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只是需要风安静
生活从来不会一瞬改变,当意识到它时,已经悄然度过日日夜夜的积累。
贺循依然记得自己从病床下来,开始学着独自行走的那天,专业医护说他最需要的不是盲杖,而是学会克服心里的恐惧。迈开步伐,从病床摸到窗户,再从墙壁摸到房门,再到打开手机的读屏功能,从正常的播放音速再到两倍三倍,甚至更快的听力习惯,而后是吃饭穿衣和日常生活各种琐碎的细节,直至某天可以独自处理生活。
一路走到白塔坊,最初定义的简单规律作息、美好静谧的花园和整日播放的声响,最终呈现的生活是聒噪的锅碗瓢盆,小狗和孩子的奔跑欢喊,女人清脆放肆的笑声和旋律动人的老歌。
人生是奇妙且不可预测的。
同样不可预测的还有吃到嘴里的食物,很小颗的野李子,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色泽样子,硬邦邦像弹珠一样塞进了发呆的贺循嘴里。
为了答谢周婆婆送给黎可的那坛糯米酒,黎可特意回礼,狗皮膏药似的恳求贺循带她去上岩寺,这野李子就是周婆婆摘给黎可的,只有一小袋,给她解馋用。
李子咬在嘴里,果肉生脆,很酸很酸,汁水能酸倒后槽牙,再英俊的脸也忍不住皱起变形,抵御强大的酸劲。
恶作剧得逞的女人毫无内疚地哈哈大笑,笑声浮在空中,像鲜亮流淌的冬雾,把人缠裹得不见。
贺循脸色发恼,把她置之不理。
一个绅士文明的男人是不可能有揍女人的念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失明受挫还是脱离社会太久,教养和礼仪已经完全退化,很多次想敲打或者把这个女人捏在手里,让她礼貌安分点。
过了会,黎可又来搞突然袭击,快准狠地往贺循嘴里塞了另一颗硬邦邦的李子。
贺循心头恼怒,发誓这回真的要让她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
牙关一咬,他突然愣住——嘴里的李子,清甜无比。
怒意突然就吊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哑然瘪气。
贺循垂眼沉气,丝毫不想搭理人。
黎可凑近道:“你最近好像很忙哦?”
以前的贺循没那么忙,除了账户的交易买卖和一些项目投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交给曹小姐打理,他每天还有空闲听书或者广播,是从贺家公司在潞白市有了那个合作项目开始,他帮着贺邈处理了一些项目工作。
本来只是暂时代劳,谁料拜某人所赐,为了让贺邈以后不再来潞白出差,贺循硬生生接下了整个项目。
意外来临之前,他也曾在自己的创业公司无休无止地忙,只是这几年已经完全不接触公司日常事务。眼睛看不出,不能出门,少有应酬交际,所有的信息只能凭着听力,贺循从项目最早期的政府规划到后期的一步步进展,所有能找到的文件和相关的邮件信息,甚至是所有参与其中的公司和重要人员都要详细了解,以防在不自知的某处漏失一点细节。
突如其来的项目也压在了曹小姐身上,连带着她也忙得飞起。
罪魁祸首还不知死活地在旁,无比轻松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忙。
贺循听着她的声音就头疼。
只是忍耐着,不得不开口:“最近这段时间曹小姐很忙,家里的事情以后你负责,你有空去跟她交接一下工作。”
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房子家电的修缮维护,日常用品的采购,社区物业的通知,保姆司机园丁等等的安排,以前都归曹小姐管,现在要换个人接手——不如给这个女人找点事情,让她忙点安分点。
黎可的表情既震惊又惊喜:“你的意思……是让我来当管家吗?”
贺循点头默认。
黎可惊诧大喜:“那会给我涨工资吗?”
贺循冷脸:“三万块还不够吗?”
“你还得扣钱呢,我每个月到手也没有三万块啊。”
“两个月的试用期。”他垂眼,冷声道,“如果你真能接手的话……以后工资会给足。”
黎可喜出望外,恨不得把脸蹭在贺循衣袖上以示感谢:“真的吗?实打实的三万块?那可太好了。”
贺循实在不放心她这个懒散无谓的性格,再三强调:“不能改变现在家中的一切现状,禁止所有心血来潮的创新,每一项工作安排都要做好书面记录,每隔半个月你要跟我汇报一下家里情况,如果做的不好,我会随时另外找人。”
“还有,性格要踏实稳重。”贺循蹙眉,加重语气,“好好改变下你在工作中的问题。”
“您放心,我绝对好好干。”黎可心花怒放,“绝对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和器重。”
她真的高兴,手指不自觉扯扯他的衣袖,媚眼频频放电,甜言蜜语信手拈来:“贺总,您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么英明神武慧眼如炬温柔体贴的老板,能有您这样的领导,简直就是我的人生之幸,未来之光。”
但凡遇上工作,这两人——一个总要耍点若有若无的霸总压迫,一个总是情不自禁地溜须拍马。
“慧眼如炬?”贺循挑眉冷笑,“我只是个瞎子,能有什么慧眼。”
“您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心如明镜啊。”黎可语气娇柔,“虽然我看不见您的心,但您的眼睛那么好看,就好像能看见您闪闪亮亮的心灵。”
也许人的本性就是喜欢甜言蜜语,没有防备的时候,总有那么两句能让人心情舒畅。
贺循平直点头:“词汇量越来越丰富,看来你读书的效果不错,以后每天继续,再接再厉。”
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黎可眼珠咕噜一滚,努努嘴唇,停住了高兴。
“好了,你出去忙吧,不要再来打搅我。”
这阵子贺循就不愿意跟她缠搅——跟她说的话越多,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她影响。
头疼就是个很直接的后果。
黎可心里想着管家的事情,摩拳擦掌地走开,半途又扭头,开心问他:“那我以后的职位就不叫保姆了吧,是不是得叫管家小姐?”
“私人助理。”
贺循声音清淡,不远不近地传来,“你不是喜欢这个称呼吗?”
黎可挑起秀眉,也不错哦。
曹小姐的工作风格严谨规范,手里有很多分类细致的文件夹和账目明细来记录家里的各项事务,现在全都要转交给黎可。
黎可叹为观止。
不过就是一幢小洋房,家里就一个人,简直是大动干戈,那些文件表格记录着方方面面,包括房子的结构和翻新记录,家里的固定家具物品摆放,书房的书籍清单,各项生活用品的定期订购和换新,以十年为周期,甚至有各类耗损维修和生活开支汇总和总成本预算,全部清晰明了地记录在案。
生活不是今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东西往柜子里一塞,什么坏了就临时找人来修,而是像机器一样自动规律地运转起来。
曹小姐说这些都是贺循刚到白塔坊的时候弄的,以便随时查阅信息和按部就班施行。
黎可只有两个念头:第一,他闲得要命,第二,他的掌控欲很强。
曹小姐在电话里交代了大半日,黎可已经知道要怎么做。
年轻姑娘学东西很快,黎可的脑子也不迟钝,曹小姐说一遍的事情她就能记住,已经运作的机器也无须大费周折改变,她只需要按时更新文件夹,照表格的自动提示定期采购、找人上门干活、缴纳各种费用,身在白塔坊反而比曹小姐更方便,家里哪里有问题都是一目了然。
当然,贺循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
失明之前,他一直独立生活,生活顶多算是自律洁净和有条不紊,眼盲后的种种不便,如果不想完全依赖他人,又要条理分明,记录和规律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比起掌控欲,他更无法忍受自己出错,或者……身处出错的环境。
只有某人是这个家最大的例外。
她是清淡佳肴里的辣椒,精品书里的错别字,固定程序里的 bug,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路留到现在,期间很多次贺循都想删除这个 bug,却让她明目张胆地留到了现在。
现在他甚至都不太想提起她的名字,一想起那两个字就直觉头疼。
最好是共处同个屋檐,默默保持距离。
黎可最近跟贺循说话,就发现他对自己有点过于冷漠,要么毒舌两句回怼再让她走开,绝对不会再一脸暗暗忍耐地听她叨叨。
这么看起来,贺循跟小欧反而更有共同话题。
他俩能聊 Lucky,聊天气生活,聊学校同学,小欧会跟贺循讲他从书里看到的故事,贺循也能跟他聊些浅显的历史人物,只要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对Lucky就是双倍吸引力。
只有黎可遭到了冷落。
雇主脾气阴晴不定,儿子有了知心好友,她也懒得计较——马上要过年了,各种吃喝玩乐聚会都多起来,人心躁动啊。
不知道春节贺循要不要回临江。
虽然节假日三倍工资很好,但黎可每周单休,周末时间还要用来睡懒觉,额外假期少少,如果春节还要陪这个爱答不理的冷面鬼,每天的热闹喜庆一扫而光,光赚钱有什么意思。
黎可也旁敲侧击问贺循:“家里要不要购置点年货呀?还是您要回去陪父母家人?”
贺循想了想,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全家团圆嘛……如果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家,那是不是有点太寂寞了?”黎可眨眨眼,“还是您又有客人要招待?您看我现在管家,正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以提前安排安排,让家里焕然一新,喜庆满满。”
他知道她最近挺忙,电话时不时响起。小欧说:“蛮蛮阿姨要订婚了,我妈妈陪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还有我妈妈别的朋友约她吃饭。”
“我会走。”贺循神色平和,“回临江过节,年后再回来。”
他不想跟她在这种节日待在一块,徒然招人心烦。
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黎可禁不住暗中拍手。
贺循提前几天回了临江。
黎可装模作样给他整理收拾了好久,细心体贴又万千嘱咐——其实不需要带很多行李,甚至连衣物都不用带,只需要好好把Lucky带上。
走的那天,司机过来接贺循,黎可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语气快乐地问:“老板,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之后。”
“好的。”她心满意足,又拖着长而懒散的音调,哼哼唧唧,“那我的工资……这半个月,嗯哼……您看呢……”
贺循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轻描淡写:“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不留在白塔坊,但每天要过来看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不要去找乱七八糟的兼职,你的工资会正常发放,还有年终红包。”
黎可眉眼弯弯,夸张地提了口气,欢呼雀跃:“谢谢老板,您真的对我太好了。”
她又抱着Lucky,狠狠地把小狗揉了一通,最后将一人一狗送上车,谄媚娇俏地嘱咐:“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还不忘表示:“我一定会好好看家的,等你们回来哦。”
这种喜悦太浓烈了。
浓烈到车门关闭,车子已经驶离了白塔坊,贺循耳畔还残留着她的欢声笑语。
回临江,陪伴父母家人当然很好,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不见得有多么愉快。
留在白塔坊……直觉就在阻止他的想象。
贺循又回了临江。
家宴总是团圆热闹,奕欢奕乐抱着他的腿喊他小舅舅,贺菲还是直爽开怀地喊他小弟,贺邈工作再忙也要抽空回家吃顿饭,一家人依旧会在饭桌上聊些话题。
贺循收到了父母给的新年红包,也包了压岁钱给奕欢奕乐。
家里气氛其实一直都算开明和睦,贺家父母虽然对几个孩子各有要求和期望,但也不会言语过激和强势压迫,现在对贺循又是格外宽容,至于他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流逝,家人的伤心难受也慢慢地转变为接受现状。
这次回家,贺循的感觉还不错,至少心情平静,偶尔会有一种休息的错觉。
并不是说在白塔坊的不平静,只是那种平静偶尔还掺杂着并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有只蚂蚁在身上爬,而他不知道这只蚂蚁到底在哪,继而会有隐隐的焦躁,忍不住去浴室冲洗掉这只蚂蚁。
贺循也要包压岁钱给小欧。
“谢谢贺叔叔。”
小欧跟贺循说新年快乐,但他的电话手表不能收红包,而且妈妈不让他随便收别人的红包,收到心意就很好。
在贺循回临江的这些天,黎可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甚至连条群发消息的新年祝福都无。
这个女人的虚情假意无处不在。
“妈妈最近很忙,有很多事情。”
小欧跟贺循说,“她有时候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有时候跟外婆出门,带我出去玩,还有和朋友聚会,这两天她都跟何胜叔叔在一起,很晚才回来。”
贺循问:“她跟何胜叔叔有事忙吗?”
“妈妈说陪何胜叔叔去赚钱。”小欧想了想,“嗯……有时候也吃饭、喝酒。”
贺循忍不住皱眉。
他打开了全屋智能的后台。这些天黎可只回过白塔坊两次,每次待一个小时,大概是回去关闭门窗,处理厨房的过期食物,而后把大门紧锁,杳然无踪。
这个女人,不管他怎么宽容大度都能得寸进尺。
简直……从头到脚数不出一点儿优点。
不过黎可第二天就给贺循打了个电话。
她是听小欧说起贺叔叔,才知道这小屁孩自己用电话手表给贺循打电话,两个人一直背着她有联系——这样显得她很没有礼数。
她在电话那端说话,语气颇有些没心没肺的狡猾:“贺总,新年快乐。”
贺循心情并不算愉快,语调冷淡地“嗯”了声。
黎可笑嘻嘻:“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贺循又淡淡“嗯”了声。
这男人好像不太高兴,黎可也“嗯”了声,抿抿唇,心里犹豫是不是要说拜拜。
电话背景音里传来轰隆和噼噼啪啪的持续声响。
贺循皱眉冷声:“你在哪里?”
不会又是在什么午夜游戏厅?
在外吃喝玩乐热闹的时候不会想着他,在家闲着的时候又觉得客套寒暄没必要,只有这种心情起伏的时候比较适合打电话,黎可捂着耳朵,笑道:“我买了一大箱烟花,带着小欧、还有淑女一家,我们在河边放烟花……那个,我是听小欧说,你们经常有聊天哦……”
她的声音湮没在巨大的焰火声中。
烟火明明灭灭,照得她的脸庞和眼眸艳丽无匹。
贺循凝神去听话筒里她后面的话语,却只在巨大的声响中听见了极轻的自己的名字,微不足道,又像轻声呢喃。
他知道烟花很美,盛大而转瞬即逝的绚烂让人忍不住迷恋,忍不住会有冲动,想要抓住点什么,挂电话的念头突然很淡,他的心情也似乎并没有那么冷。
黎可也找了个清净点的地方,清晰的声音重回话筒:“你在临江还好吗?是不是挺忙的……”
“你又每天在忙什么?”贺循语气平平,问她,“我让你每天都去白塔坊,你回去过几趟?是不是太偷懒?”
“哎呀,您别生气嘛……”黎可拖着长长的嗓音,“你和Lucky不在,我在家里真的好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根本就待不住……而且,而且我手机可以控制全屋智能程序,每天拖拖地通通风什么的,很方便,也不用担心有小偷……”
贺循抿唇不语,过了会:“那你到底在忙什么?”
“也没忙什么……”黎可挠挠额头,声调明显含糊,“在家睡觉看电视,有时候出门买买东西,跟朋友吃饭逛街唱歌,还有,嗯……今天去做了指甲,还去淑女店里染了头发,坐了一天,屁股都麻了,晚上跟淑女一家吃饭放烟花……”
“什么颜色的头发?”贺循突然问。
“粉棕色?就是……”黎可一时卡壳,绞尽脑汁形容,“你想象一下……就是栗子在火堆里烤红,还没糊,快要着火的那种颜色。”
她说想象。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语奇怪又有画面感,思绪蔓延开来,那火堆里的栗子是焦香透红的,好像就浮在童年的记忆里。
贺循想象那画面,唇线平直,但不自觉弯起极淡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莫名在某个时候原谅这个女人,就像原谅程序里的那个bug——没有什么能完美无瑕,就像自己人生的这双眼睛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联络有来才有往。
两天之后,黎可接到了自家老板主动打来的电话。
她那会还在家里睡懒觉,眯着眼,懒洋洋地接了电话,懒洋洋地说了声喂。
贺循让她现在去一趟白塔坊。
他的书房里有一份正式文件,他今天急需拿到那份文件,待会司机也会去白塔坊,开车把文件送到临江。
黎可立马起床,只刷了牙,随手套了件羽绒服,蹬着雪地靴就出门了。
她进了家门,在书房跟贺循打电话,问他文件放在什么地方。
贺循说得很清楚:“书桌左边的抽屉,第一层,有个编号是3的立体贴纸文件袋,你把文件袋交给司机。”
黎可翻了翻,第一层抽屉里的确有个3号文件袋,但文件袋是透明的,里头压根没有东西。
“你认真找。”贺循笃定,“不可能有错。”
“真的,3号文件袋是空的。”黎可认真解释,“我没有乱碰文件,我的眼睛绝对没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文件?是不是放错文件夹了?还是立体贴纸贴错了?”
贺循沉默片刻:“你找个密码箱,把左边整个文件柜,里面所有的文件全部带来。”
黎可照办,去储物间找来箱子,把整个文件柜都清空了。
司机已经到了白塔坊,黎可本打算把箱子交给司机了事,再回去接着睡自己的懒觉,贺循在电话里说:“你现在跟着司机一起上车,来临江。”
“啊?”
“啊啊啊???”
她握着手机发愣:“我去干嘛?我好端端地去临江干嘛?”
“这些都是重要文件,不能出一点差池。司机的职责是开车,不是负责文件。”他语气稳定,“曹小姐回老家休假,我需要助理。”
黎可抓紧自己的羽绒服外套:“不行!我不行,我今天有事,我要回家。”
话筒里的声音无比清晰,老板的要求必须执行:“黎可,别忘了你的工资每天都在发放,我没有计较你这些天擅离职守。现在带着文件过来,四个小时的车程,我急需这份文件。”
黎可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钻进了商务车里。
贺循把手机塞回裤兜,走去房间外的露台坐下。
冰冷潮湿的风吹拂,寒意入侵身体。
他现在不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只觉得心里安定,是那种狂风肆意吹拂,而他终于捉住那股风的安定——他并不需要那股风如何,只是需要它安静,安静地呆在身边。
第42章 她变成了一条游入广袤大海的小鱼
黎可真的很生气。
大过年的,她突然被一通电话从床上薅起来,懒觉泡汤,蓬头垢面,连袜子都没穿就赶着出门,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去临江送东西。
身上唯一带的东西是手机,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塞在羽绒服外套的纸巾。
说是紧急文件,她都没让司机在高速服务区停,在车上用矿泉水沾湿纸巾,凑合把脸洗了,手指耙耙脑袋,对着手机相机整理头发。
再给关春梅和小欧打电话说明情况,下午有朋友约了一起唱K,这下也不得不推掉。
黎可冷着脸,抱着手臂,坐在车里发呆生闷气。
是老板就能颐指气使,随叫随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不顾员工死活,一点提前准备和缓冲时间都不给。
一路闷气飞驰,车子终于驶到临江,黎可问司机要去哪里,司机比划说贺先生家。
黎可问:“哪个家?他自己住还是?”
司机说:“贺先生和父母家人住一起。”
想想也是,黎可双眼瞪圆,更生气了。
虽然她只是一个保姆,但是—————
算了……
反正她只是个保姆,被差遣办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车子驶进了别墅区,车道笔直通幽,人工造景精致整齐,别墅阔气典雅,黎可的心跟着车子拐来拐去,白塔坊毕竟是熟悉的地方,她再怎么样也没人管训,如果待会要面对一大家子人,是不是要收敛客气点。
但只要黎可理直气壮,就没有怯场这回事。
贺循打来电话:“什么时候到?”
她没好气:“马上!”
车子驶进别墅,司机把车停住,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她——除了贺循和Lucky,还有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和小男孩。
看见这人被两个孩子牵着衣角,身姿笔直地站在门前,英俊面容朝向车子来的方向,黎可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消散无踪,只剩冷哼和无语。
好几天不见,不知道是距离产生美,还是他又变好看了——男人穿简单的上衣长裤,手腕戴智能手表,着装风格和色彩是被人精心搭配过的,清爽温润,端正沉静。
黎可拎着密码箱下车。
贺循站在那儿不动,只是冷白面容会追随声音,极轻微地偏转角度。
女人的声音跟电话里的冷哼是两个季节,笑吟吟地从风里飘来,和煦得如同暖春三月:“贺先生,我把您需要的文件带来了。”
贺循神色淡定,情绪并无起伏:“辛苦了。”
黎可端庄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循眼帘很轻缓地撩起,显露那双深湛冷清的黑眸,就是明明白白对她的伪装了然于心,但又愿意看她就这么兜着,语气平直礼貌:“这么远的路,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她假模假样再正常不过,但头一次见他正儿八经跟她虚与委蛇,黎可咬着唇瓣,斜斜睇他一眼,眼波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又转回来,声音有些松散:“那还不是听您的吩咐嘛。”
人又回来了。
贺循垂眼,尖锐眼角垂时就有不计较的兴味,薄唇略勾了勾,摸摸奕欢奕乐的脑袋,“先跟我进来吧。”再介绍两个孩子,“这是奕欢、奕乐。”
奕欢是哥哥,奕乐是妹妹。
黎可看着两个仰头好奇打量她的小孩,再用力搂住Lucky别让它扑得太兴奋,弯下腰跟奕欢奕乐平视,笑意盈盈,语气轻快:“两位可爱的小朋友,你们好呀,新年快乐。”
奕欢扯扯贺循衣服:“小舅舅,她是谁?”
奕乐爱美爱漂亮:“她的头发是粉色的,还有粉色的美甲。”
贺循温声道:“舅舅的私人助理。喊她可可,或者Coco阿姨。”
黎可冲着小孩微笑:“喊我黎小姐,或者黎阿姨就行了。”
奕乐:“可是Coco名字比较好听。”
奕欢:“可可是巧克力, Chocolate.”
黎可笑容甜蜜:“那叫Coco阿姨也行。”
贺循已经转身,要踏进家门,黎可小碎步挨近,小小声:“贺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吧?我把文件都带来了,直接交给您?或者我们去车里,我帮您找找那份文件。”
“去书房找。”贺循语气笃定。
“我进去不太好吧。”黎可抿抿唇,“或者找个招待外人的地方?家里是不是有待客区?”
贺循并不多客套:“进来。”
黎可不太想进去,使出杀手锏,压低音量,笑问:“您大哥在家吗?”
“他有事不在。”贺循淡声回,“在女朋友家。”
好几天不见,他对她态度倒是不像在白塔坊那样爱答不理——可能是距离产生美,挺淡挺平静的。
黎可没招了。
她只能跟在贺循身后,被Lucky拱着进了家门,已经有住家阿姨拿来新拖鞋。
奕乐:“Coco阿姨的脚指甲也是红色的。”
奕欢:“冬天要穿好袜子,不然容易感冒。”
黎可无声呵呵:“抱歉,我忘记穿袜子了……”
这俩小孩,专属摄像头是吧?
贺循脚步定住,扭过了头,似乎对黎可没穿袜子这件事有什么想法,而后开口让家中阿姨去找双新袜子过来,语气清清淡淡又无比笃定,“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随便套了身衣服出门?”
黎可笑容裂开:“呵呵,您猜错了。我今天穿得很得体。”
她羽绒服里头就穿了件当睡衣穿的夏季白T,随手套上昨天出门穿的长裤,漂亮不至于,勉勉强强还是能出门见人的。
黎可压低音量,磨着后槽牙,小声到几乎嘟囔,“您还是说正事比较好。”
“日常生活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贺循同样轻声。
“您说得对。”黎可露出柔顺假笑,心里已经在谋杀。
既然都要谋杀了,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别墅内部陈设开阔气派,但好像没什么人,至少一览无余的客厅空空荡荡,黎可小声问:“没有人在家吗?”
贺循挑眉冷声:“你想看见谁?”
黎可翘起下巴,轻轻:“哼。”
“中午有没有吃东西?”
“吃过了。”
“吃什么了?”
黎可努嘴:“司机买的面包。”
贺循停住脚步:“先去餐厅吃饭。”
“不用了。”黎可皱眉,“您不是说文件很紧急吗?快点找出来啊。书房在哪里?”
就这么一件破事,非得让她大老远跑临江来吗?
她在车上才反应过来,3号文件夹里没有东西,他至少说出那文件叫什么是什么内容,她一个个给他翻不行吗?再不济他找个身边明白人,两边视频连线,何必让她跑一趟?
这个男人纯粹就是折腾她。
是嫌她拿着工资不干活?还是嫌她没有天天请安问好?
贺循抿抿唇:“那就先去书房。”
说去一楼书房,奕欢奕乐牵着他的手,黎可和Lucky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道进了书房。
黎可打开了密码箱,把所有带来的文件袋依次摆在桌面,问他:“你要的文件是什么内容?有没有写什么公司或者标题,我一个个打开看看。”
贺循的工作习惯条理又严谨,文件的归类都很清晰,只要他报出文件名称或者文件内容,如果只是放错了,很容易就能在文件袋里筛出放置错误的那份。
只花了二十分钟时间,黎可十指灵巧,眼神专注,在某个文件袋里翻到了贺循要的东西——夹在另一个文件袋里。
黎可把文件递给他:“喏,应该就是这份。”
贺循好整以暇地坐在书桌后,抬抬下巴:“穿上袜子,再吃点东西。”
不打搅两人工作,奕欢奕乐已经带着Lucky去了儿童乐园玩,阿姨刚才送来了袜子、热腾腾的午饭和一杯橙汁。
黎可悄悄横他一眼。
她把其他文件再收回密码箱,也不推辞,直接坐下吃东西——食物美味,摆盘精致,厨艺档次比她好太多。
贺循用手机扫描黎可找出的文件,听完语音读屏,打了个电话,让对方来家里取。
他坐在书桌后,听着她吃东西的声音,慢腾腾把文件装好。
这个女人连吃饭也是愉快的,即便不说话也有细细碎碎的动静,不会因为身处于陌生环境就拘谨紧张,惬意自得,好像还是在白塔坊的家里。
“好吃吗?”
“不错。”黎可喝了口橙汁,“比我做的好吃,是专业厨师吧。”
事情办完,她觉得自己能走了:“司机还在外面吗?待会他送我回潞白?”
贺循不置可否:“他过两天再回去。”
黎可皱眉瞪眼:“嗯?那我怎么办?我自己想办法回家?”
他动作慢条斯理,语气也慢条斯理,“过两天我就回潞白,你留在这里,跟我一道回去。”
黎可一口橙汁差点呛死在喉咙里:“咳……什么???”
“我留在临江?跟你一道回去?”黎可双眼瞪得溜圆,张张嘴,无语道,“你是说——我,我留在这里等你回去??”
“有什么问题?”
男人的语气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
“当然有问题。”黎可跺脚,暗暗咬牙切齿,“我要回家啊。”
“大哥,你莫名其妙把我喊来临江,我就带了一个手机就从家里跑出来,事情都办完了,结果你让我在这里留两天?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劳动手册没有指明你的工作地点是在潞白还是在临江,只是服务雇主。”贺循语气清淡笃定,“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需要你这两天帮我做些工作,再收拾回潞白的行李。”
黎可抱手不干:“我要是不愿意呢?”
“你在家也只是睡懒觉。”贺循摸着椅子站起身,“家里人都很忙,有些事我不想麻烦他们,但身边的确需要人帮忙,曹小姐休假,我没有帮手。作为私人助理,这是你的份内工作,何况还有三倍工资,还是你宁愿在家睡觉都不愿意赚这三倍工资?”
“司机今天已经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你让他再开四个小时回潞白?他的耳朵和专注力都吃不消。过两天你跟着我一道回去,不仅方便,还有个照应。”
“我会安排好你的住处,你需要什么东西,司机待会开车带你去采购,开支报销,至于小欧那边,我也会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回去后找时间弥补他。”
修长指尖推过来一张信用卡,曲起手指叩叩:“小欧喜欢书和玩具,临江比潞白能买到更多他喜欢的东西,算我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黎可仰头叹了口气:“大爷,您真行。”
她也跟着起身:“我吃完了,先让司机送我,我现在就要去买东西。”
务必刷爆这张卡。
两人一道走出了书房。
贺菲恰好刚从外头回来,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圣诞树似的走进来,笑道:“小弟,爸妈打麻将回来了吗?我给你买了不少衣服鞋子,当季新款,上楼试试?”
再一眼瞟见贺循身边的姑娘,贺菲先是疑惑,继而眼睛发亮:“这位是?”
今天怎么突然有生面孔?
除了曹小姐之外,贺菲可没见过小弟身边还有别的女生,这姑娘看着干净朴素,脸又实在漂亮啊……
贺循神色清雅:“我在白塔坊的私人助理。黎可,黎明的黎,可可豆的可。”
又道,“我姐,贺菲,奕欢奕乐的妈妈。”
贺菲年岁看着和贺邈接近,鼻唇之间和贺循神似,但更有女性的精致靓丽。
黎可摆出标准的淑女姿势,娴柔微笑,稍稍欠身,跟她打招呼:“贺小姐,您好。我来临江给贺先生送文件。”
听到这个名字,贺菲眼神更亮——实在是贺邈上回去潞白出差,在饭桌上说起了这号人物,当时贺循还面色腼腆,不肯让贺邈多讲。
“小黎,你好。”
贺菲上上下下地打量黎可,眉尖一挑,“你们……要出门?”
黎可颔首微笑,柔顺端庄地站贺循身边:“我现在要出去帮贺先生办点事情。”
贺循面色平静:“我这里有份文件要给律师,他马上过来,有几句话要聊。”
贺菲点点头,眨眼:“那你俩先去忙,我陪会孩子,等有空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
黎可让司机送她去了附近的某个商场。
下车她跟司机打字,说她要好好逛逛,让他先回别墅以防贺循要用车,等她买完东西再喊他过来接她。
聋人司机性格安静,不疑有他,点头说好,让她提前打电话。
黎可笑眯眯地比了个OK。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贺循的手机陆陆续续响起消息——是那张银行卡的消费提醒。
根据扣款消息推测,黎可在某个商场买了衣服、鞋子和化妆品。
东西买完之后,她就变成了一条游入广袤大海的小鱼,尾巴一摆,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
贺循等她到了傍晚,没有再收到任何消费提醒,她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打电话也没有接通。
他发消息问她在哪?
黎可没回。
晚餐时间,贺菲在餐桌上聊起黎可,今天家里人都外出有事,只有贺循留在家里,所以无人知道这位黎小姐突然来了临江,大家还要多问,但贺循一直垂着眼睛,明显心不在焉,也不怎么回话,不知道是情绪不好还是如何,惹得贺菲也不好多说。
黎可终于回了消息:【不用管我,我自己出去玩了。】
贺循蹙眉:【你去哪里玩?】
黎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找朋友玩啊。】
贺循摸起手机:【哪儿的朋友?】
黎可的回复堪比龟速:【以前认识的。】
贺循沉沉闷了口气,放下手机,过了会,又拿起。
【你在临江有朋友?】
她懒洋洋的态度姗姗来迟:【贺先生,你以为我是没进过城的乡下丫头吗?】
还有——
【你不用管我,今晚我自己有安排,明天再联络。】
贺循放下了手机,走过去和奕欢奕乐玩。
贺菲从奕欢奕乐的嘴里挖到了今天黎小姐来家里的经过,还真是来送文件的,又看看贺循,白天他还好好的,晚上兴致缺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弟,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贺循摸摸 Lucky脑袋,淡声道,“只是有些累了,我先回房间休息。”
晚上八点半,贺循打了个电话给黎可,电话迟迟没有接通。
半个小时后,她主动回拨给贺循。
“你在哪?”贺循的声音四平八稳。
黎可笑意满满:“我没怎么看手机,现在在火锅店跟朋友吃火锅。”
电话背景并不安静,有嘈杂的聊天声,有女生的豪迈笑声和男生妖妖的笑凑过来:“Coco,谁啊?查岗呢?”
黎可捂着话筒,小小声:“我儿子,给我打电话说晚安。”
她压低声音,跟贺循说话:“你早点睡觉哦。”
贺循眉棱紧皱,咬牙:“黎可?”
“好啦好啦,我今晚很忙的,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情。”黎可敷衍应付,“我跟老朋友聊天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晚上是休息时间。”
她挂了电话。
贺循重重沉了口气,捏着手机,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
心情当然冷郁——因为这个女人的冒犯和敷衍,时时能激起他的恼怒和烦闷。
晚上十点,贺循给黎可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冷声问她:“你晚上去干什么?”
“哦,我打算跟朋友去酒吧。”
她下午买了衣服鞋子,化了妆,这会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大城市就是好啊,酒吧夜店一个比一个劲爆,好多年没玩过了,今天难得尽兴。”
贺循的眉头从未舒展:“你哪儿来的狐朋狗友?”
“贺总,您说话好听点行吗?”黎可翻白眼,对着洗手间的化妆镜涂口红,“是我以前的同事。好多年前,我在临江上过几个月的班,这次难得来一趟,约着见面聚一聚。”
这个女人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黎可说:“我今晚打算玩个通宵,明天白天再联系吧。”
“随你。”
贺循冷冷挂了电话。
这个女人随意散漫又经历混乱,并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贺循从冷飕飕的露台折身回房间,沾了满身寒意,迈步去浴室洗澡,换上睡衣,带着 Lucky回到床畔。
打开手机,随手点开一本书,加快倍速聆听。
半夜十二点,贺循拨出最后一通电话——是他把她喊来临江,万一这个女人出什么意外,他怎么面对小欧?
电话当然没有被接通,贺循察觉身上又有蚂蚁在爬,那种细微的弥漫让眉棱越皱越紧。他发消息问她到底在什么酒吧。
黎可很久之后才回他,发来一个定位,语音消息掺杂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男男女女的尖叫,她语气飘飘然又慵懒沙哑,显然是喝过酒:“大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二十八岁,你不要像家长一样监督我好不好?”
她嘟囔:“我妈都没这样。”
贺循面色冷沉,按照地址搜过那家店,是临江一家很火的夜店,主打的就是夜店蹦迪和醉生梦死。
酒吧——贺循以前当然也是去过的,但从来不喜欢这种过度喧闹又群魔乱舞的地方。
贺循抛下手机,静静地躺在床上。
失眠和头疼又卷土重来,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
那种蚂蚁到处爬的焦躁越来越强烈——如果这个女人喝醉酒被人带走,如果这个女人行为轻浮而言语放肆,如果……
这一切都归咎于他,是他把她喊到临江。
责任心的驱使——贺循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凌晨一点,贺循起床,面色冷肃地换好衣服,毫无同情心地打电话把司机喊起来:“我要出门。”
车子驶过寂静寒冷的冬夜,停在了夜店门口。
这是城市深夜里仍然热闹的区域,不断有车辆驶过街道,有年轻男女在路边的交谈笑声,和醉酒人颠三倒四的嘶吼。
朋友见面总是热闹愉快,黎可不会一直关心手机,时不时拿起看一眼,深夜的来电点亮手机屏幕,她滑开手机,声音已经是懒洋洋软绵绵:“怎么了?”
“出来。”
黎可:“啊?”
“我在夜店外面等你。”贺循声音冷沉,“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不要啊。”黎可语气无奈,“我还没散场呢,跟朋友约了五点钟去吃早茶。”
男人的冷清嗓音在耳边拂去浮华嘈杂:“要么你出来,要么我进去。”
怎么可能让他进来,他眼睛看不见,怎么能来这种地方。黎可无语叹气:“行吧行吧,您真是我大爷啊……等我五分钟。”
她跟朋友说有事先走,最后意兴阑珊地走出了夜店。
每年最盛大的假期,沿路树枝的灯带如火树银花,也如星河般缓缓流淌,灯笼闪烁七彩流光,黑色的车子停在树下,所有的流光溢彩在车身倾泻。
穿深色大衣的年轻男人站在车旁,面容英俊而气质深沉,肩膀亦有星光落下,惹得路边闲聊的女孩窃窃私语,而他只是睁着漆黑双眸,安静冷漠地注视着面前,似乎明晓面前的一切。
无人知晓他什么也瞧不见。
黎可站在楼下,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抱起手,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和他对视。
第43章 你是不是经常和别的男人这样玩
记忆会忘却,永恒会消失,无论多么深刻的人和事,最后都会变成遥远稀薄的曾经。
如果想要记住某个瞬间,想尽可能记得更多更长久,用眼睛凝视的时候就不能想太多,想的越多,越模糊潦草。
什么都不想,这一刻才有意义。
黎可甩甩头发,脚步懒散地迈至那一树璀璨星光之下。
尚未站在他面前,贺循已经捕捉到她的脚步声,只是黑眸定住,身姿沉静不动,就这样淡漠冷沉地面对这个女人。
黎可抱手站定,对着男人勾唇轻笑,而后稍稍倾身,往那张英俊面孔徐徐吹了口浓郁酒气,就是明晃晃的挑逗,声音带着醉酒的醺意,娇媚懒倦:“这位帅哥,是在等人吗?”
她眼波迷荡,踩着高跟鞋的脚步摇摇欲坠:“你看我怎么样?要不要……嗯,带我回家?”
如果今晚的电话已经让贺循积累了层层烦躁头疼,那她此刻的轻浮瞬间就能惹起他的恼怒,和压断冷静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循太阳穴直跳,额头的青筋都隐隐浮起,咬牙切齿:“黎、可!”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脾气被她土崩瓦解,愤怒的是她的欺骗任性,她的恣意妄为、她的不受控、她的轻佻孟浪。
他终于伸手,想要捏扁这团作乱的妖风,碰到的却是她单薄的肩骨,还有滑腻微潮的皮肤,天气寒冷,她身上穿的是什么鬼东西,贺循用力拽住了她的胳膊,那双漆黑清湛的眼睛也有怒火,却极力克制着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胳膊被攥紧,黎可顺着他的力道稍稍趔趄,腰肢一拧,摇摇晃晃跌进了贺循的怀抱。
浓香扑怀,女人窈窕纤柔的身体贴紧,她酒力不支,脑袋无力地抵着贺循的肩膀,委屈撒娇:“你好过分。”
贺循站立不动,他不喜欢女人的轻浮和投怀送抱,全身僵硬至无法动弹,闭眼咬牙:“你给我站好!”
她声音滴水,似乎下一秒就有眼泪要砸下来,软绵绵让人心软,“你把我的胳膊抓得好疼好疼。”
贺循有时极力控制着要把这个女人忽视,或者规训,甚至直接把她扔开丢掉。
眉棱深皱,他已经逼近忍耐边缘,冷声质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黎可懒洋洋醉醺醺地呓语:“朋友不让走……我最后喝了整整一瓶酒才脱身,整个人晕乎乎的,都快站不稳了。”她的脸颊在他衣领蹭,小猫似的,“本来说好了要通宵的嘛,你干嘛非得来?”
她轻轻闭了下眼睛,“贺循。”
贺循深深、无比烦躁地沉了口气。
想起刚才他站在树下的模样,她睫毛如羽翼轻颤,轻声呢喃:“不过看见你……我还挺高兴的,你不是来接我的吗?干嘛对人家这么凶。”
至少她还认得他,贺循紧紧闭眼,只觉头疼像海浪般涌来:“黎可,你能不能稳重正经点?”“不喜欢吗?我很久很久没有喝醉过了,可我一喝醉就这样……”黎可拖着慵懒的醉意,刚才夜店里热浪如潮,穿单薄舞裙都要出汗,这会出来,寒风一吹,热气散尽,她肩膀哆嗦了下,手指抓住他的大衣,“好冷。”
“你的衣服呢?”贺循冷声,手指不耐烦触及她身体,不过就是一层薄薄的布料。
“不知道,那不重要……”
身体本能寻找温暖,大衣挺括柔软,带着男人身体洁净的香,她只想往他怀里钻。
贺循蹙眉,面色冷肃地脱下外套,生硬地扑在她身上,手指钳住她的肩膀,抗拒她往自己怀中偎依,摸开车门:“上车。”
黎可被硬推进了车里。
她跌跌撞撞地倒在车椅上。“Lucky。”黎可惊喜地笑起来,趴着伸手去摸后座 Lucky的脑袋,“小宝贝,你真好。”
Lucky打了个哈欠,并不十分活泼地拱她手心。
车里温度适宜,座椅舒适,好多年没有熬夜疯玩到这么晚,黎可也是累了倦了,裹着温暖厚重的大衣,蜷在车椅轻轻打了个哈欠,再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
这人的脸色冰冷阴沉得可怕,拧着剑眉,唇线紧抿。
黎可眨眨眼,卷翘睫毛感觉黏重,她轻轻笑了笑,伸手拉拉他的衣袖,软声问:“你要把我带去哪儿?回你家吗?”
她身体蹭过去一点,发丝已经挨着他的肩膀,笑声极轻而暧昧:“会不会把家里人吵醒?”
贺循宁愿她是个哑巴,冷峻面容对着前方,神色凝刻,闭起的眼睛也有浓睫严密抗拒,一字一句,冷声道:“闭嘴。”
黎可向来敢越雷池一步,将精致下巴轻轻蹭在在他的肩头,语气如蛛丝一般黏在耳膜:“贺循,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贺循微微垂头,睫毛动了下。
她甜甜柔柔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我很漂亮,身材也很好,跳舞的时候所有男人都会来搭讪。”
他又把睫毛紧紧一闭,神色愈发冰冷凛冽,几乎要把自己与她隔绝开来,车子转弯时他身体动了下,黎可脑袋一晃,又从他肩膀上滑下来。
她软趴趴地蜷在座椅,把脚上的高跟鞋踢掉,新鞋磨脚,她蹙眉嘟囔:“我的脚好痛。”
踮着脚尖,稍稍一抬就能顺势踩在他的腿上,靠近膝盖的位置,男人长裤的料子滑顺有棱角,蹭动时能感知衣料的细腻绒感,而衣料下是因坐姿而紧绷的坚硬肌肉,仅仅隔着一层布料的距离,绵绵的温热体温。
黎可轻声无辜地央求:“脚都磨红了,贺循,你帮我揉揉脚踝好不好?”
不管她是发酒疯还是发情,贺循已经忍无可忍,脑海里排山倒海的呼啸不仅是怒意,还有巨大的暴躁情绪,他极力控制成双手握拳,指节都在泛白,声音极冷极冷,还带着微颤的喑哑:“挪开。”
“黎可,你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你是个成年人,是个妈妈,至少要有最基本的羞耻心和稳重。”他眉眼冷戾,只需要一点力道,伸手把她整个人隔开,“我最后再说一句,安分坐好,别发酒疯。”
黎可缩回脚,被他伸手一推,全须全尾地蜷在座椅,滑落的大衣又被拽起,粗暴地扔在她身上,盖得严严实实。
她努努嘴,悄悄瞟他一眼,人已经彻底气疯了。
黎可把大衣往上拉一拉,蒙住了脑袋。
车里寂静无声,不过几分钟之后,身边已经完全没了动静,而是响起了轻缓的呼吸声——黎可已经蜷在车椅上睡着了。
贺循头疼欲裂,心如烈焰和寒冰同灼,缓缓松开拳头,手指冰冷而手心潮热,极沉地吐了口气,无力地揉了揉自己眉心。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如混沌凝缓的浆糊,或者冷热交替的岩浆,不知道何从来的气流乱窜,将人气死又气活的疯狂。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甚至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框定她。
黎可的确睡着了。
她不确定自己具体睡了多久,但应该不会很长时间,只是刚刚陷入梦境,她就被贺循粗暴地推醒,还有 Lucky舔手指的湿热,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车窗外。
外面高楼林立,灯火璀璨,显然还是在城市中心,并不是安静的别墅区。
“黎可。”
贺循带着 Lucky站在车门外,不耐烦地喊她,“下车。”
贺循握住了盲杖,身边还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胸前佩戴着名牌,很像大堂经理之类。
黎可精神萎靡,脑子发懵,刚睡醒就被喊起来很难受,她抓着大衣,踩住高跟鞋,慢吞吞地滑下车。
“这是哪?”她嘟囔问,睡眼惺忪,睫毛膏几乎要黏在眼睑。
没人回答她。
那个西装男人犹豫着比划手势,客气道:“贺先生,您看我是扶着您的手?还是牵着您的盲杖比较合适?”
盲杖在地面滑动,贺循淡声道:“不用,在前面帮我领路就好。”
黎可打量周围,这里不是酒店,看样子大概是那种高级公寓。
贺循已经迈出了步子,又突然顿住脚步,偏了偏头,冷声:“跟上。”
她拢拢披在肩膀的大衣,懵懵懂懂地跟上了贺循的脚步。
公寓管家一边走一边说话:“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三级台阶……往里面就是公寓大堂。”
“下午您的家里已经做完了清洁,买的东西也放置好了,您跟着我往左边走,我们现在绕过大堂,入户电梯在左边。”
贺循:“我还记得。”
管家道:“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来过。”
贺循沉默:“是。”
黎可默默无言地跟在他俩身后,管家伸手摁了电梯,领着贺循和 Lucky进了电梯,黎可也跟着走进去。
Lucky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分外专注地蹲在贺循身边,黎可垂着脑袋,虚踮着磨脚的高跟鞋,百无聊赖又精神恹恹地倚着电梯,电梯后壁是巨大的镜子,她凑近,对着镜子拨弄自己的睫毛。
“叮。”
楼层到了。
管家站在电梯旁:“您往前走几米,就是您家里的大门。如果有什么需要,您随时跟我打电话,我给您送来。”
贺循道谢。
黎可懒洋洋地跟着他和 Lucky走,大门是指纹锁,贺循伸手,门锁“滴”地打开,他抬起盲杖,带着 Lucky跨步进去。
黎可扶着门框,懒声问:“请问这里是哪?”
贺循冷声:“我以前住的公寓。”
他在失明之前住过的房子,失明之后,这屋子被人草草收拾,而他也再没回来过。
黎可晃悠悠地踏进家门,踢掉磨人的高跟鞋。
贺循没有收回盲杖,径直走到了屋子中央,Lucky已经在屋子四处探看起来,而他伫立在那,背影黯淡而模糊,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沉思。
黎可只想睡觉。
她懒洋洋地抱着手,声音发软:“我今晚睡哪?”
贺循沉默:“跟我来。”
盲杖落在地板的声音清脆连绵,而他脚步时停时走,偶尔略有沉思,黎可跟在他身后:“是左边吗?左边好像有扇门。”
“是。”
盲杖探过去,贺循伸手摸住墙面,而后手指挪到门上,拧开了房门。
他站在门旁,抬抬下巴:“你进去。”
好像狱卒,好像要把她关牢笼里。
黎可耷着睫毛,头脑昏沉,打着哈欠走进去,脚尖绵软酸痛,又被睡意一激,几乎要满眼泪花,歪歪扭扭的身体蹭过贺循的肩膀,实实在在没有预料,脚下突然又一趔趄——
被贺循的盲杖给绊了一跤。
盲杖被撞落地,贺循猛然伸手捞住了这个女人,把她扶稳。
臂弯的腰肢纤美柔韧,而娇躯软绵无力,男人的胸膛宽阔坚硬,而她借势而为又顺理成章地窝进他的怀抱,纤细手臂虚虚搭在他肩膀。
又是浓香满怀,肌肤微凉,而此刻并不潮黏,而是滑腻如绸。
手指自有意志,忍不住流连。
黎可又发出了那种慵懒暧昧的轻笑,吐息如兰,掺杂着温热的酒气。
贺循又开始蹙眉,紧咬牙关:“黎可!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又开始耍酒疯,又开始这一套。
“你是不是忘记了开灯?”黎可把下巴枕在他肩膀,笑声像浪潮上的白沫,“家里只有一点光,我看不清楚呀。”
“是你把我绊倒的。”
她在他怀中扭了下,语气很轻很缓:“贺循……你的手,把我箍得太紧了。”
贺循沉气,无比燥郁:“你别来这招。”
她不管,她从来不听他的话。
黎可踮起脚尖,手臂拢住他,对着他轻轻吐息,几乎是午夜的梦呓,“贺循……你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先要问问她想干什么。
大衣早已滑落在地,女人的曼妙曲线,浑圆起伏的胸脯和盈盈如握的纤腰,像花纹艳丽的美女蛇在身上凉丝丝地蹭,他喉结滚了又滚,不知道咽下什么,呼吸莫名紊乱,又极度压抑着平息,头脑胀痛而混乱昏沉。
那一瞬的冲动无法平息。
贺循眉头紧拧,突然把人推进了房间,浴室就在进门的左手边,他记得。
屋里没有灯,漆黑的一片,黎可完全看不见,只能被他带着后退,她的脚尖踩着他,他的肩膀蹭着她,两个人都跌跌撞撞,手指在墙上胡乱摸索,直至最后黎可的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面。
好冷。
她轻轻抖了抖,本能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贺循手指一拨,拧开了淋浴。
一切都措手不及,冰凉密集的水帘突然从头顶花洒狂泻,肆意地往下坠落,冰冷的水流冲刷两人的头脑,继而是身体四肢。
黎可被冷得缩起肩膀,急促地叫了声,两人的呼吸都急乱慌张,一切都在冷水里沉浮凌乱,他把温热的双手紧紧摁贴在她冰冷瘦削的的后背,甚至要拢住那对优美细腻的蝴蝶骨,而手心的热度也在冰凉水花中成为唯一的浮木。
男人的衣服仍有一丝残留的干燥,而她只能紧紧地贴紧他,他宽阔的肩膀锁住她的双臂,温热宽阔的胸膛紧紧贴住她发抖的身体,密不透风地贴合,将唯一的热源传递给她,冰冷的水流先从他额头流过,继而是眉眼鼻唇的跌宕起伏,从锋利的下颚淌入她的发顶,最后蜿蜒过她艳丽眉眼和颤抖红唇,汩汩而下。这水花好像也带着他的体温,四面八方地包裹进她的身体。
至柔至硬,忽冷忽热,无比膨胀又急遽坍缩。
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声音嘶哑无比:“酒醒了吗?”
黎可快要哭出来:“醒了。”
他冰冷的嘴唇蹭过她的发丝,喘息低沉压抑:“你是不是经常跟别的男人这样玩?”
“不,不是。”
她咬住嘴唇,牙齿打颤,紧紧搂住他,“没有。”
冰冷水帘,紧紧拥抱的颤抖身体,衣服潮湿黏在皮肤,变成另一层皮肤,毫无隔阂的拥抱,他们看不见彼此,彼此却无处不在。
水温很快升高,一点点地变暖。
水雾开始在浴室弥漫,热水开始流淌,颤抖发冷的身体慢慢被水温舒缓。
黎可玩累了,喝了酒,被这一通折腾,耷着湿漉漉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
怀中的玲珑身体温顺而舒展,万千的遐想,但又无从说起,只能摒弃在脑后。
贺循松开了她。
他扶着墙面,湿漉又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间,“啪”地打开了灯光。
黎可将湿透的裙子褪下,任凭热水长久地冲洗身体,将湿发拢到脑后,双手拢住了自己的脸,而后将面上所有的水花,都捋得干干净净。
妆容冲去,她也有一张明媚皎洁的脸……
第44章 吻在持续,像年少的雪簌簌落下
黎可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草草收拾自己,而后裹着浴袍,倒在床上昏睡。
水雾也在主卧浴室长时间地弥漫,倾黏重的湿衣扔在地板,一切都是徒劳混乱,更黑的夜晚或者更亮的凌晨,像无头苍蝇飞进了玻璃箱,不仅心理,就连身体都被困在其中。
贺循没有办法在这个房子里自如生活。
盲杖和手机都扔在那个女人的房间,今晚贺循绝无再面对她的可能,这个房子已经变得陌生,处处都成了障碍。
即便他记得屋子的格局和大致陈设——失明后他再没有住回这里,只是取走了一些重要物品,但房子依旧保持着他以前的生活痕迹。
角落搁着哑铃,边桌摞起一叠厚厚书籍,直到他的手脚猛然撞上去才想起自己以前有这样的习惯,而追求个性的装饰和居家风格也变成一种阻碍,在心事重重的时候不断碰撞和踉跄。
他甚至无法在平整如镜的衣帽间找到一套以前的睡衣,而突然弹起的柜门撞在眉角。
贺循捂住额头,好像又回到失明初期的状态,被一步步细小又未知的挫折打败。
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不慎摔倒或从楼梯间跌下来,继而被旁人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地扶起;无法接受突然砸落在身上的物品或者洒在身上的液体,被人看见他惊慌失措的神情,无法接受和奕欢奕乐一样把脸吃成花猫,自以为是地坐在人群中。
自傲的尊严不允许旁边有任何一双眼睛目睹他的狼狈。
他没有办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去出门娱乐,去正常交际,去博一个人欢心,去心意相通,去……
如果某件事做不到像以前一样,那他宁愿不做。
“Lucky。”
贺循撑着手臂,神色痛楚,嗓音极少有沮丧和衰颓。
Lucky温顺尽职地走到他身边,紧紧偎依着他的腿——它能绕过那些被称之为家具的障碍,也能直接走向那张能睡觉的床。
这个晚上贺循无法入睡。
生物钟准时在早上六点睁开眼,Lucky不知道从何处叼来了盲杖,但贺循依然被浴室的地毯趔趄了下,不称手的剃须刀在下巴划出细小伤口,他看不见血珠滴在衣领和衣袖。
自动咖啡机的电子屏幕没有提示音,手指无法知道到底按下的是哪个功能,同样的困难还有过于现代的厨房,设计师追求所谓的极简或者高级,所有东西都是同一平面,功能多样的电子屏,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凸起的按钮。
除了喝水和拿出冰箱里冰冷的食物,贺循能做的,只是等那个女人起床。
他依靠智能手表找到了手机,就在大衣的口袋里——原来昨晚黎可把他的大衣和盲杖放在了他卧室门旁的展示架上。
手机里全是家里人的消息和电话。
贺循凌晨带着 Lucky走出家门,最后只有司机回了别墅,这一通折腾,动静早就被家里人听见,再加上他彻夜未归,早上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每个人都来关心询问,特别是贺菲,不知道发了多少条消息。
瞒不过的事情,贺循只能直说:“昨晚黎小姐跟朋友聚会,不小心喝醉了,她在临江人不生地不熟,只能麻烦我去接,正好公寓离得近,就把她送来休息。”
贺菲在电话里笑:“就这样?”
“就这样。”贺循语气毫无波澜,正色道,“时间太晚,爸妈睡眠不好,我怕打搅,索性也留在这边。”
贺菲语气暧昧:“你俩……没发生点什么?”
“没有。”他语气镇定端正,“我跟黎小姐关系清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贺菲拖长音调,“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好像没睡好的样子。”
贺循掩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着凉……公寓空置了很久,室温有些冷。”
贺菲哼笑,不信他的鬼话。
家中三个孩子,贺菲跟哥哥贺邈从小就不让爸妈省心,只有这个小弟最乖巧沉静,性格温和,名字取得最应景——但哪个循规蹈矩的男人,会在凌晨从床上起来,亲自去接喝醉了酒的助理?何况他的眼睛还不方便。
吩咐司机去接人,再安排个酒店入住犯法吗?
再说了,那姑娘年轻貌美,温柔娴静,两人在白塔坊朝夕相对,摩擦出点火花不是很正常?
大家看破不戳破罢了。
贺循在电话里迟疑片刻,又说:“姐……”
“嗯?”
“能不能……你帮黎小姐挑一身衣服,让司机送过来?”贺循抿抿薄唇,“她昨天匆忙赶来临江,喝醉酒把衣服也弄脏了……”
贺菲一愣,心里狂笑:“当然没问题!正好,我这几天买了很多新衣服,你等着啊,我立马让人送去。”
这黎小姐……真不错啊!
不仅是贺菲,贺家全家人都乐见其成——贺循人生受挫,心灰意冷,失明后鲜少理会身边人事,再看他当年对清露态度坚决,贺父贺母先担心他做什么傻事,再担心他孤独终老……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至少他现在身边能有个女孩子,让他慢慢活成正常人,那就是大家最期待见到的事。
司机早早就把衣服送到了公寓,但黎可依旧没有起床的动静。
黎可还在房间呼呼大睡。
没心没肺的人通常也很少有烦恼,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依照入睡时间,不到日上三竿绝不会醒。
Lucky时不时在房间门口打转,尾巴抽得房门啪啪响。
贺循甚至陷在沙发里闭了好几次眼,身体和精神都觉得疲倦,也并不愿意出门,家里没有太多能吃的东西,想要热腾腾的食物只能叫外送或者等人起床,男人和狗都是草草往肚子里塞了点吃的。
何况,有些话……要等她起床问。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贺循神色冷峻地起身,迈步过去,直接拧开了客房的房门。
他的脚步停在房间门口。
屋里阒静无声,Lucky直接跑进去,尾巴扫过垂在床沿的手,舌头再舔两下,看床上的人还不醒,冲着那团紧裹的被茧汪汪叫。
黎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哼唧着扭了个懒腰,再裹着被子懵懵坐起来,看见蹲在床边的Lucky,眼神绕半圈,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循,脑子空白,呆了片刻,怔忡问:“这是哪?”
贺循声音极冷极平:“太平间。”
黎可皱脸:“啊?”
男人声线冷淡,刻薄讽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这个女人……她居然能睡得着?
“……”
谁刚起床就被人怼?
黎可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咽口闷气,拢紧浴袍,从床上起来,声音发哑:“几点了?”
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半。
贺循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问她:“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昨晚做什么了?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黎可双手捂住脑袋,眼睛骨碌转,看着Lucky,难受哼哼,“嘶……我的头好疼。”
男人身姿伫立,垂着手,站在那儿独自沉默,半晌,他抿抿薄唇,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
走远了又喊:“Lucky。”
Lucky屁颠颠地出去追主人,过了会,嘴筒子里又叼了个购物袋,屁颠颠地回到黎可身边。
黎可拨了拨购物袋里的裙子。
这客房的衣柜里除了浴袍被子就别无他物,昨晚她压根找不到能穿的衣服,当然没敢敲门去问人。
裙子还带着吊牌,袋子里甚至还有一套搭配的配饰,连带着口红粉底香水都有。
应该……是贺菲的吧?
这下黎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早知昨晚就安分点,干嘛耍那么一出?
她换了衣服,而后走出了房间。
家里安静无声,贺循不知道在哪儿,总之不在她目视可及的地方。
半夜没有机会细看,黎可这才仔细打量——
屋子风格很现代,色彩搭配简单稳重,家具都是有棱有角的几何风格,墙上挂着黑白风景和彩色抽象画,时髦有品位,卧室不知道有几间,但有很大的半开放区域都是健身和书房办公的地方,点缀宽敞空间的是到处可见的书架,摆满相机镜头的展示架,挂在柱子上的涂鸦冲浪滑板,还有屋主的照片和从不同地方收集的物品。
毫无意外,黎可看到了贺循高中毕业的照片,也看见了他在国外求学时的生活,还有许多旅行时的风景。
她抱起手,勾起唇角,轻轻冷哼了声,在那些英姿勃发的照片里寻找冯清露的身影。
没有?!
也许曾经有过,因为照片墙中有一小块空白的地方,裸露了一个图钉,也许那里曾经有张合影,只是已经被人取走。
Lucky啪嗒啪嗒地过来,冲着黎可摇尾巴,她又走去厨房喝水,看见摆在桌面上的水杯和吐司。
目光扫过,她突然想了下,又轻轻摇摇头,研究起厨房的功能。
打开冰箱,就是固定食谱最常出现的那类食材——培根牛排虾仁鱼排,水煮或者烤箱能做的时蔬,鸡蛋牛奶和蔬菜沙拉。
黎可煮了咖啡,手速快快地做起了brunch。
连带着给Lucky的份。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香气飘到了某个地方,过了会,贺循走出了卧室,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地在餐桌旁坐下。
黎可悄悄暧一眼,闷头把咖啡和餐盘端过去,搁在他面前。
她自己远远地坐在了餐桌另一头。
两人没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连餐具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屋子气氛实在安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尴尬,和……凝滞。
她不提自己昨晚对他的轻佻挑逗,他也不提把她摁在浴室洗冷水澡。
黎可一边发呆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又喝了口橙汁,含糊道:“待会我自己回潞白。”
贺循停住动作。
她垂着脑袋,又道,“你不是每个月都帮我存一万块理财,那些钱我不要了,就当是我买了身上这条裙子。”
他面色沉静如冰:“你什么意思?”
黎可抿了抿唇,最后翘起下巴,直说:“我不想干了。”
贺循心头极冷,语气带刺:“为什么?”
“因为你很烦。”
黎可板起柔软面孔,“你要求多又小心眼,脾气阴晴不定,心思难以捉摸,说话不留情面又很讨厌,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老板。”
贺循垂着阴郁的眼,面上情绪极淡,抿起的唇却有压抑的愠色。
她知不知道他心里涌起过多少次解雇她的念头?知不知道她自己做过多少得寸进尺的事情?知不知道她惹他多少次生气而他原谅多少次?知不知道他时时刻刻包括现在都在容忍?
他没有对她怎么样,她反倒先来挑他的不好。
刀叉“叮”地搁在餐盘,贺循心里甚至有种快刀斩乱麻的痛快,声带冷沉微哑:“那你呢?你自己的缺点数不胜数,从头到脚简直挑不出一点好的地方,你觉得我又会喜欢你这样的员工?”
黎可用力叉起块牛排,狠咬一口,假笑:“那正好,反正谁也不满意谁,早就该分道扬镳,您走您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话音未落,贺循霍然起身,推开椅子,转身离开。
那张椅子“吱嘎”被重力一推,又不小心“砰”地撞在桌角,可怜地歪在一旁。
贺循摸摸索索地走去了半开放的书房。
黎可默默和 Lucky对视,Lucky耷着眉毛趴在地上,黑眼睛瞅瞅她,又摇起尾巴,碎步追上了主人。
贺循陷进了沙发。
从国外念书回来,他就搬进了这间公寓,在那几年里,书房是他呆得时间最多的地方,不管是坐这儿看书,还是摆弄各种物品,研究自己的喜好,抑或是深夜里的加班,身周的物品都是昔日的记忆,这里也是他最留恋、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厨房叮叮当当的动静越来越小,女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完全绕过了这片区域,最后似乎有大门打开的动静,直至一切消失无声。
贺循睁开了眼睛。
说不上是愤懑还是如何,他只觉得头脑和身体都疲倦刺痛,眼珠酸涩,是彻夜失眠的后遗症。
那种情绪不知如何描述,巨大的失落和巨大的下坠,无边的茫然和无边的困境,像浓雾一样袭来,而他困在迷雾之中,不知道、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眼睛睁得太久,茫然而无用,他又闭上眼,重重咽了下喉咙,最后压抑地呼了口气。
耳边又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站在身旁。
如果人也有气场,那他知道这股气流属于谁,甚至远远地就能感应,那股时常把人卷飞的狂风。
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有一点冰凉的刺痛触在面颊。
贺循猛然偏过脸,态度凶恶,声音嘶哑低吼:“你干什么?”
黎可“啧”了声,弯着腰,往他的下巴涂消毒药水:“你躲什么?涂点药而已。”
贺循拧眉,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去楼下找管家拿点消毒药水和创可贴。”她微凉的指尖触在他面颊,把他的脸拗过来一点,打量他脸上的细小伤口,轻轻把棉棒滚上去,“每个月付那么多工资,你有事不能喊我?非要自己动手?”
伤口有微微的痛感,他紧闭着眼,心里又冷又热又别扭,语气幽戾:“就你?”
“我是你的私人助理啊。”黎可仔细抹着消毒药水,又不正经:“这么帅气的脸蛋,一定要好好呵护,千万不能留疤啊。男人如果有张好看的脸,很多缺点都能被原谅。”
他冷声冷气:“你不是走了吗?”
“其实想走的,但实在舍不得钱。”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咕噜咕噜在他脸上滚,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我还有小欧要养,还舍不得Lucky呢。”
她又动手动脚,扯着他的衣领打量他的脖子有没有擦伤蹭伤,再拉起他的袖子,一边打量他的手,一边说,“要走也是你解雇我,赔我赔偿金再走。”
“你现在想解雇我吗?”黎可的声音很轻。
贺循眼睛紧闭,薄唇紧抿,不说话。
黎可又说:“你这么有钱,干嘛不把这个房子改造下?到处都是边边角角的桌子柜子,撞一下也很要命,要么就是什么也摸不到,干着急。”她嘀咕,“你家的别墅虽然大,但太气派空旷,走路都摸不到底,只能奕欢奕乐牵着你……还是白塔坊的房子最好,路线简短容易记住,布局也干净简单。”
她知道的,她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些愤懑冷燥突然又落地,像灰尘落回了地面。
贺循的心又平静下来,任由她掀开他的袖子,语气沙哑:“你不会明白。”
“明白什么?”黎可哼笑,“这是你和你前女友的爱巢?什么都舍不得不动,舍不得改?”
贺循只说:“不是。”
她弯下腰,在他的手指关节滚上药水,长发垂落,发丝在他手臂扫来扫去,绵绵细微的痒,贺循想起来,问她:“你以前在临江上过班?昨天去见的是以前在临江认识的朋友?”
“嗯。”
“什么时候?”
“二十二岁那年。”
“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她平静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重要。”
她唯有这点极有分寸感——很少多嘴问他的事情,也很少说起自己。
贺循沉思片刻:“怎么会想到来临江上班?”
黎可扯了扯唇角:“我要养小欧啊,那时候小欧才一岁,每个月的奶粉尿不湿都很贵,生活开销很大,我妈又不肯给钱,只能我出来赚钱,让我妈在家带着小欧……我就想着出来赚大钱,那年我去了好几个大城市,也在临江待了几个月。”
“你在临江做什么?”
“以前经常做礼仪小姐,就有人来挖我来临江当模特,说什么拍广告,没干多久,我又换了家高级餐厅当迎宾小姐,后来我就不做了……”
“为什么?”
“我这个脾气。”她耸耸肩膀,笑了下,“我做不好……也不想吃亏。”
说起这事,黎可笑道:“你知不知道,以前我上班的那家高级餐厅,离你这个公寓大概只有几公里的距离,半夜我看这个公寓,越看越眼熟,也许以前坐公交车经常路过呢……”
她看着他,“你说……如果我那时候一直呆在临江,会不会在餐厅遇见你和你的女朋友?说不定我看你长得这么帅,看得入迷,会不小心把水杯撒在你身上。”
二十二岁,刚从幼稚转为成熟的年龄,比现在更年轻、更不安定、更简单。
也许少年的记忆还没未完全消退,如果她念起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她的脸,会不会有一点记得她?
如果他还记得,她也许会送他们一支玫瑰花。
如果他不记得话,她会不小心拿一杯水泼他,报复他把她的情书丢到垃圾桶。
贺循凉声道:“二十二岁,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没空去高级餐厅吃饭……我和清露那时候还没在一起。”
黎可挑眉:“她喊你哥哥,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贺循平静解释:“我小时候不认识清露,在潞白念书到十四岁才回临江,后来在临江待了三年,高中毕业后又去了国外念书,二十一岁回国后才认识清露,她比我小两岁,那时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所以才这样喊我。”
他回忆起当年:“那时候我们偶尔会聊聊天,她会向我请教一些专业课的问题,暑假她来我家公司实习,我那时在公司帮我大哥做一些工作,关系才越来越近……二十三岁我跟朋友的创业公司正式起步,清露也在那个时候跟我表白,我俩才在一起。”
那一年,什么都是枝繁叶茂,生活充实忙碌,事业蒸蒸日上,又是刚开始的热恋期,像是完美人生的序章。
而后匆匆谢幕。
贺循不再说话,过了会,又问,“既然要赚钱……为什么没有一直留在临江?”
“我不能离开小欧。”黎可笑道,“小欧学着开口说话,我妈让小欧喊我姐姐……我每隔两个月回家一次,小欧就坐在麻将馆里玩玩具,被那些打麻将的人抱在手里玩,往嘴里喂香蕉,脸上还沾着干掉的香蕉泥……”
她轻轻吸了口气,眸光水盈盈,挤出笑容:“我不能看见小欧这样,跟我妈大吵一架,后来就辞职回了潞白,一直在家里工作。”
黎可也不再说话。
二十二岁。
如果她留在临江更长的时间,说不定真的会遇见他,如果他那时候遇见她,眼睛还没瞎,说不定他就能看见她的模样。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相遇的人注定要相遇,错过的人也注定要错过。
贺循傍晚离开了公寓。
有过半夜浴室的那些举动,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有些遇冷,贺循不知道摆出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女人,更何况,他凌晨从家里出来,一整天没回家,再不回去……的确应该回去一趟。
他让黎可留在公寓:“你看看公寓里有什么我平时能用到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起带回潞白。”
黎可抱着手,倚着门框,懒懒“哦”了声。
这男人,居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干活?
贺循抿了抿薄唇:“还是你想跟我回我家?我家里人都在,不许在我大哥面前胡言乱语。”
“算了吧。”黎可肩膀抖了抖,想想就发憷,“我还是自己留在这里吧。”
他想了想,又把Lucky留下:“Lucky在这陪着你。还有,晚上不要出去……鬼混。”
最后两个字,咬字极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黎可用力努嘴:“知道了。”
他都把 Lucky留下监督,让她怎么出去鬼混?
人已经走了,黎可和 Lucky独自留在公寓里面面相觑,她要跟 Lucky一起留在这间屋子过夜,好像很开心,也好像有点奇妙。
一人一狗坐在沙发,Lucky腻腻地偎依在黎可身边。
她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拿起了一张照片,眼神茫然四周,跟小狗说话:“Lucky……他居然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留在他更年轻的时候。”
初二学期结束,最后一天只上半天课,所有人收拾教室里的书本和考卷,中午就能回家,后面就是快快乐乐的暑假。
贺循这天没来学校。
他的书桌洁净,并没有多少杂物,班主任让他的同桌唐可芯帮忙收拾下物品,送到办公室去。
唐可芯从办公室回来之后,心情就已经沮丧,眼眶发红地趴在桌上,跟身边朋友说:“贺循以后不来学校了,他明天要回临江,以后不会再来潞白了。”
那会黎可不在教室,而是拉着隔壁班的蛮蛮在走廊说话,是淑女走出来,说:“刚才唐可芯说,贺循转学走了。”
蛮蛮惊讶:“不会吧?昨天学校文娱晚会,他还在大礼堂发言啊。”
淑女:“明天走,听说他家里人来接他。唐可芯说她下午可能去见他一面。”
蛮蛮猛撞黎可的肩膀:“听见没有?”
黎可撑着下巴,懒洋洋道:“走了就走了,关我什么事。”
“下午我们去滑冰吧。”她弯着眼睛,把笑容推到唇角,“为即来临的暑假而庆祝。”
她才不在乎。
虽然人已经转学走了,但唐可芯和其他几个尖子生好像跟贺循还有联系,初三开学,黎可隐约听说贺循直接念了高中,他比以前的同学都高了一届,差距好像更明显了,又听说他在高中的成绩也很好,很用功也很努力,还听说他以后要出国念大学,也许要留在国外不回来……
初中毕业后,黎可跟唐可芯和那些尖子生也不在一个学校,后来就渐渐没再听说贺循的消息,也慢慢忘记了他。
即便二十二岁在临江,她也丝毫没有想起过这号人物。
但这间公寓,有他意气风发那些年的模样——原来他在高中拿了很多奖,原来他在国外认识了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原来他西装革履是这个模样,原来这些都是他以前的工作。
这里有她不曾了解过的他。
贺循回了家。
当然免不了要面对家里人莫名微笑的面孔,他看不见,但能听见他们想要探究又欲言又止,只能旁敲侧击的笑语。
贺循依旧维持着平和正经的态度:“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家人都拍拍他的肩膀:“好啦,你开心就行。”
现在能有个年轻女孩让他彻夜未归,两人整天呆在一起,还能让 Lucky认主——他还是个年轻男人,他需要正常的人生,需要感情的滋润。
杨慧书探问:“可惜我跟你爸没见着人,菲菲说那个黎小姐年轻漂亮,气质打扮都娴静文雅,说话温温柔柔的……她年龄多大?你俩怎么认识的?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些问题,贺邈也不清楚。
贺循抿抿唇,只能回答一个问题:“她今年二十八,跟我同岁。”
“哎哟,正巧了。怎么不把人带回来,家里……”
大家还要再问,贺循已经站起来,淡声道:“我先回房间休息。”
贺菲做手势,也不让多问——
别打草惊蛇,也别太追根刨底,万一把小弟给惹急了,又消极自闭起来,那可大事不妙。
房间清净,即便没有 Lucky,贺循觉得自己今晚应该能睡得着。
但他在夜晚接到了清露的电话。
这次回临江,他只是短暂地见了清露一面,并没有太深入的聊天接触,彼此保持距离,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清露,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清露在电话里沉默,而后轻轻吸了口气:“我听菲菲姐说,你现在有新的女朋友了,是在潞白照顾你的助理小姐,她昨天来了临江……”
贺循轻轻蹙眉。
清露笑了下:“今天我来家里看叔叔阿姨……可惜你不在,听说……那位黎小姐喝醉了,你半夜赶去接她……”
“清露!”
清露稳稳地叹了口气,而后声音极其平静清晰:“贺循,你还记得吗?”
“嗯?”
“我也曾经在酒吧……给你打过电话……”
她也曾在凌晨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给贺循打电话,啜泣着想让他来接她,可贺循说他没有办法,而后冷漠地挂断电话,不管她拨了多少次号码,他只是重复地拒绝她。
那天晚上,清露终于死心,嚎啕大哭地抱住了贺邈。
同样的情况——原来他是可以做到,在深夜赶去酒吧,接另外一个醉酒的女人回家。
“……”
贺循沉默。
“所以,你爱她是吗?”清露平静问,“其实以前你也并没有那么爱我……你现在也找到了更爱的人?”
贺循不能说他“爱”谁或者如何,甚至在失明后,跟清露纠缠时产生了一种对爱情的……怀疑和恐惧。
他可以解释——
那时他已经跟清露提了无数次分手,不愿意有任何瓜葛,挂断电话之后,他让大哥贺邈帮忙去酒吧找她。
但黎可……她不一样。
但在这通电话里,贺循什么也没说。
清露听着他在话筒里沉默,最后徐徐呼出口气:“也许我们总应该彻底放下……在你回潞白之前,能不能大家一起出来见个面?我想见见那位黎小姐,你带着她,我会和贺邈一起来。”
即便从未有人提过一句,但清露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有负罪感——那次滑雪,是她大学毕业后、也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出去旅行,在他眼睛不舒服、但工作无比忙碌的那些时间,她跟朋友在国外采风,没有及时发现他的不对劲。
如果她是个合格的女朋友,如果她能照顾到那些微小的细节,那他的眼睛就不会有意外。
所以即便贺循后来对她如何冷漠抗拒,她也依然想要弥补、想要照顾他,哪怕要分开,也要看见他的眼睛有好转再离开。
“可以。”
贺循沉默了很久,终于回答清露,“我会带她来,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清露很快订好了餐厅,时间约在次日中午。
黎可每天都在晚睡,别的事没怎么干,她光顾着把贺循以前珍藏的一些游戏卡和游戏机挑出来,还有各种好玩有趣的东西,最后还去他的衣柜挑了不少衣物——实在看腻了他在白塔坊每天都是类似的着装。
贺循进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又一次被 Lucky弄醒。
两个人的相处尚在别扭,贺循神色冷清地坐在沙发,并不怎么说话,黎可打着哈欠把她整理出来的东西理一理,也不怎么搭理他。
过了会,贺循开口:“今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饭。”
黎可诧异扭头:“你说什么?”
她打电话给夜店,取回了那晚她寄存在夜店的衣服物品,现在身上又是穿着从潞白来的那身,盘腿坐在地上。
“我说,今天中午一起去餐厅吃饭。”
“我,跟你?”黎可莫名其妙,“一起去餐厅吃饭?为什么?”
“还有清露和我大哥。”
镇静冷淡的音调平铺直叙,宛如轰隆隆的雷声在黎可耳边响起,把她从地上炸起来,嗓音刺耳,“什么?!!!”
“为什么?我们四个为什么要一起吃饭?”她目光灼灼地瞪着贺循,“噌”地凑到了他身边,把别扭抛之脑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带我跟你的前女友和你大哥一起吃饭?我拿什么身份跟你们一起吃饭?”
一遇到这种事情,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且跳脱。
贺循垂眼,黑睫在眼睑落下淡影,连神情都收敛在那一抹阴影下,语气轻描淡写:“以女伴的身份。”
女伴?!!
不是保姆,不是助理,是以女伴的身份。
黎可有什么不懂的,她呆了下,瞬间就激动起来:“要四人修罗场吗?”
“……”
贺循蹙起眉,不知道她脑子里都是什么鬼东西。
“吃饭的目的是什么?是要针对谁?是要报复,要拆散,还是要怎么样?”她凑得离他近,呼吸急促起伏,浑身都冒着股生机勃勃的劲,“我要扮演什么角色?是第三者插足,还是新欢旧爱,还是推波助澜?我要不要哭?要不要给谁脸上泼杯水?还是来点特殊剧情?”
“黎可!!!”
贺循的眉棱越听皱得越紧,最后面色发青,又开始咬牙,“你不去当演员,真是浪费。”
黎可笑起来:“我以前还真想去当演员,奈何黑历史太多,万一被扒出来,会教坏小朋友,只能作罢。”
她又戳戳贺循:“中午吃饭到底要干吗?快说快说,我现在就要去化妆换衣服,到底要什么风格?温柔、美艳、冷酷,粗俗,势利?”
“只是普通吃个饭而已,没有任何目的。”
贺循忍不住沉了口气,沉默片刻,又抿了抿唇,说道,“即便有目的,那也是……大家都有了新的生活,不必再介怀以前的事情。”
黎可高高挑眉:“不介怀?女朋友被抢,你有苦说不出来,含泪往肚子里咽,不是很难受?”
贺循忍住想敲她脑袋的暴力,也忍不了她的脑补和遐想,神色冷峻:“没有人抢,是我对不起清露。”
“为什么?”
贺循深吸口气:“我失明之后,清露对我很好,是我自己要求分手……那时候到处找医院和医生治疗眼睛,一来她刚大学毕业不久,还很年轻,不能陪我一直耗下去,二来我自己意志消沉,只想着自己,再没有心思放在所谓的爱情上,再加上后来眼睛没有希望,双方的父母都不想清露牺牲自己。”
“但是清露一直想照顾我,我不想让她在身边出现,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说了很多残忍的话,让她伤心……那时候我大哥经常安慰她,他俩关系越来越亲近,其实那时候我们早就已经分手,她跟我大哥走到了一起,那是他俩自己的感情发展,我并不介意。”
“我回潞白只是因为想要更平静的生活,不想掺杂这些复杂事情,也让他们的相处更舒适点。”贺循神色冷恼,“能不能收起你那些异想天开的幻想?特别是你对我大哥的那些居心不良?我不允许你破坏他俩的感情。”
黎可冷哼了声,要不是他,她吃饱了没事干去掺和这些?
“照你这么说,清露这么好的姑娘……你不爱她吗?”她撑着脸问他,“真爱一个人,怎么舍得坦荡放手?”
“爱情是什么?”
他神色幽暗,“锦上添花时当然好,但我自顾不暇,什么都不想要……也许我就是个自私的人,那清露选择我大哥更是个正确的决定,甚至我和她最初就不应该开始。”
“没关系。”黎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大哥比你帅,比你霸总,比你有钱,可能还比你更爱清露,老天爷还是有补偿她的。”
“……”
贺循语气幽幽,“谢你吉言。”
黎可跟着贺循去吃了那顿饭。
去的是一家气氛很幽静的西餐厅,午间食客不多,四个人坐在花团锦簇中,客客气气地介绍彼此。
人如其名,清露就像颗清新露珠,有年轻女孩的甜美性格,也有被呵护得很好的单纯,教养礼貌也好,对黎可并没有太刻意的打量或者揣度,而是温柔浅笑。
即便已经听贺邈和贺菲提起过这位“黎小姐”的漂亮,清露没有想到贺循身边的这位女生——她看起来甚至都不像精心装扮过自己,只是娴静得体的衣裙,甚至都没有化妆,也几乎没有戴任何首饰。
只涂了一点口红。
也许是因为自信,也许也是因为压根不用费力气——那一点口红就足够让她的五官鲜艳,就像她不用穿得很精致,仅凭那头粉棕色的头发就能吸引人。
当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黎可只涂了口红出门,那就是她和贺循的事情。
贺循第一次用温柔有趣的嗓音喊黎可 Coco,也告诉清露:“你直接喊她 Coco就好。”
清露颔首微笑:“Coco姐,你好。”
“清露,你好。”
黎可脸上荡出盈盈浅笑,往贺循身边挪了挪。
清露坐在贺邈身边颇有小鸟依人的架势,但黎可跟贺循并没有什么太亲密的举动——贺循向来不喜欢勾肩搭背那套。
大家聊一些稀疏平常的话题,但为了照顾贺循,工作和日常生活都聊得很浅显,倒是说起贺循在白塔坊的生活,每个人似乎都能说几句,只有清露默默地听着。
“Coco”这个词时不时从贺循嘴里蹦出来。
“我和 Coco认识的时候是春天,那是花园的月季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贺循眉眼柔和,温润清淡,“她走进家里,说是来应聘工作,就这样从春天一直待到了冬天。”
“Lucky很喜欢她,她们在院子里玩,每天不知道有多吵闹,有段时间 Coco不在家里, Lucky每天趴在家里郁郁寡欢,瘦了好几斤,一直等到她回来才又把肉涨回来。”
“……”
“……”
这个男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么多的话?又怎么能把这些话说得如此的情意绵绵?
黎可没料想今天完全是贺循的主场,甚至都不需要她怎么发挥——她只能一边配合,一边含情脉脉地瞥他。
他滔滔不绝了一顿,终于等到食物都上齐,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黎可知道他说累了,一边吃饭,一边跟清露聊点别的——比如女孩子喜欢的化妆穿搭,Lucky平时的趣事,植物大战僵尸之类的游戏。
好不容易等到这顿饭吃完。
贺邈起身,说是去吧台买单,黎可看着贺邈走开,也借故去上了个洗手间。
最后只有清露和贺循留下。
清露静默片刻,对他笑了笑:“你很久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自从失明之后,他就不再想和人聊天,即便她带他出门,他也完全不想多跟她说几句话。
贺循抿抿唇:“可能是潜移默化的影响。”
清露站起身,披上了外套:“今天能看见你和黎小姐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她看着他,“我很高兴你身边有人陪着你,也很高兴你能一点点恢复正常的生活。”
贺循垂眼:“谢谢。”
两人走出了餐厅,在室外的冷空气里,清露轻轻呵了口雾气:“贺循,我好像不会再觉得愧对你了……不管是从哪方面而言。”
她曾经付出了一切精力去陪他疗愈他,换回的却是他的冷漠回应——扪心自问,清露觉得自己做的并不比黎可差,她曾经对贺循的照顾无微不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她的付出完全不求回报。
但在刚才席间,黎可没有扶着他走一步路,没有给他挟一口菜,甚至没有关注吃饭时他的举动——他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
但他却偏爱、甚至更爱这位黎小姐。
清露和贺循说了再见。
等黎可磨磨蹭蹭从洗手间出来,在西餐厅旁侧的温室花簇前看见了贺循,他身姿挺拔,独站在那,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等人。
黎可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清露呢?”
“她刚刚走开。”
“你俩刚才说什么了?”
贺循平静道:“她跟我告别,说她很快就要和我大哥订婚,希望我可以祝福她,她也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
黎可已经找到了清露的身影——她走开了一点距离,在路边在等贺邈,只是又回头,看了贺循一眼。
也许那是她对这段恋情的最后一眼。
“她看着你呢。”黎可轻声道,“在你的左边,大概二十米的距离……你要不要把脸侧过去,面对她一下?”
“不必了。”
贺循稍稍侧身,低头的姿势让他的面容离她很近,他有一张英俊的脸,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甚至嘴唇的形状都很优美。
他抬起了手,先碰到了她的头发,而后指尖沿着她的发丝移动,轻轻地抚住了黎可的颊侧。
黎可不由得仰起了脸。
她的脸很凉,而他掌心的温度很暖。
“黎可。”
贺循睁着漆黑沉静的眼睛,明亮动人的眸倒影着她的容颜,他轻轻低了点头,用弧度精致的鼻尖寻找、或者说触碰——最后找到了她。
她的鼻尖小巧微凉,被他轻轻地蹭了下,两个人鼻尖相抵,极轻微地摩挲着,一点温热和一点微凉,这种厮磨比蚂蚁爬过更轻微的痒,像一片雪花撞击了另一片雪花,一滴水遇见另一滴水。
彼此的呼吸在鼻息间交缠,而黎可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不过是极近的角度,不过是两滴水的距离,只需要嘴唇轻轻抿起,而他的话语像情人间呢喃,更像是亲吻的传递——
“抱歉……可能有点冒犯。”
随着话语的落下,温热的薄唇触及她柔软的唇珠,像雪花终于落下。
极短的时间,极短的接触。
贺循的鼻尖又触离,收回了那个若有若无的吻。
黎可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她的眼像两泓晃荡的清泉,只是看着他,也能看见他。
他的手还抚在她脸颊,温热沾染了她,他的眼睛仍然望着她。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她轻声问,“你想让她看见吗?”
她拽着他的衣服,用力往下一拉。
雪花被狂风吹卷,再度落下。
两人的鼻尖撞在一起,嘴唇又触在一起,温热和冰冷,雪花撞在心尖,紧紧贴合几乎让人生颤,完完整整的唇瓣,黏合的时候无比地柔软。
黎可心头一乱,不知道有什么从心里涌上来,她唇瓣微启,贺循就已经触到唇齿间的湿润和软滑,身体比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就像他把她紧紧摁在浴室,想把那些起伏的曲线完全摁进身体,那是本能的冲动。
贺循的手指用力捧住她的脸,把她颊腮和下巴的弧线刻进掌心,用力地含住了她的唇瓣,吮吸那点湿润和柔软。
他需要、极度需要这点湿润柔软,用来抵抗他刚才喋喋不休的话语和干燥的唇,饥饿的肚腹和看不见的眼睛,他需要甚至渴望所有的慰藉,想要人来填满他。
黎可重重咬了下他的唇瓣,主动回吻,用同样的力道吮住他。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都急促、滚烫,压抑——可又觉得此刻无比平静,平静得似乎本该如此。
吻在持续,好像雪簌簌落下。
黎可手指蜷起,忍不住揪紧贺循的衣服,她睫毛颤抖地看着他,这张英俊熟悉的面孔,他紧紧地闭起了眼睛,安静又认真地吻着她。
她突然把脸一偏,结束了这个吻,把脸抵在了他的肩膀。
黎可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跟何胜说话,她说:一个瞎子而已,有什么不好糊弄的。
最后糊弄着,她要把自己糊弄进去了。
“好了。”
她哑声说,呼吸不稳。
贺循垂落的睫毛闪了闪,似乎是回应她的话,他紧紧抿唇,而后喉结重重滚了下。
他说:“好。”
第45章 有没有觉得我的吻技很好?
如果说盲人的世界由听觉和触觉构成,那世界的中心唯剩两人。
对方的气息依然近在咫尺,衣摆和裙角依旧被风扬起纠缠,急促的呼吸声几乎以相同的频率渐渐平缓,他看不见她的模样,但知道她的大概身高,窈窕身形可以轻易搭手够及他的肩膀,她有一头烤栗子似的粉棕色的长发,冰凉柔软的脸颊,卷翘的睫毛会蹭在脸颊,鼻尖小巧圆润,樱唇饱满而弧线柔美。
【所以,你爱她是吗?】
【其实以前你也并没有那么爱我……你现在也找到了更爱的人?】
贺循不确定自己的爱是什么?如果他能毫不犹豫就放开恋人的手,那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又算什么?
也许是唯有两人的朝夕相处,也许是心底的寂寞要寻找回音,也许是被随性放肆的风吸引,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亲密的肌肤接触……
“黎可。”
褪去纷乱的呼吸和心底的躁动,英俊的脸依旧冷清如雪,那双漆黑的眼瞳始终似是而非地望着她。
“你……”他突然静默,又莫名抿抿沾染她气息的薄唇。
唇线收敛的线条认真又迟疑,男人似乎踌躇了下,垂着眼,最后下定决心:“你现在……想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不管她提任何的要求,她想要什么、说出任何的话他都会接受。
而后对此做出相对的回应。
黎可的目光和思绪都悄悄地在大街上游荡——她看见贺邈把大衣披在清露身上而后带着她离去,她看见街道上驶过的车辆和车子的款式颜色,她看见有人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在眼前路过,她看见枝头残叶被一阵风刮得纷纷扬扬落下……
总之就不应该落在刚刚结束的这件事上。
黎可把目光收回来,在他面上浅浅掠过,又挪开,而后抿了抿唇。
盲人也有个好处——看不见别人的神情动作,也压根不用在他面前掩饰躲闪。
“你吻技一般哦,还需要多练习。”黎可清了清喉咙,而后“叭”着嘴唇笑了下,骄傲问道:“有没有觉得我的吻技很好?能不能迷倒帅哥?比如像你大哥那样的?”
"……"
贺循神色凝滞,脸色很快就暗沉下来,唇角抽了抽,而后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字也没说!
他只会当自己没听见她说话。
黎可抱起手,也不说话,两人冷冷清清地站着,刚才交缠的气息一点点被寒风卷去,心也愈来愈平静,黎可蹭了蹭鞋尖,开口:“你大哥和清露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能不能早点回潞白……我想小欧了,我要回家。”
“可以。”贺循生硬回答。
两个刚刚接过吻的人,带着Lucky,气氛古怪地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当天就紧赶着回去,谁也不要多想,不要留有空白的思考时间,四个小时的车程,车里一路放着热闹逗笑的相声小品,但黎可坐在副驾发呆,贺循在后座假寐,Lucky趴在最后排呼呼大睡,一路毫无其他声音。
车子在夜晚抵达潞白,先要经过黎可家,她在小区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甚至没有带上全部物品,只拎起给小欧买的几样玩具,也没跟贺循说话,埋头急冲冲地往家赶。
小欧很高兴看见她回家。
黎可笑眯眯把礼物奉上,跟小欧聊了会天,把玩具拆开,而后就回房间,直接倒在自己床上。
关春梅过来敲门:“黎可,你晚饭吃了没有?出门不知道说,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要不要吃点东西?”
“怎么还锁门?你把门给我打开。”关春梅要进房间,一个劲地喊,“黎可?”
黎可说不吃也不管用,只能起身把房门打开,迎面就是关春梅从门缝里硬挤进来。
“你这几天去临江干嘛?”关春梅把门反手阖上。
“我能干嘛?”黎可转身去换衣服,“电话里不都说了嘛,我去给老板送份文件,他过年应酬忙,我就帮他照顾Lucky,干活打杂。”
“那你这两天住在哪?”
黎可不耐烦:“我住哪?有钱人家里还缺保姆房吗?”
“是吧?”
关春梅看她换睡衣,扯了扯黎可的衣领,一个劲在她脖颈胸口瞟。
黎可警觉,伸手一捂,脾气就要爆炸:“妈??!!!!!!”
这几年,但凡黎可万一有个夜不归宿的情况,关春梅就要找找线索——实在是那年的经验,徐清风的名字常常被小欧提起,黎可还正儿八经地在关春梅面前说这个徐警官如何公事公办,关春梅一直觉得两人没什么交集,直到无意发现黎可脖子有个吻痕,这才发现她偷偷跟徐清风谈恋爱。
啧,这个女儿养得……跟亲妈说话,十句话有九句假。
这几年黎可没再谈恋爱,不管多少男人追都没动静,相亲更是不搭理,每天晚上都老老实实回家,几乎没在外头过夜,要么实在有事跟淑女蛮蛮在一块。
关春梅心急啊,还是想让黎可结婚安定下来,相亲介绍的男人她看不上眼,那她就再找个徐清风那样的。
女人的青春不等人,这过完年黎可就二十九岁了,年轻漂亮的时候还能挑挑拣拣,再不抓紧点,等后面年龄大了怎么办?
“你是我生的,身上哪里不能看?”关春梅压着嗓子,不让外面小欧听见,埋怨道,“出门好几天,谁知道你在外头做什么?”
黎可翻白眼:“我能跟谁鬼混?”
“我哪知道你跟谁鬼混?”关春梅随手拎起她换下的衣服,“你跟徐清风分手都几年了?还不抓紧找?天天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实际日子过得清汤寡水。隔壁楼那谁家的女儿,模样勉勉强强,出去吃个饭都能拐个老公回家,你看你呢?白白浪费了我给你生这张脸,也不知道好好利用利用。”
她跟男人鬼混要挨骂,不跟男人鬼混也要挨骂,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
黎可无语望天:“妈,你出去吧。”
“你那个雇主。”关春梅不肯走,琢磨着她那个瞎子老板,“大过年的……怎么还惦记着把你喊去临江帮忙?你这几天都跟在他身边?跟他家里人打过交道?”
“人家每天都给我付工资的,还能让我闲着休息?”黎可知道关春梅想什么,板起脸,“您要没事就找点事做,别成天异想天开,也不嫌丢人。”
其实关春梅还真是有点念头————
这个贺先生年轻英俊,家里又有钱,性格脾气好,对小欧也好,常让小欧去家里玩,对黎可也好,工资给的大方,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这大过年的还离不开她……这要是……他俩要是能……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人眼睛看不见,连黎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得上黎可?关春梅心里又觉得不可能,瞎子跟普通人不一样,再说了,黎可又能喜欢个摸摸索索、闭门不出的瞎子?
关春梅想不清楚,索性也不提了,戳戳黎可的脑袋:“你都三十岁了,好好想想自己以后怎么办!”
再理直气壮地走出了房间,徒留黎可莫名其妙被训一顿。
黎可发消息给贺循,说是家里有点事,这两天请假不去上班。
贺循没回消息,她也压根不管。
黎可大概是忘记了,贺循离开白塔坊之后,她把家里冰箱的冷藏格都清空了,何况她接手当管家,回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订购送货到家,现在又撂摊子,把他独自扔在家里自生自灭。
有人无情无义,就有人乖巧懂事。
小欧自己来白塔坊找Lucky玩,还给贺循带了吃的。
他带了米糕、八宝饭和炸肉丸、炸藕夹,都是关春梅做的过年拿手菜,小欧很喜欢吃,特意送给贺叔叔尝尝。
贺循也会做简单的一日三餐,甚至可以教小欧做饭。
小欧睁大眼睛看他从冰箱里拿出食物,处理食材,放进烤箱或者平底锅。
“首先需要把所有东西放在固定位置,这样拿取才会方便,如果不认识的物品可以借用手机识别,切菜的时候要用手指抵住菜刀,耳朵可以听出水沸腾的声音,如果不知道要往锅里倒多少油或者调味料,可以先倒进小碗里,再用手指去探量……”
是书上没有的盲人生活科普。
“贺叔叔,你好厉害。”小欧忍不住鼓掌惊叹,又问他,“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还要学做饭?可以请厨师做就好了。”
“如果厨师走了呢?”
就比如某个女人说请假就请假,只需要随便打声招呼。
“我们可以依赖别人,但我们不能永远活在依赖之中,自己掌握的能力才最牢靠,如果有一天有什么意外,身边没有其他人帮忙,不至于太过慌张和不知所措,因为自己也能做好。”
“是的,妈妈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小欧认真听,也认真说,“她说可以依赖别人,但不能永远依赖,要学会独立,因为别人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学会了独立,以后发生什么事就不会难过。”
贺循关上烤箱,站在岛台前洗手,很轻地抬了下眼帘:“她说的?”
“嗯。不管是我的朋友,还是其他人。”小欧趴在岛台,“每当我身边有一个人离开,她就会跟我说这句话。”
“那不一样。”贺循轻声道,“你年纪还小,总有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管是朋友、亲人或者其他人。”
“不会的。”
小欧有异于同龄人的冷静清晰,“再好的朋友也会分别,最亲的人也会离开,我们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学会接受现实,就像做饭一样,我也要早点学会做饭。”
贺循蹙眉,声音变沉:“我会跟你妈妈说,让她换种方式教你。”
不要跟孩子灌输太消极的观点。
说到这,贺循迟疑了下,又问:“你妈妈……这两天在忙什么?”
“她昨天跟外婆一起出门买东西,又跟以前的同事吃饭,晚上跟何胜叔叔一起吃宵夜,很晚才回来……今天她去找蛮蛮阿姨。”
贺循垂眼,轻描淡写:“你妈妈这么忙……每天晚上都能回家吗?还是有时候晚上在外面通宵玩?早上才回来?”
小欧点头:“妈妈每天晚上都回家,她睡觉前会来我的房间,亲一下我的脸。”
小男孩自知失言,脸蛋突然飞红,“那是小时候……现在她喜欢捏我的脸,总是要把我弄醒……”
“是么。”贺循轻声道,有一会没说话,又道,“她是一个好妈妈,也很爱你。”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在同龄人都尽情享乐时生下小欧,而后又为了小欧回到潞白,独自抚养他长大,这已经很伟大。
小欧:“我知道。”
贺循洗干净手,走过去,拍了拍小欧的脑袋:“所以你妈妈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爱你,永远不会离开。”
小欧认真想了想:“可是……”
“没有可是。”贺循语气笃定,告诉他,“有些问题连大人都想不通,我们就不去想,信念越坚持,人生越快乐。”
深夜的便利店又迎来了许久不至的顾客。
从临江回来的那天开始,贺循又开始失眠,每天晚上带着Lucky出门散步。
小余已经有很久没看见贺循,这几天他每天都出现,未尝不是一种新年礼物:“贺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每次晚上他需要的总是那几样东西,一整包的烟抽不完,贺循也不会把它放进大衣口袋,而是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再买一盒。
小余也问了这个问题:“您昨天晚上把那包烟都抽完了吗?”
“没有。”贺循温声道,“我不喜欢把烟带回家。”
他并没有那么喜欢香烟的味道,也不想养成抽烟的习惯,夜晚偶尔可以放纵一下,但白天最好不要接触——烟抽得越多越离不开,贺循不喜欢“瘾”这个词。
天气很冷,夜风凛冽,烟河的夜景很美,偶尔会有人在附近放烟火,贺循会坐在长椅沉思,香烟夹在指尖,有时候会忘记它的存在,只有闻到烟草燃烧的气味,再低头吸一口。
他想什么?
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发呆,有时候漫无边际地随意想想身边的事情。
现在贺循会想起临江的那两天。
如果那些是逢场作戏,那就应该毫无负担地忘记。
如果那些一个单身男人可笑的生理冲动,那他应该多洗几个冷水澡或者听些有用的心理书籍。
如果那些是她长期轻佻的刺激反应,那他应该纠正她的行为并且离她远一点,不再被她影响。
如果那是清露说起的爱……
贺循没有想要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当然更不会有所谓的恋爱和婚姻,他也不会想要“爱”这样一个女人——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这都超出了他的理智范围。
他不可能会爱她。
这太荒谬。
即便已经失明,即便仍要强说“爱”的话,贺循依然认为自己的性格和要求应该还是会选择另一个“清露”,可现实已经告诉他,他也并没有那么爱“清露”。
寒风吹起大衣衣领,远处响起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桥上有车子驶过的声响。
无人在意,灯光闪烁的黯淡角落,有人独坐在此处,默默抽一支烟。
他在这里坐过许多夜晚,唯有那一次遇见她。
她带着一身混杂的气味,带着啤酒、烤肉串,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话,很不雅观地架起腿坐在他身边,最后披着他的大衣走开。
其实那时候他脑海里有个画面——是那种文艺调的电影镜头,女孩穿着宽大的风衣在寂静的午夜街头走过,而后停住脚步,回眸一笑,风扬起她的长发和衣摆,遮住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她的清丽笑容。
耳边突然浮起了脚步声。
在琐碎杂音的背景中,从远及近的距离,很轻的脚步朝他迈来,回荡在深夜的街道,犹豫着停住,又再一步靠近。
贺循身体坐直,侧过了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那一点声响,指尖的香烟在静静燃烧,而手指在寒风中发颤。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下跳起来,清晰可闻。
这样寂寞热闹的夜,这么寒冷的风,有人一次次为他而来。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她从哪里来?有没有拎着沾着调料的焦香肉串?又打算怎么挨近或者逗弄他?
如果她坐在他身边,她会穿着什么衣服身上沾着什么气味?手指和脸颊会不会更加冰冷?
Lucky蜷在旁边,圆眼睛轻轻一溜,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贺先生。”
是便利店的那位小余姑娘,声音怯怯又羞涩,“晚上风有点冷,我给您拿了瓶热饮……您要不要暖暖手?”
贺循闭上眼睛,身体突然放松,倚回长椅靠背。
他的声音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萧条和冷淡:“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指尖的香烟燃烧殆尽,最后一点猩红转而黯淡。
不是她。
他几乎要自嘲起来,Lucky自始至终就趴在身边,而他也被冷风吹冻了脑袋。
也许这个女人还在某个烟熏火燎的店里跟人吃饭聊天,也许在某间唱歌房里逍遥自在,也许……
贺循心里又在冷笑——上次不过是偶遇,她怎么会管他的死活。
他站起身,带着Lucky回家,跟小余颔首:“外面很冷,你快回便利店吧。”
小余眼睁睁地看着他和Lucky离开。
踏进温暖的家门,贺循把大衣扔在沙发,解下了Lucky的导盲鞍。
即便很多次想举起手机,这次他用冰凉的手指拨通了电话。
这么冷的天,多大点事才值得人往外跑,黎可今晚根本就没出门,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看电视。
她懒洋洋“喂”了声。
“黎可。”
男人冰冷的声调在电话里响起,好像有什么事迁怒她一样。
“您有什么事吗?”她微笑,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阴晴不定。
他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现在跟谁在一起,冷声道:“如果你还想要这份工作的话,从明天开始,我不许你请假,准时过来上班。”
“哦。”
黎可还以为有什么别的事,乖乖说好,“我知道了。”
她明天本来也没想请假——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确实有点过分了。
贺循抿唇,挂断电话,迈步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花从头顶洒下,源源不断地浇灭他眉目间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