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天虞谷秋是夜班, 隔了一整个白天再见到容芝兰,她已经完全不记得错认这回事,虞谷秋帮着进行晚间的洗漱, 她改口叫她小谷,叫得非常亲热。如此亲热的昵称让虞谷秋感到寒冷, 让她更想念昨晚的拥抱。
她觉得汤骏年真是太好脾气了, 她就像一个无赖的客人,说要拥抱,还要久一点的语气那么理直气壮, 就像在说“要一杯奶茶,大杯”那么自然,把拥抱当作大中小杯的计量一样索取, 而他就像店员一样给了她。
当下的勇气现在再回想直叫人双颊发热。
虞谷秋甩甩脑袋,禁止工作中走神!
走到下一个房间时, 她心头一慌,房间里居然没人——下一间也没人。另外又推了四五间,有三间都没人。
这么多人都不在,虞谷秋反倒又不慌张了。她立刻奔去活动室,一看,果然大家都聚在一起,表演合唱节目的老人们正凑在一块排练。
她推门进去时, 正好听到歌曲的尾声,居然是那首《月满西楼》。
“你们定下唱这首啦?”
她定睛一看, 站在最中央的可不就是林淑秀。
“小谷来了呀!”最前排的老人乐呵呵地问, “怎么样,我们唱得还行吧?”
“太动听了!你们都保护好嗓子,这么晚该休息了, 明天才能保持最好的精神排练呀。”
虞谷秋好言好语地开哄,一面使劲给林淑秀使眼色,对方收到,朝她眨眨眼,很有魄力地在人群里拍了拍手说:“听小谷的话,解散!”
老人们纷纷散开了,林淑秀手推着轮椅慢慢地滑过来,跟虞谷秋说:“你那天可得给我来!我可是主唱!”
“真厉害!”虞谷秋海豹鼓掌。
“还好啊,我觉得就那样吧。”
最后排慢吞吞走过来的人突兀地插了这么一句进来。
如此扫兴的腔调,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范兴平。林淑秀一个白眼飞过去,也不辩解,冷笑着掏出手机,操作了一番之后,她的手机开始外放鬼哭狼嚎的《月满西楼》,正是范兴平的歌声。
范兴平脸色大变,嚷着赶紧关掉扑过来,林淑秀眼疾手快地把手机往虞谷秋的方向一扔,乐呵呵地大喊:“快接住!”
虞谷秋手忙脚乱地去接,免得手机真砸坏了,刚落到手里,范兴平又转头朝虞谷秋这里扑过来。
虞谷秋立刻伸手按住暂停。
范兴平也跟着停下来,气喘吁吁道:“还是小谷善良啊……知道不欺负人!”
虞谷秋挠挠头:“啊?我是觉得太难听了……”
林淑秀和剩下的几个老人爆笑。
范兴平两眼一翻,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他又气势汹汹地冲向林淑秀,磨牙道:“你偷录我唱歌,之前还要和我对唱情歌,林淑秀你老实说啊是不是暗恋我?”
林淑秀学着他两眼一翻,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老天啊,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羞辱我的脏话。”
“……”
又是一顿爆笑,虞谷秋也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
林淑秀理直气壮道:“我录你是知道你肯定会犯贱,防着你呢,你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借个喇叭午休的时候循环播放,让你solo出道!”
范兴平要干架的语气一顿,弱下来:“搜咯啥意思?”
其余众人此时终于纷纷劝架,表示不要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范兴平听到这话,刚冒下去的火又七窍生烟,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走之前自觉很找回场子地对着林淑秀说:“你给我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林淑秀哈哈笑着问虞谷秋:“这人是最近在看喜羊羊吗?”
虞谷秋哭笑不得,推着她往房间走,鸡飞狗跳的夜晚总算落幕。
查完所有房间,她终于能够回到值班室喘口气,手机里显示一条未读消息。
汤骏年弹来一条链接。
虞谷秋惊喜地点进去,果然是播客,他没有敷衍她,这次真的开通了。
播客的名字叫「光年的回声」,头像居然是飞飞的照片,乍看还以为他这是萌宠播客,理应不该用这张图作为门面,完全是偏心。
不过虞谷秋却觉得他的这种偏心很可爱。
她按下关注,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成为除系统之外的第一个粉丝。不论以后这个粉丝数会增长多少,她都是第一个听见他的人。
*
自从她关注了汤骏年的播客之后,入睡前开始有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开着汤骏年的播客入睡。
她从高中的时候就迷恋过他的声音,他的声线还是和当时一样清澈,腔调却更显成熟,是个很适合讲故事的声音,让科普都听起来显得很生动。
不过慧眼识珠的人似乎只有她,播客上涨的点击量几乎都是她在反复点击,以很微弱的频率上涨着。
这倒提醒了虞谷秋一件事,她应该换一副音质更好的降噪耳机,以便过滤其他杂质只留下汤骏年的声音。
这刚好可以安排在两个人去电器店那天一起买了。
这一天约在晚上,吃完饭后他们约在清身会馆碰头,再由她带着汤骏年坐车过去。他今天也没带飞飞,而是带着盲杖出行。
虞谷秋故意约了晚一点的时间,寄希望于周承意能不在店内。然而,她一踏入店内就看见了周承意,他正在给一位顾客推荐,没注意到他们进来,她松口气,小声对着汤骏年说:“我们稍微走快一点。”绕过去不要被发现。
“这个店里需要小声说话吗?”
不明所以,他的声音总之也先放得轻轻的。
虞谷秋被突然可爱到,笑着解释:“没事,只是看到了那谁。”
“谁?”
虞谷秋没有跟他讲这是周承意的店,因为这不是什么有必要拿出来单讲的事,估计来了这次就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潦草地说:“不重要啦,我们先看按摩仪吧。”
打发了上来想要给他们推荐的店员,虞谷秋把看中的按摩仪都一一推给汤骏年让他试。他建议道:“我先试不准确,应该你先试,你觉得舒服的我再帮你感受感受,看看频率和穴位有没有不好的地方。”
虞谷秋这时才图穷匕见地说:“可是这不是要给我买的。”
“嗯?”
“这是我打算买来送给你的,所以当然得你试了。”
“……为什么要买给我?”
“你不会忘了马上就要你生日了吧?”虞谷秋拍拍他,“这是给你预备的生日礼物。你不能说不要,说不要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汤骏年脸上显出不知所措的复杂神色,左右为难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虞谷秋已经若无其事地把另一只按摩仪推给他了。
他想了想,直接说:“那就挑个最便宜的吧。”
“我姑且说一下,养老院的工资还是蛮高的。”
“你再有钱我也不想你在我身上乱花。”
“这你放心,我从来不乱花一分钱。因为这回是你一年一次的生日礼物。”
她存下的钱也没别的愿望,房子买不起,但可以买车,起初是觉得养老院在郊区上下班方便,为此她前两年就考出了驾照以此来鞭策自己。但真的存够钱要临门一脚买的时候却心疼了,觉得坐公交车也挺好。她把驾照收起来,换取卡里的数字稳定上涨。
她以为只要看着数字上涨就会开心,没想过有一天如果数字下降她也会开心。
汤骏年不知道他随口的拒绝让她想了很多,仍坚持说:“我并不过生日的。”
“那……那就当我还你礼吧。别忘了还是你先送我礼物的。”
汤骏年哑然,半晌后妥协一步,叮嘱说:“那不用太贵的。我不会常用。”
“啊,为什么?”
“你想我为什么不买?就是这个东西对我没有太大用处。所以不必买贵的。”
“这样啊……那你不舒服的时候怎么办?我是听栗子说做这一行都多少有点毛病的。”
“栗子?”
“就是栗舒啦,你们店里的。”
汤骏年点点头,提到大名他才有印象。
“她这么说也没错。是这样。我的话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冷不丁补充一句,“你和她关系看来也不错。”
虞谷秋愉快道:“也是最近才变熟的,毕竟一直找她按。”
汤骏年按开按摩仪,嗡嗡声响起,他的声音藏在里头说:“你是会对我们这一类人都表达友好吗?”
虞谷秋没听清,凑近道:“你说什么?声音太小啦……”
“我说你这次拿过来的这个感觉还不错。”
“哦哦,那这个做备选!还有几个你再试试。”
两个人试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只。
虞谷秋很满足,这才提起耳机的事:“我还想买一副耳机,你再陪我一小会儿就好!”
“耳机坏了吗?”
“没坏,但想买个更好的,这样听你的播客更方便。”虞谷秋鼓励道,“所以主播不要辜负我为此新买的耳机,一定要做下去,我还等着你的第二期!”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无人问津的频道感到气馁,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变相鼓励他支持下去。
汤骏年灰白色的眼瞳又微微地颤抖着,声音也是,又努力不动声色地说好。
他们转移到耳机的区域,列柜上摆放着几件可以试听的样品,虞谷秋闷头正要挑,脑袋一沉,一样东西从侧旁落下,盖住她的双耳,女声滴滴答答的哼唱萦绕开来,是林晓培的《心动》。
她愕然地侧头,周承意笑着和她招手。
“看你在挑耳机,就帮你挑了这副。”
他指了指她现在头上戴着的。
虞谷秋不悦地摘下耳机:“店长推销的方式有点冒犯。”
“有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朋友?”
“见过三面以上就应该算朋友了嘛。”
虞谷秋立刻转脸去看汤骏年,他在两步开外,头上戴着耳机认真帮她挑选着,听不到他们正在谈话。
周承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对着虞谷秋问:“那位也是你的朋友?”
“去掉也。”虞谷秋不客气地,“你不是。”
周承意不置可否地笑笑,对见过无数难堪的销售来说,她的驳回简直不痛不痒。
“好的这位客人,是在找耳机吗?我来帮你推荐。”
虞谷秋仍是很冷淡地拒绝:“不用。”
周承意顿了顿,忽然问:“我想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感觉你很讨厌我。”
“没有的事。你还是去问问别人需不需要帮忙吧。”
她又看了汤骏年一眼,想在他摘下耳机前草草结束话题,周承意最懂察言观色,这时候却不显机灵,非要逼问究竟。
“是那天礼花不小心打到你?我看你不声不响就出房门了,后来想去找你打声招呼又找不到你。”她不应声,他又问,“还是上回我说你是过目不忘的类型,让你觉得我油嘴滑舌?那我真是冤枉,我实话实说而已。”
真是胡搅蛮缠的小孩,觉得全世界都应该喜欢自己吗?如果不亲近就一定是有缘由,问出个一二三也不会受伤。
果然值得人讨厌,毕竟拥有大把爱的人才不怕胡搅蛮缠。
虞谷秋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选择重新戴上耳机,直接将他无视。
这招挺有效,余光里周承意垮下脸,转头走掉了。耳边,试听的《心动》还在慢悠悠地播放着,她心烦气躁地又摘下来,想换一个别的,就去抓汤骏年的耳机。他身姿板正,正听得认真。
“你这个怎么样?”
他愕然一惊,已经被她抢走。
虞谷秋偷袭得逞,津津有味地往自己头上一戴,耳边却空空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32章
虞谷秋本来听过天气预报不会有雨, 再加上夜晚不需要防晒,她就没拿伞。汤骏年也没带,两个人从电器店买完东西刚走出几百米, 一场意外的暴雨兜头而至,将路上行人全都浇个湿透, 他们也没能幸免。
尤其是汤骏年还走不快, 等虞谷秋拉着他找到可以躲雨的屋檐时,两人衣服全湿透了,更惨的是她刚才手上抱着按摩仪, 为了不把按摩仪淋湿,大衣沾了更多的水,厚重地贴着身体, 水珠不需要拧一把就滴滴答答往下落。
原本,和喜欢的人能够一起在屋檐下躲雨, 这在很多她看过的爱情故事里是很浪漫的。可在这样又冷又湿的冬雨夜,根本生不出多余的旖旎心思。虞谷秋打了两个喷嚏,只希望能立刻奔回家洗个热水澡,不然她已经预见感冒在朝自己招手了。
然而此刻雨势愈见夸张,半会儿都不见消。距离地铁站还很远,打车此时已经排到了百来号人。
虞谷秋无奈道:“现在叫车的人好多,我看看你那边。”
汤骏年把手机递过来让她看。
“你的跟我差不多。”
这场雨来得毫无预料, 所以才会突然堵塞,一时只能认栽乖乖等。
等待时, 汤骏年突然问她:“我仔细想了一下, 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的生日。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切口,突然这么过来,鼻孔一收一缩, 虞谷秋猛地打了个喷嚏。
要扮演另一个人需要注意的细枝末节真的是防不胜防,她完全没意识到,习以为常地把“虞谷秋”的已知信息交代出去了,可这并不该是“吴冬”的已知信息。
“啊……没有吗?”她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着急忙慌地说,“哦,不是你告诉我的,是林淑秀告诉我的。”
“她……?”
虞谷秋连连嗯嗯,趁机添油加醋,想缓和他们的关系:“她一直记得你的生日。”才怪。
汤骏年的脸色又冷下来,不说话了,算是勉强糊弄过关。
又过了十来分钟,在虞谷秋又打了一个喷嚏之后,汤骏年拧起眉头,然后说了一句让虞谷秋大跌眼镜的话。
“我们要不要去找家酒店?如果就近有的话。”
“啊——?”
她怀疑是不是雨声太大,将某个词语听错了音。
汤骏年继续说:“既然雨现在还不停,说明不是疾雨,还得下一会儿。不如去开两间房,你最好尽快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我听到你一直打喷嚏。”
虞谷秋在听清量词后终于回神,一颗心荡着秋千落回去,尴尬地哦了一声。
“但是对你来说不方便吧?你根本不知道酒店的构造。”
“没事。”
说得轻松,但虞谷秋知道他只是不想再让她继续原地受冷。
虞谷秋心砰砰跳着,总之先掏出手机搜索试试,结果还真的有一家,就几百米。似乎天意逼她要走这一步。
“行……那我们过去吧。”
他们运气不错,去的路上正好有家便利店,各自买好了临时凑活的洗护用品。
湿漉漉的两个人来到酒店前台,虞谷秋迟疑了一下没开口,汤骏年便主动开口说:“你好,请问还有两间空房吗?”
“有的,两位是现在入住吗?”
“对。”
“好的,麻烦出示下身份证,电子的也可以。”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操作手机调取身份证,嗓子越来越干,越来越紧,将刚才一直在酝酿的话挤了出来。
“只要一间!”
汤骏年操作的手猛然停住。
前台也迷惑地在两人之间张望,虞谷秋深呼吸一口气,这次语气淡定很多,不再发颤。
“麻烦就帮我们开一间。”
汤骏年压住手机,问她:“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啊,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她压住私心和虚心,“一个房间的话,你不熟悉构造的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可以帮你指。”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要开一个房间!”
“你是不是想歪?”虞谷秋恶人先告状,“我们又不是过夜,只是凑活一段时间等雨停。就这样开两间房还是挺浪费的,开一间还正好省钱。”
“我记得你刚刚还说你工资挺高的。”
“那……那该省也得省呀!”
在汤骏年要继续开口驳回她时,虞谷秋一咬牙,伸出手将他的嘴唇按住了,并且将他反扣住的手机翻回正面扔给前台,龇牙道:“快帮我们开吧。”
前台看得目瞪口呆,看着虞谷秋这副强抢民男的姿势,在报警和开房中犹豫片刻,见汤骏年虽然被按住嘴唇但全然不反抗的神情,心里白眼一翻,哦,情趣!
她噼里啪啦录入完毕,甩过去一张房卡,微笑道:“房间在九楼,今晚房间有多,免费帮两位升级成情侣套房了。”
*
“从门口一直直走过去就是桌子,椅子收在下面,你走过来要小心桌角,两个角特别尖。”
两人走进房间,虞谷秋环顾了一圈,一边给汤骏年讲大致的构造和需要注意别受伤的地方。
她推开卫生间的门看了看:“卫生间就在门口走廊这里推门进去,9点钟方位是洗漱台,11点钟是马桶,淋浴间在最里面12点位置,门口有防滑垫。”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清晰妥当,回头去看汤骏年,他也没什么疑问,说:“我不使用卫生间,你先去洗吧。”
“那你呢?”
“我去门外站一会儿。”
虞谷秋两个眼睛瞪得笔直,想不到他还有如此下策。
她气笑道:“汤骏年,你这么抗拒就是你心里有鬼,朋友之间坦坦荡荡分享一个房间怎么了?”
“异性朋友间会分享房间洗澡吗?”
“可是你看不见不是吗?”
话赶话的,虞谷秋就这么脱口而出。
这句话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比如之前她担心他不熟悉房间构造,说出来就非常坦然,但是这句话一出口,一下子心凉了半截,觉得不对。
心凉,身体也凉,两人湿答答的大衣还挂在身上,像绞刑般扒住各自的身体越收越紧。
汤骏年的睫毛垂下,脸上两条漫长的阴影。
他却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笑着说:“是啊。”
他只说是啊,神情无比轻松。仿佛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才是正常的,她就应该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习以为常的话。类似于天太黑小心脚下,要注意修灯不然楼道会暗,这副眼镜很适合你之类的话才是不要再出现了。
汤骏年摸着桌子坐下来,轻松地说:“那我就坐在这里吧。”
他往那儿一坐,成了这间房间里新添出来的一件家具,和电视、桌子、床一样的没有知觉的家具。
这一幕让虞谷秋看见自己。不久前,她也曾像那样切割过自己的感受。
虞谷秋慌得每一根神经都在跳动,她知道就在刚才她说了一句也许是不可挽回的话。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她要怎么继续解释,一面暗示他要像正常人一样活得自由自在,一面又提醒他有残缺,利用他的残缺为自己的情意做遮掩。
双手双脚好像在发麻,那阵麻意直钻到她的舌头里,话语发苦,她讲不出来。
汤骏年平静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用不着道歉。”
只是最伤人心的往往就是并非故意。
多么天然的一刀啊,在他送向她的时候,距离太近了,喷出的血也就往回倒流,他不用脱下湿衣服,不用冲个澡,就已经开始感觉到身体开始发热了。
但是他仍然记得提醒她赶紧脱下湿衣,若无其事地催她:“你先去洗澡。”
虞谷秋显然没听他的,他没听到任何声音,能够想象到她就僵立在那里,真的犯下大错似的。
他轻轻叹口气。
“真的没什么,你别想太多了。还是说我现在站去外面你才觉得我没在意?”他站起身,“那我还是去外面吧。”
盲杖无声无息地点在房间的地毯上往外走,经过虞谷秋时,他的衣角被微弱地拽住了。
“汤骏年。”她突然严肃叫着他的名字,“我原本不想说,可是我觉得好像现在非说不可。”
他侧身站着,没有将面孔偏向她,但表达了我在听的姿态。
“我那样说只是为了强逼你留下,留在这间房间。因为……”
“因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汤骏年的侧脸完全僵住了。
虞谷秋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在他看来或许会很唐突和冲动。
这的确是她冲动的瞬间……可他不会知道为了这个瞬间,她到底浪费了多少的年月。甚至原本是一辈子都不会到来的瞬间。
但她居然有勇气讲出口了。
在她说完之后,房间一片沉默,虞谷秋第一反应却不是着急探究汤骏年的反应,而是异想天开着——如果自己有机会穿越去少年时代,然后告诉那个只敢在幕布后偷看的女孩,告诉她有一天你会站在那个人面前表明你的心意,你会相信吗?
那个女孩一定不会,但是一定要请她相信,她会在十来年后变成一个勇敢的大人,一个愿意正视自己欲望和情感的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虞谷秋这时终于看向汤骏年,看着他露向她的侧脸,看不出端倪。如果不长久地凝视,不会发现他牙关的位置正在咬紧,肌肉若隐若现地抽搐,像一面死湖,里头有什么东西却苏醒了,冒着头往上呼吸两口,又静悄悄地沉下去,留下一点点波纹。
“抱歉。”他说,“你值得很好很好的人,而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虞谷秋收紧手掌,将他的衣角搅成一团。
“不是你的话,该是谁?”
“至少是一个能看得见你的人,知道你长什么样,能大方地夸赞你漂亮。”
虞谷秋越听越不对,描述太具体,说的难道不是周承意吗?
“……你果然听到了我和他的对话。”
在她抢过他耳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就怀疑他在偷听,但汤骏年面不改色地说刚好一曲听完而已,脸色太正直。
原来他也会撒谎。
她觉得他的设想太荒谬了,耸动着肩头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他周承意,是许琼的儿子?”
“……”
他的脸色此刻变得相当精彩,青一阵红一阵。
“汤骏年,你是不是在吃醋?”虞谷秋越想越好笑,“还是醋到了一个绝无可能的人身上。这个世界上我和谁都有可能在一起,但绝对不会是他啊!”
汤骏年尴尴尬尬地说:“那不讲他,之后总会有合适的人。”
“什么叫合适,看得见我的人?”
“那样是最好。”
“那就只有你了呀。”
“你在说什么……?我明明看不见你。”
“你是看不见我……但却是这样的你看见了我。”
从过去,到现在。
“只有你看见了我。”
第33章
热水冲刷下来, 浸染了大半的寒意从身体里慢慢被覆盖。
虞谷秋一边用泡沫揉开早已半干打结的头发,喷头的水流顺着发丝流下,流过眼角, 这让她想起古早电视剧,如果主角失恋了的话就有这样混在水龙头下流眼泪的蹩脚剧情, 她想着自己是被否也该应景地来上一段, 毕竟她的告白也惨淡收场了。
但是虞谷秋事实上并没有太伤心,情绪被后知后觉的庆幸取代了。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以“吴冬”这个名字在告白的。
这对于告白来讲真的太不真诚了, 如果汤骏年接受,她却出尔反尔说我一直以来骗了你,那情况是不是反而糟糕。
所以虞谷秋痛定思痛, 思索着至少在再一次告白之前,自己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坦诚身份, 然后再明明白白地把少年时代的感情也一并告诉他。但是这个时机不能着急,她已经鲁莽地挥霍掉了一次机会,不能再鲁莽第二次。
理清完思绪,虞谷秋穿着浴袍走出卫生间,发现汤骏年正拿着她的大衣靠近暖气片,试图将衣服烤干。他也许是怕直接放在上面会烫坏衣服,所以傻傻地一直手持着。
而他自己的湿衣服甚至还没脱下来。
“你怎么还穿着……”虞谷秋匆忙地将他手中的衣服抢下, “你把你的也给我,我拿吹风机顺便一起吹了。”
她知道事到如今让他洗澡是不可能了, 只要求他先把湿衣服换一换。
汤骏年这次没再倔, 他脱下其实已经半干发潮的黑色大衣,将它平整地摊到床上。
“谢谢。”
虞谷秋从卫生间拿了吹风机出来,将自己的大衣也甩上床, 一边吹吹头发一边吹吹两件衣服。
以往吹头发的时候总是无事可做,只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现在连镜子都没有,虞谷秋只好盯着大床上并排列在一起两件大衣。
他是黑色,她是灰色,代替他们躺在一起。
虞谷秋空着的另一只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让两件衣服更靠近了一点。凭什么连衣服都要有距离,这不像话!
汤骏年站在一边听着吹风机嗡嗡响,沉闷的房间,涌动的气流里带来发丝洗净后的香气。
他冷不丁出声:“要不你先去卫生间把头发吹干?”
“嗯?这不是一样吗?”虞谷秋平常就懒得把头发完全吹干,她头发很长,全吹干很费力气,要不是吹大衣她估计就不吹了。
“头发先吹干比较好,不然就会有湿气。”
他头头是道地搬出人体理论那一套,虞谷秋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哦了一声就又把吹风机移回自己脑袋上。
“好好,那我先吹我自己。”
“卫……”他欲言又止,最后挫败地说,“好吧。”
虞谷秋略感茫然,汤骏年似乎还是在不满意什么,他干脆走向了窗边,将窗户打开了。
一股潮湿的冷气冲向他,拢起的眉头瞬间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听着窗外的声音。
“雨好像暂时停了。”
“哦……那吹完衣服就走吧。”
“嗯。”
虞谷秋往上一推风档,嗡嗡声加倍。
衬着这个背景,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那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吧?”
“……当然。”
“你不会故意避着我吧?”
“不会。”
虞谷秋转过脸看着汤骏年,心里想,原来他撒谎的时候会像个小孩一样将手背到身后。
*
当晚回去的时候,汤骏年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个房间,不伦不类,房间有床,像是酒店,床边的桌子却是课桌。有水滴落下来,他抬头一看,没有屋顶,头顶是浑浊的天空,茫茫大雨。
正在这时,有人撑着一把晴天娃娃的伞从背后靠近,挡住了这茫茫大雨。
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在想什么?”
他回答她:“刚才想让雨快点停,现在却又希望这场雨下久一点。”
“为什么改变念头了?”她问,“是因为我来了吗?”
梦里的他好诚实,点点头。
“放心吧。”她从背后牵起他的手,两截冰凉的手指贴到一起,“就算雨停了我也哪儿都不去。”
他低头看裤脚,积起的雨水已经没过了,她没看见吗?
“可是这场雨根本不会停。”
她却纹丝不动,笑着说:“那当雨水没过我们,我们就变成两条鱼,变成水母,变成浮游生物也好,只要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汤骏年一个晃神,睁开眼,世界漆黑,仿佛现在才是在梦里。
真想再入睡,继续做一个梦,梦里是彩色的,他很多年没再见过的彩色,真好。不过又害怕做梦,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梦到过晴天。
但这一次雨竟然从梦里落到现实,落到他脸上,手指一摸……
怎么会是眼泪,怎么能是眼泪。
坏掉的眼睛为何还能掉眼泪?
假装自己正望着天花板,能看见天花板陈旧的纹理,他躺在床上久久未动。此时再细想梦里的内容,却是一点想不起来。只有一颗心仍在狂跳,像跑了很远的路停下,心也还在惯性地快速跳动。但这个比喻并不十分确切,他现在仍能奔跑,但是只在跑步机上,就算跑再久再久,也就是被禁锢在原地,没有往前,他已经被钉死了,心却不甘心地越过他往前跑。
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他弄丢了自己的心,可他知道去向。空着的胸口可以随便塞点什么搪塞自己,只要拥有他心的人不要再靠近他,不要听见他不会跳动的心脏。
枕边的手机响了,汤骏年听着语音报出那个名字,若无其事地下了床。
接下来的一阵子,他尽量拖延回复时间,并且每次回复她的内容都刻意显出敷衍。对于她来问自己有没有空的回复更是一律拿工作当挡箭牌。
他们像是回到了刚认识的那个时候。
他用的是很笨的办法,冷处理,这同样是个很伤人的办法。但他知道这招奏效了,她主动发来消息的频率逐次减少,谁会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别说是他这样的人,用冷脸来贴都是一种浪费。
但汤骏年发现自己有点犯贱——那就是在手机没动静之后,他却频频去注意手机,尤其在今天这个日子。
今天是他的生日。
前一晚店长有问他要不要换个班,他说不用,每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不过生日,因为觉得没必要。他是在失明后才明白太阳的重要。明白为什么要区别白日和夜晚。太阳是世界的锚点,看不见,却偶尔能感觉到它照在皮肤上的温度,那种感觉像活在古代的夸父,追逐着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九个太阳。
他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停滞的世界里,所认识的人都活在了十八九岁,包括自己。他们永远不会长大,再回想起时仍是那副面容。世界也是,停在十代尾声的位置。生日此时像丧钟,用来提醒自己:其他人和世界其实都早已往前走出很远了。
这一年也应该如此,睁眼天黑,照常上班,下班,闭眼睡觉,睁眼天黑,生日就过去了。
可大概是今天起床时,他从床头摸到了拆出来的那只按摩仪,心里忽然就有了别扭的期待。好在这点期待并不庞大,像夏天被蚊咬后的小鼓包,他能克制住不去挠它。
到晚上八点的时候,频频翻看的手机终于有了一条来自她的消息,很简略的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足够了。飘忽的期待终于落了地,化成一张柔软的蹦床,他感觉自己快乐地跳了一下。
他忍下这份快乐,工作这时候成为了最顺其自然的束缚,一位客人点了九十分钟,他放下手机,走向房间。
九十分钟后,他礼貌地回复谢谢。
一个晚上能有几个九十分钟?她的心意该在这几分之一中冷却。
最后一个关掉按摩会馆的灯,锁好大门,汤骏年拿起盲杖踏上回家的路。
已经是深夜了,可他走在楼道里时仍能听到巨大的电视的动静,以前没有,可能是楼下的房子卖出去后有人搬进来了。他其实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有很大,也许只是自己的耳朵敏感,别人并不觉得。
默默路过这一层,继续往上走,耳朵却走神地听着那户人家在看什么,但听不出来,插曲却是很耳熟,出现在许多经典影视中的名曲,德彪西的《月光》。
七拐八弯的,他又想起她来。想起那一晚她抱着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天很黑,但月亮很亮。”
他早已不关心月亮,月亮比太阳还要难以捉摸,它连温度都没有,无法被他的皮肤感知。
但今晚他真想看看月亮。
汤骏年在楼道里站了片刻,又静默地往上走,《月光》离得越来越远,走到家门口时仅剩隐约的余音,他却顾不上再听,心头一慌——
他的盲杖刚才打到了什么。
痛呼声随即传来,似乎有人正蹲在他的门口,对方窸窸窣窣地起身,明快的声音传来。
“天,你终于回家了!”
“……吴冬?”
“呃、嗯。”她咕哝,“我等了你好久,都在想你是不是跟别人过生日去了。”
“……没有,我不过生日的。”
“我知道你不过,所以我没带蛋糕来,带了一瓶酒。来一个小聚会!”
“两人能算聚会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嘛。”
“看来今晚月亮也很亮。”
“是啊。”
“真想看看。”
“很美,今晚是满月!”
“嗯……很美。”
清晖一照,心如明镜。她可知他此时说的不再是月亮。
第34章
今天是二十二号, 农历的八月十六,天空一轮满月,来得正正好。虞谷秋长久待着的楼道早已在灭灯跺脚灭灯跺脚的过程中循环数遍, 直到深夜,月上中天, 窗外洒进月光, 她才不再执着地让楼道灯亮起来。
站得好累,早知道该带个小马扎过来。虞谷秋后悔没做好准备工作,揉着泛酸的腿蹲下身, 背挨着门,这才感觉好一点。
为了消磨无聊的等待,虞谷秋再次点开播客, 这些天汤骏年不知不觉地上传了第二期内容,这已经是不知道她听的第几遍。
“大家好。今天想和大家聊一聊一艘探测器, 叫做卡西尼号。”
在各式各样用开篇吸引听众的一众播客中,汤骏年的开头朴实得令人无奈。但虞谷秋津津有味地听下去,想象着他是用何种心情选定要讲这艘探测器,又是何种心情写下文稿。
“1997年,卡西尼号成长到直径三米,高七米,是艘大飞船了。这一年它决定去远行, 但它没有带太多行李,除了必要的食物, 也就是燃料, 还有它的伙伴,惠更斯探测器,最后还有名片——科学家们把几十万个名字刻在了它身上, 那是我们人类的名片。它带着这些东西,在十七个国家联合的厚望之下驶向土星。”
“这一路很漫长,食物不太够,所以它只能节省吃食,甚至向路上的其他行星索要点资助。比如它绕过金星,借助金星的引力弹弓加速,之后又绕过太阳,金星,木星……七年之后,他终于曲折地抵达土星。然而它千辛万苦地抵达之后,面对的却是分离。2005年,惠更斯也有它的使命,它必须从卡西尼号上脱离。”
“惠更斯降落到土星的卫星——泰坦。那是人类当时史上最遥远的一次登陆。它在厚厚的大气层里下降,一边拍照一边传输数据给卡西尼,它拍下的照片很美,天空散落着橙色的薄雾。如果卡西尼能够回复的话,它或许会说我也想亲自看看吧。可是它们之间什么都没能说,没法说。最终惠更斯在一片类似河床的地方着陆,地面覆盖着冰冷的砾石和凝固后的甲烷,这是它的坟场。”
“虽然惠更斯和卡西尼结伴走了一路,但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要分离的。如果说用伙伴描述它们或许不太准确,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母亲和孩子。开始两个人相依为命,但孩子和母亲都清楚它们不能同行到最后,分离就是它们的使命,只是分离比想象中来得突然。在惠更斯工作了72分钟之后,卡西尼飞出了信号范围,它们永远地再见了。”
“接下来的数年,卡西尼开始了独自的旅程。它让我们知道土星光环像一片闪闪发亮的碟片,让我们知道冰冷的卫星上会喷涌热气……它传输到地球的照片有三十多万张,它可以想象到每传过去一张照片时地球的人类会很开心。如果可以,它想继续这么下去,可是食物在这时候吃完了。它仅剩最后一点燃料。”
“避免将来意外坠落后污染到那些可能存在生命的卫星,卡西尼在2017年主动坠入了土星的大气层,最后一点燃料支撑着它燃烧。绚烂的燃烧过后,它变成了橙色的薄雾,是它十二年前收到惠更斯的照片却没能亲眼看见的一幕。”
他平静的声音讲述了一个跨越二十年的故事,一个关于探测器的故事。
二十年对于宇宙是沧海中一粟的一粟,眨眼的时间都够不上,但这是探测器的一生。在他的口中,探测器有自己的心跳,有自己的快乐和遗憾,这是汤骏年眼中的世界,柔软得令人想落泪。
在播客的尾声,他播放了一首歌跟大家再见。
歌词是这样唱的:
“无线电信号中断了/也道别过了/在你的上方注视着你/直到这一刻
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地方/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脱离轨道/就这样飞向宇宙的尽头
再见了自然/再见了引力/再见了/大海、原野、山谷、丘陵……我喜欢的星球。”
这首歌最近已经成为了她的单曲循环。
她低头刷着评论区,像房管一样审阅着别人的听后感。第一条是自己,很傻乎乎的一条评论:是沙发哦!
她在这方面有点过时,以前上电脑课时抓紧一点点空隙刷论坛,只要有新帖子出来,网友们争相抢楼,沙发、板凳、地板……真有这样的待遇似的。她就很喜欢抢沙发。家里客厅的沙发她不怎么坐,那不是她的沙发,也不是她的客厅。
头两天只有她孤零零的沙发评论,但过了两天去看,板凳没了,地板没了,留言评论的人像积木越搭越多,好像新建成的公寓里慢慢搬进来一些人。他们评论说这和别的科普播客不太一样,是一个很有情感的频道。
虞谷秋正沉浸在汤骏年的努力正在被看到被认可的喜悦之中,屁股侧边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她摘下耳机抬头,今晚苦等的人已站在她面前。
她雀跃地起身:“天,你终于回家了!”
*
汤骏年开了门,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家门,还没踏进去就看见一团黑影扑过来——是飞飞在向着汤骏年撒娇。
汤骏年蹲下身接住它,嘟囔着:“都说今天生日给你放假,你还不乐意了。”
飞飞小小声地呜咽抗议,听得虞谷秋心都化了。
看着这一幕,又想到之后他们必须的分离,她想着自己能不能够做点什么……这个念头让沮丧的心情一振,也许她可以去报名领养试一试。
虞谷秋此时感觉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跑去导盲犬基地问问可不可以。
她压下这股激动,将酒摆上茶几。汤骏年安抚好飞飞,起身拿了一个杯子过来,将那杯推给她。
虞谷秋嘴角一抽:“你的杯子呢?”
“我不喝酒。”
“你酒精过敏吗?”
“那没有。”
“那就一起喝呀,我喝算什么,又不是我生日。”
“我酒量不好,平常不怎么喝。”
“我也不好,所以我买了度数很低的凤梨果酒,喝一点不会有什么的,反而能让人开心。”
“……我明天还要上班。”
“不会影响你上班!”
虞谷秋撇撇嘴,不再废话,将果酒倒出一杯推到汤骏年面前。
“这杯给你,我对瓶喝剩下的,要是你不喝的话我得喝全部了,那说不定真会醉,你也不想看我发酒疯吧。我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会不会发酒疯。”
她一口气说完,怎么觉得这番话已经有点像发酒疯了。
汤骏年果然投降,如果他们活在一本动漫书中,作者大大应该会给他的脑袋上画下一滴可爱的冷汗,虞谷秋想。
他起身重新又拿了一个杯子过来,虞谷秋心满意足地替他倒上,端起自己的酒杯主动同他一碰,轻呼道:“干杯!”
“……干杯。”
杯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虞谷秋说:“第一杯祝你的播客越办越好!我都看到有评论说莫名其妙听哭了。”
“是吗……?”
“你没看评论吗?”
“我上传之后就不打开了。”
“哇。”虞谷秋故作夸张,“那你一定不知道你两次的沙发都是谁抢到的了。”
“我猜她正坐在我的沙发上。”
虞谷秋的脸开始泛红了,酒的劲有点上来,它的酒精度数很高,却是甜口,不知不觉容易让人饮很多。令人上瘾的东西无非都是这样。
汤骏年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沙发明明很短,两个人坐上去却显得很长。他离她坐得太远了,中间一道凹陷下去的缝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虞谷秋挪动了几下屁股,偷偷坐过界。
他会察觉到吗?好像没有。虞谷秋看着他轻滚喉头,伸手去拿酒杯。
虞谷秋也赶紧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第二杯。
“第二杯!庆祝我告白之后你还没有和我绝交。虽然你有骗我,最后还是故意在躲我。”
“……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我只是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虞谷秋摆摆手:“我们现在不聊这个,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用不着短时间内再着急拒绝我一次吧。”
汤骏年欲言又止,只好低头喝酒。
虞谷秋又见缝插针地碰他一下。
“第三杯!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她将小心瞒着的蛋糕推到汤骏年的手边,“其实骗你了,还是带了一块小蛋糕过来。”
“……你才是又骗我。”
虞谷秋置若罔闻:“点一根蜡烛够吗?”
“还要点蜡烛吗?不必了吧。”
“蛋糕的作用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吹蜡烛许愿望吗。”
虞谷秋跑去关了灯,掏出特意买的打火机将蜡烛插上点燃,将蛋糕捧到汤骏年之前,她还点开手机外放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寿星,轮到你来吹啦,就在你正前方。”
这回她坐下,光明正大地坐近,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只小蛋糕,蜡烛上的光影照亮汤骏年脸上的细节,他的肌肤很细腻,感觉还是十八岁时的样子。她觉得他不会这么细心保养,大概就是老天爷偏心,底子好,但看向他的眼睛,却是无法说出偏心这样的字眼。
虞谷秋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微微前倾,跳跃的烛光在眼睛里晃来晃去,瞳孔有了神色。错觉这一刻他真能看到烛火,看到蛋糕,看到她。
他张口吹蜡烛,瞳孔里的神色熄灭了。
虞谷秋猛地抬起头,在黑暗里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她也不着急去开灯,和他一起坐在这片黑暗中,听汤骏年跟她说了一句谢谢,两人在黑暗中分享着蛋糕。
“你还没许愿望吧?”她说。
“许过了。”
“许了什么愿望?”
“一般不是都不要让讲出来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可是我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但是我弟许的生日愿望就很灵。他说要什么,第二天就有了。”虞谷秋风轻云淡道,“长大一点我才想通,老天才不会听见,能听见的是帮你过生日的人,妈妈,爸爸。完成愿望的是他们,他们会在弟弟沉默着许好愿望时问他,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没有人问过我呢,但我可以成为问别人的角色,也许有我可以实现的愿望。”
汤骏年听完这番话,胸口传来隐痛。
他沉默片刻说:“不是和你有关的愿望,你也没办法帮我实现。”
虞谷秋微愣,之后听上去很不在意地哦了一声:“那就算啦。这点酒喝完我就走了,不能打扰你太晚,蛋糕你要记得吃完。”
她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身体离开沙发时坐垫轻微回弹的摩擦声响起,踩着拖鞋的沙沙响,灯被打开了。
“那我走了!最后再祝你生日快乐。”
他木然地仍坐在原处,听着门被拉开,还有飞飞扑上去绕着她在乱转。它在不舍她离开吗?明明也没见过她太多面,怎么就会不舍了。
他仍坐在原处,听着她在揉飞飞蓬松的毛,声音柔软地跟它说再见。
他仍坐在原处。
门关上了。
汤骏年猛然起身,摸不到盲杖,脚撞到茶几的一脚,该是很疼,他的身体却感觉不到,每一个细胞都在着急地冲向门口,跌跌撞撞着,手在门板上胡乱拍,一时间竟然摸不到门把手,迟了一下才将门打开了。
“——你还在吗?”
他对着黑暗询问。
诧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在。”,然后是走上阶梯的步伐,哒哒哒,她又回来了。
“我落下什么了吗?”她疑惑。
“不……”汤骏年却又迟疑了。
她仍站在他门前,不问不催,她只是在等。
他咬住牙关,终于还是说了:“我想告诉你我刚刚撒谎了。”
虞谷秋也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其实……许了一个和你有关的愿望。”他难以启齿道,“我许愿说,我想真的看到你。”
虞谷秋怔然。
汤骏年自嘲着:“说出来你也没办法帮我实现,还是不如不说比较好吧。”
但令他意外的是,虞谷秋却说:“你早该跟我说呀,谁说不能办到?”
她凑近汤骏年,仰面看着他。
“你摸摸我的脸,就像你摸其他的事物感知他们,你就可以看到我的样子。”
她其实有点心惊胆战,但又不认为汤骏年仅能凭借触摸和想象就可以联想到十年前的虞谷秋,这近乎于天方夜谭。
汤骏年僵立着,他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某种香味,那并不是喷的香水,而是他送的香薰。原来她一直有在用,周身浸染了那股味道,挺淡的,凑近到这个距离才闻到。
这股香味若有似无地牵引着他,香气化成丝线,绑在他的指尖,抬起他的手,勾着他找寻着它的主人。
手指碰到绵软的肌肤,电光石火,汤骏年如梦初醒。
可就在他撤回手的瞬间,他的手掌被虞谷秋的手心压住。
明明是比他小很多的手,却能不费力气地压住他,将他的手贴在她的脸颊边,缓缓地,摸向眉间,两条很有毛流感的眉毛,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生机勃勃。往下是闭起来的双眼,被触摸到的眼皮正在不知情绪地颤动。
两个人的呼吸起起落落,满地散漫的月光却静默。
她引领着他,手指相贴,像合在一起跳着阿根廷探戈,裙摆是她颤动的眼睫。再从山根旋转着,旋转着往下,目眩神迷,该到舞曲的最高点……
他的手指刺耳地刹在她的唇边。
虞谷秋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唇,开口道:
“嘴巴,不摸吗?”
不要停下来。请摸过我嘴唇的纹路,我的唇珠,接着,摸进来,摸我的舌头,我的牙齿。我的嘴巴里有和你一样的蛋糕香气,可惜这一点,无法光凭触摸感觉,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虞谷秋盯着月光下他晦暗的喉结,自己也轻轻滚动着喉咙,无声地祈求着。
第35章
虞谷秋感情虽然空白, 但不妨碍暗恋的时候曾对汤骏年有过想象。但高中时的想象总是点到即止,不过就是渴望对视,或者是牵手, 如果再细节一点,十指相扣……她的脸就会红到爆炸了。
等到上了大学, 身边的人恋爱的恋爱, 玩得更花的也有,寝室夜聊的时候就会讲些大尺度的话题,她自己也看过那些消遣, 按理来说她对亲密的幻想也该突破固有,想象一些别的,比如亲吻。
但是可以投射的对象却苦苦找不到下一位。
除开汤骏年, 她不曾再对谁动心过,但这不是故意, 她没刻意封心锁爱避免谁的接近,尤其是当时汤骏年放她鸽子且再也不理睬她,她也就决定努力从心里删去这个人。
舍友们拉着她去凑数联谊她去,有男生过来坐在对面和她搭话她也应,然后大家意犹未尽要续第二摊,等她上完厕所回来时,位置却全空了……她愕然地站在原地, 店门推开,有男生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擦着她肩头走向某个位置, 摸到了遗留的手机,然后他才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问, 你怎么没去呢?大家都上车了。
原本想解释的话吞到嘴边,她礼貌推脱说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
此后就再也没兴致参加类似聚会,她觉得她要的东西无法在那群寻欢作乐的年轻人当中找到,大学索然无味地毕业,她投身到工作,日子就是整日和老年人打交道,离爱这个字眼就越远。
不过虞谷秋觉得没事,她并不是不需要爱,和老年人的交往中她也能感觉到爱,人不一定需要爱情,如果不是那种能一击即中的爱情,她明白自己要的是那种,她不再强求。
所以在她贫瘠的想象里,对亲密最大尺度的幻想就是和汤骏年对视后再十指相扣。
但在汤骏年生日的夜晚之后,这一幕终于被刷新了。
他粗糙的指腹摸着她面部的每一寸,她邀请他继续抚摸她的嘴唇,汤骏年没有动作,在和自己角力。她能看到他手背的青筋在隐隐突起,像地壳碰撞时会隆起的山脉,那么大的力量,最后被他轻飘飘地压下去,最后仍是将手收回。不过收回去的瞬间,两指的指腹不小心擦过她的下唇。
然而,在幻想中,那两指擦过去,又擦过上唇,拨开两唇之间,静静地往里伸。
她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意乱情迷。
醒来时,世界跟着心跳忽暗忽明,虞谷秋夹紧腿,猛地拉上被子在里面打了好几个滚。
床头的手机震了下,杨芩发来微信问她:你出门了吗?
虞谷秋一惊,手忙脚乱地下床,差点忘记今天和杨芩还有约。因为今天是圣诞节,但两人都是晚班,杨芩撇下男友来约她白天一起逛逛过节。
两人在商场碰头,圣诞的气氛很浓厚,商家的摆盘里还有可爱的圣诞小红帽子。
在所有的节日中,虞谷秋对圣诞节这个节日又爱又恨。爱来自于多年前的那句专属给她的圣诞快乐,恨也来自于同一个人。不过现在知道了当年他悔约的原因,恨已经消失,只剩下说不清楚的遗憾。
她将自己的圣诞午餐拍给汤骏年,没收到回复。
生日那晚她那句暧昧的邀请之后,换来的是更拖拉的回复,虞谷秋却已经习惯接受了这份拖拉。
因为她已经非常确认,他的远离不是出自于讨厌。谁会想去摸一个讨厌的人的脸?既然如此,她就有勇气靠近。无论他退多远,她总会再度往前的。
她低下头,在无人回复的界面里又发送了一条:
圣诞快乐,汤骏年。
*
下午两人又在商场里逛了逛,到处都很有节日氛围,一向无人问津的精品店难得人头攒动,一颗廉价苹果也能被包装后卖到高价。杨芩翻了个白眼吐槽说这就是资本主义做的消费陷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掰成各种名头用来卖东西,买苹果的人真是脑子坏掉啦。
虞谷秋默默把刚才趁杨芩去卫生间时买的一只苹果更深地塞进包里。
这是她打算送给林淑秀的。
林淑秀曾跟她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在阿根廷过圣诞节,印象里关于圣诞节应该是白雪皑皑,但阿根廷是夏天,孩子们吃着雪糕在街边乱跑,梧桐树缠满了彩灯,白日里阳光金灿灿的,到了夜晚灯光金灿灿的,教堂前的广场上搭了舞台,人们聚在街头跳舞,不放圣诞颂歌,而是探戈的舞曲,林淑秀混在人堆里瞎跳,有人冲进来送给了她一只苹果,而她送了他一脚。
林淑秀告诉她,那是她的初恋。
虞谷秋揣着苹果回到养老院,院里没有过洋节的习惯,大部分老人也没有过洋节的概念,这天过得照旧,吃完晚饭活动一阵子就回房睡觉,虞谷秋便打算去查房的时候偷偷送给林淑秀。
她美滋滋地将苹果藏在身后,敲开林淑秀的房门。
以往这个时候林淑秀还没有睡,但虞谷秋走进房间的时候灯已经灭了。
但她却感觉很古怪,灯是在她走进的瞬间关的,像是不想被她发现醒着。
“林姨,你睡了吗?”
虞谷秋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她便不再出声,放轻脚步走到床头,想将苹果放下时,模糊地看见床头已经有了一只苹果,品相非常漂亮,表皮的品牌标都没撕,是挺贵的瑞禾。
她略感惊讶,琢磨着这是林淑秀自己买的吗?
不管如何,虞谷秋还是将自己的那颗苹果也放下了。
要走时,她耸了耸鼻子,确认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股气味从刚进房门时就若隐若现,此时走到床边,味道就更清晰了。
她看向林淑秀躺着的地方,这个味道虞谷秋太熟悉了,她一天要帮不同的老人们处理好几次。
但那些都是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从来不曾发生在林淑秀身上。她腿脚残疾,理应晚上用纸尿裤会方便很多,但她坚持不用,晚上要大小便就敲铃,同事因此抱怨过她净会添麻烦。
不过虞谷秋知道,这迟早会发生在林淑秀身上。她的病已经在恶化,这一天会来的,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排泄物往外流。
只是虞谷秋总抱着侥幸,况且林淑秀一直表现得太若无其事了。她潇洒地离开医院,潇洒地把死亡挂在嘴边,这份潇洒反而让人觉得是不是离死亡还挺远。
虞谷秋的耳边又响起了刚才那很轻的关灯声,那是林淑秀保护自己体面的开关。
她快速地调解着此刻的心情,轻声道:“林姨,我来帮您清理一下。”
“你出去。”
林淑秀见装睡不成,直接轰她走。
“您这样睡着难受,我得帮您处理。”
她还是那句:“你出去。”
虞谷秋叹了口气,不再和林淑秀僵持下去,转身去开了灯,林淑秀一声惊叫,用力地抓紧被子不想被掀开。虞谷秋又于心不忍地关了灯,安抚道:“林姨,您先把手松开,我不开灯了。不开灯弄。”
林淑秀半天没吭声,但是抓着被子的手在逐渐松开。
她木然地躺在那儿,说了声来吧。
虞谷秋戴上手套,将被子掀开,封闭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开窗通完风,她将林淑秀抱上轮椅,推着她去了卫生间。
小天窗里有月光照进。借着这点皎洁的月光,她脱下林淑秀身上已经脏了的睡衣睡裤。
林淑秀的手搭在两侧,指甲缝里有污渍,是刚才想努力清洁自己但是没做到留下的痕迹,手指也是潮湿的,分不清沾的是尿液,抑或是眼泪。几十年前,这双手在另一个半球攀着爱人的肩头翩翩起舞,为何几十年后该是这样。
虞谷秋的眼泪先一步流下来了。
她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洗干净,林淑秀看她哭了,眉间微颤,反倒恢复往常的轻佻,玩笑道:“这么夸张吗,都被臭哭了?”
“……是啊。”虞谷秋强颜欢笑,“好臭。”
“你刚刚是给我带来苹果了吗?”
“嗯,有人先给你带了吗?”
“我开始以为是你呢,居然不是你。”
“那就奇怪了。”
“不会有谁暗恋我吧?”林淑秀哈哈笑起来,“都病成这副鬼样子了,是谁那么想不开啊?”
虞谷秋嗤她:“给你苹果就是暗恋你呀?那我也暗恋你了。”
“当年在阿根廷的时候,给我苹果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呀!”林淑秀笑了笑,喃喃道,“不过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阿根廷的样子了。”
虞谷秋见她突然认真起来,慌道:“那我不是这个意思!”
“逗你的,我的魅力只会不减当年呀!女人的魅力可是越老越有看头。”
“那您之后得变成万人迷了。”
林淑秀笑笑,没反驳,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美好愿景,何必煞风景地去反驳一句空话。
房间里沉闷下来,虞谷秋将林淑秀清理干净,等她可以自己吹头发时又折回去清理床铺,换上新的床单被子,再将林淑秀抱回床。
林淑秀的脸上显露出疲倦,像快睡过去,手却抓住了虞谷秋。
“小谷,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您说。”
“我上次让你送的东西,你真的送到了吗?”
“真的。”
林淑秀的眼睛忽然来了精神,炯炯地盯着虞谷秋的眼睛,见她并不闪躲,半晌苦笑:“我还以为你是哄我开心,竟然是真的。”
虞谷秋庆幸地想,还好自己坚持送出去了。
“那他没来联系我,一定是没有打开了……”
虞谷秋听着林淑秀的呢喃,没忍住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他打开了一定会联系您?”
林淑秀云淡风轻道:“因为那是我的角膜移植书啊。”
虞谷秋一惊。
“什么?!”
“干吗这么大惊小怪。”她过分轻飘地丢下炸弹,“古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弄瞎了他的眼睛,得由我来还吧。你不知道那帮伦理委员会的老古董有多麻烦,我一次次写材料申请才搞到这份定向捐献的特批。但这是我唯一能还给他的了。”
林淑秀看向还未关起的窗,今晚的月已经不满了。
“毕竟有些人我再也还不给他了。”
第36章
「姐姐:
明天就要和你见面了, 阔别了这么些年,突然没有实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干脆又爬起来给你写信,如果我们明天见面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至少你看看信或许会原谅我的紧张。
小年本来不打算一起来的, 他和我最近在冷战,因为被他发现我和前夫居然还有联络。我解释说是因为他生病了,联络我是想道歉。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我总归心软了。
但小年很冷漠地说我早已经当他死了。我心情复杂,知道小年是站在我这边才会这么说, 他一直是这样,那曾经是我最欣慰的事。还记得很小的时候, 他体弱经常生病,我会严格控制他的饮食,小孩子都很贪嘴,他也会闹着不想吃,我就黑脸,他就老实了。当时前夫说想见一下小年,我带小年去, 结果他居然定在一家披萨店,说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
我很愤怒, 也很委屈。这些年他做过什么?一来却要当好人, 我变成他口中不近人情的坏人。如果我带着小年转头就走,剥夺他和前夫见面的机会,是不是更加坐实坏人的位置?
但当时, 却是小年握紧我的手,对前夫说了一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话。
“你觉得我是跟所有人一样的小孩子,但我只是妈妈的小孩。”
小年是我的孩子,因为他只是我的孩子,所以他体谅我不让他吃那些垃圾食品的用心。我当时就流下眼泪,抱着他在餐厅门口大哭。
我想也许这次确实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再和前夫联系……明天在车上的时候和他一并道歉吧。你一定要假装没听见,不然我会不好意思。对了,你上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小豆丁,这次你见到他一定会很惊讶,他已经是个非常英俊的青年了。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也从家里搬出去,我开始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会有点寂寞,但是我也正好可以计划做自己的事,是时候了。
我计划着开房车出去转转呢,目前正在努力考驾照。但不是旅行,我想到借此弄一个移动摊位。你不知道吧,我这些年考出了厨师资格证呢!因为那件事后想让小年吃得健康,又不想委屈他吃难吃的东西,所以我就开始试着自己做好吃的,现在已经喜欢上了给别人做东西吃的充实感。
不过我最拿手的依然是一碗煮泡面。没错,就是爸爸不让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你半夜摸黑起来为我们煮的泡面,唯一的鸡蛋你总会打到我的碗里。你手心里被锅子烫到的烫伤如今还有痕迹吗?
这次等你回来,我要好好检查检查。然后你坐我的车,不过还是得你开,因为我驾照还没考下来,但是我可以为你煮泡面了,车上有个小灶台。我们就搭伴随便去哪里吧,远一点的地方也可以。
记得小时候的暑假,你总说要带我出去玩,我满怀期待地跟着你去新华书店,你从架子里抽出一本旅游攻略书,指着封面上的大字对我说,好,今天看来是去埃及。我嫌弃你糊弄我,坐地号啕大哭,大人们都看过来,以为是你欺负我。你哄我说以后会真的带我去。
其实刚才写下“大人们”这三个字真是好奇怪,明明我也是个很大的大人,包括小年也可以叫做大人了,但是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还是个小孩,周遭都是大人,他们可以看穿我们撒的谎,可以原谅我们的恶作剧,多大的困难都能轻松解决。那个时候就想,大人很是厉害呀。
我有没有变成这样的大人呢?我不知道,或许在小年眼中的我也有可能是这样。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我还是个小孩,我的身体还藏在那个午后,趴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希望有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再为我煮一碗泡面。
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都在很多年之前,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今天睡前还拔了好多根白头发……不知不觉又说了好多废话,要不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怕你听了无聊。姐姐的事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尽情地跟我讲外面的世界,我一定会很羡慕且不甘心吧,但我真心替你高兴,我的姐姐,我的另一种人生。我开始有勇气擦掉自己的眼泪从地板上站起来了。
我会从书架上抽到什么样的书呢?真期待啊。
明天见!」
虞谷秋看完了林淑秀给的信,这封信不同于别的信,单独放在抽屉一格。
林淑秀快要睡着了,但她的嘴巴还在轻微地动,说着几乎听不见的回忆。
“第二天我们见面了,我开车去接他们,在车上三个人谁都没讲什么,问了问好,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俩也吵架了,还在想是不是这个外甥对我不满。也许是她跟孩子灌输了对我的怨气吧。我是这样想的。”
“一直到车祸发生的前一刻,我们之间的对话差不多就是她问我喝不喝梅酒,家里泡了一罐。我说不喝了吧。”
“车祸的责任在我。我前一晚兴奋得睡不着,多吃了一粒安眠药,脑子不是很清醒。”
林淑秀说出这句话时,像说着他人的八卦,听不出一点罪魁祸首的愧疚感,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躺在那里,像是躺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神经突突跳动着,满脑子都是我就要见到他们了。
小夜灯下,虞谷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纸页因为长久的翻阅早已柔软到发皱,她浑浑噩噩地将它折叠起来。折叠太多次,信纸早已有了固定的纹路,一条一条,密密麻麻,人哭到崩溃时眼角褶起来的皱都不会有这么多。
她将哭着的信纸放在笑着的林淑秀枕边,关上夜灯。
*
圣诞节之后的两天,虞谷秋还没消化完她所知道的事,林淑秀就向她提了个请求:她想离开院里,亲自去见汤骏年一面,拜托虞谷秋带她去。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很焦虑,“他要是不签那意向书,我的眼睛就白费了啊。”
这话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虞谷秋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那我提前和他说一下吧,如果他同意见你,我再带你过去”
林淑秀笑了:“噢,你们果然还在联络啊。”
虞谷秋这时嗅到一丝不对劲,福至心灵道:“林姨,那些信……是不是你故意让我念的……”
林淑秀装傻:“啊,什么意思啊?我老人家看字费劲,让你念念怎么了。”
虞谷秋更确定了:“你明明视力好得很!”
林淑秀把话题扯回来:“别打岔!你先去问他,如果他不同意也没关系,你让他把那份东西签了就行。见不见我不重要。”
虞谷秋却想,如果汤骏年连见林淑秀一面都不愿意,怎么可能会签字接受她的眼睛。
她得让那两人见到面,至少他们该见一面。
下班后虞谷秋转道去了清身按摩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沉重。这是与她无关的陈年旧伤,但两位当事人却都是她如今看重的人,她无法坐视不理。
头开始变得晕晕沉沉,好难啊,做人真难。
虞谷秋打听到汤骏年今天在上班,但没告诉他自己来了,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点了九十分钟的按摩套餐,依旧指名栗子,却被前台告知还有二十分钟才能结束上一单。
她问要不要换人,虞谷秋摇摇头,坐到了大厅的角落等,眼神却不时地往外瞟着,害怕汤骏年突然现身,即便他也发现不了她,但她做贼心虚。
只是虞谷秋没有想到吓到她的是另一番景象——
店门口传来来客铃声,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眼神不由得睁大了。
三个男人结伴进来,每个人都穿得西装挺括,发胶抹得头发锃亮,皮鞋踏着大理石地清脆地朝着前台走去。
三个月前,虞谷秋和他们在一张饭桌上吃火锅,听着他们炫耀自己的近况,买房了,升职了,股票大赚了……然后又话锋一转,谈起汤骏年,告诉大家他是个瞎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语气里藏着刻意的怜悯和得意。
虞谷秋立刻低下头,下意识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目光。
他们正背对着她,其中一人掏出手机晃了晃说:“我们预约过的,三个人,尾号0788。”
“您好张先生,我确认下您指定了我们十七号技师,其他两位没有指定,对吗?”
“对。”
“好的,因为您三位来得比预约时间早了十分钟,十七号那边还没结束,要等一下吗?还是我们先为您换一位目前有空的。”
“不用,我们就冲他来的!”他意味深长地和另外两位对视一眼,“听说这位十七号技术很好。”
虞谷秋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不受控地抖动着,她的神经已经先一步地预感到了这群老同学的来意。
余光瞄到三人往走廊深处走,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他们走进了那间挂着轻纱的大包厢。
虞谷秋立即钻到斜对面一间无人的房间,半掩着门朝那边张望,他们一人择一床坐下,在技师还未到场前打发时间聊天,声音透过轻纱传来。
“十七号真的是汤骏年?”
“老秦说的啊,当然是真的。”
“哎呀,那我们可得跟班长好好叙叙旧。”
三个人齐齐笑起来,指名汤骏年的人叫张艋,他应话道:“要是班长给我按得不舒服,你们说我该投诉还是忍忍?人都已经这么惨了,投诉不会扣钱吧?那我可过意不去。”
“那不能够啊。老秦不是说了么,那手劲儿可给力了,当了这么多年按摩师傅还能按不好啊,班长学习能力一向很强,这方面也不会落后的嘛。”
“我说你们俩,都马上奔三的人了还一口一个班长,装嫩呢啊?”
“那不然?”
“该改口了,要叫人‘师傅’呀,哈哈哈。”
三个人又齐齐地笑起来,忽然听到斜对面的房间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重响,他们不在意地瞥一眼,只看见紧闭的房门,不在意地又收回视线。
虞谷秋藏在门后,将落地的手机捡起。她感到一阵从没感受过的眩晕朝自己袭来,那瞬间没有握住手机。她想是自己太愤怒了。
反反复复深呼吸,虞谷秋压住身体里的火,再次打开一条门缝。
他们的话又往她这儿飘来。
刚才笑得最开心的人此时正在抱怨张艋:“这次咱俩可是舍命陪君子了啊,不然我可不来按这纯素的。大老爷们按我恶心死了!你倒好,让汤骏年按心理上还能爽爽。”
“别叨叨了,实在不行下一场咱们再按个荤的去,我请客!”
“真的?”
“真的,我听说还有新人来啊。”
“大方啊艋子!”
“艋子666!”
虞谷秋忍住胸口强烈想要呕吐的欲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
她不能允许汤骏年那双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掌按压到那帮肮脏的人身上。
在汤骏年还未过来之前,她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虞谷秋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好,砰一下,她用力地打开门。
斜对面三人再次被吸引注意力,但只是随意一扫,都没有认出虞谷秋,也没有料到这个女人竟然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径直走到他们跟前。
张艋眉头一皱,不确定道:“你是……虞谷秋吗?”
虞谷秋冷眼俯视着他:“你们现在就滚出这家店,以后也别再来。”
三人都愕然,张艋反应过来气极反笑:“我操,你有病吧,跟谁说话呢你?”
省略口舌,虞谷秋直接点开手机的语音备忘录,点开了最新一条。
隔了些距离,声音有些模糊,但仍能勉强听清说话的内容。
“再按个荤的……我请客……艋子666。”
虞谷秋几乎是用尽毕生最快的手速,在听到敏感内容时有意识地将他们最后的这段对话录了下来。
三个人听着听着脸色都变了。
虞谷秋面无表情道:“这个录音报警可能没用,但发到群里呢?班级的群我虽然退了,不过学级的500人大群还在。把这段话发上去怎么样?你们以前做不成年级里的名人,所以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汤骏年。不如我来帮你们,现在做也不晚。”
这群表面上衣冠楚楚,张口车钱房的男人,他们的软肋太一目了然,爱面子。
没脸没皮的人最爱要面子,好裹住他们不成人形的烂泥。于是他们抓紧一切可以秀的时机,比如要回少年时代被耀眼的人盖过去的风头。
可这不是那个人欠他们的。
三个人果然脸色铁青,张艋的眼神一变,死死盯着她的手机,虞谷秋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
她厉声道:“你想抢我手机也没用!我有自动备份云盘的习惯。”
另外一个人见形势不对,立刻赔笑道:“你是不是对我们有误解啊?我们也没干什么……”
她再次打断,加重声音下达最后通牒:“现在立刻滚,以后也不许再来!再转告那位老秦一起滚。不然你们的录音就群里见。”
虞谷秋咬紧牙关才没让话语颤抖。
神经突突直跳,她其实害怕极了,活到这么大哪里敢威胁人。别说威胁人,她的人生都是逆来顺受。可今天她站在这里,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她自己都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强硬感到吃惊。眼下,她只能一眼不眨地看着三个人,看到眼睛生疼,生怕一眨眼,这个强硬的自己就被刷新掉了。
而她一眼也不眨的表情让三个人感到害怕。
他们依次站起,走前不安地确认,称呼都变了:“姐,你确定不会发,对吧?”
“你们再不走的话就不好说了。”
她不想让汤骏年知道这其中曲折,不希望他知道有三位旧识试图来他身上找优越感,更不希望他知道是自己来保护他的这份自尊。
可是当她转过身,汤骏年就站在轻纱外,一步之遥。
第37章
虞谷秋转身看着汤骏年, 他手上拿着一块待客的热毛巾,脸上过分平静。
那三人差点撞到他,看见汤骏年神色诡异又尴尬。
此刻五个人卡在门边不上不下, 一时间居然谁都没说话,这份沉默蔓延了许久, 久到虞谷秋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最先开口的人是汤骏年, 然而,他出口的却是:“吴冬,是你来了吗?”
听到他这么说, 虞谷秋只感觉天堂的哈利路亚圣光照耀下来沐浴在她头顶,劫后余生不过如此。
吴冬?张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这是在叫谁,叫他们?只见虞谷秋拼命给他们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然后认领了这个名字。
“是我。”她清清嗓子,声音却还是带着一些不自然的紧绷,试探着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呀?”
汤骏年回答:“刚走过来。听见这里有点吵,发生什么事了吗?”
虞谷秋这时看着他难以捉摸的神色,又觉得他是不是其实听到了,开始焦急地手指打颤。如果她原来是虞谷秋这件事不是通过她自己说, 还是在这样的事件下曝光,那基本等于完了。他不会轻易原谅这样的谎言, 一定会认为她从头到尾都在可怜他。
所以她如今只能赌一把, 赌汤骏年没有听到最开头张艋叫自己的名字,没有认出张艋他们是他的旧同学。
虞谷秋心里七上八下,打着哈哈掩饰说:“没什么, 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汤骏年还是波澜不惊地应对:“熟人?可是我刚听到你让他们走。”
看来后面的部分他是听到了,虞谷秋回忆着他们的对话,大脑飞速运转着圆说辞。若只是听到结尾两句就好糊弄了。
“是啊……他们骗我们一共同朋友说还在加班,结果被我撞见了。我就说如果他们不回去我就揭穿他们。”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几次说谎,且不说逻辑合不合得上,总之她语气很镇定,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儿。
她开始朝那三人使眼色,那三人纵然搞不清楚,但心里清楚只要配合就行,一个劲儿狂点头,张艋点了半天头才意识到汤骏年看不见,尴尬地开口:“是这样,所以我们得回去了……有机会再来哈。”
说到有机会再来又是被虞谷秋一瞪,他流着冷汗用口型比划:那是客套!客套!
三个人灰溜溜地走了,虞谷秋感觉到警铃终于解除,汤骏年没认出那三个人。他们也是十年未见,不表明身份的话根本不会知道。
现在剩汤骏年和虞谷秋站在原地,虞谷秋有点怕这份安静,连忙开口,又是哈哈干笑:“我赶走了你的客人,对不起啊。”
汤骏年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展开手上的毛巾。那是给顾客用的热毛巾,人走了,毛巾无用武之地,他把热毛巾往前一递,才问虞谷秋要么。
虞谷秋不明所以,推回去:“我一会儿有的,在等栗子给我按。”
“是么,我都不知道你要来。”
“因为我知道我来你会不高兴。”虞谷秋小心翼翼,“我今天带来了一个请求,一个你肯定不会高兴的请求。”
“什么?”
虞谷秋深吸一口气,忽然拉住汤骏年的手腕将他往刚才的空房间里带。
关上门,彼此在沉默中互相站了一会儿,她迟迟不知道怎么说,还是汤骏年先开口。
“你直接说。是不是和林淑秀有关?”
汤骏年太聪明,又一次猜到来意。
“……嗯。”虞谷秋硬着头皮讲下去,“你愿意见她一面吗?”
“不必了。”
没有一秒犹豫,意料之中的答案。
汤骏年说完就要拉门离开,虞谷秋又赶紧拉住他。
“等等!你是不是一直没有打开过她给你的东西。”
他背对着她的脑袋轻点了一下。
虞谷秋开门见山道:“那是她的角膜移植书,需要你签署同意。”虞谷秋说到此处声音干涩,“她真的不剩多少时间了。”
只有短暂的停顿,汤骏年将门打开,虞谷秋却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不知觉将毛巾绞成了一团。
他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平静,他在动摇。
虞谷秋受到鼓舞,跟在他身后急促道:“我不会劝说你必须要接受,这是你的人生。但哪怕你最后拒绝,我也想请你当面拒绝她。你们应该见一面,这也许是你和她的最后一面。”
汤骏年仍在往前走。
虞谷秋咬咬牙,加快语速说:“跨年那晚院里有老人们上台唱歌表演,你可以作为家属进来。你会来吗?”
他终于停下脚步。
汤骏年转过身,脸上带着笑,那并不算笑,只是单纯地牵动肌肉表情,好让接下来这句话听上去温和一些。
他说:“你要站在她那边,就不要再和我来往。我们不必再见面了。”
虞谷秋顿时手脚都往下坠。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汤骏年继续慢慢往前走,猛地朝他喊:“我的确站在她那一边。但并不代表我就不站在你这里!”
她再度跑上去,去捉汤骏年的手,扒开汤骏年紧握在手中的热毛巾,此时已经冷了,发潮地贴着两人的掌心。
“我不希望你未来有一天感到后悔。”虞谷秋一字一顿。
“后悔?”
汤骏年的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
虞谷秋接着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方盒。
“这是你妈妈这些年写给林淑秀的信,之前我帮忙念过,但我猜你应该没看过。我不想你在林淑秀走后才有机会读到这些信,所以我拿出来了。”虞谷秋将方盒推给他,“你不想理会那份意向书,没关系,看一看信吧,就当作更加了解妈妈,了解妈妈和姐姐之间的感情,也了解林淑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汤骏年双手垂着,不接,任方盒抵着他的肚子。
“有些信年代太久了,字迹不好认,所以识图软件可能派不上用场,所以每一封我都念了遍录下来了,在最顶层的优盘里。你听我嗓子,啊啊啊,是不是都有点哑?看在这份上你也好歹收下嘛!”
他的手指终于轻微弹动了一下。
虞谷秋心头一动,选择再最后赌一把!
她在心里数到一二三,蓦地嚷开:“我松手了啊!”
电光石火,汤骏年慌张地伸出手,没有让方盒掉地。
“那就给你了!”
虞谷秋趁机撒开步子跑走,不给他把盒子还回来的机会。
跑出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看,汤骏年仍握着那盒子站在原地。
*
12月31日,年底的最后一天,养老院从早上开始就喜气洋洋,虞谷秋忙活到晚,除了照常的那些工作之外还得布置院里,角角落落都挂上装饰,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
食堂今日的晚饭也做得格外丰盛,一些血糖高的老人们借此非嚷着要吃漂亮的小点心,光是哄他们就累够呛,不过虞谷秋也睁只眼闭只眼,稍微破戒让他们吃了两口。吃两口身体不会突然垮掉,但是吃不到的那个心情却会一直挥之不去。
之后就是这晚的重头戏了,老人们表演排练已久的合唱,虞谷秋和其他同事们赶在开始前布置活动室,这里的荧幕台子到时候就是舞台了。好歹弄得像模像样,连瓜子果盘都备好,合唱完如果意犹未尽,大家还可以凑在一起看部电影。
快到尾声时,有同事跑来找虞谷秋说有家属来了,想顺便见一下你。
虞谷秋心往上一提,振奋道:“林淑秀的家属吗?”
好几天了,汤骏年都没有发过来任何消息,她以为他不会改变主意过来了,难道……
她刚忍不住生出期望,同事无情道:“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林淑秀哪有家属?”
虞谷秋的声调瞬间往下落。
“……哦,那是谁?”
“是我。”
有人已不请自来。
虞谷秋望向门口,周承意又摆出那副万金油的笑容冲她挥挥手。
在院里她是职工,他是家属,她没有甩脸的资本,微笑道:“今晚来陪外婆吗?”
“是啊,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意外。”
“我以为周店长今天应该要顾店。”
“今天恰好是周三……”
“噢……我没注意。”虞谷秋敷衍道,“难得的休日,还是跨年夜,不抓紧时间聚会?”
说着说着,潜台词就非常想让周承意走人,虞谷秋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别这么明显。
周承意却好似没察觉,促狭地指出:“拜托,年轻人的聚会可不是这个点开始。”
“……也是。”
“虽然你一直和老年人打交道,但别忘了你自己也还是年轻人!”周承意随口问,“难道你今晚没有聚会?”
虞谷秋木然:“聚什么会,我上一天班了。”
“但是等会儿就下班了吧?今天可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你回家躺着不觉得可惜?”
虞谷秋慢慢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说如果你没聚会的话,可以等会儿下班和我一起走?我那有个局。”他的邀约不经意就过来了,“你不用怕生,都是我的朋友。”
虞谷秋愕然地眨眼,然后回过神说:“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有说过吧?”
“今年还不算朋友,但今年马上就过去了。”他笑道,“反正你空着,干嘛不来?”
虞谷秋实在被周承意的自来熟折服了。
她按压两下眉心,刚想用我明天还要上班这个理由来回绝他,有另外一个声音冷不丁地插进两人之间。
“她没有空。”
虞谷秋和周承意都惊讶地望过去。
汤骏年正在杨芩的引导下朝活动室走来,刚好听见他们最后的对话。
周承意显然对汤骏年的印象很深,意味深长地扫了他和虞谷秋一眼,却道:“是么。可是她刚刚亲口说她没有聚会。”
杨芩此时手头还有别的事要做,此刻却是根本舍不得走了,一双眼睛疯狂向虞谷秋示意这到底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虞谷秋却已无暇顾及她,一颗心在汤骏年说出下一句话后剧烈地颤动着。
——他回答周承意,“因为两个人的话只能算约会。”
第38章
他说完, 场面安静极了。
但虞谷秋却觉得好吵,吵极了。令她回忆起有一年夏天独自去日本旅游,无意间逛到一处挂满风铃的神社, 回头的时候,风扬起来, 满檐叮叮咚咚, 撞完了这处撞那处,风早已停了,风铃声却许久都不平息。
周承意耸耸肩, 反应过来后说:“是吗,太可惜了。”他转头去问杨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你见到过我外婆吗?我刚刚在房间里没找到她。”
杨芩从震惊中回神,说着我帮你找, 随后领着周承意离开。
虞谷秋看向留下来的汤骏年,紧张地不知所措:“你刚才……”
汤骏年此时也流露出几分紧张,神色远不如刚才坦然。
他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
“我刚才擅自说了那些话。”汤骏年笃定道,“他是周承意吧?”
“……你听出来了?”
“嗯。”
“所以,你刚才其实是在帮我解围。”
汤骏年解释道:“他应该对你有点别的想法,但我觉得你不想和他们家有瓜葛,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 这样让他误解是最好的。”
虞谷秋浑身恶寒:“这太恶心了,不可能不可能!”
“你知道你们的身份关系, 可在他眼里你只是个陌生人。他有这样的念头并不奇怪。”
“即便如此, 我和他根本没见过几面,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轻轻叹气,“这在我看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虞谷秋陷入怔然。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 见过几面就喜欢上虞谷秋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没有缘由,也不必讲道理,好像这是世界上自然万物的规律。不会有人质疑为什么会下雨,那又凭什么质疑虞谷秋会被喜欢?他觉得旁人就会轻易地喜欢上她,这也是自然万物的规律之一。
他知不知道他说的是比任何一句赞美都要溢满的情话……虞谷秋轻咬住下唇,忍住了那句想要冲口而出的话,那你呢?这是你推己及人推导出来的事吗。
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否认的。
这样令她心动心软的人,却也是心最硬的一个人。
“不说我了,反正很高兴今天你能来。”虞谷秋拉着他坐到第一排,“你坐这里好吗?表演一会儿就开始。”
汤骏年没说好还是不好,沉默地坐下了。
“我去给你拿瓶水!”
虞谷秋心里想的是赶紧通知林淑秀一声,她没事先说是觉得汤骏年大概率不会来,说了平白让人失望,但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
她火速跑去休息室,要合唱的老人们吃完饭就凑做一堆排练,林淑秀作为中心指挥着大家,她今日的神色不似前几日萎靡,相当精神。
虞谷秋将正要开嗓的林淑秀推到一旁,故意卖了下关子:“今天有人来看你!”
“啊?我还有哪个院外的追求者?”林淑秀大惊。
“谁啊?”背后偷听的范西平忽然冒出一个脑袋问道。
林淑秀白他一眼:“关你屁事。”
范西平反唇相讥:“我是不相信你会有什么追求者!”
“怎么没有!我圣诞节还收到一个苹果懂不懂?”
“哎哟,看来你还挺高兴啊。”
“还行吧,反正比起一辈子都没收到过苹果的某人要强点。”
“你们俩别吵了……”虞谷秋分开两人,关子也懒得卖了,直接说:“是汤骏年。”
林淑秀没反应过来:“谁?”
“汤骏年……你外甥!”
范西平一惊:“她居然还有外甥啊?”
林淑秀此时根本没空分神给他,抓着虞谷秋,语不成调:“你没看错人?”
“我刚才领他在第一排坐下了。”
林淑秀甚至忘记要让虞谷秋推着她走,慌张地自己去推着轮椅向前,刚推了一步又停下来,满场乱喊:“谁带了镜子!借我用用!”
旁边递来一面,林淑秀一把夺过,对着镜子开始整理头发。
有人打趣:“不就见个外甥吗,这么仔细干什么。”
又有人插嘴:“你不知道我们老林可从来没人来看过,估计是啥外国回来的亲戚吧?那确实不能丢人!”
虞谷秋看着林淑秀理完头,又对着脸照镜子,眉间拢得能夹死苍蝇,虞谷秋见缝插针地递过去一支润唇膏,这是她兜里揣着的唯一算是化妆品的东西。
林淑秀接过手正要拧,动作却因意识到什么忽的慢下来。
“他……”她茫然地抬头看着虞谷秋,“他现在是看不见的,对吧?”
虞谷秋点头,林淑秀难看地笑了下,将唇膏索然无味地扔回。但虞谷秋还没收回去呢,林淑秀又一把将唇膏拿回去,嘴里念念有词不行不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涂。
虞谷秋本来只感到汤骏年真的来了的喜悦,但这时目睹林淑秀着急彷徨退缩却又期待的模样,她也开始不知是好,替这两个人即将的会面揪心起来。
正要走时,她猛然想到一个细节,赶紧叮嘱林淑秀道:“在汤骏年面前你不要喊我真名。”
林淑秀狐疑:“怎么?什么情况?”
“哎呀……具体之后再解释,你记得我在他面前是叫‘吴冬’就好!”
虞谷秋揣着水赶紧往放映室跑,杨岑从拐角那里过来,两个人差点撞个正着。虞谷秋紧急刹车,杨岑抱怨着:“好险好险,你着急忙慌的干嘛?”
虞谷秋含糊道:“给客人送水。”
“那可不是一般客人啊。”眼下没别人,杨岑终于抓住机会兴师问罪,“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嘛!谈恋爱了这事都瞒着我。”
“没有瞒你,我们不是……”
“那他说话这么暧昧?难道是他在单方面追你,然后你拒绝啦?”
“你说反了。”
杨芩一呆:“真的假的?你是说你在追他结果他拒绝你?”
见虞谷秋点头,杨芩直呼:“他居然拒绝你?他凭什么拒绝你!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瞎子,能被人喜欢就很不容易了啊,他怎么还挑。”杨岑过来亲密地揽她的肩头,“更何况你这么优秀对不对!”
虞谷秋避开了她的动作,杨芩的手尴尬地扑了空。
“他眼睛受伤,但他的心没有,可以健全地去喜欢任何一个人,拒绝我很正常。”
杨芩面色不悦,嘟囔说:“你干嘛这么严肃,我作为朋友帮你说话而已啊。”
“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尊重我喜欢的人。”
杨芩切了声:“可是作为朋友我不想看你自讨苦吃啊。”
“自讨苦吃……在我的认知里,喜欢上一个烂人还不肯分手才是自讨苦吃。”虞谷秋迟疑片刻,觉得也许是一个时机,意有所指地说出口,“你应该比我了解这一点。”
杨芩的眉头逐渐皱起:“你有什么就直说。”
虞谷秋一鼓作气道:“之前有次你脸上带着乌青来,真的是被手机砸到的?”
杨芩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但嘴巴仍替她保守着难堪:“……当然啊。”
真是奇怪,明明并没有在心里把杨芩当成亲密的朋友看,却依然在听到她否定时超乎自己想象的愤怒和难过。
虞谷秋吞下原本打好的草稿,无力道:“那随便你吧。”
她要走,杨芩伸手一把拉住她,声音小小的,焦虑地问道:“我那天的乌青这么明显吗?”
杨芩此刻最关心的,仍是暴行有没有被别人注意到丢了面子,而面子底下的里子千疮百孔似乎就无所谓。
虞谷秋不得不正色,非常严肃地提醒她:“杨芩,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杨芩语气冷淡下来,松开了拉着她的手,第一次露出令虞谷秋非常陌生的表情,说:“不需要你多管闲事。其实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尤其不喜欢你正大光明地说着自己喜欢一个瞎子还被拒绝。我不喜欢你一点不怕丢人!”
她劈头盖脸地留下一长串,等虞谷秋想再说点什么,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疾步离开的背影。
虞谷秋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追上去又该说什么的空档,身后却传来汤骏年的声音。
“我好像害你被她讨厌了。”
虞谷秋愕然地转身,汤骏年的盲杖首先打了下拐角,接着他的身影才现身。
“你听到了?”虞谷秋慌张道,“你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他笑笑,果真是无所谓的神情:“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她说的很温和了,而且也是事实。”
“哪里是事实?”
“喜欢上我这样的人就是自讨苦吃。”
虞谷秋低下头说:“是啊,因为你不喜欢我。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当然是自讨苦吃。”她没看见他睫毛细微的颤动,但听见他声音无比平稳地说:“那样的苦很快就能忘了的。”
“你这句话真是自以为是。”
胸口涨满委屈,她真想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十年后就不会只凭着一句同学会上的流言跑去满城去找你。可他全然不知道,他还以为她只是如今一个心血来潮刚从头认识他的陌生人。
“汤骏年,等演出结束后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回去。”她蜷缩起博跳的掌心,决心道,“我有件事想跟你坦白。”
他却说:“可我现在就准备走了。”
虞谷秋着急:“你还没见林姨呢……他们马上上台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走?”
“我今天只是来还东西的。”他说,“东西我放在位置上了,一会儿你转交给林淑秀吧。”
“……如果只是还东西的话,根本没必要亲自跑一趟过来。”
他顿了顿,敷衍道:“总之我要走了。”
刚说完,走廊尽头就呼啦啦地涌进一大帮人,正是要上台的合唱团老人们。
范西平走在最前面,一打眼就看见了虞谷秋和汤骏年。他好奇地小跑上来,指着汤骏年说:“你就是林淑秀的外甥?”
汤骏年的耳朵微动,显然也是听见了繁杂的脚步声,像是感知到谁就在其中,空茫的眼睛越向范西平的身后,人群中正被人用轮椅推着的林淑秀抬起眼睛,两人仿佛就那样对上目光。
人群里大家都在看热闹:“天呐,真有亲戚来看秀秀啊,还是那么俊的大小伙子!”“他眼睛是不是有点不好使,看上去怪怪的。”“哪里有,我看是你老花眼。”“你们俩老糊涂啊没见人手上那盲杖吗!”
七嘴八舌的,不过等他们听到汤骏年的回答,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收声了。
他回答范西平:“我和她没有关系。”
这场面实在尴尬,唯独被撇清关系的那个人姿态坦然,比这更难堪的场面她都预想过上千遍,这种不痛不痒的回应……她想,汤骏年果然是妹妹的孩子,再恨都能品出一丝温柔的体面。
林淑秀在众人的目光中摇着轮椅上前,停在汤骏年的盲杖前。
虞谷秋紧张地看着林淑秀的表情,她正仔细看着汤骏年的脸,透过他看着谁。那神情眼看着就要将对不起说出口了。
但是没有,那样柔软又胆小的林淑秀一闪而过。
她仍是平常的那个林淑秀,抿着亮晶晶的嘴唇,像个土匪一样蛮不讲理道:“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你走了啊。”说完转头对着虞谷秋大喝一声,“搭把手,把他给我架回去!”又看向范西平,“你也来!”她又对着身后众人挥手,“大家一起上啊我们的观众要走了啊这不能忍吧?”
“对对对,不能现在走扫我们的兴!”“——老林啊先把那棍子抢下来!”“我们这样不好吧老年人不可以欺负残疾人啊?”
顿时走廊上一片鸡飞狗跳,虞谷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们一拥而上,像孩子们抱大树般将汤骏年围了起来,接着从中飞出一根盲杖,虞谷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她听到汤骏年微弱的叫着吴冬的求救声从包围圈里飘出来,心虚地将盲杖背到了身后。
第39章
十五分钟后, 放映室的灯暗下来,台上的灯亮起,老人们站成前后两排, 林淑秀既是主唱,也是轮椅位, 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虞谷秋坐在汤骏年身边, 偷眼看了看他的脸色,凑近小声说:“表演就要开始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我的盲杖呢?”
她赔笑道:“等他们唱完还你,我们再一起走嘛。”
汤骏年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憋屈的神色, 他要反抗!于是从包里拿出了耳机,重重地把自己的耳朵给堵上了。
虞谷秋忍俊不禁,生出了恶作剧的念头, 伸出手迅速地把他有线耳机的一头给摘下来了。
汤骏年惊愕地转头,即便他的眼睛没有眼神这东西, 虞谷秋也从他的转头中感觉到了他的控诉。
她还等着他说点什么,但汤骏年没说话,默默转回头,顺着耳机线将耳机塞回左耳。
虞谷秋如法炮制,又一次摘下他的左耳。
他再次扭向她,只是神情已经沾上两分无奈,但依旧没说话, 又耐心地将耳机戴了回去。
虞谷秋早就盯准了,立刻又伸手去摘, 但没料到汤骏年这次有防备, 手在空中虚晃一枪就杀了个回马枪。
他或许要抓回的该是他的耳机线,但是他看不见,所以他抓到的是她的手指。
但这比抓到耳机线还有奇效, 虞谷秋立刻就老实了。
她往回抽自己的手,汤骏年却仍旧抓着不放,他顺势往下按,将她按在位置和位置中间的把手上,从根本上将她压制住防止她再捣乱。
虞谷秋火速地看了眼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交叠的手,然而眼神一飞到台上,就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的林淑秀对上了目光。
虞谷秋的脸瞬间烧红,使出大力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然后紧紧地蜷在双腿上。
汤骏年这回终于开口了:“不来摘我的耳机了?”
“不摘了。”她小声嘟哝,“你要戴就戴吧,反正伤心的不是我,也不是林姨。”
“那是谁?”
“当然是为这个表演排练了很多天的所有老人。你就坐在第一排,他们在台上歌声飞扬,一低头就看见你堵着个耳机,自信心该多受打击!尤其是那个叫范西平的老人家,最受不了别人嫌弃他唱歌不好听。”
“……那他们就该让我走。”
他抱怨着,眉目阴沉,却抬手将另一边的耳机也摘下了。
前奏适时地在此时响起,老人们动情地在台上唱开了,一个个神情陶醉,大家也都很给面子地在台下纷纷鼓起掌,有痴呆症的老人在不是间奏的地方也瞎鼓掌,其他老人也跟着鼓,台上的都听不清音乐,跑调的跑调,鼓掌的鼓掌,陶醉的陶醉,汤骏年捂住了额头。
一曲完毕,大家果然情绪激昂,院长早有准备,上台说给大家放电影。
底下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想看的,有人想看爱情片,有人想看战争片,还有人想看动画片,在现场的一片嘈杂中,汤骏年歪过头对着她说:“这回我可以走了吗?”
虞谷秋和下台的林淑秀对了下眼色,这才说:“当然……给你。”
她把其实一直搁在身边的盲杖递还给汤骏年。
他拿走盲杖,把那纸根本没签过的捐献书还有妈妈的信都递过来,虞谷秋匆匆接过,跟在汤骏年身后起身。
他头也不回地说:“不用送我。”
“我没送你,我也可以下班了。”
“不是还有电影吗?”
“那算加班。”
汤骏年无话可说。
等两人走出疗养院,汤骏年身后的尾巴又多出一条,虞谷秋悄悄推着林淑秀走。
他听到轮椅的滑动声跟在身后,猛地停下脚步。
“走啊,干嘛不走了?”林淑秀吓一跳,“你突然停下来我们俩都要撞车啦!”
汤骏年面无表情:“你不跟着我就不会撞车了。”
林淑秀哦了一声:“那你是想停下来和我聊一聊了吗?”
“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很简单啊,你把刚刚给小…吴的东西拿回去,签上你的字,收好,我保证不来找你。”
“我收下会让你好过一些吗?”
林淑秀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难以维持,她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当然啊,你要知道我这个年纪没有近视老花青光眼白内障多难得?浪费掉了可不就难受。”
“那你就去捐给更有需要的人。”
“难道你不需要?”
汤骏年回答得很平静,没有怒气怨气或者阴阳怪气,只是陈述事实的平静:“嗯,我已经瞎了十年,该习惯的都习惯了。”
能言善道的林淑秀在这瞬间陷入沉默。
眼看陷入僵局,在一旁始终安静听着的虞谷秋此时出声说:“汤骏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你刚刚阻拦了周承意邀请我的聚会。”分明是胡搅蛮缠,她却说得一本正经,“所以你必须负起责任来。”
汤骏年开始警惕:“所以?”
“在这晚加入我们的聚会。”
他斩钉截铁:“这不可能。”
*
二十分钟后,虞谷秋开着从院长那里借来的车上路了。
林淑秀一人独享后座,汤骏年则脸色铁青地坐在副驾,两人谁也不出声,虞谷秋也没心思出声,因为她正无比紧张地操纵着方向盘,虽然只是自动档驾车,大冬天的,她一边开一边汗流浃背,然后反应过来是车内空调开太高。
车厢内一片寂静,刺耳的只剩呼呼的空调暖风,直到两声惊叫打破这沉闷,因为车子突然急刹车了。
一声来自于林淑秀:“怎么回事?!”
一声来自于司机本人:“没事,是我挂错档了……”
林淑秀擦汗:“你不是说你会开车吗?”
“是啊,我在训练场上开得风生水起!”
“……所以这居然是你第一次上路?”
“……嗯。”
林淑秀继而问出很关键的问题:“你考完驾照有多久了。”
虞谷秋虚弱地报出一个数字:“有两年了吧。”
林淑秀双眼此时和汤骏年一样呆滞,嘟囔道:“我虽然快要死了,但也不能今晚就死吧?小……吴,你要不别开了吧。”
汤骏年从头到尾都没发表意见,只是在虞谷秋说完后双手抓紧了身上的安全带。
虞谷秋说:“那谁来开?”
林淑秀看了眼自己的脚,汤骏年……汤骏年没法看,只能更紧地抓住安全带。
虞谷秋看着他们俩怂怂的样子笑了起来。
“骗你们的,其实最近我有去租车上路。刚刚不是挂错档,田里有个小动物突然蹿出来了。”
“……”
“……”
那两人齐齐无语,神情微妙地很相似。
虞谷秋挺委屈,她觉得自己的玩笑很成功啊,他们难道不觉得车里的气氛经她这么一玩笑后已经变得相当生动了吗?
林淑秀现在开始怀疑虞谷秋的实话才是骗她用来安抚的:“你真的最近去练了?”
“真的!”
“你考了两年都没去,怎么偏偏这时候去了?”
“不知道啊。”
虞谷秋按开车窗,郊外的冷风穿越农田灌进车厢,这个回答不算敷衍,她也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动机。这股冲动来源于某次给林淑秀念信,读到汤骏年的妈妈在信中写着她想开一辆房车和姐姐还有小年一起去旅行。
她念到这里时无法不感到遗憾,这已经是无法再实现的心愿。但她又想,但至少还有机会,汤骏年和林淑秀是不是还有可能坐在一辆车里,不说旅行,只要在一辆车里一起度过一段时间,去最近的地方也好。
抱着这样模糊的念头,虞谷秋去重新练习开车。她觉得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一定要努力促成他们。
而这个机会真的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其实在上车之前,虞谷秋都还没想好三个人到底要去哪里。
汤骏年大概不关心去哪里,他只希望今晚奉陪到底之后别再和林淑秀有瓜葛,而林淑秀也不关心去哪里,她只希望今晚能让汤骏年把字签好了却心愿。
而虞谷秋其实更不关心去哪里,这辆借来一晚的车就是此刻最重要的天地了。
所以没有人问目的地,车内很安静,甚至连导航声也没有,只有车窗外灌进来的一些风声。如果是在夏天的话,也许还能听到农田里的蛙叫和蝉鸣吧。冬天就很寂静,叶子掉光了,向后滑去的树影都是枯瘦的,跟林淑秀吃不下东西的身体一样瘦。
车子在空旷的郊区国道上往前开着,黄色的路灯掠过副座上汤骏年的侧脸,他的手已经慢慢从安全带上松开,脑袋望向窗外,虞谷秋随意一瞥过去的时候,恍惚间会觉得他正在贪婪地看着这一刻的风景。
虞谷秋又去看后视镜,林淑秀正低头看着那纸原封未动过的捐献书。
虞谷秋清了清嗓音,主动开口说:“林姨,圣诞节的那个苹果甜吗?”
林淑秀抬起头念叨:“我不知道是不是你送的那个甜还是另一只甜,反正其中一只酸到我牙掉!”
“那肯定不是我的!我那只买挺贵的呢!”她腾出一只手戳了戳汤骏年,“你呢,圣诞节吃苹果了吗?”
他慢半拍回过神,冷淡道:“没有。”
“早知道我也买一个送你。”她趁此告状,“都是因为你连祝福的消息都不回我。”
林淑秀忽然帮腔道:“这怎么行啊汤骏年,女孩子的消息不能无视啊!”
汤骏年额头的青筋轻微地跳了跳。
他正想反击,林淑秀却又抢先:“我记得在阿根廷的时候,男孩们儿可都是非常热情的,别说无视美丽女士消息这种失礼的事,让女士送苹果都不行!当然是你们得主动送。”她拍拍驾驶座的后背,“你问我们收没收到苹果,你自己收到没有?”
虞谷秋微怔,摇摇头:“没有啊,不过没事,我不在意这个。”
林淑秀又转而去拍了拍副驾驶的后背:“听见没有,美丽的女士都连一只苹果都没收到。”
汤骏年的青筋又轻微一跳,但这回却没有开口反驳的趋势。
事关自己,虞谷秋圆场道:“我们俩都不怎么在意圣诞节的,毕竟没经历过南半球的圣诞节,像夏天一样的圣诞节,经历过一次一定很难忘吧。”她打趣林淑秀,“还在那一天谈上初恋,这更是很特别的经历。”
“初恋?”
汤骏年在虞谷秋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口,带着一点很纯粹的好奇。
想不到三个人同时的话题会在这里打开,虞谷秋好笑又激动道:“她的初恋是个阿根廷男人!在圣诞节的时候她在广场上跳探戈呢,对方就拿着一只苹果来邀请她一起跳,但林姨舞技不好上来就踩了人一脚。”
林淑秀严肃地指正:“我舞技很好的,是对方太帅了把我魂勾走了。”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虞谷秋追问,“上次你就说到这么多。”
林淑秀说:“之后是小孩子不能听的内容了。”
汤骏年蹙起眉头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们不是小孩。”
林淑秀哈哈大笑起来。
她还是不再说关于那个阿根廷男人的事,任之后虞谷秋怎么旁敲侧击都不为所动,虞谷秋只好转换话题问:“那南半球的跨年夜是怎么样的?大家也在广场上一起跳舞吗?”
林淑秀却说:“那就不知道了。”
“嗯?”
“我刚好是那天的渡轮离开阿根廷。”
虞谷秋反应过来:“只有你自己吗?”
“他有请求我留下,想让我跟他一起跨年。但我才不会为一个男人打乱计划留下来,船票是很早就买好的。所以不是我不想讲,是这个初恋太短暂了,没什么故事好讲。”
汤骏年轻微地挑了下眉毛,流露出一丝对这出初恋故事戛然而止的可惜。
虞谷秋也有点替说不出的怅惘,又问:“那之后再也没见过面吗?”
“没有了。”林淑秀伸了个懒腰,喃喃说,“不过也不可惜,如果说真有哪里遗憾的话,可能就是没经历过南半球的跨年夜吧。光记得那一天晚上我晕船晕得厉害,一直趴在船头呕吐,真糟糕啊……”
汤骏年此时冷飕飕地冒出一句:“大海才是该觉得更糟糕的那个。”
林淑秀噎了一下,虞谷秋咬住嘴唇的笑,汤骏年虽然是在表达刻薄,但他显然不擅于此,以致于显得幽默。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闲聊中,车子即将驶进五环,虞谷秋心知不能再如此漫无目的地开下去了。
但此时心中已经有了方向。
她把手机往后一扔给林淑秀:“林姨,帮我导航下你那家探戈俱乐部。”
林淑秀纳闷:“去那儿干什么?”
红灯转绿,虞谷秋踩下油门:“我们三个人去经历一把南半球的跨年夜!”
第40章
车子驶入和平路, 市里比郊区热闹好多,人流车流挤在一起,寒冷的空气里到处是大家交谈时口中逸出的白气。
俱乐部的门口还摆放着前几日的圣诞树, 彩灯混在一片霓虹中不甘示弱地亮着,好像还很执着地把日子挽留在圣诞节当天。虞谷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停车位, 先让汤骏年在车上等一会儿, 推着林淑秀进了俱乐部。
两人越过圣诞树,俱乐部的音乐扑面而来,林淑秀冷不丁开了口:“小谷, 你俩有事啊。”
虞谷秋心头一紧,打着哈哈:“能有什么事啊。”
“还跟我装呢。”她终于挑明,“我妹妹信里曾经提到过他儿子喜欢过一个姑娘, 名字是稻谷丰收的秋天,那不就是你的名儿吗?你俩是高中同学吧?怎么现在连名字都要骗他?”
虞谷秋听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一切都只怪我的灵机一动。”
她把自己在去送东西之前其实已经去找过汤骏年, 并且被他无视消息的事情和盘托出。
“所以当时为了能和他套近乎,我才出此下策……反正现在我打算今晚跟他坦白的,这不你突然来了,我还没找到时机嘛。”
“我还以为你当他是暗恋你的变态,赶紧改名字免得他缠上你呢。那也太丢我脸了!”林淑秀哈哈笑,“这样说起来,他不知道你是虞谷秋的情况下又喜欢上你一次啊, 小谷还得是你啊!”
虞谷秋心一慌,乱糟糟道:“谁说他现在喜欢我?!”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现在跟来这里, 在我在的情况下?”
“因为他看了那些信。”虞谷秋说, “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只有你们他当然不会留下来。但是有我在,我给了他一个愿意留下来的借口。他本质上还是愿意和你呆一会儿的。不然他今晚根本不会来养老院。”
林淑秀撇撇嘴:“才不是, 他才不会愿意和我呆。陌生人之间有什么好呆。”
“你真小心眼,他说陌生人你就记仇了。我看你无所谓的神情,还以为你没听进去呢。”
两个人轻松地调侃着,谁都没有将沉重带进来,今晚是这一年最后一天,应该庆祝新年的到来,陈年的伤痛就不必再强调了。
将林淑秀的轮椅推进俱乐部,虞谷秋又赶紧回去找汤骏年。
返回的路上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会不见了,即便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根本哪也去不了,但她就是有种他也许会不顾一切离开这里的不安。大概是她始终无法想象汤骏年今晚到底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她们呆在一起。
好在她快速地跑回来时,汤骏年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透过车前窗,他无神的眼睛和英俊的脸孔像是一樽橱窗后的人偶模特。
她气喘吁吁地拉开他那侧的车门。
“我们进去吧!”
人偶就像是虞谷秋小时候幻想过的那样活了过来,朝着她点头说话,将手搭向她,只属于她的人偶。
*
今晚的俱乐部比虞谷秋上次来时热闹许多,舞池里塞满了人,舞池外的小圆桌也被全数占据,于是通往二楼的阶梯上随意地坐着人,握着啤酒碰杯聊天。
上次来时所有人都对林淑秀的轮椅视而不见,这次也同样,对虞谷秋身后进来的汤骏年视而不见。
这也是虞谷秋会在这一晚想起这里的原因,她喜欢这里的自由,所有人脑海中也只有一件事,放松和跳舞,其他的问题就变成了旋律中的静止符。
虞谷秋带着汤骏年去找林淑秀,结果一眨眼,原本她呆着的位置已经不见了。
“林姨?”
她扯着嗓子在人群中大喊,汤骏年皱起眉头:“她怎么了?”
“我刚让她等我一下,但现在人不见了。”
“她总是这么自我吗?”他冷嘲道。
虞谷秋也微微隆起眉:“要是这样就说自我就有点过了吧……我觉得就是发生了什么急事而已。”
汤骏年不置可否。
虞谷秋又叫了好几声林淑秀的名字,终于模糊地听到了她的反馈,喊着“这里、这里!”。
她努力地在人群中辨认,这才发觉林淑秀此刻正在最角落,正扒着一张圆桌费力地冲他们挥手。
虞谷秋得意地朝汤骏年澄清:“看,我就说吧,她才不是乱跑,是替我们占位置去了!”
汤骏年嘴硬地哦了一声,并没有改口的意思,又慢吞吞地搭上虞谷秋的肩朝圆桌去。场内人太多,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他已经将盲杖收起来了。
两人和林淑秀汇合,立刻就听林淑秀开吹她是如何眼疾手快在众多人里预判到即将离开的人,又是如何凭借轮椅半路杀出一条血路一夫当关抢下桌子,最后图穷匕见地说:“最重要还是我眼睛好,知道不,汤骏年,眼睛好。”
汤骏年眉毛都不带抬一下,装没听见。
虞谷秋插嘴问:“我去买点喝的,你们喝什么?”
汤骏年答:“苏打水吧,谢谢。”
林淑秀则说:“我要酒。”
虞谷秋嘴角一抽:“不可能。”
“我要酒。”
“不可能。”
“那我自己去买。”
“……”
汤骏年歪过来半个脑袋,靠近她的方向轻声说:“看吧,自我。”
虞谷秋头痛道:“行行,我买行了吧。”
一分钟后,她无奈地端着托盘回来,要了一瓶酒一瓶苏打水和三个杯子,打算只给林淑秀倒一点点酒让她过个嘴瘾,然后再换成苏打水。
算盘打定,她舒心不少,然而刚放下托盘呢,林淑秀迅雷不及掩耳地抢过了酒和杯子,已经将酒倒去了大半。
虞谷秋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她并未停手,又拿过杯子倒过第二杯酒,并且将这杯酒推到了汤骏年手边。
那杯酒倒得很有技术含量,容量在杯中的一半,以致于酒的气味并不发散,如果不将鼻子伸进去闻是闻不到的,这是摆明了要坑汤骏年一把。
林淑秀面不改色地又给虞谷秋倒了一杯苏打水,递给虞谷秋时用口型示意她:别告诉他。
虞谷秋棘手地接过杯子,正在内心天人交战到底该背叛谁,忽然有人来解救她了。
对方从桌边经过,定睛看了两眼林淑秀的轮椅,又看向虞谷秋,恍然地眨了下眼,竟跟她打起招呼。
“嘿,你还记得我吗?”
虞谷秋茫然地在脑海中费劲搜寻,终于将眼前的人对上号——就在上次她来俱乐部时曾经邀请她共舞的那个菜鸟卫衣男。
今天他仍然穿着卫衣,虞谷秋凭借这一点想起他来。
“记得记得。”她客气地点头,“好巧啊,你也在。”
“因为我经常来啊!倒是没再见过你们来了。这回还带了新朋友来呢?”他看了看汤骏年,热情地伸手拍他的肩,“你好啊。”
汤骏年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往虞谷秋的方向回撤,并问道:“你的朋友?”
“不算吧,有过一面之缘。上次他邀请我跳舞来着,但我们俩都是菜鸟……”
卫衣哥讪笑道:“我现在可不是菜鸟了,要不要再和我跳一支?”
虞谷秋头摇得像拨浪鼓:“可我还是菜鸟啊。”
“没事的,今晚不讲究这些,好多没有跳过阿根廷探戈的人今天都来这里跨年,你没看舞池里大家都在乱跳嘛!开心最重要,我还可以教你最简单的舞步。”
虞谷秋还是拒绝:“我和朋友们一起来的。”
林淑秀却在这时唱反调:“没事,我们作为朋友很支持你去跳。”她看向汤骏年,“你说对不对,你支不支持她去跳?”
虞谷秋的身体轻微摇摆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哪怕他只是说随她这样的回答也好,这样暧昧的空间足够她能暗自理解为他并不愿意她去。这样她就会高兴了。
汤骏年的指尖抚摸着杯的边缘,摸了一圈,才说:“当然。”
虞谷秋垂下眼睛,他连这点余地都没留给她。
林淑秀挥挥手催促虞谷秋:“行了,你看我们俩都同意你去跳,你就去吧。”
虞谷秋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去跳舞的,何况是和陌生人,但是看林淑秀这副架势,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和汤骏年讲,这样的话自己一直呆在这里确实不合适。
虞谷秋犹豫着,松口说:“好吧,那我去了。”她看向卫衣哥,“麻烦你了!”
对方笑道:“等会儿请我杯酒就行。”
两人相携离开,圆桌断崖式地安静下来。
林淑秀悠悠地喝了口酒,开始给汤骏年口述转播虞谷秋和别人跳舞的实况。
“他们现在到舞池里去了。”
“哎呀,那男的一手搭肩,另一手摸上腰了!”
“开始跳起来了……她果然踩到他脚了哈哈。”
汤骏年猛地出声打断她:“你可以安静一会儿吗?”
林淑秀气定神闲:“是吗?我是以为你想知道他们的动向才说给你听的。”
“我不想知道。”
“嘴硬。明明喜欢人家不是吗?”
汤骏年嘴角浮出冷笑:“不要装出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
林淑秀不慌不忙:“是你太好懂啦,简直跟昕芸一模一样。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嘴硬,身体除了嘴巴,其他部位都在说着我喜欢我旁边的这个人。”
汤骏年并不接她的茬,任林淑秀自说自话,握住杯子猛灌了一口。
“咳、咳……咳!”
他被杯中酒呛到,脸上流露出愕然和茫然交错的表情,终于整蛊成功的林淑秀看得拍腿大笑。
“怎么样,酒好喝吧?”
“……是你搞的?”
“我知道你酒精不过敏,尽情喝吧!”
林淑秀干脆又往他杯子里倒了一点。
汤骏年咬牙:“我是不过敏,但不代表我能喝酒。”
“那更要喝了啊。”林淑秀轻描淡写地问,“这十年来你有让自己喝醉过一次吗?”
汤骏年缄默,尔后反问林淑秀:“那你呢,你天天让自己喝到烂醉把身体喝成这样?”
“拜托,我得的是肠癌又不是肝癌!”
“……”
汤骏年一脸你真是无可救药我跟你没话可讲的表情,手中却很自然地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然后仿佛又才意识到杯中的是酒。
再然后,一口又一口,酒很快就见底了。
喧闹的音乐声中,林淑秀隐隐听见汤骏年的声音借着酒精松弛下来,在问她,又像在自言自语:“妈妈喜欢的第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林淑秀微眯起眼,回忆道:“是一个很滑稽的人。”
“滑稽?”
“昕芸当时迷上一个肥皂剧的男主角,但是她迷恋人家的方式呢是和男主角剪了一个同款的发型,短短的小刺头。当时我们住大院里,大人们笑她,小孩儿也笑她,说她要出家做小尼姑。她跑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最后想去偷大姨的假发,被爸爸发现后还狠揍了一顿。”
林淑秀说着,脸上又浮现出当年的幸灾乐祸,汤骏年听着她的语气心想,这绝对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可最后是不是这个不称职的姐姐帮妈妈挡下了那顿揍,他想这个人不会告诉他实话,妈妈的信里也没有写到这段历史。
“那时候大院里每个月末都会集体在广场看露天电影,是昕芸最期待的一件事,但那阵子因为头发她不想去了,怕大家从看电影变成看她,不过我才不管,我就把她硬生生拉去,结果到那儿一看,有个光头的小男孩正被大家围观着,他头发也是刚剃的,蹭蹭蹭地跑到我和昕芸面前说,‘小尼姑,这下有小和尚来陪你啦!’”
汤骏年听到小和尚这三个字,神情逐渐变得古怪,喃喃自语着这个称呼。
林淑秀便问:“怎么了,她和你提到过这人?”
汤骏年摇头,转而问:“他们在一起过吗?”
“当然没有,所以我说你们像啊。她一把把人推开,搞得人家以为她很讨厌自己。结果回去呢她就写了一整夜的情书,最后却只有一行字。可就算只有一行字,她最后也没能送出去。她说想等头发长长了,自己变漂亮之后再送出信。不过缘分可不会等头发,刚长一点,那个小和尚就搬走啦。”
汤骏年恍惚地,略显急促地问:“那封信——上面是不是写了‘致小和尚’?”
“好像是。你看到过那封信?”
“托人整理妈妈遗物的时候知道的。”
他对着这位罪魁祸首,终于提及妈妈的死亡。语气平常,仿佛林淑秀的确只是一个经过的人,或者说过去认识她妈妈的人,两人因为这一点重叠的交集而聊着天,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只有这样他才得以平静。
林淑秀怅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她一直都留着啊……”
汤骏年追问道:“那个小和尚的真名叫什么?”
“怎么了,你难道想找他吗?把信给他?”
汤骏年没说话。
林淑秀摆手道:“都陈年往事了,人家现在都有儿有女了吧,你突然递去一封旧情书吗,我挺欣赏你这份冒昧的。但是呢,比起替你妈妈操心已经永远错过的事情,你不如操心下自己还没错过的人怎么样?”
汤骏年说:“请你安静。”
林淑秀还真的安静了,但过了两秒,她更夸张地惊呼:“小吴又摔了呀,这回直接摔到人身上了,那男的直接把她整个人抱住了!”
“……”汤骏年冷声,“够了。”
林淑秀也冷哼了一声对冲:“够什么够!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妈妈为了点破头发错过喜欢的人,还要让我看着你为了双破眼睛重蹈覆辙吗?”
他感到荒谬地笑起来:“头发和眼睛怎么能一样?”
“因为你的眼睛会像头发一样重新长出来。”林淑秀再次图穷匕见,“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眼睛。”
“……不可能。”
“你不用有负担,觉得接受了就代表你原谅我。”林淑秀说,“原谅和放过自己是两回事。你只是放过了自己。”
汤骏年被这句话直击,嘴唇轻微颤抖着,却又非常固执地,粗暴地摇着头。
“你们倔的性子实在太像了……”林淑秀终于叹口气,“那你就这么瞎着吧,随你。但你不能因此错过你心里真正爱的人。”
汤骏年的表情又恢复平静,理智地说:“我不能跳舞,难道我要让她也不能跳舞吗?她在舞池,我在这里,这就是我们最好的距离。”
林淑秀听后吃吃地笑,耸动着肩头,喃喃:“两个傻孩子啊。你以为她真的去跳舞了吗?那都是我骗你的。”
“她离开后就拒绝那个男的,一个人坐在吧台,小心翼翼地偷看我们两眼怕我们打起来呢。她已经一个人坐了很久了。”
“你就算不能跳舞,你也该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