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听完虞谷秋的话, 汤骏年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在梦里。
他怀疑自己听到那声重物落地是神经给予的幻觉,幻觉他起了床,来到她的房间, 而她也不抗拒他的靠近。他们在黑暗中接吻,拥抱, 她甚至向他告白, 这一切是个不折不扣的美梦,或许还有点春梦的意思。他陡生出一股心虚。
虞谷秋看见汤骏年发了会儿呆,望着天花板说:“原来在梦里知道自己做梦是这种感觉啊。”
她呆了一下, 反应过后破涕为笑,伸手狂捏他的脸:“痛不痛,你真以为在做梦吗?”
汤骏年的脸被她捏得像海绵宝宝, 含糊不清地反问:“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虞谷秋收回手:“那你就当在做梦吧。”
她转身要走,汤骏年慌张地拉住她。
“所以你刚刚说的喜欢, 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会拿喜欢你开玩笑。”
汤骏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为什么当时要走?”
虞谷秋在说出喜欢时就已经做好坦白的觉悟,不准备再隐瞒下去。
诚然,在这之前她一直严防死守着,甚至还担心旅途里如果不慎癫痫发作该怎么办。幸好,已经到了尾声,她担心的没有发生。
她本可以若无其事地结束旅途回去,然后依旧将汤骏年蒙在鼓中, 这就是她从始至终的打算,一种自以为对他好的爱。
但看到汤骏年的眼泪, 她在这一刻顿悟, 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爱应该存在隐瞒吗,即便是以对方好的名义。咬牙任对方在爱不爱我之间像个困兽般反复衡量争斗,心一点点矬磨。
自己给出的不是爱, 是伤害。
她是在爱里并不游刃有余的新手,凭着想象分析好坏,变得自以为是。纵然此刻她仍不知爱是什么,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最好。那就当爱是凭直觉不能过脑子的一个东西,跟着感觉走吧,心会告诉她答案。
“之前为了领养飞飞,我去做了全面的体检。检测状况不是很好……””虞谷秋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病症。
不用更多的解释,汤骏年这一瞬间理解了她的所有选择。
他什么都没说,猛地将人一拉,径直拥进怀中,用言语代替动作——就因为我理解,我不会放手的。
虞谷秋拍了拍他的背,她虽然坦白,但这不意味着她要改变决心。
她正想说什么,汤骏年仿佛能感知到她要说的话,松开怀抱,低下头来——细密的吻再次随之落下。
他卷进她的舌头,温温柔柔地舔舐过去,接近于动物的舔舐。
虞谷秋愣在当场,腰被箍得往上仰,要说的话被他搅成一团浆糊,不知不觉地开始回应,情不自禁地张开嘴攀住他的脖子。
亲吻的呼吸和水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虞谷秋在某一瞬间找回清明,心想他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用美人计不让我接着往下说。
她攀住他脖子的手一松,往回抿嘴唇,将他往外推,喘着气将脑袋别开。
“汤骏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停下。”她在挣扎的间隙出声,“如果你的眼睛并没有好,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会答应我吗?”
他抱着她的手臂骤然失了些力气。
汤骏年迟疑着,他说会,但说的力气和窗外的雪一样脆弱。
“不,你不会的。”虞谷秋笃定道,“你眼睛没好的时候,不是一直在逃避我吗?如果你眼睛一直不好,就算我离开了你也根本不会来找我吧。”
汤骏年抿紧嘴唇。
虞谷秋笑起来:“我现在也能够完整地体会到你的心情了,有些事果然只有身受才能感同,所以,汤骏年,你也能理解我的决定,对吧?”
“不一样。”他定下心神,缓慢开口,“你的病不是还没发作吗?就算正式确诊了……”
他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但虞谷秋却知道他想说这不是可以和眼盲相提并论的程度。
她接过话说:“你不明白,现在看似情况还好,但其实很糟糕。这意味着我未来还可能有别的并发症,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正在休眠的火山……”
他打断她:“那就未来再讲。”
虞谷秋微微叹气:“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妥协的,所以我才临阵脱逃了。但我也想得很清楚,我真的不想成为谁的负担。尤其是你的。”
汤骏年却笑了,轻嚼这两个字:“负担?”
虞谷秋有点恼:“客观事实上,这就是负担。”
他嗯了一声,忽然扭头去看窗外。
“虞谷秋,你说这雪什么时候会停?会到黎明前停,还是到日出,还是就这么一直下下去。”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转而去聊雪,总之,先顺着他的话题说:“不知道,但不可能真的一直下下去。”
“这说不好。”汤骏年轻声道,“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就在这样一场大雪里,永远永远不会停止,然后厚厚的积雪会将我淹没。”
虞谷秋拍拍他:“那是过去!你现在已经走出来了,会越来越好!”
汤骏年重新移回视线,看向她:“那是因为谁呢?这不是我一个人办得到的事。”
虞谷秋避重就轻:“当然是靠林姨……”
“有件事我本来永远都不打算告诉你,但我想现在的你或许应该知道——我曾经打算飞飞退休回基地之后,找个不下雨的日子去自杀的。”
虞谷秋蓦地失去一切言语。
汤骏年云淡风轻道:“早几年真的辛苦,生活翻来覆去全是难题,最基本的走路都不会了,明明是个成年人,却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走路。担心出门踏空楼梯摔下,怕在大街上没搞清楚红绿灯被车撞倒……但等这些都熬过来,觉得我好像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时,有天早上起来穿衣服,那天从衣柜里摸出来一件衬衫,我久违地穿上,凭感觉扣的扣子,完全没意识到其实扣错了一颗。发觉过来的那瞬间,就忽然想要去死。”
“当时就感觉我的生活就是那颗扣错的扣子,穿也能穿,就是那么滑稽。”
“可就在死这个念头涌出来的时候,基地联系我,说我申请到了飞飞。我就想,好吧,那就等一等再死。等飞飞不再需要我了,我也不再需要它了,我们分道扬镳。最后几个月的时候,我对它说,我们再忍耐一下。我对自己说,我再忍耐一下。”
他曾经在播客里讲过卡西尼号,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漂浮在地球之外的卫星,等待着使命过去之后的某一刻,就和一切说再见。
“可是那个时候,你却又出现了。”
汤骏年的语气在慢慢地颤抖。
“你非要靠近我,纠正了我的那一枚扣子。”
“在船上帮你拂掉头发雪花时我就在想,我想活下去,活到能看到你头发白的那一天,你愿意也看到我的那一天吗?”
原本已经平息的眼泪又落下去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虞谷秋哽咽道,“我没有那一天呢?”
“那我也不会有那一天了。”
他无比平静地回答。
虞谷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扑簌簌溢出来。
她推掉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粗暴地抹掉,逼出笑脸,故作轻松地伸出拳头撞向他的肩。
“汤骏年,你干嘛把话说得跟求婚一样啊!真被求婚的时候,我听不到比这个更动人的怎么办?”
他愣了好一会儿,握住她的拳头,包进手中:“那正好啊,就非我不可了。”
*
这一晚两人谁都没回各自的床,距离天明不过三个小时,他们干脆一起挤在那张并不能容纳下两个人的沙发上,紧密拥抱着,窗外大雪纷飞,下了整夜。
雪在黎明时分终于停了,虞谷秋也在这时突然转醒。
她从没有试过和人相拥过夜,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相当不习惯,但某一方面又很眷恋,尤其这种被抱住的感觉,这种肢体相贴的温度……她怀疑自己如果真的谈起恋爱一定是那种随时撒手要抱的类型,感觉太舒服了,最后可能会把汤骏年抱烦都说不定。
她枕在他胸口,睁开朦胧的眼看着黎明时分的客厅,雪覆盖了太阳,家具泛着层冷调的灰蓝色,汤骏年的脸也是。但这样冷感的人在睡梦里紧拥着她。
这很难不让虞谷秋想伸手摸摸他。
但最后她没有这么做,不想打扰汤骏年的美梦。他的脸此时看上去太幸福了,一定是在做着美梦。
虞谷秋大概花了有半小时从他身边下来而没有惊醒他。
回了房间洗漱,换好衣服,她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这两天的早餐都是汤骏年包办的,也许今天可以换她来做。
冰箱里还剩下半袋吐司、两袋牛奶、两颗鸡蛋和半包培根。虞谷秋将鸡蛋和培根分别煎好,吐司用微波炉转了两下变松软,再热好牛奶,全部摆盘到餐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来等待。
她坐在这里,突然明白前两天汤骏年为什么不来叫自己起床吃早餐,而是任它冷掉。固然这是一种礼貌和体贴,但此刻坐在这里才发觉,光是等待这件事也充满幸福。等待着喜欢的人没有预兆地醒来,打开房门,看见为他准备的这顿早餐,他会感到幸福吗?由她所带来的幸福。
虞谷秋吃完了半边吐司,就见汤骏年手在空气中乱抓,猛地从沙发上惊醒。然后侧过头,和咬着吐司的虞谷秋对视上,脸上一愣。
虞谷秋本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要怎么故作平静地跟他打招呼,再笑眯眯地让他过来吃早餐,结果真的一对视,出声顿时结结巴巴的:“来、来吃早餐……”
好在汤骏年也半斤八两,他虽然镇定应声,但走来时凭空被绊了一下,差点平地摔。
虞谷秋神色一松,笑了:“你是非要把剩下的药膏用完吗?”
汤骏年站稳,面色讪讪,倒是让他想起来,问道:“膝盖还痛不痛?”
虞谷秋摇头:“不痛。”
不过汤骏年似乎对她说不痛这种回答并不怎么信任。
“是吗,我看看有没有起乌青?”
虞谷秋今天换的是一身方便坐动车的裤子,此时摁住裤腿猛摇头:“不看了吧!”
“我都看过那些地方了。”
她别扭道:“可是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指指吐司,“你快点先去刷牙洗脸,吃早饭要紧。”
汤骏年想了想,这回没有再坚持,嘱咐道:“就算没有乌青也要记得涂药膏。”
“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他又回头问,“昨晚睡得好吗?”
虞谷秋点头:“还不错,你呢?肯定做了什么好梦吧!”
他摇摇头:“我第一次没有做梦。”
*
第三天,两人又面对面坐下来吃早餐,气氛截然不同。
虞谷秋尽量低头吃吐司,动作缓慢,偶尔抬头偷看一眼,这一抬头,对面的汤骏年就迅速低下头去,被她发现。
也许太过贴近之后,就会感到生疏,这是一种不擅长和人交往的笨拙,是两个长久孤独的人才会具备的笨拙。
但是刚才抓包到汤骏年的那一眼,却让虞谷秋放松下来,打趣说:“我们好像在演《爱在黎明破晓前》。”
汤骏年笑了,跟着说:“那我们需要一点背景乐。”
他便操作手机放出了那首《ComeHere》。
“There's a wind that blows in from the north.
And it says that loving takes this course.
Come here. Come here……”
虞谷秋陷入歌声中,想起汤骏年还盲着的那个电影之夜,两人看到电影里眉来眼去的片段时,只有心痛没有心动的情绪。未曾奢望过的心动在这一刻姗姗来迟,虽然来迟,但依旧来了。尝过心痛之后终会有心动,她开始期待这样的人生。
两人离开民宿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即便才住了三天,这三天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惊心动魄的事,但虞谷秋却莫名笃定在将来不久她就会开始怀念这段记忆。
拖着行李箱到院子里,因为下了一整夜的积雪而无法挪动,汤骏年不得不又折回屋里拿工具来铲雪。
而他铲过来的雪,虞谷秋抱过来蹲在一边,将雪揉巴揉巴堆成两只像小手办一样的小雪人,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
汤骏年看到那两个雪人,满怀期待道:“你在捏谁和谁?”
虞谷秋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你猜猜看。”
他眼睛明亮地看过来:“是虞谷秋和汤骏年吗?”
“一个对,一个错。”
汤骏年微愣,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神色,认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想,自己仍旧捉摸不透她的心。
敛去失落和懊恼,他笑着,摆出大度的语气问:“那大一点的那个是谁?”
虞谷秋却撇撇嘴。
“你又说错。大一点的就是你啊,你猜错的是小的。”
汤骏年再次陷入怔忪,一头雾水地问:“既然大的是我,旁边的怎么会不是你?”
“是我,又不是我。”虞谷秋说出正确答案,“是吴冬。”
虞谷秋最后捏完小雪人的脑袋,将它放在手心上,冷得让她止不住地想蜷缩,但冷到某种程度却又觉得手心发热。
她抬头看向汤骏年:“我找回她了。”
汤骏年握着铲子,呆站着,不太敢去解读这句话的意思。
虞谷秋站起来,站在雪后清透到反光的世界中,深深呼吸。
“她是我敢去大胆爱你的部分。我找回她了。”
第62章
从栖云到京崎, 一路南下,会经过好几个省市,窗外的景色也一路变幻, 那个如梦般的白色世界逐渐从他们眼前消失。
快到京崎时,虞谷秋问汤骏年:“你说京崎今年还会下雪吗?”
他不好说, 给出很圆滑的答案:“你期待吗?”
虞谷秋沉吟一会儿, 摇摇头:“还好,主要是在破冰船上看到的蓝色时刻的雪已经足够美了。我反倒是很好奇在船上那人说的海雪……虽然没机会亲眼看到,但光是想象也觉得很震撼。”
“要不要看看视频?”
“算啦。”她听着列车上播报声, 伸了个懒腰,有点提不起劲地说,“马上就到站了。”
“我送你回家?”他接着提议。
虞谷秋下意识拒绝:“不用呀, 叫个车就可以了,多方便。”
汤骏年看着她:“上次你直接跑了, 欺负我眼睛不好跑不快,当时很晚了,我很担心。”
他开始秋后算账,虞谷秋一阵心虚。
“好吧好吧,让你送,让你送!”
汤骏年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两人打上一辆车,还未过初七的城市依旧比往常冷清, 堵塞的路段也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虞谷秋的住处, 这让汤骏年有点遗憾。
走到家门口时, 虞谷秋讷讷道:“就送到这里吧。”
不是她不想请他进去,而是她没办法请他进去。本来打算过年时大扫除,结果还是懒病发作, 出来旅游急匆匆的,屋子里还是那副东西堆满的盛况……他若看不见倒无所谓,可偏偏现在不行了,被他看到这些他一定会吓一跳。
汤骏年不知道她心里小算盘打得飞起,认为是自己不够资格进去。
他藏住失落,犹豫道:“那我走了。”
“嗯……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很慢地转身,又很快地转回头,问:“我们应该还会见面吧?”
虞谷秋听到他的疑问,蹙起眉头,开始反思自己的那句雪人说得算是隐晦吗?全然没有自觉是自己先拒绝他送回家,再是拒绝他进来的举动很像是又改变了想法在临阵脱逃,她有前科在先,而她对自己的“恶劣”仍一无所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虞谷秋艰难地憋出一句话:“不然呢,我们要在同一个城市异地恋?”
“恋……?”汤骏年喃喃着这个词,瞪大眼睛,舌头打结,“真,真的吗?”
虞谷秋忽然想起很早时期的他们的对话。
她眼睛一转,学着当时的他:“假的!”
不等汤骏年反应,她拉开门跑进家,背抵在门后,心跳隆隆,逐渐扬起笑容。
*
初六休假结束,虞谷秋回到养老院上班,在值班室碰见杨芩,她一脸刚守完头七的表情,和满面春风的虞谷秋形成强烈对比。
杨芩奇怪道:“你过年中彩票了啊?复工这么开心?”
虞谷秋有些羞于承认,含糊其辞说:“没发生什么……只是我自己想通了一件事。”她从包里把礼物递给杨芩,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杨芩高兴地大呼小叫:“这是什么ip联名吗?好可爱!”
“不是啦,我前两天去栖云玩了!这是当地的一个手工缝制玩偶。你不是买了新包吗?正好可以挂在包上。”
“哇,那这就是独一无二的玩偶了。”杨芩当即挂在了新包上,“谢啦!”
虞谷秋摆摆手,换好衣服,将橱柜一关:“那我先去查房了。”
因为过年的关系,养老院的老人并不是都在院里,好几位都被家人接回去住一阵子,因此过年后的这段时间工作量通常是最清闲的,老人们会再过几天才陆陆续续回来。
容芝兰没有例外地也被许琼接走,但出乎意料地是在昨天就被送回来了。
虞谷秋巡查到她房间时,终于明白是为什么——她正在发病呢,可不得赶紧送回来。
容芝兰正弓着背在房间里四处刨,衣柜里的衣服被翻出来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桌面上所有东西混在一起一塌糊涂,床上的枕头被撕出棉絮……
“容奶奶,您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帮您找啊?”
容芝兰猛地回头,阴沉沉地盯着她看。
“是不是你偷的?”
虞谷秋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类似的指责了,不慌不忙地摊开手,又将自己的口袋翻出来,里面有一块随时补充能量的巧克力棒。
她将巧克力棒伸过去:“容奶奶,这是您的东西吗?”
容芝兰的注意力被吸引,低下头迟钝地看着它,半天后摇摇头:“不是。”
“那您再跟我说说,您要找的是什么?我找到一定给您!”
“我……我在找什么?”她茫然地看着虞谷秋,“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虞谷秋继续引导她:“没关系,我也老是忘记我在找什么。但您也应该找累了吧?我去帮您泡杯您喜欢的花茶,您坐下来,歇一歇。好不好?”
容芝兰终于顺从地坐下来,虽然嘴里还是在念念有词:“东西,我的东西……”
虞谷秋急匆匆来到茶水间,刚好碰上杨芩,她把容芝兰的情况跟她一说,杨芩让她慢慢泡,她先去容芝兰房间里收拾卫生。
两人默契分工,等虞谷秋泡好花茶回到房间时,屋子里已经收拾了大半。
杨芩最后在整理衣柜,将它们一件件挂进去。容芝兰仍坐在刚才虞谷秋领着她坐下的位置,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容奶奶,您的花茶来啦,要不要再配点饼干?”
虞谷秋扬起笑容靠近,将茶杯放到桌边容芝兰随时可以取用的位置。
容芝兰拿起杯子,忽的尽数朝虞谷秋脸上泼去。
“你刚刚一定是去藏我的东西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把东西还给我!”
说完,将杯子猛地往地上一砸。不过虞谷秋有预料到她可能会扔杯子的情况,预先将杯子换成塑料杯,此时杯子徒劳地在地上滚了一圈,被虞谷秋捡起。
一旁的杨芩赶紧给虞谷秋使眼色,虞谷秋点点头,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迅速地转身离开房间,同时听见杨芩在身后微笑着安抚说:“容奶奶,她走了,现在没事了。您别生气,我来帮您好不好……”
虞谷秋回到值班室,将领子被泼湿的工作服换下来,又洗了把脸,杨芩这时也回到值班室,疲倦地叹口气:“哄好了,真是不容易,你没事吧?”
“没事,我有准备,泡的是温水,就当洗脸了。”
“今天算你运气好,她没直接拿杯子来砸你,那力道就算是塑料也够砸你脑袋开花了。这人老了手劲也挺大。”
“你说的对,下次我该拿纸杯给她泡。”
杨芩翻个白眼:“我是说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去她房间了,我在的话我去,我不在你就找其他人。院长那边记得报告。”
虞谷秋点头:“知道,谢啦!”
“哎,真不敢想象我老了要是得这种病该怎么办。分不清周围的人谁是谁,动辄发脾气又打又骂的让别人都不敢靠近。”杨芩感叹,“越是在这里干着越是害怕变老,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虞谷秋下意识地脱口说:“有……是很可怕。”
说话间,她忽然想起汤骏年在破冰船上拂掉她头顶雪花的样子。当时的他一声未吭,其实想的是她头发花白的样子。于是,心骤然柔软,虞谷秋不知觉地笑起来,说:“但或许也没那么可怕。”
*
虞谷秋晚八点下班时,在公交站边等车边回汤骏年发给自己的消息。
他问她:“你下班了吗?”
汤骏年今天也要上班,不过他是从下午才去店里,需要忙到深夜,这会儿应该是抽空踩着点给她发来的。
虞谷秋回道:“刚刚下!”
“听上去很有精神。”他的声音有笑意,“工作顺利吗?”
“很顺利啊……”她说完,又有迟疑,“其实不算顺利。”
他平和地问:“发生什么了?”
虞谷秋打开手机前置自拍了一张,本来想用美颜的,但汤骏年的视力自带高斯模糊,所以不太需要。
“这是一张被泼过茶水的脸。”她发给他,“是老人家犯病啦,没什么事。”
她刻意隐去这人是容芝兰,因为没必要,她在她眼里就只是养老院的住客,跟其他人没有区别,自然没必要刻意提一嘴。
汤骏年这时也发送了一张照片过来——
“这是一双刚刚按完两个钟的手。”
虞谷秋咋舌:“连续两个钟?”
“嗯。”他却笑着,“是大客户了。”
她难免替他感到心疼,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很久了,此时才终于能够说出口。
“我一直以为……你眼睛好了之后会辞职的。”
“是吗?”
“毕竟你当初是无路可走才去做了这个,这不是你本身想做的。”
“我本身想做的其实依然做不到。”汤骏年的回复很客观,“操作望远镜,阅读星图,处理视觉数据……我现在的视力要做到这么精密的工作依旧是短板,更别说这些年完全做着无关的事,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了。”
他的人生已经离当初的轨道很远,不是一场简单的手术就能翻天覆地纠正回来的。
但,这不代表他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歧路。
在别人眼中也许一定会这么认为,工作似乎有三六九等,体面的和不那么体面的,以社会的通俗的眼光来看,他做的工作并不能引以为傲。
他当然不甘心,常常会不甘心。
有一次给客人按摩的时候,客人边被按边外放着电视剧打发时间,他听到里面耳熟的配音,那是曾经大学里认识的播音系好友,人家顺利当上了配音演员。
回过神时,客人惊呼好痛,他连连道歉。
这世界上的路纵横交错,有无限可能,但,这是正常人眼里的世界。在盲人的世界里,路和天空一样是黑的,没有分界,哪里有路呢?
他想,那就跳水吧,至少有扑通的声响。
他学习做一个真正的盲人,路终于通了。大家不再奇怪,不再质疑他不能胜任,他也不必担心被歧视,在这个世界里,大家都一样。
他就这样憋着气生活,直到有一天,他与虞谷秋重逢。
她对他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这句话让自己一阵恍惚,不由得也让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工作。这些年他仅仅只是靠着它活下去吗,它有哪里不堪吗?
没有。它只是偏离了自己原定的轨道而已。
它无法让自己获得任何成就感和快乐吗?
也并非是这样。
店里来的客人很多不会来下一次,但重复光顾的也不少,有几位更是常客。虽然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依靠声音辨认着每一位客人,凭声音想象着对方可能的样子,可能的性格。
有一位常客是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初入职场却一身毛病,腰酸背痛脖子僵,时不时需来他这里报道。每次来都会向他吐苦水,祈求领导同事上天堂,汤骏年沉默地按着,心想他还挺善良,难道不是应该祈求他们下地狱?
小年轻每次按完都会夸他技术好,按的不仅是他的腰背更是他的心灵,说一定要给他颁锦旗。他没想到对方有一天来按摩的时候真的带来了,不是那种传统的大的要死的锦旗,而是从网上定制的,小小一面,用盲文写着什么字。
他没忍心告诉他,因为是后天盲的关系,加上有读屏,他根本不认识几个盲文,猜测写的是妙手回春,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后来拜托会盲文的同事一摸,才知道写的是祝你的领导同事也上天堂!
同事沉默,他也沉默了。
又有一位常客是年纪很大的爷爷,被儿子拽着来一起按,按之前他骂骂咧咧店里骗钱,说按摩凭什么也要付钱,以前都是阿芬给自己按。
儿子极为不耐烦,回嘴说那你把妈从地里挖出来让她再给你按吧。
老人就不说话了。
汤骏年没想到他还会再来,而是自己一个人。他每次来都很沉默,一句话不说,按完就走。只有一次,他突然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阿芬。汤骏年抽了下手,没抽动,只好一动不动地任由老人拉着,另一只手递过去一张面巾。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不小心听到的同事取花名叫阿芬。
这些滑稽的回忆,现在想来却都让人会心一笑。他经手过的面孔和名字都不知的人,也许在那一刻他曾支撑了他们生活的某一个支点。而今,他们也成为他生活的一个支点。
汤骏年想,他也好像开始慢慢地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
在电话里,他把这些留有印象的小细节一一告诉虞谷秋,讲到虞谷秋上公车,一路伴着回家。尤其是那个领导同事上天堂的事,让虞谷秋直接在人挤人的公车上笑喷。
“那面锦旗现在还在吗?”她问。
“在家。”
“我怎么没看到过?这么亮眼的文字我应该不会错过……”
“因为在我的卧室挂着。”他说,“而你还没进过我的卧室。”
“哦……”
“下次来卧室看吧。”
虞谷秋顿时支支吾吾,觉得话题的走向开始微妙,这不是适合在人来人往的车上聊开的,即便汤骏年可能压根没那意思,是她自己想歪。
虞谷秋清清嗓子:“总之,我现在理解你不辞职的原因了。我会支持你。”
“……谢谢。”汤骏年的语气很认真,“谢谢你愿意喜欢现在并不那么光芒万丈的我。”
虞谷秋捏住手机,同样认真道。
“汤骏年,我喜欢的从来不是你光芒万丈的样子。”
“恰恰是现在这样,我喜欢的是你总能看见那些黯淡的人事中光彩熠熠的部分。”
比如你的工作,比如我。
*
虞谷秋当晚回到家,先和院长报告了今天的事,接着就和往常一样,做饭,吃饭,看电影,偶尔看一眼手机,也许是汤骏年发来的消息。
他不时要上钟的缘故,大部分时候是没空看手机的,自然就无法陪她聊天,她按部就班地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一切好像没变,但虞谷秋却觉得内心很丰盈。她摸着手上的戒指,虽然这个房间里除了她之外空无一人,但她却觉得他们都陪在她身边。
这个夜晚,她难得又梦到了林淑秀。
梦里,她和汤骏年一起坐在去栖云市的动车上,她起身去上卫生间,拉开门出来的人是林淑秀。她没有坐轮椅,双腿灵活,以致于虞谷秋在梦里懵懵的,没敢一下子认她。直到林淑秀上手戳着她脑门,指指点点道:“这才多久不见就认不出我啦?”
虞谷秋眨巴眼睛道:“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来和你们一起去玩啊!”林淑秀哈哈笑道,“你总算不和自己闹别扭了,我看得真是急死,差点来骂你了。”
虞谷秋扁扁嘴:“怎么叫闹别扭,我可是很痛苦的……”
“痛苦什么痛苦!”林淑秀不屑,“这叫庸人自扰!”
虞谷秋干脆承认:“对啊,我就是庸人啊。”
“所以做庸人痛苦啊。”她说,“你看,我就痛苦了一辈子。”
“……”
“不要太去想未来的事,你与其担心自己未来会有更多并发症,不如担心你哪天就出车祸被撞死了呢?”
虞谷秋脸颊抽动:“不愧是您,劝人都这么损。”
“车祸的几率可是不小的。”她嘻嘻笑,“我最有发言权的嘛。”
梦里的虞谷秋彻底垮下脸。
林淑秀见好就收地来抱了她一下。
“小谷,要过完很好,很好的一生啊。”
第63章
因为梦到林淑秀, 虞谷秋醒来时发觉自己哭了,连第二天去上班时眼睛都是肿的,杨芩看到还吓一跳, 然后非常娴熟地从包里翻出一个冰袋给她。
“我以前眼睛被打的时候敷这个最有效,很快就消肿了。”
看她云淡风轻地分享这些, 虞谷秋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接过冰袋问道:“渣男没再来找你了吧?”
“放心,全部拉黑,家也搬了, 他找不到我。”杨芩笑道,“现在住我那屋的是个花臂大哥,他敢去敲门绝对揍得他出屎。”
虞谷秋想象着那个画面, 忍不住大笑,肿肿的眼睛直接笑没了。
杨芩换好衣服先出去, 虞谷秋抓紧时间敷眼睛,闭着眼睛时听到门外两声敲门。
“可以进来吗?”
虞谷秋放下冰袋,疑惑道:“请进?”
值班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让虞谷秋表情微僵。
许琼拿着一提果篮站在门边,冲她点点头:“小谷,你现在有时间吗?”
虞谷秋尽量如常地回答她:“一会儿就要去查房了,有事吗?”
“就是想和你说下昨天你查房时我妈冲你发脾气的事……我都听院长反映了。我们觉得很抱歉。”
许琼走进来, 将果篮放到桌上。
“这是给你的一点小歉礼。”
虞谷秋将果篮推回去。
“没事的,工作上常会碰到这种事, 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许琼走近才看清她的眼睛, 惊讶道:“你的眼睛不会是……?”
“不不,这和昨天的事没关系,我昨晚上没睡好而已。”
许琼松了一口气, 随即道:“总之真的很抱歉,果篮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们真的过意不去。”
虞谷秋摇头:“真的不用了,我们有规定不能收。”
许琼却不管不顾地留下果篮要走。
虞谷秋拔高声音道:“这就是你表达歉意的方式吗?不管我怎么想,留下我并不需要的东西,单方面地表达,这不是你的自我满足吗。”
她知道这话逾矩了,绝对不该是作为一个看护该对老人家属说的话。
可是她没能忍住自己那一瞬间涌上来的怒火,对她明知道自己是谁却能若无其事的态度,对她总是肆意安排她的态度。她一百天的时候没能开口说话,但现在可以。世界上的婴儿学说话是为了叫妈妈,但虞谷秋却想,她学说话却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质问自己的妈妈。
许琼要去开门的手一顿,回过身来,惊疑不定地看向虞谷秋。
“你……”
她欲言又止。
虞谷秋迎上她的目光,她反而立刻闪躲了。
两人诡异地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虞谷秋咬住牙关,轻声道:“对不起,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吧。”
她拿起桌上的果篮,固执地递还回去。
许琼终于伸手接回果篮,从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
“你刚出生的时候,总是半夜里大哭,怎么哄都没用,最后我塞给你一个苹果,你就不哭了。”许琼的视线凝在这颗红苹果上,“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是承意告诉你的吗?”
“从你来养老院的第一天。”虞谷秋道,“十四岁那年,我去找过你们,我看过你的照片,知道你脸上的伤。”虞谷秋指了指她的脸,“我后来从容奶奶那里无意间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被烫到的。”
许琼摸了下脸上的伤疤,慢了半拍,点点头。
虞谷秋抠着手掌心,寒暄道:“疤没办法祛掉吗?”
许琼耸耸肩:“能祛,但没办法完全祛,还是会留下些印子。我想就算了,吃苦还要花钱,留着就留着吧。”
“这样啊。”虞谷秋又说,“对不起,害你留下了这样的疤。”
许琼的嘴唇在这时微颤,神情变得不忍。
她的目光四处乱看,无措地摸了摸苹果有点剌手的表皮,又将苹果放回果篮。
她低声地重复了她的话。
“对不起,也害你留下了疤。”
虞谷秋的眼眶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颤抖着,抠着手掌的动作变得很用力。
她故作大方地笑道:“没有关系,就算有疤我现在也活得很好。”
“那就好。”
气氛又沉默下去,太多的情绪无所适从地围绕着她们。
见许琼并不走,虞谷秋再次寒暄说:“上次看到你女儿怀孕了,预产期是几月份呢?”
“五月份,开春的时候。”
“春天啊,春天不错。”她说,“恭喜你当外婆。”
“谢谢,人真是一眨眼就老。”
许琼没顺势问她的婚姻如何,虞谷秋主动提起:“我还没结婚,但我谈恋爱了。”
“是吗?那很好啊。”
“嗯,他是个……”虞谷秋形容说,“不仅是个能看见我的人,更是一个能让我看见我自己的人。”
虞谷秋提起汤骏年,语气变得无比柔软。
“我之前只会看见自己软弱和不被选择的那一面,觉得那会给别人的生活带来麻烦。但现在我看见了我值得被选择的,能给予其他人力量的一面,那其实完全压过了另外一面,只有我自己在执着那一小片阴影,还差点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不想也不会再执着于自己一直注意的那面阴影了。”
许琼看着她的表情,终于微微一笑。
“那真的太好了。”她说。
然后,气氛再次安静下来。
许琼拨了拨发:“我该走了。这次打扰你了。”
“没事。”
许琼已经转身,原地踌躇半晌,又扭回头说道:“我想了想,还是把我妈转院吧。”
虞谷秋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她立刻说:“不不,是你做得太好了。”
“院长听到这样的理由会伤心的。”
“我会跟她说这和你没关系,不要担心。”
“那就麻烦您了。”
虞谷秋已然切换成了看护的语气,两人客客气气地道别。
许琼拎着果篮转身,推门离开。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十四岁那年会去找自己,也没有问她现在的任何境况,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恋爱,谈了恋爱的人是怎么样的人,都是虞谷秋主动提起。
她对她没有任何疑问。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虞谷秋仍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她。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虞谷秋在她即将推门时叫住她。
“热水泼下来的时候,你冲过来护住我。那一瞬间……”虞谷秋抿住嘴唇,忽然摇摇头,“算了,没什么,再见。”
但许琼没有就那样离开。
背影停滞了许久,许琼没有回头,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那盆热水并不是意外……那是爸故意朝你泼下来的。比起送走你,他觉得‘意外’烫死你更一了百了。”
说完,她终于推开了那扇薄薄的门,没有脚步声地消失在虞谷秋的视线中。
虞谷秋回过神,看见值班室的桌上还是遗漏了一只从果篮里滚落的苹果,咕噜噜,咕噜噜,慢慢滚到她的手边。
苹果碰到她的手,虞谷秋心想,真奇怪。若许琼说的是真的,她小的时候碰到苹果了就不哭,为什么大了反而想要落下眼泪来?
*
虞谷秋在这天下班后去了“家里”,但并不代表离家出走的结束。
因为虞千山今晚和朋友出去吃饭打牌,家里只有胡采春,虞谷秋才决定来。
虞谷秋到时胡采春已经做完了菜,只有两个人吃,她做得简单,两菜一汤,其中一道是西兰花炒虾仁。
虞谷秋脱下大衣,将碗筷布置好,胡采春端着汤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吃饭。
胡采春端起筷子,开口却是先提醒她。
“你爸还生着你气呢,你今晚吃完饭等等再走,等他回来你和他好好道个歉。”
“你今天叫我来就是劝我向他道歉吗?”
“那不然呢?”胡采春倍感奇怪,“我都没想到你会需要我这么做,你从来都是家里最省心的那个孩子的,今年是怎么了,突然转性了?”
虞谷秋低头扒饭,用咀嚼代替回答。
胡采春继续碎碎念:“你实在是太冲动了,家里人怎么闹关起门来都没关系,但是你弟他未婚妻在!你这不是让她看笑话吗!结果真好了,坏了你弟好事……要不然你爸也不会真生气。”
虞谷秋笑了:“我倒是觉得我做了件好事。”
这话让胡采春气得不轻。
“虞谷秋,你到底什么意思,有没有把文夏当你弟弟看?”
“其实你应该去问他,他有没有把我当姐姐看。”
以前上学还小的时候,胡采春有事没空来接两个孩子,就让虞谷秋领虞文夏回家。虞谷秋去他的班级找他,他的同学们便嚷嚷你姐姐来了,他不屑地驳斥,她哪是我姐,她就是我家的小保姆。
胡采春咂咂嘴说:“一码归一码,我说你的事你扯你弟干什么?总归过年的事他是无妄之灾!”
虞谷秋悠悠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你非得说你在我们这个家受了天大的委屈吗?”胡采春逼问起来。
虞谷秋没了吃饭的胃口,放下筷子,目光斜向阳台,那几盆绿植旁边仍摆放着原来那只坏掉的水壶。
她问她:“我寄过来的那只水壶没到吗?”
“到了。怪好看的。”胡采春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把自己的筷子也搁下来,“不过我收起来了。”
“为什么不用?”
她理所当然道:“你弟他说了会给我买新的呀!”
虞谷秋笑了。
“那他准备什么时候给你买?”
胡采春噎了一下,讷讷道:“这不最近忙着退婚的事,哪还顾得上这些。”
“好吧。”虞谷秋起身去拿大衣,“希望他能在那些植物死掉之前记得给你买。”
胡采春跟着起身:“这就要走了?饭不吃完?”
“再不走他就要回来了,我是不会跟他道歉的,不走继续气他?”
“你啊……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脾气的,小时候的离家出走能记到现在。你觉得你爸说话过分,但当时他肯定只是开开玩笑。”
虞谷秋沉默了会儿,笑道:“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们朝虞文夏说过过分的玩笑话。是你们觉得不好笑吗?那我也可以觉得不好笑而不再笑了吧。”
胡采春再次茫然地蹙起眉头。
“妈,把一切伤口都当做玩笑的话,你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会变成一场笑话吗?”
虞谷秋扭身正要往门外走,而她运气真是不好,刚要去开门,门从外面被拉开了。
一身酒气的虞千山站在门外,和虞谷秋碰个正着。
他立时瞪起个眼睛,凶道:“哈,知道回来了?!我准你回来了吗?”
胡采春立刻上前打圆场:“是我叫她回来吃饭的。她也想跟你道歉的,对不对?”
她拼命给虞谷秋使眼色,虞谷秋却不为所动。
“爸,你来得正好。”虞谷秋说,“我正好有件事想跟您说,听上去可能会让您更不高兴,也会觉得我是一只白眼狼,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她直视着虞千山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表示。
“我要去改个姓,改掉你的姓,改一个我自己喜欢的。”
虞千山挖了下耳朵,拍拍脑门。
“我酒喝太大了,都喝出幻觉了?”
一旁的胡采春已经呆若木鸡,嘴巴微睁,反应过来后在虞千山的巴掌朝虞谷秋落下来之前,下意识地一把将虞谷秋推出家门,砰一声,门顺势被她从里甩上。
等虞千山回神,怒不可遏地拉开大门时,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
*
虞谷秋从家里离开后在楼下随便吃了碗炒面对付,接着打车偷偷去了清身盲人会馆,没有告诉汤骏年自己会来,她先叫了栗子按一个钟,为了把自己在栖云市买的礼物给她。
栗子当场拆开来摸了摸,诧异道:“咦……这个是?”
“是我看中的一只木杯!”虞谷秋说,“手柄是松鼠的尾巴,很配你这个‘栗子’!”
栗子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笑道:“你这个杯子,跟十七送我的一样哦。”
“啊……!”
虞谷秋完全忽略了这一茬,汤骏年也买了一些物件送给同事们,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栗子。
“我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送我一个松鼠杯,他说,你不是叫栗子吗?我还很奇怪,我们之间一般都是互叫号的,叫我栗子的人只有你。”她晃晃杯子,“今天收到这个总算确定啦!原来你们认识呀。”
虞谷秋局促道:“其实,我之前提过的朋友就是他。”
栗子促狭地反问:“仅仅只是朋友吗?”
“当时和你说的时候确实……不对,那时候连朋友都算不上!”她解释,“是最近才更进一步的……”
越说声音越小。
栗子了然地点点头:“果然是这样。”
虞谷秋仍有些不好意思:“你光凭送一样的杯子就能猜出来……好厉害啊。”
“有些盲人的听力会很好,但我听力一般,我反而是对嗅觉很敏感。”她说,“你现在身上有和十七相似的味道。”
虞谷秋结巴:“我们一起出去玩……用的是民宿自带的沐浴露,你是说这个吧!这个味道居然可以这么持久吗?”
栗子摇摇头:“不是这种表面的味道。”
虞谷秋听得不是很理解,呆呆地啊了一声。
栗子笑得更开心了:“总之很难解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十七的心情变化。他一直是个情绪很平静的人,眼睛做完手术回来之后都没什么变化,甚至感觉更难过了。但过年回来,有次路过他,居然听到他在哼歌!我可从来没听过他哼歌!”
虞谷秋惊叹:“好像我也没听到过……”
栗子摆出嫌弃的表情:“那你还是别听了吧,走调得很严重哦。”
虞谷秋哈哈一笑:“谢谢你的情报!”
一个钟结束后,虞谷秋懒懒地又躺了会儿才从房间出去,闷声不响地坐在大厅里。还想起在这里与汤骏年重逢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这里。一切仿佛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一天。
虞谷秋在大厅里厚着脸皮继续坐了二十分钟,汤骏年从房间里出来,经过大厅时目光扫过她,脚步猛地一顿。
虞谷秋冲他做了个鬼脸,他噗地被逗笑。
她再冲他晃晃手机,消息是——
「还有多久下班?」
他仍习惯用语音回复她——
“刚刚结束了,我去换衣服。”
虞谷秋看到消息,收起手机移步到店外等人。
不一会儿,厚围巾从身后裹上虞谷秋的脖子,她扭过头,汤骏年换完大衣出来,他的白色围巾已经到了她这里。
“怎么不带围巾,不冷吗?”
“落在家里了。今晚回了家一趟,跟我爸说了要改姓的事情,躲着他打人就赶紧跑了。”
“改姓?”
“嗯……”她小心翼翼地讲,“我之后想改姓林。”
汤骏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很好啊,改你想改的姓。名呢,名不换吗?”
“不了。”
虞谷秋对汤骏年妈妈写下的那封信印象深刻,毕竟她是从那封信中第一次得知汤骏年的心意,从而成为了自己再度靠近他的燃料。这全是托这个名字的福。
稻谷丰收的秋天,她也因此爱上她的名字。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不是去往公交站或者地铁站的方向,那代表了就要回家,而他们都不愿意在此时回家,宁愿在冷风里散步。
肩头互相摩擦着,汤骏年看了一眼虞谷秋缩在口袋里的手,说:“你的手冷不冷?”
虞谷秋没有心眼地回:“不冷啊,我口袋里放了暖宝宝。”她说,“你冷吗?我给你一个?”
他欲言又止,摇头:“我不冷。”
说着,他悄悄将自己露在外面不知所措的手收回口袋。
虞谷秋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她满脑子都是栗子今晚透露的情报。
“现在还不算太晚,要不要去附近KTV唱一个小时的歌?”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提出来。
“唱歌,为什么突然要唱歌?”
汤骏年的眼色开始乱飘。
虞谷秋更坚定了:“因为从来没听过你唱歌,想听听看。”
“……我唱得很难听。”
“那我也想听。”
“我强调一下,是那种你听完可能会想和我分手的那种难听。”
“你这么一说……我更想听了。”
虞谷秋被钓足胃口,拉着汤骏年拐去就近的一家KTV。工作日的晚上包厢大把,前台还想好心给他们升成中包被虞谷秋拒绝,她喜欢小包,喜欢那种可以两个人挤在一起的感觉。偏偏每次来KTV都是大包,因为都是同事聚会或者朋友生日的大场面,她没有私底下可以两个人来一起唱歌的人。
这次得偿所愿,她拉着汤骏年高高兴兴地走进小包厢,汤骏年一脸紧绷,浑身僵硬地坐下。
他对这个地方更是无比陌生,眼睛坏掉的时候不会来KTV,再追溯就是大一刚入学的时候,宿舍为了破冰来唱歌,包了通宵的房间。大家轮流抢麦嗨翻,到尾声才注意到汤骏年坐在角落吃着果盘一首未唱,终于良心发现将麦塞到他手中,起哄要让他唱一首。
虞谷秋看着屏幕上出现的歌名,《第一次》。
“你要唱这首吗?”
汤骏年握着麦点头。
这就是当年他最后点的歌,抖着声跑调唱完,握着麦的他因这首歌得出勇气,调出通讯录,往下划拉,停在虞谷秋的名字旁。
包厢里仍是昏暗的,可外面的世界已经亮了,他屏住呼吸,在温柔的尾奏中向她发送消息。
「还记不记得《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他曾以为他们的故事会在那时正式开始。
说不遗憾一定是假的,可这十年间愿望早已被命运打薄,如今居然还能和她坐在一起,甚至将这首歌唱给她听,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小包的用处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挨着肩的距离,他不堪的视力也能瞄到她因为自己五音不全的歌声想要笑,却又担心伤害到他而努力憋笑皱起的眉头,绷起的嘴角,每一处都是那么生动。
偷瞄着她,他的歌声里反而率先掺入了笑声。
虞谷秋被他这一声破功,跟着大笑起来,笑得往他肩头倒:“干嘛啊汤骏年,我忍那么辛苦,你先自己唱笑了!不可以自我放弃啊!”说着就要去摸摇铃为他打气。
她认为他是因自暴自弃而笑,还在为他加油鼓劲,真是可爱。
“第一次我牵起你的双手,失去方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汤骏年望着前方,不再看她,没有握麦的另一只手轻松触碰到她要去摸摇铃的手,拢住五指,将她扣在自己胸口,继续唱着:
“感觉你属于我,感觉你的眼眸。第一次就决定,绝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