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汤骏年的这句问话有着不同以往的压迫, 像是笃定要来一个答案才罢休。虞谷秋愣住,视线飘远,不想和他对上。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他时, 车子如天降救星,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
虞谷秋下意识地替他拉开车门, 就像以前惯性照顾他那样。
汤骏年微怔, 看她一眼,说了声谢谢。
虞谷秋懊恼地收回手,在副座和后排中犹豫不决, 直到汤骏年看着她问:“怎么了?”
他表情很无辜,她摇摇头,啪一下把车门关上溜进副座。
她给师傅打字示意他先去就近的地铁站, 师傅看着手机,又看看她, 以为她是聋哑人,目光带上怜悯。
车里多了一个人,再谈起刚才爱来爱去的话题就不合适,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车内只剩司机开着电台广播的声音在流淌。
所幸地铁站不远,这份不自在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司机将车停下,汤骏年说着谢谢下车, 临开车门前他冷不丁问虞谷秋:“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问老同学在哪里工作,这是很正常的事。
虞谷秋克制住加快的呼吸, 在备忘录上打字的手指犹犹豫豫, 还是撒了谎:「待业中」
汤骏年的眼睛掠过那三个字,看向她:“好,再见。”
他下了车。
虞谷秋透过后视镜看着他走, 身影从黑暗中隐入地铁站的白灯下,车子此时往前疾驰,他飞一般地消失了。
过了半小时,虞谷秋刚下车,手机收到了汤骏年的微信消息。
“到家了吗?”
他们的微信界面还停留在国庆那一天,他的回复迟来了这么久,这中间的空白却塞满了两人在一起的回忆,如今又重归空白……
虞谷秋扫走感叹,回他:「刚到家」
汤骏年发来一个“好”的表情包,这很难得。他们这么多次聊天,她极少见到他发表情包,他的微信表情里表情包也寥寥无几,真的用不太上。
她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清醒地感受着他的眼睛在变好,他在改变。
走神中,汤骏年又一条语音飞至:“你接下来什么时候有空?”
虞谷秋一时拿捏不准他问这句话的意图是什么。
「不好说,怎么了?」
“有空一起看一场电影吧。”他说,“当年放了你鸽子,对不起,现在补回来。”
这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提议,有始有终,他们在某个层面上想的竟如此相似。
可是……她早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披着马甲和他看过了,她心里已没有遗憾,虽然看的并不是当年约定的那一部电影。
他的遗憾她只能狠狠心咬牙留给他自己解决。
「不用了。毕竟圣诞快乐那部电影也没有再上映了。」
她不为所动地按下发送。
手机消停下来,毕竟死缠烂打绝不是汤骏年的作风。
她放下手机,洗澡,倒可乐,点开一部剧,想犒劳下惊慌失措了一整晚的自己。
刚拉开易拉罐,安静的手机又亮起。
她以为汤骏年不会再回,可他还是回了,还回了一条稍长的语音,轻描淡写道:“那就看现在正在上映的。有爱情,悬疑,战争,动作,还有动画片……你偏爱看哪种类型?”
呲啦,可乐气泡喷了虞谷秋满手。
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不是错觉吧?完全是她化名吴冬时拉着他去看电影时问他的话。
他如法炮制,原封不动地搬来问她。
是他从她身上偷师再用回她身上,还是在……试探她?
虞谷秋慌张地盘算今晚每一个细节,不认为自己有哪一个环节留下把柄,她甚至连林淑秀送给自己的戒指都注意到并且摘下来,不可能有纰漏。
确认过后,虞谷秋心稍稍安定,想肯定是自己影响他太深,他可能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了同样的话。
她委婉拒绝道:「最近想要好好养病……」
发出去后,她盯着手机,手机终于彻底安静了。
*
婚礼第二天虞谷秋一刷朋友圈,大家都纷纷发了婚礼的照片。有些没去的共友重点却不在新郎新娘,而在于自拍里隐约被带到的汤骏年。
「这是班长吗?」
回复:「是的」
「我去,大变活人啊,不是说眼睛有问题?」
回复:「已经治好了」
另外一个人问:
「他在婚礼上真的透露自己当年暗恋那谁??」
回复:「假的,他没有那么说」
虞谷秋身为“那谁”在这条状态下按了个赞。
过了一会儿,再刷新时,关于暗恋的评论已经被删掉了。他们大概是忘记还加了她这位从不聊天也不发圈的好友,这会儿转移到私聊去蛐蛐了。
真是挺好笑,一群奔三的人居然还能为十年前的八卦大聊特聊,虞谷秋想起养老院里也经常互相传哪个老太和老头暧昧……或许人类不论过了多少岁都是八卦心旺盛的青少年。
虞谷秋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指还在往下划,养母胡采春的电话打进来。
她坐起来端正地接听:“喂,妈。”
“在忙吗?”
“不忙,今天是晚班。”
“我来问问你是除夕回来还是前一天回?”
“我……前一天回来吧,帮您忙,家里大扫除什么的应该很需要人。”
“不用不用,那天你就去见见郑宵。”
虞谷秋没想起来:“谁?”
“哎,就是妈妈朋友的儿子呀。说了介绍你们认识的。”
“啊,是,想起来了。”
“那就这样,我一会儿把他推给你,你们见面前先聊聊。”
“妈。”虞谷秋赶在胡采春挂断前冲动地叫住她,“你真的希望我去见这个郑宵吗?”
“……什么意思?”
“他妈妈是你的朋友。”虞谷秋自嘲道,“你应该没对她说过我的病吧?如果被她知道你隐瞒这一点还介绍给她儿子,我怕影响你们的关系。”
胡采春大不了道:“你那个都是小时候的毛病了,也就皮肤上落一些疤,有什么大碍?”
虞谷秋沉默,在她的沉默中,胡采春意识到什么。
她的语气也变得严肃:“怎么了吗?”
虞谷秋言简意赅地将之前体检的事告诉她。
“妈,这不只是我小时候的病。”虞谷秋平静道,“这是我一生的病。”
胡采春沉默很久,逸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真是作孽……”她无奈道,“那你也去见见人家,单纯吃顿饭就行了。不然爽约错的也是我们!”
“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一个微信名片推送到她这里。
虞谷秋申请添加,对方很快通过,两人寒暄几句,她从郑宵冷淡的回复中感觉到他也只是交差,于是开门见山,把吃饭改为约咖啡,对方欣然应允。
除夕前夜的京崎比起以往很空旷,虞谷秋推开咖啡店的门,放眼望去一片空位,只有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士。
对方的羽绒服搭在椅子上,穿着灰色卫衣,头发蓬乱,嘴巴咬着美式,眼睛看着手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虞谷秋惊愕又迟疑地走过去,敲了敲桌面。
“你是郑宵吗?”
他抬起头,看清虞谷秋的脸也是一愣。
“你是……”
虞谷秋从未想过她被牵线介绍的这位郑宵,居然就是在探戈俱乐部里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人。对方肯定也没想到。
她哭笑不得地坐下来:“居然会是你。”
他从百无聊赖中振作精神:“真的好巧,是不是说明我们有点缘分?”
虞谷秋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点吧……”
“你怎么会来相亲,你没有告诉你妈你有男朋友的事吗?”
“……男朋友?”
“那天跨年夜你带来的人啊。”他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因为他眼睛的关系才没说的吧?”
“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确定不是?你不是喜欢他吗?”
“不是!”虞谷秋掏出手机准备扫码点咖啡,被郑宵挡住手机。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喝咖啡了。”
“啊?”
“早知道是你,就约俱乐部喝酒了!”他神采奕奕,“顺便再一起跳一支舞吧。这次难道你又要拒绝我吗?”
虞谷秋哭笑不得:“你就非要跟我跳一支舞吗?”
“在今天你出现在我面前之前时没觉得。但你偏偏出现了。”郑宵一口饮尽咖啡,“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比起我们在这边无聊地装模作样,不如跳舞啊,你说呢?”
虞谷秋发了会儿呆,收起手机。
“行,那就跳舞吧。”
*
计划就这么偏离了轨道,虞谷秋头脑一热,真的跟着郑宵前往探戈俱乐部,这个她以为林淑秀病逝后她就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郑宵开车载两人过去,路上她问郑宵:“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跳探戈?”
郑宵的手指点着方向盘琢磨:“因为生活很无聊啊,平常坐办公室很需要运动。有人选择打拳击,有人选择去健身房,而我只是刚好选择探戈。”
虞谷秋失望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听呢。”
“让你失望了菜鸟小姐。”郑宵反问,“看来你有很多故事,那你呢?”
“我不喜欢跳探戈,而且我到现在都没真正跳过一次探戈。”虞谷秋摸着手上的戒指,“我只是喜欢带我来这里的人。”
“……所以你们没能谈是他不喜欢你吗?”
“我说的是那个坐轮椅的女士。”
“你是蕾丝啊?”
“……”
郑宵哈哈一笑:“我开玩笑的,不幽默吗?”
现在跳车可行吗?
她无语地看着车窗外,精神却逐渐放松。
两人来到俱乐部,不同于跨年那晚的拥挤,俱乐部很冷清,寥寥几个人在舞池里跳舞,只有室内的音乐依然如往常热烈,反倒更衬出一些萧索,有点扼杀人想要跳舞的欲望。
虞谷秋这么想着,却听见郑宵兴高采烈道:“第一次人这么少,太好了,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菜鸟。”
“……担心什么?”
“不用担心被笑话啊!”
郑宵去柜台要来两瓶啤酒,递给虞谷秋一瓶。
“请你。喝一会儿再进去跳吧,热热身子。”
“谢谢。”
互相碰完瓶,虞谷秋看着舞池,目光不经意划到最角落,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幻影——在舞池外角落拥抱的两个人,汤骏年和虞谷秋,他们额头相抵,脚步错落。
当时的他们看上去好幸福。
而此时,音乐切到下一首,郑宵向她伸来双手。
“怎么样,喝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来一段?”
虞谷秋回过神,幻影却只消失了一个,汤骏年仍然在。
她一口酒含在喉咙里忘记咽,看着汤骏年裹着一身寒意踏进门。他拄的盲杖在地上轻点,音响中的鼓点隆隆跟着响。
这不是幻觉。
郑宵顺着她的视线过去:“诶,那不是那谁吗?你叫来的啊?”
不等虞谷秋回答,郑宵已经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他没仔细看汤骏年的眼睛,只凭盲杖认定他依然看不见,招手大声说:“这边这边!”
完蛋。
郑宵的这一挥手,让虞谷秋和汤骏年都措手不及。
汤骏年本来脸上迷惑,但看到旁边的虞谷秋,一怔,转道朝两人走过来。
郑宵这时才察觉说:“他是不是能看见我们啊?”
电光石火,虞谷秋一把抓住郑宵的手。
郑宵还没反应过来,踉跄两步,被虞谷秋拖向舞池。
“——不是,现在跳?!”
郑宵嚷着,虞谷秋此时根本不管自己在跳什么,将自己背对汤骏年,一边记得脱下手上的戒指,一边揽上郑宵的肩头,借着跳舞的姿势凑近郑宵,边以极快的语速跟他交涉。
“能不能假装我们正在交往?”
“哈?”
“还有,要假装你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果他说你声音耳熟,你就打马虎眼。”
郑宵晕头转向:“什么跟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现在在喉炎,之后不能讲话,你要记住这个设定。”
郑宵崩溃:“你和他在玩什么play?”
“不是闹着玩的!”虞谷秋表情严肃。
“好吧……”郑宵痛道,“我同意的话你可以踩我轻点吗?”
虞谷秋尴尬低头,她正不偏不倚踩着他的鞋头。
她往后跳开一步:“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些。”
“那还跳吗?”郑宵意有所指汤骏年的方向,“他现在的眼神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记住我刚才交代的三个原则!”虞谷秋再三耳提面命。
一场非常滑稽的跳舞到此为止,两人从舞池离开,回到汤骏年的所在之处。
虞谷秋已经摸出手机来打字:「好巧,你怎么会来这里?」
汤骏年的视线从手机移到她的眼睛。
“我来找人。”他说,“她没有和我当面告别,也联系不上。我只能一个个去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碰碰运气。”
虞谷秋不确定自己的面颊是不是轻微地抽了一下,不失礼貌地微笑点头。
汤骏年又看向郑宵:“你认识我吗?”
郑宵谨记教诲:“我第一次见你。”
虞谷秋超高手速地打配合:「但是我有和他提起过你,说你居然来婚礼了」
汤骏年点点头:“所以你们是……?”
郑宵瞥虞谷秋一眼,回答道:“我是她男朋友。”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虞谷秋,笑道:“上回你说的爱上的人,就是这位吗?”
虞谷秋对上他的眼睛。
明明已经是做过手术恢复神采的眼睛,该和当年一样灵动飞扬,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好黯淡。
他在这一刻确实回到他们重逢时刚见到的样子,灵魂在问她的这一刻离巢,以免增加听到答案的痛楚。
虞谷秋勉强抑制了抚摸他脸的冲动,却没能抑制住另一种冲动。
她应该打下“是”,以此斩断汤骏年的念头,让误会狗血地一深再深。
可是她的身体不由得偏向她的心:
「不是」
关于她爱上的人,当真的望着爱人的眼睛时,到底谁能无动于衷地撒谎?
第52章
一时的鬼迷心窍, 让自己给出了并不理智的答案。
虞谷秋感到片刻的慌张,但很快,她试图说服自己, 没关系,也能成立, 世界上多的是不爱却能交往的事。
虞谷秋越想越觉得通顺。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这样, 大家随便谈恋爱,按部就班地结婚,随着大流过完一生。所以她认为在没有欺骗他这个答案的情况下能够自圆其说, 然而——
汤骏年的反应有点迟钝,分明是调大的两个大字,他却看了很久。
然后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汤骏年笃定地看向郑宵:“如果是这样, 那他必定不是你的男朋友。”
郑宵愕然,求助地看向虞谷秋。
虞谷秋却比他更方寸大乱, 眼珠子打颤着垂下眼睛盯着地板,又掏出手机打字,忙得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意思是我们在撒谎吗?」
“你们没在撒谎吗?”
虞谷秋心一惊,负隅顽抗地敲字:「我们干嘛要撒谎?」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
虞谷秋哑然。
她撑着最后的意志力反驳:「我们没理由撒谎,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在撒谎?」
“因为你不是会这样随波逐流的人。”他回答。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我们不是很熟吧?」
汤骏年不讲话了。
气氛微妙地僵住,一旁围观的郑宵居然是打破这个场面的人。
“你俩别吵啊!”他一把将手臂搭到虞谷秋肩膀上, 嬉皮笑脸道,“他都看出来了, 我们就别假装了。”
合谋的队友没绷住, 虞谷秋一败涂地,恶狠狠地朝郑宵飞去一个眼刀。
郑宵着补道:“但以后说不定会是呢?”
汤骏年的眼神忽的朝他扫过去:“你喜欢她吗?”
“这……”郑宵讪讪,“我们才接触不久。”
“那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你太严肃了吧……好好好。”郑宵碎碎念着, 举起双手投降,“我去个卫生间,你们慢聊。”
郑宵走之前还把啤酒带上了,根本不是去厕所的架势。他作为聪明人当然看出这两人之间有太多弯绕,他的仗义让他只演到三分就够,剩下的七分就是得尽快抽身,为这两人空出时机。
虞谷秋也想走,她没自信在这里和汤骏年一对一,思考着如果自己也说去卫生间会不会很奇怪。
还没酝酿好说辞,汤骏年抢占开口先机:“要不要去舞池?”
「什么?」
“我上次来没能进舞池。”他低头看她,“这次你能搭把手吗?”
「你应该刚刚看到我怎么踩郑宵的了」
“你可以跟他跳,不可以和我跳吗?”
虞谷秋顿住,然后实话实说:「因为我在和他相亲」
这下顿住的人成了汤骏年。
“那感觉怎么样?”他问。
「没看出来班长很八卦」
“因为你对我来说不一样。”
「那不都是高中的事了吗……」
“只是高中吗?”
热情的探戈舞曲在这时结束了。
没有了音乐的烘托,舞室在这时安静得吓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不存在了。虞谷秋的心脏沉重地往下坠,她清晰地听到了落地的声音。
虞谷秋隐约有种感觉,他还在试探她。之前那些他不停试探自己的草蛇灰线,一瞬间扑面向她涌来。
又或许他根本已确认,只是他没有戳破,逼她开口露馅,倒是包容着她的装傻充愣。
他仍旧是那个汤骏年,即便对自己被断交满腹疑惑,仍旧会尊重她选择而不索要来龙去脉的那个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虞谷秋咬紧牙关,她更不能开口承认,就让这一切成为一笔糊涂账吧。
她低下头打完字,匆匆亮手机给汤骏年看,表示自己有事要走,拎上包飞快地离开了。
*
虞谷秋跑到外面后才想起来给郑宵发消息,对自己离开表示抱歉,郑宵倒是无所谓,只说两个人没拍张照,不好交差了。
虞谷秋倒没有这方面的困扰,胡采春并不真的关心这次相亲进展得好不好,她只要人去了礼数周全就可以交差。
在外面不知目的地游荡到夜晚,胡采春发来微信问:「吃完饭了吗?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明天几点到家?」
「我中午就回来帮忙吧」
「没关系,但中午能回来帮忙最好,你弟妹今年除夕也来家里吃饭呢!」
胡采春发了一个兴高采烈的表情包。
这种一眼年轻人最爱用的表情包,一看就是弟弟发给她,她再保存下来的。
虞谷秋偶尔能从表情包的这种细枝末节里推测到他们联系的频率,其实她不在乎,但只要看到新鲜的表情包,她就会想,他们又在聊天了,他们本来就应该聊天的,而不是像她这样工作汇报。
然后她又想,自己在计较些什么,一笑置之。
隔天虞谷秋拿上早就买好的大包小包,除了给养父养母的保健品,还有给弟弟夫妻俩准备的一对黄金首饰,新婚夫妻,这是她能送出最周到的礼物,最近金价大涨,买这对首饰真的太肉痛了,但没有办法。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她的作战装备,她必须确保装备妥当,不让敌人有可以攻陷的缺口。
还有一些是给自己的。她准备了睡袋,因为不喜欢那个有霉味的被子。
车子开到养父母家,现在一年来不了一次,从前熟悉的景没怎么变,更老了些,看上去却会有些陌生。但虞谷秋往楼下走时,那种感觉却没变,她还是十二岁的时候用攒的零花钱买包子和豆浆上楼,若无其事把整夜的眼泪吞下去的那个小孩。
两手挂满东西,连腾出手都勉强,虞谷秋侧身横起手肘敲门,声音很钝,敲了好几下才有人来开。胡采春围着围裙探出脑袋:“来就来,提那么多东西!”
“新年礼物呀。”
胡采春首先看黄金的首饰盒,嗔怪道:“你自己都没赚几个钱,干嘛给你弟弟买那么贵的东西。”说着把东西收好,张罗道,“你先去坐着休息一会儿吧,你爸他去公园下将棋了。你弟弟他们晚饭的时候才来。”
虞谷秋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去沙发坐着,挽起袖子进厨房,看见宰杀到一半的鲤鱼,一框还没拍的蒜,剁完的萝卜丝……
“我来剥蒜吧。”
虞谷秋将蒜拿过来一瓣一瓣剥开皮。
胡采春抄起刀继续剔鲤鱼的内脏,边问:“昨天见面真的都还好吧?”
“挺好的。”
“还没仔细问你,你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没发作呢,只是有风险,现在一直有吃药。”
“这真是个麻烦病啊,要时刻提心吊胆的。”她拢起眉头,哀叹一声,“要是真得上了可怎么办!可怎么找对象……”
虞谷秋不甚在意地笑笑:“反正我一个人过着也没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app老给我推呢,说要真是癫痫的话一个人生活反而危险,病本身是其次,主要是发作起来不知就磕哪儿碰哪儿了。”
“要是一个人都搞不定,再和别人一起生活不是才给别人添麻烦吗?”
胡采春念叨:“人啊,太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会活得辛苦。”
虞谷秋心想,可是有些人要先不给别人添麻烦才能活下来啊。
胡采春见她闷不吭声埋头剥蒜,又轻轻叹口气,说道:“你回去记得把家里尖锐的家具都包一包。”
*
胡采春接着又问了问她的工作和生活,仅是在这个厨房,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时会发生的对话。到了晚间的桌上,关于她的话题就不会上桌了。
两个人张罗一下午,张罗一大桌子菜,游手好闲的男人们也回来了。养父虞千山带了瓶白酒回家,满脸通红,已经喝过一点了,称下棋赢回来的。
弟弟虞文夏则是只提了一桶烟花,他的未婚妻却很周到,给家里所有人准备了礼物,虞谷秋也有份,收到一条奢牌围巾。
她收下时非常不习惯,仔细一想,这是这么多年过年时第一次从这个家里收到礼物,虽然还是来自一个暂时还不属于他们家的人。
她依次将菜端上桌,胡采春终于得到一点点空闲,立刻跑去照料阳台上的花。
虞谷秋边端菜边看向阳台,那几盆花在冬日竟然开得也很好,胡采春拿起喷壶浇水,那喷口不太灵活了,胡采春用力挤好几下,喷出的水时弱时强,一簇簇地往外冒。
她朝虞千山抱怨:“不是让你帮我带个新壶回来吗?”
虞千山拿起酒壶:“这不是拿了吗?”
“我说的是喷水壶!”
“你那几盆破花有什么好张罗的?”
虞文夏插嘴道:“没事妈,下次我给你带。”
胡采春这才表情舒坦点:“还是文夏懂事。”
虞千山嗤之以鼻:“他都马上成家的人了,再不懂事能成吗?不像他姐,小学就知道帮忙带早饭了!”
她在这对父子中的作用基本是这样,一个用来鞭策虞文夏的正面教材,当然也是虞文夏心里的反面人物。
虞文夏不快地嘀咕:“因为不是亲生的啊,当然不像了。”
虞千山呵斥:“别给自己找借口!”
虞谷秋麻木地听着,上完所有菜坐下。她坐在靠近厨房门的位置,这是她的固定位置,方便随时起身添菜端碗。
剩胡采春还没入座,费劲地摁着喷壶浇花,虞千山就举起筷子招呼:“吃吧吃吧。”
饭桌上的大家开始动筷,未婚妻迟疑着,也跟着一起动了。只有帮着做了一下午菜的虞谷秋没动,等到胡采春也过来坐到自己身边,她才拿起筷子。
胡采春却根本不介意大家先一步吃起来,笑眯眯地问虞文夏和未婚妻:“还合口味吗?”
未婚妻称赞:“太好吃了!”
虞文夏砸吧着嘴说:“再放点盐就好了。”
胡采春解释:“你爸他最近高血压,医生说要少盐饮食。”
虞千山皱眉道:“那今晚你不知道多放一点,就一次又没关系。难得孩子们都来,你也真扫兴。”
胡采春擦了擦手起身:“那我去把这盘回锅一下吧。”
虞谷秋按住她:“不用了吧,你都没吃几口。”
虞文夏阴阳怪气地怼道:“姐是不想吃咸的吧。”
“……”
胡采春拨开虞谷秋的手:“没事,很快,几分钟的工夫。”
虞谷秋就知道会是这样,站起身将胡采春按回去:“那我去吧。”
胡采春欲言又止,最后任虞谷秋将菜从她手中抽走。
虞谷秋端着菜回到厨房,拉上门,开灶起火。抽油烟机的声音盖住了外面的交谈,她翻炒着锅中的菜,心里依旧很平静。
只要忍过这一天就行。
作为被收养的孩子,要对得起良心,她切不断这份养育之恩,既然无法真的和他们断绝关系,那么这一年一天的苦总得忍受。
她也不必替胡采春感到委屈和不值,无论自己再怎么懂事,在胡采春心里,还是不懂事的那一个是她的孩子。
胡采春什么都知道,才会说出那句懂事的人活得更辛苦。
虞谷秋下意识地摸着食指,想摸一摸戒指恢复平静。
……戒指呢?
手指摸到空荡荡的指根,虞谷秋脸色一变。
她不管不顾,拉开门问众人:“你们有看到我戒指吗?”
未婚妻应道:“什么样的戒指?”
“一个月牙型的!”
虞文夏拉住要帮忙找的未婚妻:“值钱吗?不会是什么塑料合金吧,那种丢了就丢了呗。”
虞千山也附和道:“一切吃完饭再说。”
胡采春探头望向厨房:“你菜还在炒呢!别糊锅了!”
这家里没有人在乎她的戒指。
这幕很熟悉,就像十多年前没人在乎她说离家出走那样。
虞谷秋深呼吸一口气,迅速地缩回厨房将菜料理了,然后开始仔细回想戒指的下落。昨天去俱乐部时摘过戒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戴上戒指的记忆……这样想,极有可能是丢在了俱乐部。
她端菜上桌,借着洗锅之由回到厨房,关上门给郑宵打电话。
打了很久才打通,她抱歉道:“对不起,打扰你吃年夜饭了吧?”
“没事没事,怎么了,难道是你妈逼你给我打祝贺电话?”
“不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在俱乐部看见过一个月型戒指。”
郑宵沉吟道:“没印象啊……”
虞谷秋失落地垮下肩:“那你有那个俱乐部老板的联系方式吗?能不能帮我问问?”
“没问题。”
很快,他回了她一个沮丧的表情,说老板也没看见。
他建议她:“你要么再问问你那位盲人朋友?”
她纠正他:“他已经能看见了。”
他回:“那说不定他就看到了。”
虞谷秋捧着手机叹气。
问汤骏年戒指的事,无异于变相承认自己就是吴冬,那是只有吴冬才拥有的戒指。此时再扯谎说巧合,他也不会信了吧。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虞谷秋咬咬牙,在焦急和怯懦的交叉驱使下颤巍地发送消息。
「打扰了,请问你昨天在俱乐部里有看见过一枚月牙戒指吗?」
——安静。
她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厨房外有人敲门,是未婚妻在外面问:“姐姐,你来吃饭吗?”
“就来。”
不知不觉的屏息在这刹那断掉,她猛地呼了一大口气,消息还是没有来。
她回到桌上就开始心不在焉,手在桌底下握着手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受到它震动。
心脏狂跳,虞谷秋开始不敢点。
她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牛腩,大力咀嚼着分散注意力,同时一鼓作气地打开。
靠,结果发来消息的人是郑宵。
“怎么样,找到了吗?”
她失望又松口气:“没。谢谢,别担心了。”
手机再次震动,她以为又是郑宵回复,轻轻松松地打开。
汤骏年的头像却压过郑宵一头飘到顶。
「图片」
「是这个吗?」
他发过来的照片正是她丢的戒指。
冲击总是突如其来,做好准备时不来,不做准备时迎头一击。
偏偏戒指真的落在汤骏年手里。
虞谷秋百感交集,但还是庆幸更多一点,至少她找到了戒指,没有弄丢林淑秀留给她的遗物。
「这是你的戒指吗?」
他又发来一条。
他们这些天来的互动就像是一场飞镖竞赛,他从每一镖的虚发,到今天每一条消息都在逐级靠近靶心。
虞谷秋闭了闭眼,认命地打下三个字。
「是我的」
手机忽然又不再震动。
可你知道,当人要射出最关键的一环时,不会轻举妄动。
然后一出手,就必定干脆扎中她的心。
「我知道」
「所以我没有给任何人,留在了我这里」
第53章
果然, 汤骏年果然早已知道了。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明明她自认为没有纰漏,难道是戒指从她口袋中出来的一幕正好被他目击,还是之前在养老院来找时就已经看见过她……忽然间, 虞谷秋福至心灵,猛然想起一件被自己遗漏掉的致命细节。
——汤骏年在家门口装过监控。
他眼睛好了之后去一查, 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虞谷秋捂住脸, 心想这么些天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自己真是白痴啊!
她心如死灰,畏畏缩缩地问:
「那个……你方便叫个闪送过来吗?」
她发过去地址,汤骏年很快回她:「我现在有点事, 等会儿我来叫吧」
胡采春这时夹了一筷子鱼肉到她碗里:“别玩手机了,吃饭。”
虞谷秋意思意思地拨下一点鱼肉放入嘴中。
多少年过去,胡采春依然不记得她不喜欢吃鱼。因为幼儿园的时候吃鱼刺卡到喉咙, 从此吃鱼就成了她的噩梦。
饭桌上的话题开始围绕虞文夏的婚宴,摆多少酒, 请多少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度蜜月……虞谷秋神游天外地听着,觉得时间过得真漫长。
她低下头又看手机,没有东西已经开始配送的提示,想发消息问问汤骏年何时送,但又觉得大过年让人家寄东西已经是麻烦,不应该再催促。
对啊, 今天是除夕,汤骏年在家吗?他怎么过年呢?一个人做饭吗?
今年连飞飞都不在他身边了, 他会寂寞吧?一定会的。
她不由自主地逸出叹息, 惹得胡采春看过来。
她却误解了她的想法,以为她在眼红弟弟的婚礼,而自己却才黄了一门相亲。
但胡采春什么都没说, 又默默夹了块鱼肉过来。
虞谷秋藏起为难,又默不作声地吃掉了。
一桌年夜饭拖拖拉拉吃了个把小时,倒掉残羹冷炙,剩下一堆叠起来的脏盘子。这以前也是胡采春的活儿,但虞谷秋小的时候就帮忙一起洗碗了,深知洗碗的痛苦,于是长大拿工资后她送给家里的第一件礼物就是洗碗机。
虞千山收到东西后却骂她败家。
“盘子你妈都洗这么多年了啊,上千块买一个没用的东西干嘛?还洗不干净,感觉油油的。”
他不乐意,胡采春也就没再怎么碰那台洗碗机。
但今晚这么多盘子她都要一个个洗,虞谷秋冷眼看着胡采春把碗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碗碟叮咣碰撞,外头开始看春晚的热闹声响,两种声响交叉在一起,虞谷秋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拿走水槽里的碗,把它们统统塞进洗碗机。
以往她不会这样做,只会忍气吞声地看着,至多过来帮忙一起洗,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把洗碗机晾在旁边。
可今晚她反抗了。
胡采春因为她的举动吃了一惊,担忧道:“这样你爸会不高兴的。”
虞谷秋把门一关:“那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胡采春呆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那我们还在厨房做什么?”
虞谷秋想了想:“偷懒?”
胡采春不知所措地看着虞谷秋,莫名其妙的,两人相视笑了起来。胡采春笑着去拧开水龙头说:“那做戏要做全套。”
“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胡采春哭笑不得地摇摆着手。
“爸以后让你洗碗,你就关上门放水,把碗交给洗碗机。”
“算了吧,他会奇怪我为什么老是关门。”胡采春淡淡道,“再说平常就几个碗碟,不要紧。”
虞谷秋撇撇嘴。
厨房里安静下来,两人互相都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即便有一年没见,但攒起来的话却只有一小碟,已经在下午的厨房里都说完了。
胡采春只能翻来覆去念叨两句家常:“你难得来,今天都没吃几口,尤其是那个鱼。”
虞谷秋有点无语。
她先是含糊道:“最近胃口一般。”可然后,她竟然鼓起勇气补上一句:“再说,我也不爱吃鱼。”
胡采春的反应超乎她想象,惊讶道:“你怎么不爱吃鱼?那不是你爱吃的鲤鱼吗?都因为吃它卡喉咙。”
虞谷秋一愣,她以为她根本不记得卡喉咙这回事了。
“是啊,所以那之后我就不敢吃了……”
“是这样吗……?那你怎么不说呢?我见你每次都吃啊!”
虞谷秋垂下眼睛:“以前不敢剩菜啊。”
胡采春怔了好长一会儿,水流冲刷着空荡荡的水槽,把刚才碗碟里留下的一些污渍都冲到了下水口,堵在那儿。
她回过神,轻轻地问虞谷秋一句:“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今天桌上的有你喜欢吃的吗?”
虞谷秋的鼻头猛地一酸。
“没有。”她吸了吸鼻子别过脸,“我现在喜欢吃虾了。”
胡采春点点头:“知道了。”
洗碗机还在嗡嗡作用,没到结束的时候,两人又沉默下来。
虞谷秋看着胡采春的脸,心想自己如果有从这个家里确实地渴望过什么,那胡采春是她想过说不定能从她身上获得一点爱的人。
即便她和另外那两个人一样不在乎自己的离家出走,但她却也是在她买来早饭的那天早上,唯一问她你为什么突然跑下楼去买早饭的人。另外两个人只是拿走包子和豆浆,吃得满嘴流油。
但后来闻着霉味的被子,躺在毕业后无处下脚的房间里时,虞谷秋明白她无法从胡采春身上得到任何,渐渐接受自己是这个家里一件家具的事实。
她单纯地认为,只是因为她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牵绊。
但此时此刻,虞谷秋又看见了胡采春流露出来的,对她的一点真心。
年岁渐长,她似乎终于在此刻明白胡采春为什么会无法给她任何。胡采春难道给虞文夏的就是自己曾经渴求过的爱吗,好像也不是。她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自己。早在虞谷秋之前,这个家里已经存在一桩家具了,叫做胡采春的家具。
虞谷秋这么想着,冲动之下开了口:“妈,你从没想过和爸离婚吗?”
胡采春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你这孩子也没喝酒啊?说什么胡话呢?”
虞谷秋执拗地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
胡采春拉下脸:“你再乱说话我要生气了。好好的说什么离婚,你爸他又没出轨又没赌博的。”
“不是他非要做错什么才能离婚啊。”
“那不然呢?”
“你不快乐还不够吗?”
胡采春茫然地望了望天花板,嗤笑一声:“都要三十岁了还说小孩子的话。”
虞谷秋深呼吸:“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有这样的念头。至少我会支持你,经济方面也好……”
胡采春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她直呼其名厉声打断她:“虞谷秋!你别自己不当家里的一份子就盼着把家打散想我们都不好!给我滚出去,不准再提了!”
她乱七八糟地强行中止了洗碗机,湿着一双手从里面掏出洗到一半的碗碟,重新丢回了水槽。
虞谷秋转身离开了厨房。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三人没注意到她们在厨房的争执,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春晚的笑声飘满整间屋子。
沙发被占满,弟弟的未婚妻见虞谷秋出来,跟着起身要让位。虞谷秋摆摆手,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边上。
她摸出手机查看,仍没收到收件码短信,迟疑着还是发出一条消息问汤骏年情况。
等他回复的间隙,她刷了会儿朋友圈,各路人马都在晒年夜饭,却没看到许琼的。
她那么乐意在朋友圈分享生活,又怎么会错过这种大年夜,这个点该发的也都发了。虞谷秋只能想到一种最大的可能:自己大概率被屏蔽了。
虞谷秋觉得自己真可笑。
为在朋友圈特意找许琼的自己感到可笑,为刚才在厨房多管闲事的自己感到可笑。
她对自己说她不在乎任何一边,但事实是任何一边都不在乎她。
肚子在这个时候感到饥饿地,小小地叫了一声,被电视里的笑声盖过。
虞谷秋站起身,套上外套说了句我去楼下买点东西,虞文夏见缝插针地喊那给我带包烟!玉溪!
*
便利店就在家门口,但一出楼道,虞谷秋就被灌进脖子的冷风冻一哆嗦,开始后悔应该套个围巾下来。
她将双手揣进口袋,像只不太灵活的企鹅跑向对面。
便利自动门应声而开,温热的暖气扑面而来,刷着短视频的年轻店员心不在焉。同样是漠视,虞谷秋却舒爽地松下神经,慢吞吞地在货架间走来走去,最后挑了一包冬阴功味的合味道,一只蟹棒,再加一瓶香蕉牛奶,口水开始在嘴里分泌。
她抱着这些到柜台,看到店员身后的一货架烟,心情又讨厌起来。
“帮我拿一包玉溪,谢谢。对了,店里可以泡泡面吗?”
“热水在那儿,尽管用。”
虞谷秋道过谢,搓着手去泡面。店里正好有临窗的吧台座,这样背对着店员吃泡面比较不尴尬。
等待泡面泡开的的过程中,汤骏年终于回消息了。
「戒指马上送到」
虞谷秋一脸疑惑。
「怎么可能,我都没收到取件码」
「除夕夜叫不到闪送」他回,「所以我给你送过来了,马上就到小区门口」
虞谷秋愕然地抬起头看向街对面。
昏黄的路灯下,车少无人,空旷不已,又一辆车划过眼前后,拄着盲杖走着的汤骏年入了画,从左侧的窗框里慢吞吞地进入她的视野。
他仍是穿着黑色大衣,围着一条纯白围巾,在路灯下泛着橙黄的光。
虞谷秋忽的按出了这通电话。
嘟,嘟,嘟。
虞谷秋看见汤骏年停下来,在冬日里呼出冷气,冻红的手摸出手机,双目凑近看向屏幕,看见这个号码,神情流露出无措,仿佛不知道接通键在哪儿,慌乱地接起。
电话两头是互相此起彼伏的呼吸。
继而,他似有所感地转过了身。
两人再一次隔窗相望。
只是这一次,是汤骏年站在了窗外。
虞谷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捂着泡面,热气拂过手。她吞咽着,不再因为馋,而是某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喉咙数次翻滚,轻飘飘出一句:“嗨。”
汤骏年也举着手机,表情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晰,只听见他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明明相隔着很近,那声音却有些沙沙的,像隔了很远的光年,从宇宙的那一头传过来。
“嗨。”他说,“你的喉咙终于好了。”
虞谷秋咬住嘴唇。
他轻笑:“怎么又不说话了,吴冬?”
又一辆红色的车驶过。
汤骏年向她跑来。
第54章
叮咚——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 黑色大衣的男人走进来,冲虞谷秋的位置而来。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越走越近,目光下意识越来越低, 垂到地上,看着他的脚步站定在她跟前。
虞谷秋倍感尴尬, 她宁可他呵斥自己说两句说果然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之类的, 也好过他这样四两拨千斤地配合着她拙劣的演戏。这样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坏心眼。
她僵硬道:“谢谢你特地跑一趟,没有人接单你可以跟我说的,明天再送也可以。”
“没关系, 反正我今天有空。而且我现在也能一个人去各种地方了,送这个也不麻烦。”汤骏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包好的戒指,“而且这是她给你的, 很重要不是么?”
虞谷秋讷讷地拿回来,一把揣进口袋。
“不戴上吗?万一又丢了。”
她又掏出来, 在他的目光中心虚地戴进食指。
汤骏年的目光移向桌子,低头仔细辨认,确认那是泡面没错。
“你怎么会在这里吃泡面?没吃饭吗?”
虞谷秋悄悄挪了下位置把其他的零食挡住:“吃过了,没吃饱。”
汤骏年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一想便了然了。
他略一思索,说:“刚好我也没吃年夜饭,不然你请我吃饭吧, 如果你想谢谢我亲自送戒指过来。”
虞谷秋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没吃年夜饭?”
“吃过晚饭了,但没吃过年夜饭。”他看着她说, “一起吃饭才能叫年夜饭吧?”
虞谷秋怔然, 心里想,他果然是一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对着他点头, 跟他走了。
可是这样不对,如果是这样,那她这些天来的躲避和坚持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咬咬牙,冷酷道:“今天可是除夕夜,除夕夜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汤骏年一针见血地问:“可那些人能算是你的家人吗?”
虞谷秋被刺到,下意识回了一句有点伤人的话:“那我跟你更不能算。”
汤骏年却很平静:“所以你去哪边都没关系,看你的意愿。但至少和我一起你不必要吃泡面。还是你已经讨厌我到连这样都忍受不了?”
“我怎么会讨厌你?”
他露出一丝苦笑:“不是吗?我想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非常讨厌的事你才会像现在这样,离得我远远的。”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没有撒谎!”
他眨了眨眼,笑容中的苦涩被慢慢稀释。
“真的吗?”
追问的语气好像个小孩子。
虞谷秋狂点头:“一万个真。”
“如果不讨厌我,那就可以一起吃饭吧?”
话题就这样又绕回来了。
虞谷秋仍然在为难,理智叫嚣着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要守住线。情感却已经迫不及待想搭上了汤骏年向自己伸出来的手。
放在桌面的手机亮起,是虞文夏发来了一条催促的消息。
「买个烟而已,你属树懒的啊?」
这条消息打乱了摇摇欲坠的天平,彻底向不理智的方向倾斜。
虞谷秋猛翻一个白眼,无视消息,长按关机,一气呵成。
她看向汤骏年,咬咬牙:“我们走吧,就只是吃一顿饭。”
离开前,她掏出口袋里的烟,随着泡面一起恶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
虞谷秋的本意是和汤骏年一起找一家还开着的饭店随便吃点,结果找了好几家,要不关门大吉要不就是只接待预定,能吃上的估计就剩连锁快餐,那和泡面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家的门口,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叩开这道门,看见他从里头探出脸时的匪夷所思和惊心动魄。
为了他能理睬自己,她编造了一个名字,交集也由此开始。
而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她又站在这里,只是,这回终于是虞谷秋了。
这感想来得多余,她在离开汤骏年的这些日子里确实以为她不会再来这里了。
但……就是吃一顿饭,老天也会允许她纵容一下自己的留恋吧。
就把这次当作好好的告别,这样两个人都不会有遗憾。
她跟在汤骏年身后进屋,一进来时就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房子很空荡,不再有那个摇头晃脑的小狗安静地贴上来蹭她的脚踝。
她只是作为一个和飞飞接触过几次的人尚且会有这种失落,汤骏年的心情更不言而喻。人生里痛苦的事有很多,其中最让人难受的其中之一是面对分离,其二,是面对未知。
恰好,汤骏年同时经历了这两者。
他刚刚恢复视力,需要熟悉一个十年里已经淡忘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他熟悉的,可以让他感觉安定的人事都不存在了。
虞谷秋这时才很深地感觉到,她那样堪称粗暴的离开非常不讲道理。
她注视着汤骏年脱下大衣后清瘦的背影,他拎着菜往厨房走,月光下身姿的影子被压缩成薄薄一片,虞谷秋的情绪突然就抑制不住。
“对不起。”她忽然道。
他回过身:“怎么了?”
“对不起。”虞谷秋低下头,“我不该那样……”
汤骏年风轻云淡地打断了她。
“你一直联络不上的时候,我想过很多可能。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两个结果,一个刚才说过了,我怕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非常讨厌我。还有一个就是怕你发生了意外。但那天去养老院我就看见你了,所以你没事,我就放下心。现在又知道你不讨厌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已经松口气。”
虞谷秋愣愣地:“你在养老院看见我了……?”
“是,我看见你朝我的反方向跑走了,虽然是一个很模糊的身影,但我觉得是你。”
虞谷秋难过道:“你是看了监控,知道是我的吧?”
汤骏年蓦地沉默下来,嘴唇动了动,略微叹息。
“从你第一次敲开我的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虞谷秋。你没发现我都尽可能不叫你吴冬吗?”
虞谷秋傻眼。
“不可能。”她立即反驳,“我们十年没见!声音虽然和高中比没什么变化,那也是十年!加上我们高中也没什么交流,你怎么可能听一下就听出来……”
“我是没有一下子肯定是你,但听得越多,就越肯定是你。”汤骏年道,“如果那个人是我格外在意的人,我怎么会记不住对方的声线。所以你开口打招呼的时候,我就怀疑了。”
虞谷秋渐渐没了底气:“但也许,也许只是声音比较像。”
“也有这个可能,但你的假名起得实在太烂了。”
“……真的很烂吗?”
“一个秋一个冬……”他看着她的表情改口,“只是粗糙,容易联系到,不是烂。”
虞谷秋不甘心地强词夺理:“那万一就是有一个叫吴冬的和我声音差不多的人存在呢!”
“是,所以我一直只是抱有怀疑。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了。”
“……什么?”
“张艋他们来过清身指名我按摩,是你赶他们走的,我听到了。虽然你可以不必这么做,我不会觉得有什么,我做我的工作,他们是客人。”汤骏年道,“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当时维护我。”
虞谷秋脸青一阵红一阵,喃喃:“原来你那时候就发现了,那你当时不拆穿我?”
“我希望你能主动告诉我,但是到最后你都没说。我没有等到真相。而真相代表着真心。”
汤骏年微笑着,但他的语气却有了一点失控。
“吴冬是假的,那么你用这个假名对我说过的感情,也全部是假的吗?”
虞谷秋没说话,而是松了口气,心里想,太好了,他终于表露出生气。
引而不发的情绪最可怕,现在他这样逼问她,她反倒安心。
虞谷秋直视着汤骏年的双眼,回答:“不是假的。”
汤骏年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微微眯起,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表情。但他们的距离并不能让他做到这一点。现在虞谷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放弃地偏过头,不再追问那到底是为什么,沉默地走向厨房。
虞谷秋沉默地跟进去,帮忙打下手。
菜是刚才在超市随便买的,没有剩下多少食材,最后挑了一些决定还是做火锅。汤骏年洗菜装盘,虞谷秋便在一边热锅烧水,两人还是有点默契,跟上次准备火锅时一样利落,三下五除二就端上了桌。
汤骏年问:“要不要再看点什么?”
“春晚?”
“行。”
“你已经回清身上班了吗?”
“是,不过这几天店铺关了,大家都回家过年。”
“那还挺好的。”
“养老院不放假吧?”
“嗯,但有春节轮班的同事。我可以休到初五。”
“那就太好了。”
他又拿来那台老式的笔记本,找到正在直播的春晚,略显冷清的客厅顿时热闹非凡,可虞谷秋仍觉得很空旷,此时此景,该有那只小狗被热腾腾的火锅吸引,趁机钻到桌下来了。
她忍不住问:“飞飞现在怎么样了?被领养了吗?”
汤骏年答:“听说已经确定了。”
“是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明明夸下海口要去领养飞飞,但体检结果出来后,她就知道她与飞飞无缘了。
而他会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是在戏弄他和飞飞吗?
接下来两人陡然沉默,汤骏年会突然挑出锅里的虾子到她碗里,虞谷秋呆一下,然后夹一筷子山药回送到汤骏年碗中。两个人送来送去,好像在互相较劲,锅里本就不多的食材很快见底。
虞谷秋却开始依依不舍,多希望这顿饭能久一点,再久一点,她可以吃更多,吃到肚皮撑破。只要能和身边这个人再待久一点。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要再待了,万一突然在今晚发病怎么办。趁现在赶紧离开吧,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不要让他在拥有视力之后第一下看见的是你的丑态。
虞谷秋放下碗筷,在春晚的笑声中向他告别。
“汤骏年,我欠你一句当面的再见。”
汤骏年也放下筷子,看过来。
“以后连朋友都当不成吗?”
虞谷秋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当然也不是,如果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义不容辞。但普通的吃饭见面……就不必要了。”
他垂下头,安静了好久,开口说:
“虞谷秋,你既然说你对我的爱不是假的。那么你是不是只爱那个瞎了的我?高中的时候你不在意我,我现在手术治好眼睛了你也迅速离开,这是白骑士情结吗?”他的声音变得软弱,“你只想充当我的拯救者。现在时机成熟,你就准备离开,去充当下一位的拯救者了。”
高中的时候,我不在意你?
虞谷秋听到这句话真想发笑。她心想,自己太厉害,当年竭力隐藏对他的心思怕他讨厌,她做到了,且未免太成功。如今这竟然成为一道不错的回旋镖,扎中的却是两个人。
她果真也笑了出来,却让汤骏年的牙关咬得更紧。
而他想,自己完全猜中了她的病态心理,不然无法讲通她的突然抽离。
如今她的不反驳更是坐实这个想法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实上虞谷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白骑士情结,只是想他既然已经找出一个合理的逻辑说服自己了,那她就误打误撞让他这么认为好了。
汤骏年冷着脸起身走向房间,再出来时手上抱了一桶烟花。
“我没有再别的要求,至少等放完烟花再走,可以么?”
虞谷秋犹豫片刻,跟着起身。
两人来到阳台,汤骏年放下烟花,滑开火柴点燃引线,劈劈啪啪地往上烧,一束烟花扑簌簌腾空,红色撒落,照满他们的脸。
现在离零点还早,家家户户暂时还按捺着放烟花的心情,于是他们的烟花独占鳌头,占据小半天空。
烟花打落的空隙,虞谷秋的余光扫向汤骏年,却惊异地发现他闭着眼。
“你干嘛不看?”
“我在看。”他闭眼仰望着天空,“虞谷秋,告诉我现在的烟花是什么样子吧。”
“……好。”
这一切又梦回那一天。
虞谷秋也闭上眼,望着天空,胡乱说道:“现在呢,是绿色的烟花,就跟刚下锅焯水的嫩竹笋一样青绿……”
而这时,汤骏年却打断了她。
“原来你上次也是这样闭着眼跟我说的吗?”
他已经不知不觉睁开眼,看着她,自然也知道刚才打上天空的并非绿色。
虞谷秋理直气壮:“对啊。这样才叫一起看嘛。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但我们最后都能看见。”
话落,一朵五彩烟花打亮,砰砰,汤骏年怔然地看着她的侧脸,迷迷蒙蒙的,他的视野看过去就是如此,被花火一衬,如梦似幻。
烟花打往的方向到底是天空,还是他的心脏?
汤骏年轻轻吸气,别过脸,说:“你骗我的事情里又要加一件了。”
虞谷秋破罐破摔地耸肩:“是,这么一想,我骗了你好多事啊。”
汤骏年无可奈何地再次闭上眼,这是一个接受她欺骗的动作。
虞谷秋于是也又闭上了眼睛,照旧胡言乱语地给他播报烟花实况,红说成绿,绿说成黄。
直到最后一束落下,不再听到声音。
她正要将眼睛睁开,一束压轴的大烟花发出咻咻的前奏,预示着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汤骏年说的没错,人在失去视觉时,其他的感官会被更剧烈地调动,所以她的耳朵能捕捉到那最后一束还没打出去的烟花,除此之外还有衣服轻微的摩擦声,是一个人弯下腰来压出的褶皱。她的鼻子能闻到烟花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的硫磺味,还有正在这一刻向她靠拢的熏香的气味。而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在颤抖。
因为另一双温热的嘴唇倾下来了,贴住她的唇角,这一刹那,头顶的火花摧枯拉朽。
最后一束烟花打上去了,是什么颜色,她不知道。
汤骏年的嘴唇退开一点距离,气声哀哀地呢喃,不要走,不要不见我,好不好?
第55章
虞谷秋重新回到养父母家时, 果然免不了被一顿训斥,虞千山质问她一去几小时还打不通电话是在干什么,他们差一点就要报警。
虞谷秋哪里还管得上他们的训话, 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从汤骏年家里出来的,她被那记浅浅挨中嘴边的吻给慌到无法思考, 那瞬间脑子里想的是, 好遗憾,为什么他吻偏了。是因为视力不好没看清吗?
令虞谷秋羞愤的不是这个吻,而是自己脑袋里那瞬间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她什么也答不上来, 答不好,当着他面她于心不忍。说好,那就无法收场。只好又当起叛逃的小兵, 跑回客厅捞起手机就跑了,仗着汤骏年现在的视力也跑不快, 追不上她。
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跑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车,神情却依旧没冷却,还好,手机仍是关机的,她还处在一种暂时不用理会所有人的真空中。
不过等回到养父母家,真空包装袋撕开了,她又要开始面对一切。
虞谷秋垂首听了一通训, 不顶撞也不言语,这态度反而让虞千山更恼火。
“你倒是说话!”他厉声。
虞谷秋终于拿出黑屏的手机:“没电了。”
“那你人去哪里了?不是说去楼下买东西吗?用得了那么长时间?”
虞文夏见缝插针道:“对啊, 我的烟呢?”
虞谷秋冷眼说:“在便利店垃圾桶里, 你自己去捡吧。”
虞文夏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谷秋的身体里还藏着一种火热的余韵,是刚才一路在街头里乱跑时带出来的, 这股余热并没有散去,在这一刻开始烧着她的神经。
她看向虞千山身后,沙发上坐着虞文夏,和在他旁边不知所措满脸尴尬的未婚妻。胡采春坐在她之前搬过来的椅子上。
虞谷秋收回视线,抬头撞向虞千山的眼睛。
“我是去买东西,去买吃的。”她坦白道,“因为我没有吃饱,所以我出去吃了。”
虞千山好笑道:“你没吃饱?那么大一桌子菜你跟我说你没吃饱?”他匪夷所思,“你嘴巴比天王老子还叼啊?”
虞谷秋平静地反问他:“爸,那你能说出菜桌上有哪道菜是我爱吃的吗?”
他张口正要说,却硬生生转了个弯,继续呵斥道:“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爱吃这爱吃那搞挑食?”
“你不也是吗?你也光挑几道菜吃。”
他哑然,继而冷下脸理直气壮道:“我记得你爱吃什么有什么用,做饭的又不是我。”
“我也不做饭,但我知道爸你爱吃什么,我记得所有人的。今晚做了八个菜,蒜肠切片,糖醋萝卜丝,粉蒸排骨是爸你爱吃的。酱牛肉,京酱肉丝,疙瘩汤是弟弟爱吃的。一道红烧鲤鱼是妈以为我爱吃的,最后还有一道栗子烧鸡应该是弟妹爱吃的吧。这里面没有一道菜是妈自己爱吃的,其实也没有我爱吃的,我很早以前就不爱吃鱼了。”
胡采春站了起来,夹起眉头:“你说这些干什么?!”
虞谷秋捏紧拳头,暴起说:“妈,你可以不做一道自己想吃的菜,可以非放着洗碗机不用亲手洗那些脏盘,可以忍受用那个坏掉的壶照顾你的植物,我却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在除夕夜饿得吃泡面,也不要再睡那个根本无处下脚的房间和盖霉味的被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快速,生怕自己被打断一点就说不下去了。
四个人面色各异地听完,最先有反应的人是虞文夏。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哇——听上去好惨啊。你说你自己就好还要拖我妈下水,不就是那点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吗?夸大其词说的我们虐待你一样,明明还当姐姐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真没有良心。”
虞千山这时也回过神,他反倒不生气了,露出笑容来。
虞谷秋看着他的笑容,慢慢地身体发麻。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摇头,不当回事:“你啊你,马上三十的人了居然还能和小学时候一样,吵着闹着发不知所谓的脾气。”
虞谷秋动弹不得,看着虞千山悠悠地冲她笑:“又要嚷嚷离家出走吗?真的是小孩子,不结婚成家就会这样。文夏啊,你可不能学习你姐姐这一点。”
“干什么——最后又训到我头上?”
虞文夏向她飞来一个白眼。
虞谷秋突然也笑了。
她从这种令人无法动弹的笑容中慢慢挣脱出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二岁,她二十八岁,赚了一些钱,获得过一些爱,即便给予她爱的人们现在并不在她身边,但那份爱却支撑着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草率对待自己。
她该有力量,不该再做那个流着眼泪默默寻找安身之所的孩子。她已经有自己的去处,即便那是她租来的房子,但她的确是有去处。
虞谷秋摸着从汤骏年那里拿回来的戒指,深深地呼吸,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最后对上虞千山不以为然的眼神。
“如果我是无理取闹,那这么多年过去我早该忘记你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说求之不得我走。”
虞千山眉头微拢,显然想不起来自己说过。
虞谷秋露出笑容,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笑得如此舒心。
“我唯一不孝的地方,那就是现在才让你如愿。”
“再见。”
虞谷秋再一次奔跑起来。她跑下楼,没意识到正是零点,全城烟花怒放,连绵成片,像在为她喝彩。
二十八岁的虞谷秋,终于在这一年成功地离家出走。成为一只离巢的鸟儿,扇动着还不算灵活的翅膀,飞啊飞啊,不再回头。
*
除夕的夜晚,虞谷秋又回到自己的一楼出租屋,听着左右和上面的屋子的动静,却睡得非常安心。
隔天早晨醒来,她却觉得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合常理。
她下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才发现还是被自己关机的状态,怪不得……
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开机之后必将面对巨浪,这让她恨不得手机就一直关机下去算了。
逃避了一个小时,她随便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吃饱喝足,终于有了力气面对。
一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手机几乎把手震麻。
太多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她草草地刷过去,群发的拜年消息,大多来自于养老院的老人家属,其中还掺杂了一条许琼的,也是群发,她忽略,回了几条能看出是单发的祝福短信,院长,杨芩,郑宵,栗子,这里面还有一条来自于许琼的儿子周承意,她也一样忽略。
再然后,就是胡采春发来的长篇大论,核心宗旨就是赶紧回家向虞千山还有虞文夏道歉。她正奇怪凭什么还有虞文夏的事,结果一看,虞文夏发了好几条消息骂她,说他带未婚妻回来结果让人见家丑,这婚事要吹了,她根本就不配当姐姐。
这个走向大大出乎虞谷秋意料,一切就像蝴蝶效应,又好像是命中注定,她临时起意跟着汤骏年去吃了一顿饭,却无意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但虞谷秋认为这是那位女士的福气,幸好在嫁进这样的家庭之前逃掉了。
她拉黑虞文夏,继续无视胡采春的消息,她想对她说的话在厨房里都已经讲完了,再浪费口舌无意义。
最后的最后,虞谷秋终于硬着头皮点开了汤骏年的消息。
他就言简意赅地发来:「对不起,我亲你你生气了吗?」
为什么这人还要特意把“我亲你”这个事实再点出来?她要是在生气的话不是会更生气吗?
她无语凝噎,当时的感受却又同时涌上心头,像是心口有只小狗在打转,抓自己的尾巴而不得。
虞谷秋跑到阳台上吹风,一边看着手机发呆。
良久,她回他:「没有,只是有一点意外」
她没想到汤骏年秒回。
「意外?跨年那晚你也亲过我,我以为你不会很惊讶」
虞谷秋脸涨成猪肝红,替自己辩解:「因为那个时候你看着太伤心了,我情不自禁……」
默了半晌,他笃定道:「你果然是白骑士情结」
——到底什么是白骑士情结啊?
虞谷秋这时才想起来去查一下,看完恍然。百科上说这是一种以治愈他人走出低谷为乐的心理状态,如果对方没有创伤就会失去价值感从而失去兴趣。
这么一对比,自己的行为似乎真的歪打正着地吻合上。
如果汤骏年能知道当年她暗恋他,这个事就不攻自破。
但现在她不必再解释,这样阴差阳错也好。
汤骏年见她没回,又发来一条:「关于昨晚的那个答案,你还没告诉我」
这不是当面,虞谷秋不再有顾虑,干脆利落地回他两个字:「不好」
她收起手机。
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烟花太过绚烂,那些飘下的烟尘都堆到空气里不散。这绝不是做大扫除的好天气,让虞谷秋刚提起的念头一瞬间被打散了。她心安理得地继续在成堆衣服的沙发中躺下来。
在沙发上躺着的她也很忙碌,睡了个午觉,睁眼醒来看剧,再玩会儿做饭游戏,手点来点去差点抽筋……一直忙到跳过中饭,夕阳下沉,她侧头看向窗外,天空恢复了些光彩,昏黄的光从窗外的一棵树下漏进,漏到地板上,几点柔和的光圈。
她盯着光圈看入迷,手机在这时开始震动。
是汤骏年打来的电话。
她犹豫了很久,电话也就响了很久,在跟她角力。
“……喂。”
虞谷秋投降,最终接通。人依旧懒在沙发上,不想开免提,把手机贴在耳边,汤骏年的声音便清晰地钻进来,令她精神一振:“虞谷秋,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
“当时我不愿意收林淑秀的东西,你说要跟我打赌让我改变主意。”他说,“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和你打赌试试让你改变主意的机会?”
虞谷秋听得一愣一愣。
她挣扎着,刚要将“不行”说出口,汤骏年匆忙道:“赌注不需要是继续见面。”
她不禁好奇:“那是什么?”
“如果赌注是继续见面,我想你就会直接拒绝我,对吧?”
虞谷秋无言以对。
汤骏年继续道:“所以不用继续,就再见一次就好。”
“……就再见一次?”
“是的,赌吗?”
冬日的冷风吹过虞谷秋的脑门,她却脑袋一热。
“现在就猜吗?”
“是,现在。”
“那……来吧。”
汤骏年随即挂掉了电话,发来一个音频文件。
她做好准备,凝神倾听。害怕自己猜中,也害怕自己猜不中。
点开文件,却是一片安静,只有空气的噪音。
她纳闷:「你是不是发错了?」
他回:「没有,这里已经包含了一种声音」
「……」
虞谷秋反复点开几遍,无果,最后想,这不会是一出皇帝的新衣吧?故意录一段空气,然后说这里面有声音,故意引导她绞尽脑汁,正所谓大道至简,最复杂的往往是最简单的。
她越想越觉得这样没错,信心十足地给出答案:「空气!」
「错了」
一锤定音。
虞谷秋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高兴,却“气鼓鼓”地发去质问:「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空气是什么?」
汤骏年不言语,却发来一段视频。
是一段夜晚下雪的视频。
拍摄者站在窗边,屋内没有开灯,窗外纷飞的雪看上去很明亮。但拍摄者仿佛觉得这点亮度不够,不足以看清,于是抬手打开窗户,打亮手电,照向窗外的雪。飘飞的雪花染上光,在黑色的天幕下变成一群成群结队的萤火虫……
「发给你的,是视频里雪花的声音」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看雪,但你走了。这是我一个人看的雪,现在我们也算一起看了」
看着汤骏年发来的两条消息,虞谷秋逐渐放轻了呼吸。
她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打在发送框中,他已又发来:「不用为你的失约道歉,只要遵守我们这次的赌约就好」
虞谷秋便逐字删掉那三个字,改为:「我会的」
他发来一个两只狗爪爪相碰的表情包。
「那我们今天晚上七点在南站见面吧」
「南站?坐动车的那个南站?」
「是」
「去那里干什么?」
「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休到初五吗?我们初五再回来」
虞谷秋傻眼。
「这我可没答应!!」
汤骏年冒出个微微一笑的表情。
「你答应了的,说再见一面。而我并没说过这最后一面的时限只有一天」
第56章
晚上六点半, 汤骏年拖着一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走进南站。
他发信息给虞谷秋表示自己到了,再往上,是他给她发的车票截图, 目的地是栖云,她根本没回。
汤骏年找到检票口, 还未到检票时间, 他坐到角落,开始盯着手机。
去栖云并不是一时兴起,他去那里也并非游玩, 虽然栖云是个不错的旅游城市。它在北端的沿海岸,毗邻外海。从京崎搭动车过去得三个小时。
夏天那里山林茂密,徒步登山很受人欢迎, 不论游客还是当地人。据说山顶有一间很灵的寺庙,大家都喜欢去那里拜拜。
至于冬日就更妙了。正是二月这个时节, 巨大的冰块会从黑江河口南下,覆盖海面,在栖云市的港口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平原。若搭一艘破冰船,能看到令人难忘的绝景。
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热知识,但这些对于汤骏年来讲,却是一个冷知识。能指望一个十年看不见的人对旅游有多少憧憬?大数据绝不会推送给他这些。
他是决定去那里之后,才开始陆续刷到了推荐。
而他想去那儿, 是因为在眼睛手术恢复之后重新亲自整理了一遍妈妈的遗物。
当年需要整理遗物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能靠别人转述形容做了大致规整, 必然有很多遗漏的地方。这一次重新经手, 他在妈妈的信件中发现了来自栖云的一封信。
引起他注意的是寄信人的名字,大名冠又青,但在信封的最右下角, 又标注了个小小的昵称:小和尚。
当时念的人根本没有念到这里,他也就不知道原来这位小和尚也写信给妈妈过。从林淑秀的信息中,他以为那人小时候搬家后就和妈妈失去联络了。但其实搬家后他曾经来过信,不过也就这一封。
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那位小和尚也快变老和尚了,他不一定还住在栖云,但汤骏年想尝试着去找一找,并非是想把妈妈当年没有寄出去的信交给对方,更多的……大概就是想要看一看那位初恋的样子,想问问他口中小时候的妈妈。
这本来是他之前决定好的一人旅行,而盘算着让虞谷秋加入则是意外之举——在看到除夕夜她在便利店吃泡面的那刻起,他就感到愤怒,这愤怒早就超过了他想质问她的关于自己的种种。
那时起,他就在计算着该如何邀请她一起来。
栖云是个不错的散心城市,他想拉着她从那个家庭中离开。至于他们之间的事都是其次了。
但是看着逐渐逼近的时间,空无音讯的聊天框,汤骏年却意识到自己太自以为是。
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她的家人,而他是她如今正要抛下的人,两者该选谁?这根本是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期待,还有五分钟动车就要开,他应该现在立刻起身,以自己慢吞吞的视力才能勉强坐上列车。
汤骏年却没有动。
倒计时四分钟了。
他看了一圈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比起视力他还是更依靠听力,无数的脚步和行李箱的车滚轮形成交响曲,没有任何错漏的一拍。
倒计时三分钟。
汤骏年低下头,将行李箱撑在前充当盲杖往前走,刷身份证过了自动闸机。
他再次回头,仍一无所获。
倒计时两分钟。
他搭乘电梯往下,在按电梯门时仍望着空无一人的闸口,直到电梯门彻底合上,仍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个画面,比如虞谷秋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像电影情节上映那般。
倒计时一分钟,汤骏年终于踩着线上了列车。
时间紧张的缘故,他都没能先找到车票所属的车厢,而是随便上了站台最近的车厢,再一截一截地找过去。
第六节,第七节,第八节……第十节。
穿越一节又一节的人群,时隔十年的出行,汤骏年兴致缺缺地终于来到他的车厢。
而在他的位置旁边,已经有人坐在那儿了。
那人风轻云淡地扬起头看向他说:“汤骏年,你怎么这么慢呐!”
*
虞谷秋是晚汤骏年十五分钟来到南站的。
她当然想去,无论是去栖云还是去到汤骏年身边,但理性还在和渴望作对。一整个下午,她一会儿在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没关系,最后一次是具有吸引力的字眼,有着超乎寻常的美妙结束是最棒的结局。一会儿又在想跟着去汤骏年家里吃饭时也是想着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无穷无尽了。
最后,虞谷秋还是把选择交给天意。
——如果等到六点时汤骏年所在的那截车厢还有位置,她就买票。
虞谷秋打定主意后,就把手机锁住。中间她分出了一点精力整理出了一只旅行箱,然后将它挪到了阳台上,假装忘记有这只箱子的存在。
然后再重复之前的步骤,找剧看,或者玩游戏,却哪样都提不起劲,盯着时间反复思索——怎么才过去一小时?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消磨和等待中,时间终于走到六点。
她迫不及待地点开购票软件,第十节车厢……
有票。
虞谷秋瞬时放下手中的一切,跑到阳台拿上箱子,一气呵成地跑出家门,在最后十五分钟踩点到了检票口。
她很轻易地发现了汤骏年的身影,可他正在低头看手机,两人的目光错过。
坏心眼也是在这一刹那萌生。她不声不响地检票进站,上了车厢,发现汤骏年旁边的位置已有人坐,抱着试试的心理问问对方可不可以换座,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一切水到渠成,她憋着劲儿,等到汤骏年进来时给他一个非常装模作样的亮相,表面云淡风轻,内心滚来滚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汤骏年惊愕的反应并不大,定了定神后在她身边坐下,仿佛笃定她会来似的,随口一句:“怎么不回我消息?”
虞谷秋心虚:“我没注意。对了,你住哪里?我订和你一家住宿吧。我还没来得及订。”
“不用,我订过了。”
“你提前订了两间?”
他睨她一眼:“一间。”
虞谷秋神色一呆,惊得支支吾吾:“你说我们……我们要住……一间?”
他平常道:“我记着你的要求。”
虽没明说,但言语里却在暗示之前她豪迈地和前台说要开一间房的事。
她羞恼道:“那时候不一样!”
“因为我能看见了,就不能住一起了吗?”
“不是不是!之前只是为了躲雨,和住一起怎么能算一样!”
他笑了笑:“好了,不逗你了。我订的是一间民宿,房间是分开的,不要顾虑。”
她点点头,心里仍一跳一跳——这已经算变相的临时同居了。
虞谷秋塞上耳机,下意识地要打开播客听汤骏年的声音。明明他就在自己身边,可她已经习惯了从他隔着一层的声音中寻求平静。
汤骏年瞄到她的手机屏幕:“你在听播客?”
虞谷秋反扣住手机,怕他看见自己的小号,不满道:“你干嘛偷看。”
“对不起,我是不小心转过头……而且这个距离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手机。”他解释,“只是觉得界面有点像,所以没忍住问了。”
虞谷秋撇撇嘴:“好吧,原谅你了。”她装腔作势地问,“那你呢,你还有没有在更新?”
“你应该知道的。”
虞谷秋脑门一紧,声音高了两分:“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笑:“你不是都催我再不更新要让警察来抓我了?”
虞谷秋瞪大眼:“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会是我?我号都换了!”
“本来不确定,只是诈诈你,现在知道了。”
“……”
虞谷秋叹口气,也不装了,催他:“那你到底还更不更新!”
“知道你还在听的话,我当然会更的。但之前我一直不觉得那个人会是你,你都离开得这么决绝,已经对我完全失去兴趣了,又怎么还会来听我的播客?”
他并不是抱怨,有点自言自语般地叙述着他的心情,却难免让虞谷秋听得难受。
列车外是黑魆魆的荒野,也存在着明亮的幻影。她从窗户里望着汤骏年,望着并肩而坐的他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过来时,她脑袋正歪在窗户上。更确切一点,是汤骏年的手上。他一只手从她后背横过来,像揽着她的姿势,手心里揉了一块他的白色围巾,垫在她的脑门和列车冰冷的窗户之间。
她慌忙坐直,背却又压住他的胳膊,又慌张往前倾。又赶忙抹了抹嘴巴,确认没有口水糟糕地流出来。
汤骏年抽走手,动了动肩头说:“就要到了。”
虞谷秋想道谢,想说不好意思麻烦他一路,扭捏半天,脱口却说的是:“你都不困吗?”
汤骏年微微一笑,语气难得不平静,像被风吹开的书页一样哗啦啦地飞舞着。
“怎么会困呢,我已经十年没有旅行过了。”他看向她,“所以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最后来了,参与到我十年后的第一次旅行里。”
虞谷秋心头一软,飞快地把头扭向窗户。
*
列车在晚上近十二点抵达栖云,这并不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只有少数人在这站下了车。
两人辗转着打了一辆车前往民宿,上车时汤骏年还调侃她,问她要不要坐到副驾去。虞谷秋无言以对,想到那时候装哑巴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一骨碌沉默地钻进后排,扒着窗户看向街头。
深夜的栖云很空旷,车少人少,马路却很宽阔,夜空也很高,没有一朵云,环绕的山远远地连绵在城市的边缘,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辽阔。
二十分钟后车子行驶到目的地,大大出乎虞谷秋的期待,他说是一间,其实是一栋。民宿是一栋带小院的两层小楼,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奢侈。
“干嘛订了个这么大的?”
“因为便宜的被订光了。”
“呃……哦。”好朴实的理由。
“这样也好,有很多房间,你可以挑一间你喜欢的。”
“那我不客气了!”
虞谷秋把箱子往门口一搁,开始逐个房间打开门探进脑袋查看,审查完一楼又跑上二楼,沉寂的小楼里一时间充满了她的跑动声。
最后她跑回一楼,挑了一间窗户正对着小院的房间。
“我确定要这间了!”
她踏出房门,汤骏年便拉着箱子去了离她房间很远的一间。
她不由得跟过去看,他挑的房间竟然连窗户都没有。
这么多漂亮的房间偏偏挑这么一处住,这不是纯纯自找苦吃。
“你确定这间?”
“嗯。我住这里你会比较自在吧。二楼我的眼睛不太方便,但要是你不想我和你同一层,我去二楼也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谷秋皱起眉,“我是觉得你可以住得更舒服点,挑其他的不好吗?”
“哪怕在你的房间旁边也可以?”
她微怔,讷讷道:“当然……这又没关系。”
汤骏年放下行李箱,转道向虞谷秋走来。
她盯着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人脚尖悬上,她绷紧身体,往后一退,背撞上墙,退无可退。
“虞谷秋,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到底是希望我离你远一点,还是离你近一点?”
她抬起头,微妙地错开他的视线回答:“随便你住哪一间。”
*
早晨八点,虞谷秋醒了过来。她昨晚失眠到四点才睡着,看了半宿窗外的小院和月亮,忘记拉窗帘,被阳光生生晒醒。
而房门外已经有开火的动静。民宿的厨房是和客厅相连接的开放岛台,她想着汤骏年竟然比自己起得还早,于是也赖不了床了,一骨碌爬起来跑进这个房间自带的卫生间开始洗漱,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化妆。
他眼睛看不见时,她有时候连妆都不化就去见他了,但现在不行,现在她开始注意起自己脸上有没有因为熬夜而长出新痘痘,或是眼下的乌青,又或者是衣服穿得合不合适。
就这样磨蹭大半天,她确认自己万无一失,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油烟机的声音已经停了,汤骏年正在餐桌边吃早餐,他的对面还放着一盘碟子,上面是刚煎好的鸡蛋培根和吐司,还有一杯牛奶。
他抬眼招呼道:“吃早餐吗?不过有点冷了,需要加热一下。”
“没事,有的吃我就不挑。”
虞谷秋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汤骏年慢慢停止咀嚼的动作,眼神定在她脸上。
她不自在地看回去:“干嘛?”
他蓦地从椅子上微微起身,双手一撑,身子穿越大半个餐桌贴到虞谷秋面前。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直到汤骏年又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他好奇道:“你化妆了?”
“是……我化得很奇怪吗?”她抿了抿涂了唇膏后粘腻的嘴巴,嘀咕说,“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凑过来看?”
“不是这样。”汤骏年替自己解释,“我只是凑到那个距离才能看清。而我想看清是因为我从没看过你化妆的样子。”
“啊,你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高中时候的样子吧?”
汤骏年点点头。
虞谷秋玩笑道:“那如果你一直不做手术的话,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一直青春永驻了?这么一想有点可惜。”
他想了想:“然后只有你单方面看着我变老吗?太狡猾了。”
虞谷秋戳了戳煎蛋:“不会的。我应该看不到那一天吧。”
空气冷却下来。
汤骏年却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地扫空了盘子里的食物,还剩半杯牛奶,于是他还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一边说:“无论如何,能看到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
虞谷秋低下脑袋,咀嚼的动作逐渐变得心不在焉。
“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你的脸,想象你的样子。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脑海里一直都是十八岁时你的样子。我很遗憾,心里想我是不是永远只能想起你十八岁时的样子,或者说哪一天我连你十八岁的样子都会想不起来?因为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所以我当时特别渴望能看见你。而老天已经准许我完成了这个愿望,也许我真的不该再过于贪心。”
他说完,一口饮尽剩下的半杯牛奶,端起餐盘准备离开。
虞谷秋听完这番话根本食不下咽,一股脑地叫住他。
“汤骏年!”
他停下脚步,停在她身边。
她仰起头:“还没问过你,十年后的我看上去怎么样?”
他低下头,伸手抹掉她嘴边吃出来的那一点粘腻的唇膏,轻声呢喃:“神魂颠倒。”
第57章
两人吃过早饭后一起出了门, 汤骏年大致告诉她此行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找冠又青,也就是妈妈的初恋。虞谷秋听后不太乐观地想,这么多年前的地址还能找得到人吗?
“没关系, 找不到人就算了。”汤骏年看得开,“本来找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找到了就是锦上添花。”
他们按照地址打车过去, 运气很好,虞谷秋还以为那地方可能早被拆迁,结果下车后依然是那片看上去非常老旧的居民楼。运气更好的是, 他们叩响门后,不消片刻就有人来开门了——一个小女孩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他们:“你们是谁?”
汤骏年蹲下身,视线和女孩齐平, 冲她笑道:“你好,我们来找冠又青, 你认识他吗?”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没等她回答,一个女人拿着锅铲冲了出来,嚷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随便给人开门吗!你给我进去!”
小女孩撇撇嘴,一溜烟地跑回了屋里。
那女人挥舞着锅铲问他们:“你们谁?有事?我锅里还热着东西呢,快快快!”
汤骏年抱歉道:“我们找一个人,叫冠又青……他原先应该住在这里。”
“哦, 冠又青啊,他现在不住在这里咧。”
“那方便告诉我们他现在的住址吗?”
女人又一挥锅铲, 指着两人身后的窗户, 那里正映照着一座高山。
“好说,就在那山顶呢!”
啪,门一关, 剩两人面面相觑。
*
“那座山就是很有名的大青山,据说很灵的云顶寺就建在山上。”虞谷秋查了查百科,一个念头浮现出来,“那位小和尚先生难道真去当和尚了?”
汤骏年沉吟:“看来很可能是这样。”
虞谷秋哀嚎:“天呐,那我们还要爬山!”
“我自己去吧,你可以逛逛其他你想去的地方。”
虞谷秋却不乐意了:“那不行,是你把我拉来的,又把我撇下什么意思?”
“可是你刚才好像不愿意爬山……”
“你意思是我的错啦?”
“……不,应该是我的错?”
虞谷秋点点头:“行,那我们出发!”
汤骏年一脸懵地跟上了。
两人打车到山脚下,冬天登山的人肉眼可见的少,放眼望去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位狂热的登山爱好者,穿着全套的登山装备。
到达山顶的路总共有两条,一条就是供刚才那些爱好者们挑战的专业山道。还有一条就是任何菜鸟都可以登顶的全通台阶,比如他们俩,两人往上走时甚至看到还有一路跪上去的人,虔诚得令人咋舌。
两人留下一句惊叹默默越过对方继续向上。
走到中途时虞谷秋逐渐走不动了,她看汤骏年的神情却还很从容,如果不看他额头上沁出来的汗她都不会觉得他在爬山,也许他手上的那根盲杖充当了一部分登山杖的作用?虞谷秋暗自嘀咕,思考自己去捡根树枝来能不能行。
他们停在中间休息区域休整片刻,要再出发时汤骏年在她面前蹲下身,示意她可以到自己背上来。
“还有一半的路,我背你上去吧。”
虞谷秋吓一跳:“你真的不累吗?不要硬撑啊?”
汤骏年平常道:“我经常一站站一整天,这点强度没问题。”
虞谷秋笑了笑:“那我也经常徒手抱老人呢!这点强度我也没问题!”
她拉着汤骏年起身,然后按照刚才脑子里计划的去旁边的树丛里捡了根枝回来,冲他比划道:“我们一起往上走吧。”
汤骏年眼神闪动,从那根嶙峋的树枝转到她的脸,于是也笑着点头:“好,那一起往上走吧。”
两人便接着一起往上,走到最后只剩几十级台阶时虞谷秋双脚发软,汤骏年此时也显出疲倦,喘着粗气,他们对视一眼,互相拽着对方慢吞吞到顶。
虞谷秋正想发表一下登高的艰苦宣言,但视线往下望去,只觉得这痛苦物超所值——山顶绵延往下是高耸入云的松林,栖云市匍匐在他们脚下,中间是层层叠叠的房屋,最远处能看见隐约的海,天空一望无际。
虞谷秋赶紧拍下这一幕,突然听见汤骏年在一旁问:“要帮你来一张吗?”
“我?”她狂摇头,“我就不拍了吧。我来帮你拍?”
“你不想一个人入镜吗?那我们一起拍好了。”
他自然而然地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画面里映照出一脸自然的他还有一脸“啊?”的虞谷秋。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合照。
他预告:“那我准备拍了?”
虞谷秋急忙调整表情:“好。”
两个人看向镜头,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她站得甚至离汤骏年有点远,为了让出足够空间可以拍到两人身后的壮美景色。这样看上去生疏的他们大概会让人想到现在软件上的一些搭子,约着一起旅游之前完全不认识那种,但说不定拍起照来也比他们显得亲密呢。
“三、二、一……”
一张相当僵硬的合照拍下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微妙地移开了镜头,都是不适应镜头的样子。一个斜向左,一个斜向了右……恰巧,那都是他们各自所在的方向。
*
山顶的寺庙此刻很清静,寥寥几个人在庙内烧香拜佛,虞谷秋和汤骏年则是直奔着寺庙里的和尚去,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冠又青的人。
他们本来以为找到这里就不难了,结果问了一圈下来,没有人认识冠又青。
虞谷秋茫然道:“难道是那个人胡说八道骗了我们吗?”
汤骏年倒接受得很快:“没关系,那就不找了。反正这里也是个著名景点,被骗了也没什么损失。如果她没骗我们,我们应该不会来这里。”
虞谷秋立刻被说服了,开心起来:“没错,锻炼身体!”
两人立在正殿前,眼前正是一樽威严的神像,神像垂眉,令人肃然起敬。
虞谷秋下意识说:“既然来了,我们要不要拜一拜?”
话出口后,她又想起汤骏年是一个寄情于天文胜过宗教的人。他也许会对着一颗流星许愿,但不会对着佛祖低头。
她连忙补充道:“当我没问!你应该不会想拜……”
汤骏年却仰头看着佛祖半晌,出乎意料道:“拜拜也不错,任何可以让愿望完成的希望我现在都想抓住。”
虞谷秋不知道他口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但他最后跪向佛祖的姿态无比虔诚,握着香火的手高高举过头顶,额头磕向蒲团,很端正的三个叩首。
*
走出寺庙后,虞谷秋忽然拉住还要往前走的汤骏年。他没看清她在看什么,总之视线聚焦在远处,露出非常微妙的神色。
“汤骏年,那里有一片墓地。”她说,“那个人说冠又青‘住’在山顶,会不会是住在……那里?”
这个念头一出来,两人都毛骨悚然。
汤骏年迟疑半晌,决定道:“我去上面找一找,你在这里等我。”
虞谷秋咬咬牙:“不用,我才不怕鬼。”
他默了默,点出:“你身体现在在抖。”
“我那是冷的。”
他冷不丁握了下她的手。
“手心很热。”
“……”
虞谷秋从他手心里抽回手,继续嘴硬:“因为被我抖出热了。”
最后他们一起继续往上,山上的坟头东一块西一块,但并不潦草,能看到被人惦记的痕迹,摆放的水果,花,有的枯了腐烂了,有的还很新鲜,他们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在被阳光忽略的一处角落,他们真的找到了那个想找的名字。
他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虞谷秋的心里头却泛上怅然。这股怅然是因为汤骏年,她想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冠又青。他仍在试图寻找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连接,而这个连接如今也断裂了。
纵然汤骏年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他仅是蹲下身拔掉了坟前长势凶猛的野草。
虞谷秋也蹲下身帮忙拔掉一些,这个位置,她看见了墓碑角落小字的立碑人,是冠又青的姐姐。
脑海里立刻浮现那位挥舞锅铲一脸置身之外的女人——难不成竟然就是她吗?
没有答案,也并不重要了。虞谷秋回过神来,边拔草边咕哝:“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应该带点贡品上来……”
汤骏年微怔,仿佛被她的话点了一下。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封妈妈未曾有勇气寄给冠又青的信,挑了块石头将信压在墓前。
“也许可以把这个当作贡品吧。”
两人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要走时虞谷秋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时候我真希望世上有鬼。”
汤骏年侧过脸问:“为什么?”
“这样他能看到这封信了。有些话错过了好可惜,当人的时候有那么多遗憾,那当鬼了是不是就好点。”
“谁知道呢,也许已经过桥投胎了。有些话不等做人的时候说,做鬼了就更来不及。”
虞谷秋听着,知道汤骏年是在说别人的事,但字字振聋发聩,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她想自己隐瞒他的事是不是也只有当鬼的时候才有机会说,还是趁现在,趁一切还有转机的时候,说出来。
“汤骏年……”
他转过脸来。
虞谷秋对上他被余晖照耀到的,充满光辉的眼睛。
她偏过脑袋,哈哈一笑:“我肚子饿了,我们下山吧!”
*
两人本来还打算去镇上好好搓一顿,但下山之后都累得够呛。虞谷秋并没觉得下山轻松,阶梯的陡峭对于膝盖不好的人来说绝对是折磨,而对一个视力不好的人来说也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汤骏年的精神比体力累多了。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叫了外卖打算回民宿吃,没有什么比累了一天之后,在寒冷的冬夜里缩在民宿吃外卖更幸福的事了。
虞谷秋吃完饭洗完澡,后腰的酸劲泛上来,她不得不去床上躺一会儿,但躺姿都变得很痛苦,正换了个姿势趴着,房门被敲了敲,汤骏年在门外问:“是你叫的药吗?”
虞谷秋应道:“对,已经到啦?”
“嗯,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我就是爬得腰疼,想说买药膏贴一下。”
虞谷秋披上外套拉开房门,伸手要接,汤骏年却将药袋往身后一撤。
她的手愣在半空。
“……你干嘛?”
“贴药膏不管用的。”他一扬下巴,“你来客厅沙发上趴着吧。”
“啊?”
“我来给你按不是更管用吗?”
他干脆劫持了她的药袋,先一步走到沙发边,撩起毛衣衣袖边抬眼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她。
“过来吧,虞谷秋。”
第58章
那六个字听在虞谷秋耳朵里好比海妖的歌声, 极具吸引力,又极具危险。
大脑发出红色警报,上回光是在店里随便让他按了几下脑袋和脖子她就想入非非, 她不能想象当他的手伸向她的腰时会怎样,完全不能!
坚定好意志回过神来的虞谷秋, 发现自己已经在沙发上趴好了。
汤骏年将沙发上的一只抱枕抽出来递给她, 让她枕到自己的脑袋上。
“这里没有按摩床,只能这样将就一下。重点是腰痛对吧?”
“嗯……”
汤骏年相当专业,即便是这么私下的场合, 他也像在工作时那样找了条毯子盖到她背上,绝不触碰到她,哪怕只是她的衣服, 隔着毯子手慢慢按下来。
沙发比起按摩床要矮得多,而汤骏年又很高, 他弯腰都很勉强,按了两下不得劲,干脆跪在地。虞谷秋将脑袋枕上去,头一偏看见他的姿势,不好意思地要坐起来,被他一手持住肩又摁回去。
他这个距离太轻易就能凑到她耳端,轻声说:“别在意, 这样我比较好施力。”
虞谷秋不再应声,将脸急急地转到沙发靠背看不见他的那一侧。
汤骏年的手再度落下来。
这次明显感觉到力度不一样了, 指心每一下都按得很实, 穿透毛毯和她的外套,外套里面的内衣,贴到了她的肉里。她感觉很疼, 疼完之后身体又很松。她正被按着的一侧腰好像在天堂,又好像在地狱,总之不断地来回蹦极。
在按摩前虞谷秋认为这是一场对自己意志的酷刑,光是上回在店里被他随意按几下,她就已经心神大乱——这回又该如何招架呢?
可当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汤骏年的手劲,虞谷秋的一半已经归西了。
她想,上回汤骏年的力道根本算得上是在抚摸她,不是按摩。他认真下来的按摩真的是对她身体的治疗,根本分不出一点多余心思遐想风月。
但汤骏年问她力道怎么样,疼不疼时,虞谷秋却下意识地脱口说,不疼。
这是她多年的一个惯性,疼也要说不疼,咬住声音就不会被发现,忍忍就过去。以致于按摩也是,明明是自己花钱,她却像个拿钱的,之前栗子问她疼不疼时,不管真实感受,她也都会下意识说不疼。
这次又是如常说不疼,她努力地深呼吸,将快要顶到喉咙的叫声拼命咽回去。栗子的手劲她还可以承受,汤骏年的却不行,她得花大力气装作没关系。
但她身体的变化骗不过汤骏年,他已经慢慢发现她像只准备和人搏斗的小动物一样,每一个部位都绷紧了,视线随意一扫,脚背,肩颈,都无意识地拱起来。
他没点出,而是放重力道又问了一遍:“这个力道疼不疼?”
她说:“不疼。”
手下的身体更硬了。
她越是僵硬,他的心就越是软,也泛着酸。
他垂下眼,狠下心,用更重的力道问:“这个力道呢?”
虞谷秋刚想说不痛,出口却是一声痛叫。
她一下子被按出泪花,愤愤地支起身望向汤骏年,但汤骏年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不是不疼吗?”
虞谷秋一下子愣住。
是啊,是她不断地说不疼,容忍对方不断加码,一直到自己的极限。
汤骏年拢起眉头,认真道:“虞谷秋,不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感受。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就直接说出来。”
虞谷秋望着他的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呆呆地脱口而出:“我……我试试看。”
她说,我试试看。这话让汤骏年也怔然,那股想要替她先一步委屈的感受又冒出来了。
他握住她的肩,没有质疑这个说法奇不奇怪,放缓语气:“那再来一次。”
虞谷秋本来想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但她接触到汤骏年的视线,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她的心好似也慢慢被打湿,身体灌进水份,慢慢往下坠。
她重新趴了下去。
汤骏年的手隔着毛毯重新按下去,再一次耐心地问:“这个力道疼不疼?”
在虞谷秋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汤骏年先一步道:“好好感受你的身体,这次慢一点再回答,不着急。”他慢慢按,慢慢讲,“我跟你讲一个我这几年工作下来的感受吧,那就是我按过的这些人里面,我发现那些身体特别硬,堵得厉害的都是很能忍的人。有些也会说不疼,有些会跟我讲可以再按重一点,他们可以忍。”
“而你呢,是这些人里最能忍的,所以你的身体甚至比那些乱发脾气的老头都要硬。”
虞谷秋郁闷道:“真有那么硬吗?”
他玩笑道:“真的,虞谷秋,我们不能连老头都输吧?”
虞谷秋把脸闷在枕头里,闷闷地切了一声。
“现在告诉我,这个力道可以吗?”
“……”虞谷秋依旧闷在枕头里,声音含糊地传来,“再轻一点。”
汤骏年的眉眼随着手劲松开,柔声道:“好。”
虞谷秋发现这次调整好力度之后,得到的感受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舒舒服服,不需要刻意忍耐,身体依旧能得到放松。
她之前一直有个认知,按摩嘛,要揉开堵塞的脉络,必然是要下狠劲的,越痛越好,就和人生一样,这是必经之路,熬下来才算数。
可真的是这样吗?她开始感到茫然。
有时候不需要强撑也会有顺其自然的结果吗?
虞谷秋在迷迷糊糊间,觉得汤骏年按开的不只是她身体里淤堵的部位。纵然那些化开的东西暂时还找不到排解的去处,但它们在她的身体里松开了,她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轻盈。
快舒服得睡过去之前,虞谷秋猛然惊醒,惊觉汤骏年已经跪在地上替她按很久了,这样不行。
她一个弹身起来,拍拍自己的脸说:“好了好了,按到这里就行了,我满血恢复了!”
汤骏年见状也不再勉强,活动身体起身。
虞谷秋察觉到他一闪而逝的疲惫,意识到他今天同样爬了那么久的山路,可不比她轻松,现在还为她服务这么久。
她迟疑道:“要不换我帮你按按?虽然我肯定不如你专业。”
汤骏年没有立即回答,视线飘忽了一会儿,才看向她:“那就简单按几下吧。”
虞谷秋立刻倍感振奋地点点头。两人互换位置,虞谷秋这个身高弯腰倒是没问题,扯过刚盖在自己背上的毛毯盖到汤骏年背上,有样学样地问道:“你重点想按哪里?应该也是腰吧?”
她手要往那里去,被汤骏年反抓住手。
他说:“我腰比较敏感,不用按那里。”
虞谷秋缩回手:“那我帮你按……”腿好像也有点尴尬,腰也不行,“帮你按肩颈吧!”
肩颈的话毛毯也不需要了,他穿的是高领毛衣。她隔着毛衣碰到他的肩头,他轻微地缩了一下,这让虞谷秋忍不住想打趣他:“你真的只有腰敏感吗?”
他沉默。
虞谷秋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古怪,连忙转移话题有样学样:“我这个力道可以吧?”
“嗯……要说实话吗?”
“当然。”
“像小鸟羽毛在蹭我。”
“……”
虞谷秋按的手一顿,接着,深呼吸,吐气,青筋毕现地往汤骏年的肩头按去。
“这下总不轻吧?!”
汤骏年为难地嗯了一声,听上去略显勉强。
虞谷秋备受打击:“我手劲这么小吗?”
“不是。”他带着笑意道,“只是你找不准穴位,按在皮肉当然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种说法让虞谷秋宽心几分,下意识说:“那我下次好好研究一下穴位。”
汤骏年侧过头来:“还有下一次吗?”
虞谷秋找补道:“没说给你按。”
“那要给谁呢?”
虞谷秋答不上来,抿住嘴巴,收回手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反正我也按得没作用。”
她直起身准备走,收到一半的手又被汤骏年一把牵住。
他半倚在沙发上,毛衣刚才被她按起褶皱,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他的头发也被压得有点乱,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虞谷秋看呆了一秒,以致于后知后觉地想抽回手时,手已被他紧握在手心。
她撇开眼神:“……干嘛?”
“你刚刚说想要研究这方面,我可以毛遂自荐,当你的老师吗?”
说话时,他从沙发上起身,身型慢慢盖过她。
他松开手心,不再禁锢她,虞谷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愣在原地,看他伸手过来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虞谷秋抬眼看他。
他低下头道:“刚刚你起来的时候这处就被压乱了。”
虞谷秋下意识地又去拨自己的头发,胡乱顺了两下。
汤骏年静静地看着她动作,在她之后却又伸手过来,笑着说:“你反倒弄乱了。”
虞谷秋微微低下头,感受着他的整理,与刚才的触感微妙的不同。他放慢了动作,手指插入她的发间,划到后脑勺,摸到后颈,摁住其中一处。
“这里是风府穴,我上次告诉过你的,还记得么?”
他真的顺势教起她来了,这让虞谷秋想要呵斥他收手的气势矮下一截,思绪被带着走,含糊地脱口说:“记得。”
“真的记得?”他又重新坐回沙发,侧背过去,指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你摸给我看,我来检查。”
虞谷秋盯着他理得很干净的后颈,他低着头,高领毛衣遮住的脖子被抻出一截,那里真是一个适合留下痕迹的部位。
惊觉自己在想什么,虞谷秋手心发热,将手背到身后。
“其实不记得了……”
汤骏年转回身,伸出手:“那把手给我,我带着你再找一次位置。”
“不用了。”她垂下眼睛,“我改变主意,不想研究了。”
汤骏年并没有因她的变卦置气,沉静道:“没关系,那等你哪天再有兴趣吧。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他语气微顿,尔后说,“反正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虞谷秋听得发怔,莫名觉得这话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汤骏年提醒她:“看来你忘了,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话……在我们刚打赌那阵子。”
虞谷秋努力回忆,模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现在再想起来只觉得是另一个人会说的话,她又变回了虞谷秋,也不再拥有如此蓬勃的勇气了。这二十八年来如履薄冰的人生才是她熟悉的。
她仍是垂着脑袋,闷闷地回他:“是吗,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当真。”
汤骏年这时看着她笑了。
“没关系,那是你的一时兴起也好,但对当时的我来讲很重要。”他说,“所以我现在把珍藏的这句话还给你,我是认真的。虞谷秋,你不再喜欢我了,但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一遍一遍地用来试你会不会再次喜欢上我。”
虞谷秋沉默了很久,回他:
“我已经改签了,初四就回去。”
哪有一辈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限只有一天了。
第59章
她决定改签的原因很简单, 只是这么和汤骏年呆一天下来,她就逐渐力不从心,感觉到自己的动摇和迟疑。在墓地的那个瞬间, 她几乎想要脱口而出,把自己为什么离开的真相交底。但这样的话……她的坚持算什么呢。她又会想, 自己真的有必要坚持吗?
这样的念头撕扯着她, 她感觉到思维混乱,不能再深想下去,那不如快点离开吧。
虞谷秋还没来得及计划最后这天要去做什么, 汤骏年就说交给他来安排,她欣然地做起甩手掌柜,毕竟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之前的旅行都是一个人,制定计划都得靠自己, 她不会有这样随波逐流的时候。
这最后可以心无旁骛游玩的一天,汤骏年没有要求她必须要几点起来,让她睡到自然醒就好。但虞谷秋悄悄设了闹钟,这仅剩不多的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一点不想浪费。
她以为自己起得够早,结果睁开眼时就隐隐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动静——汤骏年更早一步起来,依然在做早餐了。
两人像昨日一样面对面吃完早餐, 汤骏年叫车到了栖云市的老街,沿路有许多卖手工艺的店铺, 逛的大都是游客, 在这里挑些伴手礼回去最方便。
两人都给同事买了一些纪念品,虞谷秋在心里算着要送的名单,家人并不考虑在列,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离家出走的状态。
不过在路过一家花店时,虞谷秋看到橱窗上陈列着一只特别漂亮的喷壶,壶身是很亮眼的橘色,恰好是胡采春最喜欢的颜色。
她知道胡采春肯定等不到来自虞文夏买给她的喷壶,想必她之后还是就凑活地用那个坏掉的……汤骏年见她停下来看着橱窗发呆,问道:“要买这个吗?”
虞谷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嗯,我想最后试一次。”
她买下喷壶,当即拜托店主寄出。
买完所有礼物就到了午饭时间,汤骏年也早早选定好餐厅,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并不是真正的餐厅,只是配有吃饭的服务,真正的吸睛点在于一整面的米酒墙,用不同的风味酿出来,甜度和辣度各有不同。食客来这里只需要交几块钱就能分到一只小杯子,可以随意喝三杯,再配上下酒菜,就在桌子边站着吃喝。
虞谷秋对此感到诧异:“怎么选了这家,你现在不排斥喝酒了吗?”
“也不完全是,我想开始尝试不排斥。”他回答,“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喝酒会让人开心,至少你会开心。”
虞谷秋恍惚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
“你说过的话我当然记得。”
她玩笑:“全部吗?”
他却很认真地回答:“那你太高看我的记忆力了,那是十八岁的我才能做到的事。”
“……那也很变态了!”
他笑起来:“不,是因为十八岁的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
“所以,二十八岁的虞谷秋同学,再和我多说些话吧,哪怕只剩下这一天。”
虞谷秋低低地嗯了一声。
终于排到他们,两人各被分到一个杯子,可以去挑选酒。
汤骏年接了一杯尝了一口后,眉梢微挑,转头问她:“这一种米酒酿得比较甜,会是你喜欢的口味。你要不要尝尝?”
虞谷秋迟疑片刻,还是说实话:“其实我喝不了酒。”
汤骏年一怔:“之前不是可以喝吗?”
他当然不知道是癫痫的缘故,医生说为了预防必须要滴酒不沾。
虞谷秋打哈哈:“我最近开始注重养生了,决定戒酒。”
“……对不起,我选错餐厅了。”汤骏年反省说,“我应该事先问你。”
“没事啊,这里虽然酒是招牌,但也有非酒精饮料。”虞谷秋说着就去接了一杯喝给汤骏年看,然后比了下大拇指,“不是酒也很好喝哦,真的!”
他低头近距离地看着她,眼神一闪,说:“是吗?那我也试试。”
他没有让她分给他杯子里一点,而是直接弯下腰,手托着她的手,微微使力让杯子倾斜,就着她手拿酒杯的姿势浅尝了一口,如此自然,靠近的鼻息烧到她抵在杯边的手指。
虞谷秋立刻结巴道:“你怎么……”
他咽下饮料,抬起眼,滚动着喉结含糊道:“怎么了?”
他的自然衬出她的扭捏,仿佛他们就该这样亲密地分享一个杯子才对,可当然不是这样。
虞谷秋跟着咽了咽喉咙,语气持续接结巴,你了半天没说出所以然。
汤骏年端起他的杯子,贴心地主动解释:“我的杯子现在装满着酒,你别介意。”
虞谷秋差点被他糊弄过去,大脑宕机一下又飞速重启:“那你可以先喝完你的我再倒给你啊!”
汤骏年微微笑着点头:“是,刚刚没想到,太着急来喝你的了。”
胡说八道。
虞谷秋瞪他,让自己冷酷地拉下脸,背过身继续自顾自挑饮料,手指却在背过身的瞬间蜷了起来,止不住地轻轻搓揉着那份热气扑在上面的触感。
接下来她绷紧神经,防备着汤骏年又突然来上那么一下,可汤骏年却开始举止礼貌,没有再做出任何过界的举动,哪怕他们的独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倒计时,他就任时间就这么浪费着,站在她对面喝酒,拿着下酒菜蘸酱吃,听餐馆里放一首老歌,彼此连交谈都甚少。
虞谷秋的神经又松下来,伴随着可耻的失望。
她想她快精神分裂,一方面希望他就像现在这样,安然挨到分开就好。一方面却仍然在渴望着他的进攻,渴望着他挑动她的心跳。
下午的时间他们不能免俗地挑景点逛,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汤骏年依然需要盲杖帮忙,但不再需要将手搭在她肩头依赖她引路,所以他们移动的速度比起常人要慢上许多,最多也就逛了两个地方,转眼到太阳下山,汤骏年带着她立刻急匆匆赶往码头。
他们排在五号码头前的列队里,这里停着一只体积相当大的破冰船。船身是刷得鲜亮的橘色,迎着海平面的夕阳,两种不同饱和的颜色混在一起,浑然一体。
这是来冬天的栖云必须要体验一把的项目,汤骏年运气算不错,逼近日期订也订到了,虽然只订到了最后一班,在日落时分出发,不过到了流冰区域天色就暗了。
虞谷秋是头一次听说破冰船,毕竟她从前连船都少坐。京崎是个内陆城市,她的人生里连海都没见过几回,更别说能有机会看到漂浮着流冰的海面,更想象不出船要如何在这样的海面上行驶。汤骏年跟她解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也一无所知,全是从网上做的功课。两个人像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满怀期待地登上了破冰船。
夕阳落到一半的时候,载满游客的船体迎着金光出发了。
船长说要半个小时后才会慢慢看到浮冰,劝大家先去船舱里坐着等待,舱内可以烤火,很温暖。这个季节的海上会很冷,尤其日落下去后更叫人吃不消,所以这一班才会空出余位。
但虞谷秋却兴奋得身体发热,将船长的劝说抛在脑后,跑去船尾的甲板上欣赏离岸的城市,以及一路拖出金色浪花的海面。
汤骏年走在她身后,他收起了盲杖,一路摸着船檐。虞谷秋回过神,立刻放慢了激动的脚步,等待着他跟上来。
两个人慢慢并起肩,停在船尾的一小块空处。
虞谷秋找好拍摄角度,唰唰唰地拍下了许多重复的照片。明明这样的角度一张就够,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拍好几张才觉得算是拍上了——但其实并非是一模一样的角度,每张的镜头都在逐级倾斜,最后一张照片,不动声色地框入了身边汤骏年的半边手臂。
她心跳如雷地立刻按灭手机插进兜里。
汤骏年没有察觉地看过来,问:“不拍了吗?”
虞谷秋含糊点头:“太冷了,手机掉电好快啊,留点电等到有冰的时候再拍。”
“其实那边已经有一点漂过来了。”他探出头指了指远处。
虞谷秋顺着看过去:“……没有啊?”
汤骏年一呆,恍了下神说:“啊,真的没有了。”
虞谷秋反应过来,忍不住哈哈笑:“你看见的是反射的阳光吧。”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别笑我眼睛不好。”
说这话时,汤骏年的语气软绵绵的,真可爱。
她遏制住坏心思,收住笑说:“你的眼睛已经好很多了,会随着恢复越来越好的。”
就像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她高兴地想。
汤骏年附和地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最后一点夕阳落下海平线,但天空仍有橘色的余韵,不过在另一方,天空已经呈现出类似海面的幽蓝,两种颜色分割着世界,温度在拉锯中骤降。
虞谷秋冷得把脸埋进围巾,视线一扫旁边,汤骏年的手都冻得发青了。
“你的手套呢?”
“放在昨天的大衣口袋里,忘拿出来了。”
“……”虞谷秋便道,“那你进船舱里去烤火吧,不要站在这里了。”
“没关系。我喝过酒,身体里还是挺热的。”
“那都是几小时前了,酒劲早过了吧!”
他淡淡地笑着坚持:“真的不冷啊。”
虞谷秋欲言又止,最后狠下心撇开眼睛。
两个人无言地站在船尾感受着海上傍晚的风,汤骏年摸出耳机,分了一只过来问:“要不要听歌?我最近找到一首歌,其中的键盘手难得是坂本龙一。”
虞谷秋好奇道:“坂本龙一?他参与的流行歌吗?”
他点头,虞谷秋没耐住好奇接过耳机,耳机是有线的,他不得不站近一点,两人的大衣擦在一起,耳机线呈“Y”字,将他们的脑袋连在一起。
汤骏年接着掏出手机,他用密码解锁屏幕,却好几次都不成功,手指已经冻得很不灵活了。
虞谷秋自然也没漏掉这个细节,缩在手套和大衣里的手指难熬地蠢蠢欲动,再次狠心将视线掠过。
「再会之事就此作罢/压抑着心绪说再见吧
夜尽天明/离别之时将至」
天色逐渐昏暗,船两边浮现出流冰,仿佛流冰有生命意识一般,昼伏夜出,见日光消失了才一个两个地从海面下浮出纯白色的面孔。
刚才焦急期盼着的两人这时却都不着急去看浮冰了。
听着耳机的歌,海鸥飞过天际线的流云,呼吸间的白气朦胧地聚拢又散开。
「我紧紧拥抱你/紧紧相拥」
听歌的两个人岔开站着,不如一句歌词坦然。
浮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天色的拉锯战终于到了尾声,世界被一片深蓝色包围时,船身开始轻微地震荡——船头的钻头开始破冰了。
船舱里陆续有人出来,虞谷秋一边听着歌,另一边闲着的耳朵听见兴奋的呼叫,听见纷至的脚步,静谧的船尾不复存在。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
身后有一群人经过他们,其中一人不小心撞向虞谷秋,她往前一踉跄,耳机脱出耳朵,歌也中断了。
汤骏年皱起眉看向那个撞人者,对方却毫无所觉,正抬着头,一边推着他的同伴们说:“下雪了!是不是下雪了!”
虞谷秋此时也顾不上被撞的懊恼了,连忙抬起头,率先落下一片湿意——真有一片雪花融化在脸上。
雪花下得很小,很细,不如在京崎时下得庞大,因此汤骏年昂头看了半天,并看不出它的踪迹,但他能感受到它确实地来临了,它落下来,落在他的脸,落在他的手,落在虞谷秋小声的惊叹里。
她晃了晃他说:“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回答,“很美。”
“这样也算我没有食言吧!”虞谷秋兴奋道,“还是一起看雪了!”
最后这一天,他们竟然能一起看一场雪。
又有厚重的脚步声朝船尾过来,是船长,他来叫大家往船头走,已经正式进入冰原了,那边角度好,一览无余。
虞谷秋感受到船身的震动比起刚才的确频繁许多,它很有节奏,抬升,下压,如一只匍匐在冰面上的巨大猛兽,保持着某种频率呼吸,而身处在猛兽身体里的众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记呼吸。
如此壮阔无垠的纯白冰原,像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世界。再遇上难能可贵的落雪天气,这些雪纷纷扬扬地洒在碎裂的白色浮冰上,衬着静谧的深蓝,让虞谷秋想起上午在手工艺品店看到的雪夜流麻灯,长方形的水晶将世界包起来,打开灯就落雪花,洋洋洒洒,她怀疑自己就存在在这样一座灯里。
船头此时人满为患,大家都举起手机兴奋地拍照,虞谷秋回过神后也不例外,摘掉手套去摸手机。
身边的汤骏年也是如此。但是他的手比刚才还要不灵活,拿出手机的刹那间手指僵硬地甚至拿不稳,手机沉沉地掉在地。
他已经冻得不太行了。
虞谷秋却知道让他独自回船舱他也不会听,不然刚才那算不上精彩的景色里他就应该乖乖回船舱里取暖,而不是傻站在她身边。
虞谷秋转念间将还没拿出去的手机又塞回大衣口袋,转而拍拍汤骏年的肩头。
“我们回船舱里吧?”
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现在?”
“对。”虞谷秋故意皱起眉头,“现在这里都是人,很挤,找个拍照的景都难。等人稍微少点我们再出来好了。”
船舱里还留有几个零星怕冷的人,他们围坐在电子壁炉前,里面其实是个小太阳,这就是船长说的“烤火”,很有意境的说法。壁炉身后就是一面洁净的舷窗,虽然很小,但也依稀可以眺望外头的飞雪和冰原。
虞谷秋领着汤骏年进来,两人抖落身上的雪在炉边落座。她伸手靠近小太阳,顿觉得浑身的寒气被驱散,整个人活过来。连她都是如此,很难想象一直光着手的汤骏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往旁边看去,他青白的手在温度的炙烤下迅速发红发胀。
“你的手现在好像小猪蹄。”她忍不住笑。
他忽的将手凑近她嘴边:“那你要吃吗?现在有烤得八分熟了。”
虞谷秋蓦地抿住嘴巴,接话道:“黑心摊主,明明才烤了一分熟就来兜售了。”
汤骏年笑着收回手,又摸了摸热胀的手指说:“可是一分熟也已经很肥了。”
他视线一飘,忽然看见对面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里哧溜地飘出两个字:“猪蹄……”
女孩的妈妈驾轻就熟地把她的脑袋掰回去:“乖,那个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你这个年纪吃不了,等十八岁以后吧。”
“哦。”
虞谷秋和汤骏年听着她们的对话,两人的耳朵跟着被一起烤红了,接下来谁都不再跑火车瞎说话,心不在焉地听别人说。
他们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女生朋友,其中一人很可爱地在为小鱼们忧心:“雪都被浮冰挡住了,落不到海里,海里的鱼就看不到雪了,好可惜。”
另一人安慰她:“没关系呀,海里面有自己的雪。”
“海里也会下雪吗?”
“说是雪,其实不是雪。”女孩解释,“我上次看到科普,那些雪是海里快死掉的浮游生物组成的,还有各种鱼的粪便啦,泥沙,尘土……但是呢,它们组合在一起,在海里面漂浮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下在海里面的雪。”
同伴感叹:“挺有意思的,这些不起眼的脏东西居然能变成一场纯白的漂亮的雪。”
“不过哪里比得上真雪好看嘛,出不出去拍照?天马上要完全暗了!”
“走走走。”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出去了。
汤骏年看了一眼空掉的座位,又看向虞谷秋:“你呢?”
“什么?”
“天马上要黑了,快出去拍照吧。你刚刚不是因为我才想进来的吗?”
虞谷秋支吾道:“你别自作多情,根本不是。”
汤骏年闭上眼睛,忽然说:“你撒谎的时候,声线会比平时说话要高,听上去很飘。就是你刚才说话的样子。”
虞谷秋下意识一惊:“真的?”
“本来不是很确定,但现在确定是真的。”
这都第几次了!虞谷秋抓狂,她怎么总是被他下套!
“你果然因为我才进来的。”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她,“你为了我放弃看那片冰原,为什么?”
虞谷秋低下头,小太阳的高温让人连眼周也发烫。
“因为我人好。”
汤骏年恢复灵活的手指重新掏出耳机冲她晃了晃:“刚才断掉的歌,还要继续听完吗?”
虞谷秋摇摇头:“……不了。”
“那就可惜了。”他的手伸过来,变得温暖的手终于敢来碰一碰她的头顶,那里还顽固地积了几簇未融化的雪花,他替她拂掉,“你没听完整的那句,是我整首中最喜欢的一句歌词。”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这回事/也能如我所愿吧」
第60章
破冰船返回岸边时, 天色完全落幕,港口灯火通明,雪却越下越大, 两人顺势在港口吃完饭,雪花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
黑色的大海和白色的大地, 这一幕虽美, 但如果一直驻留在这里看这一幕就不美了。
两个人的叫车软件都叫不到车,突发的降雪天气导致用车紧俏,栖云没有地铁, 最近的公交站在两公里之外。
没有犹豫很久,他们决定收起手机,走两公里去公交站等车, 趁雪没再积厚之前回去,正好消消食。
在雪天里散步, 臆想上很浪漫,实际上体验却是南辕北辙。天气冷,路面滑,雪花虽然不似雨,但想要不湿全身还是得努力走两步就抖一下身体。虞谷秋就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走姿,一边走一边蹦跶。
汤骏年不蹦哒,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大雪人。
虞谷秋瞅他一眼:“你快被雪盖满了, 快蹦一下。”
他没辙地说:“非要这样吗?”
“谁叫我们没伞呀。”
汤骏年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浅浅地蹦了一下,雪花意思意思地从他的黑色大衣上落下一块, 又很快被补满。
虞谷秋不太满意, 立刻又给他示范了一遍:“你得像我这样大幅度才有用。”
汤骏年别过眼,张口说:“你别再蹦了。”
她不依不饶:“你自己不想蹦还拦我。”
他呼出一口气,很伤脑筋。该怎么告诉虞谷秋, 他看着她的动作,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看的电影龙猫。她蹦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龙猫,尽管她和龙猫没有一点搭的地方,那样瘦小,却压过龙猫数百倍千倍的可爱。让人只想在她腾空的刹那间张开怀抱,期待着她会跳进来。
而令人失落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她不会跳进来。
虞谷秋见他沉默下去,以为自己这个动作讨嫌,便真的不再蹦了。
两人又恢复了同样的步调在雪地里走,虞谷秋关心道:“你需不需要搭着我?”
天色太暗了,港口这一带路灯的间隔很长,中间有段路几乎是摸黑的,寻常人走过都会觉得困扰吧,更别说视力并不好的汤骏年。
但汤骏年闻言回说:“没关系,我能应付。”
虞谷秋偏过头,两人走过昏暗地带,脸庞重新被路灯照耀,她发觉出他的不快。
她心头一紧,即刻道:“对不起!”
汤骏年诧异地看过来:“怎么突然道歉?”
虞谷秋小心翼翼地反省:“我刚刚让你烦了吧?”
“什么,你说蹦吗?完全没有。”
“我能看出来你在不爽。”她小声咕哝,“你刚刚表情很可怕。”
“那是因为你在关心我。”
虞谷秋低下头:“……这样问很烦人吗?”
汤骏年顿了半晌,蹙起眉头:“虞谷秋……你怎么到现在还会这么想呢?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不会有勇气变成现在这样。任何一个人碰上你的关心都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幸运,像刮中唯一的那张彩票。”
“即便你不喜欢我了,却还持续地给予我这种关怀,让我能多兑一会儿奖……而时限要到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下一位真正想给出关心的人,那个人会是谁,你会对他多不吝啬。我还不认识他,但他已经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我想到他,我怎么会有好脸色?”
汤骏年说的语气是很平淡的,但说到最后,虞谷秋依然听到几分没压抑住的厌恶。他这样一个人,连面对林淑秀到最后都会落泪的人,会对别人真的生恶吗?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他会的,他会因为她而憎恨别人,哪怕是一个还未到来的人。
真是……真是……
虞谷秋深深地扬起头,让雪花抚平此刻的汹涌。
两人走过路灯带,又来到了一片间隔的昏暗中。虞谷秋仍昂着头,心想自己若是一片雪花就好了,可以不用顾忌亲密无间地落在他肩头。
她知道她不该有怨言,选择现在这个局面的人是她,她不能有怨言。
于是在这片昏暗中,她纵容自己走得歪扭了些,这样肩头就能轻轻碰到他了。
*
两人在雪地里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远远望见了一个公交站,只是不巧,在他们之前已经排起了一列长队。
他们排到队尾,她数着蛇形队伍的人数,开始担心他们会挤不上公车。
好的预感通常不灵,坏的却往往灵验,这就是虞谷秋大多数时候的经验。然而车到来时比她的感觉还要恶心一点——这辆公车刚好卡在他们即将上去前,司机叫嚷着塞不下了塞不下了!啪一声在他们跟前关上车门。
虞谷秋懊恼又无用地踢了把雪,汤骏年却平和地说:“我们很幸运啊。”
“哪有,差一点就可以上车了啊,这不是倒霉吗……”
“你要想下一辆车到的时候我们就会有位置,不必站着挤回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下一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还没戴手套……”
汤骏年微怔。
“原来你是在替我着急吗?”
虞谷秋进退两难。
汤骏年笑了笑,垂下眼:“放轻松,我不会继续自作多情,你对我的关心只是惯性吧,我知道。”
虞谷秋瞬间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
她急匆匆脱下自己的手套给他,汤骏年忍不住笑说:“给我穿吗?”
虞谷秋猛点头,完全不顾她的手套他是不是能塞下。
他看着她抓着手套伸过来的手,这又让他想起飞飞,那个纯粹爱着他的小狗。它叼着他的玩具过来他身边,一心一意地要与他分享。
汤骏年从不会拒绝小狗的玩具,也没道理拒绝这双手套,他拿过来,却又握住虞谷秋的手,将两只手套帮她戴回她手上。
他边戴边说:“我不冷。在最冷的时候你握过我的手,我就不会再冷了。“
戴的时候,他的手指难免碰到她,明明那么那么冰冷,可他却无比笃定说他再也不会冷。口气毫无逞强,他是真心的。
虞谷秋该去反握住他,用自己的温度让他回暖一些,但最后她只是将手放进口袋,想象自己的口袋是一座监狱,她把一双手关押进去,把自己的心关押进去。
*
两人回到民宿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各自冲进房间洗热水澡,虞谷秋沐浴在温热的水流下,一时间感觉自己身在天堂。
磨磨蹭蹭洗了快有半小时,等她裹着头发换完睡裙出来,汤骏年的房间早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她想他可能是先睡了。
而她得开始打开行李箱着手收拾行李。
旅行结束的前夜是最令人怅然的时候,浓度和出发前夜的快乐呈正比,尤其当你知道这是一次绝版的旅行。
虞谷秋无精打采地将白日买的礼物全都规整地在箱子里码好,然后就呆在箱子前,想不起来下一件物品放在哪儿。
她回过神,抬眼,看见汤骏年路过她的房间,穿一身黑色睡衣,正在门口看她。
“要帮忙吗?”他问。
“不用……你还没睡吗?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我刚刚也在收拾行李。既然你改签了,我也没理由继续呆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包发毛巾上,“行李不需要我帮忙的话,头发我帮你吹吧?”
虞谷秋下意识要拒绝,他直直看着她,软声说:“这是最后一晚了。”
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变成:“好吧。”
汤骏年分外高兴,眉眼弯弯的,说:“来客厅沙发上吧,坐着我来帮你吹。”
他去自己房间里拿来了吹风机,虞谷秋反坐到沙发上,取下毛巾,已经绞干的头发仍带着一些潮气,一缕缕地垂下来,又被汤骏年接起。
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着急打开吹风机的开关,而是将自己的手当作梳子,从她的头顶插入发丝间,一点一点顺下来。
这个触感让她想起昨夜,他帮自己抚平头发时也是这样入侵她,真不知这就是他的习惯,抑或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对她。
她的头发其实很顺,但他耐心地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说:“你的耳朵越来越红,很热吗?”
虞谷秋侧过身去恼怒地看他:“你到底要不要吹?”
他将她的脑袋正回去:“现在就来帮你吹了。”
汤骏年终于按开了吹风机,最小档,声音嗡嗡地贴着她转,从左边到右边,他反复拨开她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洗发露是什么牌子?”
她听得含糊,确认地反问:“你在问我洗发露吗?”
顷刻,他弯下腰,声音贴近她的耳廓。
这是一个可以背后拥抱的姿势。
“对,我在问你的洗发露。”那声音直直钻进她耳朵里,再无听含糊的可能,“吹起来的时候有山茶的味道,很香。”
虞谷秋轻轻吞咽,挤出声音:“我……回头把链接发给你。”
“好,谢谢。”
声音飘远,他站直了身体。她紧绷的双肩也悄然放松。
她其实很想对汤骏年说,你何必来问我洗发露呢?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洗发露有多香吗?他贴近的刹那,身上清新的香气也向她袭来,并未随着他远离而散开,依旧包围着她。
最小档的风,吹了半天头发还是很潮,虞谷秋越来越感觉难熬,提醒他:“风力要不要再大一点?”
汤骏年道:“那样会伤头发,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她只好说:“……其实我有点困了。”
想要快速结束这一切,趁她最后一点理智还没有被吹散,趁她的身体还没有被情欲塞满。
汤骏年又慢吞吞地吹了一会儿,才说:“好。”
可就在他调节按钮的刹那,耳边的吹风声不强反弱,立刻息止了。
虞谷秋愕然张望整间黑下来的客厅——
断电了。
天地仅剩窗外微亮,大雪仍纷飞。
*
汤骏年去检查了屋里的电闸,没有跳闸,再从二楼的窗户眺望出去,不止其他人家,连街上的路灯都熄灭了,可见是大雪让整片区域停电。
他回到客厅告诉虞谷秋这个消息,今晚或许不会再来电,头发吹得半干不干,此时也没有办法。
虞谷秋从沙发上跳下来,学以致用道:“幸好不是在洗澡的时候断的电,说不定还会摔跤。正好我太困了,我可以去睡觉了!”
汤骏年还想说什么,默了默,出口却是:“好……那晚安。”
“晚安。”
两人在黑暗中道别,还互相挥了挥手。
凌晨三点十分,虞谷秋却突然从床上惊醒。
她很少会有半夜醒来的时候,虽然她睡眠算不上好,多梦,但因为经常日夜颠倒的关系,保持了一种只要睡觉就能一觉到醒的好习惯。而在这个离别前夜,她的身体被意识唤醒,不愿意面对睁眼就是早上的境况似的,提前醒过来,醒在黑暗中。
虞谷秋尝试按了按床头灯,仍没反应,看来依旧在停电。
她爬起来去卫生间,下床时侧头看向窗外,这场雪依然没停……略一失神,脚踢到瘫在地上忘记合上的行李箱,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中她去抓一边的椅子,却在黑暗中没摸对位置,一阵巨响,人和椅子全都翻了。
虞谷秋膝盖磕到地板上,痛得直想叫,一想到这是三更半夜,立马咬住嘴唇忍下来。
可好像晚了,门外传来几声轻叩,汤骏年在门外很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仓促地站起来去开门,在黑暗中龇牙咧嘴:“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还没睡。你怎么样?”
“我没事,没注意到箱子被绊倒了。”
“有磕到哪儿吗?”
她本想直接说没伤到哪儿,但是犹豫了,想起他们练习过的,慢慢地把真实说出口:“……膝盖。”
“我带了药油,你等一下。”
他不等她拒绝,径直扭头回了房间。
虞谷秋跟着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厅中央。很快,汤骏年手上拿着药油过来了,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一点不见磕碰。
汤骏年指向沙发:“不坐吗?”
虞谷秋摇头,向他伸手:“药油给我就可以了。”
他抿起唇:“那至少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虞谷秋死死拽紧自己的睡裙,摇头道:“……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
“我知道。”虞谷秋在黑暗中苦笑了下,“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我腿上有好多色素黑块呢,真的,很难看,会吓到你。”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将药膏递过来。但就在虞谷秋伸手去拿时,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的手摸到自己眼前。
他闭上眼睛,示意她继续摸摸他的眼睛。
“虞谷秋,你看过我的盲眼,你告诉我,我当时残缺的眼睛难看吗,会吓到你吗?”
虞谷秋愣愣地,不假思索地回他:“当然不会。”
她的手指触着他轻阖着的眼皮,她的指尖能感受到温热的颤动。
他闭着眼睛说:“那这也是我的回答。”
“胡说……你都还没看过我的腿呢。”
“那你也要先给我机会不是吗?”
虞谷秋抽回手,汤骏年轻轻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她在这时不由得想到院里的范西平。他进院里之前患有烟瘾,院里不准抽,他只能戒,但有一次在花园里偷偷抽还是被她抓包了。她苦口婆心跟范西平说抽烟多有害,范西平说我抽了一辈子我能不知道吗?但这东西,你碰上了你就沾不掉啊,你抗拒不了的。
真是,这句话就在此时此刻冒出来,直往她心头里撞。很难说汤骏年不是一款烟,一款特别为她定制的烟,她抗拒不了的。
她自暴自弃道:“那你看吧,随便你看!”
她一把提起睡裙,拉高到露出膝盖,小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色素沉积暴露出来,最大的一块围绕着脚踝半圈,侧面看过去还以为带着一副黑色腿环。
然而小腿已经是身上并不严重的区域了,大腿根部才是重灾区……内侧密麻的色块,如果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这样的照片铁定会感觉不适。所以,她所说的吓人,难看,并不是一种妄自菲薄,而是客观意义上的事实。这怎么能和他的眼睛相提并论?
她在黑暗中盯紧他的神情,迫切地想从汤骏年的表情中找出一点惊愕或不适,想看他的眉头有没有皱起,视线有没有避开……然而盯遍他脸上的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虞谷秋想,他只是看不清。如果看清他还是会露怯的。
他蹲下,目光淡淡扫过她的小腿,平常地扭开药膏替她抹上膝盖。收回手时,还有些湿润的指尖慢慢地顺着那些沉积的色块划过去,然后抬起眼看她。
“你知道我看着你这些地方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虞谷秋又想,无非是要安慰她的漂亮话吧。
她惴惴地问道:“是什么?”
汤骏年低下头,视线努力地辨认着她的“伤口”,一指节一指节地碰过去,哑着嗓音道:“我想吻这里。”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他每说一处,手碰向一处,在黑暗中艰难地摸索着全部,再抬起头看她。
“因为是你的身体,我看了只想吻你。”
虞谷秋踉跄往后一步,拽着睡裙的手一松,裙摆重新放下来,阻隔了他的视线和触碰。
汤骏年站起身,语气却相当君子:“对不起,吓到你了。”
耳边有电流闪过,虞谷秋此时怀疑自己的大脑已经过速,烧断了所有神经,却唯独留下感知欲望的那一根,以致他的指尖碰在那上面的触感仍延时在她的表皮上游走。她被关自己的身体里,像被困在另一座大楼,对面漆黑,忽然一处灯亮了,又亮了,她大叫着说不可以,不能亮,使劲拍着窗户冲对面大喊,摩天大楼的窗户依然以燎原之势弥漫开,最终,所有的灯全亮了,大楼辉煌得令人失神。
虞谷秋向前一迈,踮起脚尖,扬起脸,去寻汤骏年的嘴唇。
先吻上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汤骏年在黑暗中不期然的瞳孔微张。
窗外的雪仍在下,雪落在积雪上的声音比他们的呼吸要轻。
虞谷秋吻上他的嘴唇,确切地说是撞了一下他的嘴唇,把她所有的不甘和爱意倾注在这一吻上,大楼的灯这下才肯熄。
她仓皇十足地退开,转身想逃回房间,却从背后被抓住手腕。汤骏年从身后覆上来,他的吻也覆上来,细密地落在她垂下头而露出的后颈。不是直接吻在皮肤上,隔着她的头发,他的吻轻而柔地蔓延开去,被吻的发丝骚动着皮肤,她禁不住地在颤抖。
轻吻一时停止,汤骏年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再度转过来,转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一片雪白色的黑暗中交织着,靠近着,又离开。他看向她的嘴唇,握着她肩的手松开,慢慢捧起来她的脸,大拇指腹擦着她的下巴,指尖反复顶过她下唇的唇珠。虞谷秋便咬紧下唇,不想让他碰到。
她刚咬起来的刹那,汤骏年的手一抬她的下巴,吻压下来了。
一个真正的,交缠在一起的吻。不是浅尝辄止的我碰碰你你碰碰我,而是身体交出去一部分,灵魂也跟着交出去一部分。不得要领,全凭本能,勾着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狼狈地松开,虞谷秋一头倒在汤骏年肩头,额头抵着他喘气。他亦紧抱住她。
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各自的呼吸平息。
虞谷秋这时已经脑子一片空白,她侧过头,侧脸仍旧压着汤骏年的肩头,静静看向窗外,雪好像变小了,像他们此时一般安静。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贪恋这个肩膀,还是不知该如何收场,所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肩头忽然有湿意。
虞谷秋愕然地抬起脸,松开和汤骏年的距离,怔怔地,发现了他挂着泪珠的眼睫。
他飞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偏过头去。
虞谷秋对他这个反应感到震惊和茫然,喃喃道:“为什么哭了?”
很久,他回答:
“是感到幸福。”他红着眼眶微笑道,“想到这个吻,想到也许这代表着你还喜欢我的可能,我就忍不住掉下眼泪了。”
他的话让虞谷秋的眼泪也一下子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她抓紧他的衣服,脸埋在他的胸前,很快濡湿他的黑色睡衣。
滴在她肩头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在她心里留下了泪痕。
“这不是可能。”她哽咽着,难以控制地告白,“汤骏年,我喜欢你……我依然喜欢你,没有变过。”
原来,即便她使劲浑身解数关押自己的心,可解开它的钥匙,仅需要爱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