蛋糕比其他的都要大,上面装饰着独属于寿星的生日快乐贺牌。

    他将分给自己的那块蛋糕拿过来给了她。

    当时虞谷秋以为那是汤骏年的过人之处,他能注意到幕布后还有一个人,就像注意到投票时有一个人没投,所以宁愿牺牲自己的那份也要给她。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或许不仅是因为幕布后还有一个人漏掉,而是漏掉的那个人是她。

    可惜当时他的私心她不知晓,所以怎么说也不肯接,不想让寿星吃不到蛋糕,更何况那是她喜欢的男孩。

    她抿着唇,说自己减肥,然后看着他呆站了一会儿,默默拿着蛋糕走开了。

    厚重的幕布又放下来,一隔就是十年。

    想到这里,胸口涨满遗憾。漂亮的王子仍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还会有人众星捧月地给他买蛋糕吗,不会了吧。

    但是,那个藏在台后的女孩依然满头大汗地用力拉开幕布,轮到她站出来,站到台前,然后亲手送上自己的礼物,她一定会的。

    虞谷秋在摇晃的地铁中给汤骏年发消息。

    “我问你啊,你家里有没有按摩仪?”

    汤骏年很疑惑她突然问这个,但老实地回答没有。

    虞谷秋装模作样地叹气说:“哦……我想买一个来着,想问问你意见。你没有也没关系,能不能抽时间陪我去买一台?毕竟你懂按摩嘛。店就在清身附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汤骏年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不过举手之劳,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她很明确地想要周三去,可惜这周三和下周三汤骏年都有一天的排班,下下周就过了他生日了。

    虞谷秋仰天长叹,看来是逃不过要撞上周承意。都说冤家路窄,老祖宗的话真有几分道理。

    不过有时候冤家的路会比她想象得还要窄,几乎就是一根平衡杠杆,她一人难敌。

    虞谷秋翻了翻手机日历,最新备注上显示着两天后还有一个人也要生日了。

    新入院的容芝兰。

    而这一天,虞谷秋直接看到了他们一家四口。

    *

    养老院会在老人们的生日这一天举办生日会,说是生日会,其实也简单,吃饭的时候额外多煮长寿面,然后看护们给老人唱生日快乐歌。给容芝兰过也不外乎如此,她这天的病况不错,记得自己生日,也没乱认错人,高高兴兴地吃完了一整碗长寿面。

    接着虞谷秋领她回房间午休,一打开门,小礼花在她的头上炸开了。

    拿着小礼花的人虞谷秋从未见过,但转瞬之间,她想起来了,在许琼的朋友圈里看见过对方穿着婚纱的照片。

    这是许琼的女儿。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此时有些惊吓地拍着胸口嘟囔:“哎呀,怎么是你先进来,我以为是外婆呢!”

    许琼连忙惊叫道:“都让你悠着点了,怀着孕还不小心!”

    周承意手上也拿着礼花,从后头探出个脑袋:“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没看清啊还怪别人,看我就沉稳多了,嘿,外婆——”

    容芝兰此时开门走进房间,终于迎来了对的礼花。

    不过周承意也被遭到了训斥,许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袋:“等下这满地的彩带你收拾,别加重小谷的负担。”

    “是——”

    容芝兰呵呵一笑:“你们都来了呀!”

    两鬓掺着斑白的中年男人也捧着鲜花现身,笑道:“妈生日,我们必须到齐啊。”

    此时,那些误打给她的彩条还挂在虞谷秋的发间。

    她站在门口一步未动,身后抵着暖气片,将后背烤得发烫。顺手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未察觉的彩条还可笑地挂着,将她变成一个漂亮的装饰品,安放在房间一角。

    虞谷秋汗淋淋地想,为什么她的人生总是这么高热的,逼仄的一个角落呢。总是有一块幕布横在自己面前,有形的,无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冲出去,还是躲起来。

    如果冲出去,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她得靠想象,想象迎接自己的是愧疚,眼泪,拥抱。又或者需要更好的前缀形容,比如淡薄的愧疚,虚假的眼泪,做作的拥抱。

    在汗水更汹涌地流下来之前,虞谷秋选择平静地离开房间。她告诉自己还是赢了,平静就是最高傲的姿态,哪怕她的眼前仍旧是空空如也的擂台。

    午休结束,虞谷秋收拾好情绪,又来到容芝兰的房间。

    那一家四口已经走了,他们送来的鲜花堆在床头,房间里没有花瓶,虞谷秋特地从值班室拿了花瓶过来,走进房间时容芝兰正要上床,她回头来看了虞谷秋一眼,唠叨道:“刚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什么东西落了吗?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虞谷秋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容芝兰是犯病了,将她认成了刚才那四个人中的一个。

    她强忍下诡异感,配合着她说:“还有个花瓶忘记拿给你了。”

    “哦,放那儿吧,放那儿吧。”

    容芝兰在床边坐下,重复地嘀咕着。

    虞谷秋将花瓶放在床头,问她要自己插花还是她帮忙插上,容芝兰却不应了,而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的脸看。

    她盯了好一会儿,奇怪地皱起眉头。

    “琼琼啊,你脸上的伤怎么好了呀,我刚才都没发现呢!”

    琼琼……原来容芝兰将她认成了她的女儿。

    难道她们之间长得像吗?她没看过她毁容之前的样子,或许吧。

    虞谷秋深感讽刺,她们唯一的母女缘分只在这里,在一个痴呆老人的错念间。

    “嗯,我的脸好多了,你放心。”

    她挑着好听的话安慰道。

    容芝兰怔怔地起身走到她面前,指尖摸着她毫无疤痕的半边脸,叹息着说:“我还担心你的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你这么爱美的小孩子,脸上长疤这么大半辈子……”

    虞谷秋只是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真不该为那孩子挡呀,那热水真的死不了人,大不了就再多几道疤,女娃娃是不该有,可她身上反正全都是了,送出去也没人会挑剔的,怎么会送不出去嘛。”容芝兰放下手,还是有些怨怼,“反倒害了你大半辈子抬不起头。”

    虞谷秋茫然地反问:“为那孩子挡……?”

    容芝兰误解了她的表情。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是我不该提的。送出去的孩子就是泼出去的水啊……是要忘了的。”

    她喃喃着望向空花瓶,花仍散在别处。

    *

    汤骏年接到虞谷秋的电话时,他正在导盲犬基地中听取导盲犬的退休说明会。

    “从今天开始呢,飞飞的工作量需要逐渐减少,不会再带您走复杂路线,它需要学习作为一只‘宠物犬’的生活,允许别人摸,吃点零食,玩玩球。”

    “这表示,我偶尔在路上的时候可以停下来摸它吗……?”

    “对,慢慢地让它察觉到这不再是工作了。至于您也需要学习,可能离开导盲犬一时再依赖盲杖会有不适,但是……”

    汤骏年轻轻打断道:“不会的,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哦……那就太好了。”工作人员摸了摸脑袋,抱歉地说,“我正想跟您说下一只导盲犬的事,一时间可能还匹配不上……”

    汤骏年再次微笑地打断了。

    “我也正想说这件事,不用再费心为我匹配新的导盲犬了。”

    “啊?”

    “我有过飞飞就够了,它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导盲犬。”他又改口,“应该说是我过去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朋友。”

    一向在工作中安静的,除了只在危险之中发出声音的飞飞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叫声。

    工作人员惊愕之余,余光瞥见一只瓶盖咕噜噜地滚了过来,正好落在汤骏年站位的不远处。

    手滑的人不好意思地跑过来捡起瓶盖,工作人员松口气,摇摇头笑道:“我刚刚还以为飞飞在回应你的话,原来是有障碍物。它真的是很聪明的导盲犬呢。”

    “当然,它是最好的。”汤骏年的脸上显现出自豪的神情。

    工作人员干笑两声,想说比起朋友,你更像溺爱孩子的家长。

    他压下吐槽,提醒说:“这个时候你不妨摸摸它。”

    “……可以吗?”

    “可以。”

    汤骏年的神情陡然无措。

    他缓慢地蹲下身,顺着绳子一点一点摸过去,终于摸到了绵软的毛。小狗身上的热气传递到手中,他动作仍是迟疑的,一下,两下,慢慢变得自然,他的手仿佛第一次学会抚摸这个姿势。

    飞飞表现得很困惑,身体弹动了一下,尾巴又在摇晃,舌头一耷,歪着脑袋看向正在抚摸自己的主人。

    汤骏年蓦地停住手,举棋不定地停在半空。

    工作人员引导道:“没事,它只是有点困惑……你再继续。”

    汤骏年又轻轻地将手放到飞飞的背上,它仍旧不安。

    抚摸对它来说意味着错乱,工作的时候就要寂静地活着,这在它短短的年岁里贯穿始终,不能够像别的宠物犬一样获得喝彩,“眼睛”是不能胡乱兴奋的,眨得太快世界就要模糊了。

    因此他们相依为命,能亲近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仅仅是凭着一条绳子牵连着彼此。走过长街,走过高楼,走过孤独,走到日子的尽头。

    在他们分别进入倒计时的这一天,汤骏年落下手掌,终于不必担心自己的触碰让它错乱,能够给予它表扬,像每一个小狗一样,做得好就能获得嘉奖,有温热的手掌漫过它的额头。

    “谢谢。”他小心翼翼地说。

    再然后,手机响起,他不用听就知道是谁——

    不过她平常从来不会擅自打电话,都是发语音。

    他略感奇怪地接起,她失魂落魄的声音传来:“可以见一面吗?”

    听到虞谷秋不同于以往的声音,汤骏年竟觉得这是另一只需要他给予抚摸的小狗。

    他放柔语气:“你在哪里?”

    第30章

    导盲犬基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内, 汤骏年和虞谷秋面对面坐着,他以为她有很要紧的事,结果坐下来, 反倒半天没开口,端上来的咖啡都化了冰, 他能摸到水迹不断淌过手。

    他本想给予足够的耐心, 但又想,或许她是在等自己给她一个开口的契机。

    于是,汤骏年柔声问:“怎么了?”

    虞谷秋搅动着咖啡, 冰撞着玻璃杯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她答非所问说:“你的播客怎么还没有上传呢?我一直在搜,没有搜到你。”

    他呛出声:“在审核中。”

    “审核原来要这么久吗?”

    “……”他投降, “其实我还没上传。”

    “你果然一点都不会撒谎。”

    “看来你很会了?”

    虞谷秋干笑两声:“那我们来猜拳吧,如果你输了你今晚回去就上传。”

    “……我感觉你会作弊。”

    “我不会!”

    汤骏年摆摆手:“我知道了, 我回去之后会上传的。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虞谷秋刚才的活泼又转瞬跌下去,吸管搅着杯子的声音又传来了。她再度开口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来这里是关于飞飞的事吗?”

    “嗯,我有跟你说过吧,它快退休了。”

    “啊,对,你上次说过。”虞谷秋的语气明显更低落了, “就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要不要摸摸它?”

    “可以摸吗?!”

    “基地的工作人员跟我说可以,这是在帮它慢慢转变身份。”他柔声说, “你摸摸它吧。我刚才也摸过它了。”

    话音刚落, 他就听到对面的椅子挪开地的声响,听到她钻下身去,呼哧呼哧着声音逗飞飞开心, 飞飞也呼噜呼噜,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飞飞的声音,哪个是她的声音。

    如果她听到他此时心里的想法,会不会生气呢?竟然将她和小狗的声音听错。

    他两手摸住咖啡的杯子,端起来喝掉了大半杯。

    椅子又一阵往回拖,她的声音回到了他面前。

    “我感觉飞飞很开心!”

    汤骏年想,根本就是你在开心吧。确切地说是逞强着表达开心。在凭借声音的细微之处判断人的情绪方面,他自觉是炉火纯青。

    但表面上他毫无意见地嗯了一声。

    对话突兀地陷入沉默,这次汤骏年完全不着急了,沉默地陪虞谷秋喝着并不美味的咖啡,等待着她愿意开口的那一刻。

    这次再开口,她终于聊起了自己的事。

    “我头痛去按摩的那天,是因为我看见曾经生下我的那个人,她叫许琼,带着她的妈妈来我们院里了。她妈妈叫容芝兰,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入住到我们院里。”

    虞谷秋一开口,这么长时间憋住的话就哗啦啦地往他的方向倾倒。

    “我要照顾她,这无所谓,工作嘛,照顾谁都是一样。难的是工作以外的部分,比如她的家人,那些我现在一点都不想了解近况的人,一个一个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些我原本应该叫他们妈妈,爸爸,妹妹,弟弟……那些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十二岁那年见过,那是第一次。”

    “十二岁的时候,我因为很小的事……春游买零食和家里吵架,他们以为我离家出走是玩笑话,我就真的在一个晚上走了,挑了好久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家里哪些属于我,哪些不属于我。最后发现我只有我自己。我双手空空地出发了。”

    “也不算双手空空吧,我带了存来想去买零食的零花钱,用那笔钱打了车,地址是很久以前我在家里翻到的,有一次过年他们给家里寄来了年货,就那么一次。我记下了地址,但我那时候年纪太小,没考虑到那个地址寄过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气势汹汹地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是只有这里,我还有去处的。”

    她低下头猛喝了一杯咖啡,喝得很急,液体流过喉咙的咕隆声听起来就像哽咽,重复地呢喃着说,十二岁的我认为,我是有去处的。

    汤骏年默默地扬起手,又要服务员要了两杯冰咖啡,一边问:“所以他们是搬走了吗?”

    他的平静给她托了底,好绵软的一张网,她听着,声音得以晃悠悠地平稳降落,再度开口说:

    “嗯,搬走了。我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开门的却是隔壁的阿姨。她看我小小一个人,很耐心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找家人,她告诉我,这个房子在卖呢,不过还没卖出去,里面没有人住。他们去住大房子了,问我是不是找错人,如果是家人,怎么会不带我一起去呢?”

    “我当时站在那里,心想我已经十二岁,我被问过最难的题是奥数竞赛,我见识过了,还会有比这更难解的答案吗?”

    “结果,原来真的是有的。”

    咖啡端上了桌,汤骏年听到冰块晃动的声音。

    “我只能告诉那位阿姨,说他们五年前就住在这里,阿姨就去拿了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他们两家人在一起吃饭的照片。她指出那四口人问我,那是不是我要找的家人。我握着照片,脑子很懵。我心想,我只是要来找两个人的啊,不是四个人。我不知道原来已经有四个人了。”

    “要是再多我一个,大房子就住不下了吧?”

    “然后我就走了,不过钱已经不够我再打车回去。走了很久很久的夜路,幸好赶在天亮之前到家了……不,其实钱是够的。我那一晚更像在和老天爷赌气,如果有哪个人贩子看到我,带我离开就好了。我当时有这样的念头,这样也算有其他的去处。那会有一个人在察觉我不见后哭吗?现在想来真是太白痴了。幸好我无处可去。”

    “然后在楼下用走路省下的钱买了早餐回去。他们都夸我贴心,完全忘记昨晚我其实在发脾气。连我自己也忘了。”她憨笑两声,“这就是我无人知晓的离家出走。本来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终于,又有一个人知道了。不过你也要替我保密,真的很丢脸。”

    汤骏年一时没说话,因为不确定自己的语调还能不能和刚才一样平稳。

    他怕她听出来,光是听着别人聊自己的童年往事,对方没有流泪,他却有先一步想要替她流泪的冲动,这说不明白。

    他很克制地从喉咙里飘出一声嗯。

    虞谷秋没觉有异,将时间线拉回现在。

    “但到现在这个年纪,我对那边的家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最好的选择就是做陌生人,我自己活得非常自在,他们觉不觉得亏欠我我也不关心。”她忽然咬住牙关,“但我刚才从容芝兰那里无意间察觉到了一件事。”

    她突然又沉默了,很长的沉默过后才再度开口。

    “许琼的脸上一直有烫伤的疤,起先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如今我发现可能和我有关……”

    “也许是为了保护当时的我才被烫到的。”

    汤骏年默默地拧起眉头。

    如果是真的,这在他看来,比起她所经过的寂寞痛苦的童年相比,那点烫伤算得了什么?

    她根本不应该为此感到任何愧疚。

    他小心地斟酌措辞说:“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虞谷秋听完之后却笑声连连。

    “等等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嗯?”

    “我绝对不会愧疚的……热水又不是我弄的,我只是个小婴儿,能做什么?我更不会感动释怀,觉得她当时保护过我我就应该改观,认为她其实很爱我。如果真的爱我,又怎么可能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呢?”

    汤骏年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同时又浮出一点茫然。

    “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虞谷秋事不关己地,轻飘飘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那种感觉就像是看见了一张过期商品的海报,我再也买不到了,可是我却突然想要……”

    “我只是想要问问她。当年热水泼过来,她俯下身来抱住我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不能妨碍送我出去,还是心里想,这是我的孩子。”

    虞谷秋说完,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掩饰地拿起杯子,化掉的冰正沿着杯壁冒水,冷气透过掌心一直闷到胸口。

    汤骏年一直很安静地听着,他真是个特别好的听众,安静,适时地问两句,并且看不见,她不用管理自己的表情,只需要控制声线就好了,他应该听不出她的难过,应该是这样,他的表情太平静了。

    啜完两口咖啡,情绪也被冰镇完毕。虞谷秋不需要再掩饰什么,她也平静下来,轻快道:“找你就是想说两句,接下来不打扰你啦,辛苦你当我的情绪垃圾桶。这顿咖啡我请你!”

    两个人出了咖啡厅,天早已黑透,这地偏僻,路上车少,灯也少,月亮竟是最明亮的灯,远远近近地跟着他们。虞谷秋去拉汤骏年的手放到自己肩头,一边下意识地说了句:“天很黑,要注意脚下。”

    说完,她一愣,汤骏年也是一愣。然后他笑了,轻轻地点了下头。

    虞谷秋接着说:“天很黑,不过月亮很亮。”

    这样漂亮的月亮,会是诗人抬头后写出镜花水月的夜晚,古典的月亮削弱了现代的城市,她领着汤骏年开始往前走,没走出两步,汤骏年忽然说等一下,她便停下来,刚想回头问怎么了,是不是踩到什么,他却搭着她的肩继续往前走了两步,两人的距离骤然消失,月光从他们之间被挤出去,他柔软的拥抱从身后盖了上来。

    虞谷秋惊愕地眨了一下眼睛,拥抱已经如潮水退开。

    他非常、非常短暂地从背后抱了她一下。

    “我不知道她当年拥抱你时是怎样想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想。”汤骏年说,“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在那一刻拥抱你。和爱和算计都没有任何关系。你该有纯粹的拥抱,就算以前没有过,以后的人生肯定会有的。”

    虞谷秋的眼泪忽然流下来。

    她那么辛苦,一直忍耐着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模糊了眼睛,抬头看月亮时,月亮真成为了水中月,波光粼粼,倒映着谁的真心。

    她回过身,扑上汤骏年,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他用力拥抱住了,用力得甚至撞着他往后倒退一步,害得两个人摇晃着就要双双跌到。

    他不得不再次伸手抱住她,稳住两个人的身体。

    她将额头抵着他的胸口,眼泪落得乱七八糟将他的衬衣染湿,鼻音很重地说,那再给我一个这样的拥抱吧,要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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