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贺哥”还是“贺循哥”还是“贺循哥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冷了,黎可早上更起不来了。
她每天早上都是踩点上班,一路狂奔进家门,宛如八百米体测的终点会有体育老师掐表计时,白塔坊的终点也会有个面无可憎的教导主任站在厨房煮咖啡,在她叮叮当当踏进家门的同时拿起手机。
手机读屏报时:七点三十六分二十八秒。
黎可迟到了六分钟。
教导主任衣冠楚楚,面色冷清,好似下一秒就要拎她去办公室写检讨:“你迟到了。”
黎可依旧有各种迟到理由。
“我……我买了糯米糕……”
她头发蓬乱,倚着岛台叉腰喘气,“你要不要尝尝?是附近一家挺有名的老店,买的人可多了,还要排队。”
在黎可的巧舌如簧下,每天早上的迟到都是情有可原,五分钟以内的迟到已经被视为正常上班时间,争取到了不被罚款,超出五分钟也有正当理由。
家里的早餐都是牛奶咖啡、培根煎蛋、面包三明治……黎可已经吃腻了,宁愿早上吃外食,当然在早餐店买早饭的时候也会给贺循带一份。
所谓吃人嘴软,四两拨千斤,在黎可眼巴巴又软声央求下,贺循也不好说出要扣她一千块这么冷酷无情的话。
今天的早餐食谱已经被忽略,变成了中西结合的咖啡、烤时蔬,还有几种口味的糯米糕。
贺循用刀叉把圆圆软软的糯米糕切开,优雅地塞进嘴里,问她:“是不是××路一家很小的店,店主是个驼背的奶奶?”
黎可点头:“你也知道哦?不过老奶奶年纪很老了,已经不出来了,现在店主是她的儿子儿媳。”
他当然知道——因为小时候就吃过。
即便看不见,贺循也能听见黎可时不时的哈欠和迟缓的反应动作,他问:“你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黎可说十二点。
“几点起床?”
黎可打哈欠:“七点零五分。”
两人同样的休息时间,贺循每天早上六点准时醒来还能神清气爽,黎可比他晚一个小时起床,依然精神萎靡。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她居然能睡到七点零五分起床,剩下的二十五分钟时间,至少有十五分钟她应该在路上,留给自己的清醒时间不足十分钟。
黎可说十分钟时间已经足够,她换衣服洗漱完就直奔白塔坊,连头发都不用梳。
贺循又蹙眉,脸色暗沉下去——她不仅衣着破旧随便,甚至每天顶着一头没睡醒的乱发走进家门,可偏偏下班的时候又换衣服又化妆,因为知道要出门见人。
“上班不注重一下自己的形象吗?”贺循问。
黎可懒声回:“我每天早上能洗脸刷牙再出门就已经是对这份工作的尊重。”
沉默片刻,贺循问她:“我每个月付给你的工资不值得更尊重的对待吗?”
还有他每天早上对她迟到的宽容。
黎可张张嘴:“我都给你带早饭了。”
贺循抿抿唇,淡声道:“或许你每天晚上可以早睡一点……我希望我的员工能有个更干净整洁的面貌,而不是不修边幅走进家门。”
“我每天晚上都洗澡的好不好。”黎可忍不住无语,“还是你要我每天早上进家门再洗个澡消个毒?”
“再说了,你又看不见,我修不修边幅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黎可嘀咕,“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多早啊,我上学也就七点半到校,念书的时候就每天都睡不醒,现在工作了还要早起,提心吊胆担心迟到,上个班跟上学一样苦。”
她真的很爱睡觉。
早上要多睡五分钟,白天要补觉,周末要睡懒觉,只有晚上神采奕奕。
贺循随口而言:“也许住家的工作更适合你……”
“谁会想当二十四小时的住家保姆啊?”黎可想也不想,语气简直匪夷所思,“那不得无聊死了。得了吧,我可是要享受夜生活的人。”
贺循莫名愣了下,而后耷着眼睫,淡声道:“那最好不过。”
他又把肩背挺得笔直,放下手中刀叉,语气优越感十足,又慢条斯理:“我也不想二十四小时都听着家里的噪音。”
餐椅很快被推开,贺循站起身来,迈步上楼,又略微抬了抬下巴,喊黎可身边的Lucky:“Lucky,走吧。”
黎可目光瞥向餐桌,再瞟他一眼。
吃糯米糕的时候气氛还挺好的,怎么突然这人就好像有点生气似的走了?
过了会,黎可也起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整理身上衣服,再把头发梳高扎成丸子头,最后想了想,摸出口红对着镜子涂抹——这个雇主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眼睛看不见也有洁癖,自己每天收拾得清爽利落,连对员工都有形象要求。
即便早上再困,中午的休息时间,黎可还是会去书房给贺循念念书。
盲人接收外界信息都要依赖听觉,不管是手机里的娱乐还是读书工作,黎可已经旁听那些快速枯燥的读屏声到觉得无趣难听的地步,贺循听她念书的时候会倚在椅背闭着眼睛,看起来好像是一种休息。
当然,她并不介意他在这个时候休息。
外公留下的手札很多,几乎整整有一抽屉,其中不仅有读书笔记,还有工作记录和自己写的文章,甚至有些书上也有笔记注释。从文字里就能看出是一位慈爱又严谨认真的老者,甚至能想象当年他伏案写字的情景。
初高中那几年,黎可也很爱看书。
实在是上课无趣,坐在角落又够隐蔽,黎可也不喜欢在课堂搞小动作,于是常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打发时间,早期她和班上女生一样喜欢看三毛和席慕蓉,很快又开始迷恋古早言情小说,再后来她对这些小女生的情情爱爱嗤之以鼻,紧接着陷入连载漫画和武侠小说的巨坑里。
高中毕业后黎可就很少接触书本,一来她在邻市的专科学校念了个不知所谓的专业,上课内容都是敷衍的,只有频频安排的工厂低薪集体实习,二来她那时候已经忙于上班兼职,开始享受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的乐趣。
黎可给贺循念书也有偏好。
她不喜欢念那些高深枯燥的理论、哲学理科和工作应用类文字,每次贺循递过来一本高深莫测不知所云的笔记本,她总要皱着脸翻几页,而后若无其事地跟贺循说:“外公说,这本书都是糟粕,所有笔记都是胡说八道,不值得读。”
贺循闭着眼睛不说话,只会曲起手指,叩两下书桌,礼貌翻译就是让她少废话。
如果碰上她感兴趣的,特别是小说和野史故事之类,还没等开始念,黎可把贺循晾在一旁,自己先一目十行浏览,还能对书中内容点评一番。
窗外凄风苦雨,书房温暖如春。
不用动手干活,只用动动嘴皮子的时光大抵还是轻松愉快的,何况贺循只有在这个时候最宽容和善,既不会冷脸冷声对人,更不会说话挑剔,大概是知道把人惹着了就没谁能给他念书了。
黎可坐在他身旁,喜欢跟 Lucky一样把自己蜷在椅内,身上搭条轻薄温暖的羊毛毯子,把书籍或者笔记本搁在膝盖上,撑着脸颊一字一句地念,声音懒洋洋又引人入胜。
有的时候,黎可想偷懒不干活,就会故意在书房赖着不走。
今天擦柜子和明天擦柜子有什么区别,反正那些柜子也很少有人碰,今天保养地板和明天保养地板也没有区别,毕竟家里大部分地方都无人踏足,活少干一点,她的快乐就能多一点。
在书房待的时间久了,黎可发现贺循经常会在书房里打游戏。
打游戏?!
怪不得他每天那么长时间呆在书房里。
有些大众玩的游戏做了无障碍适配,可以通过读屏和语音播报进行操作,黎可第一次看他玩虚拟射击游戏的时候人都傻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简直是枪枪爆准的神枪手,完美的S级通关,她站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黎可自己也玩游戏,战绩还算不错,她蹭在贺循身边不肯走,跃跃欲试又死皮赖脸地想跟贺循PK。
贺循没赶她去干活,而是极为大度地让她来试试。
“如果输了你要怎么办?”他淡声道。
“你想怎么样?”黎可不信自己能输给一个盲人,“我游戏玩得很好的。”
“不想怎么样。”
他倚在单人沙发里,清白面孔深沉镇定,略微挑着眉尖,平静笃定地说,“我要听你喊我一声哥。”
报仇——报他以前天天喊她“黎姐”之仇。
黎可也挑眉:“我只乐意别人喊我姐,不管是黎姐,还是 Coco姐。”
“愿赌服输。”贺循摁下了开始。
除非是靠视觉取胜,黎可在游戏中总是比贺循慢一拍,盲人的听觉远超于明眼人,同样的游戏熟练程度,他甚至都不需要知晓那些眼花缭乱的视觉效果,只用耳朵抓取最快的声效,而后一矢中的,在黎可眼睛耳朵还没反应的时候就被他迅速击倒。
她唯一只剩“能看见”这个优点。
最后黎可望着惨不忍睹的游戏画面皱眉。
“嗯?”
身边男人轻轻松松捏着游戏手柄,漆黑眉眼舒展,薄唇似乎有翘起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是“贺哥”还是“贺循哥”还是“贺循哥哥”?
前者听着像个小混混头目,中间听着像青梅竹马,后者听着像调情。
可她只喜欢当姐欸。
黎可重重地努了努嘴,伸手探向了身边的果盘,摸起一颗绿澄澄的晴王葡萄,反手一递,直接塞进了贺循嘴里。
她可真没客气,葡萄硬生生地堵住了贺循的嘴唇——圆溜溜的葡萄,不软不硬的果肉,指腹下男人的嘴唇柔软温热,看似薄唇的触感又好像饱满丰盈,还有鼻尖的呼吸暖意,唇际的皮肤是年轻的弹性,极轻微的粗砺感……那是年轻男人藏在皮肤下的胡茬,蹭在指尖有令人生痒的触感。
冷不丁有东西贴住嘴唇,贺循完全愣住,下意识地被手指的施力被迫含住了硬塞的葡萄,薄唇的翕合的同时轻吮住了拢着葡萄的指尖,那是她的手指,微凉的纤长指尖和指腹的细腻纹路,极轻微地陷于两片温暖湿润柔软的薄唇中……
黎可缩回了手,暗自用力地搓了搓手指,想把那种莫名其妙的触感从指尖搓掉,她握着游戏手柄,心不在焉地移动着游戏画面,讪讪道:“大哥吃你的吧。”
贺循没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咬破了葡萄果肉。
别样的清甜,从舌尖传递整个唇腔,再咽入喉咙,尖锐喉结轻轻一滚,所有的甜度俱化进了身体。
第32章 贺循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轻浮
班主任频频强调,好学生靠近坏学生会误入歧途,坏学生影响好学生就像锅里的老鼠屎,所以班上有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两个团体互不越界打搅。
这话的确说的有道理。
自打黎可和贺循一起打过游戏,每天中午念完书她就磨磨蹭蹭地不想走,使劲浑身解数、款言软语地诱惑贺循再来玩局游戏。
当然,黎可不会傻到跟贺循再度决战胜负,而是想跟他组队合作,两人一个眼神好反应快,一个听力佳反应更快,互帮互助如虎添翼,一路所向披靡,纯纯捡装备拉血条直线升级。
黎可第一次玩游戏玩到兴高采烈。
贺循玩游戏全凭着声音和记忆操作,有种删繁就简的长驱直入,神情始终淡定,但黎可就是喜怒都形于色,开心的时候尖叫蹦跶,不高兴的时候吐槽咒骂,贺循没有被游戏干扰,反倒频频被身边人打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单人沙发旁又加了一组沙发,摆了小茶几,桌上堆满了水果零食,黎可一直咯嘣咯嘣咯嘣吃东西,持续不断的声音惹得贺循蹙眉,冷声发问:“你从哪弄的这么多零食?”
黎可把薯片塞嘴里:“餐厅的柜子里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塞了满满一柜子零食,巧克力薯片牛肉干都有。”
贺循闭眼沉气——先前为小欧准备的零食,结果小欧没吃,全进了黎可的肚子。
黎可理直气壮:“有什么关系,母子连心,我吃就等于小欧吃。”
她胳膊怼怼贺循:“能不能再买点?巧克力和牛肉干都吃完了,薯片也不多了,零食柜该补货啦。”
贺循薄唇微抿,面色冷清:“不。”
“别这么抠门嘛,不就吃点零食。”黎可笑眯眯,“您可是英俊潇洒善良大方宽容仁爱的贺总耶。”
贺循冷脸,不搭理她。
“拜托啦。”她身体倾过来,一边打游戏一边跟他说话,撒娇就像洒洒水,“家里除了一日三餐,都没有什么好吃的,天冷胃也凉,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美味零食,好开心好开心,就像爱戴您的心情,一路从嘴巴暖到了心底。”
她的温热呼吸洒在他耳畔,贺循面色镇定冷漠,对她的轻浮言语已经免疫,只是实在不堪其扰,最后在黎可娇揉造作又起伏婉转的“嗯哼”声中忍无可忍,发给她一个链接账号,语气冰冷无比:“想吃什么自己订,每周都会送货。”
黎可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您真是越来越帅,越来越有魅力,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意。”
贺循眉棱紧敛,言简意赅:“要么闭嘴,要么好好说话。”
黎可嘿嘿笑。
她就不是那种正经端正的性格,玩游戏也是如此,贺循每次适时停手,她就语气巴巴、连哄带骗地央求他再玩一会,把贺循的游戏水平吹捧到天上有地上无,结果一局复一局,一个游戏换另外一个游戏,玩游戏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某天两人玩游戏通关玩到入迷,最后黎可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若无其事地扔下手柄,说着时间不早了,起身去楼下做饭。
做的是晚饭。
贺循握着温热的游戏手柄,微微发愣,毫无知觉原来一整个下午时间已经消磨结束。
他拿起放在身侧的手机,重新处理事务——曹小姐打来的电话他没有细听,只是匆匆过耳后简单回复了两句,手机里的若干消息听完后也根本没有记住。
贺循平生第一次因为沉迷游戏耽误事情。
他从小认为自己意志坚定,做事主次分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所影响。
她轻佻、散漫、无赖、懒散,嘴里虚虚假假的话掺着为数不多的真言,其实以理智来说,并不适合深交或者接触太密,即便只是交予日常工作,也应该用严苛的规则框定言行举止,但此前贺循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对她多想多虑,只是随心所欲的后果就是被她更快地带偏。
窗外的花园有树叶簌簌落下,这个女人就像风一样,胡乱放纵地吹。
贺循又去上岩寺看方丈大师。
山里的秋冬比城市严寒凛冽,方丈大师鲐背高龄,寺里住的又多是孤老,老人们难捱冬日,贺循又请医生去寺里会诊,给老人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基础病症,开些常备药品,又让司机送一批衣物和取暖用品去上岩寺。
这次黎可是真的去上岩寺帮忙的,寺里的老人们都跟着周婆婆称她为“小李姑娘”,全都当她是贺先生的私人助理。
她一声声应得好干脆。
周婆婆看见她,先摸摸她身上的衣服,笑眯眯问是不是上次讨薪的法子有用,贺先生终于给她涨工资啦?
黎可当然猛猛点头。
她这次来可没有穿破牛仔裤和流浪风拼接裙,而是短靴白裙配彩色毛衣外套,还染了个金棕色的头发,显得整个人毛绒绒又青春洋溢。
贺循又一次经周婆婆口知道她换了个发色。
周婆婆说她这次染的头发很喜庆,太阳底下金光闪闪的,这样容易招财。黎可笑哈哈地说没错,最近她的工资都很让人满意。
周婆婆走之后,贺循才开口说话,轻描淡写:“我记得你上次的头发还是黑色?”
黎可撩动发丝:“对啊,我上个礼拜刚染的新发色。”
两人整日朝夕相处,应该是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但黎可从来不会对贺循说自己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是什么样的发型和发色。
黎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盲人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贺循对这个女人的相貌始终模糊不知,她似乎每天都是不修边幅,但也不影响有意装扮时她喧宾夺主的高跟鞋声和香水味,还有身上叮叮当当的首饰。
寺庙里的老人会犹豫又惊讶地夸她年轻漂亮,也许是客气的态度,贺循心里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想,并且笃定她脸上有个胎记或者斑疤,也许就像浪客剑心一样,她懒得掩饰也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也许还为这个独特的标志而自豪。
说到头发,黎可又笑眯眯地看着贺循开阔饱满的额头:“你的头发也长了哦,该理发了。”
上次那个潮男理发师不会再请了。
黎可语气极其亲和热络:“我也有个很熟的理发师,是个女生,我的头发、还有我妈和小欧的头发一直都是她弄的,手艺特别特别好,上门理发只要188。”她冲他眨眨眼,似乎能听见睫毛在眼脸扇动的声响,“要不,找个时间……我请她来家里给你剪头发吧?”
“怎么样?好不好呀?”音调拖曳得长长的,语气柔软得像奶油蛋糕,黎可悄咪咪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贺循的衣袖。
贺循莫名皱眉,觉得她的语气过于谄媚——有种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
“不怎么样。”他冷声道,毫不客气地扯过自己的衣袖,身体后倾,黎可跟狗皮膏药似的凑过来。“我这个理发师可比上次那个潮男强多了,经验丰富,技术踏实,人也很靠谱……”
贺循抬手一挡,面无表情地把凑上来的女人推开,却不料直接推开的是她的脸——温热手背先撞上的那点突出,随之有温热的呼吸……那似乎是她圆圆点点的鼻尖,鼻尖下的凸起是她柔软微凉的唇珠,指尖蹭过的是她冰凉的脸颊。
那种冰凉滑腻如绸,蹭在手背挥之不去。
轻浮。
贺循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轻浮。
他不喜欢她的轻浮和随便,甚至为达到目的对男人有种信手拈来的驾驭。
贺循站起身来,神情已经微有冷恼。
“好不好嘛?”黎可还在不依不饶地问。
“好。”
他语气冷峻,冷淡地转身走了。
黎可眉尖一挑,压根没关注男人的多余情绪,掏出手机给淑女发消息:
【单次188,你店里什么时候客少?随时可以来。】
淑女回了一连串亲亲爱爱的表情。
理发的时间很快就约定,淑女对黎可的新任雇主好奇得紧,那天收拾好理发工具来白塔坊,电话里还特意问黎可:“我都忘记问了,你老板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啊?”
黎可含糊道:“他姓贺,你喊他贺先生就行了。”
她又说:“你记得跟他推销办卡啊,就挑那种最贵的弄,好不容易找到个财大气粗的主顾,可别手下留情。”
淑女哭笑不得:“你说的什么话?这个上门理发的价格就够贵的了,我都不好意思接,既然是你的老板,我肯定好好服务,你怎么还能坑他?”
“没关系。”黎可意味深长地笑,“做生意嘛,半熟不熟的人才最好坑。”
淑女:“你可别带着我使坏。”
等淑女踏进白塔坊的家门,入眼就是漂亮的花园和小楼房,还有只喜欢摇尾巴的大狗,家里安安静静的,没见有别的人影。
黎可帮着淑女做准备,两人聊几句闲话,问工作忙不忙事情多不多,没多久就有男人从二楼走下来。
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身材高颀挺拔,皮肤霜白,五官极好,只是气质有些清冷,穿米色Polo领针织衫和休闲长裤,走路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睫,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心事,半途又会突然伸手扶一下靠墙的斗柜。
淑女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看见黎可抬抬下巴,才客客气气地喊了声贺先生。这个男人抬起眼睛望过来,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瞳仁漆黑而眼白清湛,头顶的灯光落一点在眼底,如果不是黎可说他失明,淑女几乎看不出来他的异常。
“你好。”男人的声音也冷清好听。
淑女开口:“要不?我来扶您……”
“没事,淑女你先把要用的东西都拿出来。”
黎可拍拍椅背,把椅子方向一转,在贺循迈步过来的时候主动牵住了他的袖口,轻轻一扯,男人已经跟着她坐在了椅子上。
淑女先给自己戴上了工作围裙,贺循这边的准备工作是黎可弄的。
她站在椅子旁,就挨着贺循站,低头笑说你坐好别动哦,先伸手把贺循的衣领捋平,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脖颈皮肤,雪白的围布抖开,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膀,身体倾过来把椅上的人完全拢住,滑落她肩膀的不仅有头发,还有甜腻的发香荡在他面颊。
贺循岿然不动,闭着眼睛。
接下来的活就只能交给淑女。
有熟人在,黎可没走开,搂着 Lucky坐在旁边看淑女给贺循剪头发。
淑女没剪过这么贵的脑袋,想着务必要弄得特别满意,很认真地研究了下,说贺循两侧的鬓角不用直接推短,用剪刀修剪短更自然些,头顶留长一点,显得层次感丰富强烈,还有个想法是头顶再剪得更短,短发更能清爽利落,五官也能更深邃立体。
黎可撑着下巴说:“我觉得也不要太长了,美式前刺这种打理起来也很麻烦,太短了也不好,头顶容易炸……”
贺循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听两人滔滔不绝地讨论起了自己的发型长短。
“你出去。”
他蹙起眉棱,声音冷峻,“带 Lucky去花园玩一会。”
不用点名道姓,黎可悻悻地“哦”了一声,站起来领着lucky走开。
淑女握着剪刀站在旁边,脸色略有尴尬,刚才打招呼时候还不觉得,这位贺先生一说起来话来,语音语调听起来冷冰冰的,看起来不像是好相处的人。
“贺先生,您别怪 Coco。”
淑女给黎可说情,“Coco她就是这样,她也是热心好意,不是故意要惹您心烦,您别生她的气啊。”
她每天都这样,贺循早已习惯,谈何生气。
他神色沉静:“你也叫她 Coco?”
“对啊,我都喊了十几年了。我跟 Coco以前是同学,特别了解她,Coco人真的挺好的,她就是有时候看着不当回事,但其实心底特认真……她还经常跟我们几个朋友提起您,说您人特别好,对她也好,这份工作也特别好……”
淑女一口气说了不少好话,又说:“我叫王淑云,以前是个短头发的假小子,但其实性格比较文静,Coco就一直喊我淑女,我那个理发店就叫淑女绅士屋,恰好我老公叫阿森,森林的森。”
“贺先生,要不待会我给您留个名字电话?或者您给我留张名片也行,以后您要理发,喊我上门或者亲自来我店里,我一定好好服务。”
“谢谢。”贺循并不孤傲冷僻,介绍自己名字,“贺循,祝贺的贺,因循守旧的循。”
“好的好的。”
头发修剪完,最后淑女仔细端详镜子里贺循的面孔:“我给您理好了,要不我喊 Coco进来看看?她审美好,好不好看一眼就知道。”
等黎可再带着 Lucky迈进屋里,她甚至都没仔细打量,浅浅一瞥,惊天动地拊掌:“哇,我的天啊,这也太帅了吧。”
贺循薄唇微抿,心里又不高兴。
淑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他俩相处——
淡漠英俊的男人从椅上起身,黎可倚在旁侧跟摇着尾巴追随主人的 Lucky做鬼脸,两人错肩擦过,似乎毫不相干。
有模糊的记忆突然闪过淑女的脑海,像流星一样。
她再看看黎可。
黎可浑然不觉笑脸盈盈。
淑女又觉得不可能,任由流星划过脑海,消失无踪。
第33章 合着她要给他试毒陪餐啊?
在黎可的花言巧语下,淑女多了个固定客户——诚如她所言,这位贺先生财大气粗,并不在乎每次理发的价格是388还是188,甚至也不在意自己的发型如何。
淑女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白塔坊,黎可说起这份工作是何胜帮忙找的,何胜偶尔也会来。
前阵子何胜的确来白塔坊送过东西,黎可最近跟他说话就有点不理不睬,但以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不少次,何胜笑嘻嘻喊声 Coco姐,插科打诨几句,也说不上闹掰,两人都不提,这事又翻篇而过。
“其实这些年何胜对你和小欧挺好的……”
淑女说起这事,“徐清风都谈女朋友了,你也可以再谈谈恋爱嘛,这都好几年过去了。”
“我又不是等着徐清风,也不是跟他比赛。”黎可毫不在意,“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就是没遇上喜欢的而已。”
想要找个男人随手一勾就行,但黎可又要人帅气有趣,还要看对眼,又不想当情妇和小三,最后还要能对小欧好。
淑女也知道,反正黎可身边的男人总不会少,不管是何胜这种喜欢她的,还是徐清风这种她喜欢的,她活得比别人更无所谓和洒脱,不将就,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种要人劝的性格。
出了白塔坊,淑女就把脑子里的那点事给忘了,一来黎可跟她说的事情实在太多,二来又紧赶着回店里忙。
摁响暗红色大门门铃的人不多,而何胜和淑女都喊黎可 Coco。
小欧也知道的:“因为我妈妈的小名叫可可,所以叫 Coco,何胜叔叔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淑女阿姨也是,还有蛮蛮阿姨。淑女和蛮蛮阿姨是我妈妈的初中同学,何胜叔叔是我爸爸妈妈高中时候的学弟。”
贺循第一次听小欧说起“爸爸”这个词。
但小欧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吸了吸鼻子,而后把学校捡的银杏叶放在贺循手里。
“小欧。”
贺循抬起手,手指很柔和地抚摸他的小脑瓜,这个季节,小男孩也有热腾腾的脑袋和细腻如瓷的脸蛋,让人心生怜爱。
小欧感受得出来,大人们落在他身上的动作都带着情绪,有时候高兴,有时候气恼,有时候逗弄,有时候怜爱……
现在贺叔叔的动作是在安慰他。
这种情景经历过太多次,小欧心里也知道为什么,很坦然地抬起头:“没事的贺叔叔,我很好。”
“我还有妈妈和外婆,还有学校的朋友,何胜叔叔经常会带我出去玩,还有阿森叔叔也会带我和弟弟妹妹一起玩,以前徐清风叔叔也对我很好很好,经常照顾我陪着我,现在还有你和 Lucky陪我玩,我每天都很开心。”
贺循听到又一个陌生名字:“徐清风?”
小欧点头:“他是我妈妈以前的男朋友,是个很厉害的警察叔叔。”那是……前男友?
贺循不想探究他人的私事,并没有多问,只道:“我和 Lucky见到你也很开心,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地长大。”
小欧说:“妈妈也是这么说,我会一直开心的。”
只要有小欧在,家里就是别样的热闹。
Lucky有了玩伴,跟小欧在花园里玩球捉迷藏赛跑,玩闹结束后,小欧拿着作业题跟贺循请教,贺循听一遍就能口述答案,甚至可以拿着笔在纸上盲写流利漂亮的答案,那时候 Lucky会挤在小欧怀里听他们说话,黎可也会笑盈盈地端来水果和饮料热茶。
偶尔小欧会留在白塔坊吃晚饭。
小欧喜欢吃黎可做的海鲜意面,这俩一大一小的男人都不喜欢吃带壳的海鲜,黎可会精细处理所有食材,在意大利面里放很多小番茄和碎欧芹,出锅的时候还要挤一点柠檬汁,最后就会做出所有人都喜欢又很完美的海鲜意面。
贺循好像也喜欢,晚饭的时候通常会多吃两口。
只是黎可会把自己和小欧的餐盘摆在门前屋檐下,因为花园里有颗很老的桂花树,晚秋时节花香馥郁,黎可再放点音乐佐餐,那时候 Lucky的晚饭也搁在一旁,只有贺循的晚饭孤零零摆在餐桌。
小欧看着黎可布置,只有两把椅子和两份海鲜意面,偷偷问:“贺叔叔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黎可当然摇头:“他才不呢。”
家里吃饭分餐,一直都不同桌而食,何况贺循几乎只留在餐厅吃饭。
后来贺循被小欧和 Lucky带着从露台走下来,他在花园洗手,而后很自然地坐在屋檐下,理所当然地霸占了黎可的晚餐——风里有桂花的香气,耳边是浅吟低唱的怀旧老歌,左边是埋头狂吃的小狗,右边是乖巧礼貌的小孩,海鲜意面清爽鲜香,手边甚至还有一杯葡萄酒。
等黎可把厨房收拾完,迈步出去享用晚餐,而后突然顿住脚步,两手叉住纤腰,瞪起眼睛,神情忿忿地看着眼前鸠占鹊巢。
她只能转身,去餐厅把那份被冷落的意面端出来。
小欧现学现用语文课的内容,悄声道:“我妈妈有点不高兴……她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噘起了鲜红的嘴巴。”
贺循告诉他:“这是作文里夸张的修辞手法。”
小欧摇头:“不是,我妈妈的眼睛很大,嘴巴也很红。”
大眼睛?红嘴唇?贺循无法把浪客剑心和 Betty Boop结合起来,心平气和:“那她很幼稚了。”
过了会,幼稚女人的脚步声又折回来,餐盘“咚”地搁在桌子上,震得桌面微微发颤,黎可拖来一把藤椅,在贺循对面坐下,冷哼着说话:“这是做菜用的甜白葡萄酒,你居然也能喝得下?”
“可以拿瓶好点的酒来,我记得酒柜里有不少酒。”他轻轻挑了下眉棱,姿态优雅自持,客气道,“再麻烦帮我拿条餐巾,谢谢。”
小欧小小声:“我也想喝饮料。”
Lucky也从碗里抬起狗头,咧着嘴筒子,摇尾巴。
黎可撤回刚刚跷起的二郎腿,无奈叹气:“得了吧,你们都是活祖宗。”
她又转身进了家里,再度回来的时候怀里搂着酒瓶、果味酸奶、橙汁,餐巾,再加一个酒杯,把这些东西通通摆在桌上,语气又很轻快:“来吧,咱们今天就来吃饱喝足,不醉不归。”
以前家里人多热闹,唯有用餐时间全家人才会坐到一起,一家人会在餐桌上谈论学习工作生活和各种事情,后来家里有了奕欢奕乐,同桌吃饭更像家庭聚会,如今在白塔坊的家里,贺循一直独自用餐,很安静也很专心。
此时的饭桌又响起了家庭对话,妈妈问儿子学校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小朋友滔滔不绝地讲身边见闻,又说起最近的天气和穿衣,花园里的景色变化, Lucky的可爱行径。
贺循偶尔会开口,小欧说起 Lucky的时候,他会补充 Lucky小时候调皮地啃坏了家里所有的拖鞋,再说花园的花花草草都是他的外婆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种下,说起二十年前的白塔小学跟小欧不一样的学习生活。
吃完饭后,小欧和 Lucky去花园里嬉戏消食,黎可歪坐在藤椅里看他俩玩。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再瞟瞟旁侧的男人——他眉宇间神色很平静,清俊面孔也是朝向花园。
黎可晃晃酒杯,问他:“你在想什么?”
“我姐姐有对双胞胎,名字叫奕欢奕乐,年龄比小欧略小些,也喜欢这样和 Lucky玩……小欧在这里,我时常会想起他俩。”
黎可知道,这两个孩子送过礼物给贺循,她还听见过贺循手机放出孩子们的留言。
“想家了?”她撑着脸颊,“那就回去啊,跟家里人呆在一起。”
贺循没说话。
电话联系就已经足够,他不想回去,他想要每个人都有正常的生活,不用假装一切都未发生,也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黎可懒洋洋道:“人还是要跟家人朋友在一起,每天打电话有什么意思?小欧很小的时候,我把他扔给我妈,自己在外面上班,后来还是决定要回来,我想如果心里有想念的人,那我就一定要每天陪着他。”
“如果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情,你就不会在白塔坊待很久。”她看着小欧,慢声道,“如果总要离开,那还不如早点离开……如果总要放手,那就早点放手,如果总要相聚,那就早点相聚。”
贺循不能笃定自己会在白塔坊待多久,但他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想法。如果有一天要走,那他肯定有个非走不可的理由。
“我觉得这里很好。”他平静道,“这是外公外婆唯独留给我的家,注定了我要回来守着这个房子。”
黎可嘲笑起来:“得了吧,你都离开那么多年都没想着要回来,一旦有事就想起了这是注定,是命中注定呢?还是迫不得已呢?”
贺循淡声道:“你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太嚣张?”
“我就随便说说。”黎可耸耸肩膀,笑容懒散,“对很多人来说,所谓的命中注定,其实就是迫不得已哦。”
贺循把漆黑目光转向她——即便看不见,他依然想要看着这个女人。
黎可已经把杯中的酒喝完,动手收拾餐盘,转身走进了屋里。
所有改变的开始都是一点一滴,悄无声息,直到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才让人猛然警觉。
起初,不过是早餐换了花样,家务劳动变了秩序,午饭后多了娱乐活动,送货员开始派送一些五花八门的物品……
一直到家里的工作手册彻底沦为废纸。
黎可像一滴漏进水杯里的墨汁,只有小欧清澈幸免污染。
某天她问贺循想不想吃点特别的午饭。
白塔坊某个地方新开了一间格调高雅的网红餐厅,黎可每天路过,看环境布置得很漂亮,菜单上的食物看起来也格外诱人,她问贺循有没有兴趣吃一顿。
她请客,想点什么都行。
每天一日三餐做烦了,电子食谱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菜,黎可有时候犯懒,愿意自己花钱,心情美美地吃顿悠闲饭。
“离得不远,你要是不想出门吃饭,这家也可以送到家里。”黎可循循善诱,“每天吃我做的那些东西,你不腻吗?偶尔也换个口味也好啊,让我学习下外面餐厅的色香味俱全,才能更好地提升厨艺。”
她围着贺循转,对着他的耳朵魔音洗脑:“我付钱我请客我自掏腰包,我让他们送餐到家里来,你只需要动筷子吃就行了。”
贺循知道她就是懒得做饭。
时间长了,黎可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尊重雇主,贺循知道她自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比起喋喋不休的言语骚扰,贺循更不喜欢的是她近距离的靠近,她喜欢甩头发,这个时候总能闻到她发间甜腻的香,还有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和哼哼唧唧的央求声都灌入耳朵。
更何况黎可还会动手动脚,挑准时机,弯起手指勾起他的衣角或者拽拽他的衣袖,再拖着长长懒懒的音调问他:“好不好呀?”
贺循起初并不想答应,也会在她凑近的时候有意避开距离,再冷淡又不着痕迹地拉回自己的衣服,声音平直刻板:“你是不是应该注意下分寸?”
这个女人并不矜持羞涩,也许她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办法,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
但不代表贺循喜欢这种过分亲昵的举动。
黎可说:“先答应我啊。”
“可以。”他最后深皱着眉心妥协。
今天不用做午饭了,黎可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开,掏出手机开始给餐厅打电话,嗓音清甜娇俏。
贺循听着她毫无留恋的脚步声离去。
他莫名沉气,心中微恼。
如果换成其他保姆用这种语气语调,甚至敢触碰他的一点衣角——绝不可能待在这个家里。
黎可也知道他宽容不计较,经常笑眯眯地说:“您是我见过最心地善良最宽容最大方仁慈的老板。”
这个女人就是不正经……
当然,不仅是对他如此,贺循相信她对其他男人也是这样。
送餐的是餐厅的店员,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黎可的特别要求,直接用店里的餐盘装在保温箱里带过来,走进家门还跟黎可聊天。
“你家的花园很漂亮。”
“谢谢,不过这不是我家,我是家里的保姆。”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男人笑起来,“你这么漂亮……”
黎可软声笑道:“谢谢。”
“其实离得这么近,你以后可以到我们店里来吃,我们店拍照很出片的,很多女孩子都会来吃饭打卡……如果拍好看的照片放在店里,还有机会免单哦。”
“下次有时间我肯定会去店里再吃一次。”
“如果你想订位或者有什么额外要求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讲,或者我们加个好友……”
“好啊……”
“……”
贺循坐下时,两人拉锯式的对话还在门口毫无营养地继续,等黎可结束,再转身回来,看见贺循的脸色十分疏离冷淡。
她问:“你怎么了?”
“从午饭送到家里,我已经坐在这里等了十分钟,而真正的午饭时间是半个小时前。”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瞳仁宛如黑晶冻玉,“如果你们谈兴很浓,可以换个场合,或者尊重下别人的时间。”
黎可吐吐舌头——他每天坐在发呆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长,现在倒计较起时间来了。
“好啦好啦,真不好意思让您饿肚子。”黎可并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马上就开饭啦。”
她应该说对不起,而不是这种哄孩子的语气。
黎可布置好餐桌:“我把我要吃的那份匀出来,其他的您慢慢享用,用餐愉快。”
她要把自己那份端去岛台吃。
贺循蹙眉。
他的黑睫缓慢地眨了下,而后抿着薄唇,似乎是颇为不情愿又不得不如此,含糊道:“你……就坐在这里。”
黎可疑惑:“嗯?”
“我不知道你点的是什么,看不见,怎么确保吃下的未知食物是我能接受且安全的?”贺循抬抬下巴,企图用生疏的冷傲气势掩盖一切,“你坐在旁边吃,再跟我说明……包括以后也是,你把食谱改的乱七八糟,我不放心我每天吃的东西……”
合着她要给他试毒陪餐啊?
黎可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
她撑起下巴,笑语微嘲:“您真厉害……是怎么知道我想在饭菜里下毒?完蛋了,这下我的阴谋诡计只能流产……”
贺循听得出她的讽刺,耳根微热,垂睫低语:“再说一句,扣一千块。”
黎可挤出笑容,从善如流地在餐桌旁坐下,嗓音谄媚:“尊敬的贺总,请容我跟您介绍,您面前这道是开胃菜,牛油果三文鱼塔塔,里面的食材包括……”
她先挟一个,满足地尝了口,“安全无毒,非常好吃。”
贺循镇定自若地提起了筷子。
他有时候的确需要她帮忙——譬如帮忙读外公的手札,譬如此时坐在餐厅吃饭。
他也愿意对她宽容,愿意容忍她的轻浮懒散和其他。
只是为了体会平静生活里一点不守规则的乐趣。
第34章 分寸感和整顿职场
黎可那天突然琢磨起了贺循说的“分寸”。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她没有分寸感?
说真的,如果有蹬鼻子上脸的排名比赛,那第一名非黎可莫属。
她什么时候对他有过分寸?
从她最初走进白塔坊骗他自己是四十来岁的俗气黎姐,到三十八岁的单亲妈妈,再到两人吵架又重新共处同个屋檐下,她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分寸吗?
没有。
黎可的分寸感是给要认真对待的人,还有那些要避嫌省得惹麻烦的人——对待贺循不需要认真,她也愿意给他惹点麻烦。
风水轮流转,不用提少年时期他那张淡漠清隽的脸,即便是现在看着他活人微死又死人微活,难道她会不喜欢看见这张面孔悄悄裂开无奈、烦闷、忍耐、恼怒,极不满意但又试图容忍她的神情?
她爱死了!!!
贺循越是噎住不爽,她心里越丝滑畅顺。
两人前前后后的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有半年多了,黎可也完全知道了贺循极其规律的作息和日常生活,大部分时间他要依赖手机和电脑和身边人联系以及处理工作。
是的,贺循也有工作。
黎可看不懂电脑上那些基金、股票和期货各种红黄蓝绿的K线,贺循也不用看,只需用耳朵扫过那些快速的机械音,书房还有传真机和碎纸机处理文件,经常会有书面文件送到家里来需要贺循签字处理,黎可有时候听见曹小姐跟贺循打电话,说的也是什么项目投资和不动产买进。
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特别是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看见一长串的数字就犯晕。
其实黎可曾经有次厚着脸皮,问贺循能不能带上她一起。贺循没懂她的意思,黎可模模糊糊吞吞吐吐,最后贺循才明白她是想问能不能教教她,她可以跟着他学学股票理财。
贺循颇为意外:“这么信任我?”
黎可扭着手腕,指甲在书桌上划来划去,头一回语气讪讪又尽显弱势:“我知道你肯定很厉害的呀。”
听起来像是真诚赞美,贺循眉棱乍挑,再问:“你有多少本金?”
黎可抿嘴,含含糊糊:“你觉得最少有多少合适?”
他听她声调气势像孱弱小火苗,猜了又猜:“二十万?”
小火苗突然熄灭了。
贺循迟疑:“十万块?”
黎可咬着唇壁。
那就是连十万块都没有?
即便在以前,黎可的收入在潞白市绝不算低,只是手里从来存不住钱,一方面要抚养小欧,另一方面她性格享乐随意,钱就是会突然不见的。
这个数额让贺循禁不住眉心直跳——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她要怎么计划支撑起自己的家庭和以后的生活?
他又问:“你对理财和金融知识懂多少?”
黎可后悔开口,觉得在自取其辱。
“我做的大部分都是长线投资,需要时间和耐心,也要能沉得住气。”贺循斟酌片刻,语气正经,“我可以教你,但首先需要你有点基础知识。”
他给黎可找了七八本书:“看完这些书后,你再来找我。”
黎可看见那一串书名,两眼一黑又一黑——经济学理论、投资心理学和行为金融学。
这钱她不赚了还不行吗?
黎可皱着脸要走,又被贺循喊住,他修长指尖很轻地敲击桌面,轻描淡写:“如果每个月工资拿到全额的绩效,那么你的收益率已经是超过了市面绝大部分的理财。”
黎可直觉不行——钱可以不赚,老板的堵不能不添啊。
撇下赚钱不提,贺循玩游戏也不单是为了消磨时间,他自己会玩一些专向视觉障碍人群开发的有声游戏,这些游戏有一部分是他投资,或者测试阶段的反馈,还有和正常游戏做无障碍接入,让更多明眼人的游戏也能被盲人进入。
外面的世界障碍重重,正常人的娱乐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其中一部分被压缩成声音作为媒介,贺循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平静无趣,但不能日复一日地麻木无意义。
黎可也知道他为什么能天天呆在书房不露面。
贺循独自玩游戏的时候会戴上耳机,黑暗的世界是封闭的,只有各种音效声冲刷大脑,摘下耳机之后,能听见黎可在整理书房或者坐在旁边吃薯片的动静。
极偶尔他会觉得,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分界线,就是这么一条任意流淌的小溪。
至于他想站在哪里,那就是小马过河的选择题。
对黎可来说,她就是单纯想跟贺循玩会游戏。
她在贺循的游戏栏里找到了一个经典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黎可的高中是所垫底学校,班主任最喜欢骂学生垃圾,她那时候偷偷逃晚自习就是为了去网吧玩游戏,这个游戏她玩得很好,甚至还因此跟小欧的爸爸混得滚瓜烂熟。
现在,这是她唯一敢跟贺循PK的游戏。
贺循这个游戏也玩得很熟练,不是技巧上的熟练,而是记忆上的熟练,应该以前也玩过不少回。
黎可窝在自己的沙发里,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问:“你以前经常陪女朋友玩这个吧?”
贺循放松的神情微愣。
黎可哼笑:“我绝对不可能猜错。”
贺循蹙眉,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怎么知道?”
她盯着屏幕,挑眉:“你眼睛看得见的时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益智游戏上,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你玩游戏都很有目的性……另外呢,以前这个游戏挺风靡的,我那时候身边的朋友都在玩,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男朋友陪玩陪练。”
“也包括你的男朋友?”他声音淡淡。
“那肯定。”黎可得意,“这种游戏都玩不过我的男人,那岂不是笨蛋?要他何用。”
贺循想了会,问道:“交过几个男朋友?”
直觉上也能知道——她对付男人很有一套,而男人就像鱼,很容易就上钩。
黎可语气骄傲:“数不清了,七八九十个吧。”
贺循没说话。
黎可乜他一眼,笑谑问:“你呢?英俊多金的贺总,肯定也交过很多女朋友吧?”
贺循眼帘低撇,淡声道:“如果你想比这个的话……那我的确自愧不如。”
“好嘛。”黎可冷哼:“你这语气好像显得你很痴心唯爱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吧。”
贺循反驳:“当然不是。”
黎可耸耸肩膀:“让我猜猜……你前女友该不会是那种家境很好又被保护得很好,礼貌优秀,清纯可爱,还会喊你贺循哥哥,善良乐观又很会鼓励人,喜欢毛绒玩偶和甜品,会玩些可爱有趣的游戏,会穿蕾丝短袜露着漂亮小腿的女生?”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清露。
贺循越听眉头蹙得越深,最后抿起薄唇,冷声问她:“你怎么知道?”
黎可笑起来:“因为你的脸上就写着自己喜欢这种类型啊。”
贺循神色抗拒,但又不露声色:“你猜错了。”
黎可声音懒懒,继续挖他情伤:“不过呢,人家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对你一片真心,你还天天拿这副冷脸冷脾气对待人家,不仅把人家弄得心碎,最后还把人给气跑了。”
她摇头叹气,幽怨语气好似挖苦,“只能带着 Lucky和曾经的回忆,还有这掺杂无数甜蜜时光的游戏,默默地度过每一个冷清日夜……”
贺循停住游戏,嗓音发凉:“如果你还想玩的话,现在就闭嘴。”
黎可乖乖地闭上嘴。
只是她嚼起了口香糖,一遍又一遍欢畅地吹起了泡泡糖,这泡泡糖不停地膨胀又不停地发出巨大的“啪嗒”破裂声。
黎可欢乐心想:喂,听见心脏碎掉的声音了吗?
贺循皱眉心想:这个女人在各个方面都很没有分寸感。
贺循开始反思。
自己是否封闭了很多年没有接触外界,以至于不擅长再处理职场关系。
自己是否对家中保姆实在太过于宽容,以至于对现在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管控力。
以往的学习和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直觉或现状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那么首先需要遏制住这种苗头,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黎可。
黎明的黎,可可豆的可。
他并不想解雇她——当然很大一部分是 Lucky和小欧的原因,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同情和责任感,甚至也可以说……他也需要她留在白塔坊。
他想让她好好地当一个……好员工。
还没等贺循开始整顿职场,黎可突然变得正儿八经起来。
她得了重感冒。
那天休息日,黎可接了一个礼仪小姐的活,是以前认识的朋友转手过来的兼职,问她有没有空帮忙顶一下,一天酬劳一千块。
黎可当然去了。
去了白塔坊之后,一千块的收入好像显得轻飘了许多,不过就是贺循嘴里的一句话。
但黎可知道,人要是赚快钱,要么运气好要么付出大,赚快钱的时候不能嫌别的钱少,不然只会越走越偏,只贪图那些一劳永逸的工作。
要学会赚得多,也要学会赚得少。
那几天气温骤降,黎可穿的礼服太薄,又一直呆在户外,也没有穿厚丝袜和贴暖宝宝,睡一觉起来就感冒了。
她身体向来很好,以前怎么折腾都极少生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白塔坊待久了,天天呆在恒温恒湿的家里,她好像变成了一朵温室的花朵,再也经不起外面的风霜雨露。
如果有一天,重新回到外面的风霜雨露怎么办?
黎可吃了药,戴着医用口罩和帽子去上班。
她也不找贺循,也不怎么跟Lucky闹,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楼,做完饭就走开,忙完家务就不再出任何声音。
家里突然就清净无声。
不用贺循开口叮嘱黎可吃感冒药,家里的门铃被摁响了好几回——全都是给黎可送感冒药的。
何胜给黎可打电话听出她感冒,特意送了药过来,还有上次那家网红餐厅送餐的员工,离得近也送了份驱寒姜汤过来,还有不知道谁家阿猫阿狗也来嘘寒问暖送药。
黎可的感冒药都多得吃不过来。
她鼻塞嗓子哑,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当然也就不往贺循面前凑,也不跟他说话,甚至主动离得远远的,压根不在一个空间呆着。
小欧再来白塔坊,告诉贺循原因:“冬天的时候活动多,我妈妈会去兼职当礼仪小姐,那天晚上回家她就有点头晕,很早就睡了。”
贺循沉默:“每年都这样?”
小欧点头:“嗯,从我小时候起就这样,妈妈说她要赚钱。”
贺循摸摸他的脑袋:“这样会不会很辛苦?”
“我们都习惯了。”小欧低着头,“小时候她经常带我去现场,如果是去酒楼,她会把我放在厨房旁边,这样可以塞给我很多好吃的,如果是年会的话,她把我藏在帷幕后面,可以看表演节目。”
“不过我们总是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妈妈会买烤红薯,烤红薯可香可甜了,我们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说话,身上心里都暖暖的。”
贺循不再说话。
家里又恢复了很久之前的状态,他依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黎可大部分时间都在一楼,两人各不干扰。
有过随意热闹的状态,再回到冷清规律就会觉得萧条。
如果家里很久都没有听见动静,贺循会打开全屋智能的后台。
全屋的传感器其实可以推断出一个人在家的活动轨迹。
她最后停在了客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贺循想下楼去看看。
楼下没有声响,贺循的脚步声也很轻,他听见了她的呼吸声——也许是刚吃过感冒药,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伸出了手,指尖很短暂地碰到了她的衣服。
她穿着毛绒绒又柔软的毛衣外套。
收回手的时候,贺循摸到了垂在沙发边缘的头发。
也许有片刻的思索,贺循轻轻握住了这络头发。
记得清露的头发像丝绸一样纤细滑顺,贺菲的头发带着自然卷,所以需要经常去美发沙龙养护,才能变得光泽柔顺。
指尖的这缕头发,贺循不知道具体的颜色和样子,但长度长长短短并不整齐,也不是那种轻盈滑腻的质感,发丝冰凉又沉厚,像她的性格一样刺人生痒,而她的手指也总是凉的,发丝有点粗糙,带着很甜腻的香。
她不一样。
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一声略重的吐息声在耳边响起,贺循触电似的松开了手。
他去客房拿来了一条薄毯,展开后轻轻地搭在黎可身上,又拍拍 Lucky,轻声道:“守着她吧。”
转身又回了书房。
后来贺循认真想了很久。
工资和绩效是一种很必要的潮汐控制手段,他不至于吝啬到真的克扣这么点钱,而养家糊口的普通人没有不爱钱的,但黎可很稳定地维持着每个月到手差不多的收入,似乎完全没有那种争强好胜的念头,哪怕踮踮脚就能够到的第一名她也不想伸手去拿,她有自己设定的成绩线。
贺循问她之前列出的那些金融和投资类的书籍看完了没有。
黎可哼哼唧唧——她压根没看。
一点也不感兴趣,谁耐烦看那些专业书?
“要不这样。”贺循坐在书桌后,办公椅上的坐姿很有霸总气质,有条不紊地解释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没有时间,也可以不学,我可以举手之劳,顺便帮你代理投资,你的那些积蓄就作为应急备用金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所有本金我每个月从你的工资中抽取一万块投入蓄水池,十二个月后全部本金收益返回你的账户。”
黎可听懂了,这意思就是她每个月给他一万块工资让他打理,一年之后他把这些钱还给她。
她摇头:“不用,谢谢。”
如果每个月固定抽掉一万块,那她到手工资也就一万左右,万一她再多惹他几次,那就甚至不到一万块。
有风险。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没关系,我只是仁心宽厚。”贺循神色清淡,薄唇的弧度似乎表示她错过了怎样一个超级大奖,“别人做梦都找不到的机会,超50%的收益率,还有操盘手完全帮你运作。”
黎可抿抿唇。
她觉得贺循不至于骗她,更不至于骗她这么点钱。
“以潞白市的消费水平,剩下的工资足够你和小欧生活。”贺循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你不甘心,或者想维持现有工资水准,那可以再把工作手册拿出来仔细看看,只要认真工作,再用点心思,拿到全额绩效也不是问题。”
黎可警觉:“你有什么居儿心?”
听起来好像他在怂恿她拿满额绩效——那岂不是她做什么都要乖乖听话?
贺循心平气和:“举手之劳而已,我认为你不应该用居心来形容我。”
“我考虑考虑。”黎可道,“那如果中途……我被解雇或者如何,你会不会把这些钱都结算给我?”
“当然。”贺循又蹙眉,“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会被解雇?”
当然是因为她觉得他迟早会炒她鱿鱼啊。
既然他愿意主动帮忙,黎可还是想试试。
她的钱要么没有,要么花掉,绝对不会乖乖呆在自己的银行卡里。
“好。”
她说,“我答应。”
她看着他那张镇定冷清的白皙面容,她其实一直都相信他。
另外……她这样算不算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以后肯定要找机会好好报答他。
第35章
初冬来临的时候,花园已经消瘦了一圈,虽然尚有苍翠抱枝头,但斑斓落叶已在地面铺成层层叠叠。
这年流行围炉煮茶,黎可是个时髦人,也在花园里架起小炭炉。
红薯、花生和板栗是从上岩寺拿回来的,自打黎可多去了几次上岩寺,她跟周婆婆关系越来越亲厚——小李姑娘看着招摇没个正形,但性格随和好脾气,老人们都喜欢愿意跟他们聊天说话的年轻人。
橘子是花园的橘子树结的果,果子被鸟吃了不少,剩下的送给了园丁大爷,只留了点酸酸甜甜的果子给家里。
书房的门被敲了好几次,贺循硬生生被请到花园喝茶。
黎可大献殷勤,不仅递上了现煮的红茶咖啡,还有焦香的花生板栗瓜子,甚至还有浇着酸奶的红薯年糕甜点,再听着音乐、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悠闲围观小欧和 Lucky玩耍。
并不是贺循喜欢跟风这种休闲娱乐,实在是有人耐不住无聊要找点乐子。
“味道怎么样?”黎可问。
男人语气平平:“尚可。”
反正什么东西都鼓动不了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黎可心里暗暗哼了声,唇角挂起失落:“我弄了挺久的。”
好好的工作时间被打搅好几次,以至于贺循的表情并不是太温和愉快,情绪也不积极:“你可以自己玩,不必扯上我。”
“我就是个保姆,能玩什么呢?”黎可亲手给他剥烤橘子,“这样不太好吧。”
她就想捣鼓点新鲜东西,晒晒太阳喝喝茶,但心情太愉快又会凭空生出一股罪恶感——作为一个干活的保姆太不像话了,搞得跟家里的主人似的。
还是要有点服务意识。
多少不好的事情都给她做尽了,贺循慢条斯理地把橘子放进嘴里:“只有这个时候觉得不好?”发凉的语调好像又要开始挑她的毛病,“别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黎可顺着他的话讲:“别的时候也不好。”她诚恳道,“但我运气好,老板您宽容仁厚,大人有大量,从来不跟我一般见识。”
这个女人就这样。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跟流水一样,无赖又油滑,随时随地都能言语捧杀,毫无傲骨又能坦坦荡荡。
贺循淡声道:“既然知道不好,那就试着改变自己,如果哪天我不打算宽容仁厚呢?没有人会一直容忍你的问题。”
黎可捧着脸腮,语气轻快:“改变自己多麻烦,干嘛要为别人的感受折腾自己?破锅配烂盖,蛤口蟆自有蛤口蟆爱,总会找到能接受自己的人。”
她不仅小人坦荡,还有很多极其难听的歪理。
“……”
贺循脸色瞬间暗沉,不想听见她狗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句话。
黎可又窸窸窣窣地凑近,笑嘻嘻跟他说话:“能不能跟您商量一下?就是那个……我明天早上有事,能不能稍稍迟到一会,不要扣我工资……”
贺循全然不搭理她。
如果瞎子连耳朵都关闭,黎可甜甜蜜蜜地喊他贺先生,再用甜品勺柄戳戳贺循胳膊:“贺总?”
贺循剑眉紧蹙。
他耷着眉眼,身姿稍稍后撤,避开她的狗皮膏药,又挪开手臂,神情正经冷淡:“也许你最应该改掉这个动手动脚的习惯。”
男人的薄唇抿了又抿,正色道:“难免让人误解为轻浮……女生还是矜持些为好,作为妈妈,你的言行举止也要给小欧当个榜样。”
动手动脚?
就这???
黎可哑然失笑,索性耸耸肩膀:“不用误解,我就是很轻浮啊。”
贺循:“……”
他脸色已经极为难看,莫名抿口咖啡,沉下某股无可奈何的郁气——这个女人脸皮怎么能如此之厚?
“您的表情好像不太好哦?”黎可思考一番,挤挤眼睛,“所以您以前经常遇到,还是从来没遇到过有人对你动手动脚?还是除了您的前女友,以前没有人对您这样轻浮过?还是您的前女友也很矜持?从来不会轻浮?”
这下连咖啡都在烫嘴,贺循终于隐隐有裂开的表情,暗暗磨牙:“黎、可。”
“嗯哼?”她好整以暇,心情愉悦。
贺循冷声沉气,掸掸衣袖的灰:“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宽容到此为止。如果你还想拿五千甚至更低的工资,尽管多说多做。”
他还是拿这招拿捏她。
黎可轻轻吸口凉气——每个月给他一万块就已经是大缩水,万一真惹他不高兴,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
她旋即闭嘴,身体后仰,倒回了自己的藤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贺循的确享受到了黎可有意维持的矜持——至少言语和身体上没有再故意冒犯他,不管做什么都保持了一定的社交距离。
直到那天何庆田来家里。
如非实在必要,贺循的确很少出门应酬,一来他出行走路做任何事都需要明眼人的协助,二来他几乎不在外面场合吃东西,吃喝游玩这些社交就显得多此一举。
贺循刚回潞白市那阵,何庆田也是各种殷勤招待吃喝,后来知道贺循实在不喜欢,想想也是不太方便,就不再搞这种应酬。
虽然不出门,但人总要有点娱乐,不然活人就要憋死,对瞎子来说更是要找点乐子——何老板亲自登门来白塔坊陪贺循,在家抽烟喝酒打牌打麻将都被贺循拒绝。
后来何老板经人指点,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说是来陪贺循聊天解闷。
虽然没明说,但不知道什么囫囵模样的东西就往身边凑,这种死鱼烂虾的事情让贺循尤为反感,何庆田那次的确惹他不高兴,后来贺循很长时间都不露面,何老板自己登不了门,只能时常打电话嘘寒问暖和让人送点东西过来。
所以去年春节那会何胜找保姆,年龄也不要太年轻的,最年轻也要四十来岁的大姐阿姨。
上次贺循出门代替贺邈参加了一次在潞白市的政企片区开发项目,如今项目已经到手,何庆田的公司也有参与,后续的项目进展贺邈让贺循先代为处理。
何庆田这次就来白塔坊找贺循聊聊项目的事情,是正儿八经的公事。
看见开门的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保姆,何庆田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次何胜没跟着一起来,但黎可早就从何胜嘴里认识何庆田:“何老板。”
她笑盈盈地把何庆田领进家里。
贺循已经在等何庆田,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说话,黎可带着 Lucky走开,脚步声轻轻,动作轻柔地准备水果茶歇。
以往家里只有两人度日,难得有访客和这种要详谈的公事。
黎可以前在茶馆上过班,对这种会客的场景格外熟悉,待客的流程也是熟得不能再熟,把果盘点心都端去客厅,再给两人泡茶。
她手指细长纤柔,屈膝半蹲在茶几旁,煮茶泡茶的姿态娴熟雅静,茶水注杯的声音空灵清澈,低头斟茶时露出一截洁白的颈项,一缕碎发缠绕进衣领。
旁侧燃着香,细细袅袅的香气和茶香一起升腾,如百合花般幽静入画。
“何老板。”她把茶杯递到何庆田手中,洁白指尖托着杯澄碧的茶,嗓音也淡雅,“您喝茶。”
又轻盈地挪了下身姿,把另一杯茶递到贺循面前,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贺循的手指,让他托住茶杯,静声细气:“贺先生,小心烫。”
贺循第一次知道她的动作也能跟猫一样轻巧灵敏,甚至安静柔顺得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绝对不是那个无赖散漫的女人。
在两人谈话的空当,黎可步伐款款,时不时过来帮忙添水倒茶,绝不让主人客人亲自动手,她的模样动作实在赏心悦目,何老板看了又看,忍不住赞叹:“小黎,你这泡茶的功夫不错啊,眼力劲也好。”
“您别夸我,我每天干活都是毛毛躁躁,不知道犯了多少错。”黎可垂睫微笑,神色羞赧,“刚来的时候脑子笨手也笨,很多事情都是贺先生提点,这才一点点改过来。”
何庆田笑着说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能留在这里,能学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黎可音色柔婉:“您说的对,贺先生教得好,我也受益。”
贺循在旁微微蹙眉。
何庆田又笑问贺循,是从哪里找来这么贴心称意的保姆,说话做事眼力劲样样全。
没等贺循开口,黎可先说话,主要是想在何庆田面前多夸夸何胜:“何老板贵人多忘事,我就是您特意找来为贺先生工作的。”她莞尔一笑,“您忘记啦?是您的侄子何胜介绍我过来上班,他做事挺周到仔细的。没有他,我今天也不能站在贺先生和您面前。”
她重新递了杯茶给贺循,笑靥盈盈,语气娇娇:“您说是不是?贺先生。”
贺循的脸色并不十分温和,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你去忙你的,这里不需要你。”
“好。”
黎可对他姿态柔顺,语气可亲,“您有事尽管喊我。”
黎可去了家政间忙。
她背影窈窕,步姿婀娜,何庆田看了又看,禁不住连连夸赞:“这个小黎,不错。”
漂亮得不像个保姆。
不光漂亮,还年轻,气质好,性格也好,动作举止又柔美。
要是当保姆阿姨用,那简直是大材小用——谁家用这么年轻漂亮的保姆洗衣做饭?
那肯定不是一般的贴身照顾。
何庆田打趣贺循:“这下我可放心了,每天有这么年轻漂亮又温柔贤惠的姑娘在家里陪着你,不错,不错。”
又情不自禁地补了句:“真是不错啊!”
这一连串的“不错”让人心生不适,惹得贺循皱了皱眉。
他又不动声色地捏着茶杯,只拿漂亮说事:“相貌平平而已,哪里称得上漂亮,脸上还有道明显的疤。”
黎可今天穿得也不精致,纯素颜,只抹了点唇膏,普通居家打扮,焦糖色的粗针毛衣开衫,里头浅色T恤和米色长裤,白绒绒的拖鞋,头发用鲨鱼夹耸耸挽着,充其量只是说是慵懒随性。
但就是挪不开眼的好看——皮肤白,五官秾,眉眼灵俏。
男人不能对女人太苛刻,何庆田替黎可打抱不平:“要说小黎是相貌平平,那世上可就没漂亮姑娘了。我可没见她脸上有什么疤,干干净净水灵灵的,皮肤跟剥壳的鸡蛋似的,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樱桃小嘴一点点,数一数二的漂亮。”
贺循突然就不吭声。
应酬交际多了,这些男人嘴里说的漂亮,和常人寒暄客套的漂亮不一样。
漂不漂亮,到底有多漂亮并不重要,贺循总是暗暗疑心,却又不能找人去求证——没有哪个礼仪小姐脸上能有个浪客剑心似的胎记或者疤痕。
原来她脸上没有疤,也没有胎记。
何庆田说着话,贺循已经开始出神——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什么样的眼睛鼻子嘴唇?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件事,要怪就要怪小欧。
所有人都知道黎可长什么样,但没有人在贺循面前特别强调黎可的相貌——朝夕相处的两个人,怎么会一点都不知晓。
不论五官美丑,全天下的女孩都各有各的动人美丽,贺循会觉得旁人称赞黎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她有懒洋洋又平易近人的清丽音调,和外人相处的时候漫不经心又毫无锋芒,他能从她的声音和气息中感知她面对人时的从容舒展。
如果小欧觉得妈妈被人盯着看是件不舒服的事情,那也许她跟她的偶像浪客剑心一样,脸上有什么让人惹人注意的标志,但她也喜欢这个特点,也无损于她的自我认知。
贺循从未想过黎可会漂亮得让小欧不习惯,毕竟贺菲每次光鲜亮丽地去幼儿园接奕欢奕乐或者去参加亲子活动,两个孩子都会很自豪地描述自己妈妈如何引人瞩目,非常享受贺菲去接他们的放学时光。
也许?
小欧还是缺乏某种……安全感。
后来事情谈完,何庆田告辞离开了白塔坊。
黎可去收拾客厅的茶歇,贺循起身的时候,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跟我说过?”
黎可莫名:“啊?”
贺循朝着那些茶具抬了抬下巴,她泡茶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跟平时的叮铃哐当不一样,肯定有过专业的培训。
黎可明白了:“哦,我以前在茶馆当过两年茶艺师,客人们谈事情,我们就在旁边陪着。”
贺循蹙眉:“那你以前给我泡茶,原来都是在敷衍。”
“这些都是花花架子,光给人看的,要不然茶馆的茶叶怎么能卖那么贵。”黎可忍不住笑,“你又看不见,我给你耍那些花样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简化流程,茶还是一个味道嘛。”
她又忍不住凑上前,在他面前讨巧卖乖:“怎么样,刚才我的表现还不错吧?是不是服务非常细心周到,言行举止无可挑剔,我看何老板一个劲地夸我,恨不得挖我去他家上班……你有没有感觉脸上增光,非常自豪。”
“不至于。”贺循迈步去岛台洗手,“我付的工资,为什么要外人来才能享受这种服务?”
他背对着她,声音淡淡:“以后你就拿这套标准,只针对服务我一人,这才值三万的月薪。”
黎可捧着茶壶追上他,声音又恢复了懒散:“就咱们俩在家,自己人不用见外吧,整那些虚的干嘛?”
贺循问:“你先搞清楚,我是外,还是内?”
他是雇主,他是老板,他们是雇佣关系。
而不是内外关系。
他声线平平:“你今天表现得这么殷勤,还是说……你就是故意想去何老板家上班?方便花言巧语,让何老板多提携提携他的侄子?”
黎可倚在他身边,讲一些假大空的话:“当然是内啊,我是您忠贞不二的下属,永远只站在您身边。再说了,今天我只是帮你招待何老板,我主动替你着想,你居然还怀疑我?”
她抱起手,扭头哼了声。
“我不了解你,也无法知晓你。”贺循低头,搓揉指尖的泡沫,“信任谈何而来?”
“如果你想了解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黎可想了想,问他,“但你会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吗?你一向只专注自己,企图得到那些形而上的平静。
贺循抿唇不语,而后道:“忠贞的意思是——你要说,但听不听的选择权在于我。”
真是高贵啊。
这个人,真没意思。
黎可不想理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开。
第36章
白雾蒙蒙的早晨,黎可在上班途中拐去便利店,买了包能凉到后脑勺漏风的薄荷糖。
早上七点是便利店员工的换班时间,但上早班的大姐总是姗姗来迟,夜班的小姑娘总不能准时下班,两人正在收银台说这件事,说着说着都快吵起来了,年轻小姑娘说不过人,脸都急红了。
黎可买单的时候听了几句,笑眯眯劝和:“阿姨,您看着都是当奶奶的人,说话做事也别太计较。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怎么还能吵起来,您就当自己家孙女疼嘛,隔辈亲,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大姐年龄也不老,打扮看起来还挺爱俏,听黎可喊自己奶奶,当下就急了:“你胡说什么?我三十来岁,哪看着像当奶奶的人?”
黎可惊讶:“看不出来啊。老头老太太腿脚不好,天天迟到,这才情有可原,我看您又爱倚老卖老,原来才三十来岁?啧啧啧,那可够不厚道的……”
大姐莫名其妙被人阴阳怪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脸色发红:“你,你……”
黎可莞尔一笑,冲那年轻店员抬抬下巴:“下次再说不过,就体谅下老太太,吃亏就是占便宜,以后有什么事,你替她积福,她替你消灾。”
她施施然走出了便利店。
被黎可三言两语地搅合,两个店员一个被气出了内伤,一个暗暗松了口气。小余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余记得,这个漂亮女生是之前的某个晚上,陪着贺先生坐在河边长椅聊天的那个人。
黎可含含糊糊地跟贺循说早上好,含含糊糊地做早饭煎培根,再含含糊糊地哄Lucky玩。
贺循蹙眉问她:“你嘴里含着什么东西?”
糖果在她嘴里咯嘣咯嘣地响:“薄荷糖。”
昨晚她一不小心又熬夜,现在整个人困到发晕,吃点糖清醒清醒。
贺循想的却是每周往家里送的零食,自从上次给了她采购网站的账号,从早到晚都能听见她吃零食的动静。
“吃太多零食对牙齿不好。”对小欧的忠告同样适用于黎可,贺循淡声道,“小心蛀牙。”
“我跟小欧不一样,我的牙齿非常好。”
黎可自信夸奖,“以前我在鬼屋上班,装扮成吸血鬼新娘吓人,有个男的还夸我牙齿好看,一个劲问我能不能咬他一口。”
一旦形成想象画面,贺循就忍不住皱眉:“……你到底干过多少种工作?”
黎可粗略一算:“不到一百种。”
她想了想,期待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超过一百,那时我就百变女郎啦,真酷。”
贺循不觉酷,只觉难以言喻——对极有目标和事业追求的人而言,这样的人生轻飘杂乱,根本无法想象。
他问她:“有没有哪份工作是你印象最深刻、最喜欢的?”
“就是现在啊。”黎可不经思索,“眼下就是我最好最喜欢的工作。”
贺循又一次沉气闭嘴——每天的每天,他都要被她虚情假意的话弄得无语失声。
失明之后,贺循并不认为自己的听力像超能力一样变化,只是更敏捷专注,就像盲人调音师能听出琴键极细的偏移误差,贺循能听出不同人的脚步声,能听出锅里和饮水机的水温,能听出手机拨号时按下的数字,能凭借回音听出空间大小。
当然,他也能听出身边人的情绪,喜悦激动失落或者疲乏困倦生病,另外,很多时候,人在掩饰撒谎的时候会有语音声调的变化。
但贺循最大的挫败就是黎可。
他起初分辨不出她浑然天成的演技,后来揣测不出她虚虚实实的话语,但她只有在平静放松的时候最认真,情绪也最真实。
不知道以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那天中午,黎可把书房的窗帘拉开,让明晃晃的暖阳洒在身上,她慢悠悠读了很久的历史书,外公会把批注写在书页的空白处,字里行间说起家里有套《三国志》的古籍,是值得传世的珍品。
黎可笑了下,翻过书页:“我爸爸以前也很喜欢看《三国志》。”
她极轻叹了口气。
贺循闭着眼:“为什么叹气?”
少女时代,黎可喜欢看那些无用闲书,也许算是某种隐性基因遗传。
她的爸爸是个安静斯文的人,鼻梁上架着副细边眼镜,小时候家里也有不少书籍,爸爸喜欢坐在家里某个角落,津津有味地打开每天的报纸阅览,甚至把黎可抱在腿上,一起玩报纸角落的填字游戏。
记忆最深的是家里有套《三国志》,靛蓝陈旧的封面和几乎被翻烂的书页,里头有密密麻麻的墨字和白描插画,那时候黎可还不太识字,但喜欢翻看书中的插图,长髯佩剑的关羽,羽扇纶巾的周瑜,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只要想象那画面,就似乎能触到灰尘在泛黄的阳光里漂浮,最后仓惶凌乱地落地。
贺循知道小欧只有外婆和妈妈,从来没有提起过外公这号人物。
他斟酌轻声:“你爸爸……”
也许早年已经去世?所以还来不及教养女儿,培养她一些好习惯和品性。
“还活着呢。”黎可跟他分享家庭八卦,“我爸跟隔壁邻居的老婆私奔了。”
贺循:“……”
黎可语气轻快地说起她亲爹。
关春梅年轻的时候泼辣漂亮,追求者也不少,偏偏看中了斯文秀气小白脸似的黎可爸爸,即便黎家条件不怎么好,关春梅也一门心思想嫁他,后来也如愿所偿。
婚后关春梅搬进了丈夫的厂区家属楼,很快就怀孕生下黎可,夫妻俩性格南辕北辙,一个淡泊宁志,凡事都不争不抢,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其他时间就爱呆在家里捣鼓点兴趣爱好,一个争强好胜,事事都爱算计,要撺掇丈夫多出去结交领导朋友,赚钱养家过好日子换大房子。
日子越过越久,夫妻俩都对彼此的脸已经腻味,但对方的性格处事却越来越难以忍耐,一个觉得丈夫窝囊,一个觉得妻子市侩,磕磕绊绊也不少冷战吵架,谁过得都不舒心,只是看在黎可的份上忍耐。
隔壁的邻居也是对年轻夫妻,有两个年龄尚幼的孩子,女人白净瘦弱,说话细声细气,男人五大三粗,脾气暴躁。
一到晚上,隔壁家男人喝了酒就开始动手家暴,安静的夜里常常传来女人的痛呼和孩子的哭叫。
声音听着太凄惨,看不惯的邻居上门去劝,街道和社区妇联的人也来做思想工作,这事也管过好多回,奈何人家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打老婆天经地义,不要外人插手多管闲事。
后来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黎可的爸爸突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隔壁女人和她两个年幼的孩子。
有人说看见他们前后脚出了家门,有人说看见他们上了同一辆出租车,有人说他们一起坐火车去了某个远方,有人说早就看出他们眉来眼去。
消息真真假假,纷杂错乱,但可以确定的是,黎可的爸爸和隔壁的女人一起走了。
俩人私奔了。
隔壁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讨老婆,大有不肯善罢甘休的意思,关春梅还来不及消化这件事,被四周的闲言碎语和男人的辱骂追讨一激,拎着把菜刀出去跟男人打了一架。
看热闹的人报了警,警察上门来劝架,男人灰溜溜地走了,两家人私奔打架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走到哪儿都要被人偷偷议论一番。
关春梅很快带着黎可搬了家。
黎可爸爸留下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报杂物,甚至那套常常被翻阅的《三国志》,全都塞进了破麻袋,换了收废品老头手里几张零碎的钞票。
贺循睁开了眼睛,用那双看不见的漆黑瞳仁看着她:“后来呢?”
“后来我跟我妈搬去了离原来家里很远的地方,我妈单位的效益也越来越差,她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过了几年,我爸爸又悄悄回来了一趟,找到了我跟我妈,他带了些钱回来,原来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沿海小城市,摆摊做点小生意,他说那个女人贤惠善良,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被丈夫打死,只能偷偷带她离开,他俩把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都给我妈和我,说对不起我俩。”
“我爸是回来想补偿,他跟我妈性格观念都不合,虽然早就没了感情,但总归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后来我妈就带他去民政局,先把婚离了,再把我爸赶出去,连钱也不要,懒得搭理。”
“此后每隔两年我爸会回来一趟,不是想给钱就是想做点什么弥补,但我跟我妈都不认他,我妈也有相好的男人,每次她都喊人把我爸轰走,我爸斯斯文文的,压根招架不住我妈的手段,每次都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离开……后来他就很少回来,反正也是自讨没趣。”
贺循问:“小欧没见过他?”
黎可摇头:“他私奔都快二十年了,后来他跟那个女人结了婚,带走的两个孩子也渐渐大了,把他当亲爹一样对待,之后夫妻俩又生了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也过得长久稳定。我外公死后,我妈也不跟所有亲戚朋友往来,断了联系,也不怎么有消息往来……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
“我妈早把我爸的样子抛之脑后,但她清楚地记得隔壁女人的模样,说那个女人长得不好看,细眉细眼的,脸上身体常有紫青的淤肿……”黎可笑道,“我妈年轻的时候貌美如花,竟然输给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
黎可撑着下巴思考:“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美貌和爱情都是种无疾而终的手段……后来我妈只爱钱,也只要钱。”
贺循沉默。
美貌和爱情都是无疾而终的手段,再漂亮的容颜都有熟视无睹的一天,再完美的爱情也有说不爱就不爱的一刻。
黎可阖上了书,闭着眼睛,窝在椅子里结束回忆。
人生还有什么能长久……
连生命都短暂,也许对绝大部分普通人而言,这世上根本没有长久的东西。
所以要活在当下。
Lucky从贺循身边走过来,温顺地拱进了黎可的怀里。
黎可把脸枕在Lucky的身上,小狗身上有热腾腾的大米味,毛发被阳光晒过的松软,她突然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早起很讨厌,做饭很烦,干家务也很无聊。
但如果某一天离开,这一定是她印象最深刻、最喜欢最怀念的工作。
黎可睁开眼睛,用力地揉了揉Lucky的脸蛋脑袋,最后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书房。
贺循喊住了她:“黎可。”
“嗯?”黎可回头。
“陪我玩会游戏。”他从椅子上起身,神色磊落平静:“挑个你喜欢的。”
黎可收回脚步,挑眉笑:“好啊。”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她坐在身边,只要贺循不喊停,热闹急促的游戏就可以继续下去,压倒漫长无聊的午后时光。
他会觉得心里安定,觉得这种日子就是失明后最想要的状态,身边的人就是最佳陪伴度日的人选,也许是潜意识对寂寞的排斥,也许是朝夕相处的默契,他会想要看清她的样子,会想知道她的故事,因为她像串珠般缤纷缭乱。
但仅此而已,贺循确信,这一切和所谓的爱或情感投射无关。
白塔坊的冬天过得并不萧瑟,比起春天的时候热闹了不少,有暖炉有火锅还有小欧,另外贺循帮贺邈接手的公司项目,电话开会访客也不少,何庆田已经好几次来家里喝茶,何胜偶尔也会跟着一起来。
淑女第二次来白塔坊帮贺循剪头发。
在贺循下楼前,淑女先抽空给黎可剪个刘海,黎可的脑袋一直就是给淑女捣鼓,简直是专属的发型模特,以至于理发店墙上的海报全是黎可的照片。
这么多年,除非黎可上班有发色要求,她的脑袋就像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样换颜色,染烫洗吹剪再加各种护理,折腾得发质并不算太好。
贺循下楼时,听见两个女人在聊头发的事情。
淑女:“你有空来店里补染下发根,好久没来了。”
“过两天我带我妈小欧一起来。”黎可嫌天冷麻烦,“我都恨不得天天去你店里洗头,自己在家捣鼓那些发膜营养膏,费时又费力。”
贺循闻到她头发上那股甜腻俗气的香,其实就是黎可从淑女店里拿的洗发水和发膜的香气。
等两人看见贺循,齐齐停住闲聊。
黎可让开位置,把贺循带到座位,贺循不喜欢她在一旁聒噪,黎可也就不坐在旁边打搅淑女工作,领着Lucky去了别处。
淑女挥动剪刀的时候,心里觉得——
这位面色冷清的贺先生其实也并不难相处,特别是黎可说起两人平时相处的事情,听得出来是个挺不错的雇主。
只是淑女频频对着镜子修剪贺循的鬓角,打量镜中男人的五官眉眼和气度,总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其实淑女上次就觉得……好像是他。
这次淑女看了又看,更加确定———自己应该没认错。
每所学校每一届,甚至每个年级每个班,无论男孩女孩,总会有那么一两位优秀耀眼的人物,吸引了人群中绝大部分注意力,也成为绝大部分人想成为的个体。
贺循就算一个。
他的循,是循序渐进的循,也是循规蹈矩的循——贺家父母已经生了两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最后这个小儿子,不用太出格逾规,沿着路,稳步往前走就行。
初中时期的少男少女,那时候学业负担还不至于太重,身体和感情又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每个人有无数的胡思乱想,又充满了莽撞天真的热情。
贺循和其他男生都不一样。
在统一的宽松校服之下,他的每件衣服物品都有低调好看的风格和质感,同样清爽洁净的还有他的皮肤和气息,在一群痤疮青春痘公鸭嗓臭气腾腾的男孩中,贺循大概就像丑小鸭中的白天鹅。
少年时期的贺循身高挺拔,乌发朗眉,直鼻薄唇,有迥异于同龄男生的冷清沉静和青春勃发的傲气,像夏日的清透溪水,潺潺悦耳,凉意清爽。
贺循的成绩好到在全年级遥遥领先,礼貌疏离又有教养,听说又是来自大城市的优渥家庭,班主任也疼爱得不行,时时把他挂在嘴边吹嘘。
作为相处两年的同班同学,即便淑女和贺循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即便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即便各人的相貌和人生经历各有发展,但人就在面前,把“贺循”这个名字和眼前男人的面孔结合在一起,淑女还是能隐约想起久远的记忆。
只是淑女没声张,没有直接问贺循是不是在某个学校某个班念书,而是在剪完头发后,把黎可拽得远远地说话。
“我觉得这个贺先生……”
黎可:“怎么?”
“你没认出来吗?”淑女诧异。
“认出什么?”黎可挑眉。
淑女看她表情无辜,压根不信:“他叫贺循。”
黎可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淑女拽黎可的袖子,用力摇她的胳膊,压着嗓音:“你怎么可能忘了?怎么可能!!咱们初中的同班同学啊!!”
黎可被淑女晃了半天,已经是脑子发晕,搪塞道:“同名同姓而已啦,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淑女狐疑盯着她:“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啊,就是五官成熟深刻了些。”
黎可捋捋自己眉毛:“你是不是认错了?”
“不可能。”淑女一口咬定,她还不了解黎可么,她越是坦荡直说就越没事,越是绕来绕去就越有问题。
淑女怀疑:“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早就认出来了?你就是不告诉我们而已。”
“你还记得几个初中同学?”黎可无奈反问,“这都十几年过去了,我能想起来的初中同学名字和脸,加起来也就一个巴掌。”
淑女:“本来是不记得。但人家的名字和脸摆在我面前,还是因为你……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黎可不让她多想:“你想那么多干嘛?你来这是赚钱的,不是来找老同学的,你管人家是谁,你不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不要多想好不好。”
淑女看着她:“Coco你不对劲,你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你跟我说……到底是不是咱们班上的那个贺循?”
黎可抱起手,仰头叹气,最后才勉强承认:“可能是吧。”
淑女嘴巴半天没合上:“你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
黎可目光游离,摸摸脸颊,抿着嘴唇:“就前阵子……”
淑女推她:“你都没跟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从来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不记得他,他也根本不记得咱们,干嘛凑这个热闹?”黎可扭了扭身体,“就当不认识。”
淑女看她姿态扭捏,戳戳她的肩膀:“今天没空,我先回店里去忙,改天你好好跟我们讲讲!”
黎可无奈仰头叹气——特意没跟蛮蛮淑女说,也没料想淑女能想起这号人物。
灰蒙蒙的冬天适合朋友一起吃火锅,淑女等不及,很快就约江湖三美一起去吃麻辣涮菜,还让黎可绝对不能缺席。
黎可知道这是要押她三堂会审,硬着头皮去赴会。
谁的心思都没落在麻辣涮菜,可惜了那一锅火辣辣的红油,蛮蛮先声夺人:“贺循?谁啊?”
淑女:“蛮蛮,你忘记了?”
蛮蛮真的忘记了:“谁?”
“咱们初中时候那个年级第一,后来初三转学走了,全年级的好学生都松了口气。我们班那个青蛙王子。”淑女看蛮蛮发懵,哎了一声,“Coco的第一任男朋友,贺子杰——”
“贺子杰那件事你忘记啦?”
不怪蛮蛮忘记,实在是黎可这些年能拿出来聊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太过陈旧平淡。
但说起贺子杰————蛮蛮就想起来。
淑女和黎可是同班同学,蛮蛮和贺子杰也是同班同学。
毕竟这位男生是黎可的第一任男朋友,也就是所谓的……初恋男友。
少女时代的黎可在无所事事的校园生活和无数本言情小说的荼毒下,突然想体验下早恋的感觉,于是在初三那年决定找个男朋友。
她考察了操场上那群无忧无虑打球谈笑的男生,心中还在犹豫人选,某天傍晚趴在走廊栏杆上看夕阳,不小心把缠在指尖玩的发卡掉到了楼下,恰好此时有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从楼下路过,弯腰捡起了眼前的发卡。
男生抬头,看见澄黄耀眼的夕阳照在黎可百无聊赖又艳丽明亮的面颊,禁不住面色发红,怦然心动。
黎可托着下巴,低头一瞧——楼下的男生大汗淋漓又五官清秀,青涩腼腆,看起来像个好学生。
男生走上楼,支支吾吾地把发卡还给了黎可。
等人走后,蛮蛮在一旁说:“巧了。这人也姓贺,叫贺子杰,是我们班的,成绩不错,就是人有点无聊,有时候说话挺讨厌的。”
黎可想了想:“就他了。”
她托蛮蛮把情书交给了贺子杰,贺子杰收到情书后大为自豪且震撼——如果说那些出众耀眼的好学生是很多人心中仰慕的对象,那黎可应该是那群游手好闲的男生最想追求的坏女孩。
原来全年级最低调最漂亮的坏女孩早就偷偷地暗恋他喜欢他,还特意跨班来追求他,那封情书—看就是精心准备,香气扑鼻,信笺华丽精致,秀丽的笔划不知道写了多久,情意绵绵,全都是少女明快的爱意。
可惜初三是毕业班,面临着中考,贺子杰的目标是市里的重点高中,要专心学习,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分心早恋。
一个月后,贺子杰还是答应成为黎可的男朋友。
也许他可以当一个正面榜样去影响黎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拯救她,让她不要再这么懒散堕落,让她远离那些不良同学,变成一个勤奋上进的好女孩,两人一起考上重点高中,再一起念大学,皆大欢喜。
贺子杰说这些话时,黎可坐在校外冷饮店,歪着脑袋瞅着他:“那你要怎么做?每天给我补课教我作业?”
“可以。”贺子杰思索片刻,“如果我有空的话,可以教你,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学习。”
“那你不会跟我牵手亲嘴吧?”黎可吸了口珍珠奶茶,“我们就天天在一起学习?”
贺子杰突然涨红了脸。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黎可已经点头:“可以,我接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男朋友,我就是你的女朋友。”
她把账单递给贺子杰,托着下巴微笑,“请男朋友帮我买单哦,谢谢。”
这段早恋只谈了两个多月,贺子杰有点吃不消。
他经常要腾出时间辅导黎可,自己的学习时间就大大缩减。他还要给黎可花钱,请她吃午饭喝奶茶,周末还要陪她逛街逛精品店,几乎要花光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和压岁钱。
黎可经常把他带到那些不适合学生去的场合,要么去滑冰场滑冰,要么去游戏厅玩游戏,要么去爬山玩水逛公园。
两个月下来,黎可的成绩没长进多少,贺子杰的成绩倒退步了。
贺子杰觉得这样太亏了,自己好像苦力,纯纯付出零回报,月考成绩还迅速下降,他跟黎可提了分手:“马上要中考了,我们要以学习为主,等我们考上了高中再谈感情吧。”
两个月的时间,黎可已经看腻了贺子杰,他的脸还不够帅,只能勉强称为清秀,说话也很无趣,恋爱谈得很没意思。黎可点头:“好吧,分手吧。”
贺子杰埋头用功,如愿以偿考上了重点高中。
黎可中考失利,去了市里的一所末流高中。
两所学校离得很远很远,偶尔见一面,贺子杰发现黎可越来越漂亮堕落,但他还不能靠近她靠近这所学校,不然会被带坏,误入歧途,影响高考。
终于等到高考结束,贺子杰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找黎可。
可惜那时候黎可身边已经有了个叫欧阳飞的男朋友,两人亲亲热热的从他面前走过,黎可连个招呼都没打,甚至没有多看贺子杰一眼。
贺子杰不敢置信。
在那封情书里,她用打动人心的笔触说喜欢他,希望他有时候能多看她几眼。结果等两个人能真正在一起,她却早已移情别恋,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后来贺子杰在大学找了女朋友,但一直对黎可念念不忘——他不会找到像黎可这么漂亮的女生,她还是他的初恋。
贺子杰时不时想着要找黎可复合,只是蛮蛮告诉他,黎可连儿子都有了,他才垂头丧气地断了这种念头。
对贺子杰而言————这是刻骨铭心又遗憾万分的初恋。
对黎可而言——谁还记得啊,可千万别提她那个无聊又幼稚的初恋。
第37章 人生无常啊
黎可以前是那种学生。
她成绩不好,散漫懒惰,无组织无纪律,有自己的小团体,别人惹她不爽她会抓住不放,会顶撞老师,会跟男同学吵架打架,跟学校那些混混男生的关系都不错。
但她在班上并不活跃,不参与集体活动,偶尔逃课,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窝在教室角落默默上课、睡觉、听歌、看小说漫画。
她喜欢藏在宽大的校服外套下的漂亮衣服,喜欢十字架和骷髅头的潮酷饰品,喜欢偷偷打的三个耳洞,喜欢涂亮晶晶的粉色唇膏,喜欢长长的刘海遮住眉眼,喜欢嚼着口香糖、抱起手臂走路,下雨的时候喜欢翻起衣服的帽兜,目不斜视又冷冷淡淡地从人群中路过。
那时候蛮蛮性格激进火爆,淑女剪很短的假小子头,娜娜忙着谈恋爱,四个人形影不离,结成了江湖四美帮派。
学校统一把这类行为不端、不求上进的女生归为“小太妹”之流,但黎可觉得自己更像个特立独行的江湖侠女,并没有做过多少坏事情,而很多年之后再回想当年的行为事迹,大家觉得不过是野蛮成长期的迷茫无助,在此后的岁月里,江湖四美除了黎可,其余三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归了脚踏实地的正常人生。
似乎那个年龄的少男少女都在急切地寻找某个出口来证明自己,就像飞蛾咬茧,熬过阵痛也许就能破茧成蝶,熬不过去的都是灰暗人生。
再把青春期的那些傻事拿出来讲,谁都有头皮发麻的羞耻感——黎可不想跟淑女和蛮蛮提起贺循,就是这个道理。
她初中最丢脸的就是做出了一件违背人设的事情——在芳心萌动的年龄莫名被汹涌情绪鼓动,胡思乱想又方寸大乱地写了一封情书,而后偷偷地塞进了某个人的书包里,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复。
很可惜,那封精心准备的情书甚至都没有被拆开,而是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又被黎可无意瞥见,灰溜溜地捡回来。
江湖四美都说,只要她把刘海梳起来,就是全年级最好看的一张脸,这么好看的脸居然被人无视拒绝,以至于黎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忿然把情书转给了另一位男同学,在此后的恋爱生涯中,再也没有主动追求过任何一个男生,都是被人穷追猛打才肯点头。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一直抢手得不行,后来谈的恋爱不少,男友接二连三地帅,在这十几年时光中,黎可没有再想起那封情书一秒,直到走进了白塔坊。
人生无常啊。
“人家一个天之骄子,突然眼睛瞎掉,光明灿烂的人生突然没了,性格心境肯定不一样啊,他回到潞白,就是连家人朋友都不想见,不想和以前的人生有任何瓜葛,你好端端地跟他讲初中同学,一来他根本不记得,二来他压根不想知道。”
黎可戳戳淑女和蛮蛮的肩膀,对她俩有要求:“不要提以前的事情,千万不要扯同学关系,咱们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对外宣传,不要和任何朋友同学八卦他的事。”
淑女和蛮蛮举手发誓保证,不宣传不八卦。
黎可特别跟淑女强调:“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同班同学,特别是我以前干的那事,忘记以前的一切,就当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不然他恼羞成怒,咱们的工作都要黄,赚钱要紧啊,是这钱不好赚吗?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老板?”
蛮蛮笑道:“我可没赚人家的钱,你啥时候把他带医院来看看病?我都忘记这人长什么样了,就记得他走之后,那个成绩排名的万年老二,噌地就变成了年级第一名。”
“今天吃饭我买单,你们吃的喝的都是他付我的工资。”黎可指指点点,正经强调,“吃人嘴软啊。记住我的叮嘱,以后谁露馅,我肯定不饶她。”
淑女和蛮蛮都点头答应。
怎么说人家也是遭遇不幸,又是十几年前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真没必要去多嘴。
只是蛮蛮问:“那你现在看他是什么感觉?”
黎可懒声回:“陌生人,有钱大方的老板,偶尔同情,感慨人生和命运。”
这点说的倒是——没有人不感慨命运之手的离奇和无常。
“没有一点想起以前……”蛮蛮两手指尖怼怼,嬉笑,“你送给贺子杰的那封……情书?贺子杰读大学那会还想拿着情书去找你复合,里面到底写的什么?”
黎可无语,冷哼着朝天翻白眼:“拜托,提这些干嘛……十四岁的时候谁不幼稚?早就忘记了。”
蛮蛮搂着她:“逗你玩呢。”
蛮蛮这么多年喜欢同一个男明星,跟男友吵吵闹闹数年还是不舍得分开,她知道自己拿起感情就放不了手,但这么多年的朋友,黎可是什么样的性格大家都清楚——她就像风一样,风从树梢刮过,遇见喜欢的树她会停下来休息,但永远不会绕着一棵树痴缠。
也幸亏她像风一样。
最近上班,黎可就有点冷脸。
她最初来白塔坊,认出贺循之后,的确抱着那么点坑蒙拐骗的心态——能赚钱还能听他喊自己“黎姐”。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她又渐渐忘记这事,又把他当一般人对待。
这回跟淑女和蛮蛮强调完,黎可又想起来。
贺循喝到了她煮得过烫的咖啡,吃到了裹在肉丸里的巨大姜块,冷不丁耳边突然响起的噪音,跟她说话她假装听不见,玩游戏总被她突然在后背捅刀。
“你这两天怎么回事?”他冷声问,“是想扣工资还是如何?”
“没有。”黎可狡辩,“我这几天情绪不太稳定,忽冷忽热的,记性也不太好,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
“更年期?”
贺循蹙起的眉棱转为微微挑起,“还是你想说你又到了四十多岁的年龄?”
“大姨妈,大姨妈行了吧!”
黎可冷哼着往椅子里蜷,“非得让我说出来。我肚子疼,哗啦啦流着血呢,还天天洗衣做饭伺候你,犯点错不是很正常吗?就不能体谅下女人每个月那几天,天天就知道扣工资威胁人。”
她态度并不好,但贺循也没生气,而是莫名怔住。
冷清神色浮起一丝尴尬,他伸手摸了摸鼻尖,最后默默走开。
过了会,他把屋里的温度调高了点。
黎可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次做饭豁免权,中午贺循点了她最喜欢吃的辣火锅,足不出户地享受在家吃火锅的快乐。
好吧。
其实这个人还不错。
黎可又不计较,把以前的事扔开了,该干活干活,该吃吃该喝喝。
天气太冷了,小欧再来家里玩,就不能一直在花园里呆着,黎可让他和Lucky在客厅里玩。
黎可发现,小欧现在喜欢跟贺循聊天。
小欧说他喜欢跟贺叔叔说话,贺叔叔懂很多事情,会很跟他讲一些见解或者想法,比如同学和老师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东西和场景为什么要那样布置,小欧喜欢听这些,觉得自己像个小大人一样。
其实小欧从小到大,跟着黎可或者被人带出去吃喝玩乐不少,但大家更多的是照顾他的身体和情绪,很少会跟他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黎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应付所有小欧想要的。
“那你可不能打搅贺叔叔哦,如果贺叔叔不想说话,那你就不要打搅他。”黎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问他一些敏感问题,比如他的眼睛啊,看东西、出门,走路打球运动这些,你也要照顾一下他的心情,多聊聊上课,学习,Lucky,可以跟他分享一下你的生活和感想,让他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小欧郑重点头:“我知道。”
既然妈妈嘱咐,那小欧就多跟贺循聊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以至于三个人一起吃晚饭,黎可还要听他俩说话。
“我在白塔小学念书时,最自豪又最害怕的事情是被人知道我的外公是首任校长。”贺循对小欧的微笑里还有一丝无奈,“这样外公来接我放学就会被请进学校,所有老师都会过来跟我说话,这一度让我很苦恼,后来我就不肯让我外公来接。”
“终于等到小学毕业……结果念初中,班主任还是我外公的学生,我依然要被喊去办公室……”
黎可突然在旁边情不自禁地冷哼。
声音没控制好,以至于小欧和贺循都停住,小欧问:“妈妈,你想说什么?”
黎可问:“你知不知道最常被喊进老师办公室的是哪种人?”
小欧摇头。
“一种嘛,当然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还有一种,就是班里的坏学生。”黎可假笑,“小宝贝,多跟你贺叔叔学习。”
贺循摸着水杯,漆黑的眼睛转向她:“听起来……你以前也常去老师办公室。”
“对啊。”黎可耸耸肩膀,无所谓道,“不过跟你不一样,我就是那种常去办公室自我检讨的害群之马。”
贺循的确有这种记忆——老师办公室常有同学罚站或者写检讨书,但那些同学挤在角落,他也从不去看。
不知道哪个时间空间,她也是那些罚站的男孩女孩中的一员。
可以想象,她应该轻易就把老师或者同学弄得火冒三丈。
贺循拍拍小欧的肩膀:“别学你妈妈的样子,她不听话。”
谁不听话?!
黎可在餐桌底下极轻地踹了贺循一脚,又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自己腿长不小心撞到,再分别挟起叉烧酥放进他和小欧的碗里。
贺循不动声色,伸手掸了掸被她毛绒绒拖鞋踢到的裤腿,再捻起手边的湿手巾,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地擦拭修长洁白的手指,把手指一根根地捋干净。
黎可皱着鼻子努起嘴,腹谤这人洁癖狂,睫毛交错的瞬间,那块湿手巾突然就被极快地丢了出去。
眼前视线突然有白色闪过,黎可敏捷,闪身一躲,堪堪就避开了直扑脸面的暗器。
屁股下的椅子吱嘎拖了下,手巾掉在了黎可的椅子旁。
小欧正在埋头啃东西,没发现这两人的小动作,抬头诧异:“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黎可维持着大大的假笑,弯腰捡起手巾,扔在桌上,“快吃吧,吃完咱们回家。”
她冲贺循竖起了中指。
可惜人家看不见,表情依旧淡定无暇。
白塔坊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
时间已经翻到了年底,这个冬天黎可极少再去兼职礼仪小姐,拿到手的工资也很满意。
不过贺循好像忙了起来。
曹小姐的电话更多,送到家里的文件也更多,甚至何老板也多来了几次。
黎可听他们说话,知道是贺家公司的事情,跟潞白市的政府在新发开区那边有个新的政企合作项目,地皮和政策引导由政府规划,贺家提供资金和技术配备,具体的细节实施,何老板那边弄了个新公司,就是要开始项目进展。
这阵子,贺循的电话经常响起。
他的手机一直都是随身携带,至少以前在中午休息时间,黎可不会听见他的电话铃声,但最近连中午和午饭后都有电话打开。
黎可最近听贺循握着手机,喊了好多次的“大哥。”
她知道他有个亲哥哥和亲姐姐,最近电话消息和送到家里的文件太多,以至于黎可都知道了贺邈和贺菲的名字。
贺循参与了潞白市的企业项目,贺邈找他的频率理所当然提高,趁着年根底下,贺邈打算来趟潞白市出差。
除公事之外,也顺便看看小弟。
贺循回到潞白之初,当时陪着他回来的除了家里带来的保姆,贺家父母和贺菲一家都来了,一来是看看宋慧书的故乡和外公外婆的故居,二来家里人实在不放心,也看看贺循想要的新生活到底如何,陪着贺循在白塔坊住了一小段时间。
当时只有贺邈没有回来,一方面是公司事忙脱不开身,另一方面要安抚清露。
公务加私事,这次贺邈打算在潞白市待一周。
贺循当然说好,另外大哥来也无须住在酒店,白塔坊的家里就有客房,俩人还能多相处些时间。
贺邈也是这个打算。
确定好时间之后,黎可被告知——家中即将有客,那几天她会增加工作量,也要提前做好准备。
她要重新整理二楼的客房,更换床上用品,准备一应待客物品,也许一日三餐还需要增加一个人的份额。
黎可丝毫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兴奋——以前家里从来没有关系亲近的来客,现在难得有客光临,还是贺循的亲哥哥,还是真正的公司总裁。
虽然她以前会喊贺循为贺总,但那多半是开玩笑,但现在不一样,是真正的贺总要来。
“你大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要求?或者平时生活有什么特别要注意和避讳的地方?”黎可摩拳擦掌,“我来准备。”
贺循语气淡定:“没有任何特殊,日常和我一样的安排就行。”
“真的没有吗?”黎可追着他问,“我肯定要好好招待呀,人家难得来一次,不能让人家觉得招待不周吧。”
贺循问:“你打算怎么招待?”
“您放心。”黎可连连拍胸脯,打包票,“我一定拿出最好最专业最顶级的服务,绝对不会丢您的脸,肯定要比何老板来的那个规格还要高很多,绝对能匹配三万块月薪的保姆素质。”
贺循蹙眉,但也默然不语——她能表现得好一点,家里人对他的操心也少一点。
黎可想了下,问:“那你大哥来的话,我喊你贺先生,我喊他什么呀?总不可能又喊贺先生。”
贺循略一思索:“随你。贺邈先生,贺经理,贺总,都可以。”
黎可点头。
她又问:“那他就一个人来吗?没有秘书和司机同行吗?不用安排秘书和司机的房间吗?如果是来出差的话,那岂不是要跟何老板他们应酬,不需要准备点醒酒药和醒酒汤吗?”
贺循沉气,很淡地撩起眼帘,空濛的眼睛望向她:“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没有说的事情就不需要做。这么殷勤做什么?”
好端端的,他又开始生气。
黎可知道他是嫌她区别对待,可她一开始对他也很细心周到啊,谁让他老是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面孔。
再说了,当初他让她回来上班的时候,又没有指定说要哪种服务。
“好啦好啦,我全都听您的。”
黎可搓了搓手,打算亮出自己另一项技能,笑道,“您最近好像很忙哦,总是有电话,在书房待的时间也很长,要不我帮您揉揉肩膀?”
自从上次贺循说她动手动脚,黎可再没碰过他的一片衣角。
“需要吗?”黎可很清白地举起双手,“肩颈按摩?我以前学过一点。”
贺循沉默片刻,眉眼低垂,轻轻“嗯”了声。
仔细想想,其实他并不反感她的接触,不反感那双微凉柔软的手碰到他的衣角。
至于为什么有股莫名的不喜欢,贺循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的反应。
第38章 五十万,我帮你拆散你哥和你前女友
说是按摩,那黎可就真是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讨好贺循,让他消气。
以前她在美容院上班,店里的美容师还会学点推拿按摩,做皮肤护理的时候给客人按按穴位,黎可虽然是销售顾问,但跟同事关系都不错,也跟着稍微学了点技能。
贺循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大抵跟 Lucky的爪子踩人一样不痛不痒,只是那双手从隔着衣料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后颈,温热皮肤触到了她指尖的凉意,像冰冷的雨滴。
“你的手很凉。”他忍不住蹙眉。
几乎是从夏天凉到了冬天。
“是吗?”黎可收回手,用力搓了搓指尖,再呵口热气,“这样好点吧?”
黎可正经解释:“我就是这样,可能体温有点低导致手冷,以前朋友都说我是美人蛇,夏天的时候都爱贴着我,全身滑溜溜冰凉凉,冬天她们就离我远远的,怕我故意拿手冰她们。”
她浑然不觉自己这话不合适——在一个男人面前形容自己的身体滑腻清凉。
但贺循已经习惯了她的轻浮,只是用力闭上了眼,把她的话屏蔽在脑海外。
贴在脖颈的指尖生凉,稍稍用力按进皮肤摩挲,力道柔软又细腻,好像她的指纹完整地陷进了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像雨滴落在吸水的物品,缓慢又不声不响地浸润,直到彻底消失无踪,持续的清凉从皮肤渗进毛孔,再深入肌肉和血管,最后随着血液游走到心脏,重复告知身体和大脑,这就是这个人的体温。
滑腻的凉感和皮肤摩挲导致的回温,这种触感让贺循隐隐有些不适。
盲人没有眼睛,所以耳朵会自动追逐声源,也会借由身体的触感来确定自己身处真实世界的安全感。
对,安全感。
先天的盲人从未见过世界的真实模样,别人领着他大步走路,他就跟着迈开腿,别人告诉他圆形发热的物品是太阳,于是灯具也是太阳,世界就在他人口述和自己的听力触觉中创建。
半途失明的人不一样,他们已经熟知世界的样子,于是对黑暗有恐惧感,旁人告诉他往前走,他会担心身边的桌椅衣柜甚至不存在的物品绊倒自己,从来不敢大胆地放开脚步,站在马路边听见川流不息的声音会担心被车辆行人撞到,往杯中倒热水的时候担心滚烫的开水洒在桌面或者身上,眼盲和想象都导致安全感的缺失。
但他们都对触碰有本能的渴望。
贺循也渐渐习惯了用手指触碰一切,再一遍遍地洗手,因为不确定手上会沾染什么东西。
失明初期会有很多人给他拥抱、牵着挽着他,不仅仅是安慰也是教他适应黑暗,甚至连走路不稳的奕欢奕乐都要努力握住他的手,后来贺循想要自己来,想要摆脱自己变成一个废物的感觉,他开始抗拒家人的引导和接触,学会自己独立自主。
他也很少去触碰陌生人,来白塔坊独居后更甚,因为无法确定这个人的模样和经历,甚至不明确这个人的目的和企图——谁知道会不会让他沾染一些污垢和恶意。
但就像后来贺循喜欢摸摸小欧的脑袋,也不介意小欧牵着他的手一样——他并不反感她的手指。
绵绵不断的微凉摩挲肌肤,按摩的感觉让人觉得舒适,直到身体想要更多的触碰,唤醒长期缺少和人触摸,那种温度和……皮肤的饥渴。在黎可企图把手指移到他的太阳穴时,贺循突然躲开了她的动作,甚至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冷声道:“就这样吧。”
他态度冷淡地扔下她,径直走开。
黎可莫名其妙地收回手,再看看他——她好心好意哎,这男人真是阴晴不定……好端端的,怎么又又又又生气了?
贺邈来潞白市的前两天,给贺循打了个电话。
“我看了秘书安排的下周行程,有几场项目会议要谈,还有个政府合作签约仪式,到时候会有媒体出席,你跟我一起去?”
贺循思索片刻:“好。”
“另外。”贺邈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喝了口咖啡,被黑咖的苦气惹得皱眉,“清露知道我要来潞白出差……她的意思,她也想一起跟着来。”
“清露……”贺循停了几秒,“她想陪你出差?”
“也许她更多是想来潞白市看看,毕竟她知道外公外婆和白塔坊,也许是对城市好奇,或者……她想来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如何。”
贺循回道:“如果是陪你或者娱乐观光,那当然好……如果想要来看我,我很好,不需要她记挂。”
“我不好劝她。”贺邈在电话里道,“也许她会联系你,你要愿意,我就带着她一起来,你要是不愿意,你自己和她说。”
贺循沉默:“明白。”
电话打完,手机依旧握在贺循手中,他维持的姿势和时间太久,以至于黎可曲指在书桌敲了好几下:“老板,书还听吗?”
“继续。”他淡声道。
黎可捧着书继续往下读,但眼神瞟过贺循——他并没有在听她读书,而是依然握着手机,凝固着神情坐姿在神游天外。
很少见他这样。
黎可放下书:“你大哥的电话?”
贺循下意识“嗯”了声。
“他要带你大嫂一起来出差?”
黎可没细想,理所当然认为他大哥年龄不小,作为家中长子,早该结婚了。
“挺好的不是嘛,你能见到你大哥大嫂。”黎可撑起脸颊,看着他,“还是你在想……怎么招待人家?”
肯定要带大哥大嫂在潞白市逛逛?找些景点散散心?还是去趟上岩寺?
除非有事或者深夜散步,贺循很少迈出白塔坊,这回肯定要出门陪同,还是他依旧不想出去?
贺循已经回神,他放下了手机,冷白的面容情绪很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想法,但语气莫名有股生硬冷肃:“你别管。”
黎可耸耸肩膀。
好嘛,不关她的事。
清露的确打电话给了贺循。
第二天的下午,那时贺循和黎可在书房打游戏,Lucky挤在两人的单人沙发中间缝隙睡觉,中途贺循的手机响起了电话铃声,随之而来的是语音读屏播报来电联系人名字和电话号码,因为贺循迟迟未接起电话,以至于黎可听清了完整人名。
冯清露。
昨天贺循跟他大哥通话时提起过这个名字,他大嫂?贺邈的妻子?
贺循没有接电话。
这个名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贺循手机里出现过,似乎在清露知道自己喜欢贺邈后,两人就未曾单独联系见面,以至于贺循再在手机听见这个名字,已有恍然隔世之感。
手机一直在响,贺循的神情明明已经听见了来电,但他只是静静地忽略,等铃声停止。
黎可看看持续鸣响的手机,再看看身边的贺循,隐约察觉有点不对劲。
半个小时后,清露又再次拨打贺循的号码。
这回贺循接起了电话。
他语气清淡平直:“清露。”
清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点迟疑,软声道:“我刚才打你的电话没打通,你……在忙吗?”
“抱歉,我在玩游戏,没听见电话铃声。”贺循按下游戏手柄,让清露听见了话筒里的游戏背景音,再温声问,“你找我有事吗?”
“我不知道贺邈有没有跟你说……我最近有假期,我知道他要来潞白市出差,所以,所以……”清露抿抿唇,最后放平声音,“所以我想跟着贺邈一起来看看你,看看白塔坊和外公外婆的家。”
贺循静了静,略略沉气,才缓声开口:“下周大哥和我的行程安排都很忙,项目有很多事情,如果你一起来的话,我们无暇顾及你,再者,潞白市最近天气不佳,阴雨寒冷,小城市风景单调,并不适合游山玩水,你呆在酒店可能会觉得无聊……也许换个时间再来比较好。”
黎可望望外头明晃晃的暖阳,听身边人瞎眼说瞎话。
“没关系。”清露解释,“你们不用管我,我这次也就是……如果能亲眼看看你生活的地方,也许我能更放心,我还是担心你一个人生活……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我过得很好。”贺循露出微笑,声音也柔和,“何况我也并不是孤身一人,总会有人陪在我身边,还有Lucky。如果你想见我,过一阵我会再回临江,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这次大哥来出差,事情太多,见面机会也不方便,也许没有机会能聊些什么。”
清露嗫嚅:“真的不方便吗……”
“你想不想和 Lucky说几句话?”贺循打开了手机免提,喊起趴在旁边睡觉的小狗,“Lucky。”
听见清露和自己的名字,Lucky早就站起来,亲热地钻进了贺循怀中。
话筒里传来女孩柔软温婉的话语:“Lucky,你最近还好吗?”
Lucky对着话筒狂摇起了尾巴,态度亲切,回应清露开心地“汪汪汪”叫,听清露嘱咐自己:“你要好好照顾贺循哥哥哦,陪着他,让他开心……”
不知道打电话的这两人还说了些什么——坐在一旁的黎可神情恍惚,已经陷入了迷茫的沉思。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Lucky为什么这么高兴激动?
大哥的老婆为什么要对贺循这种态度和语气,为什么两人说话这么奇怪?
这个大嫂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柔软细腻的年轻女孩,语气还有些失落和……微妙,还能喊他“贺循哥哥”?
这是真大嫂吗?贺循他哥结婚了吗?好像从来没有听贺循说过大哥家的事情,也从未提起过除了奕欢奕乐之外的孩子?
黎可心思千回百转,心里猛然浮起某款言情小说激烈又狗血的桥段。
她隐晦又含蓄地瞥了眼贺循——他已经挂了电话,神情空白地坐在单人沙发,握着手机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缘,另一只手撑起手肘,苍白指尖摁在了皱起的眉心。
呵,心碎的男人!
贺邈在前一天的深夜赶到了潞白市。
清露在贺循的婉拒下并没有一道同来,而是留在了临江。
那时候黎可已经早已下班,但她下班前特意巡视了客房和家里各个功能区,确保所有布置洁净又温馨,所有生活物品都放在了显眼处,厨房的岛台和客房都放置了粥点宵夜和果盘酒水零食,甚至还准备了眼罩和睡眠香薰。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她准时、甚至提前了十分钟来到了白塔坊。
黎可给自己画了个伪素颜的全妆,头发拢起梳得服帖,戴上了以前在酒店上班的黑蝴蝶结发兜,穿了件正式但没那么正式的白衬衣和长裙,乍一眼看像酒店的前厅经理。
厨房开始煮咖啡和做早餐。
七点半的时间,在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中,两个男人同时从二楼走下。
贺循今天跟往日穿的稍有不同,白色T恤和米驼色的半拉链立领毛衣,偏正式的直筒西装长裤,白开水似的平平淡淡。
黎可很含蓄地抬眼,眸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走在贺循身边的男人。
成熟男士,年龄估摸在三十出头,皮肤和头发的光泽感都极好,一身高级定制西装,纯黑色的西服也有丝缎般细腻微闪的质感,剪裁利落挺括又风度翩翩,衬得人肩宽腿长又分外挺拔,男人五官深刻,西装下的身材健硕又匀称,抬手间衬衫袖口的两颗暗蓝宝石袖扣闪闪发光,随着他下楼的步伐,扑面而来的是着装风格和个人气质带来的强势霸气和矜贵高智。
看起来像是,比吸血鬼血统还要纯的那种……霸总。
极品霸总!
贺循跟他大哥一对比,霸总的风格就显得太年轻雅致,就像个清新可人的弟弟。
黎可不想吹口哨,只想咽口水。
她很婉约含蓄地抬起脸,笑盈盈地冲两人道:“早上好。”
“早。”贺邈声音沉稳内敛,性格比贺循更随和。
他也是一眼就看见厨房的女人,明眸皓齿,高挑曼妙,过分的年轻和过分的美貌。
“两位的咖啡已经在桌上。”黎可弯腰去取烤箱里的面包,甜甜一笑,“请两位贺总先坐,今天的早餐是烤蔓越莓吐司和黄油煎蛋,培根香肠烤蘑菇,还有蔬菜沙拉和水果酸奶碗,还有五分钟就好,如果还有其他想吃的早餐,请跟我说哦。”
她嗓音清丽,语气又俏皮,像跳跃在窗户上的金色碎光。
贺邈问自家小弟:“别光顾着喝咖啡,不介绍一下这位年轻女士?”
今天这个女人的声音格外有生机活力,以至于贺循面色冷清,轻描淡写:“家里保姆,你叫她小黎就行,黎明的黎。”
“原来是私人助理,黎小姐,幸会。”贺邈微笑向黎可点头致谢,“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弟弟的照顾,他眼睛不方便,多亏了有你,把家里打理得很好。”
果然是霸总啊,太会了。
私人助理!
这么洋气时髦的称呼,比保姆好听多少倍。
黎可唇角翘起,心花怒放:“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的本职工作,应该的。”
他俩说着话,贺循已经自顾自地在餐桌旁坐下,贺邈也是点到为止,跟着贺循的脚步在他身边坐下。
兄弟俩聊起了公司和潞白市的项目,黎可也不插嘴,先把早餐做完,把餐盘端过去的时候,特别瞄了眼贺邈的手指。
没有婚戒。
也没有婚戒戴在手指上的圈痕。
但他领带的材质和风格看起来温和俏皮,像是年轻女孩逛街的时候会买来送给男友的那种礼物,和他的蓝宝石袖扣风格很一致。
Lucky也并没有对贺邈表现得很激动欣喜,只是黏人地蹭了蹭贺邈的手,享受被挠下巴的快乐。
他们聊正事,黎可就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安静静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吃完早饭,司机和秘书都来了白塔坊——今天贺循要和贺邈一道出门。
外头天冷,贺循穿上长款风衣,贺邈把西服大衣搭在臂弯,两人齐肩站在门厅,黎可这才端详起兄弟俩的差异——贺循身量比贺邈高颀一些,体型更清瘦柔和,两人的五官不尽相像,贺循五官气质中和,清隽优雅,但贺邈的气度明显压过了五官。
出门前,贺循稍稍偏首:“你在家陪 Lucky玩,午饭不用做。”
黎可带着 Lucky站在旁侧,知道他跟自己说话,点头说好。
她看贺邈一身精致霸气,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有人精心打理,再看贺循风衣领口稍歪,而他衣柜里就那几套衣服,风格和材质都相同,连每天穿什么衣服都要自己瞎摸,突然凭空生出股怜爱之意,心里暗叹一声,走上前,伸手理了理他的风衣,手指把衣领捋平,微笑叮嘱:“老板,出门小心哦。”
贺循莫名一怔,亦是点头说好。
两人已经走了,只留黎可一个人在家里,她搂着 Lucky幽幽叹气,问它:“有家人有朋友,为什么要独自回来?”
Lucky摇摇尾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
“是不是被流放了?”黎可戳戳 Lucky的鼻尖,“霸总抢了弟弟的女朋友,把弟弟丢到穷乡僻壤来了此残生?他心灰意冷性情大变……你的主人好可怜哦。”
Lucky疑惑歪起了脑袋。
黎可托着下巴发呆。
贺邈和贺循在下午三点踏进了家里。
有个戴眼镜的男秘书也跟着一起进来,跟在神采奕奕的贺邈身边,一边回顾今天的谈话重点,一边安排晚上六点的应酬。
但贺循看起来很疲倦,他先回卧室换衣服洗澡,再耷着湿发来到楼下。
贺邈坐在客厅喝咖啡,短暂的休息时间还要回应秘书和在手机上批复公司邮件。贺循往沙发上一坐,黎可几乎能听见他饿肚子的声响。立刻捧来海鲜粥和温水。
贺循一边吃东西一边听贺邈和秘书说话。
说起晚上安排的饭局,贺邈说这种场面上的应酬不用贺循出席,让他在家好好休息。
“好。”贺循点头,“大哥,你也少喝点酒。别让何老板安排那些不着调的娱乐。”
“我不喝。”贺邈淡声道,“我把烟酒都戒了,吃完饭就回来。”
贺循挑眉:“什么时候戒的?我记得这么多年你都没戒掉这个习惯。”
贺邈无奈:“清露不喜欢,只能戒了。”
贺循摇头笑,捧着粥碗,想了想,又问:“哥……你和清露订婚的事情,后来有进展吗?”
贺邈沉默片刻,问他:“如果我跟清露有订婚宴,你来吗?”
“不来。”贺循放下碗,抿抿薄唇,“我觉得我不出席,这样对两家人都好……但不管我在哪里,我肯定真心祝福你和清露。”
贺邈轻叹了口气:“再说吧……冯家那边还没松口,也许再过段时间。”
贺循也叹了口气,轻声道:“早知道我这样,我宁愿永远都不认识清露……”
贺邈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多想,谁能预料世事变化?”
摆在茶几的鲜花勃然怒放,家中气氛静谧轻松,兄弟俩的谈话轻描淡写,秘书在旁如老僧入定,只有黎可一边干活一边浮想联翩,再眼睁睁地看着贺邈和秘书离开,最后只剩贺循独坐沙发,守着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狗。
黎可走过去收拾杯盏果盘,笑眯眯跟他说话:“人已经走了哦。”
贺循的神色看起来空濛,但短发已经干爽,只是稍稍凌乱,越发显得他的疲倦无力。
黎可托着下巴看他:“你还好吗?”
“还好。”
“真的吗?”黎可打量他,“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好。”
贺循虽累,但也并不觉如何,甚至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奇妙:“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黎可的语气理所当然,顺手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啃一口,“因为你哥现在的女朋友是你的前女友!”
贺循:“……”
他蹙眉,冷声问:“你怎么知道?”
“冯清露是你以前的女朋友,你失明之后,肯定是心情和情绪都不稳定,最后导致你前女友受到了冷落和伤害,恰好这时候你哥……所以,你哥和你前女友慢慢走在一起。”黎可很笃定,“有一句很经典的话——三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幸福。”
“啧啧。”她的语气不知道是崇拜还是猎奇,“你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独自回到潞白市,把幸福留给了你哥和你前女友?”“
贺循:“……”
他不想跟她提起和解释这些费时费力的往事。
黎可看他闭着眼,神色疏离淡漠,知道自己说的肯定没错——谈过那么多恋爱,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她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五十万。”
黎可语气肯定。
贺循莫名其妙:“嗯?”
黎可清脆地咬了口苹果,狮子大开口,大胆报价:“你出五十万,我帮你拆散你哥和你前女友,让你前女友重回你的怀抱!”
"……"
"……"
好像有什么声音突然在贺循耳膜炸开,在他脑海里的黑暗中像闪电般亮起刺目白光,甚至惊愕得让人手脚僵硬,仪态尽失。
贺循很肯定,他这辈子唯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上一次是医生宣判他眼睛再也看不见的死刑,另外一次就是——现在。
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39章 好好洗洗你脑子里的黄赌毒
贺循以前从未和这种女人打过交道。
她像一颗有毒的洋葱,每一层剥开都是辛辣刺人,但贺循从来不吃洋葱,所以不知从何而来的错觉让他偶尔觉得有那么点清甜脆嫩,剥到今天这层——这女人生活混乱,性格混乱,脑子也混乱。
“黎可!!”
他薄唇紧抿,脸色好像被寒风吹得青紫,声音发哑:“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还是想钱想疯了?”
黎可看他那副风中凌乱的表情,认真道:“我说真的,你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
她凑近他,姿势亲近,仿佛商议阴谋:“三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幸福……那如果再加一个人呢,四个人不正好?连一桌麻将都能凑齐,我跟你大哥,你跟清露,泾渭分明,两全其美。”
雷声还在贺循脑海里轰隆隆持续,他面色极冷,表情摇摇欲坠,咬牙:“你想怎么样?”
“你放心,方法我都想好了,保证奏效。”黎可胸有成竹,“凭我的恋爱经验和阅人无数,男女之事简直是信手拈来,你前女友善良可爱天真,肯定是一时被你大哥蒙蔽,只要我当第三者插足,他俩的矛盾点太多了,我只需稍稍挑拨离间,口蜜腹剑制造点机会和误会,再在你前女友面前多聊聊你,唤醒她的记忆和同情心,让她重回你身边,简直是易如反掌。”
黎可认真分析,“五十万只是成本价,你想,我要购置衣服鞋子包包,行头总要三四套吧,从头到脚包装一身就很贵了,万一还要上什么斩男培训班,学点高级的兴趣爱好,学费就不便宜,还有这期间的吃饭交通住宿交际,根本不赚钱。”
这语调太过于理所当然又言笑晏晏,贺循头脑开裂,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惊愕和失态,眉眼阴沉得可怕,嗓音也极冷:“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黎可风情万种地撩头发,香气扑到贺循面上:“相信我,我可不像你那娇滴滴的前女友,老娘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能不能拿下你大哥不好说,肯定能拿下你前女友。”
“黎、可。”
贺循甚至能听见自己磨后槽牙的声响,冷峻幽戾,一字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你不愿意?”黎可又咬了口苹果,“为什么?嫌五十万太贵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那二三十万也行。”黎可想了想,“我可以砍掉几项开支。”
贺循的眉心已经挤出纹路,他紧紧闭眼,深深地沉了口气,忍住了动手的念头。
黎可看他神情:“那十万八万我也不嫌少……但我先说好,贵有贵的套路,便宜有便宜的做法,贵的有档次有质保,便宜的管杀不管埋。”
"……"
这个离经叛道的女人。
贺循怒极无语,只能把薄唇抿得冷酷无比。
“其实不要钱也行。”黎可转念一想,笑道,“你哥家里缺不缺保姆?你把我弄进去?恰好呢……我就喜欢你大哥这款熟男风韵……”
贺循的好脾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几乎凭空生出一股呕血的冲动,黑睫垂在眼睑有暗重发颤的阴影,以至于他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双手扣住了她的脑袋。
黎可咬着苹果突然定住————男人身体倾过来,双手拢进她的发间,修长十指几乎将她的脑袋包裹起来。
她第一反应是昨晚自己洗了头,呆问:“你干嘛?”
他愤怒的吐息就在她面前,面色似乎都隐隐发红,那双漆黑冷锐又无神的瞳眸直直地凝视,她几乎能看见他瞳仁中自己的倒影————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我看看你有没有脑子?”男人五官颊颏因绷紧而深刻,手指在她冰凉发丝间轻颤,好像要把一团肆无忌惮的风困在十指间不能动弹,呼吸吐字冷怒,“你脖子上究竟是什么玩意?这是长了个脓包吗?”
这个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贺循恼怒异常,曲指在她那作恶多端的脑瓜上敲,一下下地敲,瞪着盲眼,似乎要冲破眼前的黑暗看清这个女人:“你脑子是不是粪坑的石头?还是垃圾桶?”
“嗷————”
黎可吃痛蹙眉,忿然把男人推开,生气了,“你好端端地干嘛骂人打人啊?”
贺循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语气冰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
黎可这下知道他气急败坏,她也生气,揉着自己的脑袋:“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居然不领情,还打我脑袋。”
“你好心好意?”贺循语气冰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狗屎主意?”
把人气得都开始冒脏话了。
“喂————”
黎可不干了,捏着苹果跟他计较,“我是好心出主意想帮你,你凭什么还骂我?有能耐你跟前女友打电话别露出那种可怜受伤的表情,别在你大哥面前强颜欢笑,有能耐你就光明正大地回家去闹他们的订婚宴,别为了人家两口子躲在这家里整天落寞,背后可怜巴巴的有意思吗?怎么,眼瞎就不算男人了吗?就可以随便被人欺负了?”
可怜受伤?强颜欢笑?可怜巴巴?被人欺负?
贺循满脑子石破天惊,不知道这个女人满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一口气没提上来,最后只能沉气,怒极反笑,声调冷冷:“你瞎操什么心?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作为一个保姆还要自作多情?这份工作你还想不想要了?”
黎可盯着他看了会。
“得了,贺先生您随意。”
她把手中的苹果砸进垃圾桶,站起身来,“我就是个保姆,是没有资格多管闲事,我以下犯上,你现在就解雇我好了。”
她扭头,翘起唇角,精准刺人:“大不了我跟你前女友一样,去投奔你大哥喽,人家比你帅气,比你绅士,比你有魅力,比你温柔体贴。”
语调拖得长长长长。
贺循被她噎得脑子空白,只有金星四处乱窜,冷冰冰咬牙:“你觉得我大哥会看得上你?”
“没关系。”黎可耸耸肩膀,“我厚颜无耻啊,只要我想,搞男人的手段多的是。”
“你敢!!!!”贺循脱口而出。
是直觉上只怕她那些真的能糊弄人的手段。
投鼠忌器,贺循这会是真的怕了她,禁不住捏着眉心,让发麻的大脑平静一会,神情疲倦:“黎可……你能不能看在我已经瞎了的份上,消停点。”
语气隐隐落寞。
黎可抱起双手,拗过脸:“是你先骂我的,还说要解雇我的。”
贺循缓缓吐了口气:“你就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行吗?不要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馊主意。”
黎可噘起红唇——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瞎操什么心。
整个晚上,贺循都在失眠头疼,半夜拉开床头柜吞了一把药——实在是被搅得心烦气闷。
第二天一早,贺邈依旧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下楼,端着咖啡杯跟黎可遥遥问好。
“丝巾很漂亮。”他客气赞美。
黎可大大方方:“谢谢。”
她今天换了一身利落裤装,风格简单干净,只是腰带换成了一条花色丝巾,麻花辫搭在肩头,发尾也是同色系的丝带,愈发衬得人腰肢纤细,端庄柔和。
贺邈的确很有成熟男士进退有度的风范,他在家跟黎可说的话并不多,但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又好感满满。
反倒是他身边的贺循,脸色阴沉如霜,不声不响但有股冷戾之气。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贺邈问他,“看着好像没什么精神。”
贺循垂睫:“嗯。”
“是不是又头疼?现在还失眠吗?”
“还好。”
贺邈拍拍他的肩膀:“不舒服还是要吃药。”
“一直在吃。”贺循淡声道。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去项目现场看看实地规划,寻常人在工地走动都不太方便,更何况盲人,贺邈没打算让贺循出门,让他在家好好休息。
贺循知道:“好。”
临走前,贺邈还特意跟黎可嘱咐:“黎小姐,今天可能需要你额外多照顾。”
他指指贺循,轻声叮嘱:“可能昨天出门累了,他容易头疼,一头疼就失眠,身体不舒服,白天尽量让他睡会。”
“贺总您放心。”黎可毫无罪魁祸首的自觉,露出得体微笑,“我会好好照顾贺先生的。”
等把贺邈送出家门,黎可折回家里——贺循依然坐在客厅,垂眼喝着杯中的咖啡。
黎可伸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咖啡杯:“你要不要回房间睡一会?”
贺循沉默。
“贺总让我照顾你。”黎可嘀咕,“大早上喝好几杯咖啡,更睡不着了。”
又道:“早餐你也没吃几口,要不要吃点别的?汤汤水水之类?”
贺循不搭理她,脸色淡漠,只是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你先去把脸洗干净。”
黎可:“……”
她叉起腰,很是无语:“你干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化了妆。”贺循黑睫闪了闪,一副看透她成心勾引人的态度,嘲讽道,“以前那些破衣服不穿了?现在知道要见人打扮,连丝巾都拿出来了?”
黎可抱起手,无语望天——看在他不舒服的份上,她忍了。
她脚步蹬蹬地去了浴室,挽袖洗了把脸,又踢踢踏踏地走出来,站在贺循面前,抓起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脸贴上去:“来,你摸摸,粉底都洗没了,纯素颜很干净,这下行了吗?”
清凉的面靥上还滚着湿漉漉的水珠,是女人细腻饱满、湿润又清凉的柔软脸颊。
贺循蹙眉,很是嫌弃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指。
黎可才不管他,把腰间的蝴蝶结丝巾拆开,揉成团往他身上一扔,连带发尾的丝带:“够了吗?贺总,是不是还要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轻飘滑腻的丝带飘落在地,而贺循听见衣袂摩擦的声响,对这个女人的脑回路毫无招架之力,耳根莫名泛红,忍不住咬牙:“黎可!!!”
他站起身来,垂着眼睛,隐隐恼怒到低吼:“你把衣服整理好,跟我过来。”
贺循去了书房。
他神情严肃,让黎可在往常她念书的那张椅子坐下:“读给我听。”
昨天晚上,贺循连夜打印了一叠文件,白纸黑字,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桌上,都是为黎可准备的。
黎可诧异一翻——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青少年道德观与价值观》??
《社会思潮传播与核心价值引领》???
她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阖上,最后嘴巴一闭,神色忿忿:“你,你……”
贺循已经坐在自己椅上,平静冷酷:“今天你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需要读书——好好洗洗你脑子里的黄赌毒。”
“什么黄赌毒?”黎可要拍桌子闹了,“你讲话至少要有凭有据!”
贺循闭上眼睛,神色疲倦,眼下还有淡色阴影:“我现在头很疼。”
他转了半圈椅子,背对着她:“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念书……我还能好受点。”
男人的嗓音很轻很轻,身影也在昏暗的书房里模糊。
黎可拗脸咬唇,半晌不语,最后忿忿不平地拧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拖过了书桌上的那叠资料。
“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倡导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导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积极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相承接……”
黎可心里在哀嚎叹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枯燥乏味的紧箍咒之苦,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口干舌燥地读下去。
也许是听见了身旁清浅绵长的呼吸。
她读了好久好久,读到嘴唇都干透了,直到那些价值观和道德观在舌尖打结,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一节英语课,那时候英语老师总爱找人去讲台英语对话,有一次她就捧着英语书站在了他面前,他用那种流利好听又清朗的声音和她对话,她却只能磕磕巴巴地回应他。
其实那个画面早已模糊,但她隐约记得那双漆黑隽秀的眼睛,一直温和耐心地注视着她,眸光细致认真。
这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黎可心里已经开起了小差,书房里半点动静都无,而椅子上背对她的人的呼吸均匀到几乎消失,她的声音越念越低,字越念越乱,最后黎可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椅子。
椅圈转偏少许,她看见了他安静凝固的侧脸,在台灯投射的光线下,眉眼鼻唇的线条像水墨画勾勒的剪影,墨色浓淡相宜,山高水远,风烟俱净。
黎可再伸手戳了戳椅子,椅子再偏转了一点方向。
她放下手中的价值观,坐在了书桌一角,手撑在桌沿,安静认真地打量他。
十多年过去,少年已经完全长成了男人的模样,有一张英俊而让女人悄然心动的脸。
黎可伸出了手,指尖和那英挺的脸庞隔着一点距离,从他时常蹙眉但此刻舒展的眉心轻轻下滑,停在高挺的鼻尖。
男人依旧闭着眼,神色深陷入渴睡的宁静。
趴在椅旁的Lucky仰头看过来,黎可冲着Lucky悄悄眨眼,她即将要施展邪恶魔法,而定在男人面前的纤细手指是巫婆的魔法棒,魔法棒缓缓转圈——把他变成睡美人,变成石头,变成呆南瓜,变成野天鹅,变成一只小青蛙。
可闭眼的男人突然伸出了手,精准地握住了恶作剧的魔法棒。
“黎可。”
他的声音平和宁静,沾着极淡的倦音:“别偷懒。”
圈着她腕骨的修长手指施力,指尖下意识在发凉的肌肤轻轻摩挲下:“继续念。”
那一瞬,他的体温似乎烫进了她的皮肤,热度染在心箔,微微发颤。
黎可又念起了那些道德观和价值观。
这天她什么也没干,就一直耗在书房,一遍又一遍地读里头的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和个人品德,所有需要自己牢牢记住的部分,直至深入脑海,倒背如流。
一整天读得舌头发麻,黎可下午也早早地回了家,甚至有时间去接小欧放学——在贺邈回到白塔坊之前,就被雇主要求提前下班。
第40章 没有别的男人喜欢了吗?
贺循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可笑————他不敢让黎可跟贺邈多接触一秒。
说不好是忌惮或者防微杜渐,这个女人轻浮跳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假想,贺循绝不允许有万分之一的差池——他不想贺邈和清露的感情受他这边一丝一毫的干扰,不想夹在中间为难,不想再听见清露哪怕是喊他一声,不想贺邈再有任何感情波折。
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哪怕是不平静,那也跟贺邈和清露无关。
只要黎可跟贺邈多说一句话,就要被贺循不动声色地找事情支开,要么去洗衣房乖乖呆着,要么去家政间整理物品,总之就是不能在贺邈面前多露面。
被人像防贼一样盯着,谁的心情都不会愉快,黎可每每无语,忍不住要找茬。
黎可每天早上去整理客房,只要时间超过半个小时,贺循就会站在客房门口监督,问她在干什么?
她在换床单枕套啊。
到底是怕她在床上打滚还是发情?
她只是问贺邈什么时候回来,以便提前准备茶水和吃的,贺循让她不要多管闲事,特别禁止她把那套茶艺工夫秀出来。
黎可恨不得把热茶泼在那张冰山脸。
她在楼下跟Lucky嬉戏玩闹,被嫌弃笑声太招摇,贺循让她有空别在楼下杵着,去他的卧室把所有衣物都熨烫一遍。
黎可忍无可忍。
她只能针锋相对:“熨衣服怎么能行呢,不如我拿块抹布擦地板好不好?弄得灰头土脸才合您心意吧,不过……”黎可话锋一转,嗓音嗲嗲,“这样会显得我臀部很翘哦——讲不定贺总还是会喜欢。”
贺循面色发冷,但不好大动干戈敲她脑袋或者说难听的话,只是把她喊进书房读价值观。
贺循和贺邈一道去了上岩寺,带了Lucky,带了秘书,同去的甚至还有何老板,还有其他闲杂人等。
就是没带黎可。
黎可心底很不爽,但又不好当着外人发作,只是有点失落:“周婆婆跟我约好了,这次去要教我做菜的。”
贺邈当然替女士说话:“人多热闹。”
只有贺循极其坚定:“你留在家里。”
他还虚情假意地安抚,“今天算你休假,上午忙完就早点回家……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上岩寺。”
黎可温柔假笑着把人送出门,转身就甩头发抱手冷笑,把大门哐当关上。
贺循知道她不高兴———再不高兴也绝不可能带着她。
一行人去了上岩寺,路途虽远,但宛如世外桃源般的清净之地,不染俗世烟火的一点尘埃。
贺邈在潞白市待过的时间虽然不如贺循多,但小时候也常来白塔坊过暑假,儿时的记忆不少,上岩寺有很多修缮都是贺家的捐赠,方丈大师年岁已高,也要特意去拜访一番,吃一顿山野素斋再陪主持聊天说话,怪不得贺循每次去都能待一整日。
回程的时候,周婆婆还特意拎来一坛糯米酒和一袋糯米糕,让贺循捎给小李姑娘,说是乡下自己家的东西,知道小李姑娘喜欢,特意给她留的,谁知道她这次没跟着一起来。
贺循温声道谢,让司机把土产放在副驾。
等回到白塔坊的家,他又让司机跑一趟,及时把糯米酒和糯米糕送去黎可家。
贺邈觉得这黎小姐有意思。
言行举止都很得体的姑娘,无论是从风格和行径上都不哗众取宠,但又恰到好处地点缀自己的存在感,还有年轻女生的俏皮灵动。
当然,私人助理只是种客气之称,最初跟着贺循回白塔坊的保姆是在贺家待了十几年、把贺邈和贺菲从小带大的住家阿姨,现在换成了个二十来岁年轻貌美的姑娘,虽然接触的不多,但贺邈看她和自家小弟的相处,绝对不仅仅是保姆两个字这么简单。
至少没有保姆每天只用上半天班,每天下午等贺邈回白塔坊,就已经不见佳人身影。
也没有保姆能挨着贺循帮他整理衣领,毫无察觉显露小脾气时,自家小弟还能用那种平淡语调下的耐心口吻回话。
“黎小姐不错。”
贺邈坐在客厅跟贺循说话,“落落大方,温柔细心,我看她时常关注你,照顾得很仔细。”
落落大方?温柔细心?
这个女人装什么都很像,还能假装自己是四十来岁的大姐。
贺循展平唇角,只想冷笑:“还凑合吧。”
贺邈有阅历有经验,年轻时也从花丛中过,这些年见过打过交道的女人不少,悠然道:“长相很漂亮,眼睛很勾人,五官最好藏一藏,不然容易惹是生非。”
贺循偏过脸,蹙眉冷声:“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当然。”贺邈笑道,“这是你俩的事情,我不该多嘴,有些东西也不用眼睛看,男人也有办法知道。”
贺循抿唇:“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邈挑眉:“那我记错了?上次回家,你说遇见个年轻有趣的女孩,Lucky很喜欢她,下雨天还能跑到家里来……我这几天呆在白塔坊,想不出还有哪个姑娘还能让Lucky当主人看,我看Lucky可是前前后后围着黎小姐打转,你还能好端端让其他陌生女孩来家里?”
贺循沉默。
“是她?还是另有其人?还是你说的那姑娘又不来了?”
贺循沉着气,狠狠心,只得勉强承认:“就是她。”
贺邈笑:“今天怎么不带她去上岩寺?她以前应该常陪你去寺里,今天惹得人家姑娘失望,回来还要司机特意跑一趟送东西。”
“她犯错不听话。”贺循淡声道,“惩戒一下而已。”
“工作可以严格,对女孩子不要太严格。不过……”贺邈想了想,“现在没有人在你身边把关,很多事情处理都不方便,也许谨慎些更好。或者……”
贺邈思索片刻:“既然我这次来……我来帮你把把关?”
贺循知道他大哥对各种应酬交际都很擅长,长袖善舞,经历的事情和见过的人都更多,只是不假思索拒绝:“不用了,我搞得定。”
贺邈点头:“那行。”
心里斟酌一番,贺循也有话说:“大哥……不如你早点回临江?”
“为何?”贺邈惬意喝着黎可临走时煮的花茶,“还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多陪陪你不好?”
贺循眉眼平和,替他着想:“上次清露给我打电话,说她最近有假期,她想跟着你一道来潞白,也是想找个地方游玩度假,再者……你平时工作太忙,少有假期能陪清露,不如挤出这几天时间……你回临江给清露一个惊喜,两人找个地方度假,享受下难得的清闲时间?”
贺邈眉心的纹路一展,神色思索。
“再者,潞白的这个项目,该开的会也开了,政府那边也打过交道,眼下的工作重点和项目情况都已经弄完。”贺循身姿端正,声调不急不缓,“你要管的事情太多,剩下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处理,如何?我的耳朵能听,脑子也能记也能说话,可以帮你分担一些琐事。”
“我是怕你太累,现在做一件事,你要花的精力,要比以前看得见的时候多。”
“我不想一直当个废人。”贺循淡声道,“这些事情我都应付得来,你尽管放心回去,我会随时跟你汇报项目进度和具体情况。”
“你真的这么想?”贺邈问道,“不需要我多陪你几天?”
贺循捧着细腻的瓷杯,微笑道:“不用着急这两天,很快就到春节了,到时候我在家多待一阵子,陪陪爸妈,想聊的话和想说的事情,咱们到时候回家慢慢聊。”
贺邈想了想:“也行,来日方长,一切等你回临江再聊。”
贺循摸出手机,薄唇挂起微笑:“你现在赶回临江,也许还能赶上餐厅的营业时间,可以吃一顿意外的惊喜晚餐,我已经帮你订好了餐厅最好的位置,可以看到临江最漂亮的夜景。”
既然已经安排到这个份上——贺邈临时赶回了临江。
第二天黎可去白塔坊上班。
只看见贺循下楼,迟迟不见贺邈。
黎可心里还疑惑了下,猜想也许贺邈还在房间或者处理些紧急事情。
等啊等,等到早饭都凉了,迟迟没有等到霸总下楼。
“贺总呢?”她最后忍不住问贺循。
贺循神色淡漠:“走了。”
“走了?这么早出门了吗?”
“他昨天已经回了临江。”贺循展平唇角,抿起的唇角竟然也有丝促狭轻嘲。
真的假的?
不是要呆一个礼拜吗?怎么突然就回去了?
等黎可环顾家中,最终确认贺邈真的走了,又实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总裁出差都这么随意吗?有工作安排也能连夜撤回?
她嘀咕了几句,抖了抖身上的裙子,略略失望:“靠,那不是浪费我这身新衣服。”
她以前每天穿得随意,现在难得来了个长得帅气又衣品极佳的霸总,贺邈每天早上会点到为止地赞美她一句,听着就很有好心情,打扮起来也很有动力,比某人的冷言冷语强多了。
贺循皱眉:“你今天穿的又是什么?”
她今天穿了条新裙子,典雅的丝绒黑裙,裙长至脚面,白线滚边,看起来纤长文雅。
黎可闲闲乜他,信口开河:“女仆装啊,我以前在女仆店上过班。”
女仆装?
贺循知道,城市里有那种精致可爱的女仆主题店,店员全都是年轻可爱的女孩子,戴着猫耳朵或者白色花边丝带,穿黑白色的蓬蓬短裙和过膝袜这种想象难以容忍,以至于贺循眉头紧敛,“你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觉得穿……”他抿了下唇,“……太不合适吗?”
黎可斜倚着岛台:“你对女人还有年龄羞辱吗?”
贺循不跟她缠搅,直接要求:“换下来。”
“换什么?”
黎可理直气壮,“我没带别的衣服。”
“那就回家换,换完再过来。”贺循眉眼冷沉。
“不要,我穿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黎可拒绝,脚尖一拧,欣赏裙摆飞起的弧度,翩翩走开,“我觉得很好看。”
贺循太阳穴生痛,只能忍声沉气。
这种闷气引发的次数太多,在心里有种烦躁酸胀的感觉,甚至有些憋屈和无奈——这辈子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不管她穿什么,现在家里没有了别人,她穿什么都是孤芳自赏。贺循极力想忽略这个女人的厚脸皮,却无法抹除脑海里女仆装蔓延的想象。
最后,贺循忍不住从衣柜里摸了件长款薄风衣,扔给黎可:“穿上。”
黎可无语:“我穿这个干嘛?”
“以前又不是没穿过。”他眉眼冷冷,“我是你的老板,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黎可两边唇角一扯,翻着白眼把宽大风衣裹上,纽扣从头扣到脚。
家里再度回归清净,贺循有时间也有了精力,决定好好管管黎可——贺邈在的那几日,她说话实在是太过嚣张,他被她气得头疼欲裂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所谓的畏手畏脚就是如此。
这个女人,没有别的办法——不能惹恼或者用扣工资解雇来威胁她——她狡猾得只凭观察就能知道清露的事情,每每语出惊人,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破罐子破摔的事情。
贺循实在怕她去找贺邈。
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冷不热地对付。
黎可这阵子就丧失了玩游戏的机会,在书房读了好多好多的书。
从《道德经》读到《心经》,从《清心咒》到《沉思录》再到《金刚经》,天天念天天读,黎可烦不胜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但凡她遇见卡壳或者不认识的字,就要惹得贺循一声嘲笑:“文盲还想勾引人?”
贺邈走后,黎可再不提这号人物,贺循倒是冷不丁就要阴阳怪气两句。
“你管得着吗?”
她不以为意,“所谓眉来眼去,就是有脸就行,而我恰好就是个胸大无脑的美女。”
贺循冷声:“我大哥绝对不是肤浅的人。”
黎可怡然自得:“是哦,你看见了?”
他又忍不住闭眼噎气———不知道她脑子里读书读进了多少墨水,反正他自己需要听着书平静下心绪。
黎可也要抗议:“这些破书我不想再念了,再念我就要无欲无求、出家当尼姑了。”
喜闻乐见。
贺循心情微有舒缓:“你要是出家,那简直是玷污佛门清修之地,妖气森森。”
“放屁。连主持大师都夸我有福相。”
“那是因为寺里不养猪。”
黎可翻白眼:“你以前不说话,是不是知道自己嘴巴有毒?舔一下嘴唇就要被自己毒死吧。”
贺循冷眉冷眼:“如果能毒死人也不错,至少要把你带走,省得祸害人间。”
黎可哼声:“谢了,我可不想舔你的嘴。”
这话不经大脑思索,完全是脱口而出——话—落地,清脆快速地回荡在书房里。
忽然一切就静了。
敲击窗棂的寒风停住,摇着椅子的声响悄然消失,所有话语都被扼在舌尖,连呼吸甚至都在暂停。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静静瑟瑟地停在那里。
黎可翻了两页书,低着头,又把书页阖上,抿了抿唇。
贺循闭着眼睛,沉默良久
“黎可。”他平静问她,“你喜欢我大哥?”
黎可耸耸肩膀:“帅哥谁不喜欢。你哥霸道总裁啊,不仅脸好看,身材好,胸肌大,气质成熟,香水有品位……”
她说得坦荡欢快,毫无羞涩。
贺循很想堵住这个女人肆无忌惮的嘴。
但又不知道拿什么去堵。
以前他的眼睛还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听见声音议论,说贺家小儿子的相貌比大哥更为英俊温润,性格也亲切随和。贺循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自己比大哥更好,但在这个女人眼里……
他现在的模样很难看吗?
“没有其他男人喜欢了吗?”
贺循撩起了眼帘,睁开那双茫然的眼睛望着她,似乎要望进她心底去,“我大哥绝对不行,我不允许你对他有一丝非分之想。”
“知道了。”黎可心头微乱,很不服气地哼了声,“你以为我真想对你大哥怎么样?真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至于,天涯何处无芳草,两条腿的男人满地都是,我喜欢的男人也多的去了,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有什么不行的?”
“那你还喜欢谁?”他乌发朗眉,瞳仁漆黑,定定问她。
人的眼睛要观察很多信息,所以不会一直专注着凝视。但盲人会,他看不见,但他看着,他一直持续、漫长又认真地注视着,企图让这双盲眼变成一种伪装,伪装成他永远、永远地盯着眼前人,把她的身姿脸庞都刻进那双无用的瞳仁里。
黎可被这双毫不掩饰的黑瞳直直盯着,脑子发涩,心里纷乱,已经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问那么多干嘛,反正肯定不会是你。”
闻言,贺循垂下了眼帘,用浓黑的睫毛掩盖了那双眼。
黎可嘴唇发干,瞟了他一眼,解释道:“我又不可能抛媚眼给瞎子看,那不是白搭嘛。”
贺循倚靠在椅背,脸上的神色很淡,闭上了眼睛,声音也淡漠,一字一句,语调迎合心脏的缓慢起伏:“恰好,我对你这种女人也毫无兴趣。”“哦。”
黎可拖着长长又满不在乎的音调。
她扭头,呆呆地望着窗外,抿抿唇,心情其实不怎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