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斯通一行人眼见着几个护士推着转运床进了电梯， 也没有和病人去挤，而是让摩尔根先去登记缴费处，为他们每人预约购买了一次B级的精神疏导服务， 这才乘坐着再次返回的电梯， 登上了四楼。
电梯平稳上行， 金属门无声滑开，露出了四楼B区相较楼下几层安静得多的空间。
斯通率先迈步而出，几个下属跟随在后， 一踏入等候区， 几人好奇的目光便开始四下扫视起来。
相较于楼下的拥挤，这里的候诊区光线明亮，空间宽敞，显得舒适得多。靠墙立着几架零食与饮料的自动售货机，壁挂的空气交换机，微风吹拂， 不停提供着温度适宜的新鲜空气。
最中央的墙壁最上方， 悬挂着一个壁挂式光屏， 滚动显示着当前的疏导进度与号码。
柔和的灯光下，几名衣着体面， 气场强大，但气息却有些驳杂晦涩的哨兵， 闻声望了过来。
斯通不动声色地回视了回去，身上威压一闪而逝。感受到来人身上的气息， 大部分人都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两三个衣着更加华贵一些的，不屑地撇了撇嘴。唯有一位身上气息最为幽邃，与斯通几人气质最为相似的中年人，对着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
斯通颔首回礼， 随即，目光就顺着前方快速奔跑的护士，移向了左侧的诊疗室。
房门在几声敲门声后被打开，门后现出一个年轻男人的侧影。
一身普通的深色常服，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下，是挺拔矫健的身姿。他微微低下头，一边听着护士的汇报，一边快速上手检查病床上的患者，而后，迅速在手中的平板上记录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个沉静而专注的侧影。正是那天在灵枢中心看到过的那位年轻向导，夏因。
很快，转运床被推进了夏因的诊疗室，房门重新关上，斯通看了眼时钟，转身，给身后的下属们递了一个眼色，众人便各自分散，坐了下来。
这么多明显精神状态不太好的高阶哨兵共处一室，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平衡。空气里弥漫着的精神力场虽然依旧紧绷，却少了几分狂躁，多了几分克制忍耐。
斯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等候区两侧唯二亮着灯的诊疗室。
夏因所在的左侧的那间，房门紧闭着，良好的隔音效果下，听不到房间里的任何动静。
门口挂着的电子屏上，中央显示着“夏因-疏导中”的字样。下方，是一串不断跳动着来回循环的排队号码。斯通数了一下，自己一行人已经排到了将近二十号之后。
右侧那间房门开着一条缝隙，而门口的电子屏上则显示着“罗纳德-休息中”，下面的排队号码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右侧标注着罗纳德向导的诊疗室，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一个头发半白，面上已经有了许多褶子，眼袋沉重的中年男人一手推门，出现在了门内。正是这里的另一位资深B级向导，罗纳德。
即使已经休息了十分钟，罗纳德的脸上还是带着明显的疲惫。
看到中央候诊区里，安静坐着的二十多号人，他先是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自己门口的电子屏。
待看到上面寥寥的几个号码后，脸色比刚才更难看地沉了下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哼！现在圣所的年轻人，性子真是越来越浮躁了！一点儿不如以前的向导们稳重。”罗纳德的声音不高，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音量却足以让在场所有的哨兵听个清清楚楚，“才来一天，就整这么大的噱头，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十分钟疏导一个？谁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有没有什么隐患？也就这些没见识的哨兵愿意相信了……”
他的目光扫过坐在夏因诊疗室门口的几个哨兵，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轻蔑。说完，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看向自己门口的电子屏，喊出了下一个号码：“三号进来！磨磨蹭蹭什么？动作快点！”
话落，也不看那个尴尬的被点到名站起身的哨兵，“砰”一声便重重摔上了门。
众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娃娃脸怜悯地看一眼那个一脸憋屈，却还是忍下了脾气，匆匆走进罗纳德诊疗室的哨兵，忍不住撇了撇嘴，用极低的声音小声嘀咕：“嚯，这酸味……隔这么远都闻到了。”
斯通眼里带着些警告瞥了他一眼，他忙吐了吐舌头，状若无事地扭过了头。
摩尔根则挑了挑眉，看向江寻诊疗室的眼神更加好奇了。
瘦高个推了推眼镜，看了看罗纳德那边，又看了看江寻那边，目光若有所思。
斯通面无表情，心中却对这位“夏因向导”的重视度再次上升了一层。才来了一天，就能让已经在疏导所中工作多年的资深向导如此忌惮，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随后，候诊区中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几名护士不时穿行在候诊的人群之中，随时观察着众人的状态。
接下来的差不多两个小时里，斯通看着夏因的诊疗室房门开开合合。几乎每隔十到十五分钟，那扇门就会开合一次。
进去时或是躺着，或者拖沓着步子，一脸焦虑烦躁亦或麻木痛苦的哨兵，出来时无不是一身轻松，步伐轻快，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舒爽笑意。
娃娃脸不住地低头看着终端上的时间，翘着手指一个个数着，不禁咂舌，“这么快？”他忍不住扭过头，小声对摩尔根说道，“你看那边那个老家伙，这么半天了才疏导到第二个，这个夏因向导，都十几个了，这效率也太吓人了吧？该不会真的和那个老家伙说的一样，有什么问题吧？”
说着说着，他有些担心地扭了扭椅子上的屁股，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咱们的等级都不低，就这么过来让他疏导，不会出什么事吧？”
“时间确实短，但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瘦高个低声回道，“这么多人都接受疏导了，里面也不乏积年的B级哨兵，要是有问题，不可能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看他们出来时的状态……要么就是效果确实好，要么就是效果普通，但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方法能短暂迷惑感官吧，嗯……比如情绪共振、初级幻象什么的。向导嘛，想要迷惑住哨兵的感觉信号还是挺容易的，特别是作为医生，哨兵对他没有防备的时候。”
摩尔根摸着下巴，露出抹得意的微笑：“啧！看看，刚才还给我甩锅，要不是我，咱们哪能看出来他的不一般啊！”
听到这话的其他人无不翻着白眼斜他一眼，离得最近的那个精神小子还一肘子怼了他一下。
斯通没有参与身后叽叽喳喳的讨论，只是默默地看着，计算着时间与人数。他的等级已经到达了A级，比这里所有人对于精神力场的感应都要敏锐得多。
不同于其他人看到的表象，他一直观察着的，都是这些哨兵周身的精神力场。那一个个驳杂浑浊的力场，就在他的眼前，变得轻灵活跃，没有比这个更能证明疏导效果的了。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其他人没注意到的现象，让他十分在意。
这位夏因向导，不光是疏导的速度很快，还始终没有休息过。要知道，由于精神海总量的限制，基本上每个向导在疏导结束，接受了一定精神补偿之后，都要稍微休息一会儿。
一是缓和自身还未平息的精神力，为下一次疏导做准备。二是在这段时间里，让精神补偿的效果发散出来，恢复精神力。
像夏因这样一刻不停地放人进去疏导，难道是对精神补偿的要求比较高，所以补偿效果很好，生效时间短？
若是如此，军部这些对精神补偿都很生疏的战士们，可能会达不到对方的预期。斯通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因为这个，觉得他们的态度不够诚恳，对他们产生不好的观感。
但无论如何，在他的亲眼所见之下，夏因的疏导速度与效果，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抵达了他从没见到过的一个领域里。
每一次房门的开合，都让这个夏因向导在他心中的分量更添了一分。
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号码终于排到了他们一行人。
“哪位是摩尔根先生？轮到您了，请进。”门口的护士送走了上一个一身轻松，雀跃着离开的身影，叫到了摩尔根的名字。
摩尔根精神一振，立马站起身来，甚至还整了整衣着，对着其他人丢去个“看我的”的眼神，跟着护士走了进去。
很快，大约十分钟之后，他便推门重新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爽和恍惚，待被周围那些急不可耐的同伴们抓住，回过了神来，这才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亢奋表情。
他用力地伸展了一下筋骨，身上立马“啪啪啪”地发出一阵骨节脆响。而后，对着同伴们无声地比了个大拇指，眼神亮得惊人。
众人一见他的反应，心中更痒，几个排在后面的已经把他扯了过去，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起来。
而就排在下一个的娃娃脸，则眼冒精光地跳了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跟着护士一头钻进了诊疗室里。
接下来，瘦高个、大块头……他们的速度很快，几乎每个人都是十分钟左右。这可能与他们本身堕化度还不算太深有关。
但每一个进去的人，出来时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娃娃脸甚至激动得脸颊通红，一个劲地跳着脚念叨：“太舒服了！这也太舒服了！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瘦高个则显得更沉稳些，还想通过他的经验与分析，说出些更精准的描述。但此时，也兴奋得语不达意，只是不停地爆粗口，表达着自己的心情。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亢奋的光，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对着斯通低声道：“头儿，这位夏因向导……真的名不虚传！你可要好好表现啊！”
下属们毫不掩饰的推崇和激动，让斯通对即将到来的疏导，也罕见地升起了一丝期待。
“下一位，斯通先生。”护士翻着记录，终于叫到了斯通的名字。
斯通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久违地感到了一丝紧张，在诊疗室门口停顿了一下，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诊疗室内整洁温馨，不像是冰冷的疏导所，倒像是寻常人家里。
江寻此时正坐在诊疗桌后，低头整理手里的资料。听到推门声响起，抬起了头。
阳光透过身后的窗户，洒在他身上，那张温和好看的脸上，经过了一天的工作，也不免带上了些疲乏，但那双沉静的眼眸，却依旧清澈明亮，一眼看过来时，便似看进了人心里。
看到斯通进来，江寻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而后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斯通先生，请坐。”
斯通依言，在高背软椅上坐了下来，隔着一张诊疗桌，与江寻相对而坐。
他的目光落在江寻面上，第一次在近距离，看到了这位在圣所与这个疏导所里，皆掀起了一阵风波的年轻向导。
距离他第一次在灵枢中心见到他，似乎还没有过去很久，可他已经显得沉稳了许多，眉目低垂下来，脸上那份专注的气质也更加内敛了起来。
江寻翻阅手上的登记资料良久，凝眉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斯通先生，您已经是A级了，而且，”江寻用手指点了点表格上堕化值那一栏上填写的数字，“堕化值已经快到50%，很危险了。”他疑惑地问道，“您之前是一直没有找向导疏导过吗？”
江寻的问话把斯通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深深看了江寻一眼，“找过的，但是一来，我平时的战斗任务比较多，堕化值上升速度速度太快，难以延缓。二来，我能约到的能够为A级哨兵疏导的高阶向导，与我的匹配值都太低了，疏导的效果不尽如人意。所以，堕化值始终降不下去。”
江寻的指节叩击在桌面上，一下一下。
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为将近四十名哨兵疏导过了。虽然这里面大部分都是低级哨兵，且他使用的都是最省精神力的浅层链接，但总消耗依然相当可观。
况且来科里亚之前，他的精神力本来就没有恢复完全，这样短时间内的大量消耗下，精神力大概只有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了。
即便他的精神力总量已经达到了A级的水准，可此时，也无法保证能完成对一位A级哨兵的疏导。
思忖了良久，江寻终于暗叹一口气，迎上了斯通的视线：
“斯通先生，以我现在剩余的精神力，我不能确定是否能为您完成疏导。我需要先为您进行一次全面的精神评估，如果可以的话，就马上为您疏导。若是我判断以我如今的力量无法胜任的话，您可能就需要过两天再过来，或者再寻其他的向导来帮忙了。”
斯通理解地点了点头，对方一天的劳碌他看在眼里，况且，他是A级，对方是B级，越级疏导，本来就困难，这番话合情合理。
“请您伸出一只手来，放松。”见对方同意，江寻也不再犹豫，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就在斯通的手掌与江寻相握的瞬间——
空气中仿佛响起了一声虚幻的长鸣。
明明两人的接触之间，没有强力的精神力碰撞，也没有明显的能量波动，可两人皆是浑身一震，一股奇特的感受涌上心头。
数道凝练到极致的精神力丝从江寻掌心之中喷涌而出，无声地从两手相接处，探入了斯通体内。
斯通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起来！
不同于刚才其他人描述过的舒适感觉，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层更直接密切的刺激。
这股外来的陌生精神力，就这么无比顺滑地渗透进了他的身体。
明明表面上看起来温和又平稳，却在一探入他的经脉的刹那，便显现出了强大又霸道的力量，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在他的体内奔腾流转。
江寻也在自己的精神力丝探入对方的经脉时，感觉到了不同。
对方的精神力好似对他的入侵毫无抵抗，一经碰触便温顺地退败而走，他的精神力丝运转在对方的经脉里，畅通无阻，几乎没有遇到一丝的有效抵抗。
同时，他那久未发动的感应心绪能力再次被动触发，接收到了一些明显不属于他自己的感受。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强烈吸引。
江寻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的话……
江寻不再吝惜精神力，大量精神力丝再次凝聚，随着他的心念，无比温和却坚决地跟着前辈的脚步涌入。
每一根头发丝般细微的精神力丝，都如同最灵巧的探针一般，顺着江寻的心念被送到各自的位置，而后精准地找到那些附着在哨兵血脉经络之中的污染，快速地将它们剥离开来。
在这个过程中，江寻的心神专注到了极致，指尖在虚空中极其细微地不停颤动，额角迅速渗出滴滴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显而易见，要疏导一位堕化值高的A级哨兵，对江寻的消耗远超之前的任何一位病人！若不是有特殊原因加成，他绝不会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动手疏导。
江寻此刻不敢有一丝分神，全部的心神都被面前哨兵体内的那些污染节点所占据。
不同于江寻的劳累与心神耗费，此时的斯通却双目茫然，心神被一股源于灵魂的奇异吸引完全占据。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就好像对方与自己的精神力，在某个深层维度上产生了共鸣，打开了某种通道。而两人最本质的某种东西，在这个通道中完成了交换与共振。
这种好像被另一人完全看透的感觉，让斯通的精神力场不受控制地猛烈激荡了起来，可连这激荡本身，似乎也与对方完成了共振，让斯通的心神不断震动起来。
在这样的奇妙疏导中，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斯通沉浸在这种触碰到灵魂的共鸣中，久久不能回神。随着体内的沉疴一点点散去，沉重的负担被慢慢卸下，纠缠的痛苦被缓缓抚平，一种久违的生气从他身上涌现，轻松、愉悦的感觉弥漫全身。
终于，江寻指尖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掌心那些无形的精神力丝已经崩散了许多，剩下的也在两人的手掌分开之后，渐渐在空气中消失了踪迹。
江寻扶着桌沿，深深喘息了几下，让体内沸腾的精神海慢慢平息下来，这才看向了斯通，出声询问：“疏导结束了，感觉怎么样，斯通先生？”
上一秒，斯通还双眼一片茫然，似乎失了神一样。下一秒，他便猛得睁大了眼，那双始终锐利认真的眼眸，此刻却盈满轻松愉悦之色。
斯通下意识的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身体。
眼前不时出现的黑白花点消失不见，长期盘踞的偏头痛也没了踪影。精神力流淌在经脉中，再无一丝滞涩，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通透。
就连他的五感敏锐度，似乎都上了一台阶，与自身精神体的联系，更加清晰紧密了起来。
“不可思议……”斯通出口的声音无比沙哑，他站起身来，发自肺腑地向着江寻鞠了一躬：“您的疏导，名不虚传！谢谢您，夏因向导！”
江寻点了点头，在平板上快速地记录着，声音同样沙哑了下来，带着抹不去的疲惫：“您的精神力基础雄厚，精神海深不见底。这次我为您疏导清除了精神图景外部，及经脉中的大部分阻塞，但已经遭受污染的图景内部核心，及受损的体内运转通道，仍需要更长时间的温养，与绑定向导的多次疏导。您近期务必要避免彻底拟化，最多可以短时间使用一下部分拟化，最重要的是，注意休养！”
“是，我记住了。”斯通认真应道，看向江寻的目光中，充满了感谢与深深的欣赏。
江寻的感应笔在手中的平板上快速书写，而一直在房间里观摩着的护士，也已经走上前来，准备接下江寻开出的处方，带着斯通前去取药。
江寻低着头，在一阵快速书写之后，将处方同步到了护士的端口上。同时，极其自然地从身边的便签上撕下一张纸来，快速写下几个字，不着痕迹地塞给了斯通。
斯通一楞，想到了什么，正要低头查看，却被江寻打断。
“出去再看吧，斯通先生。”
江寻深深看了斯通一眼。看着护士将对方带出了诊疗室，手中按下了下一个号码。
第132章
斯通一走出诊疗室， 便被下属们团团围了上来。
看到自家团长虽然神态一如往常的严肃，但眉眼间，那股常年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已经明显消散， 眼神也显得清正平和了许多， 众人挤眉弄眼地互相看看， 脸上纷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兴奋笑容。
“头儿，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棒？”娃娃脸一脸激动地问。
“团长，你的状态看起来好多了呀！”大块头难掩兴奋。
“嘿嘿， 团长， 你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久，该不会……”摩尔根双眼发亮，用力拍了下大腿。
“哎呀，你们别这么激动，团长你倒是说呀！”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和善男人此时也急了。
精神小子一听来了劲，凑上来， 用眼神疯狂示意， 压低声音：“头儿， 是不是有状况？！机会啊！给夏因向导做精神补偿了没有？你主动点亲近一下呀！”
其他的人也纷纷挤了上来，扒拉着斯通七嘴八舌地问着详情。
斯通刚经历完疏导， 此时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不像平时那么严肃规整。看着身边这群闹腾得厉害， 一个劲儿怂恿着他的皮猴们，也没有冷声训斥， 只是轻描淡写地随意打发了几句。
众人见斯通半天也没有什么表示，深知自家团长性格的下属们纷纷开始唉声叹气。
直到这时，斯通才轻咳一声，从手里拿出了那张折叠起来的纸笺。
“哇！团长你可以啊？！这连小纸条都传上了？”一眼看到这张小纸条， 摩尔根眼睛一亮，激动得忘了形，一巴掌拍在斯通背上，引来他的一个瞪视。
可此时的摩尔根哪还顾得上斯通的反应，眼睛已经被那张小小的纸条牢牢吸住，恨不得抢过来替他打开。
“哎呀，你快看看，里面写的啥？”娃娃脸个子矮，那纸条被斯通捏着，刚好在他的眼前。他扒着斯通的胳膊不放，兴奋地恨不得透过那纸看见里面的内容。
“哎呦！哎呦！我知道了！”精神小伙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精光四溢激动非常，“刚才夏因向导都没让你们给他精神补偿吧？”他对着同僚们挤眉弄眼，“该不会是单独约了团长给他私下补偿吧？”
“真的吗？真的吗？”众人闻言，纷纷兴奋了起来，亢奋之下，说什么的都有。
“正常补偿的话，在诊疗室就可以直接做吧？这还专门约咱们团长，该不会是……”
“不是吧？咱们头儿还没人夏因向导长得好呢，人家能第一次见就约私下补偿？哎呦！别打别打！我没有说头儿长得丑的意思！”
“这夏因向导，该不会就喜欢咱们头儿这一款的吧？这不是他们那些学院少爷总说的那什么‘禁欲气质’吗？”
“不会吧？那夏因向导怎么没有约我？我觉得我比咱们团长长得好看吧？”
“你好看个屁！滚滚滚！”
一张小小的纸条便轻易点燃了众人的热情，一时之间各种猜测满天乱飞。
其实斯通也倾向于这个想法，他相信刚才疏导时的那种特殊感受，不止是他一个人感觉到了，夏因作为对精神力的细微变化更敏锐的向导，肯定也有所觉察。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之间都能产生的现象，而是高匹配度下，才会引发的特殊吸引。
在高匹配度下，精神补偿不光效果很好，补偿时引发的感官快感也非寻常可比，很少有人能够抗拒。不论是哨兵还是向导，一旦发现了与自己高匹配度的对象，一般都会和其保持比较亲密的关系，成为绑定备选。
况且为他疏导所需要耗费的精神力，可非寻常中阶哨兵可比，夏因劳碌了一天，如果始终不接受补偿的话，他明天要怎么维系？
虽然一般来说，给与精神补偿，都是接受疏导的哨兵需要承担的责任，但如果向导有意在绑定前与某几个哨兵保持固定的亲密关系，也是会让这些哨兵负责他全部的精神补偿的。直到最终从中挑选出一人，固定绑定关系。
不过这种级别的精神补偿的话，可就不是简单的肢体接触能够满足的了。
斯通久违的有些紧张，他早就听说过这种高匹配度哨兵向导间的亲密关系，但是一是自己一直忙于军务的，二是因为他也没有特意去寻找过与自己高匹配度的向导，所以还从没有与谁建立过这种关系。
今天接到夏因纸条的时候他也非常意外，在他的印象里，夏因向导好像不是会与第一次见面的哨兵建立固定关系的人，他不确定自己的表现会不会令对方失望。
怀着这样的心思，斯通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出乎他意料的是，纸条上不是某个酒店或者住所的地址，而是让他在疏导所里等其下值。
斯通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在这种场合，那就应该不是他们猜测的意思了。
斯通暗叹一口气，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遗憾。
他思量片刻，仍不太确定对方的意图，只好作罢。
此时，身边的下属们也看到了斯通的脸色变化，面面相觑中，慢慢安静了下来。
“夏因向导让我留下等他，可能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谈。”斯通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解释，“嗯……我留下，你们几个，先回舰艇去吧。”
“这……”摩尔根几人张了张嘴，互相对视几眼，有些忐忑，“该不会真让我们猜中了，夏因向导知道是我们在背后动了手脚了？”
“不可能吧？我们不都隐藏着身份过来的？更何况，就算他知道我们是第三军团的人，也猜不到他的强制任务和我们有关系吧？”
“那总不能是让团长在这里给他补偿吧？”
“不知道啊……也不一定是坏事吧？说不定是想先和团长互相了解下？”
“在这里？怎么说也该找个更私密的地方吧？”
几人面面相觑，讨论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有些心虚地看向斯通。
斯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种种猜测：“若是真的被他知道了，那就好好道歉，第三军团的人，从不畏惧承认错误。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见斯通心意已决，众人不再多说，带着复杂的心情，迅速离开了候诊区。
他们一走，四楼还剩下的人就更少了。
斯通的心绪平静下来，不再多想，安静在候诊区中等待着所有的疏导结束。
*
夕阳斜照，疏导所内渐渐安静下来。
右侧罗纳德的诊疗室中，早已人去室空。左侧的大门，终于也在“咔哒”一声过后被推开。
“回去注意休息，按时吃药，一周后过来复查。以后不要随意接触外域来的不明物品。”江寻站在门前，向最后一位患者叮嘱道。
“好的好的！谢谢夏因向导！”年轻人向着江寻连连道谢，随即跟着护士一起离开。
江寻深深呼出一口气，活动一下脖子，目光这才落在了已经站起身来的斯通身上。
此时的斯通，身上的伪装近乎散尽。
虽然还是一身便装，但那站姿、眼神，与身上那层勃勃锐气，都在昭示着他的身份。
“斯通阁下，劳您久候了，请进！”江寻面上依旧温和含笑，很好地安抚了斯通渐渐紧绷起来的情绪。
斯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迟疑，大跨步地向着江寻走去。
诊疗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仍未完全平息下来的精神力余韵。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室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斯通站在诊疗室中央，身姿挺拔如松，身上那份久经磨砺过后的锐利锋芒，在面对江寻时，悄然收敛了下来，化为一种沉静而有力的气场。
江寻将斯通引至椅子上坐下，清凌凌的双眼迎上对方坦然的目光，正式开始了两人的谈话。
*
“斯通阁下，”江寻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或者说，第三军团的斯通上校？”
斯通微微一怔，随即释然。“您知道我？”
“是的，”江寻点了点头，“您当时去了灵枢中心吧？早已听闻过您的大名。”
“不敢当，”斯通了然地微微颔首：“原来如此。抱歉，夏因向导，今天我们并非刻意欺瞒，只是不想以军部的身份，给这次接触带来不必要的压力或者误解。”
他顿了顿，双眼坦然而诚恳地直视着江寻。
“既然您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那我首先必须向您坦诚一件事。关于这一次，您被强制指派到科里亚星，来进行医疗援助的任务，背后有第三军团的推动。更确切的说，有我本人的推动。”他的目光直视着江寻，话语中虽有歉意，但看得出来，并无后悔，“是我们急于找到一个渠道接触您，只是所用的方式欠妥了，我代表第三军团，以及我个人，向您诚恳致歉。”
他郑重行礼，丝毫没有作为军部高官的架子。
江寻坦然受了这一礼，他倒不是嫌弃工作繁忙或者环境杂乱，只是天生不喜欢被人所迫，被强制指派任务时，心中确实有些怨气。可他也知道自己势单力孤，遇到这样的局面在所难免。
对方能够诚恳地对他致歉，倒真是消解了他不少怨气，心中对于斯通的观感也好了些。
“我理解，这份致歉，我收下了。”江寻的声音很稳，话说得不卑不亢。
斯通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对方不仅十分聪明，也比他想象的更沉得住气。
“感谢您的理解，但这不能改变我们确实行为失当的事实，所以，我想，在谈论其他事情之前，应该先对您道歉。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到您对我们第三军团的观感，也希望您能感受到我们的尊重与坦诚。”
江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斯通挺直脊背，进入正题，“其实，这一次来，我们是想要对您发出一个正式的邀请。”他顿了顿，“第三军团，乃至整个联盟军部，都极度缺乏像您这样的高阶向导。”
斯通再次停顿了一下组织语言，“您的能力，在圣所中就有所展现，而今天，在这疏导所里，我们更是亲身体验到了您的强大。但是比能力更重要的是，在您的心中，对于哨兵始终有着尊重和理解，您可以不分等级的去救助需要帮助的人，并且非常顾及对方的感受，能够为了对方更加舒服一些，更换疏导手法，我觉得，这是您身上最为可贵的品质。”
他加重了语气，“我知道现在还有其他的势力方同时在争取您，但我相信，您是最适合军部的向导，我们需要您，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对象，而是为了那些为了维护联盟的和平，在前线生死挣扎，时刻都处于堕化阴影下的士兵们。”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寻：“我代表第三军团，正式邀请您在毕业后加入我们。希望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邀请。”
“我们虽然无法提供像世家那样充沛的金钱、资源，也无法给予像塔那样高的社会地位与安全保障，但我们一定会尽我们所能，为您提供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待遇！最重要的是，”斯通眼神认真，“在军令之外，我们将给予您最大程度上的自由，绝不干涉您的匹配选择。您将获得完全的自主权去选择、决定是否与任何一名或多名哨兵建立固定关系。”
江寻稍感惊讶，看向斯通：“包括你在内？”
“是的！”斯通郑重点头，“包括我在内！”
听对方说到了这里，江寻终于有了一些意外。他知道斯通也是缘于那一次强制匹配度测试，他原本以为对方今天的邀请，是来请自己与他绑定，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此话一出，江寻对斯通的观感更佳。
但是，好感归好感，这么点儿好感，还不足以改变他的决定。
“非常感谢第三军团与斯通上校对我的赏识，但是……”江寻顿了一下，斯通的心微微提起。
“但是我现阶段的规划，仅仅是在圣所中专心完成研修，系统学习好向导的高阶知识，提升自己。”即使面对着军部要员，江寻仍然坦然地说出了他的打算，“至于未来的职业规划，我还没有具体的打算，至于绑定，更加无从谈起，非常抱歉。”
斯通的心一沉。
“不过……”江寻话锋一转，斯通立刻从这个转折里听出了点其他的意思，微微前倾，专注聆听江寻的话语。
“对于军部如今的困境，我非常理解，也很钦佩各位战士对于联盟的贡献，愿意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果第三军团需要我的疏导能力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建立一种更好的合作关系。”
“哦？”斯通眼神一亮，“您请说？”
“很简单。”江寻点开自己的向导核心，滑到圣所任务调度平台，“既然这次我的强制任务，有第三军团在背后的推动，”江寻看了斯通一眼，斯通歉意地微微点头，“那您应该知道，除了您这边之外，还有其他势力在背后遥控着我的每月强制任务。”
“我身在圣所之中，势单力薄，没办法阻止对方的操作，也不可能一直任由对方安排我的任务，这样对我来说不仅毫无价值，也非常危险。我想，我们可以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合作，在达成目的的同时，解除掉这个隐患。”
“您是说……”斯通一楞，似乎想到了江寻想要提出的建议。
江寻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可以以每月强制任务的形式合作。你们可以在任务系统中，以向军部进行医疗援助的名义，向我发布长期定向任务，然后由我这边来接取。这样，我接取了你们的任务，就不会再被对方所胁迫，在按照规定完成圣所要求的同时，也能定期为军团提供疏导服务。一箭双雕，各取所需。”
“这……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斯通思维急转，越想越觉可行，对于夏因更添一分激赏。
他预想过被夏因以各种理由拒绝，亦或对方会提出更多的要求来讨价还价，却完全没想过对方会提出这样一个既为自己规避了风险，又切实可行，且对他们军团也非常有利的方案！
这个方案的价值远超他最初的期望。能在现阶段，就每个月定期获得这样一位能力高超的B级向导的医疗支援，这种方案，比他刚开始提出的，邀请对方在毕业后加入他们第三军团的方案，对他们更好，他不可能会拒绝！
“这……我们当然愿意配合，但是，军团里的士兵人数众多，每个月的战斗任务也很重，大家积压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我们那里的疏导任务，可能比公共疏导所中更繁重辛苦，这样，您也愿意接受吗？”斯通心动之余，仍是坦诚地告诉了江寻真实的情况。
“是的，我愿意接受。”江寻肯定地点点头，补充道，“当然，任务更重的话，相应的任务报酬也要增加一些。”
“这是自然！军部的报酬绝对会让您满意的！”斯通毫不犹豫地承诺道。
话至此处，两人已经基本达成了共识，双方都对这个合作计划非常满意。诊疗室中的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到了此时，斯通才想起一个今天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问，看了看江寻，忍不住问了出来：“夏因向导，恕我冒昧，今天看您的疏导过程，我一直有个疑问。我看您今天一直在为所有人疏导，却始终没有接受精神补偿。”
想到他调查到的信息，斯通又补充道：“我听说，您在圣所的时候也没有关系特别密切的哨兵。您现在拒绝绑定，想要专心学业，这个我能理解，但是，为什么连固定的保持亲密关系的哨兵都不要呢？您一直都没有接受过精神补偿吗？”
“抱歉，我问的可能比较隐私，但是，精神补偿，这个形式虽然经常让人联想到不太好的方面，但它本身的的确确是对您精神海的必要保护。而且，如今这种与复数个哨兵保持固定关系，定期接受精神补偿的形态，也是许多高阶向导间流行的常态。可您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与任何哨兵建立特殊联系？”斯通观察着江寻的神色，“您是有什么特别的顾虑吗？”
江寻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得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了一瞬。
他忽地抬头，目光穿过科里亚灰蒙蒙的天空，投向无限远处。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些不确定的情感：
“不是什么顾虑。”他收回目光，看向斯通，眼神中却似蒙了一层薄雾，“只是……可能有人在远方等我。我曾经答应过他，只有他一个。虽然我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感情是什么，在找到他之前，也无法确定他的想法，但我希望在此之前，能为他保留好这唯一的位置。”
“所以，在弄清楚之前，我都不会考虑和其他任何人建立超出界限的关系。”江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斯通瞳孔微缩，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眼前这个走到哪里都炙手可热的高级向导，竟然就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承诺，拒绝了所有捧到面前的诱惑，甚至连他人的精神补偿都不愿意接受？！
这在他的认知中，是从没想过的事情。
可他看着江寻认真的神态，平静的话语，心中却万分肯定，面前的人不是在找借口拒绝他，也不是刻意为自己塑造形象，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斯通不由为对方对于承诺的那份纯粹的忠诚所震撼，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私心感到自惭形秽，同时，也在心头涌起一股微妙的羡慕之情。
“我明白了。”斯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非常抱歉触及您的私事，您的这份坚持，令人钦佩。”
他站起身来，向江寻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敬意，“第三军团尊重您的一切决定！定向任务的合作方案，我代表第三军团，完全接受！后续的细节，我会尽快与军部及军团长沟通，到时候，会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发给您确认。”
他放下手来，心中畅快，眼神坦荡：“那么，祝我们未来合作愉快，夏因向导！很期待下次在军团驻地与您再会。”
这一次，他脸上再无忧虑与心虚，笑容纯粹而明朗。江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代表着力量的“高级向导”，而是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色彩。
“合作愉快，斯通上校。”江寻也站起身来，向着对方伸出手。
两只截然不同的大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任何的试探与暧昧，只有纯粹的信任与认可。
斯通再次向着江寻颔首致意，随即，毫不拖泥带水，利落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诊疗室。
门外，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江寻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慢慢合拢的门扉，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事情比他预想的顺利，这一次，不但解除了今后的一个隐患，还获得了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
他低下头来，手掌插入衣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一直贴身携带着的铭牌。窗外，科里亚星的天空渐渐暗沉下来，无数晚星从天空中浮现。
江寻定定地看向那无垠的天空，他心中那个小小的影子，此刻又在天边的哪一颗星辰之上呢？——
作者有话说：伙伴+1
第133章
另一头， 镇魂号主舰上。
冰冷的金属舱壁反射着寒光，镇魂号指挥室内，今日的气氛依旧低沉压抑。
陆厌离站在巨大的投影星图前， 目光在已经熄灭大半的航行路线上寸寸扫过。他一动不动， 身影如凝固了一般， 只有指尖在控制台冰冷的面板上极其细微地勾勒着什么。
全息星图上，长长的航线光带，从遥远的M85星系直直延伸到十字星锚点， 又从十字星锚点开始曲折前行。已经熄灭大半的光带上， 密密麻麻地标记着数十个灰暗下去的重要航道节点与枢纽星，每一个旁边都清晰地标志着“异常精神残留：XX”，“未排除：0”。
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搜寻，毫无寸进的进度，让整个舰艇上的工作人员都变得麻木了起来。控制室里一片寂静，只余引擎的嗡鸣声与不时响起的零星键盘敲击声。
“第九节点， 阿尔法-7空域， 深度扫描完成。”副官塞西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失望地看着手上接收到的报告，抬眼有些担忧地看向陆厌离， 声音里带着一丝干涩，“未发现异常精神残留。指挥官， 我们已进入通往中央星的主航道末段。”
陆厌离的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呼吸几乎停顿了一瞬。
还是没有……
这条航道是经由专业的领航员反复推演， 囊括了途径十字星锚点的大部分主要节点与枢纽星。按江寻当时行进的方向来计算，他有九成以上的概率会经过这条路线上的节点。
可如今，路线已经搜索大半，他动用舰载高精度精神分析仪扫描， 一次次地搜索，却徒劳无功，眼看路线就要走到了尽头，却还是没有找到丝毫线索。
陆厌离紧紧闭了闭眼，焦虑如浸入血肉的毒液一般，腐蚀得他千疮百孔。
他有些迟钝地缓缓转身，看向塞西尔：“扫描范围扩大到行星近地轨道附近，将临近的小行星带和废弃航道也囊括进去，重新校准分析仪，将感知阈值下调5%。”
“指挥官，”塞西尔迟疑了一下，“能源系统近期一直超负荷运转，继续扩大扫描范围并下调阈值的话，将极大增加响应速度，增大设备故障的风险。而且，主能源消耗速度也会大幅度提升。可能影响到星舰的基础维生系统，防御系统也将被迫下降到最低警戒级别。”
陆厌离重新看向星图，默默计算着，“启用备用能源单元，30小时后，我们会抵达科里亚星，到时候在那里补充能源物资。”
就在这时，陆厌离腕上终端“滴”一声响，一条通讯请求接入。
指尖的描摹蓦地一顿，陆厌离周身的气息瞬间沉凝下来。
看一眼发讯人，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塞西尔适时抬手，所有人噤声，后退几步，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陆厌离沉默片刻，看着那讯号固执地不停鸣响，终于抬手接通。
立时，一道清晰的全息投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陆家当代族长，他的父亲，陆明远端坐在宽大书桌后的身影被显现了出来。
他手上正拿着感应笔，微低着头在感应板上写着什么，戴着眼镜的秘书躬身立在后面，不时在陆明远停笔时，凑近低声解释。
屏幕内外，皆一片安静。
明明是他向着陆厌离发起的通讯请求，接通之后，却又让陆厌离等了半晌，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摆手示意秘书退了下去。
此时，陆厌离眸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已经彻底冷却了下去。
“舰队坐标显示，你们偏离了常规返航路线，一直在慢速行进，并在大量非任务星域进行高强度扫描作业。”见到自己的儿子，陆明远也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直截了当地直入正题发出质问，“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直接返航？”
陆厌离下颌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这是军部内部的事务，请恕我无可奉告，父亲。”
陆明远眼睛眯了起来，看向陆厌离的眼神冰冷下来：“据我所知，你执行的是边缘星系镇压任务，似乎并没有搜查任务。更用不到最高级别的精神分析仪。”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刺向光屏另一端，声音低沉：“你在找那个向导，对吗？”
陆厌离猛地抬眼，迎上陆明远的目光：“是又如何？我早就说过了，如果家族找不到，那我就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找！”
“混账！”陆明远勃然大怒，“你知道为了给你提升等级，家族投入了多少资源，做出了多少让步吗？！我在你身上耗费了这么多的心血，不是让你沉迷于这种毫无意义的个人情绪的！立刻终止所有行动，用最快速度返航！”
“父亲，”陆厌离的声音异常平静，即使面对着自己父亲的斥责，也毫无一丝动摇，“舰队的任务还未完成，按计划完成所有任务后，我自然会回返。”
陆明远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一直以来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棋子，开始渐渐失控了。他紧盯着陆厌离那张平静的脸庞，眼神阴鸷，第一次感觉看不透那张面孔下的心思了。
但他清楚的知道，他不需要失控的武器，尤其是一件威力如此巨大，却不再瞄准他指定方向的武器。
“任务？”陆明远的声音冷得像冰，“陆厌离，别用军部当幌子来糊弄我。”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靠进背后宽大的椅背里，下巴微扬，目光下垂俯视，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十天，我只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后，我要在中央星的陆家老宅里见到你。”
陆厌离眼神微凝，没有立刻回应。
陆明远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你是我陆家最顶尖的高级哨兵，是家族最重要的威慑力量。议会在一个月后，即将审议下一季度近中央星系内，几个重要资源星的开发权分配问题，后面有好几家都在蠢蠢欲动。我需要你到时候在场。”提到那几个家族时，他目光中掠过一丝轻蔑。
顿了顿，直视向陆厌离的双眼，“十天之内你要是回不来，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也不介意帮你清理掉一些不必要的干扰。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一个毫无背景，无依无靠的小向导，在这个联盟里，消失起来是很容易的。”
陆厌离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一股沸腾的精神力场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轰然爆开，指挥室内瞬间弥漫开一股甜腻的古怪味道。
塞西尔等人瞳孔骤缩，马上屏住了呼吸，再次疾步后退。
陆明远仿佛没看到投影这一边陆厌离的反应，又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微微抬了抬下巴：“记住，十天，别让我失望！”
随后，通讯被单方面切断，全息画面，一闪而逝。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
陆厌离站在原地，连日来毫无所获的焦虑，在刚才的一番冲突中，混着来自陆明远的威压猛然爆发。
他狠狠一拳砸在金属扶手上，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突。陆明远精准地戳破了他最深的忧虑，陆家的势力在中央星系中盘根错节，之前一直说查不到消息，很可能是故意隐瞒了自己。说不定江寻的行踪早已在父亲的掌控之下了。若因为自己的坚持，真的让父亲动了对付江寻的念头……陆厌离不敢深想。
塞西尔担忧地上前半步：“少将……”
陆厌离猛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决断。
“传令全舰！”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分决绝，“所有舰船，切换至全速航行模式，目标，”他猛地抬头，看向星图中下一个闪亮的星球，“科里亚星！我要在最短时间内抵达！”
科里亚星，他们既定航线上进入中央星域前，一个重要的商业枢纽，同时也是他的计划中，必须扫描的下一个关键节点。
他不会因为父亲的威胁而改变航线放弃寻找，他必须更快！在父亲动手之前找到江寻！
“是！”塞西尔肃然立正，立刻转身，向着各个部门传达指令。
几乎就在陆厌离的命令下达的同时，他手腕上的终端，开始连续震动起来。屏幕无声地亮起，几条来自故友的文字信息，在光屏上快速弹出。
【老陆，第七航道北部三个居住星上，没有查到相关记录。】
【厌离，卡戎手下控制着的几个黑市都筛查了一遍，没人见过这个向导。】
【陆哥，中央星南部几个大型枢纽都没有查到符合要求的过境记录，抱歉。】
一条条简洁的信息，照亮陆厌离的眼眸，又瞬间熄灭下去。
陆厌离嘴唇紧抿，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反手摸上自己的后腰，再一次清晰地回忆起那滚烫又熟悉的气息。
良久，沸腾的力场渐渐平息，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双墨绿眼瞳深处，依然燃起一道坚定的火焰。
他不再去看那一条条信息，目光穿透舷窗，投向遥远的方向。
“全速前进！”
镇魂号庞大的舰体在星空中发出一阵低沉嗡鸣，随后，尾部的推进器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幽蓝光芒。伴随在身侧的众多中小型舰艇，迅速调整队形，同步将引擎功率推至最大。
下一刻，整个舰队轰然启动！带着一往无前的孤绝气势，射向远方那颗在星图上越来越近的星球——科里亚。
*
“嘟——！”
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一艘大型运输舰在科里亚星空港中缓缓停稳。
舱门开启，伴随着平板无波的电子音播报出来的到站提示，旅客们鱼贯而出，一双脚蹬皮靴的矫健长腿跟随着人流迈出客舱。
紧接着，长腿的主人一跃而下，在周围乘客的惊呼声中稳稳落地，空港上空呼啸的风，将女人那头火焰般的红色短发吹得肆意飞扬。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辨认一下方向，便大跨步地离去。
第二公共疏导所中。
又是一天从早到晚强度拉满的疏导工作，江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反手将诊疗室的大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合拢。
一天的疏导下来，消耗不小，他已经出现了一些轻度匮乏的症状，精神海中也传来丝丝拉扯疲惫感。
他刚转过身来，准备离开这空旷了不少的疏导所，脚步却蓦地一顿。
一股强大活跃，甚至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精神力场，如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骤然闯入了他敏锐的感知范围内。
那力场充满了力量与侵略性，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火焰般的灼热依然像是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炙烤。
江寻循着感觉的方向转身望去。
等候区外，靠近金属护栏的地方，此刻，正有一个高挑的身影，斜倚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夕阳的余晖温暖柔和，穿过疏导所高大的外窗，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暖金色，却好像丝毫无法柔化那人身上迸发出的张扬锋锐。
那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深灰色作战服，光洁的布料上反射着夕阳的碎金。身材高挑火爆，贴身的作战服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线条，身体曲线充满了力量感。
一头火焰般明艳的红色短发，利落飒爽地垂在颊边，衬得她的面部轮廓深刻又分明。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极其明亮，充满了侵略性的眼睛。
江寻刚一出诊疗室的大门，那双眼睛便如锁定了猎物的掠食者般紧紧盯住了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视了一圈，尤其在他的面庞和领口胸膛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随即勾起一抹张扬自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趣的微笑。
江寻心头微凛，这个力场的强度……又是一个A级哨兵！而且，与洛伦茨的冰冷内敛、斯通的中正平和都完全不同，面前人的状态极其活跃，强大的精神力场如同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与霸道张扬。
这样的表现，让江寻将面前人与一个曾经听说过的名字迅速联系了起来——是塔中有名的独行哨兵，季千钧！
“夏因向导？”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响起，清亮有力，又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成熟女性的磁性，“幸会，我是季千钧。”
果然是她！江寻心中了然，面上依然平静，微微低头颔首：“季女士你好，久闻大名！”
季千钧的目光在江寻脸上停留了片刻，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没想到夏因向导近看这么好看。”她站直身体，轻轻往前迈了几步，带着一种如猛兽逡巡般的悠闲与压迫感，踱步到江寻面前站定，目光如有实质般从他脸上寸寸划过。
而后，闭眼更加凑近一些细细感受。再睁开双眼时，目光中已经蕴含着更加放肆的兴趣与欣赏。
“匹配度报告说的果然没错，站在你面前，感觉更清晰了。”
她再次向前迈进了一小步，无视那默认的社交距离界限，属于顶级哨兵的炽热气息更加清晰地直冲江寻而来。“怎么就让那帮子臭男人把你发配到这里来了？这种地方，环境乱糟糟的，哨兵素质也良莠不齐，你还吃得消吗？”
“我很满意在这里的工作，”江寻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一丝勉强，“疏导净化本来就是向导的工作，只要能帮到需要的人，在哪里，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
“是吗？”季千钧感兴趣的一挑眉，笑容加深，眼神更加直接，“你这态度，我喜欢。”
“我也不饶弯子了，夏因向导。你应该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匹配度非常高，我查过你的背景，也从别人口中听过你的为人处事，我很中意你。”她顿了一顿，再次绽开一个艳丽而笃定的笑容，“我相信你也听过我的事，我的条件你也看到了，足以匹配得上你。我听说你还没有选定绑定向导，目前有联系的高级向导只有一个圣所里的毛头小子，所以……”
她直视向江寻的双眼，目光灼热，其中又蕴含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要不要和我建立固定的疏导关系？”
江寻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的话语如此直白，几乎可以称得上突兀了。便如同她的名号，她的人一般，如此锋芒毕露。
“我需要一个稳定的，高水准的向导搭档。”季千钧的语气清晰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而你，夏因，是我遇到过的匹配度最高，样貌身材也最合心意的向导。”
她的声音渐低，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语气缱绻暧昧，目光中骤然流露出一种无形的诱惑。
“跟我固定，那些烦人的，不自量力的苍蝇，你就不用再费心了，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让我帮你解决掉那些麻烦。”季千钧微微歪头，红发凌乱拂过她的侧脸，带出一股野性的原始魅力。
“而且，我不光实力强，身材长相也这么漂亮，更不要说……”她的笑容加深，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暧昧的挑逗，“我的补偿经验也很丰富，什么样的形式都愿意尝试，绝对能够让你满意。”
“你是圣所顶尖的高级向导，而我，”季千钧的眼神更加炽热，“是塔中最强的矛之一，我们强强联手，各取所需，我还能带你体验最痛快最自由的生活。这比与那些困在条条框框里，亦或心思各异的人周旋，可有意思多了吧？”
“要是尝试过了，觉得合拍，那我们最后绑定也没有问题。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相信你不会后悔的。”
江寻脸上有点发热，他第一次被一位女士如此直白地邀请，即使知道这样的形式，在大多数高阶哨兵与向导之间习以为常，但骨子里那份来自东方古国的矜持，仍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季女士，感谢你的认可与……”江寻卡壳了一下，才找到合适的词，“邀请。”
他的目光稍移，再次迎上季千钧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但是，我目前还没有与任何人建立固定疏导关系的计划。”
季千钧脸上那魅力自信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刹，眉毛一挑，带着探寻的目光审视向江寻的双眼。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意外，随即是浓浓的不解，眉头微微蹙起：“没有计划？为什么？”她的语气里仍然盈着笑意，但身上那股刺眼的张扬稍稍收敛了起来，透出抹真实的不解。“只是一个固定的搭档关系，我还愿意配合你尝试任何的补偿方式，不管是明面上还是背后，对你来说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觉得我的条件不够好？还是……”她的目光扫过江寻平静的脸，“你心里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
江寻摇了摇头，“并不是条件好坏的问题，季女士。只是，不管别人如何，我并不太喜欢这种固定复数个哨兵的形式，所以只能对您说抱歉了。”
“不要复数个？”季千钧尾音上扬起来，话语里充满了浓浓的质疑，“夏因，你这想法可真有意思。白白送到嘴边的肉，还有人不吃的？难道你没找到绑定向导之前，都不进行精神补偿了吗？”
季千钧面色奇异，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她盯着江寻看了好几秒，见他仍然是那副坚定的样子，眼神中渐渐浮现出困惑与不以为然，可同时，心中也升起一股浓浓的好奇与强烈的征服欲。
她忽然轻笑一声，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带着兴味的感叹：“夏因，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不过没关系。”
她的话音陡然拔高，气势不减反增，再次逼近一步，距离江寻已经极近，目光紧紧钉在江寻身上：“我季千钧从不强人所难，我会让你看到，我才是最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人。”
“你记住，夏因，”她深深看了江寻一眼，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强烈的笃定，“我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话落，她利落地转身就走，火焰般的红发，在空中甩出一道耀眼的弧线。迈开长腿，走向楼梯口，金属短靴叩击在地板上，声音清脆有力。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无声。
江寻站在原地，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季千钧身上那股如同火焰般的炽热气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一丝疲惫感终于浮上眼底。
各方势力终于纷纷上桌，这看不清的未来，究竟会通向何方呢？
第134章
时间在忙碌中过去得很快， 当最后一位C级哨兵带着难以置信的轻松笑容，一边连声道谢一边走出诊疗室时，总共为期三天的医疗援助任务终于正式结束。
江寻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揉了揉不时传来阵阵刺痛的太阳穴， 熟练地从随身的医疗包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精神舒缓剂， 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从喉管滑下，为他带来了一丝清明，而后化为四散而走的无形气流， 稍稍滋润了他干涸的精神海。
整整三天时间的密集疏导治疗， 即使他已经使用了最节省精神力的疏导方式，依然将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些许的精神力，再次挥霍一空。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平板光屏上列出的那长长一溜治疗记录，与霍克主管递过来的，厚厚一沓写满了赞誉之声的任务评价报告上时， 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便洋溢在他心头， 令他忘却了身体上的疲惫不适。
“夏因向导， 真的太感谢您了！”霍克搓着手，不住地向着江寻道谢。这三天之中， 他的休息时间也非常少，眼下的青黑依然发紫， 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中，却时时刻刻充溢着亢奋的光芒。
积压数月的预约疏导单， 在这三天之中被一点一点搬空，让他觉得再累也值了。身上深重的压力卸去，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我真的太庆幸当时向圣所发布了这个任务！”霍克直到现在说起这个，都会激动地声音发颤，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江寻的手腕，“三天！仅仅三天时间，您一个人就把我们疏导所里压了几个月的那些积重病患几乎全部清空了！这样的效率和效果，我在这里干了将近二十年，从没遇到过！谢谢！真是太谢谢您了！您不知道，您救了多少人！”
霍克说着话，从身后取出一个鼓囊囊的文件袋，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江寻怀里。
见江寻下意识地要推辞，他立刻用力按住文件袋，急切地说：“您别推辞，您这三天里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这里面的，是大家对您的一点心意，我们知道圣所的规矩，不多的，不会给您惹麻烦。另外，还有一些是那些被您疏导过的哨兵们，临走前非要留下的感谢信，都是些心意，是您应得的，请您一定要收下！”
江寻低头看着手中那沉甸甸的文件袋，又抬眼对上霍克那双因激动和疲惫，而一片通红的双眼，感受着这份发自内心的感激，终于没有继续推辞，将文件袋妥善地装进了随身的背包里，收下了这袋沉重的心意：“霍克主管言重了，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能够帮到大家，我也很高兴。”
“您太谦虚了！”霍克感慨万千，又抓着江寻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门外负责护送的护卫第三次按响了催促的喇叭，这才如梦初醒。
“哎呀，看我啰嗦的，又耽误您的时间了！”霍克连忙如初来那时一般，引着江寻向外走去。
短短几步路，两人走得却并不顺畅。
疏导所里尚未离开的哨兵和工作人员，还有听到消息前来相送的接受过江寻治疗的哨兵们，见到江寻出来，纷纷围了上来，或是郑重地鞠躬致谢，或是不舍地挥手道别，众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满满的敬意。
“夏因向导，谢谢您为我父亲治疗！”
“保重啊，一路顺风，向导先生！”
“夏因先生，多亏了您我才能重新醒来，谢谢您的救助！”
一声声真诚的道谢声，一路伴随着江寻离去的脚步，一直到他走至疏导所的大门口，身后跟着前来送行的人竟丝毫未减。
霍克也是一脸感慨，俯身亲自为江寻拉开了疏导所厚重的玻璃门，站在门口时，脸上写满了不舍与遗憾。
“下次要是还有机会……”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唉，我知道这种机会太小了，像您这样厉害的向导，不可能总是来我们这种小地方。但真的，如果您有机会再来的话，即使不是来做援助任务，也请一定回来看看！科里亚第二公共疏导所，永远给您留着一个位置！”
江寻闻言，在车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身后那一张张写满真诚的脸庞，最后落在霍克那双饱含祝福的眼睛上。
他郑重地躬身回了一礼，声音清晰，带着已经令大家熟悉的温和：“谢谢大家，也谢谢霍克主管。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再来的。”
说完，江寻终于坐上了护卫驾驶的悬浮车，一路飞驰，抵达了空港处，三天前与梅丽约定好的汇合地点。
远远地，江寻就看到梅丽站在约定的位置，正踮着脚尖四处张望着。
梅丽还如三天前见过的那般活泼而俏丽，只是经过了三天的支援任务，眉宇间同样染上了明显的倦色，显然在第一疏导所的任务强度也不轻。
然而，当她看到江寻的身影出现时，还是第一时间跳了起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红晕，眼睛亮晶晶地迎了上来。
“夏因向导，您可算来啦！”梅丽雀跃地跑到江寻面前，“怎么样，您这几天累坏了吧？”她明明是在问着江寻，自己脸上却先露出了一副“快来问我”的期待表情。
江寻被她直白的小心思逗笑了，满足了小孩子简单的愿望：“我还好，就是有点精神匮乏。你呢？在第一疏导所那边情况如何？是不是也忙得够呛？”
“当然忙啦！”梅丽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凑上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兴奋地比划了起来，“第一疏导所真的好大好大！人好多哦！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哨兵聚在一起！”
“那医疗任务是不是很多？累吗？”江寻顺着梅丽的话问道。
“对啊对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疏导案例！”梅丽兴奋地脸颊泛红，“主管先生人特别好，安排我跟着一位经验丰富的C级向导老师学习。这位老师教了我好多好多实用的疏导技巧，和应对突发状况的方法。这几天我们一起治疗了好多好多人哦！”
她说着说着，又从随身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献宝似的递给江寻，“您看！临走的时候，主管先生还特意组织了第一疏导所里所有的向导和工作人员，一起和我拍了张大大的合影呢！”
江寻看着照片上那些灿烂的笑脸，又看看眼前这个虽然疲惫却神采飞扬的女孩，心中欣慰，拍了拍她的脑袋，由衷地称赞道：“看来梅丽表现得非常出色，工作也很勤奋，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呢，你做得很棒。”
“嘿嘿嘿！”梅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把照片宝贝地收了起来，“都是大家照顾我，能来这里真的太棒啦！”
“对了对了！”梅丽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又是眼睛一亮，“我打听到确切消息了！陆少将的主舰队昨天晚上就抵达科里亚星外围的近地轨道了！但是镇魂号主舰太大了，没办法直接登陆科里亚，所以少将和他的一些随行人员，还有后勤补给队，会在今天上午乘坐登陆舰下来，就在这个空港停靠补充物资呢！”
“哦？那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时间刚刚好。”江寻也被她的快乐感染，笑容轻松地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想起几天前的谈话，江寻对梅丽口中推崇万分的强大又温柔的少将，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尤其是在接触过好几位联盟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发现他们也与普通人有着一样的喜怒哀乐，执着与追求之后，对于这样原本与他的生活差距千里的大人物，也萌生了一些好奇心。
这位传说中的联盟双星之一，会有什么样的风采呢？
“嗯嗯！我们快走！听说好多提前得到消息的人，天刚亮就跑去占位置了！再晚点好位置就全没啦！”梅丽用力点头，把背包往身后一甩，拉着江寻的胳膊就往空港的方向小跑了过去。
江寻一笑，快走两步跟上她，轻轻伸手，在背后帮她托了一下背包，随即，两人一起汇入了不远处流向空港的人潮。
越是靠近空港的核心区域，路上的人流就越发密集起来。
与三天前江寻与梅丽初次抵达港口时的嘈杂混乱不同，今天的空港，处处洋溢着一种兴奋与热烈的情绪。
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不少人手上还挥舞着小小的联盟旗帜，提着装满了花瓣的小篮子。
人们讨论地热闹飞扬，面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容，目光不时投向天空，试图第一时间捕捉到那艘标志性的登陆舰。
梅丽带着江寻，在人群中拐着弯快速穿梭，路过议论中的人群时，不时有热烈的议论声传入江寻的耳中。
“真的吗？真的是陆厌离少将？之前不是有传言说陆少将已经不幸堕化了吗？”
“千真万确！肯定是陆少将！当初军部发布镇压公告的时候你没看吗？上面都写了，领队指挥官就是陆厌离少将！”
“太好了！是愈灵殿找到办法治好了陆少将吗？老天保佑！我就知道，像少将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好像也不是愈灵殿，但是陆少将的确是得救了，我还听说，这回陆少将不仅完全恢复了，实力还再次提升了呢！”
“真的假的？！少将不是已经是最强的S级哨兵了吗？这还能再提升？”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人说的，联盟倒是没传出来确切的消息，还不知道真假。”
“哎呀，管他真假呢！只要少将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看比什么都强！”
这番话说出，立刻引得周围一片赞同的声音。
“听说这次是少将伤愈之后第一次正式出征，不过一个月前就听说少将胜利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返程。”
“你没听说吗？有人说陆少将这次回来，一直在沿途各个星球上找什么东西，这才走得慢，有好多星球的人，都趁着这次机会见到了少将本人了，星网上的照片和视频都传遍了！”
“对对对！据说是丢了件非常重要的私人物品，少将已经找了很久了。”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少将是在追捕一个通缉犯？”
“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么重要，连军部都默许少将放慢返程述职的速度去搜寻。”
“哎呀，你们都猜错了！我听说呀，是少将在找他的心上人！”有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胡说八道！陆少将是什么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我猜八成是重要的军事情报或者机密，又或者是战友的遗物之类的重要东西！”
“唉，不管是什么，只希望少将能够早日找到吧！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再承受更多的苦难了……”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好好地活了过来，一定要顺顺利利的才行啊！”
话落，又是一片叹息与祝福之声。
这些细碎的真挚言语落入江寻耳中，让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将又增添了几分好印象。
不论在哪个世界，能够被人们交口称赞，真心祝福的人，一定都是在某个方面来说非常伟大的人。而这位陆少将，在众人的口中既强大又温柔，深受人们的爱戴，江寻敬佩这样的人，亦和所有人一样，由衷地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顺遂地度过一生。
一旁的梅丽更是听得眼圈微红，小声对江寻说道：“夏因向导，您看，大家都记得少将的好呢！他一定是在寻找非常重要的东西，希望他这次能成功找到！”
“嗯，一定会的。”江寻眼中溢出温柔笑意，轻轻拍了拍梅丽的头顶。
恰在此时，空港上空响起了一阵清晰而沉稳的电子语音播报：
“请注意！第八军团，登陆舰，编号LT-07，即将在十分钟后抵达三号军用接驳平台，请相关区域人员注意避让。”
在电子音响起的瞬间，整个喧闹的港口广场上，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抬头看向天空。
电子语音重复三遍，与此同时，远方的天空之中，也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
刹时，整个广场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声浪！人群像潮水一般，汹涌奔流向靠近第三号军用平台的连接口。
官方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迅速行动了起来，一道长长的警戒线拉了起来，将热情的人墙稳稳隔绝在主通道两侧。
科里亚星几位身着正式礼服的官员，也匆匆赶到了接驳口最前方的位置，神情肃穆中，面上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紧张与兴奋。
梅丽的反应非常快，刚听到第一遍广播时，便一把拉住江寻，仗着身形灵巧，在人群中快速穿梭，顺利在第一时间抢占到了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地，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慢慢盘旋滑行而下的登陆舰。
明净的天空中，一艘线条流畅，外部印刻着第八军团徽记的中型登陆舰，正喷吐着幽蓝的尾焰，一边盘旋一边调整着方位，缓缓向着下方巨大的接驳口靠拢过来。
“来了！来了！”梅丽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手指紧紧抓住江寻的胳膊。
江寻的目光也被那艘越来越近的登陆舰所吸引。
那庞大的舰体，在港口的引导信号指挥下，慢慢停下了身形，随着“咚隆”一声沉闷巨响，舰体稳稳悬停，广场上，瞬间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
嗤——！
伴随着一阵舱门开启的液压声，登陆舰稳稳地与接驳口对接成功。厚重的舱门缓缓从中间向上下两侧滑开，幽深的通道口中，明亮的灯光次第亮起。
“咔哒，咔哒……”
伴着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广场上喧闹的声浪，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敞开的舱门口。
短暂的寂静之后，舱门口光线一暗，几道身着严整军装的挺拔身影，迈着统一的步伐，背光而来。
当那为首之人，一步跨出舱门的阴影，完全出现在阳光之下的时候，整个广场轰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被这无比热烈的氛围裹挟着，江寻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身影。
他的身高在身后几名随行人员的衬托下，并不算特别魁梧高大，看着比江寻略矮一些。
一身笔挺服帖的深黑色军服，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其他的标志纹饰。合体的制服，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劲瘦而蕴含着强大爆发力的腰背线条。
与黑色军服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那一头浅色的短发。江寻细细辨认了一下，是一种罕见的接近银白的淡灰色。
浅淡的发色，被港口初升的阳光一照，仿佛笼上了一层清冷的微光。而与这浅淡发色相配的，是一身似乎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皮肤。
也许是久病初愈的缘故，病弱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身上完全褪去，他的皮肤看起来很薄，甚至能看清皮下发出淡淡青色的血管青筋，阳光落在他的脸侧，一层轮廓居然能够微微透过光去，无端显露出一种脆弱的易碎感。
然而，当人们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时，外表所带来的那种关于“脆弱”的幻觉便瞬间被击得粉碎。
那是一张看着非常年轻的脸庞，江寻记得梅丽曾经提到过，这位陆少将的年纪已经快三十岁了，可他此刻看着却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他的眉骨高高耸起，鼻梁高挺鼻翼却非常窄小，唇薄而色淡，紧紧抿着，透出一股子不易亲近的冷淡味道。脸颊瘦削，下颌线条极其利落，连接着的脖颈也颀长而挺直。
最令人震撼的是他那双深邃而幽静的墨绿双眼，背着光时，看起来沉沉一片近似墨色，可被阳光一照，那墨绿便如最顶级的翡翠般清透又颜色浓艳。
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从前来迎接他的人群身上一扫而过，强大的气势随着他沉静的目光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
高耸的眉骨在他的眼窝里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让他的眼眸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疲惫感。可这层疲惫却丝毫无损于他的强大与锋锐，反而为他增添了一种饱经磨砺的厚重感。
这样独特的气质与他苍白面色与瘦削身姿混合在一起，强大与脆弱在他的身上汇聚统一，融合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矛盾美感。
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动作也没做，仅仅只是站在那里，这股奇异而强大的气场便瞬间笼罩了整个连接口平台。
广场上挤得满满当当，喧闹着欢呼着的人群，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纷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余无数双充满崇敬与狂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
“陆……陆少将……”梅丽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她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在那人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的瞬间，眼泪便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的身体激动得微微发颤，口中嗫嚅，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语，“真……真的是他！他……他看起来……真的好起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江寻也怔住了。
他看着那个被随行人员簇拥着的身影，在匆忙迎接上来的工作人员引领下，步伐沉稳地走下舷梯，与前方排队前来的科里亚官员们一一握手行礼，简短交谈。
明明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可江寻的目光却久久无法从他身上转移开来。
他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联盟少将陆厌离？
他就是梅丽口中那个既强大又温柔，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全联盟的传奇英雄？
他就是被无数民众爱戴着的，牵动着亿万人心的联盟双星？
江寻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割裂感。眼前这个看起来苍白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易碎感的年轻人，似乎很难与他脑海中那些闪亮的光环完全重合起来。
更让江寻感到困惑的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面前的人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是更加苍白虚弱，更加温柔地展露出笑容，甚至偶尔还会做出些恶作剧的模样……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江寻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处的那个人影，一种极其古怪的微妙熟悉感，慢慢地浮上他的心头。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非常微弱，却十分醒目，就像蜻蜓掠过水面，轻轻荡起一圈涟漪，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抓不住缘由。
江寻快速地翻阅着自己的记忆，理智却告诉他不可能。这样让人印象深刻的外貌，如果见过，他又怎么会不记得呢？
“奇怪了……你到底是谁？”江寻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转瞬就在空气中飘散于无形——
作者有话说：猫猫终于来啦！开始掉马！[三花猫头]
第135章
穿梭舰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 平稳地滑出了科里亚空港，随着一阵急速攀升，舷窗外喧嚷的人群渐渐远去， 深邃无垠的星空降临。
梅丽瘫在座椅上， 大口喘着气， 刚才她完全沉浸在见到陆少将的激动中，差点错过了回程的穿梭舰起飞的时间。还是江寻一直记着时间，拉着她一路疾走狂奔， 这才在舱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挤了进来。
“呼……吓死我了……呼呼……差点， 差点就没坐上船！”梅丽心有余悸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拍打着胸口，小脸依旧红扑扑的，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好半天缓下了呼吸，这才侧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江寻， 忍不住又小声感叹起来：“陆少将看起来真的大好了， 这可太好了……夏因向导， 您看到了吗？刚才港口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大家都关心爱戴着陆少将呢！”
她说着说着，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回忆起刚才港口上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江寻此时却有些心神不宁， 没有像往常那样好好地回应她的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舷窗外飞速掠过的星云尘埃上， 空港里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身影，还清晰地徘徊在他的脑海里。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非但没有因为时间与距离而减弱，反而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圈圈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 搅得他无法安宁下来。
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这个念头盘绕在他的心里，一向对外事都不怎么在意的男人，这一次却陷入了莫名的执拗，一心想要解开这个谜团。
江寻闭上眼靠躺下去，努力翻阅着记忆的宫殿，寻找着这股熟悉感的来处。
科里亚？不可能，他以前又没有来过科里亚，这位陆少将和他身边的人也是刚刚才抵达这里的。
中央星？哨兵岛？江寻从自己抵达中央星的时间点开始往后回溯。
没有，对方可是在全联盟都鼎鼎大名的S级哨兵，跟他这样还在圣所中念书的普通向导，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很确定，他来到中央星后，从没有接触过陆厌离，连远远见过的印象都没有。而且，按照时间来推算，他在中央星的时候，对方应该正在外域执行任务……
对了，外域？！
某块记忆猛得被点亮，快速回溯回去，一个模糊的场景在江寻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繁忙的十字星枢纽；他们搭乘的前往中央星的希望号；突然出现在他们航道前的漆黑跃迁通道；撕裂星空的庞大战舰队伍；银白巨舰上闪耀着光芒的利剑与星辰联盟徽记；最后，两舰危险地交错而过时，对面那艘巨舰上突然冲到窗边，拍打着舷窗，隔着遥远的距离与金属的壁垒，死死凝视着他的那个人影！
“是他！”江寻猛地睁开眼，低呼出声！
不是错觉！在空港里看到那个人时感受到的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源头就在这里！在前往中央星的路途上，他们曾经如此近距离地擦肩而过！
原来如此，时间完全对上了，当时那撕裂星空的巨大舰队，正是联盟派出的远征军。那艘巨大的银白舰艇，就是梅丽口中陆少将的座驾，远征军主舰镇魂号！而那个在舷窗后凝视着他的人，就是陆厌离本人！
一旦找到了这个关键的线头，旧时的记忆便开始从脑海中苏醒过来。
他还记得，当时对面那人，在看到他时，骤然激烈起来的动作，与那穿透了星空投射过来的，令人心悸的强烈视线。
当时，他也有一刹那间，对那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因为对方与他“附身”时所看到的信息不太相符，加上两人距离遥远，只有擦身而过时的匆匆一瞥，他下意识地觉得对方的举动应该与自己无关，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江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起来，此刻，亲眼见到对方时，产生的强烈悸动感，与遥远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让那个曾经被他按下的离奇到荒谬的猜测，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陆厌离，这个站在联盟权力与武力顶端的S级哨兵，和那只每天都喜欢黏着他，与他共度了数个月的小猫，有关系吗？
江寻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一动不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
“夏因向导？您怎么了？”梅丽被江寻的动静吓了一跳，关切地凑了过来，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怔忪的面色，“您的脸色不太好，是刚才跑得太急了吗？对不起，都怪我，光顾着看少将，忘了启航时间。”梅丽有些愧疚地道歉。
“不，不关你的事，梅丽。”江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心中的怀疑却越发浓重起来。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探寻地看向梅丽，有些紧张地滑动一下喉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对了，梅丽，你之前说陆少将是你的恩人，那你对他应该很了解吧？你知道他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那当然知道啦！”一说到陆厌离，梅丽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全联盟都知道啊！陆少将的精神体和他家族一脉相承的一样，是一只特别威风的大狮子！”
“狮子？”江寻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难道……他猜错了？一瞬间，巨大的失落感笼罩住了他。
“对啊对啊！”梅丽对江寻的心思一无所觉，兴致勃勃地向自己尊敬的学长安利自己的偶像，“是一只特别好看的灰狮子！银灰色的鬃毛，又长又密，在月光下就像波浪一样顺滑、闪闪发光，可漂亮了！”
“您别看陆少将本人看着有些清瘦，可他的精神体可强了！我还记得，当时在那奴隶贩子的船上，陆少将就放出过那只大狮子，它特别大！一巴掌就能把一架中型机甲拍出去老远，可威风了！”梅丽边说着，边兴奋地连比带划，每一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的情绪都会激动不已。
很大的灰狮子……怎么会是狮子，难道不是……猫吗？
江寻心间一沉，经过这段时间对哨向知识的系统化学习，他早已清楚地确定，当时小树呈现出来的模样，就是哨兵完全拟化后的状态，与哨兵本人的精神体外貌相同。
那个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就是一只体型不大，浑身灰黑黯淡的灰色小猫。这模样，和梅丽口中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相差甚远。
难道又是巧合？他又搞错了？江寻下意识地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指尖有些烦乱地在舷窗上胡乱划动着，一边思索，一边不死心地再次追问：
“梅丽，我记得你之前提过，陆少将是因为一直找不到能够匹配的向导，堕化值过高，这才回天乏术。后来彻底堕化之后，联盟无奈将他放逐了，结果几个月前，他又奇迹般地完全康复了？”
“嗯，对啊！”梅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回答了江寻的问题，脸上再次流露出后怕的表情，“那段时间，大家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我还偷偷哭了好多次。”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接着说，“结果后来，联盟又突然宣布他痊愈回归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不过，关于他是怎么被救回来的，联盟一直态度暧昧，没发布过任何官方公告。外面的各种猜测很多，一直到现在，关于这件事还有不少流言呢！”
“不过我听到最多的说法，就是愈灵殿找到了什么办法拯救了他，但因为这个治疗手段还不太成熟，危险性太大，所以一直没有公布。”
梅丽顿了顿，撇了撇嘴，“不过我才不信是愈灵殿的功劳呢！如果他们有办法，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少将又怎么会状况越来越差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猫腻！”
几乎完全堕化……被联盟放逐……又突然康复回归……
江寻面色怔忪，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关键字。
他清晰地回忆起了他与小树的初见。
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原始星球上，他刚开始遇到小树时，他虽然偶尔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单独搏杀一头在那时的他看来无比恐怖的巨兽，可之后，他自己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密林之中。
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找到了他，把他带回了家，小树很可能在那个夜晚就已经死去了。
后来，即使在他的精心养护下，小树的状态也没有什么好转，好几次莫名晕倒过去。
直到最后，它甚至因为状态太差而把自己关在了别墅里，独自跑出去寻死。
如果不考虑精神体差异的话，这不是和那位陆少将的经历对上了？
后来，他意外觉醒成为了向导，自己摸索着，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为小树疏导治疗，直至那次突然的袭击来临前，他恰好将小树体内的污染完全净化干净。
而那位陆少将，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突然奇迹般的康复……
如果这一切都仅仅是巧合，那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江寻越是往前追溯回忆，心中的怀疑就更增一分，他之前两次见到陆厌离时，那种莫名的悸动与熟悉感，此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指向性极强的出口。
突然，一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记忆碎片，闪过他的脑海。
他记得，第一次把昏迷不醒的小树放进治疗舱时，治疗舱给出的检测报告上，除了大段当时还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之外，还有几个他已经能认出来的单词。
精神污染……S级？！
江寻的眼眸瞬间大睁！
心脏狂跳，江寻只觉那模糊的迷雾之中，仿佛突然照进了一束明亮的阳光，脑海中那片始终被未知笼罩着的区域，似乎就要在他的面前，现出它的本来面目。
“梅丽，”江寻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种凝重与希望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关于陆少将康复前后的具体细节，或者，他在彻底堕化之前的最后行踪，你还知道些什么吗？任何消息都可以。”
梅丽被江寻有些奇怪的语气弄得有些紧张，她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带着歉意小声说：“对不起啊，夏因向导。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都是从星网上看来的小道消息，还有塔里大家私下听来的八卦。”
“陆少将的身份太高了，他当时具体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康复起来的，这些已经属于联盟的核心机密了，联盟没有主动公布的话，像我们这种小向导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联盟对于他们这种最顶级的战力，信息封锁得非常严格的，我甚至都不能百分百确定，当时陆少将到底有没有彻底堕化，这些都是在联盟中流传的说法，也不一定是真实的。”
梅丽的话瞬间点醒了沉浸在激动中的江寻，是的，陆厌离从病重到康复，联盟官方都没有发布过任何正式的通告，一切都是流传在民间捕风捉影的消息。
他并不能确定这段经历的真实性。而他刚才所有的猜测，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段未经证实的经历的逆推，如果连前提都是从未发生过的，那么结论也一定是错的，他不能把这些推测当做客观事实来认定。
江寻定了定神，让自己从刚才那种不理智的激动中稍稍冷静下来。
看着梅丽带着歉意的表情，江寻知道，以她的身份与社会地位，的确没办法得到更多的确切消息了。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疑虑，努力安抚地对着她微笑：“没关系，梅丽，是我强人所难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他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梅丽乖巧地答应了一声，缩了缩脖子，将身体更深地埋进了座椅里，巨大的兴奋与连番的奔波带来的疲惫，终于晚一步涌了上来。很快，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起来，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梦乡。
可此时的江寻，已经了无睡意。
他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低头打开终端，手指纷飞快速操作，在页面的搜索栏里，打出了“陆厌离”这三个字。
无数条相关的信息瞬间刷了出来。
江寻一眼扫过，快速地筛选起来。
大部分能公开搜索到的信息，都是陆厌离这次奇迹回归之后的内容，在他这一次回归之前，尤其是病重期间，他在公众视野中的信息少得可怜，公开露面的记录更是寥寥无几。
江寻想了想，转身登上核心中的任务平台，按照陆厌离的官方编号进行查找。让他惊讶的是，搜索出来的任务通报数量惊人得多。
他记得曾听说过，这位陆厌离少将虽然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可从军已经有十多年之久。
可他没想到的是，查询出来的最早的任务记录，居然追溯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候，他才多大？似乎还不到九岁吧？
江寻默然，指尖在光屏上滑动着，将任务通报一条一条从前往后翻去。
按理来说，如无意外的话，哨兵学院那边也和向导学院一样，在求学发展自身潜力的阶段里，只需要每个月完成一次学院安排的强制实践任务就可以了。
并且这些任务都是提前经过了筛选的，强度和危险性都不会太高，旨在让学员们提前适应今后的工作环境，培养他们的责任心与协作性。
可这位陆少将，从一开始，任务间隔时间就很短，长的只有五六天，短的甚至是上一个任务结果刚刚通报出来，下一个任务就已经开始了。
不仅如此，他的任务强度也远超旁人，根本不像一个刚刚觉醒的小哨兵。与此同时，在早期的任务记录中，极少见到他与其他人配合协作。
这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尚且年少的他，都是在独自执行着这些危险的任务！
直到几年以后，他的合作任务记录才开始渐渐增多。而然，这样的情况又在一两年以前，发生了变化。任务记录再次变成了单人任务的模式。
江寻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任务模式的变化，不正清晰地描绘出了一个能力强大的少年哨兵，从能力刚刚觉醒不稳定，到稳定运行，再到精神图景污染崩溃，能力再次失控的全过程吗？
再次回忆起空港中那个人苍白冷峻的侧脸，江寻心中蓦然涌起一阵酸涩。
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只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联盟英雄，那么江寻会敬佩于他的赫赫功勋，感叹于他的伟大奉献。
可当他想到这个人，有可能是那个天天都要自己帮他梳毛，爱黏人爱撒娇，每个夜晚都要自己抱着才愿意睡觉的小树的时候，心中却只剩下了化不开的心疼。
在那叠厚厚的任务通报中，“陆厌离”三个字，只是一个冰冷单薄的符号，只在每一张通报的末尾出现一下的名字。
无人知道在那一张张薄薄的任务报告后面，那个人是否曾在陌生的星球上独自忍受过伤痛，是否曾在敌人的环绕中感到过恐惧，是否曾在无尽的旅途中承受过疲惫，是否曾被精神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又是否曾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孤独地等待着终局。
星际太过浩瀚，生命太过渺小。
除了那些在任务中真实的被他亲手拯救过的人，或许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曾在那里存在过，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付出过什么。
若不是后来传出他已经堕化，被军部放逐的消息，引得许许多多受过他恩惠的人自发为他悼念，可能直到死亡，他都不会被大众真正的“看见”。
正是那场迟来的悼念，才让那些几乎被尘封的故事展示在了众人眼前。
曾经被他拯救的人诉说着他的强大与慈悲，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追忆着他的认真与负责。
于是，那个在大众心目中一直单薄模糊的“联盟双星”的形象，才在他死后，骤然变得丰满立体，有血有肉，终于被所有人看到，成为了真正的联盟英雄。
江寻甚至感到了一丝后怕，如果没有当初的堕化，这位陆少将，是否直到现在，仍然穿行在血雨腥风之中，用比寻常人还要单薄许多的脊梁，独自扛起无数人的希望？
江寻甚至开始感到了自责，因为在发现他有可能与小树有关系之前，连他自己也是这样看待对方的。
尊敬，佩服，但是也仅此而已。那些只是听着就觉沉重的过往，当与己无关时，也只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阵轻风，吹过去了，也就忘记了。
江寻在光屏上调出了一张看起来是最近才拍摄到的照片，手指从那黑白分明的轮廓上描摹而过。
他的目光紧紧钉在照片上那双深邃的墨绿双瞳上。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双眼睛，他却觉得那眼神深处，藏着某种令他极度熟悉的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将手掌探入衣襟内侧，紧紧握住贴身藏着的那块冷硬的黑色铭牌。
陆厌离……小树……
这一刻，这两个看似天差地别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激烈地碰撞起来。
思绪纷乱，疑窦丛生。
许多因为分离被他暂时压下的疑问，在找到了一丝希望的同时，重新从心底翻涌了上来。
如果陆厌离就是小树？那他们两个完全不同的精神体是怎么回事？
当初，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告诉自己他的真实身份？如果一开始是自认为已经药石惘然，可后来自己明明都觉醒了向导能力，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为什么还是一直欺骗着自己？
当初那伙袭击别墅的人背后站着谁？他曾经推断对方是小树的身边人，看中央星空港那边一直没有被撤掉的蹲守人员，他猜测对方依然掌握着庞大的资源和能量。小树他发现身边潜藏的毒蛇了吗？他现在摆脱危险了吗？
如今外界都在传说，他在返程途中，一直徘徊在中央星系中，花费着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他到底在找什么？
江寻心中一颤，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该不会是……在找我？
无数个问题盘桓在心中，无法找到答案，江寻心中唯一清晰的，是心底那份不断扩大的怀疑与思念。
江寻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他轻轻摩挲着掌心中的那块小小的铭牌，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凉触感。
“陆厌离……”
他在心底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整理明白的复杂情绪。
“这一次……我一定会搞清楚。”——
作者有话说：掉马进行时！[让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