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您来接我吗?
半夜十二点,白塔坊的家里仍然传出一点被遗漏的动静。
贺循已经手动关闭了绝大部分家电和家用设备的定时功能,但他操作依赖语音读屏,系统模块很多,无法一览而知,仍然有些被忽略的设备在运者响起。
他给黎可打了通电话。
既然她想要半夜给人恶作剧,那贺循也不会让她睡个好觉。
黎可很快接起了电话。
她压根没睡,电话里背景音轰隆隆,嘈杂尖锐得让耳膜不适,贺循对声音敏感,以至于蹙眉愣住:“你在哪?”
“游戏厅,上夜班。”
黎可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满眼泪花,“贺先生,您半夜打我电话,有何贵干?”
贺循冷道:“我要你关掉家里全屋智能的半夜定时。”
黎可耸耸肩膀:“我真的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要我去查全屋智能系统的后台数据?”他的声音像电子噪音中一块透明的冰,沁凉,“只有你绑定过账户。而且只有你对家里的系统最也只有你用得最好。”
黎可突然笑起来,嗓音像漂在水面的花瓣:“虽然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听起来好像是种夸奖?”
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又委屈:“您可从来没夸奖过我,每天都是一副忍耐我的表情。”
“……”
贺循莫名沉默。
“还有。”黎可接着说,“您有家里全屋智能的控制权,有任何问题——”
她斜斜一瞟,捂住了话筒,对着旁边打游戏的男生道,“不可以抽烟哦小弟弟,不然姐姐要被罚款的。”
小年轻冲她挤眉弄眼:“知道了姐姐。”
“真乖。”黎可笑。
她清了清喉咙,又回到电话,跟贺循讲:“刚才说到哪?哦,既然您能控制家里的全屋智能,连您自己都搞不定的问题,直接联系公司不就行这么贵的系统肯定有售后的嘛,我也相信他们会第一时间为您解决问题。”
嘈杂的电话里,她的笑语浮于一切喧嚣之上,慵懒又淡定:“上次您态度那么凶狠坚决,我很意外您还会再找我。还是……”
黎可挑眉,娇柔语气带着淡淡讥讽,“……您就是想给我打电话?故意找借口想见我?”
“嗯?”
她指尖轻轻敲击柜台,音调像应付刚才抽烟的小男生,“贺先生?”
冷怒和烦恼突然被浇得哑然无声,贺循只觉太阳穴在咚咚鼓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只能沉沉咬牙:“黎、可。”
黎可微笑:“很好,看来您记住我的名字了。”
“……”
贺循头疼欲裂。
“好吧。”黎可轻轻呼了口气,语气恢复正经,“不过我的手机早就删掉了全屋智能的软件,也删除了账号,我不知道怎么帮您解决。”
“您来接我吗?我凌晨两点下班,晚上不太好打车。”
她坦坦荡荡,仿佛现在是个青天白日,“我去家里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贺循完全怔住。
他紧握手机,薄唇抿直,身体发僵……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女人为什么能理直气壮说出这些话?
以往贺循和女性的接触从没有这种交锋,不管是同学朋友同事还是清露——也许贺邈会更擅长对付这种女人。
他第一直觉说“不”,可过往的教养和礼仪没办法让贺循斥责一个凌晨两点下班的单亲妈妈,何况……单身女性半夜要如何回家?
当然也不可能说“好”。
电话里有沉默的呼吸和莫名的空白。
黎可看着手机屏幕跳动的通话时间,勾起唇角冷笑,声音失望:“您不愿意的话,那就算喽……不过我每天打几份工,很忙,平时也没时间。”
她挂掉了电话。
黎可保证他以后再也不会打电话过来。
还收回了一笔工资,简直是意外之财。
黎可心里所有的气闷和不平都已经烟消云散。
贺循的确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他站在房间,握着手机,发冷的神情好像有点茫然,但皱起的眉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有很多莫名难言的情绪和……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奇怪现状。
贺循去喝了一杯冰水,思绪才恢复过来。
他想起来,他心里很清楚——
她故意说的那些话。
这个女人总有种反客为主的无惧无赖,非常容易被她的言语和行为裹挟带偏。
不要纠缠,越纠缠就越会被她影响。
没有人知道她嘴里会说出多少让人哑口无言又气闷难消的话。
这个晚上贺循睡得很不好,几乎又是失眠。
第二天他打电话去给全屋智能公司。
的确很快有人来解决问题。
就像黎可说的,贺循不需要去找她,只需要一个电话,自然会有人做售后服务。
全屋智能的故障出现在贺循离家时,那天有全屋清洁公司上门,应该有误触到线路,导致控制面板失灵,系统感应到模块断线,程序自动开始了另外。在贺循的主账号之下,曾经有个账号登录了手机应用,毋庸置疑那是黎可,她不喜欢用控制面板,跟贺循一样,她习惯用手机控制程序。其实是个巧合。
她最后一次登录也是在清洁公司上门的那天深夜,当时控制面板已经发生故障,她在手机上取消了一些个性化程序,比如洗涤模式和洗涤时间,她又使用了一键操作的指令,程序当时已经在报错,主界面同时弹出的重启和提示指令,黎可点击了所有确认,把所有指令的时间都设在了半夜十二点,而后注销了自己账户。
如果她有认真看过系统提示,那她就是故意为之,如果她只是直接按程序提示进行下一步操作,可能也是无意。
贺循的确没冤枉她,除了黎可,不做第二人想。
【上次您说话那么凶狠坚决,我很意外您还会再找我。还是……您就是想给我打电话?故意找借口想见我?嗯,贺先生?】
这句话回荡在黑暗里,让人有种极淡的不适和……羞辱。
他心里丝毫没有想找她见她的想法,只是对她的恶作剧感到烦闷,并且要求始作俑者自己解决问题。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贺循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也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再有半点瓜葛。
再也不要。
黎可这阵子在游戏厅上夜班,还报了个宠物美容师的培训班。
答应过小欧的。
她说话算数,说过再也不见,就不会再主动去找那个人,当然也不可能再迈入白塔坊一步,唯一能见 Lucky的机会,除了上岩寺,还有宠物店。
黎可这二十八年学过不少技能——为了生活的一切基本技能她都会,为了活得优越的一切高级技能她都不会。
宠物店需要有美容师的证书才能进,别的方面倒不是问题,黎可人生有一个很大的优势。
她找工作很简单。
毕竟门面很重要,而哪个老板会不喜欢一樽能引人注目的花瓶呢。
黎可很顺利地去了宠物店上班。
夏日炎炎,草木疯长,白塔坊的花园里已经有了鸟啼和蝉鸣,这阵子园丁来得勤,今天夏天气温适合,小虫子和蚊蝇都特别多,每周都要过来杀虫 。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喷强力杀虫剂,如果以后想做鲜花酱花茶或者要拿叶茎之类的植物炒菜吃的话,要换自制环保或者更安全的药——园丁指几种杀虫剂,连写字带比划跟阿姨说,阿姨听了很久才听懂,把话转述给了贺循听。
贺循不介意喷什么药,毕竟家里没有人会做这些,但他担心 Lucky去啃花园的花花草草,还是要安全无毒为主。
园丁“嗯嗯嗯”地比了个好的手势,再递给阿姨一包蔬果,指指贺先生,意思是给贺先生吃。
阿姨听懂了。
今天中午餐桌上多了一个菜,阿姨把那些有虫眼伤疤的菜都挑出来扔进垃圾桶,给贺循做了个烤南瓜盅,造型精致,颜色好看。
从市场价值而言,高薪当然意味着更高的能力,新阿姨的专业当然无可指摘,她通常会等贺循吃完饭才会自己动筷子吃饭,在此之前的时间,阿姨会站在餐桌旁帮贺循布菜。
挟菜、舀汤、倒水,帮贺循换餐具。
贺循说不必,让阿姨去吃饭。
“以前的雇主家里都这么要求,没关系的贺先生,我不着急吃,先收拾厨房。”阿姨后来也知道贺循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身边守着人,但也会帮他弄碗,介绍餐桌上的每道菜,和挟进碗里的菜,“您碗里有虾仁,有块排骨,还有一点莴笋丝,您先尝尝。”
贺循沉默。
冰箱里的橙汁摆得太多,保质期又太短,阿姨整理冰箱时已经发现有过期的橙汁。
“您不爱喝吗?”阿姨问贺循,“冰箱里好几瓶橙汁都过期了,Lucky也喝不完。”
“你也可以喝。”
“我也不太喝果汁,对血糖不好,其实果汁里也没太多营养。”阿姨笑道,“要不让生鲜公司把每周送的橙汁少送一些?冰箱里都塞满了。”
“可以。”
阿姨干活轻柔麻利,也很注重雇主的隐私,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不该打听的八卦绝不打听,但平时照顾算是细微入至,隔一段时间会过来帮贺倒茶,看他在蔷薇花架或者露台坐着,也会切点水果或者拿些坚果过来,或者提醒天气太热风太大,让贺循进屋里坐,或者坐久了起身散散步。贺循通常很安静,跟阿姨的对话也极少。
他也不想再换一个阿姨了。
Lucky也很安静。
以前每天有黎可陪它,还有小欧会专程过来跟它玩,现在家里的人都是不温不火,前两天它在花园里刨土,嘴筒子里含了只胖乎乎的蝉,想吞下又不敢,那只蝉一直在嘴里拼命叫,结果贺循听见,把它训斥了一顿,Lucky委委屈屈把沾满口水的蝉吐出来后,阿姨还尖叫了一声,把蝉扫进出了门外,拿消毒纸巾给Lucky抹嘴刷牙。
Lucky挨了训,心情就有点恹恹的,大半天都趴在贺循脚边,叼着小欧送给它的鸭子玩偶玩,只是毛绒鸭每被咬一下,就要发出“嘎”的声响。
“Lucky”
贺循皱眉,嫌鸭子太吵:“换一个玩具。”
Lucky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瞥主人,叼着毛绒鸭,垂头丧气的去了花园树荫下躺着,毛绒鸭又发出一声“嘎”,权当无声的抗议。
贺循眉头紧蹙。
后来某天,贺循的手机收到了宠物店的一条推销短信。
【亲爱的 Lucky家长。夏日天气炎热,注意防暑降温,夏季也是蛇鼠虫蚁活动高峰期,请不要带宠物小朋友往草木茂盛处,夏季也是蜱虫叮咬高请注意检查小朋友的皮肤和毛发,本店近期推出清凉夏日优惠套餐,洗护美容可免费赠送驱虫服务,非常期待您和 Lucky再度光临XX宠物店。】
贺循摸了摸 Lucky的脑袋。
上次 Lucky洗澡还是几个月前,天气热了,小狗皮肤也会出汗,它又天天在花园刨土。
贺循让司机过来接,打算送 Lucky去宠物店驱虫洗澡。
只是他给 Lucky套上了导盲鞍,打算自己带着 Lucky出门——天气越热,花园蝉鸣越燥,家里似乎就越静,心情也越烦闷。
贺循想出门走走。
司机把人送到宠物店门口,黎可在宠物洗澡间里,其实隔着玻璃窗有看见 Lucky摇着步伐进来,只是没有想到牵着它的不是司机也不是保姆,是人——当然,她全程只看 Lucky,眼帘不抬,避免看见那个人的脸。
接待贺循,跟他说话的是其他店员。
黎可出来接 Lucky,她蹲下来摸了摸 Lucky,压着声音说:“走吧,我们去房间。”
Lucky抬头盯着她——它其实有点懵,眼前的人穿着工作服带着口罩,头发是黑色,但气息和感觉又让 Lucky忍不住激动地要摇起尾巴。
直到Lucky看见在工作间探头探脑的小欧。
小狗狂喜,兴奋地裂开嘴筒子扑在黎可怀里,黎可竖起手指“嘘”了下,朝它指了指,Lucky主动又高兴地奔向站在里面的小欧。
坐在窗边喝咖啡的贺循顿住动作,微微侧耳——他听见了Lucky的情绪和动静。
Lucky不是特别喜欢洗澡并容易激动的小狗,它比一般的宠物犬更温顺乖巧。
司机已经等了很久。
Lucky洗澡的时间比以往漫长。
洗完澡后,小欧把Lucky领到了外面,看了看等候贺循,抿唇挥手跟Lucky“拜拜”。
Lucky看看等候的主人,又回头看看小欧,站在中间,不知所措地“汪”了声。
贺循站起来。
他蹙眉:“Lucky,过来。”
定了定,他撩起眼帘,眼眸面对前方,淡声说话,很笃定:“小欧,你也过来。”
小欧完全傻住——贺叔叔怎么发现他的?
黎可在洗澡间收拾,再回头是眼睁睁看着小欧走向了贺循,耷着脑袋站在贺循面前。
即便她听不见也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黎可扶额。
贺循问:“你怎么在这?”
小欧眼神乱瞟,哼哼唧唧:“我放暑假没事……到处玩,正好路过……”
贺循蹙眉:“路过?”
“对!”小欧肯定,“这家宠物店很好玩。”
“你家里离这里有多远?”
小欧埋头:“我自己想见Lucky,所以每天都在这里等Lucky……”
“谁教你的?”贺循面色发冷,语气也严厉,“谁教你撒谎的?”
小欧咬唇,闪烁着目光找黎可帮忙。
黎可无能为力,做了个手势,不许他把自己供出来。
小欧吞吞吐吐,不说话的后果,是被贺循搭着肩膀带出了宠物店,孩子跟着男人和狗一道走了。
黎可揉着额头叹气。
她是怎么生出这么单纯呆傻的孩子的?
第22章 他就是故意的
小欧和 Lucky一起挤在商务车的最后一排。
车子往白塔坊驶去。
车里静悄悄的,空调和气压都有点冷飕飕,只有 Lucky呼哧呼哧吐着舌头,毛发蓬松飘香又喜气洋洋,小欧把脸埋在 Lucky软乎乎的脖子里,最后憋不住,探头问贺循:“贺叔叔,您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小脑袋真想不明白。
黎可事先叮嘱他:不能说话,不能呼吸很重,不能笑,不能发声。
小欧有认真听,他只是把 Lucky从洗澡间带到客人等候的大厅,脚步轻轻,保证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贺循神色淡定——
因为能突然让 Lucky激动的人屈指可数,他心中有怀疑,不过是虚张声势地诈一声,而小欧听到他喊自己,紧张地倒抽一口凉气,脚步瑟缩,动作立马泄露。
小孩子心理防线最弱。
“因为撒谎一定会露馅。”贺循正色,“不要瞒着大人做任何事,肯定会被揭穿。”
小欧闷闷:“知道了。”
车里又静了一会,贺循问:“已经放暑假了?”
“嗯。”
“暑假都做什么?”
“自己在家玩……看书,做作业,看电视。”
“不找小朋友玩吗?”
“学校的朋友都住在远的地方。”小欧捏着衣角,“我不喜欢小区里的小朋友,不想跟他们说话。”
“为什么?”
小欧犹豫着,最后嗫嚅:“外婆和妈妈不让我说,我也不想说……”
贺循垂眼不语。
过了会,小欧问:“贺叔叔,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不是想和 Lucky玩?”贺循温声道,“回家,去家里玩。”
小欧开始哼唧:“那您能不能跟我妈妈说一声?那个……我怕她担心……我……她……”
贺循神色疏淡,薄唇微抿:“你放心,她会知道。”
他又说:“既然暑假在家没事,你可以来白塔坊找 Lucky一起玩。”
“我想来……但是妈妈说她辞职了,不让我来。”
贺循沉默片刻:“不管大人们的事情怎么变化,你和 Lucky是朋友,这一点不会改变……叔叔也依然欢迎你来。”
小欧:“可是……”
“没有可是。”
贺循截断小欧的话,温和坚定,“这件事,叔叔说了算。”
贺循把小欧和 Lucky带回了家。
小狗有了好朋友,家里突然就有了生机,绿树阴浓夏日长,蔷薇花架下清风和笑语一道拂过。
黎可知道贺循不会把小欧怎么样。
而且她也不愿意跟他交道,甚至不想有一丁点联系。
在宠物店琢磨了会,又等了等,黎可打了个电话给关春梅,问小欧有没有到家。
“没有。”
关春梅就在麻将馆门口坐着,小欧回来会找她,“没有,没回来!我没见着孩子。”
黎可又给司机发了条短信,问贺先生是不是回了白塔坊。
【黎小姐,非常抱歉。我不能透露雇主的行程。】
黎可问:【车上的小男孩呢?他在白塔坊对吗?】
【抱歉,我不能随意透露。】
【那是我儿子,你把我儿子带走了,这也不能透露?】
司机只得回:【抱歉,黎小姐。】
黎可来回跟司机扯了好几次,最后司机没办法,只得回她:【抱歉,贺先生说你已经离职,我不能对外随意泄露雇主和相关的信息。】
黎可咬唇。
过了会,她又找曹小姐:“麻烦跟贺先生说下,我让家里人现在去白塔坊接孩子,请问方不方便?”
曹小姐半个小时后才回电话:“贺先生问,什么孩子?”
黎可沉了口气,笑眯眯地说谢谢,挂断电话后把手机一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即便笃定小欧就在白塔坊,但这些人的口吻让黎可心里有点发毛,抱着手想了半天,拔出号码,主动打了个电话给贺循。
没有人接电话。
黎可连续打了三个电话给贺循,话筒那边次次都是漫长的忙音,根本无人在意。
她沉了口浊气,又打电话给关春梅,小欧还是没回家。
“妈,你现在去白塔坊接小欧。”
关春梅打麻将正打得如火如荼:“怎么回事?小欧不是你带出去的?你俩早上偷偷摸摸商量什么,现在叫我去哪里接?白塔坊?你天天瞎搞什么……怎么弄孩子的。不去,我一天天给你操不完的心,变着法折腾人是吧?!”
电话“啪”地一挂,关春梅显然是生气了。
黎可捏着手机,开始头疼——早知道自己就出来解围,拽着小欧走就行了,何必打这么多电话折腾。
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要报复还是怎么样?
黎可一想,心里实在不放心,抓起手机去了白塔坊。
出租车上,她打给贺循的电话一直没接,越没有消息就越沉不住气,最初的笃定变得稍稍慌神,黎可光想着小欧,最后已经站在暗红色大门前按门铃。
门铃按了几遍,先是有个女声在对讲仪问:“请问哪位?”
黎可沉气:“我来找小欧。”
过一会,有个短发穿围裙的中年女人出来开门,目光上下又颇带戒备地打量她。
还没等人开口问,黎可心里已经有气,下巴一抬,双手叉腰:“小欧呢?”
女人诧异问:“小欧是谁?”
黎可抿唇:“就是那个小男孩……”
话未说完,一个圆圆亮亮的小狗脑袋从女人身边拱出来,咧着嘴,吐着舌头,水润润的眼睛在发光,显然是听见了黎可的声音跑过来。
“Lucky,小欧呢?”黎可问,“在家里吗?”
Lucky摇摇尾巴,热情欢迎。
阿姨说话:“家里没有小男孩,您是不是找错了?”
“不可能。”黎可皱眉,抬脚。
阿姨伸手拦人,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礼貌往里挤:“哎,这位小姐,麻烦你……私人住宅,请勿乱闯。”
黎可径直跟着 Lucky进了家门。
花园里没有小欧的身影,甚至很安静,黎可喊了好几声,丝毫没有小欧的回应,只有 Lucky天真活泼地围着她转。
黎可眉头紧皱,脚步发急,直接进屋找贺循, Lucky甚至冲在前头给她带路。
“哐当。”
书房的门猛然被人推开,门扇弹在墙壁抖了几抖。
男人坐在书桌前,身姿清隽闲雅,手里握着手机,眉棱轻轻皱了下,似乎微恼粗鲁的砸门声打破满室的静谧冷清。
黎可冷艳嚣张地进来。
清俊面容偏转,好整以暇地面对这一团声响,这团声响像条涨水的小溪,越涌越近,最后冲向他,耳膜浸在涨潮奔流的溪水里。
“小欧呢?”
人的声音是有颜色质感的,像一匹布料,贺循看清了——被溪水打湿的丝巾,很细的丝线和很松散的织法,拧绞在一起像花纹混乱的蛇,下一秒就要咬他的手臂。
“小欧?”
他疑惑着蹙起眉,似乎不满她出现在面前,嗓音冷淡,“小欧不在这里。”
“你胡说”
黎可手指敲书桌,雪雪目光盯着眼前该死的男人,声音清脆如珠:“我亲眼看着你带小欧和 Lucky走,你带着他们上车,你没送小欧回家,现在你和 Lucky都在家里,那小欧又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让司机告诉我小欧在哪?还有,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电话?什么电话?”贺循面色平静,薄唇弧度似乎有淡淡的讽刺,“哦,你是说那些陌生来电?我以为那是骚扰电话,特别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专门针对我的恶意来电和推销?而且……我的司机为什么要对不相关人士透露工作细节和信息?”
黎可冲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竖起食指,又收回去握拳,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故意的是吧?”
贺循颇为嚣张地挑了下眉,手肘搁在椅子扶手,十指交叉,团握身前:“你说你看着我带走小欧?怎么可能?我从哪里带走他的?为什么没有人阻止?我怎么带走他的?小欧为什么要跟着我走?”
黎可沉沉咬牙:“因为我就在宠物店上班,今天是我给 Lucky洗的澡。”
男人眉睫如漆而语气清凉:“所以宠物店的推销短信是你特意发的。你到底换了多少份工作了?”
黎可冒火,冲着他一字一句:“关你屁事。”
她的声音和气息因凑近而被轻易感知,发丝猛地从肩膀滑下来,那种俗气又淡淡的香散在空气中,呼吸微急微乱,显然是被他惹毛了。
贺循不说话,睫毛闪了闪:“小欧不在我这里。”
他的语气有胜券在握的慢条斯理:“你自己弄丢的孩子,小欧的也知道家住哪儿,要么再问问家里人?”
黎可瞪着他,沉沉地吸了口气,杵在书桌前,先打了个电话给关春梅。
“小欧啊……”
关春梅语气开心得不得了,“小欧在家。哎哟,一个司机专程送他回来的,到家大半个小时了。”
回家时间大概就是黎可在出租车上,往白塔坊赶的时候。
“怎么样?找到了吗?”
他面容冷白而神情镇定,眼帘朝她轻轻一撩,就是笃定的意味。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报复她!!
“你……”
黎可盯着人,紧紧咬着唇,几乎想伸手一巴掌拍这人脸上,最后只是忍气,凶巴巴道,“Lucky,给我咬他。”
Lucky只会歪着脑袋,笑哈哈地看着两个人。
黎可抓起手机,脸一扭,头发一甩,脚步蹬蹬地往外走。
贺循在她身后冷道:“你莫名其妙闯进来,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
“要报警吗?你来啊。”她顿住脚步,扭头看他,抬着下巴朝他挑衅,“我就站在这里等警察来,正好把上次欠的补上。”
贺循抿着唇。
他垂了下眼,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贺循才开口:“我只是想说……既然小欧放暑假,让他每天来白塔坊玩……Lucky需要朋友,也需要足够的运动量……你也不用担心,小欧在我身边不会有任何问题。”
黎可堵着气,不说话。
“还有……”他抬了下眼睛,眼眸望过来,“不要教孩子说谎,父母的言行举止对孩子很重要。”
黎可抱手:“关你什么事?”
贺循剑眉轻拧,冷脸:“的确和我无关,我只是为小欧好。”
黎可瞪了他一眼,又没说话。
这个男人实在讨厌,睚眦必报又面无可憎,但脸还是好看——他好像剪了头发。回临江之前,漆黑碎发会遮住他的额头和眉眼,显得人冷清阴郁,现在鬓角两侧推短,露出饱满额头,还有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和清晰英俊的五官。
黎可收回目光,拗直肩膀:“说完了?那我走了。”
身后人抿着薄唇,没再说话。
她抱着手,目不斜视,脚步带风地走了书房,走出那扇暗红色的大门。
黎可又顿住脚步——说好的再也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突然间又想也不想地冲来了,心里好像不是很生气,但好像也不是不生气。
Lucky把人送走,又回到贺循身边,毛绒绒的尾巴用力地甩动主人裤腿。
贺循伸手,慢慢悠悠地揉着Lucky,长睫低敛的样子温和又放松。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暗自想起来气得冷眉冷眼,即便迫不得已见面也要势不两立,但真见了面,憎恶又没那么强烈,像树叶一样轻飘飘随水飘走。
黎可从白塔坊回了家。
小欧今天格外开心,笑脸盈盈跟黎可说:“司机叔叔送我回来的。”
关春梅追着黎可进卧室,满脸八卦:“哎,今天怎么回事?那个司机送小欧回来,还带着小欧来找我,一直把小欧送进家门才走。开的那个车看起来也好气派,锃亮锃亮,车脸厚墩墩的,小区里好些人看见,问我是谁呢……就是怎么是个聋子?你这个前雇主不是眼睛看不见?怎么招的员工都有残疾?”
黎可换衣服:“妈你闭嘴吧。我让你去接小欧你不去,不然人家怎么可能把小欧送回来?”
她不高兴:“好歹尊重点人家,别说这些话。”
关春梅被女儿训,哼了声,在黎可胳膊拍了下,又转身去厨房忙。
黎可换完衣服,出来问小欧:“玩得开心吗?”
当然是开心的,不仅陪着Lucky在宠物店洗澡,还跟Lucky一起在花园里玩,家里的新阿姨还给他切水果吃。
“新阿姨?”
黎可想起那个大姐,声音凉凉,“阿姨很好哦?”
小欧点头:“阿姨说话很温柔,还帮我擦汗,她还告诉我地上黄色小野花的名字,就是咱们楼下树底长了好多那个小野花,我终于知道它的名字了。”
“菊科旋覆花。”小欧文绉绉念。
黎可冷笑一声:“哦,阿姨真有学问。”
她托着下巴陪小欧看电视,小欧看着她,眼神闪闪发光:“贺叔叔说,欢迎我和Lucky一起玩……”
黎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都被人家发现了,总比在宠物店偷偷摸摸见面的强,最近又放暑假,小欧总是呆在家里也很无聊。
“如果你真的很想去,那就去吧,别给人家添麻烦。”她托腮,又问:“在白塔坊,那个……你们没说别的话吗?”
小欧问:“什么话?”
“比如……”黎可抿抿唇,“今天在宠物店发生的事情,还有你和别的……之类的……”
“没有,贺叔叔什么都没说。”小欧摇头,“他只说不要我撒谎,说撒谎总是要露馅的。后来贺叔叔就不提了,知道我放暑假,只说欢迎我和Lucky一起玩……”
黎可半晌没说话,最后努努嘴,往沙发一躺:“行吧。”
小欧去白塔坊找Lucky。
既然是小孩子的友谊,那大人就不多插手,黎可自己也不愿意往前凑。
小欧跟贺循说:“妈妈说我不能天天来找Lucky,这样不好。她让我每隔两天来一次,每次待一个小时,就跟以前一样,贺叔叔,可以吗?”
贺循沉了口气,说好。
小欧也不肯进屋里:“妈妈说不让我进家里,让我呆在花园里玩,说在家里玩会打搅贺叔叔。”
贺循温声道:“不会打搅我。”
小欧看着他:“我妈妈不让……她说叔叔您会生气……生气的样子很可怕……我可以在花园玩。”
贺循拧眉:“我不会生气,我的样子也不可怕。”
小欧还是乖,黎可说不行就是不行,贺循说的不管用。
家离得近,小欧自己来白塔坊找Lucky玩,贺循让司机接送小欧:“我会让司机去家里接你,再送你回家。”
黎可知道后,说不行。
她跟小欧讲:“既然要接送。让你外婆送你去,再把你接回来。”
贺循跟小欧说:“既然是叔叔邀请你来和Lucky玩,那就应该叔叔负责。而且接送就是司机的工作,他有时间,也很方便。”
黎可跟小欧说:“自己家的孩子自己操心,不麻烦别人。”
贺循说:“Lucky的事情我来安排。”
小欧左右为难:“离得不远。我可以自己去,再自己回来。”
贺循说不行:“你一个小孩子不安全,听叔叔的。”
黎可说不行:“不要理他,我是你妈,听我的。”
小欧:“……”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说话要他来回地转告“妈妈说了”和“贺叔叔说了”。
他们不能打电话商量一下吗?
最后来来回回拉扯,结果是每次关春梅把小欧送到白塔坊,司机再把小欧送回家。
关春梅气不过——好不容易放暑假了,不用接送小孩。小孩子家家自己找玩伴,莫名其妙又有事情落到她头上。
第23章 工作时间从明天早上开始
关春梅每次送小欧去白塔坊,阿姨会开门把小欧接进去,再客客气气地跟关春梅欠身:“您慢走。”
这阿姨虽然礼貌,但没有眼力劲——从来不请关春梅进去坐坐看看。
关春梅私下跟黎可嘀咕:“搞得跟什么深宅大院似的,连个保姆派头都那么足,每次开门就露条门缝,好像就防着人往里钻。”
黎可涂着睫毛膏,说风凉话:“那可不就是防着您往里钻呗。”
关春梅只顾问:“你那前雇主是个什么人?小欧说很年轻的男人,多大年龄了?是后天瞎的?怎么瞎的?这都瞎了怎么还一个人住?保姆司机都干些什么?家里是干嘛的?父母亲戚呢?”
“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是待了三个月?”关春梅拍黎可的腿。
黎可吃痛:“问这么多干嘛?管人家怎么样,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小欧也就是跟狗玩,又不跟人打交道。”
关春梅瞪眼:“我受累替你送小欧,随口问问都不行?”
“我真不知道,我每天去就干点家务活,陪小狗玩一玩。”黎可不耐烦皱眉,“那人没什么好说,挺烦人的一男的,整天板着脸没个好脸色,也不愿意跟人说话交际,天天在房间里呆着听广播,也就吃饭时候有点活气。”
她语气直接,神情不似作伪,的确是对人对事不关心,小欧去白塔坊玩她也不怎么问,倒显得关春梅还八卦热心些。
关春梅再想,黎可之前上班那几个月,每天穿得松垮随便,洗把脸拎个帆布袋就出门,休息日连衣服化妆品都懒得买,看来这活干的真是没半点意思——但凡有意思点,她就花枝招展起来了,这不,睫毛膏又刷上了。
阿姨不是故意开条门缝针对关春梅,不过是职业习惯而已,避免外人探究雇主家隐私。
这位阿姨也喜欢小欧——小欧平时在学校穿校服,到了周末暑假黎可就使劲给他穿得花哨,天天衣服不重样,他又是白皮肤大眼睛长睫毛,像个翻版的白雪公主,活脱脱的花样小美男。
再说,小欧每次来白塔坊,按完门铃先站在门口等,再等着Lucky来花园一起玩,结束之后帮阿姨把Lucky的爪子嘴巴擦干净,最后跟贺循说叔叔再见。
看着像个家境和教养都很好的小孩。
阿姨见多识广,这么多年的家庭服务也很有经验,不过每次在家门口打个照面——小欧的外婆看着挺年轻,谈吐举止一看就是小市民家庭,带点市侩俗气。
小欧说外婆急着回去打麻将。
阿姨心中了然。
她后来也知道上次闯进家里的人是小欧的妈妈。外婆看着很年轻,妈妈年龄更小,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漂亮得有点邪气,也不太礼貌客气,穿的衣服虽然普通,但风格气质轻佻刺眼,不是那种大方舒服好教养的女生。
但凡是个人都要琢磨——这种家庭,是怎么养出小欧来的?
阿姨抚着小欧汗漉漉的背,细致地给他喝水擦汗,和气贴心地问:“你爸爸工作是不是很忙啊?没时间陪你玩。”
小欧不喝水了,只是捧着水杯,睫毛闪了闪,抿着嘴唇。
这个问题黎可和关春梅从小开始教他——不要跟别人说起自己的爸爸妈妈,容易引起麻烦,小的时候关春梅甚至不让小欧在外人面前喊黎可妈妈,毕竟妈妈太年轻也不是件好事。
小欧眨眨眼,把水杯递给阿姨:“阿姨……您也给 Lucky喝点水好吗? Lucky也渴了,它要喝橙汁兑水。”
阿姨说好,转身去冰箱里拿橙汁。
“Lucky。”
小欧已经学会了爬树,“嘘,我们到树上去捉迷藏。”
“小欧。”
贺循不会参与玩闹,但他坐在二楼露台,会静静听着他们的动静,“下来。”
“这样不安全。”他喊小欧,语气微冷:“过来坐。”
“哦。”
小欧乖乖地走上露台。
贺循伸手拍拍他汗湿的脑袋:“休息一会。”
小欧点头,乖乖坐在了贺循身边。
露台的景色真美,能看到开阔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还能把楼下花园尽收眼底,只可惜贺叔叔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声音从耳边溜过。
贺循静声开口:“跟叔叔讲讲学校的事情?”
小欧讲起白塔小学,兴致又像蒲公英被风吹起,滔滔不绝地讲起漂亮的教学楼和崭新的操场跑道、宽敞安静的图书馆,还有贺循知道的那颗古老的银杏树,秋天的时候大家都去树底下捡银杏叶画画……
再说起各科的老师和班上的同学们趣事,开学第一天黎可带他去报名,结果走错了地方,自己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有女生会往他书包里塞零食但通通会被黎可吃掉,还有跟同桌凑得太近结果被感染腮腺炎,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肿起来,惹得全班同学尖叫,还把黎可也传染的事情。
“妈妈来白塔坊,给我摘了门口的仙人掌。”小欧用手指了下大门,“外婆用仙人掌捣成泥敷在我的耳朵和脖子,清清凉凉的,过两天就不疼了,后来妈妈也是敷仙人掌好的。”
“门口的仙人掌?”贺循沉静问,“她摘的是外面的仙人掌?”
小欧点头:“是啊,门外的仙人掌长得很高,妈妈摘了好多片,我们病好之后,妈妈就来贺叔叔您家里上班了,她说是仙人掌帮她找的工作。”
“……”
贺循沉默。
这天司机送小欧回家稍晚。
小欧发现,和贺叔叔聊天很愉快,贺叔叔会安静仔细地听,神情很专注,再轻声提出问题或者询问细节,并不会因为他是小孩就敷衍或者怀疑他,这种聊天的感觉让小欧觉得自己个大人一样,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再等到一周后,小欧去白塔坊,手腕上就戴了一块儿童电话手表。
黎可绝不会再打电话给贺循,当然也不会打给司机和曹小姐,想要联系小欧就只能问关春梅,正打算给小欧买个手表,最新款的儿童手表就送上门了。
是何胜送的。
确切地说,是何胜送给小欧的生日礼物。
小欧的生日在暑假,周末黎可上班,何胜陪着小欧去室内游乐场玩,晚上又一起吃饭,吃了生日蛋糕,提前几天给小欧庆祝生日。
之所以要提前几天,是因为小欧每年不止吃一次生日蛋糕,而是好几次。
除了何胜会陪小欧过生日,还有淑女蛮蛮也会帮小欧过一次生日,关春梅也要弄桌好菜买个蛋糕给小欧吃,黎可别的朋友也要送蛋糕过来,甚至以前徐清风在的时候也会专程陪小欧过一天。
这一阵子小欧能把一整年的生日蛋糕吃到吐。
小欧到白塔坊后,会用手表拍一张和 Lucky的合照发给黎可。
“何胜叔叔送给我的电话手表。”小欧很认真地跟贺循,“我的手表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发消息,也可以拍照,还能听故事。”
贺循没想到能从小欧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何胜叔叔?”
“对啊。周末何胜叔叔带我去游乐场玩,我们还一起吃了烤肉和生日蛋糕。”小欧解释,“何胜叔叔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我妈妈叫 Coco,他叫我妈妈 Coco姐。”
因意外蹙起的眉棱又旋即展平,贺循眼帘轻轻地掀了下:“小欧,你过生日吗?”
“嗯。”
小欧点点头,又说,“其实还没到我的生日,只是提前庆祝,因为妈妈有很多朋友,我要吃好多次蛋糕,要安排吃蛋糕的时间。”
贺循不再说话。
小欧和Lucky闹腾完,又跟贺循聊了会天,再看看电话手表的时间,跟贺循告别:“时间到了,贺叔叔我要回家了,拜拜。”
“下次再见。”
司机把小欧送走,贺循起身回屋,Lucky累得只顾趴在地毯休息,家里的气息突然像尘埃飘落,一切都静悄悄起来。
阿姨倒了杯水过去,走到贺循身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察觉脚步声,思绪突然被冒出的声音从大脑中拉回来。
贺循对这杯递到手里的水说谢谢。
“贺先生,您是不是有点累了?”阿姨问,“我会按摩,需要不要帮你按按?”
“不用了,谢谢。”
如果贺循愿意的话,他觉得自己不用亲自动手穿衣吃饭,阿姨会把饭一口一口递到嘴边,也会扶着他走遍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好,有事您喊我。”
桌上摆着巧克力薯片可乐和果冻牛肉干,是特意给小欧准备的,每次来小欧都摇头不吃,贺循也不吃,阿姨每次把这些零食拿出来,最后又整理进食品柜。
贺循知道小欧未必会吃这些零食,只是以前奕欢奕乐住在家里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零食冒出来。对贺循来说,花园里一定会有花草,书房里一定会有书,小孩子和零食也是固定搭配在一起的。
“贺先生,您对小欧真好。”阿姨语气夸耀,“小欧也很幸运,能遇见您教导他。”
贺循莫名抬眼。
“小欧真的很懂事,我拿巧克力塞给他,他摇摇头说不要。”阿姨说,“这孩子太客气了。”
贺循知道原因,只是淡声道:“也许他不爱吃巧克力。”
“也不是不爱吃,小孩子的眼神我能看得懂。”阿姨一边干活一边感叹,很轻的语气有种了如指掌的阅历:“单亲家庭的孩子都这样,要么淘气惹人烦,要么懂事让人疼,小孩子也有生存之道,会趋利避害的呀。”
高端的家政阿姨不仅技能和服务好,也知道怎么应对不同人群。
阿姨眼睛尖利,又见多识广,她只问了小欧一句话,就知道这个孩子没有爸爸,是妈妈年少无知生下的小孩,至于是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家庭,一看就明白。
贺循喝了口水。
杯子搁在桌上,阿姨转身过来问:“贺先生,我再帮你倒一杯水?”
没有雇主希望家里阿姨蠢笨,当然也不会希望阿姨太精明,最好的人选应该是刚刚好——聪明到可以知道察言观色,又有无伤大碍的缺点和把柄。
特别是对一个眼盲的人而言。
新的阿姨一头雾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地就被解雇了,她以前服务过的几乎都是别墅家庭,各种复杂环境和人际关系都能应对,现在这么轻松简单的家里,甚至都没做满一个月。
黎可是从小欧嘴里知道这件事的。
“阿姨要走了?”她诧异万分,“真的假的?”
小欧点点头:“真的,阿姨还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就见不到了,她要离开潞白市。”
黎可忍不住笑了。
简直是心花怒放,颇有大仇得报的快乐——就说嘛,有谁受得了这种人,天天板着个冷飕飕的脸,这么高级的阿姨都伺候不了。
活该吧。
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就该自己好好反省。
黎可敲敲小欧的碗沿,叮嘱他:“最近不要去白塔坊了,你和Lucky已经玩过很多次,先在家呆着吧。”
“为什么?”小欧问。
“阿姨都走,谁管你啊?人家不方便,不要过去添麻烦。”
小欧想了想,也是,贺叔叔眼睛看不见,如果没有人照顾,他再过去会不会给贺叔叔添麻烦。
“可是……”小欧纠结了半天,“谁去照顾贺叔叔呢?我可以过去帮忙照顾Lucky呀……”
黎可哼声:“这种事不需要小孩子操心,他是大人,自己可以搞定。”
至于小欧,小欧要忙着过生日呀。
关春梅特意做了一大桌的菜,还给小欧买了个小蛋糕,又大方掏钱给小欧买了玩具和漫画书——要不怎么说隔辈亲,以前黎可都没有的生日待遇,全都在小欧身上实现了。
过完这个生日,小欧就是八岁的小男孩,马上就要念三年级了。
蛮蛮和淑女也给小欧搞了个生日派对,找了个城郊的农家乐,里头能唱歌能吃饭能喂小动物能摘葡萄,还有个小的儿童娱乐区。
阿森留下来守着理发店,淑女带着自家两个孩子来找小欧,蛮蛮毫无意外地跟异地男友和好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跟黎可和淑女炫耀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上的戒指,先不管郭鸿回不回来,两人决定年底先把婚给订下来。
三个女人坐在树荫下吃吃喝喝,一边聊天一边看三个孩子在小溪边打水仗。
孩子们一年一年长高,回想她们仨认识的时候才初一,那已经是十五年前了。
那时候淑女和黎可同班,蛮蛮在隔壁班。
蛮蛮记得她好端端地走在学校,突然身后有个女孩子猛地过来拍自己肩膀,蛮蛮这才知道自己初潮把裤子后面染出了血,又惊又慌,黎可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她围在腰间。
后来蛮蛮把校服洗干净还给黎可,关系就走近了。
“咱们那个时候玩得比他们还开心,做什么事情都要结伴一起,放学后就凑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周末还要约着出去溜冰逛公园。”
“咱们那时候都聊些什么啊?我就记得聊好几个小时都不累,最后渴得抢一瓶水喝。”
“什么都聊啊,穿衣服弄发型,脸上长痘,唱歌演电视的明星,班上讨厌的同学和喜欢的男生。”
“全都忘记了。”
蛮蛮喝了口啤酒,“好傻,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取江湖四美这个名字?”
淑女道:“因为黎可觉得咱们是江湖女侠,跟那群男生打架也不在话下。”
“江湖四美”的友谊持续了十五年,只散了一个人。
“四美”里还有个女生叫娜娜,跟她们仨也一起玩了很多年,后来娜娜结婚了,嫁的老公变成了本市拆迁户,运气好投资的生意又赚钱开了公司,娜娜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娘,本来以为好姐妹可以带她们飞黄腾达,结果后来娜娜跟黎可大吵一架,蛮蛮和淑女都站黎可,娜娜跟她们仨都绝交了。
这天在农家乐玩得实在开心,小孩子们捞鱼捉鸡,到处跑跑跳跳闹了一整天,黎可仨人聚在一起吃喝聊天说话也觉得惬意,蛮蛮又订了个大蛋糕,在农家乐吃完土菜,吃得饱饱的才回市区。
夏天天黑得晚,天边红艳艳的晚霞被暗色的云滚着,出租车经过白塔坊那片,小欧望着窗外发呆,揉揉眼睛,突然说:“不知道贺叔叔和Lucky在家里干吗?”
今天玩了一整天,又实在是吃饱喝足,黎可一路困得不行,假装没听见,不想回话。
“今天贺叔叔还跟我说了生日快乐。”
黎可皱眉:“你的手表存了他的号码?”
小欧点点头。
黎可无奈叹气。
生日蛋糕只吃了三分之一,剩余的被小欧抱着带回家:“我能不能想分一块生日蛋糕给贺叔叔和Lucky吃?”
“他不吃别人吃剩的生日蛋糕。”
“如果贺叔叔想吃呢?就算贺叔叔不吃,我也可以吃,Lucky也可以陪我一起吃。”小欧扭头看她。
“不要!”黎可直接拒绝。
小欧轻声说:“我不能去看看贺叔叔吗?今天和弟弟妹妹玩得很开心的时候,我心里有想过Lucky,Lucky知道我和朋友玩不跟它玩,会不会很孤单?心里会不会有点怪我。”
黎可努嘴:“你想太多了。”
“咱们去找贺叔叔和 Lucky吧。”小欧抱着蛋糕,紧挨着黎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闪闪,“Lucky肯定会很开心。”
黎可扭头:“不要!!!”
小欧难得撒娇:“去嘛,今天是我的生日……”
最后黎可实在被小欧缠得烦了,伸手:“看在你生日的份上啊,我只答应你这一次。别的我不管,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没多久之后,黎可领着小欧,小欧拎着蛋糕,一起站在暗红色的大门前。
摁完门铃后,等了会,大门自动弹开了。
黎可挥挥手,小欧拎着蛋糕进去了,她站在门外等,伸手去拔仙人掌的硬刺。
好像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仙人掌的刺落了一地,艳丽的晚霞消散成一缕缕的淡淡绯光,小欧还没有出来。
黎可等得不耐烦,又按了一遍门铃。
门轻轻地弹开了。
黎可提着肩膀,很沉地叹了口气,推开门进去。
花园的光线被树杪遮挡已经很暗了,但氛围灯还未亮起,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不知道小欧在哪里。
不过有人走出了家里,和她迎面相对。
她穿了一条很艳丽的红底碎花长裙,走路的时候风和步伐会让裙摆很轻盈地往后拂,像蝴蝶的羽翼,平底单鞋的声音几乎很轻,但仍有细碎连绵又清脆的声响,那是她的手链和耳环在轻轻摇晃,落在听觉里,像风轻轻摇过铃铛花的声响,很纤细。
“小欧呢?”黎可皱眉。
贺循淡声道:“睡着了。”
“睡着了?”黎可傻眼。
“他说要请我和 Lucky吃生日蛋糕,我说可以送他一件很小的生日礼物,我上楼去书房拿。”他的声音也落在晚风里,“结果下楼之后……他搂着 Lucky在沙发上睡着了,应该是很困了。”
黎可抿唇——这真的很不妙。
她脚步停在那儿,那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是发了会呆,在思考眼前的状况,又好像在琢磨要不要进去弄醒小欧。
目光再移至眼前的男人——他也沉默着,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很淡的夕光里,他的挺拔身形被镀了层将夜未夜的淡青晕影,冷清得像是花园的夜雾,深邃英俊的五官沉稳清和,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睛似乎正望着她,好像要望到她心底去。
她能看见他,但他看不见她,但他好像又在用那双失明的眼瞳望着她,淡淡漫漫地望,神情似乎在为一些东西踌躇,漫长又沉默地踌躇。
最后贺循终于抿了下唇,恢复了往日的那种镇定平静,似乎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嗓音像深静的潭水:“黎可,你要不要再考虑回来上班?”
语调似乎在问今天天气晴雨。
黎可听清了。她愣了下,而后像听笑话,冷冷笑了声,甚至都没有说话。
贺循听见她的冷笑,又很平静地沉默了会。
“我跟你说抱歉……关于上次的事情。”他抿了下薄唇,侧脸阴影中跌宕出模糊的柔和,“我不应该说那些话,我不应该做出那些过激行为……特别是对一个女性……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应该做出这种很没品的事……”
黎可还是冷声发笑,拗过脸,不说话。
他眼帘轻轻撩了撩,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是瞎子,你才糊弄我?”
“别搞笑了,你哪有这么好待遇。”黎可望着别处,抱着手,声音懒懒,“正常人我也这么糊弄。”
“那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他面色平和正经,“考虑回来工作?”
黎可出声嘲笑:“谢谢。不必了,没兴趣。”
他身形岿然不动,仍然是那副平静神色:“我主要是为Lucky着想,Lucky需要朋友和明眼人照顾……你在这里工作,可以兼顾照顾小欧,小欧暑假可以呆在这里,以后上学也可以常常过来,我也可以帮你辅导小欧的功课……何况小欧也喜欢Lucky,如果你在这里至少都很方便……何况,这里人际关系简单,工作量也并不大,工作环境至少比你其他的工作要好,与其频繁换工作,拿薪水和综合条件考虑,回来是最有性价比的选择。”
黎可努嘴——这点说的没错。
“得了吧,我伺候不了你。”黎可冷嗤一声,“我不想干,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你赶走。”
贺循语气淡定,语气甚至隐隐有丝商务谈判范:“刚刚辞退的那位阿姨,她每个月工资两万五,我也可以开给你同样的条件,仍然按照你以前的工作时间和工作习惯,不需要住在家里。”
黎可瞟了他一眼,莫名提了口气——
两万五。每个月。
那个阿姨?
凭什么她就只有八千?
“两万五不够的话。”贺循眉宇不动,继续加码,“那三万,每个月。”
三万。
黎可的心脏开始噗通噗通跳动。
她的手已经开始环抱不住,目光游离,哼唧了下:“天下掉馅饼总没好事,我不值这个价……讲不定以后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贺循腔调正经:“你每个月未必能拿到三万,这是满额绩效,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是如果你犯错,我每次会扣一千块……你每个月拿想多少工资,由你自己决定……”
黎可轻轻呼了一口气。
一个瞎子,能怎么卖她?她不卖他就已经是有良心……何况她能犯什么错,不过就是说句谎话,含沙射影讽刺两句,背后说点不尊重人的话,再怎么扣工资,三万工资打折到手也不会少。
人不能跟钱过不去。
黎可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傲慢地抬起下巴:“我勉强考虑考虑……不过我告诉你,即便我愿意来,我就这德行,别指望我能做得多好。”
“工作时间从明天早上开始,曹小姐明天上午会联系你。”
贺循侧过身,让她进家里接小欧,姿态磊落,“我已经让司机过来,送你和小欧回家。小欧需要好好休息。”
第24章 还有两万八呢
黎可把迷迷糊糊被唤醒,唇角还沾着奶油的小欧带回了家,在小欧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放在手心里就能握住、颜色深暗的方形小木牌,因时光久远已经被摩挲得细腻温润,上面刻了一行清道小字:
【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应该是贺循外公的手刻,当然不能用价值来衡量,但能见一位睿智慈爱的老者对家中稚童的拳拳之心。
贺循把它送给了小欧。
黎可戳戳睡梦中的小欧脸颊:“小屁孩,运气真好。”居然能得到白塔小学老校长的墨宝。
她把木牌塞在小欧枕头下。
平时沾枕头就睡,这晚黎可居然有点失眠。
她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磨磨蹭蹭起床,昨天她在白塔坊只说考虑考虑,又没说一定要去,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半途又折身回家——又想赚钱心底又说不过去,谁家好马还吃回头草啊?
可是这草实在金贵啊。
黎可觉得这里头有诈,居然愿意给她开三万块的工资,说不定是什么杀猪盘,可又觉得不像,自己不可能蠢到那份上。
等她犹犹豫豫站在暗红色大门前,曹小姐已经来电话了。
曹小姐依然是一板一眼的语气,找黎可的原因是需要重新签合同,流程依旧如上次那般,只是白纸黑字跟昨晚贺循说的大致无二。
比起其他工作,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黎可闭眼沉气,推门进去了。
Lucky听见动静,从二楼啪嗒啪嗒地跑下来,看见黎可眼睛发亮,喜气洋洋地冲进她怀里,蹦得异常欢腾。
刚才心底还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坦,这会黎可已经完全抛之脑后,只觉一切都理所应当——先前把她赶走、连两万五的保姆都伺候不了的人,用三万块请她回来不是很合理吗?
Lucky一直没有回来,贺循也没有下楼,只是在书房呆着。
语音读屏把电脑屏幕上所有的字和信息都转化为快速又机械的声音,不管什么颜色什么情绪什么质感通通都是毫无起伏的枯燥声调,贺循在键盘敲下同样干枯的声调时,突然有声音像潮水一样漫延近来,有人“哐”地推开书房门,脚步就在门口站定,中气十足地跟他讲:“冰箱里的橙汁不够喝,多订点啊!”
贺循抬起敲击键盘的手指,心平气和地面对这团声响,淡声道:“明天会有人上门补货。”
“你应该先敲门。”他浓黑的睫毛往上抬了抬,嗓音毫无波澜,“再加上今天早上迟到,先扣一千块工资。”
一千块不翼而飞,黎可心里彻底踏实了。
她歪倚着门,音调平平地回:“哦。”再拍拍Lucky的脑袋,“进去吧小家伙,我可忙去了,待会咱们再玩。”最后把书房的门带上,转身走了。
Lucky又趴着贺循身边守着。
贺循也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不显山露水的面容显得声音稍有冷峻:“舌头收回去,不许太开心。”
Lucky摇摇尾巴,不听。
贺循不管它。
后来曹小姐发来了黎可签过字的合同和她的身份信息——这回曹小姐确认无疑,黎可本人,面部识别和身份信息符合,如假包换。
贺循知道了,也只是简单应了声,没有太多的关注和慎重的确认。
其实以曹小姐的私心来看,黎可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还有谎报隐瞒身份的前科,倒是之前的那位高学历阿姨更合适,但曹小姐不明白贺循为什么要辞退她,当时贺循也没有多说,只是轻描淡写道:“在这里,她没有用武之地。”
曹小姐想了想,最后一句说:“黎小姐她……真的很年轻。”
贺循淡声道:“她二十八岁或者三十八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曹小姐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心里想:可是这姑娘看着漂亮又嚣张啊。
贺先生知道她漂亮吗?是因为知道她漂亮才重新找她回来、开这个工资吗?
当然,这种话曹小姐不会说出口——跟失明的老板讨论新员工长相漂亮,不是脑子抽了,就是没事找事。
所有事情处理完毕,贺循走出了书房,去露台上坐。
花园的鲜花谢尽之后,贺循更喜欢露台,这里的风更加开朗舒畅,四周的声音也尽收耳中,阳光的热度会和风一起扑在身上。
一楼花园有哒哒哒的脚步声。
尽管贺循不做联想,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坐在一条小溪旁。
不管溪水涨退起落,喧嚣或者静缓,那毕竟是一条潺潺活水,尽管他有时候会因溪水的肆意流淌破坏而微怒或觉得冒犯,甚至不喜欢偶尔裹挟的杂草泥浆石块,但水里会嬉戏着透明的小鱼小虾,也有乍起的小漩涡和浪花,还有带着水汽凉意的清风和两岸的如茵绿草,他可以坐在溪边发呆,Lucky也能在草地尽情玩耍。
黎可走到露台,趁着好天气,把洗衣机的衣物搭在晾衣绳上。
“谢谢你送给小欧的生日礼物。”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客气。”贺循平静道,“小时候过生日,我外公拿一块老木头给我雕的福牌,现在已经用不上。”
他已经从细杆似的小男孩长成了高大挺拔的成年男人,身高和人生都不会再往上长,这块木牌送给小欧很合适。
黎可说:“你可以留给你的侄子侄女,或者以后自己的小孩。”
贺循没说话。
送给奕欢奕乐的话,估计要把福牌一劈两半才行,自己的小孩……贺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衣服晾完,黎可正打算转身回洗衣房,贺循突然又开口说话。
他又恢复了那种资本家的口吻:“你是不是也要跟我道个歉?”
黎可脚步一顿,扭头看他,认真想了想,不明白:“因为……什么事?”
贺循抿唇:“我跟你道歉的同一件事。”
黎可一愣,蹙起眉尖:“我早就说过了。”
跟曹小姐说的,让她转述。
“不应该亲口说吗?”他也皱起眉棱,“道歉至少要面对当事人。”
“我面对你你也看不见啊,你只听见声音。”黎可十分无语,“转述的声波不行吗?”
贺循面色微冷,又不说话。
黎可看他面色不豫,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太计较,她嘀咕起来:“哦,那你姗姗来迟的一句道歉就能抹去对我的伤害吗?孰轻孰重你不清楚吗?我本来开开心心等你回来,你可别忘了你在楼下说要报警让我滚出去,还有我的手指被碎玻璃扎出了很多血,把小欧吓坏了,手腕也被你掰疼了。而我呢,我那只不过是善意的谎言,其实我周岁二十八,心理年纪三十八,虚岁四十四,再四舍五入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贺循太阳穴发疼,闭着眼,半晌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也是真心跟你道歉……”
“扯平了嘛。”黎可耸耸肩膀,“就这样。”
贺循深吸一口气,默然道:“好,扯平了。”
扯平了,这事就翻篇了,谁也不会再计较。
他说扯平了,黎可偷偷瞅着他,抿直嘴唇暗笑。
她甩甩头发下楼。
中午吃饭的时候,桌上有道辣子鸡丁,贺循筷子伸过去,连续挟到了两个辣椒——以前家里也做过这道菜,黎可知道他不太吃辣,会把菜里的干辣椒特意挑出,保证不让他挟到佐料。
她是故意的。
这世上小肚鸡肠的只有他一人吗?
不。
还有她。
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走出白塔坊的吗?
黎可倒了杯冰水,轻轻松松搁在贺循手边。
男人面色霜白,嘴唇鲜红发麻,对着离开的脚步声,声音冷冷:“再扣一千。”
黎可不屑:“哈!”
还有两万八呢。
第25章 中二是一种青春病
八点的早晨,厨房持续响起忙忙乱乱的动静,煎焦的培根和咖啡的香气混搅成浓淡相宜的奶霜,有人掩着哈欠,懒洋洋地说早安。
十点的上午,枯燥的机械女音播报新闻消息,夏日的阳光晒在指尖有透明的热烈,露台晾晒的床单被风轻轻扬起,形成风的回音。
十二点整,厨房飘着饭菜的香气,热气腾腾又手忙脚乱,吃饭的揿铃声传到二楼,忽长忽短的口哨声吹成耳熟能详的曲调。
两点的午后,时间在书房的阅读声中流逝,蔷薇花架下小狗惬意眯着眼梳毛,撒娇哼唧地窝进香软怀抱。
五点的傍晚,花园的暑气开始发散,所有声音变得温吞而松散,半个小时后,小狗目送大门阖上,一切回归宁静,直至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
这个家的日夜情绪有鲜明对比。
一种散漫随意,一种镇定冷静。
日子像墙上的旧钟表,拧紧发条后重新开始摆动,贺循认为自己把黎可请回来并不意味着他的宽容和特殊对待,既然他给予了大度的原谅和更多的薪水,但贺循并没有享受到更优的对待。
搁在岛台的晚餐还有余温,人的餐盘里有几根芦笋和半份煎牛肉,Lucky的碗更为沉甸甸和丰盛,手指触及有额外剥好的虾和水煮蛋,甚至还有一块家里从未出现过的食材。
第二天黎可说是猪肝。
贺循从来不吃动物内脏,冰箱当然里没有,是黎可特意买给 Lucky吃的。
她理直气壮——雇主每天吃什么都是按规定菜谱来,但小狗不是,小狗不要吃减脂晚餐,要多补充点蛋白质和营养。
何况她前阵子刚考的宠物美容师证,也学了专门的养护知识,Lucky能吃什么不吃什么,她知道的。
贺循又给她扣了一千块,理由是需要提前告知他。
黎可瞅着他,声音凉凉:“你天天呆在书房不露脸,我进去怕你嫌烦,我不进去,除了吃饭谁也不见谁,哪有时间说这么多话。”
自从她回到白塔坊后,贺循呆在书房的时间更多,黎可没事也不会主动凑上前,两人见面能说的话,几乎寥寥无几。
贺循莫名抿了下唇,声音温淡:“你可以随时跟我说。”
“我当然可以说啊。”黎可哼笑,语气甜腻发黏,“那就麻烦您以后多在外头坐坐,让我多瞻仰瞻仰您的风姿,听听您的伟大教诲,有领导的指导方针,才有下属的贯彻执行……”
贺循眉眼平直:“不要阴阳怪气——如果想再扣一千块的话。”
黎可立马闭嘴,低头干活。
他没走开,想了想,又问她:“你的其他工作都辞掉了?”
黎可懒懒“嗯”了声。
“为什么会想到去宠物店上班?”
黎可不以为然:“赚钱而已,遇上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合适就做什么,哪里钱多就去哪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向来随心所欲,只要工资合适,条件凑合,自己能应付就可以,如果感兴趣那最好不过,不感兴趣也能为了钱忍耐,忍耐的时间取决于钱的多少。
现在这份工作能撑过几个月?
黎可没想。
但她可以肯定——并不会太久,也许要比三个月长,但不会长到让人觉得这份工作稳定又适合。
黎可又开始了每天清早挣扎着起床上班的生活,小欧表示很开心,关春梅只关心工资到底涨多少。
但这事谁也说不准,连黎可自己都不知道。
黎可还跟何胜说了声。
“怎么又回去了?”何胜满头雾水,“又去白塔坊上班?”
上次事情闹得没收好尾,黎可跟何胜说起,何胜心里还是稍微忐忑了下,怕贺循跟他堂叔告状,黎可让他安心,说贺循不会——他的自尊心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因为他给的钱最多。”黎可在电话里说。
何胜想不通:“贺先生不是很生气?怎么还找你回去?”
其实这件事也很难描述——当时两人都气急败坏,但事情来来回回发展下来,又有 Lucky和小欧在中间缓解,好像莫名其妙就像水一样化开了。
“因为他又不在乎家里保姆年龄多大。”黎可耸耸肩膀,“又挑剔又疑心又冷冰冰,换了这么多阿姨,这么难伺候,大概只有我能忍受他。”
“姐……”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来白塔坊看见我不要太惊讶。”
何胜问:“你愿意回去?天天给人当保姆洗衣做饭?”
黎可哼声:“在哪儿上班不是上?活少钱多有什么不好,环境也简单清净,没有别的烦心事,我觉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何胜心底就是不舒服:“姐……都怪我,是我没出息……”
黎可皱眉:“说过一百遍了,你的生活跟我的生活没关系,你就算飞黄腾达也跟我无关,我的事我自己选,你别管。过去的事情,也压根不需要你愧疚或者想着补偿,包括对小欧也是。”
她语气发恼,“以后少联系少见面,我不想每次都听你说这些废话。”
何胜急了:“Coco姐……你说的我都明白,是我自己脑子不清楚,我犯浑,以后再也不说了。”
暑假已经过了一半,小欧的暑期生活很规律,每天按时作息吃饭,写作业看书,每周固定去上篮球和英语课,如今黎可又回到了白塔坊,小欧隔三差五可以过来找Lucky玩。
不管对谁而言,有黎可在,的确更方便。
太阳底下暑气蒸腾,花园的浓荫下尚有凉风,园丁看见黎可格外高兴,因为黎可比其他人更能听懂他的咿呀比划,下次再来的时候,小老头就特意送来了几个西瓜,司机去上岩寺送东西,又捎回了好几个西瓜。
黎可和小欧在蔷薇花架下吃冰西瓜,Lucky也没有橙汁喝,改成和贺循一起喝鲜榨西瓜汁,连早上的咖啡都不是清咖,而是变成了西瓜冰美式,甜得贺循直蹙眉。
很热的下午,除了在花园里吃冰,黎可还会把花园里的水阀打开。
她给晒得发焉的花花草草们浇水,冲洗发烫的花砖,再悄悄把水管对准小欧和Lucky,小欧冷不丁被水淋了一脑袋,开始放声尖叫四处躲避,Lucky先要愣几秒,察觉耳朵尖和鼻子的湿意才发现自己被水管攻击,惊讶得原地蹦跶几下才知道远远跑开。
水柱又追上来了,浓密翠绿的枝叶和细密透白的水雾,阳光下折射着彩虹和漫天扑地的清凉,小欧开始捂着脑袋逃窜尖叫,Lucky傻愣愣地往前冲半途又被水花呲得狼狈逃跑,花园里尽是笑声尖叫声求饶声和汪汪狗叫。
从来没有这么吵过。
书房里的男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皱眉停住手中动作,起身去了二楼露台。
他看不见,但知道花园里一片混乱。
小欧在水管喷泉的袭击下东奔西跑,Lucky跟在小欧身后追来追去,黎可笑哈哈地追着他们。
“妈妈,我和Lucky都淋湿了!”
“不好玩吗?给你俩洗个澡吧。”
“一点都不好玩。”但小欧又忍不住笑起来,“水花小一点,喷在我脸上好痒。”
细碎的水雾彩虹中,黎可看见贺循面色冷清地站在二楼露台,和颜悦色地收了水管:“我浇完花了,不跟你们玩,就知道打搅我干活。”
水管轻轻地朝着二楼露台呲了下,一点细密水珠浇在贺循身上,细绒绒地落在眉眼面容,他的神情也被清凉水雾冲得怔了下——这是夏天细雨迎面的感觉,脑海里还有露珠折射彩虹的画面。
“不好意思,贺先生。”
她笑起来,“这水管压力太大了,水花到处乱飞。”
贺循心想:应该再扣她一千块。
花园到处都滴着水,天也不热了,黎可在客房找到了自己以前带来的浴巾,让小欧自己擦头发,又找了 Lucky的毛巾,捂着 Lucky的脑袋给它擦湿哒哒的毛发。
天空湛蓝,白云像棉花糖,绿叶尖尖往下滴水,地上有湿漉漉又热腾腾的灰尘气味,小欧的衣服湿透了,挂在树梢上晾干,自己裹在浴巾里等太阳把自己晒干爽,黎可把 Lucky带进了屋里,去浴室拿吹风机给它吹干。
贺循坐在了小欧身边,递给他一杯温牛奶。
小欧的声音清澈又松软,还有尽兴玩过的雀跃:“贺叔叔。”
“好玩吗?”
小欧喝牛奶:“好玩,谢谢叔叔。”
贺循问:“坐在太阳底下,不晒吗?”
小欧裹在浴巾里扭了扭:“妈妈让我把身上晒到出汗,不然感冒了我们都要被外婆骂。”
贺循温声问:“外婆很凶吗?”
“外婆……平时也不是很凶。”小欧挠挠头,“小时候妈妈有次下雨带我出去淋雨玩水,结果我得了重感冒,外婆把我和妈妈骂得很凶,好多天没理我们,后来我们只能偷偷玩。”
贺循挑眉:“你也喜欢淋雨?”
小欧声音软软:“妈妈喜欢,她一直喜欢带我这么玩。”
贺循轻轻地沉了口气,小欧想了想,又解释补充:“因为我妈妈喜欢淋雨,她说我是她儿子,肯定也喜欢。她说她小时候喜欢把衣服的兜帽戴上走在雨里面,如果没有帽子她就会低着头抱着手,她说这样会觉得自己很酷,就像浪客剑心那样……”
浪客剑心?
难怪了。
贺循展平唇角,很轻微的弧度:“你告诉她,这不叫酷,叫中二,是一种青春病。”
如果二十八岁还会发作,那大概是绝症了。
中二的单亲妈妈并不知道自己的乖儿子把她十四岁就立志要嫁的男神给抖出来了,也不明白为啥贺循的唇角似乎有种淡淡又不动声色的似笑非笑,但她会用拔剑的姿势砍开西瓜,在红色的瓜瓤上画一个十字叉叉。
第26章 青蛙王子
Lucky喜欢人多,喜欢捉迷藏,喜欢在花园里和小欧玩飞盘和球,黎可和小欧打羽毛球时它甚至喜欢蹲在旁边看,等着捡起落地的羽毛球。
小欧问贺循:“贺叔,Lucky几岁啦?”
Lucky还是一只很年轻的小狗,今年只有四岁,是贺循在国外一家眼科医疗中心接受治疗时,接触当地的导盲犬机构后挑中的导盲犬,Lucky那时候刚刚成年,并不是导盲犬机构最优秀的毕业生,甚至还有点调皮犯懒,但它性格很亲人,可以当很好的抚慰犬。
他们聊天时,Lucky正在舔小欧出汗的胳膊,小欧问:“是您选中的Lucky吗?就像电影里的那样。”
是不是在一群围绕的小狗中,小狗主动走过来舔着主人的手,主人发现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最爱。
“不是。”
贺循顿了顿:“我从没想过要一只导盲犬……是我当时的女朋友,她挑中了Lucky,把它送给我……甚至一开始我并不喜欢Lucky。”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那是全球顶尖的眼科研究所,那天医生很遗憾地告知他们目前还没有办法治好他的眼睛,贺循独自在医院的草坪旁坐了很久,清露突然去了很远的地方,直到晚上才返回,她让他摸到小狗热乎乎肉墩墩的身体,说它是一只导盲犬,可以陪着他,清露给它取了个名字,叫Lucky。
清露希望他开心,希望尽可能地帮助他,希望总有一天幸运会降临。
她永远是很好的女孩。
以前的贺循也无数次地想,是不是自己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一定会有遗憾发生,而幸运并不眷顾志满意得者,假如没有那次滑雪,假如能早点去医院检查,假如情况没有那么严重,结果会是怎么样?
小欧问:“为什么不喜欢Lucky?它很可爱。”
“因为盲人需要自己照顾导盲犬,也要花精力陪伴它,我并没有那么需要导盲犬的帮助,最开始我觉得它是一种额外的负担。”
“后来呢?”
贺循语气和缓:“后来……没有人会不爱小狗,导盲犬牺牲了自己的天性陪伴主人,Lucky很棒。”
“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爱Lucky。”小欧搂着Lucky问,“那……叔叔您的女朋友呢?她是不是也很爱Lucky?她也回潞白了吗?”
“当然,Lucky也很喜欢她。”
过了会,贺循语气很淡:“我们分手了,她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也不在这里。”
小欧抿着唇憋了半天,嗫嚅道:“她把Lucky送给您,一定是位很漂亮很好的阿姨……”
贺循点头。
小欧悄悄瞟他一眼,天真无邪的同情悄悄蔓延至幼小心灵——失明已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贺叔叔还失去了他心爱的女朋友,只能每天寂寞孤单地呆在家里,真的很可怜。
怎么样才能让贺叔叔开心一点呢?
他又能为贺叔叔做点什么?
贺叔叔的生活不需要帮忙,因为妈妈会帮他做好家务,贺叔叔也不需要有人为他读书讲故事,因为有手机和广播,贺叔叔出门有司机和Lucky,所以也不用扶着他走路……
小欧只能多陪贺叔叔聊聊天。
后来小欧每次来白塔坊,都很愿意主动跑到贺循身边跟他聊天,把一些有趣的事情告诉他,贺叔叔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耳朵可以听,手也可以触碰,同样能感受世界。
于是——
“贺叔叔,石榴树结的果被鸟和虫子吃了好多,全都掉地上了,都是洞眼。”
“贺叔叔,我刚在草丛里抓到一只蜻蜓。”
“贺叔叔,你看我给你抓的知了。”
“贺叔叔,我在树上逮到一只天牛,你要不要摸摸?它的身体特别坚硬光滑。”
“贺叔叔,你要不要摸摸?我和Lucky抓了只青蛙。”
"……"
贺循收回了探出去的手,和颜悦色:“青蛙?”
“对,不是癞蛤蟆,是绿色的青蛙,它身上滑滑凉凉的。”
贺循:“……”
“贺叔叔,我抓到了一只小壁虎,但是要小心点摸,它会咬人。”
贺循忍不住抿唇:“去把你妈妈喊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如果小欧是小天使,那黎可就是坏巫婆。
如果雇主心软退让,那黎可就会蹬鼻子上脸。
夏日炎炎正好眠,她每天费劲早起,一过中午就开始犯困,如果有小欧陪着Lucky玩,又缠着贺循说话,那她很有可能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地找个地方打瞌睡。
贺循有洁癖,他的洁癖不仅表现在房间的一尘不染和空空荡荡,还有日常物品的勤于更换和消毒,甚至每天要洗很多遍的手,还存在于一些很少体现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欢昆虫,也不喜欢触碰这些小生命。
并不是害怕,而是眼睛失明后他无法知道这些小东西在身边的活动和存在,对于所有不可控的东西,贺循都会下意识地排斥。
小欧的好意一定程度上给贺循带来了困扰,但他不想伤害小欧的热情,于是委婉地希望黎可能跟小欧谈一谈。
黎可站在书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头雾水地听贺循说话,说了半天她才听明白,哦,说青蛙,那些小虫子和青蛙,不要随便碰是吧。
没等贺循说完,黎可撑着书桌一角,已经开始咬着唇角笑,其实也没有很好笑,但是看着眼前男人唇红齿白又端正凛然的脸,她一个没忍住,暗自笑得肩膀发颤。
贺循听见她奇怪的呼吸声响和憋气声,还有衣角蹭过书桌的轻颤,很快明白过来——她在偷笑。
以前他会冷声叫她黎姐,但现在贺循很少能称呼她。
贺循蹙眉,面色微冷:“你在干什么?”
黎可憋着笑气,抿抿唇:“没,没什么……”
贺循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攫住她:“你在笑什么?”
黎可翘着唇角:“我没笑!”
“黎可!”这声音听在耳里有暗暗磨牙感。
“你是说……”黎可忍俊不禁,又清清喉咙,尽量不让自己太放肆,“前面的那些小虫子都可以忍受,从摸到青蛙开始就不行吗?小青蛙多可爱,有什么好怕的,哈哈哈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很讨厌青蛙吗?
哇哦。
书房的光线暗淡,贺循神色镇定,白皙俊脸冷清如雪,但脸颊和耳根都在这笑声中莫名有些发热,眉心微恼:“黎可!”
之前贺循还没有多想,但黎可加重的语气让他莫名想起青蛙这种生物。
十几年前,贺循曾经亲手抓过一只青蛙。
那时他念初中,同桌是位漂亮优秀又个性傲娇的女生,这种性格的少男少女通常是人群里的闪耀之星,但又容易被同学诋毁孤立,当然这位漂亮女生也免不了背后被人偷偷捉弄,贺循那时候和同桌关系其实不错,如果遇上什么事,他也会安慰帮助她。
某天,这位女生打开书包后突然放声尖叫,而后吓得花容失色地躲在了贺循身后,贺循从地上捡起她的书包,紧接着从书包里抓出了一只超大青蛙,那只青蛙滑腻冰凉的手感让贺循忍不住蹙眉,而下一秒这只青蛙滑出了贺循的手心,跳上了他穿着白衬衫的肩膀,端坐在贺循肩头,响亮地“呱呱”叫了几声。
后来,贺循在学校就有了个人人皆知的新外号,叫青蛙王子。
贺循在学校一直很受欢迎,但他对女生们的态度从来不冷不热,保持一定距离。女孩们说,只有公主的真爱之吻才能解除王子的咒语让两人相爱,所以那段时间贺循收到的情书数量突然暴涨,其中有不少信件都是跟风而来,另外无论他走到哪儿,就会有人躲在背后冲他喊:“青蛙王子,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你?”
那个往同桌书包里塞青蛙的罪魁祸首一直没有被找到,但此后的事情一度让贺循感到很困恼,直到他初二结束转学回临江,这个外号也彻底湮灭在过去。
但贺循现在想起青蛙还有点微妙的不喜欢。
“花园里还有很多小昆虫哦。比如毛毛虫,蚯蚓,蜗牛,鼻涕虫,蜈蚣,千足虫……小欧学校有生物科学课,他小时候很爱看这种百科全书。”
黎可手肘趴在桌子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小孩子都喜欢这些,讲不定小欧会把花园里所有生物种类都抓过来跟你分享,可不要辜负小孩子的一片心意哦。”
贺循蹙着眉,脸色冷得跟什么似的,黎可声音发颤,像条毛毛虫往他耳里钻:“小虫虫多可爱啊。”
他冷声冷气:“一千块。”
黎可满不在乎,双手托腮,笑道:“你拒绝的话,小欧会好伤心的。”
“黎、可。”贺循眼色幽暗,咬牙,“你再笑一句,再加一千。”
黎可笑够了。
“放心好了,这是咱俩的秘密。”一根手指伸过来,很仗义地戳戳贺循的肩膀,她眨眨眼,“我会帮你搞定一切,包括小欧。”
贺循垂眼没说话——她手指一下下戳过来,未免觉得她轻浮没分寸,却又并不排斥这种力道。
后来,黎可带小欧去书店买了本《小学奥数大全》和《小学英语故事》。
黎可说:“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就让贺叔叔教你做做题,学学英语,别玩那些有的没的。”
小欧:“可是现在还在放暑假……”
“暑假才是学习的好时候。”黎可拍拍他的脑子,“你贺叔叔只喜欢动脑子,不喜欢动手。”
傻孩子。
外面的培训补习班多贵啊,现在身边就有连花钱都请不到又心甘情愿的家庭教师,不好好利用,太浪费了。
在小欧解不开的奥数题和看不懂的英语句子中,暑假时间“咻”地度过。
黎可收到了本月的工资。
五千块。
那个时候她正在上班,瞪着眼睛反复看了几遍短信提示和银行卡余额,脑子有点发懵,特意打电话问曹小姐:“这是我全部工资吗?还是其中一部分?”
“是的。”曹小姐语气很平静,“这是本月全部工资,扣除了罚款的剩余金额。”
黎可的心突然一下子坠到了悬崖底,啪嗒摔成了脑震荡。
三万缩水成了五千。
即便说好的每次犯错就扣她一千块。
但怎么可能扣那么多?怎么可能到手这么少?
黎可扔下手中的活,怒气冲冲地去楼上找人。
贺循早已听见声音,好整以暇地面对她。
“喂。”
黎可叉腰,怒目瞪圆,用力敲桌子:“我的工资怎么可能只有五千?怎么会这么少?你是不是诓我?”
“没错。”
贺循岿然不动,声音淡定:“你这个月犯了二十五次错,共计扣除两万五千块,到手五千,很合理。”
“不可能。”黎可矢口否认,“我每个月上二十六天班,不可能每天都犯错扣钱,你肯定弄错了。”
“你说呢?”贺循语气淡淡,“自己就没想着算过?还是压根就想不起来了?”
黎可想得起来的就那么七八九十次。
绝对不可能是二十五。
她一口咬定:“你肯定有多算,有能耐你一件件数出来?不可能有二十五次。”
贺循眉眼不抬,清清凉凉又笃定地哼了声。
他真能一件件数出来。
早上迟到、睡午觉超时和下班早退就有五次,做饭煲电话粥,忘记换洗床单,干活偷懒,故意惹人生气,对雇主不礼貌……各种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共计二十五次。
这事就好比兜里有三千块,这里花五十那里花一百,钱花光之后,怎么也记不起来钱都花哪儿去了。
黎可哑口无言。
她拧着眉质问:“你是不是太闲了?怎么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呢?”贺循眼皮浅浅撩起一层,薄唇吐字冷清,“是我太闲还是你太不把工作当回事?”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黎可发恼。
贺循冷声:“白字黑字,双方签字确认的条款,最简单的加减法你自己不会算吗?”
“这样不行,合同不行。”她抱起手,身体往书桌一靠,拗起下巴,“是你说加工资我才来的。现在我到手的钱比我以前的工资还要少,我要改合同,我要求一万块底薪,再怎么扣也不能低于底薪。”
贺循轻描淡写:“高收益从来不保本,否则市场经济都要乱套。”
“贺循!”
黎可跺脚,声音气急败坏又窘迫可爱:“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我跳坑,就等着看我发工资这天是吧。”
他放下手机,转向她:“都是成年人,落子无悔。你既然知道游戏规则,也知道自己的得失分,又想要在游戏中随心所欲,那就要接受后果。”
黎可紧紧咬唇,不理他,气怏怏地转身走开。
等贺循下楼,刚才还气呼呼的人又换了一种态度,态度热情,言语谄媚。
“贺先生,您下来啦。”
黎可的声音甜腻得如同化不开的蜂蜜,小碎步凑到他面前:“您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接下来贺循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佳待遇,走路有人往前领,坐下有人推椅子,洗手有人递毛巾,吃饭有人贴心服务,喝咖啡还带拉花,要不是他看不见,讲不定喝茶还有一段现场茶艺表演。
“贺总。”
黎可眨巴眨巴眼,欠身站在他身旁,温柔殷勤捧上香茶:“能不能跟您商量一下……就是扣工资的那几条,什么对雇主不礼貌,工作态度不认真……您看念在我初犯的地步,再看看我现在对您这毕恭毕敬的态度,能不能覆盖掉这几条?”
她呵呵干笑两声:“毕竟嘛,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一人养家,小欧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兴趣班生活费啊这些花销都不少,您看在小欧的份上呢?嗯?人美心善的贺总,贺先生。”
有三万块钱的工资提示在前。
这个月黎可很大方地涨了给关春梅家用钱,还趁着休息买了不少东西。
贺循眉眼镇定,慢条斯理:“这个月工资虽然不多,那下个月多赚点平仓补回来就行。”
“不过……”他低头喝了口茶,声音也温润动听,“既然你有困难,那我预支给你两万块工资,你可以选择从下个月工资里全部扣除,也可以分期从以后每个月工资里扣一部分。”
一切都公事公办,可以赊账,就是不能多给。
黎可蹙眉,狐疑的神情往下蔓延,又皱皱鼻尖,最后努努嘴:“行叭!”
她又不甚乐意地走开——这个男人绝非善类,绝对很资本家很奸诈。
第二天。
贺循在冰箱上放了个磁吸的电子计数器。
当然,为了防止某人作弊,计数器的清零功能被锁定。
此后的每天早上,黎可都要托着下巴,望着计数器发呆,再斟酌一下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这个玩意每摁一下,就意味着她会丢掉一千块。
就好像一块香饽饽吊在前面,她原本想躺着一口吃掉,却被活生生地逼着站了起来。
第27章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贺循又去上岩寺。
一如往次的安排,吃完早饭后,司机会在门口等,等着贺循和Lucky准备好出门。
不过这次厨房的动静毫无异常,黎可连眼皮都不撩,压根没有半点想法——想起上次关于上岩寺的事情就有闷气。
贺循带着Lucky从二楼走下来,他出门的样子总是比在家呆着要利落清爽,路过厨房的时候又停住脚步,听着那堆声响,突然开口:“你跟我一起去?”
黎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跟我说话?”
“不去。”
她声音懒懒,神色也懒懒,“我在家干活。”
贺循垂着眼睛,抿了抿薄唇,一锤定音:“一起去。”
“去干吗?”她不情愿,“我不想去。”
“去干活。”贺循声音淡定,“我父母捐了一批经书给寺里,需要人帮忙整理。”
黎可停住动作,翘着下巴和嘴唇,冷哼一声:“等会儿。”
她收拾东西出门。
商务车驶出了白塔坊,依旧是黎可坐副驾,贺循在后座,Lucky趴在最后一排,一路安安静静,看市区热闹,再看公路冷清,最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来到了路远地偏的上岩寺。
说是干活,也没见有什么活干,那些经书早就被司机送到了寺里,只有贺循带了几本书,是特意带给方丈大师的。
周婆婆看见贺循和Lucky,喊贺先生,再过来跟贺循说两句话。
再看贺循后面跟着个年轻姑娘,周婆婆仔细端详,笑起来:“小李姑娘?”
不管是小黎还是小李,黎可从不较真,刚才在车上还是百无聊赖的脸色,瞬间笑容满面,扬声答应:“哎,周婆婆,好久不见。”
“你好久没来了哦。”
“是呀,忙呢。”
周婆婆打量她:“我都没认出来,你这头发怎么变黑了?显得模样都变了。”
黎可拨弄自己头发:“重新染的。”
之前那个烟熏灰的发色太浅了,黎可也看腻了,她头发长得快,黑色发根显得突兀,补染次数多又嫌烦,后来就换了黑紫色头发,看着没那么显眼,出门也少戴棒球帽。
周婆婆点头:“黑头发好看,显得人更漂亮,别弄那些奇奇怪怪的色,不好看。”
黎可笑嘻嘻:“我也觉得,还是黑色衬我。”
她抱着手,已经跟周婆婆唠上了,全然不管贺循和 Lucky已经走远。
黎可不跟着贺循,自己在寺里玩。
她绕着寺庙溜达一圈,再逗逗 Lucky和院子里的小猫小狗,周婆婆看她在台阶上坐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后山摘点菜,后山风景好,寺里的僧人和寄住的老人们上午都在那边出坡。
所谓的出坡,就是劳作修行,现在寺里有电有水,年轻人也少,不需要砍柴挑水,大家就是种点蔬菜瓜果自给自足。
黎可跟着周婆婆去了菜地。
这次来,周婆婆说现在寺里统共有十几个人,她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番茄苦瓜茄子摘了一大筐,后山有活泉水,回去的路上周婆婆顺便就在泉水里把菜洗了,黎可帮忙搭把手。
泉水是从山顶流下来的,潺潺一股清澈溪流,最近天还是热,大家干活累了都会在水边坐着聊天纳凉,甚至连 Lucky和小黄狗都在水边玩,黎可也看见了贺循和方丈大师,两人坐在小亭子里说话。
她不上前,只管和周婆婆坐在旁边洗菜。
周婆婆问起上次摘的野山莓好不好吃,现在野山莓都没了,再吃就要等明年春夏。
“太好吃了,又大又甜,我从来没吃这么好吃的山莓。”
黎可轻轻松松,嘴甜如蜜,“谢谢婆婆。”
“不用谢,山里的东西,又不花钱。”
周婆婆笑道:“也是贺先生特意让我摘的,知道你爱吃,我就特意挑大的摘,那些小小酸酸的都没要,最后只摘了一小筐,不够你吃吧?”
特意摘的?最后都扔垃圾桶了吧。
她一颗都没吃着。
黎可心里冷哼,语气还是甜甜蜜蜜:“够了,那筐山莓挺多的。婆婆您对我真好。”
周婆婆觉得这姑娘性格真好啊,说什么话都畅快随便,又开始拨弄黎可的衣服:“你这裙子怎么回事?怎么也不穿件好点的衣服?”
黎可今天穿得正常。上身是简简单单的灰T恤,一条牛仔半裙再加双帆布鞋,关键是她这牛仔裙是拼接款,一圈牛仔布料,再错落地缝了几片长长短短的格纹布,像是旧衣服拼出来的,这个就叫“流浪风碎片拼接辣妹裙”,买的时候花了她好几百块钱呢。
村里老人不懂时尚,以为她自己弄几块破布缝起来的裙子,周婆婆还摸着:“你这都拿旧布缝的,这裙子都毛边起球了,怎么还穿在身上?”
黎可啼笑皆非:“没事,这衣服就这样。”
周婆婆拽着黎可,声音忽地变小:“你给贺先生干活?每个月工资多少啊?”
“啊?”黎可小小声。
周婆婆悄悄说:“我每个月在庙里,只管打扫卫生和做饭,包吃包住,加上补贴,一个月工资能有三四千。”
黎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
周婆婆咬耳朵:“五千块?”
黎可犹豫着点点头。
“在市里上班,你这点钱也不多啊……我这个是庙里的活,跟外面不一样,能拿三四千蛮好的,村里很多人都想着干,但他们干活没我利索……贺先生家里有钱,人又挺大方,怎么就给你发这么点工资?”
黎可摊开两手:“我也不知道啊。”
周婆婆给她出主意:“你直接跟贺先生讲啊,你说你家里困难,这穿的衣服都破了,让他给你涨工资……贺先生不会小气的,你看他对自己司机都挺好,你不要不敢说,让他给你涨点钱。”
“行。”
黎可诚恳点头,“谢谢婆婆,回去我试试。”
佛说入世,上岩寺就是轻声低沉的梵音加上恬静粗淡的田园生活,黎可在寺里吃了斋饭,陪着 Lucky到处玩,再跟人聊天说话。
最后司机来接贺循,黎可才回到贺循身边——她这一整天自顾自游荡,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
两人带着 Lucky上了车,车子驶下盘山公路,贺循突然问她:“今天玩得开心?”
“还行吧。”黎可语气轻快愉快。
贺循闭上了眼睛。
车上放着音乐,两人没再说话,黎可低头玩着手机。
过了会,后座神情平静又闭目养神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坐直身体,十指交叉扣起,莫名其妙问了句:“你天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这话当然是对黎可说的。
上次她来上岩寺,贺循听周婆婆说她穿得松垮破洞,这次来,周婆婆又说她穿得旧旧烂烂——每次来上岩寺她都是当天才知道,不是特意换的衣服,所以她每天在白塔坊都穿的是什么?
贺循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今天听见周婆婆说起,他暗暗皱起眉,实在忍不住去想一想。
黎可“哦”了一声。
“一个月工资五千,我能穿什么好衣服。”她语气自然又直接,“都是以前不要的旧衣服呗,洗得干净就洗洗继续穿,洗不干净就直接扔掉。”
贺循不喜欢脑海里的画面:洗得布料发白起球、松垮变形的衣服套在这个女人身上,而后她每天早上来到家里,用这身衣服围绕着他和 Lucky转。
也许她会在别的场合换上更好的衣物,比如去给小欧开家长会或者下班去做其他,所以才会特意放两件衣服在客房,所以她在白塔坊都穿得很随意,是不适合见外人的那种。
贺循也不喜欢她咬字重点放在“工资五千”。
“我已经让曹小姐预支了两万块工资给你,你一个月拿到了两万五,这个收入在潞白市已经很高。”
不至于买不起一件让人不说闲话的衣服。
说到这两万块黎可心里就不舒坦,不,说到那三万的工资更来气,当然曹小姐很快就把钱打到了她的银行卡里,黎可说要分期抵扣,往后每个月扣她一百块钱,曹小姐当时愣了下,问:“黎小姐,你确定要为贺先生工作十六年吗?”
黎可吓了一跳,她只是随口说,压根没想到要十六年——谁要给这种吹毛求疵的资本家当十六年的保姆啊?
曹小姐说:“贺先生说以后每个月在你工资中扣除一千。”
一年八个月就可以结清。
黎可说好。
卡里多了两万块,但这其实就等于刷信用卡,她提前花了自己的钱,黎可并没有很开心。
吃饭的时候,贺循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了句话:“你不用太介意这件事……以后每个月少迟到一次或者多认真一次,不就等于把这一千块抵平了吗?”
黎可看着冰箱上的电子计数器,重重努了努嘴。
就是在好好上班的基础上,记住再尽可能地少惹贺循一次,或者再多讨好他一次嘛。
他可真会训人。
他想得真美。
黎可就等着看她下个月的工资能有多少!
再说回来衣服,黎可在副驾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坐姿,跟贺循说:“我穿的什么衣服,这有什么问题吗?”
贺循沉默片刻:“不要穿得太寒酸……毕竟是工作。”
黎可忍不住笑:“可是你又看不见,家里也没别人,我穿得寒酸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一直都这么穿,我觉得这样很好。”
贺循偏首,无话可说。
即便他自己以前如何注重形象,也不喜欢身边人和员工穿得太邋遢破旧,但那都是过去,现在……自己在家也是穿着随意,这些看不见又毫无影响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意她穿什么?
“你喜欢就行。”他淡声说。
车里又安静下来。
司机依旧把黎可送到小区门口,黎可下车,转身往家走去。
她半途低头看看自己裙子,伸手摸了摸,又哼声,自言自语:“谁寒酸了?这么个性时髦的裙子……耳朵那么灵,没听见别人都夸我漂亮好看?”
贺循带着Lucky回到了家中。
解开导盲犬,让Lucky自己休息,贺循上楼洗澡换衣服,再下楼走进厨房,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贺循其实并不静止,生活的基本技能他自己能掌握,当然也会简单地给自己做一顿饭。
看不见,很多步骤会用手来替代,比如切菜要用手指抵住,食用油和调味品的用量要用手指去触摸多少,这会导致贺循频繁地洗手,因为他无法忍受手指沾着东西或者灰尘粉末甚至是触碰过未知物品的感觉。
贺循在岛台的水池旁摸到了一个从未出现的东西。
一个圆圈状物品,大小能套进手腕,中间串着几个光滑质感的颗粒,摸起来像花苞,贺循第一感觉是手链,手机的物品识别告诉他这是女人的发绳。
【清新淡绿色丝带和白色铃兰花编织发圈。】
听起来和摸起来是个很漂亮的物品。
毋庸置疑这是谁的东西。
贺循并不知道黎可穿的是什么衣服,也不清楚她头发的颜色,一个人站起在他面前,首先重要的是声音,其次是性格和行为。
只是当贺循把Lucky的晚饭倒在食盆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上次同样倒进Lucky碗里的那筐野山莓。
她跟周婆婆说起的语气清爽开怀又毫无芥蒂,仿佛那天她真的抱着那筐山莓吃得嘴甜如蜜,显得那天的争执如同假象,也衬得他的怒意实在有失风度,同样就是她这种浑然天成的语气,好几次把他蒙混过关地糊弄过去。可她的情绪同样又浅显,开心的时候就是开心,不高兴的时候就是不高兴,似乎毫无掩饰。
这个女人很奇怪。
贺循觉得她像水里一只煮化的茧,只要挑起一根丝线,就能不知不觉又源源不断地抽出丝来,这些透明的蚕丝缠在他的指尖,就像洁癖发作,能轻易引发他的情绪,有时候烦躁,有时候生气,有时候无奈,有时候容忍,有时候……高兴。
贺循并不确定高兴这个词,只是偶尔听着家里的声响,心里模模糊糊会闪过“这样也不错”的念头。
宋慧书过完生日,贺循从临江再回到潞白后,坐在安静冷清的家里,他的确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次。
最后不想了。
一个保姆而已,生活中一件很小的事情,并不需要追根刨底,他想再请她回到白塔坊,这并没有任何问题。
贺循垂眼把发绳放回了原处。
似乎又有蚕丝缠上来,绕着手指,微乎及微有极其明显的存在感,贺循轻轻蹙眉,再次挽起袖子洗手,细致地搓揉指节,用泡沫把刚才触碰物品的痕迹消除,用纸巾擦干水迹的时候才突然醒悟——那应该是她的头发,缠在发绳上,又黏在他打湿的指尖。
他记得,她的头发有股俗气又甜腻的香味。
暑假结束,小欧要开学了。
开学之前,小欧特意多找 Lucky玩了几次,黎可说等以后开学他就不能像现在跟 Lucky疯玩,每个礼拜只能规定时间和次数跟 Lucky见面。
黎可照例要给小欧买新的文具书籍、衣服鞋子,再带着他去淑女那剃个小寸头。
黎可跟淑女说自己换工作了,在白塔坊照顾一位失明的雇主,说是钱多活少离家近,还能照顾小欧,觉得挺不错。
淑女惊讶万分:“你能干这活吗?”
“试试。”黎可说道,“上班嘛,做什么不是做,给钱就行了。”
蛮蛮也知道这事,说黎可工种跨度也太大了,三百六十行都不知道干到第几行了,其实以黎可的脾气和个性,不是能在别人家温吞做保姆的人。
不过雇主给的多,看在钱的份上……蛮蛮和淑女都在打赌,看看黎可能待多久。
黎可悄悄地没说——她之前已经干了好几个月。
把小欧收拾利索,第一天开学,黎可亲自送小欧到白塔小学校门口。
作为一个小学三年级男孩的妈妈,黎可在一群家长中显得过分年轻,她素颜时五官气质能柔和些,显得年龄偏小,化了妆后又嚣张惹眼,更显不出年龄的稳重。
开学第一周,学校有组织新学期活动,小欧只来了白塔坊一次。
Lucky见了小欧,孩子和狗就团团搂在了一起,真像两只小狗一样,热热闹闹地在花园里玩了起来,黎可从窗户里看着他们在花园草地上打滚,想起关春梅每天给小欧洗衣服都要骂骂咧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 Lucky闹腾完了,小欧又去找露台找贺循。
他很想跟贺循讲他开学的事情。
“贺叔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们发了新的校服,校服上绣着白塔小学的校徽,老师说,这个校徽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用毛笔画的,我听到了特别开心,那是贺叔叔的外公,才有了我们学校。”
“还有我们在学校礼堂举办了开学典礼,我也有上台讲话,台下好多好多人,我还跟校长敬礼了。”
“我们搬到了新的教室,离操场更近了,还换了新的班主任,我还有了新的同桌。”
“……”
贺循难得温柔亲切,面上带着温润清淡的笑,认真听着小欧说话,间或点点头,再柔声回应。
小欧语气自豪:“下个礼拜我们还举办家长会,还要请爸爸妈妈上台给我们颁奖讲话。”
贺循微笑:“那你妈妈肯定会很高兴。”
小欧点头重重“嗯”了声,突然扭起了手,有点别扭地安静下来。
“怎么了?”贺循问。
“没事。”
贺循一猜就透:“你在想什么?小欧。”
“没想什么。”小欧支吾。
“还是学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也不是。”小欧望着天边,语气有点闷闷和苦恼,“我只想……这是个秘密,我不想说。”
贺循顿了顿,语气很轻:“和你……爸爸有关?”
“不是。”小欧抿了抿唇,又垂着脑袋,“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贺叔叔……你能帮我保密吗?”
“当然”贺循笃定。
“其实……其实……”小欧咬着嘴唇,很快很轻地把话溜在舌尖,“其实有时候我不想妈妈去我的学校,我更想外婆去。”
贺循莫名滞住,轻声问:“为什么?”
小欧觉得苦恼:“因为,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妈妈的样子……我不喜欢同学一直盯着我妈妈看,我不喜欢别人的爸爸妈妈偷偷看着我妈妈,我也不喜欢老师私下议论……我不想让他们看着我妈妈的脸,我会脸红,还有点不舒服……”
小欧不喜欢同学总是问,为什么你妈妈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不喜欢老师偷偷问他,妈妈到底是做什么的、年龄多大,不喜欢别的家长暗里地看着妈妈甚至走过来说话,以前甚至还有别人的爸爸特意在校门口等妈妈,说想认识和请妈妈吃饭。
黎可每次去小欧学校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小欧会觉得有点困恼有点难为情,但如果是关春梅去,小欧就没有这个烦恼,不会有目光一直围绕着盯着他们看。
贺循:“……”
他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在贺循的脑海里,关于黎可这个人,并没有确切的五官和模样——任何男人在意识中有意描绘一个毫无关系的女性形象,要么不尊重,要么关系并不单纯。
反而是小欧有更清晰的轮廓。
之前的家政阿姨说小欧长得漂亮,普天下的小孩,只要有人爱护,就会有人夸她/他漂亮可爱乖巧礼貌,不管是真心真意,还是社交礼仪。在贺循的脑海里,小欧是气质性格远胜于外貌的小孩,清新纯粹,就向青嫩柔软的春笋一样。
贺循极力去想,似乎记得黎可以前说过自己的长相,小眼睛,歪嘴角,脸上有斑,需要化妆和香水遮盖。
但她说的话,可信度未必是真。
可小欧,贺循把小欧的话语理解为……羞愧?
是因为自己的妈妈不太好看?或者……有什么明显的缺陷?
所以才想回避别人的目光吗?
贺循沉默。
“外貌都是天生的,无法自我决定……也许我们会觉得外貌很重要,或者说,在一开始的接触中,外貌对一个人的初印象占比很大,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接触一个人越久,就会越模糊一个人的样子。”
贺循斟酌道,“对于那些没有见过或者很少见你妈妈的人来说,他人的目光难免会好奇或者肆意评价,但那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的目光或者评价也只是像吐出的口水一样,很快消失并且连自己都会遗忘……小欧,如果你觉得心里不舒服,那就像垃圾一样忘记或者无视这些东西,但你妈妈是你最重要也是最爱你的人,不要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误导自己的感情,你妈妈很爱你,她也是一个很优秀很尽职的母亲……”
他也很难说出“你妈妈心地善良单纯美好”这种话。
贺循拍拍小欧的肩膀:“可以偶尔允许自己悄悄羞愧一小会,因为人也会弱小胆怯,但我们要知道这不对,所以逃避之后更要勇敢地站起来面对世界。”
小欧挠挠头,又默默地想了想:“其实我妈妈每次去学校或者来接我,我心里很开心,只是会有杂草长出来。”
“自己拔掉杂草就好了。”贺循说。
小欧点头:“嗯。”
一大一小默默地坐在露台各自沉默。
黎可做完晚饭,掐着五点半的时间,站在楼下冲露台喊:“小欧,回家了。”
小欧站起来,摸摸Lucky的脑袋:“叔叔拜拜。”
“再见。”
黎可抱着手,嗓音慵懒:“晚饭我放在岛台了哦,你早点吃,不然要凉了。”
贺循没理她。
她冲他轻轻哼了声,揽着小欧,母子俩走出了暗红色的大门。
贺循仍在露台坐着,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想象此时的夕阳还未落下,因为还有热度在照耀——可他无法得知,也拼凑不出来,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28章 这三万块真的没有隐藏服务吗?
黎可那天请了半天假,去给小欧开家长会。
她做完午饭后开始收拾,在客房捣鼓了半天才出来。
黎可喊Lucky小乖乖,摇着手指拒绝亲密距离:“现在不可以哦,我的黑裤子会粘毛。”
她又走去冰箱拿瓶橙汁塞进包里,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用纸巾把嘴唇的口红擦得淡一点,再跟贺循打声招呼,脚步声清脆摇曳地走出了家门。
Lucky转身回来趴在贺循脚边,他拍拍它的脑袋:“安静点。”
小狗表现得很欢乐,是因为她换了跟平时不一样的衣服?还是身上的气味被香水掩盖?抑或是……
贺循停止想象。
黎可第二天早上才来上班,脚步轻快,嘴里哼着歌。
贺循问她昨天小欧的家长会如何?
“还不错,就是老师磨磨唧唧讲了一个下午。”黎可心情愉快,“不过小欧挺开心的,开完家长会,我带他去看电影,还吃了西餐。”
贺循喝口咖啡,没说话。
就像小欧一样,她应该也是气质性格远胜于外貌的人,散漫随性,出人意料,就像花园里随时随地长出又拔不完的野花野草。
黎可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漂亮是天生的,至于怎么漂亮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不管头发什么颜色,不管涂什么样的眼影口红,不管是穿得邋遢随便还是精致妖艳,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暴殄天物,她从不听别人的建议和评价。
人生也是这样。
可能……唯一的收敛是在小欧面前,换上妈妈的身份,黎可会自觉收敛一点,就像以前她会戴上假发去他的学校,也不会让自己太招摇出格。
除了雇主人不太好,白塔坊没什么别的不好。
工作环境漂亮舒适,唯一的同事是只暖心可爱的小狗,不需要招待推销客户,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骚扰,还有一份画饼的高薪。
只需要完成一日三餐,做做日常家务。
有时候多自我洗脑,黎可也会对眼瞎的雇主怜爱起来,以鞭策自己的责任感和同情心,尽力把冰箱上计数器的字数稳住不动。
做饭对黎可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的厨艺是从初中开始磨炼的。
那时候关春梅还留在厂里,单位效益惨淡,每天只用上半天班。黎可外公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兄妹几人商量谁照顾就把老人的退休金归谁,关春梅接了这活,中午下班赶去照顾老人,晚上才回家。
黎可的中饭和晚饭都要自己解决。
别的零花钱或许不多,但饭钱关春梅是给足了的,钱可以花在学校充饭卡,也可以去校外的快餐店吃,可惜黎可那时候爱玩还爱美,跟朋友滑冰看电影喝奶茶要花钱,买那些花花绿绿的饰品小玩意也要花钱,饭钱用光了,黎可只能回家——反正柴米油盐和冰箱里的菜都是现成的。
小欧出生后是她自己照顾,那时候一日三餐都要料理,等到小欧长大,有一阵因为吃糖太多格外挑食,关春梅把她臭骂一顿,黎可开始给小欧钻研菜谱,特意学了不少老少咸宜的家常菜。
贺循饮食健康清淡,辛辣刺激类一概不吃,失明之后,因为餐具挟取不方便,他不吃体积过大的食物、不吃带壳的海鲜和有刺的鱼——跟小欧一样,如果吃某种食物会脏了小欧的手,那小欧宁愿选择不吃。
吃虾要剥壳,大骨头要剔肉,爆锅的葱姜蒜花椒要特意挑出来,黎可有时候给贺循做饭,有种给儿子做饭的错觉。
儿子和老板的区别是:她做什么儿子吃什么,老板吃什么她做什么;儿子能敷衍,老板半点敷衍不得。
锅里的法式焖羊肉的香气已经惹得 Lucky楼上楼下来回跑了好几回。
Lucky是定点吃饭,不会额外再喂零食,它再馋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但黎可有时实在忍不住,会让它偷偷尝尝味,比如不慎洒了点汤汤水水在地上,没有来得及擦干净。
黎可一边煮菜一边逗 Lucky玩,她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故意的,只是撒盐的时候分心跟 Lucky说话,没料想动作幅度太大,手里的盐罐用力一甩,半罐雪白的盐粒全扑进了锅里。
一声尖叫,黎可眼睁睁看着半罐盐在羊肉汤里融化,再拿勺子去捞,已经是为时已晚。
香喷喷的一锅法式烩羊肉。
齁咸。
Lucky还在旁边开心地摇着尾巴,黎可把嘴里的羊肉吐出来,又扭头看看冰箱上的计数器。
羊肉都炖烂了,拿水再洗再煮也没用,重新再做也来不及。
直接端给老板吃——咸死,扣一千。
不给老板吃——少做一道菜,扣一千。
在一千块的威慑下,黎可选择点一份价值138的外卖。
再低头一瞅,特意备注:家有恶犬,请勿敲门/摁门铃。
时间过了十二点,贺循从二楼书房走下来。
他每天的程序总是固定不变,先去洗手,再安静地坐在餐厅,握着餐具开始吃饭,再回到楼上。黎可默不作声地坐在岛台打量他。
贺循探出了筷子。
黎可瞪着眼睛看——他的筷子会先落在餐盘,筷尖挨近菜肴后会慢慢挟回自己碗中,终于轮到了那盘炖羊肉,贺循的筷子挟住一块羊肉,先放进了碗里,停顿了几秒,筷子再挟起羊肉往上,半途,羊肉突然滑掉下去,筷子又往下去挟。
黎可的心跟着他的筷子上上下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羊肉顺利送进了贺循嘴里。
她轻轻呼了口气,心放下来——不露馅就行。
男人进食的样子斯文好看,即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是很有礼仪,只不过几秒之后,咀嚼的动作伴随着眉棱的轻轻蹙起,动作和神情都停顿了一下。
黎可放回肚子里的心突然忐忑,有考试作弊被抓的感觉。
监考老师语气笃定:“黎可。”
这一声重回学生时代,黎可头皮发麻,生硬地笑:“贺先生,你喊我?”
“来餐厅一起吃?”男人的声音有种不急不躁的沉静,“岛台的角度,一直扭头看人,不累吗?”
“没有啊,我看手机呢……”
“过来坐。”冷清声调带着气势和压迫感。
黎可呼口气,努着嘴,走去了餐厅,叮叮当当在餐桌旁坐下,一副“你想怎么样”的破罐子破摔气势。
贺循把那盘羊肉推给她:“你尝尝。”
“怎么?让我吃,怕我下毒啊?”她斜眼乜他。
“你这道菜做坏了,味道发苦。”他蹙起眉棱,摸着水杯喝了口水。
黎可目光狐疑,矢口否认:“不可能!!”
附近没有餐厅做法式烩羊肉,所以黎可点了份红烧羊肉,她提前尝过,味道还不错。
她挟了口羊肉塞嘴里,肉质肥瘦相间,软烂合适,调味也不膻,有羊肉和蔬菜炖煮的甜味,一点不苦。
“你舌头坏了!”
贺循沉气:“但凡你多吃两块呢?”
黎可又挟了几块,怎么吃味道都很正常,连配菜也是——她特意找了家评价很好的餐厅,不至于拿好坏混杂的食材应付客人。
“这菜没问题。”她语气笃定。
“这是你做的菜吗?”
“是啊。”
“不是。”
贺循的声音有不允许他人糊弄的镇静:“因为你做的菜没有这么好。”
黎可:“……”
“这应该是你点的餐厅外送。”贺循胸有成竹,“工作偷懒,扣一千。说谎骗人,再扣一千。”
“喂——”
黎可哑然无言,朝天翻了个很冲的白眼。
他不仅侮辱了她的厨艺,还扣了两次一千块。
她还花一百三十八点了份外卖,加上包装和急送,花了她一百五。
她图啥?
“凭什么?”
黎可拖着音调,冲贺循皱起脸,咬着唇角,又抱起手,在椅子上滋滋啦啦地响,“你是不是太过分?”
她抱起手,怒气鼓鼓:“是不是觉得当老板就可以不讲道理?是不是觉得你给我发工资就可以随心所欲?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对你言听计从?嗯?”
贺循好整以暇坐着——每次她一连串的排比问句之后,就会有更清脆密集的话语降临,像雨水敲打屋檐和门窗。
“首先,我承认这不是我做的,是我点的外卖。因为我不小心在羊肉里多洒了一把盐,那锅羊肉不能吃了。我,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保姆,选择自费掏出一百五十块钱点了份羊肉作为自己工作失误的补偿,这么善意尽职的一件事情,凭什么扣钱?”
“其次,我的厨艺怎么了?你每天吃我的做的饭,从来也没说过我做菜不好吃?不好吃你别吃啊?不好吃你请个做饭好吃的人不行?我每天辛辛苦苦在厨房切洗炒炖,我还没嫌烦呢,你倒是抱怨上了。”
“再次,凭什么要扣我两次?你都说了这份羊肉比我做的好,你甚至都没有任何损失,又有什么不爽的?还要扣我两次钱?你简直可以跟周扒皮一比高下。”
贺循问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只需要跟我说明情况,或者随便找个简单的菜补上,甚至今天的餐桌就可以少一道菜。为什么要花时间和精力去做后续那么多事?点外卖再摆盘端上餐桌,还要担心是不是露馅被发现,甚至一直盯着看、浪费唇舌说这些长篇大论。”
他语气深沉:“是因为,你心里认定我是个苛刻计较容不下任何失误的人?还是……你过去的那些经历让你养成了这种掩饰和独自解决问题的惯性?”
黎可一愣,傻了。
她张张嘴,又把嘴巴闭上。
这是什么刁钻刻薄的辩论角度?
杀人诛心吗?
黎可气怏怏坐着,只顾往嘴里塞羊肉,再不说话。
贺循坐在旁侧,慢条斯理地把午饭吃完。
离开餐桌之前,他语气清和平静:“其实不同产地的羊肉味道不一样,盐滩羊肉适合手抓,藏系羊肉适合炖煮,普通羊肉适合红烧,冰箱的羊肉和外面的羊肉不是同一种,认真吃能分辨出来不同。”
黎可鼓着腮帮子:“当然了,你见多识广,没有什么不知道。”
“你做的菜当然比专业厨师要欠缺一点,但已经很好。下次不要这样,我能分辨出来你做的菜……你喜欢吃辣,但有些菜的口味会偏甜,因为小欧以前很爱吃糖。”
贺循用毛巾擦拭手指,站起身,“还有……我不喜欢人偷偷打量我,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动物园的动物,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下。”
黎可拗过脸,冷哼一声:“谁愿意看你。”
贺循起身上楼,扶着楼梯的栏杆,他的指尖很轻快地敲击了几下扶手,而后半转身,似乎要望向她:“如果你觉得不高兴……”
他轻轻撩了下眼帘,语气转为温和,甚至有点迟疑和犹豫,是针对她的要求:“待会收拾完厨房,把手洗干净……到楼上帮我做一件事情,需要花一些时间……刚才的罚款就算抹平,你付的午饭钱还可以报销。”
贺循的态度隐隐有点奇妙——以前他从来不会对她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黎可心里瞬间警铃大作——这话术她可太熟了。
【晚上穿漂亮点,把自己洗干净……】
【帮我做一件事情,所有的钱都归你……】
【有什么不高兴的,能拿钱还不乐意……】
【待会空出时间,到我办公室来找我……】
她警觉问:“你想干吗?”
贺循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糊道:“待会来了……你就知道。”
黎可低头一瞟,捂住了自己衣领过低、露出幽深沟壑的胸口。
男人,哼,黎可想起来就要冷笑。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也是个男人。
女朋友塞给他Lucky后就跑了,他整天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办法出去找人。
这三万块真的没有隐藏服务吗?
午饭之后,是黎可的休息时间。
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去楼上找了贺循。
幸好,人不在卧室,而是在书房。
书房的窗帘依然半掩,但灯光开得柔和明亮,贺循姿势清落地坐在书桌后等她,Lucky在旁边懒洋洋地趴着。
书桌上有书。
是软壳的笔记本,看样式应该有些年代的东西,纸张已经泛黄。
贺循解释说这是他外公的手札,里面应该是记的读书笔记或者读后感言,因为是手写字体,段落和格式都不是很标准,电子设备扫描朗读的效果不好也麻烦,他只能找个人给他念。
家里只有黎可,除了她还能找谁,让她洗干净手,是因为这是他外公的几十年前的笔记,纸张已经薄脆,不能弄脏或者打湿。
黎可用力“叭”了下唇。
就这?????????????
“我可不是什么文化人,不一定能念得出来。”
黎可嘟囔,把垂落脸颊的碎发捋到耳后,微凉的指尖碰到发烫的耳廓。
贺循语气清淡缥缈:“我看你每次争辩都是滔滔不绝,至少语文应该学得很好,作文应该也不错。”
没错,语文是黎可最好的一门。
“呵呵。”她敷衍干笑,“多谢夸奖。”
“你可以找张椅子坐下,就像念课文一样念给我听就行了。”
黎可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书桌旁边,她翻开第一页:“199x年x月,读《社会契约论》之感……”她抬头,“这样读行吗?”
“不用这么一板一眼,可以随意点,声音可以轻些,我能听见。”
黎可提着椅子往他那边凑了凑。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贺循外公的字不是龙蛇飞舞的那种,清遒洒脱,并不需要仔细辨认字迹,不急不缓地念起来刚刚好。
“一切社会之中最古老的而又唯一的自然社会,就是家庭……人性的首要法则,是要维护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关怀,是对于其自身所应有的关怀……”
她起初念得并不顺畅,后来渐渐流利起来,像动听的雨滴,她抬起眼,贺循在闭着眼睛听,浓黑的睫毛落在眼睑有淡而朦胧的阴影,因为听得认真,脸庞身廓像静物或者雕塑一样的凝静,只有微抿的薄唇显露沉浸其中的沉思。
黎可突然停住。
“怎么了。”他睁开眼睛。
书房的灯光就在头顶,他漆黑的眼睛是亮的,仍有光芒在瞳仁中流转,像沁凉的雪水,只是焦距并不聚集,显露清明锐利的眼神不过是骗人的假象。
“渴了,我要喝口水。”黎可起身去给自己倒水。
从这天开始,黎可每天中午玩手机打瞌睡的休息时间就被压缩,而是变成人为广播,坐在书房播放一个小时的读书笔记,以换取计数器的缓慢增长。
偶尔她也会读得头昏脑涨,满心可怕,特别是那些即便认识每个字,但完全不知道在念什么东西的哲学大作。
还有,但凡遇见不认识的字——
黎可磕磕巴巴卡在那里,会借着喝水或者休息,偷偷摁手机查字典。
贺循会睁开眼睛,定定地问她:“查到了吗?是什么字?”
她莫名脸色发红:“不要你管。”
“也许是个错别字。”他闭着眼睛,幽幽地来一句,“总之不可能是个繁体字。”
黎可跺脚犟嘴:“我以前认识,只是很多年不读书,忘记这个字叫什么了。”
贺循点头肯定:“嗯。”
“你闭嘴吧。”黎可恼羞成怒。
“你以前在哪个学校念书?”贺循突然问,“小学和初中,我们也许曾经在同一所学校。”
黎可抿抿唇:“我不在白塔小学念书……即便在同一所学校,你也不认识我,有什么好说的。”
的确。
时间越久,能让贺循记住的同学越少。
他转学的次数太多,小学转学到潞白,童年的玩伴只模糊记得几个名字,后来升学念初中,除了当时的女生同桌,他只记得几个经常一起打球的同学,只是短短两年也没结下太深厚的情谊,后来初二结束他回到临江,没有念初三,而是直接升到高中念高一,再后来出国念大学。
黎可在书房给自己换了张更舒服的椅子,书桌上也搁着自己的专属水杯。
确切来说,黎可以前的成绩并不算太差。
无人管教的孩子如果再缺乏目标和恒心,容易随波逐流,过着散漫自由的日子,黎可觉得自己的学生生涯大抵是愉快的,那时候她喜欢看书,迷恋漫画武侠小说和纸上一切脱离现实的故事,她在初中的成绩勉强还算过得去,要是再努力自律些,至少也能念一所不错的高中。
只是中考那几天,关春梅突然莫名其妙失踪,就像早些年黎可爸爸那样不翼而飞,黎可哭哭啼啼地去找,最后发现她这个不靠谱的亲妈在警察局蹲着——关春梅那时候迷上了打麻将,又眼红想赚大钱,跟相熟的麻友串通出老千,让人输了几千块钱,人家后知后觉发现不对,一气之下报警,关春梅就在警局里关了好几天,最后赔钱和解出来。
黎可的中考分数并不乐观,只能念一所不太好的高中。
学校风气不好,老师懈怠,也没有踏实念书的孩子,大家都是盲目从众地过着毫无压力的日子,等着某一天校门被打开,而后仓皇急切地飞向世界,成为社会机器下被碾压的一只的飞蛾,才会察觉世界的残酷早在那些散漫的青春里就定下了底色。
那时候老师说:“继续读,不读完不许下课。”
黎可眼花缭乱地抬头,恍然发现眼前的人影重叠,再定睛去看,年轻英俊的男人冷声道:“继续读,不要开小差。”
他的外公是有多爱哲学?黎可耐心读着手中这本满是亲手批注的深奥天书。
读到第三十页,黎可已经磕磕巴巴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只是机械地往下念。
第三十一页,她喝了一口水,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结,脑子像水泥一样凝固。
三十二页,她又偷偷看了眼贺循。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很安静地坐在字里,闭着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凝住,看起来像是已经进入了某种深思或者入定状态。
她心想:这么枯燥的书,一条注释就占了半页纸,连外公也在旁边备注抱怨说看不懂。
他是不是快听睡着了?
读到第三十三页,黎可打了个哈欠,手肘撑在书桌,再撑住自己的脑袋,吸了吸鼻子,再换了个姿势,趴在了书桌上。
再往后念几行字,黎可的眼睛已经饧了,眼皮轻轻一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贺循等了一会,而后听见了两道呼吸声。
略粗的那道,是躺在脚边的Lucky,似乎已经陷入了呼呼大睡的境地。
细而绵长的那道,是趴在书桌上的黎可。
贺循摸起手机,进入全屋智能程序,把书房所有的灯都关闭。
应该是很暗的室内,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一样的浓黑。
她静静地趴在那里,只知道呼吸清细绵长,其他的一概不知。
贺循的手指搭在书桌边缘,而后指尖滑过桌面摩挲,直到触及书页的一角,再将那本枕在她手肘底下的书轻轻地抽出来。
有什么被书页带动挪动了位置,轻轻撞在他的手背——那是她微微蜷起的手指,触感很软,纤细微凉。
他曾经握住过她的手腕,皮肤的体温很凉。
贺循很快收回了手,任她休息。
有风刮动窗棂,像是一下一下的敲门声,告知秋天已经来临。
贺循把身体倚靠在椅背,将椅子转了半圈,也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事情。
他也早已忘记——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班级的体育课在操场上活动,他折回教室去拿遗忘在书桌里的乒乓球拍,却发现教室里有人偷逃了体育课。那人位置在后排墙角,跟他跨越了半个教室的距离,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而头上胡乱地盖着校服外套,只有一把黑鸦鸦的头发露在校服外。
十四岁的贺循默默关掉教室刺眼的白炽灯,没有仔细看过她一眼。
十四年后再想看清她的模样,眼睛却没有给他机会。
第29章 她对他毫无兴趣
黎可第二个月的工资拿了两万。
其实是两万一,再扣除两年分期的一千,外加报销的一百五十块红焖羊肉,非常有理有据的一个数字。
五千少到让人愤怒,三万又多到让人心虚,两万刚刚好,既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偷懒,又能满足对画饼高薪的期待值。
黎可心情愉悦,脑子里已经在分配这钱该怎么花。
再切点水果送到书房,她笑眯眯的:“贺先生,刚做好的水果捞,葡萄去了皮,芒果凤梨都切成小块,红柚肉特别甜,您慢慢吃。”
“谢谢,麻烦了。”
“不客气。”她的嗓音和唇角都压抑不住雀跃,“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循看见了她比 Lucky摇得还欢畅的尾巴——狐狸的。
他不动声色:“今天很高兴?”
黎可翘着鼻尖,轻快地“哼”了声:“我哪天不高兴。”
她撑着下巴看他吃水果的姿势赏心悦目,毫不介意这时给他抛一百个媚眼暗送一百个秋波,嗓音甜甜,真诚无比:“贺先生,您真帅。”
贺循极其轻微地挑眉。
“看您这英明睿智的大脑,英俊潇洒的五官,开阔沉稳的气质,优雅魅力的谈吐,修长挺拔的身材,简直是天生的领导者,领导中的佼佼者……”
没记错的话,似乎曾经的某天她也是站在书房,用些微嘲讽的语气描述他是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
贺循平静问:“你以前是不是在加油站上班,然后被解雇过?”
“啊?”
黎可说:“没有啊。”
“认真想,真的没有?”
黎可认真想了想,确定:“我没有在加油站上过班,为什么这么说?”
贺循轻描淡写:“因为你经常油枪滑掉。”
黎可愣了几秒,而后瞬间破功,忍不住趴在书桌哈哈大笑起来,救命,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从这个男人冷漠的嘴里正儿八经地说出来,就真的很好笑,就好像孙悟空在五指山下镇压了几百年,出来后先跟唐僧唱了段 Rap。
她的笑声好清脆好嚣张好刺耳,连书桌都蹭着她的衣角一直发出摩挲声,甚至 Lucky都凑过来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她,但贺循长睫低敛,岿然不动,还在慢条斯理地吃水果捞。
最后黎可揉着发酸的唇角,倒在椅子上喘气。
“笑够了没有?”他眉眼和语气都无比淡定。
黎可抿紧嘴角憋笑,猛猛点头:“您的笑话真的太权威了,好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陈年旧冰块……”
黎可又被扣了一次。
后来这就变成了一种惯性——在此后每个月发工资的当天,黎可都会主动招惹贺循被罚一次钱,不然总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只要钱到位,连面无可憎的老板都变得闪闪发光起来,黎可毫无罚款压力地打开了家里从未用过的音响,放起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很好的音质和很棒的立体音效,连煮菜的时候锅里的冒泡的酱汁都在跟着跳舞。
当然,为了避免老板指责,黎可特意给贺循点了一首《越来越好》:“……假期多了,收入高了,生活越来越好……幸福的笑容天天挂眉梢……”
时间转眼从春到秋,刚开始还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现在是秋高气爽心情开阔,黎可在白塔坊得心应手,还有Lucky和小欧的陪伴。
他们在花园里玩飞盘和球,常常会有花花草草要遭遇一点小磨难,Lucky叼球奔跑的姿势越来越飘逸,常常能在半空中腾飞起跳,再来个利落的鹞子翻身带着球折返,惹得黎可都要在一旁疯狂赞美鼓掌。
当然,花园的空间不如外面的大草坪开阔,墙角草木茂密,Lucky的球和飞盘经常飞到草丛树梢,黎可还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帮忙捡球,找个棍子把挂在树尖的玩具给捅下来。
那天小欧一手飞扔,又把球扔到了树上。
黎可费了半天劲,还是没把卡在枝桠间的球弄下来,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看,换了帆布鞋回来,再拍拍手,身姿灵巧地攀着树枝爬到了树上。
她可不是那种端庄淑女的文静女孩,以前跟班上男生打架也不在话下,跟人吵架更是一把好手,小时候也没少爬树摘邻居院子里的果子。
球死死地卡在树枝之间,小欧和Lucky眼巴巴地仰头望,黎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球拨弄下来,底下两个孩子捡着球一声欢呼雀跃,黎可却努努嘴,撑着树干犯难——上来容易下去难,这个高度,她跳下去要崴脚了。
小欧问她怎么还不下来。
“我今晚要在树上睡觉。”黎可坐在树梢,晃着腿,让小欧去屋里拿她的手机来拍照。
黎可换了七八个Pose,叼着树枝在树杈坐着躺着靠着挂着,小欧尽职地给妈咪拍了上百张照片,最后问:“你怎么还不下来?”
“我下不来了。”黎可蹲在树上发笑,“太高了。”
“我去搬个凳子?”
搬凳子没用,树底都是露出泥土的虬结树根,没有凳子落脚的地方。
小欧有点急了:“那怎么办?”
黎可撑着胳膊、垂着腿往下掂量自己能跳的高度:“我试试……看看怎么跳下来。”
小欧站在树底下仰头,伸开双臂:“会不会摔跤?”
“小欧你走开。”黎可不让小欧站在树下,“不用你帮忙。”
还是Lucky把贺循给带过来了,他站在花园,又莫名其妙地蹙起了剑眉——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很随意地站在高处,摞凳子擦书柜很危险,爬上窗沿擦窗户也很不安全,更别提当着孩子的面爬这么高的树。
小欧解释说妈妈帮忙把球从树上弄下来。
“一个球而已,弄不下来可以再买。”他冷冰冰地训人,“不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
黎可坐在树杈,偷偷跟小欧挤眉弄眼。
“你在哪?”贺循蹙眉,仰起了脸。
黎可冲他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这个女人惹人心烦又没礼貌,贺循听着声音方位往前走了几步,听到头顶她鞋子踢着树干的声响,晃着腿,一声声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她跟小欧,就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经历像,性情也像,一点也不靠谱。
并不是很高的高度,贺循向她伸出了手,语气虽冷却平静:“能不能碰到我的手?试试这样能不能下来?”
黎可看着眼皮子底下这只修长洁净的手,扭过头:“你走开,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能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贺循对她伸出的手都会落空,她似乎不屑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自己就能搞定自己当下的局面。
黎可的确这么想,就这么点小事,犯不着让人伸以援手,显得自己有多娇弱无力。
她能自己上去,就能自己下来。
黎可抱着树干,换到另一个树杈蹲着,再打量地面,最后选了一个稍稍平坦的落脚点,手指抓住树枝,探出腿,贴住树干,把身体重心一点点地往下滑低,小欧看着,知道她想要跳下来,搂着Lucky说小心点,黎可已经把身体贴着树干撑到了最低点,做好准备要往下跳。
放开手的同时,她的脚尖和膝盖用力往后一撑,看准地面,从树上跳下来——
地面不平,还是有点高,不知道会不会崴脚。
旁边的男人突然蹙眉,挪了下脚步,长长的胳膊伸手一搂,捞住了往下跳的声响和体重。
黎可冷不丁撞上了贺循的胸膛。
脚下看似平坦的落叶下是凸起不平的树根和泥块,贺循被她迎面一撞,两人根本不稳,同时都趔趄了下,贺循手臂挟紧把人稳住,黎可更是下意识揪紧了衣袖,再被贺循宽阔紧实的胸膛撑住才定住身形。
黎可吃痛皱眉:“靠。”
贺循晚了一步,伸臂拦住的是黎可的肩膀,她的上半张脸撞在了他的肩胛骨,鼻子被他的突兀横亘锁骨一硌,隐隐发酸发痛,下半张脸埋在平坦温热的胸肌,似乎还有男人强而有力的心跳、温热的体温和洁净好闻的气息渗入鼻腔,手指用力揪住他的衣袖也能感觉衣料下手臂肌肉的绷紧和皮肤的弹性。
别看天天坐着不动,身材还挺有料的,黎可稀里糊涂地想。
她的鼻子好酸好酸,酸到都快流鼻血了。
“站稳了吗?”贺循面色平稳,眼瞳乌黑,冷淡地问。
目不能视,只是凭直觉去捞人,贺循的下巴和颊颌被黎可的脑袋冲撞过来,也是隐隐生疼,有毛绒绒的头发贴在他颊颏脖颈,甜腻腻的香极有侵略感,并不是那种滑顺如水的发质,略有些毛躁和硬直,惹得人皮肤发痒生乱。
他只能紧皱着眉等黎可站稳,但手臂搂住的身体有迅速的直觉判断——不是那种娇小纤弱的身形,身量在他下巴的高度,纤秾合度,能感觉到女性的柔软和玲珑起伏的曲线,还有别样的淡淡女人香。
“你干嘛撞过来。”黎可鼻音嘟囔。
不过几秒的接触,贺循已经触电似的松开了她,垂着手,他皮肤霜白,脖颈下巴的皮肤被她撞得微红,冷声问:“你确定自己跳下来没事?”
黎可踩实地面,揉着鼻子没说话。
“扶着你贺叔叔。”她跟小欧说,噘起嘴,“以后不许到这种角落玩,连块平整的地都没有,都是泥巴草堆,乱糟糟的。”
妈妈语气闷闷的,小欧觉得是自己惹祸,垂着脑袋,乖巧地牵住贺循的手走回露台。
黎可是个颜控。
男色诱人,男色当前,特别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心无杂念地欣赏一下,并不过分。
她这二十八年已经爱过了好多男人,漫画里的帅哥,书里的潇洒侠客,小说里的痴心主人公,还有电视剧里的男明星和小鲜肉,少女最爱做梦的那几年,她每看一部偶像剧就换一个男神,剧还没有播完,她的男神就像流水席一样从心里滑过。
即便是谈恋爱找男朋友,她的每任男友,即使别的拿不出手,但个个都顶帅,颜值排行垫底的是初三谈的那个初恋男友,但也能称之为清秀佳人,只是看久了,黎可也觉得一般,草草分手之后,就把这人埋葬在记忆最底层,权当是自己恋爱史的瑕疵,绝不拿出来展示。
这么多年关春梅唠叨着让她结婚,不是洁身自好,也不是不爱钱,实在是下不去嘴,想着跟个其貌不扬甚至缺陷明显的男人接吻睡觉,也许还会被要求生个不如小欧好看的小孩,再愧对两个亲生孩子,无论如何黎可就迈不过心理这关。
黎可心想,她会在四十岁之前继续谈恋爱,等到四十岁之后,那时候小欧已经长大成人,自己也没什么负担,她就跟亲妈关春梅一样,什么都不讲究,就过点市侩俗气又想怎么咋呼就怎么咋呼的逍遥日子。
上一段恋情已经分手好几年了,黎可一直空窗期,如果现在能遇上个英俊帅气又能看对眼的男人,在三十岁来临前谈个恋爱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个英俊的男人绝对、绝对不会是贺循。
抛媚眼给瞎子看,她对他毫无兴趣。
当然了,她也很笃定,他对她亦是如此。
贺循需要修剪头发。
他上一次理发还是在临江,贺菲看见贺循头发太长,也是惆怅叹气,小弟失明之后不再关注外型,头发长了因为眼盲也毫无感觉,除非是自己想起这件事,当时贺菲就拽着贺循,让发型师给贺循弄了个清爽利落的发型,还叮嘱他定期打理。
好的理发店会提供贵宾服务,无须贺循去店里,会有理发师带着工具上门,服务。
这次来的理发师是个潮男。
人约莫二十多岁,亚麻发色,发型烫出纹理,白背心外套着廓形西装,戴着金色蛇骨项链,拖着个黑色的工具箱,看着帅气又时髦。
黎可给他开门,把人领进了家里,说贺先生是自己老板,待会就下来。
理发的地方就在一楼,靠近洗手池,找个地方宽敞又光线好的位置,一应工具理发师都带着,黎可只需要把椅子搬过来,再铺上理发师带的地垫。
贺循还在楼上,两人正在布置,这位潮男理发师又擅长跟人打交道,笑道:“刚才你一开门,简直吓了我一跳,还以为遇见女明星了。”
这话太夸张。
黎可纯素颜,穿着一身黑灰卫衣,头发乱糟糟地挽着,挑起细眉:“真的吗?”
“真的。你的发型和脸型都很高级,比模特还漂亮。”
黎可害羞摸脸,天真无邪:“真的假的?这么说我都要脸红了,你也好帅哦。”
两个嘴甜又有眼力劲的人凑一起,这对话就肉麻矫情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贺循下楼时听见他们聊天。
“你的手指又长又细,做美甲一定很漂亮。”
黎可娇滴滴说:“你的发型也好帅好酷,项链也好好看,审美这么好,肯定有很多女生找你。”
理发师说:“什么时候你来我们店?我给你做造型。”
“我最近就想换个发色。你觉得我染个什么颜色好看?”
“你皮肤挺白的,五官又立体漂亮,今年流行的脏橘色就很适合你,染出来像童话公主。”
黎可笑得开心极了。
“那你给我打折吗?”她声音软得像沾糖的年糕,婉转起伏,“你们店的档次,我可消费不起呢。”
“你来肯定给你最佳优惠啦。”
黎可手指点着脸颊,嗓音幽怨:“我不信。你肯定对每个女生都这么说,不管老少美丑,就是揽客的手段而已。”
理发师举起双手投降:“怎么可能,我这人说话最实诚。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来,我亲力亲为服务,这样行吗?”
黎可掩唇,发出银铃般的轻笑:“那可说好了哦。”
这笑声停在耳里,只觉有说不出的轻浮和矫揉造作。
贺循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楼梯口,先一步的还有Lucky,聊天的声音瞬间结束,两个人都站起来。
“贺先生。”
黎可喊:“Lucky, 过来。”
她把Lucky带走,不要在旁边打搅贺循和理发师。
这家理发店以前也为贺循服务过,理发师事先知道贺循失明,走过去想扶他坐。
贺循冷淡拒绝:“多谢,我自己可以。”
整个理发的过程,贺循面上情绪极淡,但气势疏离冷漠而有距离感十足,理发师挥舞着剪刀,本来想秉持职业技能活络下气氛,但不知道为什么压根就不敢开口说话开玩笑,兢兢业业地问几句贺循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而后只顾咔嚓咔嚓地挥着剪刀,猛猛琢磨怎么把这颗冰山脑袋剪好。
直到黎可端来茶水,笑眯眯地问理发师和贺循要不要喝水。
贺循没说话,理发师也客气说不用,黎可看了眼贺循,点点头:“嗯,剪得很帅。”
她这张嘴说什么话都是信手拈来。
每天逗Lucky都是心肝宝贝小乖乖。
普天下的男人,在她眼里,没有一个是不帅的。
头发剪完,贺循又冷漠地上楼,黎可和理发师凑在一起收拾,说说笑笑,寥寥几句,两人已经互换了联系方式。
贺循坐在露台。
风吹过他开阔清爽的额头,风中也送来黎可笑眯眯地把理发师送出门的声响,两个人的声调都浮夸又造作。
他心里沉沉浮浮又冷冷淡淡地想:
如果这个女人皮肤白,五官又不错,那她脸上应该有个个性鲜明胎记或者斑疤,就像她的性格一样招摇,惹人注意。
黎可把人送走,伸了个懒腰,而后脚步轻快地去露台找贺循。
她身上带着那种愉快热闹的气息。
“跟人聊得很开心?”贺循眉眼低沉,冷声问。
他很不喜欢她那种语调。
“才没有呢。”黎可跟贺循告状,不乐意嘟囔,“这男的一个劲夸人,嘴甜得要得糖尿病了,油嘴滑舌的,看起来满肚子花花肠子。”
黎可自己也不逞多让——她自己可以这样,男的不行。
贺循耷着眼帘,冷冷“哼”了声。
黎可凑近他,托着腮,跟贺循眨眼,软声抱怨道:“下回剪头发,咱们不请他好不好?这人好讨厌的,老是缠着我说话,我不想再看见他。”
她刚才打听过了——这理发师上门一次,收费388。
反正是差不多的手艺,淑女辛辛苦苦剪一次头,才收28块钱,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活转给淑女干多好啊。
贺循起初神色不动,过了会,又模模糊糊地“嗯”了声,答应她。
第30章 白天不食人间烟火,晚上烟酒都行
休息日,黎可约蛮蛮淑女一起唱K逛街,说自己发工资,请大家吃自助餐。
三个人聚在一起,难得黎可没有懒声吐槽老板同事工作,而是始终笑脸盈盈,蛮蛮和淑女问她这么高薪到底是个什么工作,是不是老板对她美色垂涎别有居心,黎可当然摇头,简单说了白塔坊的情况,雇主双眼失明,活人微死,但没说他的名字叫贺循。
蛮蛮听完:“这样挺好,没有勾心斗角的同事,老板还看不见你的长相,免得被骚扰,这工作的确适合你。”
淑女想得更深:“他会不会要求你帮他穿衣服洗澡刮胡子?眼睛看不见,你得照顾他呀,这样是不是就有身体接触?”
“绝对没有!”黎可竖起手指,语气轻快得意,“他只是瞎了,又不是瘫痪,这些事情他都能自己做,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我们俩也没有任何身体接触……”
当然了,她从树上跳下来被他接住,这个不算。
说起瞎子,外面大街上少见,以前学校附近有个瞎子老头在树底下摆摊算命,她们仨还照顾过老头的生意,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盲人按摩店和残障学校,蛮蛮在医院上班,接触到的病人更多,说起自己科室以前有个女病号,天生失明,还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做饭做家务赚钱都不在话下,还会照顾孩子。
三人都感慨,跟医院病人和残障人士相比,普通人能拥有健康身体就已经很幸运。
蛮蛮说完医院的事,又想起点什么,掩饰地喝了几口水。
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蛮蛮的小动作逃不过淑女的眼睛,淑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以为她跟男朋友又吵架或者如何。
蛮蛮本来不想说,最后没忍不住,说:“我在我们医院看见徐清风了。”
她瞟了眼黎可:“他交了新的女朋友,是我们医院神经外科的杨医生,人挺漂亮挺有气质的……徐清风有时候会来接女朋友下班,前两天他来医院,正好看见我,还特意跟我打了声招呼……”
黎可撑着下巴看蛮蛮,觉得好笑:“你垮着脸,语气这么沉重干嘛?”
蛮蛮对她“啧”了声。
黎可不急不缓:“谈就谈嘛,跟我有什么关系?”
蛮蛮说:“我知道跟你没关系。就是有这么个事,正好又被我遇见了……我想着,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好好好,我知道了。”
淑女撞撞黎可胳膊:“你最近见过徐清风吗?”
“没有。”
黎可大方撩头发:“就去年我去新城区的售楼处上班见过,后来辞职后就再没遇见。”
城市并不大,但如果是不同生活轨迹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就只有寥寥数面,或者在人群里避而不见,甚至再也不见。
淑女问:“他妈妈最近怎么样了?”
黎可耸耸肩膀,表示不知道。
蛮蛮知道:“应该还行吧。乳腺癌也不算绝症,听说他妈妈手术化疗后就内退了,现在在家休养身体,有时候会来我们医院检查开药……我听科室的人八卦说,杨医生和徐清风就是通过他妈认识的,应该认识一段时间了,最近才确定关系。”
“那挺好的。”黎可懒声道。
蛮蛮看她懒洋洋的神情,心直口快:“你当初要是答应了徐清风,说不定现在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他妈天天在家帮你带孩子呢。”
黎可哼了声:“得了吧,讲不定我早早把就他妈给气死了呢?”
“你跟徐清风的孩子肯定跟小欧一样好看。徐清风他妈抱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在手里,我不信她不高兴,你看看你妈和淑女的婆婆带孩子,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疼孩子疼死了……”
淑女也插嘴:“Coco你嘴甜心活,其实能搞得定他们家,你当时就是被事情催着赶着,不愿意定下来……”
黎可皱起脸:“好了好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谁也不要再提。”
过去的事情,黎可不喜欢多讲,淑女和蛮蛮也很少在她面前说,只是今天突然多说了两句,难免替她惋惜,双双叹了口气。
黎可也不说话。
既然已经分手,那分道扬镳就已成定局,人都要往前走,徐清风恋爱结婚都是理所当然,黎可无所谓他怎么样,她自己更不是那种长情痴心、难忘旧爱的人,以前也从来没想过要跟徐清风走到哪一步。
平时不想着倒没什么,但偶尔想起这件事,黎可面上淡然,心里还是会莫名觉得有点闷。
徐清风的父母都是体制内的领导,自然不会喜欢黎可。
但偏偏徐清风喜欢。
徐清风认识黎可那年,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在基层警局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即便早就知道她是个性格经历和工作都离经叛道的单亲妈妈,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条溪流,鬼迷心窍地和黎可谈起了恋爱。
两人的恋情很快就被徐清风父母撞见,全家人都对黎可不满意,特别是徐清风的妈妈,绝对不允许根正苗红的儿子和这种歪门邪道的女人搞在一起。
那时候徐清风还很年轻,爱情也冲动热烈,不管父母怎么苦口婆心劝说都没有用,在家人的眼中变成了被盲目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子,而黎可变成手段高超魅惑人心的女骗子,在一次次的家庭博弈中,徐清风的妈妈在体检中查出异样,很快被确诊了乳腺癌。
这个病掐住了徐清风的七寸,也彻底击溃了他的恋情——徐母说,他要是不跟那个轻浮浪荡的女人断干净,她宁愿死都不会接受治疗。
徐清风只能沉默着答应。
徐母终于如愿以偿,治疗方案很快安排下来,切乳手术后还有化疗放疗和一系列的检查,那段时间徐清风疲于奔波照顾母亲,每每偷偷和黎可见面又割舍不下,他不敢忤逆父母,也丝毫不敢提起黎可。
有儿子细致入微的照顾,徐母经历着痛苦的癌症治疗,在重疾死亡的折磨下也会隐隐产生某种求生的念头——如果能多活几年,如果能亲眼看着儿子成家立业,如果能早点看见乖巧可爱的孙子孙女承欢膝下,那该多好啊。
徐清风敏锐地捕捉到了父母的这种念头。
新生命总会让人心软,这可能是他能跟黎可在一起的唯一一个机会——他想私下跟黎可领证,而后很快怀孕,他会告诉家里是他让黎可意外怀孕,让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获得父母的心软,成为黎可被家人接纳的敲门砖。
生孩子好像很难,说起来又很简单。
不过是在情迷意乱时忽略那层薄薄的橡胶品,两个月后就能查出心跳,五个月后就有隆起的肚皮,十个月后就能在产房抱出一个呱呱哭泣的新生儿,家庭就变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黎可身边所有人,包括关春梅都觉得这是个好方法,何况黎可早就已经当过妈妈,无论是心理和生理上都不难适应,徐清风跟她求婚,说他会当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爸爸,他会永远爱她。
黎可彻底结束了这段感情。
最后一次分手的时候,徐清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眼眶发红地紧紧抱着她,他说真的放弃不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说他会说服他的父母。黎可那时候态度很决绝,也说了很多中伤他的话,让他不要再来见她。
她喜欢徐清风,她也知道错过后不会找到更好的男人,他有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和端正沉稳的面孔,穿警服的样子会让女人心花乱颤,有很好的品性和经济条件,甚至工作和家庭都让人放心,他甚至对小欧很好也愿意带着跟小欧一起生活,而她只需要生米煮成熟饭,抱着一个纯洁可爱的婴儿送到被病痛折磨的未来婆婆面前,再做小伏低甜言蜜语获得好感,慢慢地被这个家庭接纳。
黎可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想过要生小孩,但小欧已经仓促地在肚子里,她稀里糊涂地把小欧生下来,原本以为的幸福结果变成了痛苦,她不可能在二十五岁再仓促地制造另一个小孩。生完小欧后黎可才想明白这件事,女人的子宫应该由自己决定,而不随便生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应该牢记的事情。
后来她和徐清风就不再见面,即便遇见也会远远走开。黎可心想,她真的乐见他和别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子,毕竟她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
休息日,白塔坊的家里没有其他人。
这一天贺循会独立完成所有家务,以保证如果未来他会落到某种无人帮忙的地步,他也能独自生活,不至于狼狈可怜。
临睡前,贺循带着 Lucky出门散步。
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便利店的夜班店员都是那位叫小余的年轻女生,她在潞白本地一所普通学院念书,打工之余还准备考研,每当顾客稀少的夜班时间,她都会坐在收银台看书复习。
门口响起叮咚声,小余从专业书里抬头,站起来:“贺先生,晚上好。”
贺循牵着 Lucky,收起了盲杖,慢步走至收银台:“你好。”
他穿着薄款风衣,长长的衣角被风掀起,宽肩长腿,就连站立和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有一双看不见却引人入胜的漆黑眼睛,他的导盲犬名字叫 Lucky,他每次只在深夜出现,需要的只是一支打火机、一包烟和一罐酒。
小余说:“您好久没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他出现在便利店的频率低了很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次,甚至有段时间很久很久都没有来,那次小余以为他已经不会再来,还暗自惆怅了很久。
贺循没有说自己不来便利店的原因,只是很温和问:“还在看书?”
“嗯。”小余羞涩地应了声。
她想报考的学校很好,需要很高的分数,但小余家境普通,家里巴望她早点工作养家,她只能白天念书晚上在便利店兼职,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复习。
来得次数多了,即便再寥寥数语,贺循也大概知道她的情况。
上次来便利店,贺循递给这个年轻女孩一张名片,名片上是秘书曹小姐的电话,他说如果她需要任何帮忙的话,可以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夜班兼职对一个还要挤出时间念书的学生而言太辛苦。
小余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太贫弱,她也不需要资助或者什么帮忙,后来她把那张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
天气已经转凉,河边的风很冷,小余知道贺循会带着Lucky在河边走走,而后在椅子上坐一会再离开。
“您想吃点东西吗?关东煮或者喝杯咖啡,还是其他?”她的脸蛋涨得通红,“或者我可以给Lucky吃根烤肠?老板说我可以吃这些东西……我,我请您,不要钱的……”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哦,好的……”小余垂首,她还是不擅长跟他聊天。
贺循走出了便利店。
便利店在街道的拐角,透明玻璃门的视野宽阔,她扭头可以望见贺循领着Lucky穿过马路,他有时候会在那条长椅上坐一会,她能看见他的背影,但如果他带着Lucky走到河边慢跑绿道,或者走远,她就看不见他。
小余知道他就住在白塔坊,是巷子深处门口有仙人掌的房子里,但那扇暗红色的大门永远紧闭,她也不好意思敲门。
贺循带着Lucky在河边散步,晚上十一点的河道,几乎人类的绝大部分声响都已暂停,只有远处车子驶过的声音和极偶尔的行人路过,上次有个夜跑人看他坐在河边,以为是出来跑步遛狗的,问这么站在那么黑的角落,盲人无所谓光亮,走路只凭引导、双脚和记忆。
这一年,Lucky已经能记住白塔坊很多条路线,知道便利店怎么走,怎么走在河边的哪条绿道,会躲开大声喧哗的人群,也会绕开地上的障碍物和香蕉皮,会用身体丈量限行栏杆的通行宽度。
贺循散完步,会解开Lucky的导盲鞍,让它在河边绿道自由自在地跑一会,自己坐在长椅上抽烟。
以前贺循不喜欢抽烟,偶尔应酬会有人递来香烟和雪茄,他基本拒绝,但如今无所事事,他并不介意自己染上一个坏习惯,何况深夜独自一人徘徊河边难免引起人的误解,后来贺循就学会了点燃一支烟,避免好心路人的搭讪和问话,也让自己的发呆显得没那么刻板。
很淡的烟草味,有一点被吸入肺腑,余下都被夜风吹散,贺循不知道自己陷于遥远路灯极黯淡的光晕里,似乎和树影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指尖的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他习惯坐在长椅一侧,听头顶树影摇晃,听猎猎风声滑过身体的痕迹,还有外界零星一点半点的声响。
风里隐约送来零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的,鞋跟敲击地面,清脆而随意。
这脚步声停止。
而后是一声清脆悠长的口哨。
贺循莫名敛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再听见的是 Lucky的声响,折身回来的奔跑,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欢畅。
Lucky的声音突然消匿。
片刻之后,贺循开口:“Lucky?”
Lucky没有回应。
贺循提高音量再喊 Lucky,蹊跷地没有一丁点动静。
轻微的声响泄露,似乎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和小狗爪子落地的轻响交织在一起,越走越近——贺循姿势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
有人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下,椅子的承重明显有了变化,又有东西搁下,发出的声响是金属链条和塑料袋撞在一起,似乎是皮包和塑料袋,这人的身体似乎扭了扭,因为椅子发出了刮蹭的动静,似乎是衣物滑过。
这个人不说话,只有 Lucky在旁边欢快的喘气。
贺循垂手敛目,默默吸着手中的烟,他的头发和衣角都在风中微微掠动,指尖的火星在黯淡的光线里发出一点微光,烟雾还未团聚就被凉风吹散在夜色中。
没有人说话。
只是坐在长椅另一侧的人的身体滑了过来,靠他越来越近,她侧着身,手肘支在椅背,眯着眼,撑着下巴,近距离观赏他抽烟。
她冲着他轻轻吹了个口哨。
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路过,被路过的小流氓起哄的那种调调,轻浮的,肆意的。
贺循眉眼不动,不搭理她。
风拖曳着她的轻快语气,还有饶有兴味的笑,脆生生的,像枯荷里残存仅剩的一支青荷叶,还有摇摇晃晃慵懒:“瞧瞧这是谁呀?怎么这么眼熟。”
她一来,夜雾就开始散去,就是白天的热闹光景,太阳释放热度,连风都在雀跃。
贺循嗓音低缓:“怎么是你?”
“嗯哼。”她的声调有如水浪的起伏,银色的弯钩被冲上岸边,“怎么不能是我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贺循抬了抬下巴,轻声问。
“回家,路过。”她声音懒散倦怠,比平时在家更松散,没个正形,像受潮要塌的糖人。
“这么巧?”贺循淡声问。
“就是这么巧,我跟朋友唱K聚会,刚刚散伙回家。”
贺循想起来——她的夜生活应该丰富多彩,有时候下班急赶着要走,也会特意换衣服出门,而第二天早上又是急匆匆又哈欠连天地赶来白塔坊上班。
“每次晚上我回家打车,会从旁边这条桥经过,路过这片地方,我会顺便看看有没有一只可爱小狗。”黎可凑得再近了点,风吹来她身上混杂的气味,有点甜香,还有股火锅烧烤味,甚至一点酒气,她冲他挤眼睛,“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有一次我洗衣服,在某人的口袋里发现一张便利店的小票。”她拨弄被风吹乱的头发,狡猾地笑起来,“白天不食人间烟火,晚上烟酒都行,不愧是咱们贺总呀,深藏不露。”
贺循垂眼,沉默吸了口烟:“你介意的话,可以坐远点。”
黎可笑了声,再探着腰,把一旁的保温袋拖过来,窸窸窣窣地打开,很快也有一罐酒握在手里,她指尖拧开,跟贺循碰了下杯。
“介意什么?我看起来像烟酒不沾的人吗?”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我也有,干杯!”
贺循问:“你哪来的酒?”
“我们吃宵夜嘛,特意给我妈打包的烧烤,还有喝剩的酒,我妈喜欢这口。”
贺循不说话。
黎可打开了保温袋,自顾自地吃起烤串:“你要不要?”
他静声沉气:“不,谢谢。”
有东西已经怼到了贺循嘴皮子上,烤得干焦的肉串,还是热腾的,冒着油脂和干料的香气。
“羊肉串。这家店很好吃的,拿着。”
贺循忍不住蹙起眉棱。
离得近,黎可胳膊肘怼他:“你都抽烟喝酒了,不配点烧烤有意思吗?”
他抬起手,先碰到了她发凉的手指,再慢慢握住她手里的羊肉串,沉默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黎可甩甩头发,“味道还行吧?”
贺循默然点头。
他这几年都没吃过这种烟火气的食物,很多年前他更常去吃日式烧鸟,但日式料理的味道寡淡,也不如这个香料浓郁。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吃烤串,喝酒的确要配食物,不然再醇香的酒液也是寡淡无味,贺循入夜后不吃东西,适可而止地把嘴里的味道咽下,停了会,他问:“你是不是在偷偷喂 Lucky?”
黎可呵呵干笑:“Lucky说既然主人破戒,它也要破戒,这叫上行下效。”
她又说:“你放心,有两串羊肉是特意给小欧烤的,没放调料,小狗也能吃。”
吃完烧烤,黎可开始舒舒服服地坐着喝酒。
她穿了双皮料硬挺的棕色短靴,长腿笔直雪白,牛仔短裤的金属腰带时不时刮在长椅上,黎可拽拽短裤,伸手拍拍自己凉飕飕的腿,身体往下瘫,换了个舒服坐姿,把长腿抬高,短靴架在铁栏杆上。
听声音,贺循觉得她应该是光着腿。
他能想象她的姿势,语调平直:“你的坐势是不是不太雅观?”
黎可做了个高难度的跷腿姿势,双臂架在长椅上,仰着头,很无所谓:“有什么关系?走光你也看不见,这里黑灯瞎火的,夜里没有其他人。”
贺循皱眉,抿唇想了想,脱下风衣给她:“穿好。”
风有些凉,黎可毫不客气地披上了他的外套,把自己紧裹,笑嘻嘻赞美他:“您真绅士。”
阔大的外套还带着体温,有股温暖的香,黎可闭着眼,深吸了一口:“衣服真香。”她给他熨烫衣服的时候,熨烫机里会加一种专门的柔顺剂,他的衣服都有一种熨帖的木质淡香。
是他的衣服,贺循心头有种莫名的微妙……的确觉得她言语过于轻浮。
黎可裹着温暖外套,能在这里偶遇贺循也觉得心情甚好,摇头晃脑地喝着自己的酒。
她今天其实已经喝得不少,只是酒量绝佳,不至于喝醉,微微有点酒醺。
被夜风一吹,那点醺意更是微乎其微。
贺循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淡声问:“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我酒量好着呢。”黎可仰着头,自豪道,“喝多少都不醉,不是我自夸,一般男人我都能把他喝趴下,哪个朋友喝酒都要找我救场。”
他的声音在风里很冷静:“从哪里学的喝酒?”
黎可慢慢啜吸了口酒液,把冰凉的液体咽下喉咙,声音缓慢而冰凉:“以前在酒吧卖过酒,能喝得过那些喝酒的男人,才能赚钱啊。”
她歪撑着脑袋,脑子微微有点晕眩,闭上了眼睛。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在酒吧卖酒,一打酒的提成能赚到50%,酒当然要喝得很厉害,也要忍受很多言语和骚扰,闹得最激烈的那次,她挥着酒瓶把客人的脑袋给砸开了花,那个男人脑袋汩汩冒血躺在地上呻吟,还叫嚣着要弄死她。
当时来出警的人是徐清风。
她的衣服被扯坏,袒露一片雪白的胸脯,只能用手捂住衣料,徐清风把警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警车,去了警局,那时候她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发,假睫毛刺得眼睛发疼,把脸埋在凌乱的头发里。后来分手的时候,徐清风说那天晚上她的妆花了,脸色艳丽又雪白,像雪地里的玫瑰花,他看一眼就记住她的长相。
黎可又喝了一口酒。
那一会,贺循觉得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好像陷入了某种编织成网的回忆中。
贺循去过很多种的酒吧,他知道那些卖酒女郎的形象——他不喜欢她这种样子。
他冷沉默然地喝了口酒。
黎可很快又睁开了眼,把被风弄乱的头发拨弄回脑后。
“你呢。”她换了个话题,平平静静地问他,“为什么深夜坐在这里抽烟喝酒?”
“睡不着。”
许久之后,贺循轻声说。
和吃饭一样,睡眠也变成了一种只维持生存的需要,他不喜欢早睡,睡得越多越精神消沉,睡得越久梦境越凌乱。
他不喜欢做梦,不喜欢在梦里过着以前的生活,不喜欢梦里看见的一切细节,更不喜欢醒来的那个瞬间。
黎可也沉默了很久。
她以前从没问过他这类问题:“眼睛不会再好了吗?”
贺循平静道:“不会。”
“再有钱也不行吗?”
他反问:“钱能改变一切吗?”
能买到生命吗?能恢复一模一样的健全吗?能拥有幸福吗?
“什么时候出意外?”她问。
贺循不介意回答她:“二十四岁,滑雪摔跤,撞击到大脑,伤到了视觉神经,后来工作太忙没有及时治疗,爬山的时候失明。”
他这生的运动爱好都已经划上句号,有一段时间清露和家人想让他出门,想带他去旅行,接受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但他已经不会再要想去打球、爬山、冲浪,在不同的城市漫步——他已经见过最好的世界,再不可能拥有更好的记忆。
黎可撑着下巴:“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事业、爱情,爱好,生活无趣,回到了潞白?”
贺循没说话。
黎可轻轻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撩起眼帘,目视眼前的黑暗:“同情我?”
黎可笑了下:“没必要。”
她的同情抵扣了每月两千块,已经很够意思了,谁能像她一样这么大方,不跟雇主计较工资。
“你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黎可耸耸肩膀,“我还在给你当保姆呢,我更同情自己。”
“你说的没错。”贺循喝了口酒,“我没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风一遍遍把她的头发吹乱,时而刮到她的脸颊,时而刮到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喝着各自的酒。
良久之后,贺循开口:“回家吧。”
黎可已经酒喝完,站起身,把东西丢进垃圾桶,跟他说:“走吧。”
他已经牵住了 Lucky,夜风中的语调沉稳镇定:“晚上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
风一吹,又把她吹得飘扬雀跃,她忍不住笑起来:“得了吧,你比我还不安全。”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先应该送谁。
“咱们各自走吧。”黎可抱着手,脚尖蹭蹭地面,笑道,“反正都不远,你牵着 Lucky,遇上危险让它咬人,这片我也熟,经常很晚回来。”
贺循喊她:“黎可。”
“我走了。”
她已经转身跑开,脚步很轻盈也很洒脱。
贺循不自觉地朝她迈去,又茫然顿住脚步,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位置,不知道她在何处:“黎可。”
她清脆慵懒的笑声远远传来:“贺循,我走啦。明天见。”
Lucky走到贺循身边,蹭着贺循的腿,想要领着他回白塔坊——连 Lucky也不认识黎可家的路呀。
贺循打了电话给黎可。
他握着电话:“到家后你可以挂断电话。”
黎可走在路上,身上还裹着他的风衣,轻笑:“你今天晚上很绅士嘛。”
她忍不住揶揄他:“上次我在游戏厅上夜班,半夜两点回家让你接我,你也没搭理我,怎么?现在这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
贺循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如果那次你好好跟我说话,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黎可冷冷哼笑。
她在踏进家门前挂断了这通断断续续又沉默的电话。
贺循收起了手机,把未抽完的香烟和打火机都放进了垃圾桶,连同着购物小票,最后牵着Lucky回家。
这个女人。
她随意跳脱又任性混乱,对她其实他不应该想太多,也许凭直觉和本能去面对她更合适。有时候,想的越多越混乱,想的越多越奇怪。
贺循隐隐期待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而是一个冷风阵阵的阴天,黎可也并没有来白塔坊,她打着哈欠跟贺循请假:“昨天晚上洗澡,我家的水管突然爆了,漏了一屋子水,我今天找人上门修水管,请一天假。”
贺循只能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