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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二十四岁失明,贺循有过很长时间复杂又难捱的治疗。

    每日困在医院寸步难行,经历着手术、鼠神经、激素、脉冲和高压氧,再到中医药物输入,针灸,还有国外眼科医院和实验室的治疗方法,痛苦的不仅是身体的过度折磨,还有心态的消极疲倦。

    世上有那么多的意外,也有那么多绝处逢生的好运,医生评估时说起“这种治疗也许有用”和“类似的成功病例”,哪怕恢复一点点光感和视野都会让人燃起希望,但贺循的眼睛就像一块永远无法煮沸的石头,而别人的幸运未曾同样降临在他身上。

    命运不会独独偏爱,人也不会时时圆满,后来贺循觉得人生就是接受遗憾,他说不想再要无休无止的痛苦治疗,他说想过安宁平静的生活,他说希望未来一个人度过,但最终他还是心有杂念想得到某些东西,依然有力所不能及的不甘心。

    这次的头疼,医生给贺循重新做了检查,几天的激素冲击治疗可以缓解疼痛,除了眼睛的问题,查不出其他的具体发病原因,也许还是神经的问题。

    身体不舒服,贺循的情绪似乎也不太对劲。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很明白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想要如何,想了解自己的病情会找医生询问,会日复一日地忍耐疼痛去接受各种治疗,不愿意的时候也会抗拒身边所有的声音,但现在只是消沉地坐在病房,沉默地接受被安排的一切。

    他面颊苍白清瘦,显然在潞白没有被好好照顾,宋慧书心疼不已,问他这阵子怎么回事,总是不舒服,知道自己不舒服也一直忍着不说、不愿意回临江。

    是不是跟那个“黎小姐”有关系?

    此前贺循打电话跟宋慧书聊过此事,说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想要跟她在一起,现在又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这位“黎小姐”,并不是很愿意被贺家父母提起和讨论——实在是距离和差距过于明显,也难以评价因此不过多批判,甚至最好是不必有任何关联。

    贺循只说:“没事。”

    他薄唇紧抿,只要不愿意,就没人能从他的嘴里问出答案,身边有人时还能聊几句话,独坐时总有种怔然孤寂的神态,显然是情绪低落,心灰意冷。

    但既然这次贺循再回临江,贺家就没有让他再回潞白的想法。

    父母对他的眼睛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眼下又住进医院,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再治治眼睛,贺循沉默寡言地听着,并没有抗拒重新开始治疗,又开始每天高压氧和输液针灸,不管是自体血清还是生长因子,抑或是新的神经营养剂,所有人都期待万分之一的概率和幸运机会,期待能等到重大的医学进展能突破失明的难题。

    贺邈和清露去医院看他。

    清露此前已经听说——上次她亲眼见到贺循跟黎可的相处,后来听说那位黎小姐其实表里不一,最擅长装腔作势,各个方面都颇有些一言难尽的问题。

    她心中五味杂陈,知道贺循性格聪明冷静,但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发展成这样,本来还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和贺循好好聊聊,还是贺邈制止她的想法,说情关难过,这位黎小姐就是贺循的另一道坎坷,就跟他的眼睛一样。

    倒是贺邈跟贺循聊了不少。

    “你这头疼也是个大问题,治标不如治本,爸妈请了外地的医生和眼科知名教授过来,想再找办法看看你的眼睛。”

    贺循淡声道:“不可能治好的。”

    他坐在轮椅,持续的剂量用药使得疼痛转移到双腿,疼起来的时候连走路都吃力,和贺邈在露台说话,初夏的炙热阳光照着他那张冷霜似的脸,像无法融化的坚冰。

    “试试吧,不妨死马当活马医。”贺邈安慰他,“在医院呆着也没什么坏处,就当成全爸妈心愿。”

    贺循垂眼不语。

    “潞白以后就不回去了吧,现在我跟清露搬出去住,贺菲又在国外,爸妈两人在家里实在太孤单,不管是你陪着他俩,还是他们照顾你,一家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在潞白的好。”

    “白塔坊的房子让曹小姐给你善后,你手上那个项目还是拿回公司,过阵子我打算去潞白出差看看进度,另外找个人来负责接手,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你尽管开口,我帮你去办。”

    贺循沉默良久,轻轻说了声:“没有。”

    贺邈看他这副淡漠神情,笑问:“你跟黎小姐吵架了?”

    贺循把冷白面孔端得滴水不漏。

    “我看你这脸色……还是她把你甩了?”

    不见回话,倒是贺循脸色又黯淡刻板了几分,偏过首,嗓音冷清:“不是。”

    “不是就好。”

    贺邈哪里不知道自家这个小弟,从小时候起就很有些沉静端正的姿态,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条理道理,从不让自己面对不喜欢又做不到的事情。

    “这位黎小姐……”贺邈慢条斯理地削水果,“是你对她的要求太多惹她烦了?还是她不喜欢你的眼睛?抑或她别有喜欢的男人?爸妈说你想和她在一起,你到底怎么想?自己能做到跟她结婚帮她养孩子的程度?一辈子的事情要慎重,你就能确定你和她一直走下去?”

    “你以前没跟这种姑娘打过交道,也不会愿意跟这种姑娘有接触,新鲜感是正常,喜欢是正常,迷恋也是正常,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正常。”贺邈把水果塞贺循手里,安慰他,“还是暂时先分开,好好冷静冷静。”

    每个人都要他冷静,而贺循确定自己很冷静。

    他的人生已经冷静得像一潭死水,不会有任何的波动和风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像一阵龙卷似的缠着他、摧残他,等他离开了潞白,她甚至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句消息传来,曹小姐说她拿到工资就走了,没有多问什么,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想耍着他玩,肆无忌惮地戏弄一个瞎子。

    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挽留她。

    唯一主动关心他的人是小欧。

    小欧在电话手表里喊贺叔叔,声音软软地问他眼睛有没有舒服一点,是不是在医院里,Lucky有没有在他身边陪着。

    “贺叔叔,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临江有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小欧有点惆怅,也有点歉意,“外婆说让妈妈带着我去临江看你和 Lucky,可是妈妈说她最近太忙,如果有机会,以后我会去临江看你和Lucky……”

    “小欧……谢谢你……”

    孩子妈妈不像话,唯有孩子像个小天使,最暖心最乖巧。

    “妈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会影响你休息,把电话手表拿到了她房间……她刚才跟蛮蛮阿姨出去玩了,我趁着她不在把电话手表偷偷拿回来,以后可能没办法经常联系你……”小欧问他:“贺叔叔,妈妈说你以后再也不回来潞白了,是真的吗?”

    贺循迟疑着把“是”这个字咽进喉咙。

    他心中有扭曲又煎熬的刺痛,他曾经让她给他一点时间,他认真地跨出了那一步,他思虑过所有的问题和未来的一切,却发现她根本不在乎他。

    而如今应该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已经磨炼出足够冷静的心态——他不至于要恨她,但也的的确确地在憎恨着她。

    憎恨她完全包围了他,憎恨她对他做的一切,憎恨她引诱他,憎恨她对他的始乱终弃,憎恨自己早就忘记了她。

    如果他能记起“黎可”这个人,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种种,也不会任由她摆布自己。

    在宋慧书的安排下,贺循身边多了一位专业的医疗护理小姐,不仅照顾他在医院的治疗,还照顾他在家里的生活。

    贺循每天打完针都会被护理小姐推着轮椅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Lucky摇着尾巴跟在身边,清丽的声音在他耳边描述花园的风景,温声询问他身上的痛感有没有消退一些,再逗着 Lucky玩一些小游戏。

    这种生活很平静。

    Lucky拥有了昂贵崭新的宠物玩具——它的旧玩具还扔在白塔坊的家里,被歪歪扭扭缝起的小兔子,咬起来会吱嘎叫的小鸭子,经常砸在树梢或者墙面的飞盘和咬胶球。

    主人就在身边,还有其他人的陪伴,Lucky似乎一如既往地开心,但偶尔似乎又有点失落——它只能去宠物店洗澡梳毛,没有人会甜言蜜语地哄它小宝贝,没有人敢给它喝加量的橙汁,也没有人会偷偷给它加餐。

    除了医院,贺循和 Lucky还多了其他的额外安排。

    “天天听手机读屏也挺没意思的,要不然我找些朋友来家里,给你读读书?陪你聊聊天?”

    “你爸爸有个朋友的女儿拉小提琴特别好,你要是觉得在病房太无聊,我请她来给你拉段小提琴,听听音乐解闷好不好?”

    “隔壁邻居家也有条狗,改天我们可以带着Lucky一起去草坪上玩。”

    “……”

    贺家父母眼下未必有挑个新儿媳的心思,只是觉得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太清寂太封闭,拒绝一切的社交和生活方式,当然也拒绝了身边的一切可能,以至于让别有居心的人趁虚而入。

    无论是家里还是医院,他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和环境,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封锁自己,也需要年轻鲜活的声音打破沉闷、充实生活。只要他愿意接受,其实有很多活泼的、有趣的、开朗的、可爱的人或事,身边一直有很多触手可及的乐趣。

    即便是同样看不见——会有人悉心体贴地照顾他,也会有人用更动听的声音为他念书,会有人给他讲更俏皮的笑话,有更风趣幽默的人陪他消磨时间,也有更聪颖伶俐的人可以和他聊天。

    草地上的野花可爱动人,但园圃里的鲜花更艳丽,花瓶里的鲜花更华美,这世上永远有更动听的声音,有更年轻漂亮的面孔,有更善解人意的心灵,有更好的选择,有更好的代替。

    宝石因为稀罕珍贵而无法替代,但玻璃珠遍地都是因而容易被取代,所谓的鱼目混珠,只要把珍珠拿出来,鱼眼的光辉就会黯然失色。

    贺菲从国外打来电话。

    既然贺循回到临江,她本来想带着奕欢奕乐回国小住,奈何眼下走不开,只能晚些时候回国。

    她说话向来直接利索:“小弟,你要多跟大哥学习,以前你跟清露谈恋爱太框定范围和人选,女孩也需要多多接触才行,酸甜苦辣咸都尝个遍,也许才会知道自己喜欢和适合什么类型的姑娘。”

    “要不给你介绍个演艺学院的女孩子?”

    贺菲语气有几分调侃,“能演会唱,时不时变个身份,还有新鲜感,是不是挺适合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姐……”贺循冷声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玩笑。”

    贺菲清清嗓子:“咳……我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以前的贺循身边有清露的陪伴,又因为心灰意冷而让全家人都完全迁就他的要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和家人的对话里一点点恢复生机,几乎差一点踏进正常的生活,甚至一时昏头有了恋爱成家的念头,就再没有理由拒绝父母对他的关心和安排。

    贺循宁愿每天在医院度日。

    他可以坦然接受重启治疗的痛苦——生理性的疼痛不完全是一种折磨,而是变成了某种压倒现实的解脱,他宁愿承受长长的针刺入眼底,宁愿承受不断眨眼流泪的刺痛,宁愿每天把自己关进高压氧舱。

    贺循以前从来只在高压氧舱里枯坐,如今已经习惯了每天在高压氧舱里睡觉。

    高压氧舱施予充足的氧气,增压扑进耳膜,在脑海里形成海啸般的回声,又使大脑无比清明轻盈。

    记忆一旦打开闸门,梦境深处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起初陌生到似乎是种自我臆想的幻觉——贺循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幻想——在十几年前某间拥挤的初中教室,他看见后排靠窗的角落有个女生懒散又模糊的身影。

    但在唐可芯和淑女的描述里,他的确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事件,这些事情在脑海深处归入不重要的行列,被重重灰尘掩埋。

    初中的时候,班级每周都会有一节固定班会。

    班会上有个固定环节,是犯错的学生走到讲台念自己的检讨书,被全班同学的视线灼灼注视,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言,这就是尴尬别扭又让人无法避开的时段,这也是当时的班主任的一种惩罚手段。

    那天下午,似乎就有那么个女孩站在讲台,原因是因为她毫不客气地扇了某个男同学几巴掌,把男生的脸扇出了鲜红指印和鼻血,但班主任对批评她的原因含糊其辞,只是要求她在讲台上跟男生道歉,不应该使用暴力对待同学。

    讲台下有人捂嘴传话,说起事情的原因是那个男同学跟同伴开玩笑说她的胸很圆很挺,跑步的时候跳来跳去,于是当场被狂扇了几个巴掌。

    这些窃窃私语传进了贺循耳朵里。

    这个女孩身上穿着宽松的校服,手上没有检讨书,只是毫不介意地环视着教室,很傲慢地拗起了下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没有任何需要检讨的地方,如果下次有谁敢再欠抽,我扇的就不是嘴巴,而是更丢脸的地方,动的也不是手,而是棍子和凳子。”

    班主任在旁边低喝:“黎可,你还敢威胁人?”

    那时候全班人都看热闹似的盯着讲台的动静,贺循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正在漫不经心地做着卷子,又在这些声响中顿住了手中的笔,抬起眼睛,一抹夕阳在黑板投下闪闪发光的暖色辉光,朦胧地照亮了女孩半身廓和侧脸。

    贺循依稀记得那个画面——

    他在这种情景下被迫地拗过了脸庞,把目光放在暖橙色的半空中,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浮动的灰尘和光缕,出于对女生的礼貌和尊重没有直视她,甚至因为这种场景的尴尬而不希望她出现在讲台——乌泱泱的教室也掩不住她秀丽脸庞上那种毫不惧怕的嚣张,再宽松的校服也遮不住少女像春柳一样曲线柔和的身体。

    他知道这个女生在班里的风评似乎并不好。

    她经常出现在迟到逃课和不交作业的名单中,教室后墙的罚站隔三差五也有她的份,每次扔垃圾的时候她总是藏在书页后睡觉,她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也缺乏团队合作精神,她会跟同学吵架也会出言顶撞老师,她抱手走路的姿势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她的刘海和披在肩头的直顺黑发有种装腔作势的冷感,她偶尔会用一种淡淡瞟人又毫不留情的视线打量他。

    贺循对这种风格的女生无感,也不喜欢她轻飘飘又不认真的目光。

    他跟她的接触并不多,两人泾渭分明,对话次数寥寥无几,是关系再生疏不过的同班同学。

    这个口出狂言的女生。

    在记忆里认真努力地去想——他们之间关系冷淡,但又似乎并不是毫无一丝丝关联。

    对了。

    她喜欢迟到,她擅长迟到。

    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他们可能还有些特别的交集。

    清早的校门口常有教导主任蹲点抓迟到,教学楼的早读课书声琅琅,贺循会把数学作业送去数学组办公室,难得脱离气味浑杂的教室,他通常会绕路经过学校花园,记忆中的少年很享受这短暂一段路程里浮动的清爽时光。

    已经忘记了是哪天,他路过花园时听见有人压着嗓子喊:“喂——”

    “说你呢,你等一下——”

    “贺同学——”

    贺循在那声“贺同学”之后顿住脚步,环绕四周,顺着声音的源头从不远处被绿树遮挡的围墙传来,有人趴在围墙墙头,借着高处视野发现了路过的他,又顺便喊住了他。

    是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把书包从围墙上扔下来,蹬着腿,很敏捷地往下一跳,拍拍自己膝盖的灰尘,又拎着书包小跑过来。

    如果贺循没看错也没记错的话,这个女生是班上的女同学,今天是两人的第一次单独对话。

    “等我下,我的数学作业还没交。”

    她忽而跑到了他面前,没有寒暄没有对话,全程都没抬眼看他一下,直接拉开了书包,掏出了自己的数学册,迅速地翻开了书页,又伸手去翻贺循手中摞在最上层的作业本,他把数学册抱得很高,她顺着他的高度,极力地踮起脚,觑眼看着别人的答案,匆匆抄几笔,再把自己的练习册往那摞作业册中间塞,一边拎起书包一边问他:“教室早读有老师在吗?”

    贺循静静看着她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毛毛躁躁的动作,平静道:“没有。”

    “谢谢。”她拎着书包朝教学楼奔去。

    小跑几步,半途她又转身,想起点什么:“那个……你别跟班主任告状啊。”

    “我不会说。”

    贺循低头整理手中练习册,慢条斯理道,“只是翻墙很危险。”

    没有人在乎危不危险,只在乎会不会被教导主任逮住,这位女同学已经跑开,脚步灵敏地钻进了教学楼。

    时间没那么凑巧,十天半月里,贺循大概能在花园围墙遇见她一回,那段围墙被遮得很隐蔽,顶上塌了几块砖,高度也利于攀爬,他去数学办公室的时间固定,但她迟到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她会迎面撞上他,匆匆不语地把作业本塞进他手里那一摞作业册里,有时候她会尾随着他回教室,借着他的掩护,假装自己刚才也去了一趟老师办公室。

    每天各个学科需要上交的作业册都放在讲台侧面的一张空桌上,作业收齐之后各科课代表会送去办公室,但每个班上总会有那么一拨人敷衍学业,在早操午休或者体育自习的时候偷偷抄抄写写,而贺循的作业册在班级一直被广为传阅,但她从来不喜欢抄贺循的作业,向来东拼西凑地补齐作业。

    她习惯在午休时间走到讲台旁,低头写字的姿势好看,指尖转笔的速度也很快,大家把贺循的作业本奉为圭臬,独独她瞧不上眼,每次都扔在一旁,用一种无趣的语调说话:“有没有别人的?我不抄这本,除了一个答案屁用没有……我看不懂他写的解题过程,一步登天,生怕被人看懂似的。”

    身边同学纷纷附和她说的话,嫌弃贺循的作业答案太高冷,容易被老师看出来。

    后来这句话被当事人听见,贺循亲眼看见她把自己的作业本嫌弃地丢在一旁——他的成绩遥遥领先,全年级第一。

    那时候少年骄傲的心不允许自己被恶意嫌弃,也隐隐有种被轻视和被低看的羞恼,此后他会特意把自己作业的解题步骤写得详尽,以避免同学在背后说出让他观感不适的话语。

    大概就是从这之后开始,贺循的作业本变成了抄作业的标准答案,没过多久,黎可也就只逮着他的作业抄,直到唐可芯看不惯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对着那群抄作业的差生冷嘲热讽了一顿,以贺循的名义跟班主任老师告了个状。

    贺循对任何同学都是报以“和平共处”和“避免麻烦”的原则,他从不偏向于谁,只是他从那时候隐隐不那么喜欢唐可芯这个同桌,但这种不喜欢远远没到讨厌的地步,而是作为一种相互理解和客气礼貌的手段,维持着和睦相处的方式。

    班级抄作业的风气被大力整顿过,再有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抄作业,不久后那截围墙突然就被重新修缮,墙顶垫高之后,贺循就再没有遇见过翻墙的女同学,只是隐约见过两次她贴着教室后墙罚站,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去,她冷冷淡淡地丢个眼神过来。

    贺循索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彼时的少年并不在意身边的许多事情,也鲜少去多想些什么,在躁动烦乱的青春期始终保持优秀的人,也许性格各有千秋,但一定会拥有沉静的心境,纷杂的教室和嘈杂的声音从不是他专注的重点,也避免投入过多的好奇心。

    翻墙的女孩学习成绩始终不好,在班级的存在感也很低,是属于垃圾角那块被流放的学生,两人后来再没有机会单独说话,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

    贺循对她不了解,不讨厌,但也不喜欢。

    在外公的教育和观念引导下,贺循不喜欢这种无所事事又浑水摸鱼的同学,不喜欢睡觉逃课和各种以“潮酷”为名的叛逆行为,也不喜欢唐可芯被欺负和班级两个阵营的针锋相对。

    在巴掌扇男同学事件发生之后,贺循冷眼旁观过班级后排的那些同学。

    他不喜欢他们贴在手臂的骷髅纹身,不喜欢他们上课时的寂静和下课时呼朋引伴的热闹,不认同他们毫无目标和上进心的享乐行为。

    他不喜欢那种小太妹类型的女生,不喜欢女生跷着腿嚼口香糖的姿势,不喜欢看见女生嘴里叼着烟,不喜欢一群男生簇拥着聊天说话,不喜欢班级里流传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迹。

    贺循在高压氧舱里醒了过来。

    当年的接触太少,印象太淡,臆想也太轻,他似乎极少念起那个女生的名字,其实也不怎么记得她的面孔,似乎是和唐可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有种不动声色又不讨好任何人的漂亮。

    记得更深刻的是她似乎有一头很黑很直到发亮的长发,因为总是披散在肩头而被老师点名批评,而她屡教不改,总是披头散发地坐在教室里,她的眼神和表情都不会让人觉得性格乖巧,而是不易亲近的叛逆乖张。

    应该是她。

    他在唐可芯的话语里听过她的事迹,总是被唐可芯压在不屑语气下。

    她的成绩偏科很厉害,有些科目很烂,但作文写的还不错,经常躲在角落里翻看各种小说。

    他跟她在体育课同组跑过接力赛,无意瞥见过她起伏的胸口和发红的脸颊。

    他们偶尔在教室有过一句半句的对话,她对他有种理所当然的不客气。

    他隐约记得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珠,有时候她路过他身边,会不咸不淡地斜斜瞟他一眼,贺循觉得这种目光太醒目又不够礼貌,有时候他路过她身边,她会抱着手冷冷绕开他,他又觉得她的态度过于散漫明显。

    等他抬起眼睛看向她,她却不会躲避他的视线,而是大胆直白地看着他,直勾勾地朝他撩起眼帘,像蜘蛛编织的网,好整以暇地等他掉入网中,但很快他会反应过来,有意绕过她的眼神,淡淡地收回目光。

    贺循不喜欢她的眼睛,总觉得那是个故意设置的陷阱。

    记得后来有段时间,她的态度对他格外不客气,路过他的座位时甚至直接踹开了他身边的椅子,半路遇见时会有意冷淡地拗起下巴,也会直接不耐烦地扔给他白眼,神情说不出的嘲讽和冷笑。

    贺循更不喜欢她的态度。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

    初二的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同时为了庆祝校园的扩建和改造,在新盖的大礼堂举办了一场文艺晚会,几乎每个班都有准备节目,贺循是晚会的主持人之一,班级的女生有个舞蹈节目。

    她们穿着白T恤和舞裙在后台彩排,手腕的手花闪闪发光,那时候晚会已经快要结束,待会学校领导就要上台讲话,贺循站在旁边背诵新改的台词,眼里闪过手花划出绚丽欢快的律动,无暇关心她们青春洋溢的面孔。

    舞台伴奏音乐响起,少女们的身姿在彩色灯光下熠熠生辉,飞扬的裙摆像被风卷起的花瓣,贺循隐在幕帷旁,一眼望见聚光灯下的唐可芯甜美可爱的面孔和生机蓬勃的舞姿,而她旁侧搭档的女生有张陌生又眼熟的脸。

    他多看了她一眼——她把头发梳得很高,掀起了齐眉的刘海,彩色发绳绑成了一条条的细辫,完整地露出了她巴掌大的脸庞,皎洁的额头有完美的弧度。

    舞台灯光绚烂,贺循垂下眼睛,低头认真翻看着手中的节目单。

    等到节目结束,灯光渐渐暗去,舞台上的女孩簇拥着唐可芯谢幕,被挡在后面的她突然从凳子上摔下来,膝盖硌在地面,随着同伴的陆续鞠躬退场,她勉强跟上别人的脚步,一瘸一拐退出舞台的时候跟上台的贺循打了个照面,两人擦肩而过,他多瞟了她一眼,而她报之以冷冷的回瞪。

    晚会很快要结束,唐可芯换好衣服,蹦蹦跳跳地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散场回家,贺循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后台的欢声笑语不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等到晚会散场,贺循意外地在后台洗手间旁侧的走廊出口看见了她。

    角落的光线很淡,她坐在一处略高的窗台上,隐匿在一根巨大的墙柱后,身上还穿着那身跳舞的衣服,一条腿自然垂落,一条腿支起,穿着帆布鞋和白色短袜,露着纤细柔美的小腿线条,支起的那条腿膝盖上有擦伤,她低头用纸巾擦拭渗出的血迹。

    贺循的第一反应是她的膝盖受了伤,第二反应是她岔腿的姿势并不太雅观,但她用书包挡住了短裙的走光。

    他的脚步迈往离去的方向,又停顿住,扭转自己的步伐方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她听见声音,抬眼看见他走过来,姿势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反复地把口香糖吹出大大的泡泡,等巨大的气球破裂,她又把口香糖吸进嘴里,再伸手撕开眼睛上密绒绒的假睫毛,把假睫毛塞进那张带血的纸巾里。

    “你刚才在舞台上摔倒了?伤得厉害吗?”贺循问。

    “关你什么事?”

    她低声嘟囔,语气有点凶巴巴的,抬头斜斜乜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了两年的同班同学,两人的关系还是不算熟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对他的敌意越来越重,有时候贺循不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惹过她,也许和同桌唐可芯有关,她对他们一视同仁的瞧不起。

    贺循礼貌问:“需不需要我扶你去医务室?”

    “不要你管!”她满腔不耐烦。

    “你能走路吗?”

    少年抿唇,从来没这样被人嫌弃对待过。

    黎可懒得搭理他,很没好气:“看不出来吗?我坐在这等人,不是等死。”

    好心当做驴肝肺,她语气夹枪带棒,让他少管闲事,贺循不想自讨没趣,瞟了眼她的膝盖,眼帘低耷,思量几秒之后,转身走开。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敲击着耳膜。

    “喂————”

    她又突然在后面喊他,用一种毫不客气又乱糟糟的态度。

    “贺循。”

    贺循顿住脚步,在她的声音中扭头回望,看见她一双闪闪动人的眼睛。

    “什么事?”

    她的睫毛闪了闪,少女的神情有些别扭的凝固,把他喊住又半晌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面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唇瓣动了动,但最后又用力皱着眉,咬住唇角,努努嘴,睫毛闪了又闪,泄愤似的直言:“你真的很讨厌!”

    贺循蹙眉,他很不喜欢她的评价。

    “我也不喜欢你随意给人下定论。”他语气微恼地回应她,“如果我有哪里得罪你,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十四岁的少男少女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他们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人生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道理,也不知道人生其实并不需要斟酌或者计较那么多,不知道掩掩藏藏的水面下是多深的潭水,自尊并不重要,多说几句话也不碍事,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错过就是错过。

    “你走吧。”

    她拗过脸,又莫名其妙地赶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跟你说话。”

    这位女同学有些不可理喻的脾气,贺循脚步并不愉快地往外走,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只是在台阶上又突然顿住脚步。

    他记起自己书包里有备用的创可贴。

    他想了又想,手里捏着创可贴,最后又莫名其妙地折身回去——至少把创可贴递给她。

    也许再问问她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只是贺循在迈入走廊的时候,听见她跟朋友的对话。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等得不耐烦,差点以为你们全都跑了。”

    有女生嘻嘻哈哈地说话:“买东西的人多啊……我们给你买了创可贴和碘伏,还有饼干和巧克力……”

    “买这么多东西干嘛?蹭破点皮而已,又不疼……”

    贺循伫立在原地,把创可贴收进了书包,转身离开了大礼堂——以后总有再见面说话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

    就在这天晚上,文艺晚会结束之后贺循回到白塔坊的家中,外公外婆让他给父母打个电话,家里大概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贺循拨通了父母的电话,宋慧书说家里搬了新别墅,姐姐贺菲决定出国读书,现在父母有精力照顾他,他们想把他接回临江生活,正好已经放暑假,过两天就派司机来潞白接他,顺便把外公外婆一道接去临江小住,正好在贺菲出国之前全家人团聚。

    贺循没有料到自己提前一年回了临江。

    后来的新生活应接不暇,他跳级读高中忙得不可开交,一件件事情接踵而至,也许在某个时段内他曾很偶尔地想起过那个叫“黎可”的女生,也许从未想起过她,但生活肯定被更重要的事情掩盖,渐渐地淡忘在岁月的风里,直至最后彻底地忘记,再也不曾想起。

    其实过去的稀薄记忆并不重要,只是人为地为某些情绪添加注脚。

    贺循当然不能认同十四岁的自己会对那个形象模糊的小太妹产生“喜欢”,但他很确定当年对她的那些“不喜欢”。

    十四年后她好像改变了很多,又隐约好像还是那个样子,而他重逢完全陌生的她,最初的印象依旧是很多的“不喜欢”。

    即便起初再不喜欢,后来偏偏不可理喻地去喜欢她。

    贺循对温柔体贴的对待无感,他不欣赏阳春白雪的音乐,他不喜欢太过深奥理智的聊天,他似乎已经被重塑定型,他甚至有受虐的倾向,他心底依旧会想起那种乱七八糟的———随便的、甜言蜜语的、惹人讨厌的、把手肆无忌惮地伸进他衣摆的轻佻女人。

    不是因为他瞎了,不是因为他封闭自己而让她趁虚而入,也不是因为她新鲜新奇。

    他为每一条“不喜欢”的理由而心颤。

    第72章

    蛮蛮终于结婚了。

    作为“江湖四美”中性格最火爆的成员,赶着在三十岁之前,跟相恋多年的异地男友一边放狠话分手吵架一边迈进了婚姻登记所。

    从民政局出来,蛮蛮哭得百感交集。

    最重要的人生大事,淑女和黎可没少陪她张罗。

    小城市的人际关系在这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结婚的生辰八字和黄道吉日是淑女找的算命大师,美容和化妆师都是黎可的前同事帮忙,婚庆司仪和婚车大家打几个电话就凑齐了,发型师淑女本人就能代劳,新娘美甲是黎可做的,只要新郎新娘肯点头,结婚自然不用操心。

    婚礼前夕,三人一道出去过潇洒的单身之夜。

    一起去美容院做脸,一起逛街购物,去游戏厅打电动,在KTV唱歌,去酒吧蹦迪喝酒,吃着夜宵烧烤畅聊到深夜。

    大家意犹未尽地躺在酒店的床上,笑哈哈说起十几岁时对爱情的幻想,当时蛮蛮一心痴迷男明星立志终生不嫁,黎可想跟帅哥谈恋爱但想嫁给浪客剑心,娜娜是个超级恋爱脑,淑女天真地认为男女舌吻就会怀孕。

    “淑女那时候特逗,每次看见娜娜跟男朋友躲在树林里接吻,脸都吓得发白,紧张到发抖,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傻东西。”

    “我记得当时你们几个笑疼了肚子,都趴地上起不来,Coco还给我看那种地摊小说,我都快看吐了,怪恶心的。”

    “蛮蛮还不是一样,看哪个男的都不顺眼,只喜欢海报上的男明星,一直说这辈子都不要结婚。”

    "……"

    很多年以后,以为舌吻会怀孕的女孩顺利地成家立业儿女双全,恋爱脑靠着婆家拆迁成了养尊处优的富婆,浪漫主义的侠女最早褪去了爱幻想的外壳,追星女孩的恋爱经历最磨叽也最恨嫁。

    少女时代,她们会觉得不被世界理解,想要挣脱无处不在的枷锁,横冲直撞地寻找自由和出口,浪费青春干了不少丢脸的傻事,庆幸的是没有误入歧途,最后都顺利平稳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蛮蛮感慨:“除了学习成绩不好,我觉得我们那些年过得很有意思……做什么事都很有底气的感觉,不用自卑害怕,也不会孤单。”

    淑女说:“我很感激你们一直罩着我、帮我,教会了我好多东西。”

    黎可笑道:“网上有种说法,每个人的人生故事,家庭和童年是基调,青春期是开篇,我们是雏形生成型的友谊,跟后来加入的故事情节不一样,更有原生感和互塑性。”

    知根知底的友情很清晰,横空出世的爱情很模糊,反复纠结又草率冲动的蛮蛮有点忐忑:“我这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偏偏就瞻前顾后栽在爱情上……唉,当年如果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写人生的故事,你们会选择改变哪件事?”

    “如果让我选的话,早知道我要拖到这个年龄还是要跟这个人结婚,当年我不如早早就结了。”蛮蛮敲着脑袋后悔,“估计都能跟你们一起养孩子,结果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

    淑女想了想:“我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什么都不想改变。”

    黎可毫无悬念地选了欧阳飞:“我的故事改不改变都无所谓,可以更好也可以更差……但我希望能让欧阳飞不一样。”

    小欧都这么大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会释怀,身边两人搂着她的肩膀,蛮蛮问:“你刚才说雏形生成的友情,那爱情呢?有没有想过改变你跟贺循的开始呢?我觉得他对你也挺好的,如果当年你跟他有点什么……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家还盼着她跟贺循有点什么,说不定可能真有点什么,但贺循偏偏又走了。

    戛然而止结束了。

    “从来没想过啊。”

    黎可把长发捞到耳后,语气毫不在意,“我跟他没到那份上,离选择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婚礼那天,淑女和黎可都是新娘的闺蜜团,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当花童,连关春梅都被邀请吃酒席。

    关春梅本来不想去。

    人活这一辈子,能想起来的时候就想争口气,想不起来的时候就稀里糊涂过去了,等到了她这个年龄,自己想再争口气也难了,再看看不争气又稀里糊涂的女儿,那口气怎么都顺不平。

    特别是在贺循走之后,关春梅明显失落了,没了盼头。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毕竟这年头有钱有脸还眼瞎的年轻男人少见,关春梅越琢磨越觉得贺循适合黎可,一个就爱糊弄人,一个眼瞎好糊弄,怎么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关春梅后悔先前没紧逼着让黎可抓紧机会,现在只能眼瞧着白天鹅远走高飞。

    知母莫若女,黎可直接交了一年的家用钱,又大方献上红包,见钱入袋,关春梅的脸色才勉强阴转晴。

    蛮蛮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接亲节目花样百出,变着法子折腾新娘新郎,孩子们放鞭炮抢红包玩得很开心,黎可不抢新娘风头,穿得简单低调,但过来搭讪的男人和媒人不少,关春梅眼瞧着,心里又稍稍舒坦了些。

    新郎新娘跟宾客敬酒,新郎脾气软,酒量极烂,几杯酒下肚就红脸昏头,反倒是新娘越喝越勇,把新郎扔一边去了,豪气干云地跟人拼起酒来,拍桌子囔囔让黎可过来撑场子,黎可看蛮蛮那副要上桌拼命的架势,紧拽着帮她挡酒劝酒,自己也喝了不少。

    黎可晚上才从婚宴脱身回家。

    出租车往家的方向驶去,她自己喝得双颊微红,心头泛热,降下的车窗有凉爽夜风涌入,黎可撑着晕眩的脑袋,头脑空白又不落睫地呆望着窗外。

    车子路过熟悉的路段,树影朦胧,路灯洒着清寂昏黄的光,她眼睛眨了眨,突然喊住司机:“就在这儿停吧。”

    黎可在河边长椅坐了很久。

    初夏夜晚舒适,凉风习习,河道两岸浓荫团团,月影摇曳,在水面碎成粼粼的光,她懒散地跷着二郎腿,夜风吹拂醺醺然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具空壳,任由风来去穿梭,什么都留不住。

    就这样呆着不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留。

    伸手剥了颗喜糖盒里巧克力,塞进嘴里。

    巧克力入口丝滑,但没品出甜味,反倒有杏仁的醇苦,一颗颗巧克力吃下去,丝丝缕缕地从舌尖黏到喉咙心底,还是发苦,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黎可起身,打算去便利店买瓶水。

    站在货架前想了半天,最后下意识地拿了一罐啤酒,一包女士香烟和打火机。

    她垂着眼睛心不在焉,结账的便利店店员看了她好几眼,最后犹豫着喊住她:“那个……”

    年轻店员怯怯地问,“请问你是贺先生的女朋友吗?”

    黎可蓦然顿住脚步。

    “你说的是哪个贺先生?”她用力撑起一丝笑意。

    “就是住在白塔坊、家门口种着仙人掌的贺先生,他的导盲犬叫Lucky。”店员指指黎可手里拎的东西,“他以前晚上会来河边散步,每次都买这几样东西。”

    店员继续道,“我认得你,有次晚上……我看见你和贺先生坐在河边聊天……有一天你来便利店买东西,还帮我跟别人吵过架,后来我跟贺先生讲,他还很高兴……”

    黎可笑了笑:“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以前是他家的保姆,但现在不干了,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是吗……”

    年轻女孩惊讶地看着她,脸色有几分窘迫和羞涩:“贺先生……他离开白塔坊了吗?很久没见到他了。”

    黎可耸耸肩膀:“对啊,他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回白塔坊。你想要找他吗?”

    女孩摇摇头:“他以前给过我一位曹小姐的名片,说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打电话,不过我不需要帮助……就是……我考上了研究生,过完这个夏天就要去临江念书,就想跟贺先生说声谢谢,谢谢他以前对我的鼓励。”

    黎可语气很轻快,丝毫不像是女朋友的态度:“那很巧啊,他现在就在临江,你如果去念书的话,正好跟他在同一个城市。”她冲着年轻女孩眨眨眼,“曹小姐是他的秘书,你可以直接打曹小姐的电话,很方便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跟他说吧。”

    “还,还是不用了吧……”年轻女孩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怕打搅贺先生。”

    “别怕,只是表达自己的心意而已,不用不好意思。”黎可笑眯眯地鼓励她,“他人挺不错的,不是那种会介意打搅的人,说不定听见你的好消息还会觉得开心呢。”

    跟女孩说完话,她拎着东西走出便利店,又回到河边的长椅。

    人坐在这里,即便是发呆,总会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黎可点了一根烟。

    她平时并不抽烟,但抽烟的姿势很轻佻也很美,坐在黯淡路灯的光晕边缘,影子被拖得很细很淡,姿势散漫地歪倚着长椅,翘起的脚尖踮着高跟鞋轻轻晃荡,同时晃荡的还有细长的耳环,红唇咬着细长烟蒂,淡色的烟雾在脸颊旁缓缓升腾,猩红点点闪烁,轻烟从半启唇瓣徐徐吐出。

    虚垂的长睫很漫不经心地眨,再撩起眼帘,看着有人在绿道漫步夜跑,也有人牵着小狗遛弯。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

    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男人,有很好看的侧脸,挺拔的身姿和沉默的身影,小狗的体型并不大,没有矫健的奔跑,也没有飘逸的毛发,更没有摇晃的尾巴和咧开发笑的嘴筒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白塔坊平静的日子浸淫久了,她的心也渐渐变得沉静麻木。

    她记得他坐在这里抽烟喝酒的样子,也记得他的神情和话语,甚至记得他的体温和身体,只是想不起来他说喜欢她的情景,觉得他说要结婚的那句话很虚假可笑,甚至记不住他说爱她的情绪。

    是这样的。

    听过太多次说“你很漂亮”,再如何新颖诚挚的赞美都会无动于衷。

    听过太多次的“我爱你”,再怎么说爱也丝毫撩不起心里的半点波澜。

    如果一辈子要爱好几个男人的话,她想她爱得最刻骨的人还是欧阳飞,因为他是在她最好年华遇见的人,最冲动要献出自己的人,因为他是小欧的爸爸,因为他死了。

    他们可以吵架矛盾,可以相看两厌,可以背叛,可以出轨,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他偏偏死了,死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刻,她又想永远爱他,又忍不住想恨他,恨他草率地结束自己生命,恨他把小欧和她孤立无援地丢下,恨他不够仗义地把后果扔给她解决,而他明明知道她不是痴心长情的人,她是需要他爱她的人,最后只能撕下自己的一块心,陪他一起埋在地下。

    往后再遇见什么样的男人,她爱他们的面孔和相处时光,甚过于爱他们的心。

    爱好像是被稀释的茶,泡第一壶的时候醇香浓烈,第二壶清甜回甘,等到后面就越来越寡淡,有点甜味解渴就行了。

    就像手里的啤酒一样。

    黎可把手里的烟蒂扔进了啤酒罐——贺循每次都这样做,是因为他看不见,用啤酒浸湿被点燃的香烟,很安全。

    但她能看见。

    烟蒂浸湿熄灭,啤酒成了浊液,两者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扔进垃圾桶。

    她好像有颗铁石心肠的心。

    成年人的难过没那么深刻,爱也没那么浓烈,好像都是种茶余饭后的闲暇消遣。

    她不觉得浓烈,也不觉得深刻,甚至不觉得难过。

    黎可翻开了手机,把贺循的联系方式通通删除,站起身来,离开了白塔坊。

    她抱起手,走路的姿势很随意,晚风拂过她的长发,连影子都不曾留恋。

    对于父母而言,再多的良苦用心都只是为了孩子。

    贺邈和清露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地,贺菲早已儿女双全,公司的重担也完全转交到下一代手里,宋慧书和贺永谦的心血和精力如今全都倾泻在贺循身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这个道理——贺循在潞白的生活已经证实了即便失明他也可以在各方面都做得很好,父母不会态度强硬要求他如何,只是希望引导他慢慢地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譬如坚持眼睛的治疗、正常的娱乐社交、分散精力的生活,健康积极的恋情。

    回临江之后,贺循的情绪维持得还不错,心态总体很平静,或者说——

    麻木。

    结束过去生活的最好方式是迎接无暇分心的忙碌,摆脱痛苦的方式是叠加另一种痛苦。

    贺循的头疼发作得愈发频繁。

    脑袋的刺痛连带着眼眶的胀痛,所有的影像检查都检查不出具体问题,药物治疗可以压制痛感,但停止治疗后又开始像水位线一样缓缓涨潮,直到晕眩和呕吐才能好受一些。

    前几年他头疼的问题并不明显。

    繁始发作始于近期贺循情绪的不稳定,至于什么原因和始作俑者自然不必说。

    这阵子医院安排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和眼科的共同会诊,重新做的检查显示并没有病变的问题,甚至做了一次腰穿,排除了脑膜炎和脑出血,最后还是考虑神经性的问题,发病时他无光感的视野会有剧烈的荡动,又把治疗方向转到了神经和眼睛。

    这两年,国内也有几项针对眼科的医学进展,贺循有尝试新的治疗方法,只是疗程极其痛苦,每次醒来之后都无法忍受双眼的尖锐痛感。

    痛感过于强烈,头脑会分泌幻觉——有人在他身边轻轻哼笑,娇滴滴地怜爱问他疼不疼,用微凉的手指温柔抚摸他的脸颊,清清凉凉地啄吻他灼烧的眉眼,最后用柔滑曼妙的身体拥紧他,给予他可以喘息和休憩的快乐。

    乌黑浓密的长发和染色毛躁的发丝散发着甜腻的香,少女清澈不屑的眼睛和女人妩媚上挑的眼尾,她噘起嘴巴说我讨厌你又哼哼唧唧地纵情功他。

    贺循忍耐着等痛感熬过去,等浑身冷汗地清醒过来,昏昏沉沉地恢复意志。

    有人扶起他的肩膀,气息很端正。

    围绕在身边的声音很多,全都是嘈杂缭乱的安慰。

    手机里的消息纷纷乱乱,却始终没有她的一言半语。

    贺循一直在等。

    他生病了,他突然从潞白回到临江,他住进了医院,他的身体疼痛难耐,他需要照顾和关心。

    而她连一句轻飘飘的问候都没有。

    原来他们拥有最亲密、最随便、最冷漠的关系。

    他起初在医院病房想:

    【如果她打来电话,他依然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他想跟她聊聊以前的事情。】

    后来他又想:

    【如果她打来电话,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原谅她,毫不介意她说过的任何话。】

    最痛的时候他只想听见她的声音:

    【如果她现在打来电话,他会在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就回潞白,回去见她。】

    【如果她打来电话,他会告诉她……她不爱他没关系,他依旧想爱她。】

    【……】

    黎可始终没有打来电话,甚至连条敷衍的消息都没有,也许她毫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已经完全转身而去。

    她不闻不问,甚至不让小欧联系他。

    倒是何庆田特意来临江探望贺循,还带了不少补品和偏方土产。

    何老板跟宋慧书和贺永谦说完话,又转到贺循面前,问贺循记不记得潞白那个项目的几样细节。

    他这次来临江顺便也是为了项目,以前项目负责人是贺循,事事掌控得细致严谨,何老板只管干活,很多书面和流程上的事情都做得不严谨,现在项目换了新的负责人,追着何老板补了不少文件和材料,过阵子贺邈还要去潞白出差,少不得又要一番折腾。

    贺循让他去找曹小姐。

    何老板摇摇头,叹气抱怨:“你走之后,这个项目乱糟糟好一阵,所有人有事都找到我头上,给我焦头烂耳好一顿忙,开会找不到负责人,工程没人监管,还有那个邹振家,人家还挺能攀关系,两口子窜到项目组去,还跑去白塔坊找你,好说歹说被我劝住……”

    说到白塔坊,何老板话锋一转:“黎小姐也不在白塔坊,我前阵子应酬吃饭还遇见她,她在一家餐厅上班,模样挺漂亮利索的。”

    贺循的神情有些无动于衷的冷漠:“是么。”

    何老板呵呵笑了两声,意味深长:“黎小姐挺抢手,以前时不时陪你开会露面,开会应酬的那些人她也熟,出去吃饭也能给她个面子,我看跟她打招呼的人不少。”

    无论别人怎么样,她自己就会活得很好。

    “那很好。”

    贺循其实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

    何老板琢磨了下,老狐狸似的发笑:“黎小姐……你不打算管啦?”

    贺循扯扯薄唇,冷声问:“我要管什么?”

    “我也就随口问问。”何老板想了想,笑道,“那个邹振家,带着他老婆,也找了我好多次,就眼巴巴地想在这项目插一脚,还说什么跟你是老同学,跟黎小姐十几年的老朋友……我看那样也不像,黎小姐也不吭声,找个时间把他推了,省得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烦。”

    贺循已然不管这些事。

    贺菲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奕欢奕乐回国。

    兄妹三人,贺菲最疼爱的就是贺循,另外考虑到父母的操劳,贺永谦本身心脏就不太好,家里和小弟的照顾都在宋慧书身上,以前清露对贺循的治疗最熟悉了解,现在清露最好不要掺和进来,贺菲工作和时间都自由,处理完身边的事情,带着孩子回家一趟。

    除了每天在医院的治疗,贺循其他时间被安排得很满。

    照顾他的护理小姐是个年轻活泼又很有感染力的医学院女孩,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会关注他的身体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每周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和他见面,聊聊失明后的心理思维变化,情感依赖之类的话题,舒缓他的情绪。

    家人亲戚朋友的陆续探望,各种适龄女孩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姹紫嫣红,千姿百态。

    奕欢奕乐长大了,已经是两个调皮聪明的小孩儿,每天都牵着贺循和Lucky出去散步,聊天玩耍,精力无穷,给家里带来了很多欢声笑语。

    家里人多热闹,贺邈和清露时常回家吃饭,一家人坐在餐厅,可以聊很多轻松愉快的话题。

    和睦家庭就是这样。

    良好的气氛,各司其职的身份,不言而喻的默契和体谅,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是一个整体。

    至于“白塔坊”和“黎小姐”都是过去经历的一个小插曲,并不属于这个家谈话内容。

    家庭气氛融洽,但贺循说话很少。

    他听从安排,鲜少拒绝家人的好意,但神情消沉,眉宇疲倦,模样惹人心疼,说不上是被身体的疼痛折磨,还是陷入了某种郁郁寡欢的情绪。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开心只在微微勾起的唇角,稍纵即逝又苍白恍惚的一抹。

    国内的治疗没有很明显的效果。

    大脑神经问题复杂,还涉及到失明前的意外事故,专家会诊都没有好办法,所有能看的神经内科和眼科医生都已经见过,谁也说不准问题的关键在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希望。

    贺菲这次回国不单单是为了陪伴:“奕欢奕乐很快就要上学,我不能在国内久待。”

    “既然国内的临床试验没有效果,大家有没有想过带小弟出国看看?现在国外也有不少新的临床治疗方案,之前去过的那几家眼科医院和实验室,这两年也有前沿的技术突破,他们有最新的干细胞疗法和线粒体修复,也一直在追踪小弟的治疗进度,不如再去试试。”

    贺菲笑吟吟道:“大哥和清露留在国内打理公司,反正爸妈如今已经退居幕后,也没什么事儿,大家一道出国,不管是散心也好,治病也罢,总归出去走走。”

    不仅贺菲有这个想法。

    不管哪里有机会,哪怕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总要去试试看。

    “出国也好,可以去试试看……”

    “我也给海外的眼科医院发过邮件,给他们看过小弟诊断单,日本和欧洲都有几项新的治疗手段……”

    “其实国内的眼科专家也有推荐,他们前阵子有个国际医学会议,国外那边有些研究进展更快一步……”

    "……"

    贺循垂着眼睛,在家人的讨论声中站起身来,因为太过突然而撞翻了面前的东西,把所有声音都拒之脑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门而入的人是贺菲,看见贺循冷冷清清地坐在房间露台,背影寥落,走上前去:“你怎么了?”

    “你刚才一句话都不说。”贺菲拍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问,“不想出国?”

    贺循垂头,伸手捏了捏自己敛起的眉心,挡住了贺菲探究的目光。

    “为什么不想出国?”贺菲问。

    贺循潜意识里并没有离开国内的想法。

    也许他应该出国试试——这一走也许是三五个月,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

    谁知道那个人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以后会过什么的生活,谁知道她会不会偎依在别的男人怀里,谁知道她会变成怎么样子?

    他像一块陷进沼泽里的石头,缓慢地下陷,而绝无拔出的可能。

    “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抬起发红的眼睛,语气干涩凝滞,黑睫紧紧闭住,又脆弱地咽了下喉咙,捏紧拳头,“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接受别人给予他的一切。

    “有没有可能不是你做的不好?”贺菲温声安慰道,“有没有可能是你被困在其中?如果你走出来看看呢?”

    贺菲揽住他的肩膀:“我知道这几年对你来说是个巨大的挫折……你失去了很多东西,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你已经很厉害……”贺菲叹了口气,实在安慰不下去,心里觉得小弟的确太惨,“如果有些事情我们眼下还看不清楚想不明白,那就再往前走走看,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槛,至少我们都陪在你身边。”

    姐弟俩关系亲厚,贺菲列举的理由也很多,譬如他的眼睛和查不出原因的头疼,譬如父母的殚精竭虑和逐渐衰老的身体,譬如暂时换一个全新的环境,譬如这样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出国没有什么不好。

    贺循独坐在房间,来来回回地滑动手机,听着机械读屏一遍遍朗读她的名字。

    她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她并不爱他。

    对话框里,“无意”发出的消息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对方已经完全结束了想接收他消息的想法。

    贺循扔开手机,紧闭着眼睛,平静咽下满腔苦涩和腥气。

    贺菲的提议,出国突然变成了眼下的最优选择。

    这个话题和安排频频在家被提起,最后贺循抬起失焦的眼睛:“我愿意出国。”

    他把薄唇抿得发白,漆黑眼眸无比清明,声音平铺直叙:“但我想先回一趟潞白。”

    全家人都顿住了动作。

    “你回去干嘛呢?”

    宋慧书温声劝说,“你现在身体不舒服,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曹小姐去做就行,如果曹小姐不好办的事,也可以让你大哥去,如果是要见主持大师这些,实在不行我跟你爸回去也行,你在家好好休息,奕欢奕乐都陪着你。”

    贺循沉默良久:“只是回去看看而已。”

    宋慧书突然怅怅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喘得沉重,家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最后还是贺邈接过话,淡声道:“这阵我要去潞白出差,潞白那个项目之前是小弟负责,他陪我回去一趟正合适,正好大家把项目捋一捋,几个小时的车程,当天去、次日回,我俩一起去,我会照顾他,爸妈你们尽管放心。”

    连贺菲也说:“去一趟也好,把事情都理理清楚,毕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国。”

    有贺邈和贺菲的劝说,宋慧书才勉强松口答应:“等你从潞白回来,我们就走吧。”

    贺循垂眼:“好。”

    公司事务繁忙,司机下午才启程去潞白。

    贺循带着 Lucky跟贺邈上车,秘书说起晚上的应酬,何老板已经安排了晚宴接风洗尘,跟项目上的人见个面。

    “听说黎小姐在那家餐厅上班。”

    贺邈如实说:“这次出差的确是为了项目,我在爸妈面前作了保证,让你们见个面,其他时候都要好好照顾你。”

    “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联系过?”

    贺循并没有开口说话。

    贺邈问:“你想跟她说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说。”贺循闭上眼睛,静声道,“只是回去一趟。”

    他穿黑色衬衫西裤,衣线笔直,从头到脚的精致利落,皮肤霜白阴郁,高级香水掩着淡淡的药气,英俊的脸上毫无情绪,只是尖锐冰棱似的压迫感。

    黎可现在的确在餐厅上班。

    对黎可而言,找工作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脸蛋身材和阅历谈吐都摆在那儿。

    这家餐厅类似高级会所,毗邻星级酒店,格调和环境很适合商务接待和宴请,她当销售顾问手拿把掐,跟谁都能笑脸相迎,上班时候足够她睡个懒觉再出门,薪水主要依靠包厢订房、会员和酒水提成。

    在白塔坊待的一年多时间也没有浪费,她跟在贺循身边见过,其实也算见过不少还算有身份的人,这些人都要应酬交际,混个脸熟,入职没两月她的业绩可圈可点,不管从哪方面而言她对这份工作都还算满意。

    何老板提前打电话给她,说要定个最好的包房,黎可笑盈盈地问贵宾人数和饮食偏好。

    “你看着安排吧,主要是招待贺总,其他都是合作项目里的人。”何老板在电话里摆架子,“小贺总也来,都是熟人,喜好你也知道的,就不用我多交代了吧。”

    “这样啊……”

    黎可收敛笑容,略略沉吟了下,语气带笑,“行啊,那我就看着办,静候各位老板大驾光临。”

    她那天出门晚,穿得也漂亮。

    白色丝巾,黑色包臀裙和制服,腰带掐得细窄,高跟鞋尖细,珍珠耳环和挽得利落的盘发,妆容精致,眉目如画。

    客人到的时候,的确大半都是眼熟面孔。

    最重要的客人最晚到场,先是陪同的何庆田,黎可招呼何老板,再转向旁侧成熟英气的霸总,笑吟吟道:“贺总,欢迎光临,大家都在包厢等您。”

    她嗓音清甜动人,有股八面玲珑的调性,丝滑钻进听众耳里,如沐春风,心情愉快。

    “黎小姐。”

    贺邈朝她颔首,有点居高临下压迫的气势,“好久不见。”

    黎可落落大方地微笑:“荣幸之至,贺总居然还记得我。”

    说话的空当,旁边那只浅金色的狗已经摇起了尾巴,眼巴巴地差点朝着黎可扑过来,黎可把视线移过去,睫毛轻闪,温柔笑问:“贺先生,需要扶着您吗?”

    这个男人慢慢抬起眼,很冷地撩了下眼帘,漆黑沉静的一双眼,瞳仁如墨染,眸光幽深冷清,轻渺望着她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心碎。

    黎可的笑容摇摇欲坠。

    “Lucky。”她弯腰,柔声道,“你跟着我走好不好?我带你们进去。”

    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她一路言笑曼曼,把人领进包厢,伸手拉开圈椅,掌心在贺循的手肘处碰了碰他的衬衫,示意他跟着她的手势入座。

    贺循身体僵硬,神色淡漠坐下。

    既然是何老板做东,黎可靠着提成发工资,没有不拉高招待规格的道理,她安排了餐前茶和酒水单,把提前搭配好的菜单递给何老板过目。

    包厢布置精致,人也不少。

    客人入座,服务生帮忙挂外套和递消毒手巾,还有泡茶的茶艺师和现场茶艺表演,厨房已经在备菜,黎可拿了最贵的酒,亲自开餐倒酒,笑靥如花,服务亲切。

    席间不少人认得她,知道她是贺循以前的私人秘书,毕竟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实在很难让人忘记。

    大家逗笑:“这位小姐很眼熟嘛。”

    “可不是眼熟,我记得以前是小贺总的秘书,还是另外其人,是对双胞胎姐妹花?”

    “小贺总,这是怎么个回事啊?”

    黎可抿着红唇陪笑。

    贺循不开口,她当然也不会轻易回话。

    贺邈坐在贺循身旁,先爽朗开口笑道:“各位好眼力,连我弟弟以前的秘书都还记得。”

    黎可也笑着打圆场:“小贺总回了临江,再用不上我,我这是失业再就业,今天有缘再遇见。”

    话点到为止,贺邈不多说,开口提起了项目情况,席间话题就转到正事上。

    黎可悄悄退出包厢,让服务生陆陆续续上菜,眼睛一酸,想找个干净伶俐的服务生专门给贺循挟菜,又琢磨了会,努努嘴,自己扯过一副干净手套。

    她悄无声息地往贺循身后一站,尽量让自己毫无存在感,稍稍弓着腰,给他端茶倒水,剔肉剥壳。

    钱都赚了,有什么不能伺候的。

    女人的淡香。

    贺循漆黑的眼珠沉默转动,知道她就在身边。

    席间众人聊天说话,两人没有交谈,身体隔着礼仪距离,似乎等同于山与海。

    “蟹肉豆腐……雪花牛肉粒……”

    黎可把筷子递到他手边,让他稍稍吃两口,音量轻到几乎于无,“这道是黑松露虾仁,您尝尝吧。”贺循无动于衷地坐着,机械地提起了筷子。

    这点小动作毫无痕迹,有人问起:“小贺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把这个项目移交?”

    “我要出国。”

    贺循平静吐出字眼。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贺邈没细说原因,笑道,“我父母为公司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公司扔到我手上,他们年龄也大了,趁着这时候也想出去走走,索性跟着我妹妹一家,一道出国住段日子。”

    “怪不得啊。”众人陪笑,“那这重担都压在贺总身上。”

    黎可站在一旁听着,舀花胶的动作慢了慢,勺子轻轻敲了下碗沿。

    她回过神来,甜甜一笑,轻声道:“喝点汤好不好?”

    贺循薄唇紧抿,冷淡垂眼。

    贺邈不喝酒,这顿饭局也不是为了社交应酬,明天还有整日的安排,饭局并没有耗时太久,结束之后众人起身,送贺邈离席。

    黎可有特意打包伴手礼,是送给 Lucky的橙汁,亲自把人送到停车场。

    贺邈跟人说话,司机带着 Lucky上车,也许是有意腾出个空间,让贺循和黎可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站在浮华精致的人造景观之中,旁侧灯光幽幽,有宁静平和的氛围。

    即便是在她说了那些话,在她对他不闻不问,在她彻底删除他之后。

    她依然可以仪态端庄,笑盈盈地面对他。

    贺循身后是棵修剪得疏落有致的花树,他是那种寥落好看的模样,肩膀笔直挺拔,眉眼冷冽平静,并没有说什么别的话,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啦。”黎可莞尔一笑,“混了十几年,我怎么样都能过得不错。”

    她有自己的方法,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操心。

    他抬起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睛,清晰尖锐地望向她:“我记起了初中时候的你。”

    “是吗?”

    她轻轻笑了下,很无所谓的口吻,“那么多同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真麻烦你费神了。”

    贺循咽了下喉咙。

    他冷峻的面容依然有无法摆脱的高傲和尊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这样低下头,面对这样没心没肺的她。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国?”黎可轻声问他。

    “下个月。”

    黎可淡淡“唔”了声,微笑道:“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吧,时来运转,心想事成。”

    贺循没有回话。

    他最后只是动了动薄唇,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黎可,在你心里……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啊?”

    黎可笑起来,“就这样吧……没个定数,想什么样就怎么样,看自己心情吧。”

    她看着他英俊深刻的面孔,禁不住挪开目光,轻轻呼了口气,突然也有心痛的感觉:“挺没意思的……我也有点后悔了……感觉有点对不起你。”

    “抱歉……”她的声音无比轻渺,“我那天不应该走到你家里去。”

    贺循心痛如绞,黑睫紧闭,用力地滚动喉结,肩膀开始发颤,伸手碰到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似乎要把她掐断一样。

    黎可浑然不觉,只是顺着他的力道,伸手碰了下他的肩膀,把自己的下巴轻轻贴过去,是个告别的姿势。

    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呼吸压抑,颤颤闭上眼睛,喑哑微笑:“贺循,其实没关系的,人生很多事情都不重要……否极泰来,你以后肯定会很好很好的。”

    贺循沉沉喘了口气。

    耳边有声音,司机过来请贺循上车,贺循松开她的手腕,她也轻巧地后退一步,星眸闪闪,转身离开。

    就这样吧。

    就当做是告别好了。

    一切都不好说,太多的问题和太多的不确定,该做的都做完了,其实就这样结束最好。

    那天晚上贺循没有选择住回白塔坊,而是跟贺邈住在了酒店。

    贺邈看着自家小弟,给他吃药,他就吃,跟他说话,他就回答,很难说贺循没有些心灰意冷的心态。

    “我让司机先送你回临江?”贺邈拍拍他的肩膀。

    “我没事。”贺循淡声道。

    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和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说不准自己,也说不准她,喜不喜欢和爱不爱都是自己的催眠手段,如果还有一点不甘心,就这样随风而去也罢。

    第二天贺邈有工作安排,这次同行的还有公司新的负责人,除了开会汇报还有项目现场的查看。

    贺循也一道去了。项目原先就在他手上,眼下文件全都交还了公司,新的总负责人和项目实施那块有些事情还是要跟他过问,贺循陪着贺邈开了两个会,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

    至于项目现场的走访他就不方便参与,让何老板陪同带着,联合各合作方去工地现场,贺循自己在附近等他们结束。

    只是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有人找他。

    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又刺耳,笑着过来打招呼:“小贺总。”

    是那个叫邹振家的人。

    资源不够的时候,做生意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只能死缠烂打,厚着脸皮无孔不入,想方设法争取机会。

    贺循并不反感这样的人。

    邹振家还是想包揽这个项目的某一部分工程,能力争取不够被竞争对手挤下去,只能旁敲侧击地想办法,上次好不容易见着贺循,铁定了心思想从贺循这里下手,哪想着贺循突然就离开了潞白,眼下听见风声,更要争取机会。

    “我现在已经不管这个项目,不用再来找我。”贺循平静解释。

    “小贺总……您听我讲,就给我们个机会嘛。”邹振家也有话说,不是愣头愣脑地冲过来,“您也评评理,何老板他两头吃,他明里暗里从我这里拿了我不少好处,本来已经谈好的事情,结果他就转头给了其他公司。咱们也算是有点故交,我老婆认识您的,跟您很熟。”

    贺循耳边又浮起了女人的殷勤笑声:“小贺总,多年不见,您还是老样子……我叫范秋娜,咱们以前是初中同学啊,我对您还挺熟悉的,对了,我还认识黎可,我跟她也熟,咱们以前都认识的呀。”

    范秋娜。

    这是江湖四美里的那个……跟黎可吵架闹掰的娜娜?

    贺循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淡缈:“你是黎可的朋友?”

    “对对对,我跟 Coco是好朋友。”范秋娜点头,语气闪烁,试探着笑问,“我听说……您跟 Coco……现在的关系……”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贺循垂眼,冷白的脸色蓦然转阴,声音也淡漠,“你们出去吧!”

    邹振家和范秋娜对视一眼。

    “您知道吧,何老板跟黎可一起来诈骗我。”邹振家理直气壮起来,语气忿恼,“我老婆跟黎可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为这事给黎可打电话,黎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特意叮嘱说让我们去找何老板谈。好了,我跟何老板一说这事,他点头就答应了,收了好处过几天就不认账,还反咬我们一口。”

    事情也凑巧。

    娜娜从黎可这里没敲开条缝,夫妻俩还是去何老板那活动关系,哪想何老板随耳一听,听说这还跟黎可沾点关系,老狐狸琢磨着,就黎可跟贺循这身份,都是老同学啊,讲不定有点说头,还真活络心思卖个面子给邹振家,哪想着贺循突然回了临江,把黎小姐给撇下了,何老板那天来临江探望贺循,听着贺家人的口风,琢磨着两人这事估计悬了,已经收了邹振家的好处,又找了个理由把人一脚踢开了。

    贺循蹙起眉棱。

    司机和秘书过来把两人挡开,邹振家嚷着要讨个公道,义愤填膺地让贺循主持公道。

    这事其实跟贺循没关系了。

    只是他起身走开,脚步停顿,犹豫再三,还是让人收起了桌上的那张名片。

    项目现场的走访结束,贺邈和贺循直接回了临江。

    回去的车程很安静,贺循脑袋隐隐作疼,心里有些空荡。

    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在白塔坊平静地度过余生,甚至错觉这是段足够漫长的时间,其实仔细算起来,时间不足两年。

    最后离开的时候,也只是让人去白塔坊取走了Lucky的几样玩具。

    人的情绪就是这样。

    不管如何经历过什么,不管怎么汹涌,最后都会回归平静。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也想过——什么都不能撼动,唯有平静是生活的真谛。

    但至少贺家很高兴。

    平静意味着思绪的冷静,人在冷静的时候会想通很多事情,也能更好地面对自己。

    奕欢奕乐也很高兴。

    外公外婆和小舅舅要跟着他们一道出国,小舅舅会先住在自己家里,然后去治疗眼睛。

    出国的机票已经定好,不用贺循自己动手,家里会收拾他的行李。

    其实也不用带什么东西,他只需要带上Lucky。

    贺循绝大部分还是呆在医院和家里,被奕欢奕乐和Lucky陪着。

    至于邹振家和何老板的事情,这其实跟黎可没关系,商业利益上的事情,贺循把邹振家的名片给了项目负责人,让他去处理。

    贺循也跟何老板打电话,把这事随口提了几句,还提起了何胜。

    他并不是想用邹振家的事情拿捏何老板,只是……以后如果黎可有事……麻烦他关照一二。

    何老板当然一口答应。

    又唉声叹气地跟贺循抱怨,说自己被冤枉,又说那邹振家不是个东西。

    “他夫妻俩特意请我吃饭,说你们是老同学,又说是黎小姐的朋友,我也是招架不住,本来也是想看小贺总你和黎小姐的面子。”

    何老板惯会钻空子,“后来我打过电话给黎小姐,黎小姐让我不要搭理他俩,我那阵又忙,就索性把这事先撂撂,邹振家又翻脸,说黎小姐以前勾引他,还说他手上有黎小姐的把柄,对黎小姐骂骂咧咧,我也是替黎小姐给他个教训,做人两面三刀,还做什么生意。”贺循眼色阴郁,抿住薄唇。

    他打给邹振家的电话后来是娜娜接的,她跟黎可多年的友情,对黎可的事情再清楚不过。

    娜娜心里也有不吐为快的怨气:“贺总,我跟您说,您不要被 Coco蒙蔽……她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她劈腿跟欧阳飞在一起,欧阳飞死后,我对她掏心掏肺,结果她勾引我老公……”

    黎可当年中考失利后,跟娜娜念了同一所高中。

    高中那几年,关春梅跟别的男人同居,更无暇管教女儿,黎可被迫转成住校,平时鲜少回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无所事事,学业之路大概已经绝无可能,平时除了看看闲书,也顺带玩玩游戏,谈谈恋爱打发时间。

    那段时间她交男朋友很勤快,新鲜感来得很快,腻味得也快,欧阳飞也是同校的学生,白皮肤大眼睛双眼皮,一张帅脸能颠倒众生,笑起来的时候阳光灿烂,但黎可有点瞧不起这人,觉得他仗着那张脸在学校招摇而过,行事风格总有些无厘头的耍宝和滑稽,像只开屏的花花孔雀,也像个没脑子的傻白甜。

    后来欧阳飞注意到黎可,对她穷追不舍,每天围着她嘘寒问暖,带着一帮小弟在宿舍楼下弹琴表白,时不时出其不意逗乐她,当时黎可身边已经有男朋友,欧阳飞直接棒打鸳鸯,把黎可抢了过来。

    高三那年,黎可死心塌地跟欧阳飞谈起了恋爱,两人商量一起报了邻市的专科学校,也并没有在学校待太久,后来出去实习兼职,租便宜的房子同居,打算就此好好地赚钱闯荡,迎接精彩人生。

    两人都是有颜值没学历,欧阳飞帅起来的时候能让人心花怒放,有时候会接些模特和展会的工作,闲暇时间也能去酒吧弹吉他卖唱,黎可平时在服装批发市场穿版,有时候也去当礼仪小姐赚钱。

    一直到黎可突然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

    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她对此感到慌张和害怕——在她以前看的青春小说里,总有这么一位类似于小太妹的边缘角色,成绩倒数,形象恶劣,胡乱恋爱,最后躺在医院肮脏的床上,从肚子里掏出一团血肉模糊的肉,而后人生打上“堕落”和“混乱”“潦草”这类的烙印。

    黎可不知道这世界的女主角是谁,但她无疑意外地契合了配角形象——而这一切不过都是归结于那一沓免费的社区医院避孕套和她过于放纵的青春。

    她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堕落,又焦灼地不想留住这个孩子,但也是单亲家庭的欧阳飞想了很久,单膝下跪跟她求婚,英勇无畏地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组成一个新家庭。

    当恩爱的爸爸和妈妈,做早出晚归的工作,住一间小小的房子,早上阳光撒在床上,小孩子白白胖胖香香软软,过柴米油盐的生活,跟普罗大众一样。

    但关春梅肯定会骂死她。

    黎可人生做过最傻的事情就是这样。

    惴惴不安又报以期待,一边哭一边害怕地生下了孩子,从书店里买本育儿书籍学着照顾小婴儿,等着和欧阳飞领证后带孩子回去给关春梅看。

    欧阳飞真蠢,精力无穷,只有那张脸是好看的,他死于某次醉酒后骑着摩托车撞在路墩上,衣兜里还装着刚领的工资,他说他去和何胜吃饭,却没说他喝了酒要自己骑摩托车回来,而那天黎可没有出门,娜娜那时候正好也在,带着礼物过来探望黎可和几个月的小欧。

    那天晚上,黎可接到电话,她穿一条粉色的长裙,外面披着宽大的黑色的男士外套,呼吸急促蹲在地上用手抹地面的血迹,那血从欧阳鼻唇淌出,蜿蜒成浓黑的血线,跟她脚上斑驳的红色指甲油一样刺眼。

    当时还有何胜、娜娜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和小欧,处理完欧阳飞的后事,黎可带着小欧回到了潞白。

    关春梅抱着小欧,当场气急败坏地给了黎可两巴掌——也许这就是她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没有身边的那几个朋友,黎可不可能撑下来,当时候蛮蛮还在外地上学,淑女在美发店辛苦打工,娜娜正在和邹振家谈婚论嫁,经济条件最好。

    娜娜气不过:“我那时候对她和小欧悉心照顾,让她搬过来跟我同住,我嘘寒问暖、掏心掏肺,我帮她找工作……结果她是怎么报答我的?她看我老公家里拆迁有钱,就是故意勾引,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我老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她就要抢我的位置,我还傻乎乎地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对待。”

    贺循握着发烫的手机,听着女人怨气十足的咒语。

    他呼吸如窒,心潮涌动。

    二十岁的女孩,二十一岁的单亲妈妈。

    她也有过恐慌、害怕、痛苦、绝望的时刻,有过孤独悔恨和强颜欢笑的日子。

    每听过一个男人的故事。

    他就在想,他为什么不能更早地遇见她,为什么不能更早地发现她。

    他为什么没有在十四岁那年记住她?

    这些年娜娜对黎可的怨气足以累积到跟江湖四美彻底决裂,甚至到蛮蛮结婚都没有出席,只是发了个红包作为回报当年蛮蛮送她的结婚礼金。

    “欧阳飞才死没多久,她都已经守寡了,她还要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对谁都端着一张笑脸,她穿给谁看?谁不知道她日子过得艰难?这些年她还不是这样,还要假装自己过得有多自由潇洒,到处招蜂惹蝶,她真的以为自己能……”

    “恕我直言。”贺循沉沉呼了口气,打断娜娜的话,他的声音冷哑,“所谓相由心生,你丈夫的脸和钱还没有资格到让她勾引的地步。”

    “可是贺总,说不定她故意勾引你呢?”

    娜娜冷哼起来,“她当年还给你写过情书呢,后来你瞧不上她,把她写的情书扔进了垃圾桶,她就把情书转给了另一位姓贺的男生,故意跟人谈起了恋爱。”

    声音轻飘飘又迅疾地炸在耳边,贺循心头如扼,呼吸停滞,双眼刺痛:“你说什么?!”

    娜娜:“我听说她给你当什么私人助理,她初中就暗恋你,肯定是故意接近你,她跟蛮蛮淑女都瞒着你吧,我不……”

    “咚——”

    贺循神色愣怔,手中的手机慢慢滑落,砸在地板。

    他也曾经闪过某个倏然而逝的念头……

    为什么这么巧,贺子杰和他同姓?

    第73章

    贺循曾经苦恼那些偷偷塞到书包里的情书,但没有随手丢弃过其中的任何一封。

    外公一生爱书爱字,教学育人,说:“还是要尊重女孩子,虽然你们年龄还小不懂这些事情,但有时候字字千金,你把人家的心意直接丢进垃圾桶,不太礼貌。”

    后来书房里有台碎纸机。

    他会把收到的情书拿回家,放在书房的某个角落,而后定期拆开它们,看完后再一张张塞进碎纸机,等碎纸机集满了纸屑,外婆会把纸屑和其他东西混合燃烧,变成草木灰拌进花泥里施肥,成为花园里的姹紫嫣红。

    作为同桌,唐可芯讨厌这那些不知道好好学习、头脑空空只知道凑到贺循身边来的女生,不仅惹得贺循烦恼还打搅了自己的学习,她会毫不客气地挡开那些不顺眼的同学,无意看见什么招人烦的东西,也会直接丢进垃圾桶里。

    黎可坐在垃圾桶附近的位置,就这样灰溜溜地发现了自己的情书。

    这并不重要。

    对于思想成熟的成年人而言,少男少女的青涩心思不重要,无病呻吟的情书不重要,阴差阳错的小插曲不重要,很多人和很多事都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淡去,成为人生中被彻底遗忘的一部分。

    但对后来爱上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最重要。

    他错过了想爱的人,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和最好的机会,他浑然不觉地把她丢在身后,成为这世界南辕北辙的两条线,他任由她慌张无措地面对人生,任由她接受命运的摆布,任由她孤独地对抗世界。

    他还在尝试着第一次爱上她,但她已经不会再爱他了。

    黑暗在坍塌,透明的水波纹和碎片纷纷扬扬往下坠,无数的黑色废墟和灰尘弥漫视线,废墟之后是张透明的脸,水一样荡动和风一样缭乱,她好笑似地望着他,宛如笑起命运的安排。

    原来她最想隐瞒他的是这个。

    她不会说,也不想告诉他,甚至不想让他知道一点一滴。

    贺循整个人空空荡荡,毫无知觉地颓然滑坐在椅上。

    他低垂着头颅,支起的肩膀有嶙峋尖锐的线条,乌黑凌乱的碎发在轻颤,他捂住发红的脸,鲜红胀痛的眼眶有水雾弥漫,沾湿了指缝,呼吸急热而僵硬,酸痛扭曲的是心,翻滚着汹涌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吐出来。

    那些都是他的,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他的,他们本来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痛苦拧眉,摁住了自己的脑袋,又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瞪着空洞发红的眼睛和苍白冰冷的脸,急切颤抖地朝外迈步。

    贺循听不见任何人说话。

    手机、盲杖、Lucky、司机。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家人都忧心忡忡地拦住他:

    “你要去哪儿?”

    “时间不早,天都黑了,马上要吃晚饭,你这是打算干什么去?”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

    “回潞白。”

    贺循冷冽急乱地往外走,“我要回潞白!”

    “这么晚了,那么远的地方,你要回去干什么?”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爸妈,我们帮你,我们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需要你们帮忙,我也不要你们跟着我。”他脸色涨红,挥开挽留自己的手,几乎要怒吼出来,“我是个成年人,我可以应付自己,我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贺循————”

    贺菲安抚他的情绪:“有什么话什么事情,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说,行吗?”

    贺循紧紧闭住眼睛。

    “姐,你知不知道丢东西的感觉?”他的手颤抖用力地攥住盲杖,骨节发白,声音嘶哑痛楚,没有比这更悔恨的事情,“我弄丢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本来是属于我的……我本来可以得到所有的一切,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我要回去找她!”

    年龄越长,经历越多,黎可别的大出息没有,但在那家高级餐厅上班上得如鱼得水。

    她的主要工作时间是午饭和晚饭时段,早上十点上班,自己能睡到九点半,晚上把自己的包厢客户送走,再处理些别的事情,约莫也是十点左右回家,非常符合她晚睡晚起的习性。

    餐厅地段甚好,闹中取静,周边酒店和餐饮也多,附近就有一家格调漂亮、集齐喝酒烤串bistro点歌的时髦小酒馆,黎可喜欢这种风格,每周下班都会挑一天过去玩会儿。

    她容貌出挑,笑颜常在,说起玩笑话来很招人喜欢,后来跟酒馆的老板混熟,也会上台去唱几首歌,半玩乐半赚钱的兴致,毕竟在KTV混了那么多年,歌房麦霸绝非吹嘘,不求天籁之音,当个勉强及格的驻唱还是不在话下。

    新交的朋友问她:“Coco你会的东西还挺多,会煮茶会喝酒会唱歌会应酬会打游戏会养孩子会做饭……”

    “是啊。”

    黎可声音懒懒,叹气道,“样样都通,样样不精,浑水摸鱼的人生嘛。”

    “那你还想怎么样?”

    黎可笑道:“不想怎么样,随便啦,开心就好。”

    她的人生宗旨就是“随便”和“开心”,眼下的生活也挺好,工作无忧,生活热闹,孩子可爱,家庭轻松。

    晚上十一点,小酒馆还有不少客人在,黎可把头发披散下来,走到台上取话筒,随手点开了歌单。

    店内灯光昏暗,唯有彩色聚光灯在舞台流转,她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脸和身姿都漂亮,随便一帧就有很美的氛围感。

    有客人点歌她就照着要求唱,没有客人点歌她就随便唱,有力气的时候她的歌喉清润轻快,疲累的时候她的声音慵懒低缓。

    有人吃喝,有人听歌,有人看她,来来去去,各取所需。

    没有人花钱点歌,黎可开始唱自己的歌。

    她在白塔坊也会一边干活一边哼歌,用手机或者音响放她喜欢的音乐。

    舞台四周有人喝酒聊天划拳说笑,贺循握着盲杖坐在角落阴影,人群里笑声把他淹没,他睁着漆黑的眼睛,他没有救生圈,在声浪里随波逐流。

    酒馆老板今晚遇见个古怪的年轻男人,他摁下服务铃说要包场,不管要花多少钱,一桌桌食客莫名其妙又意外惊喜地被请出门外,酒馆里的人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她。

    她唱了一首曾经唱过的粤语老歌,声音很懒很倦:

    “下雨天小雨点/那一天亲我面/我喜欢街中披雨到处走/在那天七岁多/多开心很少挂念/盼雨天一世现/但雨点始终须要远走/问母亲怎会的/她温馨解释说着/每种东西有定时候/当飘到不可以送走/若飘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即使有泪流亦学习承受”

    “下雨天的小雨点/有一天轻抚你面/你那天开始牵我两手/十七岁那天多开心很少挂念/说也许恋爱是时候/在雨中轻倚你肩/你说想天天见面/你说想天边海角与我走/但那天的雨点

    跟当天都不再现/我有哭当你别离后”

    “在这天飘飘雨点/再这般的亲我面/似不知当天相隔已久/现我心懂多了点知必须经考验/笑与哭早注定是时候/在雨中仿佛见到母亲的亲切面/也见到当天的你与我走/亦见到许多昨天许多东西使我念/我半泣地笑着怀旧……”

    童年时在街道无所事事地游走,会快乐地在雨里奔跑,因为吃糖而发黏的手指戳破薄薄的窗纸,少女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也会发呆做白日梦,成年后的梦醒,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错误大于选择,最后也只剩一场一场的雨中怀旧。

    她睁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酒馆,轻轻地叹了口气,店员过来说今晚有人花钱包场,要求提早打烊,她从舞台走下来,收拾东西,打算打车回家。

    推开小酒馆的大门,门口风铃叮当摇晃,门外细雨如丝,黎可没有打伞的想法,她抬眼迈步,而后看见深夜路灯下一张苍白熟悉的英俊面孔。

    她愕然顿住脚步:“你……”

    “你怎么来了?”她喃喃低语,直直地望着他。

    细雨濛朦之间,柔和昏黄的路灯和斑驳摇曳的树影在水洼地面揉成绚烂晃荡的一片,他的身形像个清寥虚幻的梦,也像个从天而降的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来见你。”

    他的声音沙哑压抑,像颤抖的弦。

    可他是“见”不到的,只要有声音就行,黎可怔然:“如果有事的话,也许你可以打电话……”

    他紧紧地握着盲杖,盲杖在地砖移动,他试着朝她走过来,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要来?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盲杖,问他要去哪里,她可以领着他。

    他用力扔掉了盲杖,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紫蓝色的夜空像块天鹏绒的幕布,无边雨幕和朦胧灯光是薄纱,他整个人的气息起伏凌乱,呼吸急促克制,手指发颤,从她的肩膀游离到脸颊,最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捧住了她的柔软脸颊。

    “你想干什么?”

    她轻轻后退一步,她躲不开,她僵住身形,认真沉默地望着他。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皮很薄,睫毛分明,细长上挑的眼褶线条是冷静骄傲的聪明样,乌黑清明的眼瞳漂着浮光,现在这双眼睛对准她,泛红的血丝是澎湃的挣扎,似乎要冲破重重叠叠的黑暗看见她。

    他用那种起伏压抑的呼吸回应她,修长手指摩挲着她的脸庞,抚摸她脸颊轮廓和眼尾眉梢鬓角,他情不自禁又难以克制地贴近她,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指尖从她秀气的眉头和小巧的鼻梁往下滑。

    他的手指有感情有彩色有温度有情绪。

    她有感应。

    黎可闭着眼睛,轻声问他:“贺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已然用薄唇碾压她的问话。

    他的吻很重很沉很烫,丢掉了绅士礼貌也丢掉了试探回味,像沙漠渴求雨露,飓风卷起战栗细沙,他凶硬躁动地碾吻她的唇瓣,撬开她勉强抵御的齿关,长驱直入而气势汹汹索求她的舌尖和香津。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呼吸沉沉,吞噬她的气息,男人炙热柔滑的唇舌和清爽好闻的身体,像一场意外的暴雨铺天盖地来临。

    而她喜欢下雨,她喜欢狂烈的暴雨,她喜欢雨水坠落的皮肤的冲击和洗涤。

    黎可缩了下肩膀,僵住不动,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按捺忍耐,她的呼吸追随他而急促,她的身心都受到他施予的压力,只能怔怔又顺从地闭着眼睛接受他的亲吻。

    她难以忍受他的灼烧,除了本能地想抓住他,不想思考任何东西。

    “我管你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搂紧他的脖颈,仰头回应他的唇舌,她想和他胶黏在一起,她想让暴风雨绵绵不绝地下,想有人陪她走进雨里。

    绵绵雨丝覆在两人身上,他们在深夜的路边旁若无人地接吻,吻像暴雨清洗尘埃,她在发热颤抖,因为难以呼吸到心尖酸楚疼痛,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很饱胀,像刚刚晒干了的海绵,又沉甸甸地浸在水里,沉重到几乎要溺水,无法自救地陷进这场雨里。

    不管掐灭多少次火花,只要两块石头有合适的时机撞击,她还是会喜欢这个男人。

    不管是他的脸,他的头脑,他的眼睛,还是他的吻。

    “黎可……”

    他急促沉缓地呓语她的名字,“回到十四岁,再喜欢我一次吧。”

    原来是这样。

    她昏昏沉沉地抵着他的额头,她想很滑稽好笑地哭出来,又想哭得很难看地笑起来,她没有哽咽的气息,但脸颊已经开始点点湿漉,“我早就把你忘记了,可偏偏你又回来了……”

    时光无法倒流,所以这是上帝的馈赠还是命运的机会?失而复得的礼物?

    贺循用力地吻住她,嘴唇黏合,牙齿啮咬,舌尖缠绕追逐,湿软甘甜的气息,他伸手搂紧她的腰肢,她把自己嵌进他怀里,空气稀薄,四肢百骸颤栗。

    他想带她回家,她想跟他走,Lucky从附近的车里跳下来呼唤他们。

    她牵住他的手,他们一起回到了白塔坊。

    偌大的屋子又有了灯光和声音,衣服一件件地扔在地板,他们相拥着进了卧室。

    Lucky没有迈进屋子,而是自觉又忠诚地趴在了门外守候——狗狗一生的使命是希望主人幸福。

    浴室里水雾朦胧,她拽下他最后一件衣服,他的手指捋进她的发丝,他们在温热水流和飞溅的水花中接吻,湿淋淋地紧贴不分,热腾的水汽和冰冷的玻璃,交织的呼吸比潮热更黏腻,战栗的肌肤比水温更烫人,秾艳绽放花和紧绷的弦。

    他支肘撑在她上方,他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头发散如水藻,身体又像荡漾湿腻的水,他想把她席卷进暗无天日的深海,像孤鲸呼啸拍打水面,但她牢牢地攀着他,和他同频共生,呼吸同步,巨大的浪花拍打在身上,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浮木,迷失在广袤的海洋中心。

    窗外的月光很清澈,皎洁地照着床尾,她的手滑过他的肩膀,他有一双吞噬了光芒的眼睛,又有性感汗湿的鬓角和眉眼,她香汗淋漓地去吻他的眉心,让他永远留在她的深处,他很细致地揉她,好像要把细腻的肌肤纹理刻进掌心。

    快乐不仅仅是快乐,更是安抚和满足,悸动也不仅仅是身体,还有渴望和忍耐的心,孤独的吸引力和契合的吸引力,地球的南极和北极。

    书上说地磁的南极在地理北极,地磁的北极在地理南极,假如换一种身份会不会爱得明显和容易。

    这次她不想结束后再从床上溜走,不去考虑或者掩饰什么,她想好好睡一觉,她枕着他的手臂,搂着他的脖颈,缠住他的腰腿,偎依在他的胸膛闻着他的气息,她睡得很熟很沉。

    贺循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她的身体。

    她有不那么柔软又凌乱的长发,细长的眉毛,睫毛浓密,鼻子小巧,嘴唇甜蜜,光滑细腻的脸颊,小小的耳垂和爱美的耳洞,修长的脖颈和玲珑的锁骨,怀里躲着惴惴不安的兔子,腰肢细韧灵巧,饱满滑腻的长腿。

    她有妩媚迷人又懒洋洋的风姿,被挑动的时候会有野性生长的攻击力,她有时候像个妈妈,有时候像个小女孩,有时候颐指气使,有时候需要毛绒玩具。

    她是属于他的,他把她弄丢了好多年,他没有好好保护她,让她经受那么多年的风霜雨露,让她孤独艰难地生活,让她被人欺负轻视,被人不珍惜地对待。

    黎可,黎可,黎可。

    他一遍遍地念她的名字,一遍遍念起来有心痛和苦涩,一遍遍地沸腾又不舍。

    她难耐地拧起细眉,在被打搅的睡梦中轻轻逸出破碎呓语,又睁开惺忪朦胧的眼睛,逆来顺受地把他揉进自己怀里,本能迎合他孜孜不倦的索求。

    要彼此融化还是要合二为一?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欲望汹涌,他什么都要,什么都要拿回来。

    黎可实实在在被折腾了一晚上。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很不平均的命,闲散的时候太轻松,劳累的时候又太劳累,第二天早上怎么都睡不醒。

    不要问贺循是怎么找到她。

    他问过她工作的餐厅,打电话给了小欧,打电话给淑女,又联系过关春梅,再走进了那间小酒馆。

    别的不提,黎可撒谎说话都是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淑女和关春梅也没有想到这事还有后续。

    关春梅年纪大了,人老少眠,黎可一夜未归,她也是整晚都没怎么阖眼。

    第二天早上收到贺循的短信说,请她帮忙收拾一身黎可的衣服送到白塔坊,她没有衣服穿。

    就冲着这句话,关春梅差点把黎可的衣柜都搬空,直接把一个大号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不用司机来拿,她亲自送过去。

    女儿那张嘴不靠谱。

    眼见为实,她得亲眼去看看啊。

    关春梅火急火燎走到白塔坊,进到家里,眼尖地瞧见黎可的裙子还丢在地板,贺循穿得整整齐齐在厨房摸索着煮咖啡,清风朗月地喊了声“阿姨”,自家不争气的女儿懒散地套着件男人的长T恤,站在楼梯口,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慢腾腾喊了一声:“妈。”

    这一辈子跌宕起来,关春梅差点喜极而泣。

    “我炖了锅人参鸡汤,买了几样早饭,水果也有,你俩吃点啊。”关春梅怕两人害臊,放下东西,沾沾脚就要走,最后又扯着黎可,悄悄戳着她的脑门耳提面命,“我不管你俩怎么样,你别回家,我管着小欧。给我争气点,别耍大小姐脾气,老大不小了,给自己将来好好打算打算。”

    黎可没说话,只是“哦”了声。

    她浑身暧昧痕迹,腰酸背痛地跟贺循坐在餐厅喝人参鸡汤,手机里都是未接来电和消息,有一点起床的脾气,先发制人:“你先闭嘴,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废话,先回答我的问题。”

    贺循说好。

    男人一旦被满足和餍足,身心就会安定。

    黎可慢慢搅着鸡汤,抬眼瞟瞟他又迈着头,问:“你家里人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

    贺循脸上微有疲色,又别有神采奕奕的光彩。

    “不是说出国吗?你们计划在什么时候走?”黎可平静问。

    贺循有一阵没说话。

    他抿着薄唇,沉默良久,最后垂眼:“下周的机票。”

    “那我把工作辞掉吧。”

    黎可甩甩头发,再给他盛碗鸡汤,语气很自然,“走之前,我陪你。你想留在白塔坊我们就一起呆在这,你想回临江我也可以跟过去陪着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黎可……”

    “你总会有这么一天。”

    黎可幽幽叹了口气:“你总要离开潞白,但我只能留在这儿,我还有小欧和我妈,我不能离开他们太久。”

    她支起手肘,捧起脸颊,春情慵懒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吃完?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

    他们又回到床上。

    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处理其他事情,先把燃眉之急解决完。

    卧室的阳光清透热烈,他拢着她进怀抱,她枕着他的心跳,贺循跟她解释十四岁的问题,他说他不知道她曾经给他写过情书,也没有把她的情书扔进垃圾桶,他说起了唐可芯。

    如果当年不是唐可芯——谁又能说会变成怎么样?

    “唐可芯是挺讨厌的,眼高于顶,自以为是。”黎可闭着眼睛,想要那种久违的心定和感觉,“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从来不惯着她捧着她,甩个眼色给她就能让她气得跳脚,还找人堵过她。你也是,你俩金童玉女,成双成对,你还不是纵容和默许唐可芯对你的占有欲。”

    那时候他们年龄还太小,少年少女的心尚不成熟,青涩懵懂,凭着本性横冲直撞,足够骄傲又别扭,不允许自己不得体,对感情和认知没有清晰的方向。

    哪怕再晚一点,哪怕是高中,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对不起。”

    他还是要亲吻她的嘴唇,“黎可,我忘记你了。”

    他说起初中那两年对她模模糊糊的印象,回忆起那些他们曾经共同的时光,最深刻的“扇耳光揍男同学”和“文艺晚会跳舞摔跤”,还掺杂着废弃图书室的侠女红线,他说他曾经找过初二八班的范秋娜,当年不是这样阴差阳错,如果黎可始终就是黎可,他绝无可能会忘记她。

    除了懒洋洋地冷哼一声,黎可并没有太动容或者遗憾。

    初中时候的暗恋插曲,时隔十几年回想都是淡淡模糊的情绪,毕竟此后还有更浓烈的感情,更难忘的故事,更深刻的其他人。

    她知道他们不管有没有阴差阳错,都会成为南辕北辙的人,有着不一样的故事和人生。

    彻底改变他们关系的——是他的眼睛。

    黎可伸出手指,用纤细微凉的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她清楚看见他乌黑瞳仁里的自己,喃喃问他:“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样子吗?”

    贺循摩挲她的脸颊。

    她的模样,一半来自久远的记忆,一般来自他人和自己手指的描述——模糊又清晰,少女和女人的糅合。

    并不完全真切。

    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想。

    他的脑海中有如照片般清晰的失明前的自己、父母家人朋友的形象,但无法同样准确地投射出如今父母逐渐衰老的皱纹和白发,小婴儿的奕欢奕乐已经抽条的身高和变化的脸蛋。

    “去国外吧,既然已经是你们决定好的计划,一定要去。”

    她情深意切地触碰他茫然的眼睛,“你的头疼,你的眼睛,再去试试,找找有没有更好的医生和治疗。”

    贺循并不报希望,长长的睫毛在她指尖颤抖,声音很平静,“我的眼睛,它不会好。”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她轻轻笑起来,“万一呢?万一你能看见呢?你能重新看见这个世界、能看见我呢?”

    她抱着他窄瘦的腰,他搂紧她坐在自己怀里,她轻轻啃咬他的耳朵,妖娆多情地道:“你想不想看见我有多漂亮?想不想看见我不穿衣服诱惑你的样子?想不想看见我们现在做的事情?”

    没有人不想看见光明,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摆脱黑暗。

    他的梦中色彩斑斓,行动自如,醒来只是漆黑一片,寸步难行。

    哪怕只是去试试呢?哪怕是让自己再度彻底死心呢?

    贺循陷进她的甜腻湿热,他闭着眼睛享受她的身体,两人耳鬓厮磨,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很久之后才回她:“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可以去试试……我会很快回来……”

    “但你要等我回来。”

    他用强硬有力的胸膛挤压她的空间,手臂紧紧地锁住她的腰肢,不容她逃离他的桎梏和冲击,

    “除非你答应等着我回来,除非你答应和我在一起,否则我们现在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你本就是我的,小欧本应该是我的儿子,你身边的每个人每个朋友,都应该知道我的存在,我要我们在一起,我要你。”

    频繁承受的激情已经达到身体的阈值,黎可无力招架,即将迷失在过于强烈的心悸里,躲避他的不依不饶:“我答应你……我等你回来,我会等着你……我们会在一起……”

    贺循听到了想要的回应。

    他可以去国外再做一遍检查,他会很快回国,也许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会和家人处理好所有事情,他会再次回到潞白,他会和她在一起,他们会谈一段时间的恋爱,他们会迈入结婚的殿堂,他们会在白塔坊过平静幸福的生活,因为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地方,这里适合小欧念书,也适合 Lucky玩耍。

    出国前的剩余时间,贺循打算留在白塔坊。

    宋慧书和贺永谦奈何不了他,这个在失明前让人放心懂事又寄以厚望的幼子,失明后有了说一不二的固执性格,让人心痛担忧但不敢强硬紧逼,父母提心吊胆怕他消沉绝望,更怕他做出任何傻事,只能小心翼翼又想方设法地劝解他,这几年为他耗费的心血和精力甚至超出了二十余年省心的部分。

    这位黎小姐的魔力是什么?能让贺循这样念念不忘。

    聪明漂亮,成熟多变,有女人的魅力和对男人的吸引力,是过去有渊源的初中同学?

    不用贺家人思量或者贺循在其中解释,黎可绕过贺循,通过曹小姐,主动打电话给了贺家。

    她不惧怕和任何人对话,无论是宋慧书夫妻还是贺邈贺菲的询问,总能跟着他们的风格进退自如,半点羞涩或者紧张都无,想传递想法的时候语气态度很直接,思路端正。

    她说希望他们能放心,她这几天会好好照顾贺循的身体,如果有任何要求他们随时可以给她打电话,她很笃定会让贺循回到或者把他送回临江,也希望最后这几天能让他们过平静简单的日子,不要因为她的原因过度忧虑或者分散精力。

    这一小段时间,黎可坦坦荡荡地跟贺循待在一起。

    白塔坊的家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黎可终于变成了二十四小时住家“保姆”或者“女友”,但似乎比想象中的场景更开心——当然免去了早起上班的烦恼,因为晨间运动必定会让她懒床,连早饭都不需要她动手,变成了贺循的工作。

    两人每天在家厮混拌嘴看书打游戏闹 Lucky,监督贺循吃药去医院做高压氧,黎可说话总有很多歪理,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跟 Lucky小欧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小欧放学后也来白塔坊,跟Lucky疯玩后贺循再辅导他写作业,两人再一道带着小欧去上岩寺探望方丈大师,牵着 Lucky爬山散步摘野山莓,懒得做饭的时候就拖家带口回去吃关春梅做的家常菜,周末跟淑女蛮蛮约着吃鸳鸯火锅。

    自由幸福,烟火浪漫。

    对贺循而言,似乎每一天都有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每天晚上,关春梅掐着时间来白塔坊接小欧回家,一边诓骗小欧一边刺探消息。

    不管是什么样的父母,婚姻未必是好,但没有婚姻似乎更不好,之前错过了徐清风,这次关春梅就盼着黎可能跟贺循修成正果,小欧也知道的,说贺叔叔之前就喜欢妈妈,把那次贺循在路边跟黎可接吻表白的事情告诉了关春梅。

    关春梅心里的底气越来越足,撺掇小欧:“小欧,以后让贺叔叔当爸爸好不好?你妈从小不争气,你得替她争取啊,你也劝劝你妈,让她出息点,不能再让贺叔叔跑了。”

    “可是贺叔叔马上要出国治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妈妈只是陪着他开心而已。”

    关春梅笃定:“白塔坊是他的家,他总会回来的。”

    “妈妈不会等人的。”小欧垂头问,“外公也没有回来,爸爸也没有回来,徐叔叔最后也没有回来,谁能保证贺叔叔就一定会回来呢?”

    关春梅心里蓦然一凉。

    白塔坊的游客越来越多,家里的笑声越来越多,墙里墙外声音越来越喧嚣,白天的热闹褪去,夜晚显得格外寂静安宁。

    除了闷在卧室里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响。

    如果人有被压抑的秉性,那爆发起来也会格外疯狂,床头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铝箔包装的消耗速度惊人,黎可已经过了二十岁激情无限的年龄,但显然贺循正在回到二十岁的血气方刚。

    这几天纵容贺循的得寸进尺,黎可觉得自己要累死了。

    因为视力的缺失,贺循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但有很多也能做得极致。

    比如用手指和唇舌替代眼睛丈量每寸肌肤的感受,不知疲倦地喜欢触碰的感觉,比如敏锐的听力,他的耳朵能聆听出因为不同姿势和力度深浅改变她的喘息和吟哦变调,也能感知她身体微妙的变化和偏好。

    登峰造极,学霸不仅能考高分,他还会做研究实验,甚至还会恶意算题控分。

    黎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钢琴或者乐高玩具,她有时候觉得他魔怔,有时候觉得他是个变态,有时候觉得恨不得他直接做晕她算了。

    他喜欢在最巅峰的前一秒突然停住动作或者把她抱起来,把薄唇贴在她脸颊,让急促呼吸和低沉喘息甚至滚动的喉结在她潮红的皮肤共振,沙沙传进她的耳膜:“说你爱我。”

    黎可急遽解脱,被他弄得心尖发颤,情难自禁:“我爱你……”

    “说最爱我。”他用那种若有若无的气音引诱她,喑哑低沉的声线在欢爱中无比性感,“你最爱的人是我。”

    黎可心神荡漾,被不上不下地吊着,咬着唇瓣说不出口。

    不说,那就什么都没有。

    她难以自持地蹭着他,怎么挑逗都不能得逞,最后被逼得两颊嫣红,眼泪汪汪:“你知道女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当真的对吧。”

    贺循惩罚似的恶狠狠掐着她,黎可禁不住婉转呻吟,几乎要被他弄得魂飞魄散。

    “我爱你。”

    她从来都是墙头草,没有骨气,只求他给个痛快,娇滴滴地哭出来,“我最爱你、最爱最爱你。”

    男人都喜欢在床上使这种伎俩。

    他开始专心取悦她,两人十指交缠摁在枕上,他的眸色幽暗失神又灼亮,英俊的脸颊是紧绷的压抑忍耐,力道霸道凌厉,摇摇欲坠的汗珠从因用力而拧起眉尖滴落在她脸颊。

    “黎可,你最爱谁?”

    她追随迎合着他,她抵着他的额头,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哼哼唧唧地娇嗔低泣:“青蛙王子,我最爱青蛙王子。”

    童话故事里,任性骄傲的小公主因为青蛙捡到了她心爱的金球,最终亲吻了池塘里的丑陋青蛙,青蛙解除咒语变成了王子,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公主和青蛙》的电影里,有一个不相信童话的普通女孩,有一个需要公主之吻来解除诅咒的王子,两人第一次接吻双双变成了青蛙,后来女巫说只有亲吻真正的公主才能解除诅咒,但青蛙王子不想被公主亲吻,他爱上了这个普通女孩,相爱的人可以打破咒语,因为她就是他的公主。

    那只藏在书包里的青蛙,那个青蛙王子的绰号。

    那时候娜娜胆子很大很嚣张,在黎可捂住她嘴巴之前冲着贺循喊:“青蛙王子,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你?”

    贺循情不自禁低头,深吻她潋滟甜蜜的唇:“原来我的公主在这儿……”

    “黎可,我也爱你。”

    原来他们注定了要接吻,他们注定了要经历曲折相爱,他们注定了要走到这一步。

    第74章

    黎可会陪着贺循回临江,再送他去机场离开。

    似乎还是昨晚才重新握住的手,今天就要再度分开,但黎可不可能丢下小欧离开潞白,更不可能陪着贺循出国。

    那天关春梅做了满桌菜,蛮蛮和淑女都来了白塔坊,小孩子们在花园里跟Lucky奔跑蹦跳,大家一起吃了顿热闹饭,最后高高兴兴地散场再见,把空间留给了黎可和贺循。

    白塔坊的家不会就此沉寂,贺循一件件事情叮嘱黎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带着小欧和阿姨搬过来生活,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管理权限都转给你,你要整理和布置新的房间,家里运作不会停,会有人定期来清洁卫生,生鲜公司每周都会派送,想要买什么东西就自己订,各类开支和需求找曹小姐就行。”

    “你如果不想上班就在家里玩,如果想上班,何老板会在他公司帮你安排一个职位。”他怕她随心所欲的性格,怕她趁着他不在让他不省心,温声跟她讲,“你不要到处捣乱,不要随便搭理人,事情给何老板打电话,或者直接找我大哥,他们肯定会帮你。”

    “等我走后,每天要给我打电话,可能会有时差,可以给我留言发消息,我看见会回复你,有空也会立马联络你。”

    黎可撑着脸颊听他说话,声音懒散:“大哥,你不要翻来覆去地说这么多遍,我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语气没有难过也毫无留恋不舍,贺循总隐隐觉得不安定,心尖酸胀,低头亲吻她的唇:“等我回来。”

    “不要再亲我了。”

    黎可无奈拖着声调,柔情蜜意枕在他的肩头,撒娇似的嘟囔,“我都快被你掏空了。”

    如果能真的掏空她就好了。

    他会把她心里的那些东西都扔出去,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是一张白纸和一面空白的墙,全都涂满他的记忆和痕迹。

    黎可还收到了一笔丰厚到瞠目结舌的钱。

    她愣了下,皱起眉头嘀咕:“我不要你的钱,你这样搞得像要包养我一样。”

    “是你自己的钱。”贺循把她鬓边的长发捞到耳后,摩挲着她的脸颊,淡声道,“你忘记了那笔理财,我只是找了个最好的兑现时间……”

    在他们的关系需要改变的时候。

    如果他不知道那封情书的事情,如果他们关系依旧僵持,但最后他们总会有重新联系和见面的契机——如果心里放不下,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

    黎可轻轻叹气。

    她总是会冷不丁地爱他一点、更多一点。

    “贺循……”

    她轻声念他的名字,柔顺地把自己的脸贴过去蹭着他高挺的鼻梁,闭起眼睛,和他接无限缠绵的吻,把唇间的呢喃传进他心底:“再掏空我一次吧,我喜欢你这样对我。”

    他们毫无节制,需要用这种方式确认彼此——她不是乖乖听话的人,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总有反咬一口的叛逆,需要有人安抚她的躁动。而他看不见,怕她突然跑掉又即将离开,需要强烈的存在感来满足自己的安全感。

    陪着贺循回临江,黎可很自然地面对贺家人。

    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都在打量她——即便她的名字刻意地很少被提起来,却因为贺循的原因无法忽略地纳入了这个家庭。

    对着各怀心思的审视和探究目光,黎可挽着贺循的手臂,有种旁若无人的松弛感。

    她不需要衣物和妆容的修饰或者美化,底气很足,眼神很灵,不局促不怯场,随便穿的衣服就能贴合相应的气质,那个样子就已经很好看,并不把这种暗流涌动的见面当回事,看人的时候神情含着抹心知肚明的笑,因为并不想从这个家里得到什么东西,谈吐笑容有种毫无芥蒂的随意。

    贺循自始至终都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追随她的声音。

    宋慧书和贺永谦已经不能再想,一个妩媚漂亮又大胆成熟的女人对贺循而言当然有诱惑力,从贺邈的角度来看,这种个性十足又丰富多变的女人很容易赢得男人的吸引力和征服欲,贺菲觉得,按照小弟这种循规蹈矩又认真平静的性格,越漫不经心的女人越能激起他的兴趣。

    有时候,爱情发生得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黎可陪着他们去了机场。

    国际航站楼视野宽阔,窗外停机坪的国际航班整齐排列,半空中航班起落回旋就有离别的气氛,贺循看不见,但能听见耳边送别的声音。

    他笃定自己不会离开很长的时间。

    临江的国际航班每天都有,不管是最终回归还是中途折返回国,他总是能很快回到潞白见她。

    把之前的那些话再叮嘱她一遍,贺循轻柔地吻了下她的额头:“等我回来。”

    黎可没有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也没有回话,星眸闪动,动了动唇:“贺循……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她望着他英俊温和的面孔,突然收回了对他的拥抱,往后退了一步。

    贺循怀中徒然一空。

    她语气平静,平时多是随意慵懒的口吻,极少极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我希望你不要再回来找我。”

    面前人的气息干疏离而利落,贺循蹙起眉棱,已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劲。

    “你听我把话说完,这些话我想了很久,是心平气和,而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黎可抢先一步,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两个人之间,不适合有任何承诺……也不要强求一定要如何……你可以在国外慢慢治疗你的眼睛,也可以和你的家人在国外重新生活,我也想对你说,或许你也知道……其实人生很多事情不能强求,万一你的眼睛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希望你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快乐一些,也许离开临江和潞白的环境会让你更轻松自在,如果眼睛真的能够复明,那最好不过,你可以回到你以前的生活,继续灿烂光明的人生,而这两种可能性,都不用和我有关系。”

    “而且,我———我不想参与其中,我不想等你,也不想为你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很清晰也很冷静,“贺循,给出承诺和答应承诺都是负担,你的爱对我来说也是束缚……你不用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

    贺循眸底暗色降沉,神色变得茫然苦涩,伸手去抓她:“黎可……”

    她甩开他迫切想握住她的手:“你先听我说完。”

    “你不要因为十几年前我的暗恋,就觉得我们两人之间是一场应当弥补的遗憾,事实上,那只是很懵懂很浅显的好感和喜欢,我也可以对很多男人这样,如果人生再来一次机会,即便你收到了那封情书,即便你还记得我……我们俩都可不能走到一起。”

    “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他漆黑的眼睛瞪着她,语气焦灼急切,“黎可,你为什么总是要推开我?”

    黎可声音发涩:“因为我真的没有那么爱你。”

    “我爱过的男人太多了,到了现在……我不可能像爱欧阳飞那样的勇气去爱你而付出,也不可能像爱徐清风那样而愿意面对世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为你付出太深的感情……也许我明天就爱上了新的有趣的男人,也许我对下一个男人会更动心……”

    她慢慢眨了下卷翘的睫毛,心里也有针刺般的痛感,“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不适合走到更重要的那一步。”

    不适合。

    他们的人生底色就是南辕北辙。

    贺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心里涌起巨大的茫然,声线沙哑无力:“是不是因为……我来晚了?”

    “因为我错过了你还愿意奋不顾身的时候,因为在我来之前你已经受过很多的伤,因为我遇见的是二十八岁的黎可,你已经不愿意为我试一试?”

    耳边很静很静,静到只能听见她忽远忽近的呼吸,又嘈杂纷乱,有不断地广播和飞机起落的声响。

    贺循幽深苍白的面容也有无能为力的颓然神色:“黎可,我没有办法回到过去。”

    “可是我也想说……”

    他沉沉呼了口气,神情郑重认真,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没有我,当然会有别的男人来爱你……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不如我好。”

    “我也经历过感情,我也曾经深深怀疑过自己,但现在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对自己的感情足够坚定,爱你的时候就不会放手,我接受并喜欢你的一切,我可以把小欧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们已经有过磨合和最深的了解,我们的生活和性都和谐快乐,我能满足你的所有要求,没有人能阻碍我爱你的心。”

    “我身体健康,作息良好,我经历过身体磨难,我做过很细致的全身检查,除非天降横祸,我不会突然死掉,即便最糟糕的意外发生,我对自己的人生有完整规划,会很好地安排你和孩子的生活,我不会让你们无枝可依,你们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我的家境富裕,生活无忧,家庭和睦开明,我还有哥哥姐姐解忧,父母如今对我的期待只求我能好好活着,他们至少还尊重我爱护我,没有人可以真正阻扰我们,也不可能有迫不得已的威胁。”

    “黎可。”

    他笃定又执着地望着她,嗓音绵长沉重:

    “人只会记住最好的东西,身体细胞一代代地死亡新生,记忆随着年龄消退,其他的渐渐都变得模糊,他曾经带你看过烟花,我的烟花比他更盛大,他给过你很多快乐,而我的快乐可以将你淹没,他给过你巨大的痛苦,我能用余生的时间把所有的痛苦都抹平,他给你的爱有很多很多,我的爱也不会比他更少,他们都是遗憾,而我可以成为圆满……你再试着跟我走一步,结果真的会不一样。”

    黎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很勉强地笑了下:“拜托,你不要这样煽情。”

    她眨了下眼睛,眼眶里有浓郁的雾水,很重地抿了下唇:“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你以前说过,视觉占据了80%的感官功能,人有了缺陷就失去了很多方向和选择,如果你的眼睛没有瞎,如果你有更多的选择,你就绝不会爱上我。”

    贺循用力抓住她的手,用那双阒黑明锐的眼睛蛊惑她:“我肯定会爱你,因为你是黎可,你是Like,你就是喜欢。欧阳飞和徐清风都是男人,他们都会爱上你,我也是普通男人,我也会爱你。”

    “也许你现在觉得我很不一样,但未必以后这样想。”黎可把眼泪逼回眼眶,还是平静冷淡的语调

    “有个很耳熟的故事,古代有个皇帝逃难,他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中吃了一块农妇给他的饼,皇帝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自此念念不忘,但等他回到皇宫,无论厨房怎么做,甚至请回了那个做饼的农妇,用同样的食材都无法做出同样的美味,甚至觉得粗劣难咽。”

    “其实饼还是饼,还是那块平平无奇的饼,只是出现在最合适最饥饿的时候,错觉那是绝无仅有的美味。”她并不相信他说的话,黯然苦笑,“贺循,真相就是,我也是那块饼……如果你没有失明,如果你以后恢复了视力,你甚至不会多分给我几分眼神……就像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寥寥几眼,不过尔尔,渐渐就忘记了。”

    贺循胸膛起伏,心中酸涩翻涌,急切又果断地回应她:“我十四岁的时候没爱上你,二十八岁的时候就一定会爱上你。如果我没有失明,我大哥很喜欢清露,我和清露未必能走到最后。你试想一下,白塔坊的房子是我外公外婆留给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何胜和何老板和你我有关系,不管什么原因我们迟早会相遇。”

    他的声音迫切到几乎焦急低吼,想拼尽一切说服她,想把自己的心掏给她看:“你还记得我,你看见我你会想起自己写的情书,你知道我回来了,你依然会因为各种原因走近我,你漂亮洒脱随性,你依然会引起我的注意力,我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你吸引,黎可,不管我怎么样,不管我们怎么样,我注定会爱你!!”

    她已经不相信爱情,不相信自己,她摇摇头,无动于衷:“我不相信所有的甜言蜜语。”

    爱情都是无疾而终的手段。

    心被碾碎,说不出的滋味,贺循刺痛地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语言的苍白无力。

    黎可望了不远处一眼,最后跟他说:“对我来说,男人、或者爱情,就是一场台风。台风每年都会来,有时候只是稀疏平常的风雨,有时候是来势汹汹的山摇树倒,但最终对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台风来了就来了,刮风下雨或者艳阳高照都是一时的事情,台风走了就走了,我自己的生活还是会继续。”

    催促登机的广播已经响起,已经到该结束的时候。

    “贺循,你也只是一场台风而已,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很多东西,有些东西我们经历过了、走过了,就不要再回头。”她也觉得有些累了,语气和神情都空荡疲倦,“我不会等你回来,你不要回来找我,让我们在最好的时刻结束。”

    贺循眼眶发红,颓然痛苦地摁住眉心,喉结重重滚动:“我会证明你说的都是错的,我会证明给你看。”

    黎可笑了笑:“没有关系,我们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对的,也是错的,但最终都要结束。人走过了那段路,就会有新的路,会遇见新的人和有新的想法……我们都知道,已经过去的东西,回头没有意义。”

    贺循依旧想抓住她的手,但她的脚步已经在后退,他浑身冰冷,语气急喘:“黎可,你等我回来!”

    她毅然转身:“我不会等,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黎可……”

    他心痛如刀绞,急切地想迈动步子,想不顾一切地追着她而去,但她的脚步声突然消失在耳边,消失得无处可寻觅。

    她又骗他。

    这一次她把他骗到机场,还是要离开他。

    贺菲和奕欢奕乐拦住了贺循的脚步。

    “好了。”

    贺菲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小弟,你现在追黎小姐也没用,有些事……不在合适的时间,不能强求,她也是为了你好。”

    贺循僵立在原地。

    耳边的声音模模糊糊,什么都听不真切,只有心脏的跳动,在胸膛滴滴答答地渗血。

    错误的时间,万米高空的距离,相隔千山万水的心。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艳阳高照,刮风下雨。

    不管影响如何,生活都会继续。

    黎可把白塔坊的房子仔细整理完,删除了自己的痕迹,最后清清爽爽地交还给了曹小姐。

    连带着最后贺循转给她的那笔钱,她也同样退还。

    白塔小学又开始放暑假了。

    每年过起暑假,就意味着即将迎来小欧的生日。

    有了孩子之后,时间的尺度都在孩子的年龄和身高上,小欧个子又高了点,那块“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的木牌放在他枕头下,每天晚上小欧都要摸着木牌睡觉,他清秀童稚的面孔似乎立体了些,过去一年运动和学习都很足,已经有小小男子汉的气概,从某个角度望去,隐隐约约有点欧阳飞的影子。

    今年小欧又吹了好几次生日蜡烛,何胜依旧带他去电玩城和游乐园玩,关春梅和蛮蛮淑女都要请他出去吃大餐。

    小欧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妈妈能多开心——因为贺叔叔离开了潞白。

    黎可也对着生日蜡烛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小欧不当乖小孩。”

    “为什么?”小欧问。

    “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黎可轻轻抚摸他的脑袋瓜子,“这么棒的小孩,应该值得天下最好的东西,但我没办法给你啊,我当不了好妈妈,你就不要那么好,可以任性淘气一点,可以不懂事,也可以有点叛逆,这样咱俩才公平。”

    小欧埋头在她怀里,眼泪巴巴:“我觉得你很好,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黎可揉揉他的脸颊:“你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生日礼物哦。”

    那天晚上,小欧睡下之后,黎可跟关春梅提起:“我想带着小欧搬出去住。”

    这么多年了,从她抱着几个月大的小欧回家,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单独抚养小欧,就很少想过要搬走。

    关春梅愣了许久,心里一股闷气,骂骂咧咧地起身收拾满桌狼藉,黑着脸:“搬吧,折磨我这么多年,早该搬了!孩子都是讨债鬼,长大了就跑了。”又冷声问,“你打算搬去哪?你能照顾小欧?天天稀里糊涂地能当妈?”

    黎可半晌不说话:“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搬走。”

    早该搬走的。

    老旧的小区,成堆嚼舌根的闲人,风言风语任谁听着都火大。

    “我能放心吗?”关春梅咽了口气,“你那早死的爹跟人跑的时候,你也就小欧这么大,没把你养好,小欧再养不好,怎么办?”

    关春梅思忖了下:“我手里还有些钱,再把这老房子卖了……找个时间,我跟你去看看房子,房子我来挑,房本写你的名字,你是一家之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管、也管不了,你老大不小了,一家老小就靠你养,自己掂量掂量分量。”

    黎可道:“我不要你的钱和房子,你自己留着吧。”

    “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本来就是留给你的钱,放到你手上怕被你糟蹋,该用的时候还是要拿出来,这老房子我也住腻了,好歹有个地段和学校,不如早早卖掉。”

    关春梅声音别扭又逞强,“我每个月那点退休金也够用了,再不济找个老头搭伙过日子,你以为我还能过得多差?我争气起来不知道比你强多少倍,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脾气跟你亲爸一样,万事不愁,不争不抢。”

    黎可揽着关春梅的肩膀,无奈苦笑:“妈。”

    母女俩吵吵闹闹这么多年,针尖对麦芒,遇上事情的时候,还是相依为命的母女俩。

    关春梅觑着眼皮子底下的女儿,年龄越大,人也越心软,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想起这么多年,心里也酸楚:“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把你生得太好又没有好好管教你,总觉得有张绝顶漂亮的脸就够你用了,可我年轻的时候也漂亮,还不是过得一塌糊涂……你心气太高,从来不肯低头,其实过日子柴米油盐最重要,那些情啊爱啊都是虚的,你该吃亏的时候不肯吃亏,不能吃亏的时候你又不管不顾。”

    “虽然我没把你养好,但也总归想你过得好,你养着小欧,你要好好培养他,别学他爸爸妈妈的样。”关春梅嗓音突然哽咽,“你别恨我,以前但凡多管你一点,那几年要是能多关心你几句,哪怕你跟欧阳飞商量把小欧生下来,让我知道呢……”

    “妈,我从来不恨你。”

    黎可把下巴搁在关春梅肩膀,闭上眼睛,喃喃道,“我自己选的路,我会走下去。”

    不久之后,黎可带着关春梅和小欧搬离了这片地方。

    搬家的时候何胜和淑女一家都来帮忙,从早收拾到晚,带着搬家公司静悄悄地走了。

    这家人走之后,小区里少了一个热门八卦话题,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任谁想起都觉得有些惋惜。

    至于蛮蛮为什么没来帮忙———蛮蛮怀孕了。

    为了追赶江湖四美的进度,蛮蛮在婚后就抓紧了怀孕计划,次年的春天,蛮蛮在医院顺利生下了女儿,升级成了新手妈妈。

    从少女时代走来,十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不论后来关系如何,四个人的人生各自清晰而截然不同。

    酷暑的晚上,正是拖家带口出门纳凉,吃宵夜喝冷饮的好时节。

    凉风习习的夜晚,许久不出门的蛮蛮推着婴儿车参加好友聚会,—边喝着果汁—边抱怨养孩子的辛苦,淑女和黎可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再晃着摇篮逗弄胖乎乎的小婴儿,三个大孩子坐在屋里吃着冰激凌看动画片。

    大家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

    蛮蛮报告新八卦:“Coco,我听我们医院的人说,徐清风他老婆怀孕了。”

    黎可挑眉笑道:“是吗?好事啊。”

    徐清风去年结婚了,当然也是从蛮蛮嘴里传出来的消息,黎可后来有没有和他见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自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负担,结束后就应该彻底放下,黎可有送过结婚红包,权当是最后的纪念,掺在蛮蛮她们科室凑的红包中,并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

    蛮蛮凑近她,认真问:“贺循没消息吗?”

    纵观黎可的人生,可圈可点的就这三位男人——欧阳飞和徐清风都已经成为不可能,不知道跟贺循能不能有个好结局。

    黎可甩甩头发,面不改色:“要什么消息,肯定过得比我们好。”

    淑女在旁边附和:“我刚也问Coco,这都走了一年,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吗?贺循也没有找过你吗?”

    “真的没有,以后不要再问了。”

    机场送别,匆匆一年,后来谁也没有再联系谁,也没有听过彼此的消息。

    也许他也想明白了,也许他也放下了吧。

    “你就不打算再联系贺循了?”

    黎可不以为意,懒声道,“为什么要联系?露水情缘而已,谁在谁的心里都没多重要。”

    至于到底有多重要,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蛮蛮叹气,“这么一个又帅又有钱又有品的男人,人家让你等他,你非要跟他划清界限,就算不惦记这个人,白塔坊的房子和钱你不想要吗?”

    “想要啊,做梦都想要。”

    黎可笑起来,“可我真要了,这辈子都要惦记着他的好,一辈子都没自由,想想还是算了,还不如不要,自己还能轻松点。”

    她还是要过自由自在的人生。

    蛮蛮和淑女都唉声叹气。

    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黎可喝了一口啤酒,惬意地歪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圆月如灯,清辉如水,毫无保留地照着她。

    她眨眨眼,月亮好似也静静地望着她。

    那好像是欧阳飞的脸,徐清风的脸,最后是贺循的脸,他们都已成为过去。

    而黎可一直是黎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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