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风潇呼吸一滞, 一时不敢作声。
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她终于知道了刚刚那一声的来源。
站着的余越朝跪着的余越身上重重踢了一脚,直踹得他向旁边一歪, 却又赶忙撑着地跪直回去,低着头不说话。
站着的余越好像终于踢够了, 抱臂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余越。
“知道为什么吗?”他声音平淡无波地问。
“不知道, ”地上那人轻轻摇头, 清瘦的身影显得摇摇欲坠, “但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 怎么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的, 哥哥。”
风潇睁大双眼。
双胞胎吗?
方才那一瞬间看到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然而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踹的那两脚也结结实实, 实在不像亲兄弟的模样。
因此她还以为, 是用了易容一类的办法。
既是双胞胎兄弟, 怎会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既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昨日又何以那般默契地骗过了自己?
风潇满腹疑惑。
“啪!”
思忖间, 外头已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地上的余越垂着的头向右偏, 左脸迅速泛起一片红, 依稀有指印的形状。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那道熟悉的声音比方才更冰冷,叫人听着便心生寒意, “别再叫我哥哥, 余越。”
明白了,地上跪着的那个是真余越。
“姑娘,”轿夫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到底下不下?您不急着吃饭,我还急着接下一个客呢!”
外头的动静戛然而止,风潇在慌忙放下帘子的前一秒,看到余越二人同时把头转过来,看向了这个轿子。
她两眼一闭,恨不得问问这个轿夫是不是人机。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风潇只得磨磨蹭蹭地从轿子下来,走到两人面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哟,都在呢?”
轿夫在背后喊:“姑娘,没付钱呢!”
风潇调转回去付钱,付了两倍:“你再回去一趟,告诉我客栈同住的人,说我已经到了,最晚两个时辰就回去。”
声音清亮,没有收着,任谁都能听见。
“好嘞!”轿夫高兴地应了一声,飞速去了。
转过头来,便见余越的哥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齐姑娘这是……?”
“习惯了,”风潇面色如常,“我一般出门前都和同门说清楚跟谁一起、去了哪里,省得哪一日出意外了,例如被人杀人灭口一类的,宗门为我报仇都无门。”
警告的意味已很明显。
闻言,他也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齐姑娘多虑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恐怕因你不是京城人士、官宦之家的缘故,才不知道我和余越的事。”
“此事并非秘密,我没有什么灭口的必要。”
他向风潇微微颔首:“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余止。”
余止?余越?
她怎么觉得正好是反着的呢?
明明是哥哥行事张扬、毫无顾忌,弟弟卑微收敛、如履薄冰。到底是谁在知止、谁在行越?
她还在琢磨,余止已再度开口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早?处理些家丑,倒叫你看了笑话,齐姑娘见谅。”
风潇一皱眉:“不是正好酉时吗?”
余止闻言一愣:“我昨日说成了酉时吗?”
随即恍然,露出个歉意的笑:“本是想约在酉时一刻的,只是自己心里念着要酉时到,提前做好准备迎接齐姑娘,不曾想说出了口竟成了酉时见。”
“是我说错了,实在抱歉。”
风潇面上不动声色。
“既然齐姑娘也来了,就不叫你自己猜了,”余止转而对余越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昨日冒充我与齐姑娘交谈,谁给你的胆子?”
像是专程展示给风潇看的一般,他一脚又踹在余越身上,力道显然比之前更大,因为余越这次没能稳住身形,被掀翻在地。
“以为顶着和我一样的脸,就敢肖想我的东西了吗?还以为能用那些下贱的手段夺走别人的东西吗?齐姑娘连名字都不愿告诉你,还不明白吗?”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蠢货。”
余止慢条斯理地弯腰,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好像踹他这一脚脏了自己的衣裳。
“你去珠宝阁,”他懒得再看他一般,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问问店里的人,昨日齐姑娘都看了哪些,通通买下来,记在我账上。若是他们记不得了,就把不确定的也买了。”
“一个时辰之内滚回来,这是我给齐姑娘的赔礼。”
他把“我”字咬得格外重。
余越闻言,抬头惊愕地望着他,神色很复杂,眼里有些微苦楚,有许多哀求,掺杂着很少很少的一点耻辱。
唯独没有半分该有的愤懑。
他好像也察觉到了此时此刻的狼狈,微不足道的尊严已剥落得干干净净,于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转头看风潇一眼。
“听不见吗?”余止丝毫不为所动,声音显得更冷厉,“我让你现在立刻滚过去。”
余越终于垂下头去,脖颈的弧度脆弱又哀婉。他默默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表演完了吗,两位?风潇在心里问。
她是真的有点气笑了。
轿子停在这里,余止恍若未觉,继续行他“叫人见笑的家务事”,心有这么大?
就算不是什么秘密,也不至于如此张扬,生怕旁人看不见一般。本还只是怀疑,直到余止说什么不小心说错了时间,她才有些确定了。
看着身份就不低,对人戒备心又那么强,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况且她昨日可是又重复了一遍的,他能一直反应不过来?
今日这一出好戏,就是演给她看的。
然而戏是给她看的,重要的却不是她这个观众。
说什么余越冒充了他的身份,他难道就没冒充余越?怎么昨日不见他揭穿,反而饶有兴致地把这个三人转给演下去了?
当着她的面羞辱余越,会更有趣吗?
需要她嫌弃地欣赏余越的窘迫,再配合地露出“啊你原来是个如此卑贱之人”的反应吗?
这个余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如他所表现的一般唯唯诺诺,昨日直接一句“我不是我哥”就完了,哪里有后面这么多事?装出无辜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兄弟反目也好,恨海情天也罢,与她本都毫无关系。她不过是路遇美人,一时兴起搭讪而已。
她同意成为他们兄弟play的一环了吗?
风潇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掩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从折辱弟弟中获取快感的哥哥?楚楚可怜甘愿让哥哥出气的弟弟?
“齐姑娘,”余止轻声唤她,“抱歉,让你看笑话了。没有生气吧?”
风潇抬眼,面上已换了一副表情。
惊惶、讶异、难为情,带着一点微妙的、极力隐藏的……羞涩?
“没有,”她慌忙摇头,“别往心里去。”
“那是……您弟弟?”
她探头去看余越离去的方向,哪怕早已看不见他的背影。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探寻的情绪。
余止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府里的一个下人罢了。”
“嗯嗯,”风潇连连点头,毫不反驳,“那您这个下人……现下有多少岁了?”
“昨日遇见他买糕点,说是带给家人的,是家里有妻子和孩子吗?”
余止僵在原地。
他竟敢称自己为家人?
在一品阁用餐,点心是可以直接送上来的,余止早就打算好了昨晚去一品阁,却仍叫余越在下面给他排点心。
买回来也没有吃,踩在地上用脚尖碾碎罢了。
这样无足挂齿却能给余越找点麻烦的小戏码,他向来乐此不疲。
没想到他又是冒充自己、又是邂逅姑娘便罢了,还胆敢称自己为家人。真以为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好弟弟给好哥哥买糕点吗?
谁给他的胆子!
见余止迟迟不说话,风潇像是有些慌了,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
“他的家人早死绝了。”余止终于冷声回了一句。
闻言,风潇却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用很低的声音小声嘟囔:“那就是没有家室了。”
她应是以为这样的音量只有自己能听见,然而余止的耳朵一动。
“对了,那他一会儿买完珠宝会回来吗?既然说是给我的,那应当会回来吧……”
余止深吸一口气。
“齐姑娘,”他极力声音平稳地提醒道,“你刚刚应该看见了,他只是我府里一个下人。”
这次把重音咬在“下人”上。
“一个奴才,一个卖身契在我手里的奴才。”
“他没有多少钱,甚至没有自己的住所,我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他也仍然只能像一条狗一般对我摇尾乞怜。”
“天啊,”风潇发自内心地叹道,“他好可怜。”
“还好我颇有一点小钱。”
她甚至没有纠结一个弟弟的卖身契怎么会在哥哥身上。
余止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疯了。
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风潇有些心虚地退后半步,而后一咬牙,鼓起勇气:“先前您说要在江陵停留几日,大概是多少天呢?”
“您有许多正事要忙,他一个下人,应该做的事只是跑跑腿、买买点心一类的吧?我若在您用不到他的时候邀他同游,或是他为您办些小事杂事时同他一道,您应当不会介意吧……”
余止不打算再劝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
他不再有意掩盖自己的鄙夷,只嗤之以鼻地对她冷笑:“悉听尊便。”
“你大可试一试,瞧瞧他敢不敢。”
第27章
“那我们进去吧?”风潇不以为意, 脚步有些雀跃地往里走,“老徐记?是老板姓徐吗?听着像是开在巷子里攒了许多年口碑的老店……”
余止语气冰冷:“齐姑娘既然对一个下人那样感兴趣,今日我便先不奉陪了, 否则难免自降身份。”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慢着!”风潇急忙喊他,“那你……那你刚刚说的话还算数吗?我若自己在这里吃饭, 他还会把珠宝送过来吗?”
“其实也不是非要啦,那些珠宝也不便宜, 叫余公子破费我于心不安, 您若是后悔了……”
“不至于, ”余止硬邦邦地回, “鄙人不是为那么点东西反悔之人。”
看不起谁?他又不是余越这般要仰赖自己鼻息生存的下人, 能为那点银子出尔反尔吗?
“那就好,”风潇如释重负地轻抚胸口, “那他一会儿还会来的对吧?您若是太忙, 只管自己去忙就好, 不必为我浪费时间的……我自己在这里等他便是。”
说着走进店里, 店小二看她在外头刚与余止说过话, 知道是一起的, 便殷勤地领着她往里头去, 直直走向为余止留的包厢。
风潇的背影因每一步都不自觉地踮脚, 而显得格外轻快, 手臂也随步调,在一旁小幅度地、有节奏地甩。
像休沐日终于能去踏青的孩童, 摇头晃脑, 满怀期待。
余止的手掩在衣袖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他抬脚跟了上去。
风潇似有所觉,扭头看去, 见他跟在身后,面露惊讶:“余公子不是去忙了吗?”
“我没有说过是去忙。”余止面色发黑。
他记得自己说得很清楚,是因为同她与下人牵扯在一起会自降身份。
“毕竟是我给齐姑娘的赔礼,”他又一次把“我”字念得很重,“还是由我亲手交给齐姑娘比较好。”
言语间,两人已被带到了包厢。
老徐记的包厢与一品阁不同。
一品阁是个两层的小楼,因此包厢在二楼,厅堂和卖点心的窗口在一楼。二楼装潢雅致,包厢有专人伺候,只是有最低要消费的数目,适合有些身份的人;一楼烟火气更足,贩夫走卒、来往行人都可接待,只不过吵闹些罢了。
老徐记却只有一层,包厢在里头。同样是专门的侍者伺候、有最低消费,看得出比外间装修精细很多,却也因此在边界线的位置显得格格不入。
“那也好,”风潇也不纠结,从善如流,“正巧还有些事想问问您,这顿我请。”
说着便叫人拿菜单来。
翻开那菜单,只见上头五花八门,上面是招牌的红烧蹄花、卤蹄花、蹄花汤一类,下面跟着天南地北各样菜式。
风潇点了些招牌的,又拿给余止看,招呼他加几道。
余止看也不看一眼,淡声道:“不必。”
风潇也没再多推让,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便叫小二报去做了。
小二一走,那侍者又斟完茶便立在外头等吩咐,整个包厢便顿时只剩她与余止两人。
都不说话,于是空气很安静,也还没有上菜,连伸出筷子夹菜都没得夹,无所事事的沉默便显得更凝滞。
余止不打算主动开口。
他本就不是个会主动挑起话题的人,那向来是一场饭局中的下位者才会做的。他们左右逢源、暖场陪笑,他一言不发,偶尔给个笑脸、回句话,便是天大的面子。
昨日与风潇和颜悦色地过了一晚上,他已十分屈尊降贵,几乎是以平等的姿态,陪她好好演了一场才子佳人喜相逢的戏码。
她却自己甘愿低人一等,对那个卑贱之人如此感兴趣。
吃不得细糠的贱命。
然而风潇却也不说话。
她既不主动说点什么,也未表现出半分坐立难安之态,端着侍者方才倒好的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间或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偷偷瞟一眼余止,而后飞速垂下眼帘,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余止察觉到她的视线两三次,心下生疑。
这叫人想起昨日的她,与今日判若两人。
昨日的齐时大胆得叫他惊异,吃饭时每每停下,托着腮帮子盯着他看,便是与他视线对上,也毫无躲闪之意。
他目露疑惑,她也不作解释;他出言询问,她仍不回答,只摇摇头,坦荡荡地冲他笑。
她的目光直接而滚烫。
如今却在这里一眼一眼地偷瞄。
她醉酒后说的话直白而赤裸。
一觉醒来,感兴趣的对象却变成了余越?
余止终于明白了心头那股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齐姑娘,”他重又做出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
好像发愣时突然被惊吓到一般,风潇微微一颤,才抬头去看他。
“怎么了?”
便见余止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不给她眼神躲闪的机会。
“你昨日先见到的是我,而后是余越,再然后是与我一同用的晚膳。你知道的吧?”
风潇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那倒是怪了,”余止露出个玩味的笑,“我听一品阁的人说,姑娘原是看到余越便找了过去,闲聊两句却又与他分开了,想来是话不投机吧?”
“反倒是与我一同用膳时相谈甚欢,又约了今日再见——”
“我今日本不该来的。”风潇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
余止眉头一皱,在一瞬息的功夫里没能反应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有些疑惑,就要开口问。
外头却传来微弱的叩门声。
包厢的门是掩着的,从门缝里飘进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您的菜好了,客官,”是侍者的声音,“方便现在送进来吗?”
风潇没有说话,余止淡淡应了一句“嗯”。
这一遭,却把包厢里正到关键处的气氛打断了,风潇肉眼可见地神情一松,拿眼去瞧端上来的一道又一道菜,不肯再与余止对视。
碍于有旁人在场,余止也先止住了话头。
不知是妄图逃避回答,还是真被吸引了注意力,风潇的眼神停留在最早端上来的那道蹄花汤上。
瓦罐里头汤汁乳白浓稠,蹄花卧在正中,骨肉酥烂,胶质半融。
她有经验,这个不可能不好吃。
侍者见她一直盯着,便很有眼力见地布菜时先盛那道蹄花汤,小碗放在了两人面前,又仔细介绍了该如何蘸着蘸水吃汤里的蹄花。
介绍完了,又准备帮两人布其他菜,余止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余下的我们自己来,不必在里头伺候,你出去吧。”
侍者犹豫一瞬,低头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包厢里终于又只剩风潇余止二人了。
风潇已然吃上了。
蹄花的皮肉颤巍巍的,戳一下抖三抖,筋与皮都已有些晶莹,半点不腻,汤也鲜,蘸水也正。
不出她所料,果然是顶级的美味。
单论这一道蹄花,老徐记做的远比一品阁中的任何一道菜出色,然而两家从店面大小到煊赫程度,老徐记都远不如一品阁。
风潇难免为这块蹄花默哀。
余止见她吃起来没完了,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重又挑起了那个话头。
“齐姑娘,”他这次不再铺垫,单刀直入,“既然第一眼看见就上来攀谈的对象是我,晚饭时相谈甚欢的人也是我,只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人是余越,何以今日显得对余越如此感兴趣?”
说罢,他才意识到这话不对劲。
他本意只是觉得此事说不通,要听个解释,然而说出口来,竟像是他在与余越争这份兴趣一般。
虽说原本的打算确是叫余越当着齐时的面被揭穿,叫她看清两人的天差地别,好用她的反应再一次狠狠踩余越的尊严,然而齐时的脑子却抽了筋,莫名其妙地盯上了余越。
他虽嗤之以鼻,却也懒得相争。
一个在大街上就能对陌生男子随意搭话的女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会说两句好听话又如何?
放在往常,他搭理都不会搭理。
余越有些气恼,为自己的口不择言,为事态的不受掌控,为齐时的不知好歹。
于是面色愈发阴沉。
风潇从蹄花汤中抬起头,便对上余止这幅汤里被下了毒一般的神情。
她面上闪过一丝极快速、极细微的惊慌,嘴却很硬。
“当时只道是寻常,”她说,“今日又见,从他身上看出了昨日不曾发觉的韵味。”
“楚楚可怜中透着倔强,又很善解人意,叫人心疼。”
余止发现,他也从齐时身上看出了昨日不曾发觉的天赋,便是总能说出叫他想唤余越过来再给几脚的话。
尽管如此,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虚仍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是吗?”
“齐姑娘喜欢这样的吗?”
余止嘴角的弧度很微妙。
“那昨日酒醉后的记忆,齐姑娘还有留存吗?”
“你一个劲儿地问我知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肯说……”
他指了指自己,而后指了指风潇的眼睛。
“齐姑娘,”余止好整以暇地欣赏齐时迅速睁大的双眼,“我听说,酒后吐真言。”
风潇面上掠过藏不住的慌乱。
她埋头,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拨拉小碗里剩的一口汤,舀起一小点葱花,又放回碗里,来回反复两次,好像这点葱花能玩一辈子。
包厢内如刚进来时一样安静,
“齐姑娘?怎么不说话?”余止不许她再逃避。
风潇的头埋得低低的、深深的,声音小小的、闷闷的。
余止还是听清了。
他听到她说:“你们的眼睛不是生得一模一样嘛……”
“既然看着是一样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第28章
余止的面色突然变得没有一丝温度。
哪怕是刚刚并不友善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笑意, 都在他脸上消失了。
周身的气压一降再降,像是结了一层冰,整个包厢的空气都显得凝固几分。
有宗门就有宗门吧, 又没说是什么宗,可能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宗呢?
他抑制不住地想。
况且她在宗里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看这年纪,应该只是个寻常弟子。便是在外头真出了事, 只要他做得够隐蔽, 宗里一时追查不到, 不也就偃旗息鼓了?
说不准就算查出来了, 他也能拿钱财或人脉把事消了。他固然不想招惹江湖势力, 那些势力难道就愿意得罪他吗?
于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危险:“看着是一样的, 所以没有区别, 是吗?”
他看风潇的目光已经像在看死人。
风潇察觉到了。
和弟弟的区别大概就是他最脆弱的地方, 此人耐心的临界线就在这里了。她在心里暗忖。
她不疾不徐地掀开一点外袍, 在余止微微错愕的眼神里, 把手伸了进去。
余止双眼睁大, 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女人要干什么?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种事吗?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又是他专程命侍者不许进来, 显得好像是他要……
风潇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 掏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玉牌。
玉牌上赫然只有“流云”两个大字。
“余公子,”她若无其事地问, “这个玉牌你可认得?”
余止死死盯着那枚玉牌, 抿嘴不语。
他认得,他当然认得。
流云宗,西南那边赫赫有名的大宗, 宗里能人辈出,放眼整个武林也是一尊庞然大物。
玉牌,每个宗门都会有类似的信物,数量却极稀少,因为此物绝不轻授,是只赠予极少数重要盟友的至高信物。
流云宗的玉牌……
“是叫流云令,”风潇轻飘飘地说,“持此玉牌者,受宗门一世庇护。若持牌者在外殒命,流云宗必将不计代价,追查到底,誓死复仇。”
“我这一趟出远门,随从的都有哪些人、途径什么地方、何时会到目的地,宗门全都一清二楚。”
“叫人安心得很呢。”
余止疑心她在挑衅。
她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激怒了他,否则怎么会突然掏出这枚玉牌,言明她有多动不得?
可是这个女人太蠢了。
此令一出,他是不能再动她性命不假,然而这世上多少恩怨,难道都非要用流血来解决吗?
她从西南而来,途径此处停留,那便是往北上的。去哪里?京城?京城附近的地方?更往北的去处?
无论是哪里,都逃不出他的势力所能触及的范围。
只要他一日知道她的行踪,她想做的事就不会顺利,她的生活就别想富足安稳。
余止打定主意,缓缓向后靠坐在椅背上。
风潇却冷不丁接了一句:“是也不是。”
余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有区别,可至少看起来是一样的。”风潇一字一句,语速缓慢,神色复杂。
“或许看我的眼神、周身的气度、谈天时的反应会有所出入,可是至少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时,能想起那天你的眼睛。”
余止一怔。
她语调平静,没有看余止,也没有看手中在小碗里转动的勺子,只盯着余止身后的空气,直愣愣地发呆。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不甘和酸楚一般。
“或许只少了那天的灯笼吧。”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晚的灯笼亮得很,他在她眼里看见熠熠的亮光,原来她在他眼中也见过的。
余止为其中的意味而心念轻轻一颤,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被小心藏匿起来的心事,试着反复去揣摩这几句话。
外头却又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余止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恼了:“不是说了你在外——”
“公子,”外头的声音却与他有八九分相似,“东西都已买齐了,因数目庞大,便都先放在了马车上,现如今正停在外面。”
是去而复返的余越。
余止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亲自拉开了包厢的门。
“带回来了就在门口等着,谁准许你进来的?”
他阴沉着脸上下打量了余越一圈,看见他被汗浸湿的鬓角,神情才透出些满意来。
余越心下生疑。
以他对哥哥的了解,不就是想要他亲自送过来吗?若不是东西太重没带进来,恐怕还要支使他亲自一样一样给齐姑娘介绍。
他不就是要让齐姑娘看看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工具吗?他不就是要看自己亲自替他展示高高在上的财力、权势与慷慨吗?这不是最能体现自己与他之间的鸿沟吗?
他不就是要亲眼看到自己在屈辱中强撑的狼狈、不甘与隐忍吗?他不想享受齐姑娘对他的崇拜与仰慕,再欣赏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吗?
他的满足感不向来是从此处找寻的吗?只有反复地把他这个弟弟踩在脚下,才能确信那个曾经能夺走一切的弟弟已经彻底消失。
不是吗?蠢哥哥。
他低着头,叫人看不出神情,声音仍是那样小心翼翼的:“担心您要得急,想在吃饭时就拿给齐姑娘看看”
“上不得台面,”余止冷笑一声,“你当谁都如你一般,一丁点好东西就急不可耐地要亲眼瞧见?”
我我我!风潇在心里疯狂举手。
余越避而不答:“那我便先退下了。”
说罢恭敬垂首,静候吩咐。
果然,余止沉吟片刻,开口命令道:“你叫那侍者歇着去,你来布菜。”
余越闻言放下心来:这才是余止会做的事。
面上却一脸难色:“我身份鄙陋,又手脚粗笨,在此侍奉,恐败坏公子与姑娘雅兴。”
是啊是啊!他搬了不知多少东西,搬完没洗手!风潇又在心里无声呐喊。
余止却眉毛一横:“叫你布菜你就布菜,还敢忤逆不成?”
余越于是不说话了,只默默立在了余止身后。
风潇见他并无洗手的打算,忙护住了自己面前的碗碟:“你给他布便是了,不必管我。”
余止微微眯起了眼。
余越闻言,并不应声,只看向余止,用眼神征询他的意思。
余止皱起了眉头,不是因齐姑娘违逆他的安排之故。
他察觉到预想中的局面没能发生。
齐时没有如他所愿,为余越不自量力冒充自己而不齿,或因其活得毫无尊严而轻蔑;恰恰相反,她在得知余越的身份后,反而莫名兴奋地转头盯上了他。
余越为了与这个齐姑娘聊下去胆敢冒充自己,现在看来却也并没有多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当着她的面如何羞辱他,都没有带给他额外的屈辱。
余止方才被打断的思绪重又连接起来。
为什么突然对余越感兴趣?
“——可至少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时,能想起那日你的眼睛。”
为什么看见他狼狈卑贱后反而有了兴趣?
“——还好我颇有一点小钱。”
为什么昨日那样大胆直白,今日却换了一副面孔?
“——我今日本不该来的。”
余止恍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原来昨日于她而言,是求而不得之下仅此一日的放纵,是趁着酒醉吐露心声的狂欢。
从那日初见,她第一眼被吸引的人就是自己,之后情不自禁地酒后吐真言也是对自己。自始至终,她其实从未被余越吸引过。
一切不过是因为,余越比自己更低贱。
他权势滔天、家财万贯,能一句话买下她在珠宝阁看过的所有东西。她一个云游四海的江湖人士,焉能看不出自己的尊贵来?
她明白,自己是她终其一生不能得到的那盏灯笼。
然而余越不一样。明明顶着同样的脸,他却只是个任人打骂的下人,没有钱财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她得不到自己,却有可能买得起他。
烛火之辉,也可供人自欺欺人地当作灯笼。
如此一来,那些古怪之处全都说得通了。那些叫他疑惑的地方,原来都藏着这个女人如此无奈而酸楚的心事。
余止心中一动。
然而此时,余越的衣袖出现在他面前,从中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要为他夹菜到面前的碟子里。
那只手与他自己的也无太大分别,只是手腕上多出一颗痣。可是那颗痣太小太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小的细节,他们只会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这两只手不是长得一样吗?
那点子浅淡的心软一瞬间便消失了。
爱慕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她这点心意不足以叫他改变主意。
余越的痛苦永远是最高优先级。
“你出去吧,”他嫌恶道,“别再进来给人添堵。”
余越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想一出是一出,波澜不惊地低头应是,而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果然对齐时毫无留恋。余止心想。
盯着余越把门关好,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他才终于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对着风潇开了口。
“齐姑娘是对我的下人有意?”他开门见山。
果见齐时面上露出极复杂的情绪。她急急开口像是要否认,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硬生生把话拦在嘴边。
而后深吸一口气,大约是终于说服了自己、鼓足了劲儿,才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轻语。
“是。”她极力做出坚定的样子。
余止满意颔首:“我虽对他严厉,却也知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齐姑娘会在这江陵城逗留几日?日后又打算去什么地方?若是与我行踪有所重合”
在风潇疑惑的目光里,他露出一个诚恳的笑:“我或许可以为二位牵线搭桥。”
第29章
风潇隐隐有些猜测。
“余公子过几日应当是要去往京城吧?”
他说只在江陵停留几日, 那便是其他地方的人。然而若是什么小地方来的,断不会是他这样高傲而张扬的姿态。
城中最大的珠宝阁,不问价钱就要把她看了的东西全要了;最有名望的餐馆, 专留出的包厢会用来接待他。
放眼全国上下,江陵也是顶了天的富庶和繁华, 要有多大的权势和来历,才能在这里如此恣意?
只能是都城来的京爷。
余止挑眉:“怎么?”
果然。
“那倒是巧了, ”风潇状似惊喜道, “我此行也是要去京城, 指不定会长久留在那里。”
余止没来由地多看了一瞬, 因她面上的喜色太明显, 叫他一时有些想知道,她在为他答应牵线搭桥而高兴, 还是为日后与他同在京城而欣喜。
明明知道理应是后者,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想。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小幅度地一动, 像是要扇走这些无谓的杂念。
“既然如此, ”他满意道, “齐姑娘何不与我一道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风潇摇摇头:“我要与宗门的人一起。”
余止点点头, 也不再多勉强, 只告诉风潇到了京城, 可向他府里递个帖子, 他自会找机会邀她上门。
至此,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风潇不确定余止有没有吃饱, 因为她总觉得他的嘴在不停说话和使唤人, 不过既然他停了筷子,自己又吃饱了,那便应当可以走人了。
于是径自喊了侍者来算饭钱。
“你这是做什么?”余止皱眉, “他们自会记在我账上的。”
风潇不以为然:“不是说好了今日我请?”
余止只觉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和一个女人吃饭,在一家会专门为他预留位置的餐馆,不就该吃完潇洒而去、叫那老板只管记在账上吗?别说当场结账了,唤下人进来掏钱他都会觉得掉了身份。
何况是个女人来请。
“你胡闹什么,”他皱着眉头,“我当你说的是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风潇却很坚持:“你肯为我和余越牵线,我得好好谢你,可不是这一顿饭能还得清的。”
余止不说话了,无意识地咬住了后槽牙。他认为今天齐时和余越必须有一个人要挨他一巴掌,且他碰巧不打女人。
那侍者进来算饭钱,还没给出个数目,却见店里的老板一阵风一般地进来了。
“余公子这是开什么玩笑呢,”她满脸堆着笑,笑里有点惶恐,“哪有您在小店吃顿便饭还要付钱的道理?”
又转头训斥那侍者:“没眼色!怎么能给余公子算饭钱!还不快去赔罪?”
余止心里舒坦了些。
这里总算还有个人把他余止当余止。
风潇见是老板来了,却眼前一亮,上前道:“是这里的老板吗?来得正好。”
那老板面有困惑,忙迎上来:“姑娘所为何事?可是我们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那倒不是,”风潇连连摇头,“你们店里的蹄花做得确是一绝。”
听她说起店里的蹄花,老板面上的紧张明显少了许多,连带着语调都自信了不少:“不是小人自夸,我们家是卖蹄花起家的,街坊邻里一张嘴一张嘴吃出来的好东西,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开了,才有了今日的名声和招牌”
余止皱眉,不明白两人在这里废话什么。
风潇笑吟吟地听她说完,很给面子地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叫老徐记呢,果然是有口皆碑的老字号。”
老板闻言笑得更满足,下巴微微扬起些许,脊背也挺得更直。
风潇却话风急转,冒出一句:“只是你这般经营,难免有些埋没这么好的手艺了。”
老板面上僵了一瞬,然而思及方才这姑娘真心实意的夸赞,又不像是来挑她错处的,于是犹犹豫豫地发问:“姑娘可是有什么指教?”
余止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看向风潇。
风潇见这老板是个听劝的,心里也欣慰。
“你不嫌我多事就好,实在是你们家的蹄花好吃,一尝就知道是用心研究过,下了功夫炖出来的,我才不忍心叫它被埋没了。”
这是真话。
风潇刚进来时,便觉得这包厢的设计并不舒服,然而途径江陵吃的一家店,这辈子都不一定会再来第二回,她又不愿到处指指点点,便压下了种种心思,默不作声。
可是她家的蹄花汤,她一吃下去便知道不一样。蹄花处理得很干净,酥烂却不失形,是要长时间守着慢慢熬的。汤的调味不多不少,蘸水也配得很正宗,是店家很用心地对食物,才会有这样的好味道。
叫她想起昨日在一品阁,有了余止加入后变得声势浩大的一场宴席,食材被鲍汁、火腿簇拥着,味道却浮在表面。
一品阁是当地的金字招牌,凡到了江陵,总要去试试,排多久队都不可惜,常年人来人往。
她便更为这家蹄花店可惜。
有时她越见识到一些人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越为另一些人笨拙的韧劲儿而动容。
比方说天然被原书设定了天赋异禀的秦时,于他而言,生活里需要担忧的无非是能不能成为同辈第一人、修习的剑谱是不是最好的,最多再加点能不能得到她风潇。
而程臻邢潜等一众外门弟子,每日要承担宗里诸多杂活,努力攒钱买丹药、兵器,瞅着内门弟子心情好的闲工夫凑上去请教两句,期盼着自己进入内门的那一天。
她固然也为谢昭熠的闪闪发光而高兴,却很难永远真情实感地与她共情,反而是在这颗明珠可能蒙尘、要靠她一个普通人去救时,才强烈地想要保护她不受外界肮脏的伤害。
然而在面对程臻邢潜时,风潇却常常怀有想要拉她们一把的冲动。
她慕强,却更怜弱。
风潇想,大概是因为她还保有一点不自量力的逆反心理,或是她本性实在卑劣,在仰望中无法获得快感,而在俯身搀扶时,才会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和成就感。
她在脑子里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她说的话是对老板有用的。风潇安慰自己。
“你们家蹄花的名声既然是靠街坊邻居的口口相传,想必平头百姓中有一批熟客,一直肯捧场吧?”
“正是,”老板点头,“抬轿的力夫、赶车的把式、街边的商贩,一向都爱来这儿。我们店里来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讨生活的本地人。”
“这些人想必是用不到雅间的,设的包厢是为了旁的客人?”
老板讪笑:“不瞒您说,是存了份贪心。总想着我们家蹄花好吃,滋味不输那一品阁,为何不能也请些体面的文人雅士来尝一尝?又恐他们不习惯市井喧嚣,便想着辟一方清净地儿。”
“这雅间有吸引到足够数量的客人吗?”
老板神色肉眼可见地暗了暗:“并不曾。”
“这就是了,”风潇轻轻一拍手,“说句实在话,这雅间陈设虽新,却与厅堂格格不入,布置在一层,就好比硬给布衣套了件锦袍,显得不伦不类。”
“里面的贵人嫌外头吵闹,失了身份;外头的街坊觉着里头拘束,坏了兴致。两头不靠岸,反倒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为什么不分开呢?”
“唉,”老板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我也曾想过同那一品阁一般,在楼上再建一层,作包厢用途。然而扩建花费不少,又要停业许久,其间的损失也不得不考虑。”
“本想着若是包厢效果好,便下点本钱扩建;如今却没有什么人愿意来这包厢,我也就越发不敢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
“依姑娘的意思,这个两层是非建不可吗……”
风潇却摇摇头:“不是建两层,要另开一家分店。”
老板瞪大了双眼。
“你这家店同一品阁的情形又有不同。一品阁菜式精致,本就是冲着更富裕些的主顾去的。厅堂的客人虽不如雅间身份尊贵,却也是有点闲钱、在乎体面的。”
“你的主顾却是单纯冲着蹄花来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是以若你要经营雅间,里外客人的差别就更大些。上下两层楼的区分是不够的,得另开一家分店。”
“另开一家分店?”老板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随即苦笑,“他们都是为我这老字号招牌来的,若换个位置、开家新店,不就没了这老店的底子了?”
“你若要赚更‘上层’人的钱,本就吃不了原来的底子,”风潇声音沉稳,“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人的生意。是继续深耕这些支撑你起家的街坊邻里,还是下定决心,去赚那富人的银子。”
她伸手指了指这间不伦不类的雅间,又指向外面喧闹的大堂。
“你想两头兼顾,结果就是两头都够不着。街坊们觉得你这儿变了味儿,不再纯粹;有钱的客人来了,看到这里局促的雅间,听到外面的市井喧哗,也觉得配不上他们的身份,来过一次便不会再来。”
余止在一旁听着,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
“这家老店是要原封不动的,蹄花的价格、分量、味道,都别轻易变动,服务好你的老街坊、老主顾。”
“你若下定决心要闯闯,就在城里那些文人雅士、富商官员聚集的区域,寻一个合适的位置,开一家全新的店,还叫老徐记,装潢却要雅致。”
“蹄花还是你的蹄花,盛放的碗碟却要换成名窑瓷器,蘸水可以用小碟分装,摆盘要讲究,甚至可以开发几道用蹄花做的、更显精巧的新菜式,只在那边供应。”
“价钱自然也要提上去,”风潇看着老板犹豫起来的脸色,笑道,“对于不差钱的客人来说,他们愿意为这份与众不同和体面付钱。”
她转头问余止:“一道蹄花从一钱银子加价到五钱,你会嫌贵吗?”
余止皱眉:“这有什么贵不贵的。”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给她打了配合,于是有些后悔。
风潇却已一摊手:“你看,对他们这种富贵人来说,就如一粒米和两粒米一般,不会放在眼里的。”
老板若有所思。
风潇见她听进去了,又忙补道:“我只是实在喜欢你们家的蹄花,才多说了两句。到底要不要这么干,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念头和决心、愿意担多大风险、店里有没有这个本钱……”
“做生意嘛,结果究竟赔还是赚,有时谁也说不准。我是过路的理中客,真做事还是看自己,听不听由你,我不负责。”
那老板显见是有些想法,连声道了谢,又非要免他们这桌的饭钱。直到两人走出了店,老板面上的沉思还未褪去。
余止却饶有兴致地盯着风潇,毫无道别的意思。
“齐姑娘,”他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心情显得很好,“既然是要去京城,又要和我常来往的,若你有闲暇,考不考虑在我的店里当掌柜?”
“我看你挺爱开店的。”
风潇挑眉。
“当掌柜不是不行,”她从善如流地打商量,“但不能只当掌柜。”
“你要开什么店?且说来听听。若是我感兴趣,可以合伙一起干。”
“但不能只是你雇我当掌柜。我也有些本钱,可以投到你的店里,赚的利润我们按入股时的银钱分成。”
她双目灼灼地回望余止:“余公子,这桩生意做不做得成?”
第30章
余止没有想到, 她的姿态如此从容而主动。
在他的设想里,她应当瞻前顾后地打听打听,或是假意谦虚地推辞两句, 然后被他开出的诱人筹码所说服,欣然加入。
他还没开呢, 她倒先给自己开了更诱人的筹码。
齐时的算盘打得太响。给他当掌柜,拿的只是死工钱;入股他的产业, 日后他吃肉, 她也能喝上汤。
余止不由地嗤笑:“入股?你有多少银子拿来入股?”
不怪他不当回事。像齐时这样到处奔波的江湖人士, 虽然宗门月例不少, 来钱的渠道也多, 却总是到手就花个干净,身上向来是攒不下来多少钱的。
“你刚刚送我的珠宝值多少, 我就入股多少。”风潇面色轻松。
余止凝噎。
“我刚刚送你的珠宝, ”他有些难以置信, “你拿来入股我的产业, 等赚到了钱, 利润还要分给你?”
风潇疑惑地看他:“不是送我了吗?余公子是心疼银子、打算反悔吗?反悔其实也没关系的……”
“不, 会, 反, 悔。”余止咬着牙, 一字一顿。
“那就是我的东西了,”风潇理直气壮, “既然送给了我, 自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余公子,不要对别人的东西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余止现在是真有些后悔了。
他是没把那些钱当回事没错,是决意要送给齐时、就当买个高兴没错, 可是他并没有买到高兴啊!
齐时也好,余越也罢,给的反应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风潇却语气软和下来:“我只投这么一笔本钱,股份还是你的占大头,分走的那点子利润,根本就入不了余公子的眼吧?”
这话倒是没错。
俸禄、油水、各处的孝敬、积攒的产业,余止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打算新开个酒楼,自然也不是专为盈利。
酒楼喧嚣、热闹、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人形形色色。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有消息。
上至朝廷政策的民间反响、官员的声誉风评,下至帮派势力的消长、物资价格的波动,全藏在醉汉的牢骚、商旅的闲谈、文人的诗会之中。
这些有价值的信息尽数汇入,在此交织、碰撞,全能收集整理到自己囊中。
非但能收集信息,亦可放出消息。
为新政策造势也好,打击政敌声望也罢,只需叫酒楼里的说书先生编排段子,或是引导文人墨客在墙壁题写点诗词,再不然就是让托儿伪装成客人,便能在席间散播许多消息。
一个生意足够好、人流量足够大的酒楼,能在消息上做的手脚,远非金银所得可以衡量。
因此对余止来说,这个酒楼能不能赚钱、赚多少钱都不重要,他要的是来来往往的人流与声音,为此倒贴钱也值得。
齐时如果能把这个酒楼打理得红红火火,他确实不介意让她分一杯羹。
只是……
“齐姑娘是不是出现得太巧了些?”他将信将疑,“我要开酒楼,你就突然出现,还表现出你很擅长经商的样子,就仿佛是……专程撞上来等着我邀请你一般。”
风潇心里喊冤枉。
她承认,如果提前知道他要开酒楼,以她的行事风格,确实会守株待兔。然而这次她是真不知情。
于是冷笑一声:“早知余公子会如此想,昨日遇到你时,我就不该开口。”
说罢不再做声,把头撇向一边,不肯叫他看此时眼里的情绪。
余止却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埋怨与倔强。
他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太不信任,何况无论是又约今日见,还是邀请她参与自己的生意,都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恶念,才硬要把她牵扯进来。
然而他向来不是低头服软之人,即使自知理亏,也做不出主动求和的姿态。
于是只硬邦邦地往下问:“除了入股,还有别的要求吗?”
风潇仍不把头转回去。
“若你诚心要请我当这个掌柜,便需知道,一个酒楼日常如何经营,是掌柜说了算的。”
余止下意识就要反驳。
“你别急,”风潇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当东家的,自然能决定许多大事,酒楼建多大、什么时候开张、要不要扩建、利润如何分配,都是你说了算。”
“然而店小二、厨子、账房雇什么人,采买什么东西、上新什么时令菜,办些什么来招揽生意,都是掌柜拿主意的事。”
“何况我既然在你这里入了股,这个酒楼能不能赚钱,对我来说就是要紧的。你要做什么我不管,我要如何经营你也别管,只要生意来了,你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能赚到钱,咱们便谁也不亏。”
“你既请了我当掌柜,就要信我,否则就没必要把店交到我手上。”
说罢,她终于肯看他一眼,很平静地盯着他,眼里没有让步的意思。
余止有些犹豫。
他也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然而他向来要把所有事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才能放心,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都叫他不安。
可方才刚因不信任之故惹恼了齐时,如今她继续与他谈合作,已是给了台阶,他再这副样子,未免太没诚意。
反正齐时只是要亲自决定如何经营酒楼,他真正所图之事又不需要她插手,其实没有什么妨碍……
“合作愉快。”他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
“合作愉快。”
……
风潇没有同意与余止一同上路。
余止不太明白。自己所带的人手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不一定就比流云宗的人差,况且有他在,这一路上遇到官差、歇脚住宿,都不会有半点差错麻烦。
两人刚刚达成合意,齐时也没必要再那么警惕于他。既然都是要去京城,何必非要跟着宗里吃路上的苦头?
风潇的想法却很简单。她给商队交了八十两银子,半路自己主动离开,这银子多半是不会退的。
她花了这一路的钱,就要把一路的服务用完。
不过她不能跟他走,却不代表余越不能跟自己走。
“你身边又不缺人,既然愿意撮合我和余越,何不让他跟着我?”她提议。
“不可,”余止却一口回绝,“他面容与我过于相似,这一路一直脱离我的视线,可能拿那张脸做不利于我的事。”
风潇退而求其次:“那就让他这几日陪我一同游玩江陵?”
余止仍是摇头:“也会让他有可乘之机。”
风潇奇了怪了。
既然如此担心他用自己的脸行不利之事,又何必保留这张脸?看余止对余越的态度,也不像有半分怜惜,何不干脆把他毁了容,非要让他一直顶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没有问出口,只遗憾地摊手,与余越说好到京城后仍按约定的方式联络,两人便分道扬镳。
珠宝也不必带走了,余越说是在珠宝阁共记账三千五百两,便算作风潇出了三千五百两银的本钱。
冰冷的珠翠变成了温暖的股份,打从心里暖暖的。
风潇回到客栈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商队的护卫头目。
她这一路上的安危由商队负责,商队的安全保障又有两重。一是从镖局请的镖师们,身上都有武功,若一路顺利便罢了,真遇上个土匪贼人,主要的战力就是他们;而是商队自己养的护卫,武艺不如镖师,日常探路、守夜、警戒却是没问题。
风潇自觉危险情况还够不上出动镖师,因此今日出门前,是专门找了护卫头领,交代了自己要去哪里见谁、何时应当回来。
然而余止显然是京城里最尊贵的那批人,身边又有个不避着人的双胞胎弟弟当下人,怎么也算得上一件贵人的奇闻。她不知道便罢了,走南闯北的商队护卫能没听说过?何以她出门前交代时,这护卫一副寻常姿态,不像听说过的样子?
“回来啦?”护卫头领见她过来,只当是报平安的,象征性招呼了一句。
“吴大哥,”风潇却往旁边一坐,“你可还记得,我这一趟要去见什么人?”
“当然记得,”吴勇不解,“不是说那个贵公子吗?您说是叫余越,我都记着呢。”
“那这个余越,你在京城里听过他的名字吗?”风潇又问。
“嗐,”吴勇摆手一笑,“风长老说笑了,京城那么大,哪是随便一个无名小卒我都能听说过的?”
“那余止呢?也是这个余,止步的止,应该在京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吴勇不笑了。
他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上下打量了风潇好几眼:“您不会今日是去见他的吧?”
风潇心中一喜:“你知道他?”
“这谁能不知道?”吴勇若有所思,“原来他弟弟叫余越。”
“所以您今日出去,见的究竟是余大人还是他弟弟?怪了,他弟弟如何能有机会与你约见面的”
风潇忙坐端了:“吴大哥同我说说,他们兄弟是怎么一回事?”
吴勇逮着机会与人分享故事,也显出点背后说小话的兴奋。
“这可不是我说的,真假我不保证。”
“那位余止大人,是当今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陛下的得力能臣。你别看他年纪尚轻,那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据说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他身边总跟着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第一次和他一起露面时,一旁的官员都吓了一跳,飞快反应过来是他弟弟,刚开口打招呼,却被他厉声呵斥了。”
“当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府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谁再说他是我兄弟,便是与我余止结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