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潇暗暗点头。
他今日确是一口咬定余越不是弟弟是下人, 只是没想到此事对他如此重要,连对着同僚都能撂下那样的狠话。
“今日听您一说,我才终于知道了, 原来他那个弟弟是叫余越么?”
吴勇有些后怕:“风长老怎么跟他们兄弟俩扯上了关系?您没有当着余大人的面说那是他弟弟吧?”
你说晚了。风潇心道。
“那你可知道他是为何如此?”她不回答,只继续追问。
“我倒是听说过不少风言风语, 但不保真,”吴勇迟疑道, “有他故乡的邻里传出的消息, 说是他与弟弟虽是双生, 幼时在家里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打小没了母亲, 只有一个父亲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却不知为何对两人截然不同。弟弟能安心读书,哥哥的束脩却全然不管, 小小年纪就要做家里的各种杂活, 一个不高兴还非打即骂”
“长大后反倒是早早背井离乡的哥哥成了才, 父亲没多久就去世了, 弟弟跟着消失了, 下一次再出现, 就成了余府里的下人。”
“私底下不少人猜测, 余大人父亲的暴毙, 不知有没有他的手笔毕竟是有名的活阎王呢!”
风潇听明白了, 疑团却更多了。
这故事虽荒诞、揣测虽可怖,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连余止自己都能恶狠狠说一句“他家里人早死绝了”, 仇与怨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其中有些地方实在解释不通。
若是一家先后的两个孩子便罢了, 大的小的之间有所偏向都有可能,或是一女一男,也不乏有重男轻女的。他俩却是一对双胞胎, 年龄只相差没几分钟,长得也几乎没什么区别。做父亲的,怎么会偏心至此?
就算父亲偏心,也该恨的是父亲,怎么弟弟也要当作下人日日折磨,为了羞辱他耗费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夺走一切再赶走他不行吗?叫他的日子一直过不顺不行吗?何苦要一直放在自己面前添堵。
风潇想,这类坊间传闻,一般大方向错不了,小细节却缺得很多。
吴勇把知道的抖落个干净,便又反过来问风潇:“所以您今日是去见的哪个?余止还是余越?”
“都见了。”风潇神情肃穆。
吴勇双眼瞪得浑圆,不明白这位风长老是怎么突然与那样的大人物扯上了关系,又忍不住想打听兄弟俩是否如传闻中一般,于是又要开口。
风潇却已站起身来,打算告辞了。
这一趟过来,她算是知道了余止余越为人所知的事迹,然而若再早些知道,从最开始,或许她就不会被骗。
或者至少在骗人时多点主动权。
就像当时,如果她早知道噬功蛊是什么东西,就不必花那么大功夫查探,平白耽搁了时机,到了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那一步。
那种当盲人的无力感重又涌了回来。
风潇其实已在有意识地努力汲取外界的信息,能看到流云宗宝物介绍的机会她很珍惜,这几天见识江陵城中各处繁荣的机会,她也没有放过。
从珠宝阁到路边摊,再到今日早晨去赶的早市,都在构筑她对百姓生活物价的认知;能敏锐发觉一品阁与老徐记的不同,也是她处处留心的结果。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尤其是到了京城,真开起酒楼、当起掌柜,对风土人情、奇闻轶事、民情舆论等诸多关窍,哪能一问三不知?
风潇察觉到,流云宗的日子还是有点太舒坦了。
因其盘踞一座深山,几乎与世隔绝,她对几个关键人物的走向有些了解,便能轻易过得很好。
她又向来不是个勤奋刻苦的,安逸助长了她的懒散,以至于上路至今,都因不想暴露无知、担心找麻烦一类缘由,极少与商队的人搭话。
这些商队的人走南闯北、云游四方,其实见识最广、知道的也最多,若是肯花心思多聊多听多记,是能获取许多消息的。
风潇默默叹气,决定收收惫懒,在剩下的路途中利用好这些资源
马蹄哒哒,马车吱吱呀呀,叮铃咣啷地就进了京城。
风潇这一路上,已与商队同行的人很熟络,便央了其中一个热心肠的大娘,陪她去置办宅子。
周大娘也是交了银子跟着商队随行,家里本是京城的,因渝州有至亲去世,大老远去了一趟。对京城自然很熟悉,拍着胸脯保证包在她身上。
商队管事被林清漪打过招呼,要好好帮衬风潇,因此原是打算帮她看好宅子。
余止也交代过,叫她到了京城就直接给自己递帖子,居住事宜自有他手下的人帮着安排。
风潇却都一一回绝了,因这是她自己要长久住下的宅子,既不希望在余止的地盘,也不希望秦时未来能通过流云宗轻而易举地找到。
周大娘找了相熟的牙人,寻到了榆林巷里一间只有一进的小院。
院子小得很,推开黑漆木门,一眼便能望到底。正面三间房,左边一间小厨房,右边一堵矮墙隔出茅厕,便是整个风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小小的麻雀也并不便宜,在周大娘娴熟的技巧和风潇机灵的配合下,最终花了四百五十两银子,盘下了这座小院。
之所以这样贵,是因风潇坚定地要求,要选距离拱辰街足够近的地方。
众星拱北辰。拱辰街是京城最核心的繁华处,天下的富贵与新奇,好似都落在这条街上。
榆林巷到拱辰街,步行只需一刻钟。
风潇深知通勤的重要性。
交割完毕,她第一件事是请周大娘好好吃了一顿,而后亲自把人送回家,顺便记了记门,日后也好来往。
接着便去寻了铁匠,加钱给门换了最结实的门闩,挂一把沉甸甸的铜锁。又请人在那堵临巷的矮墙上,插满了锋利的碎瓷片。
做完这些,心里仍觉空落,见天色还不太晚,又去了趟西市,带回一条半大的黄狗。
毛色金黄,眼神温顺却机警,喂了几顿饭后认了主,亲昵地跟在她脚边打转。
风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乖,丧彪。”
心下不由感叹:同样是狗,怎么丧彪就比秦时乖这么多?
待到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她关上那扇加固好的门,落下重闩。丧彪就卧在门廊下,发出叫人安心的呼噜声。
风潇此时方觉,这庞大、陌生、偶尔还有些难以理喻的世界,如今终于有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专供她自己自由呼吸的了。
次日,她睡足了懒觉,才终于推开了门。
也未第一时间去找余止,仍是如那几日在江陵一般,四处街溜子似地闲逛。凡见了人多的地方,总要凑上去看看热闹;生意兴隆的铺子,宁愿排队也要尝尝咸淡。
直到逛了几日,心里有了数,才正好赶在休沐日,前去拜访了余府。
这次倒是戴着帷帽的。日后做掌柜必然要抛头露面,余止又不一定愿意旁人知道酒楼是他的,因此两人从这会儿见面,就得小心着。
余止果然在府里,听下人通报说是齐姑娘来了,立刻叫人带了进来。
风潇被带进了他的书房。
“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递个帖子。”余止随口道。
因为提前递了帖子,你就有至少一天的时间准备;我若突然上门,那之前想准备多久就准备多久,你却是突然面对我的。
“实在等不及了,”风潇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张罗好住处,便迫不及待想前来商量,恐误了开店的时机,一天也等不得。”
余止失笑。是怕误了开店时机,还是急于见到自己或是余越?
他也不戳破:“看来齐姑娘是有些主意了?”
风潇颔首:“只有两样要确认的。”
“一个是店怎么建。能不能开在最繁华的位置,比方说拱辰街?能不能建两层,像一品阁那样的?能建多大?”
“一个是能请到怎样的人手。能请到多大的厨子?有没有在外面有些噱头的?或是手艺过硬也可以。有没有办法请到有点名望的说书先生?或是说得好的也行。”
余止听她一串一串说完了,只回了一句:“不用考虑预算。”
风潇沉默了,不知该怒该喜,一时浑身不得劲儿,一时又浑身舒爽。
许久,她咬牙切齿地接了一句:“那便好。”
“还有一样,既然你愿意帮我和余越牵线,要不干脆把他借给我?正好开店这段时日也忙,多个人手……”
“不可,”余止又是一口回绝,“他得在我能随时找到的地方。”
对上风潇无奈的视线,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难为人了,于是又找补道:“这样,你在我府里的时候,叫他来伺候你。”
“你要怎么开店我不管,却不能一概不知。我现下正好还有别的事要忙,你写一份章程出来,晚上便在府里用饭,等我忙完给我过目。”
“便叫余越为你研墨,晚饭为你布菜。”
风潇思考片刻,答应下来。
自有下人领着她,到了间偏远些的书房,应该是许久没人用过了,里头有股一时活泛不过来的沉寂。
风潇四处打量一番,又粗略扫了眼都有什么书,这才不急不忙地铺开一张白纸。
外头传来轻柔的叩门声,伴随着余越小心翼翼的声音:“齐姑娘,小的来伺候您笔墨。”
“进来吧。”风潇扬声道。
余越一进来,朝风潇行了礼,便不再多言半句,只默默立在一旁,专心磨墨。
墨条在砚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余光却迟迟未看到齐姑娘提笔,余越不由地心生困惑,稍稍掀起点眼皮去看。
便直直撞入齐姑娘的眼里。
她虽是正着坐、面也朝前,视线却毫不遮掩地放在自己脸上。
第32章
余越霎时慌乱, 手一抖,墨条在砚台上打了个滑,蹭出一小道污痕。
睫毛也跟着颤了一颤, 忙又垂下眼帘,只做未曾发觉她的视线。
却听她声音轻飘飘地说:“你装什么呢?”
余越一愣。
风潇实在替她累得慌。
算算时间, 他被余止放在身边折腾也至少有一两年了,便是再嫩的一张皮, 也该在生活的揉搓拍打下变得粗糙耐造。
扛了这么久的屈辱都没有一死了之的人, 能为她这么一丁点撩拨就羞赧脸红?
余越低眉敛目, 神情惶恐:“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风潇不再与他多言, 只招招手, 示意他更靠近些。
余越抿了抿嘴,有些犹豫。
风潇没有强求, 目光转向笔架上陈列的几支笔, 最终拈起一管紫竹狼毫。
左手拢着右袖, 露出一截手腕, 右手执笔在砚中一探, 而后笔锋在墨池边缘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汁, 才悬腕于铺展的宣纸上。
“你靠过来些。”她又说, 目光凝在笔尖。
余越见她已是打算动笔的架势, 叫自己靠过去应当也只是帮着瞧瞧, 方才大约只是想多了。
于是微微倾身,屏住呼吸朝前凑近半分, 低头看她的笔锋。
便见那笔头上一秒还冲着纸, 下一秒却抬起来转了方向,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余越下意识想躲,长久以来被训诫出的本能却如铁箍一般, 将他死死锁住,于是他硬生生抑制住了,强行把自己固定不动,连眼都未曾眨一下。
微硬的狼毫笔尖,点在他右边太阳穴靠下的位置。
力道很轻,只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点上,留下一点凉丝丝的触感,像一片雪花精准落下。
她端详片刻,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地说:“这样好。”
“这样就和他更像了。”
余越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从父亲去世那日起,他所遭受的折辱就没有停止过,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父亲是突然暴毙的,找上门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群人。他们拿出白纸黑字的欠条,说父亲欠了一大笔赌债,说父债子偿,说他若是还不上这笔钱,父亲别想下葬,他也别想完完整整地走出家门。
那笔钱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父亲不下葬可以,他走不出家门不行,死去的父亲一直放在家里,会发臭的。和发臭的父亲呆在一起,他会害怕。
他打小就比哥哥聪明,总能凭机灵劲儿和一张巧嘴躲避将要到来的祸事。然而这次,无论他把话说得多好听,那群人都不肯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直到那个贵公子经过。
其实后来想想,他家住在那样一个偏僻闭塞的镇子上,怎么会有衣着打扮如此尊贵的公子恰好经过呢?
怎么会偏偏看上了自己,说他一看就有过人的天资,要他跟着办事呢?
只要把自己卖给他,就帮他解决这笔欠款。
他说,虽然卖身契在他手里,但他向来礼贤下士,这张纸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保障,他会把好好跟着他干的人当作亲兄弟的。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大概是余越此生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他跟着他走,吃了一顿饭就睡了过去,而后终日昏沉,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能睁开眼,模模糊糊感受到在赶路。
当他完全清醒的时候,面前是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哥哥。
他以为他早就死在了异乡。
哥哥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跪在地上的。
“余越,”哥哥说,“好久不见。”
从那天起,屈辱已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底色。
余止最喜欢在宾客盈门时,差遣他上前奉茶或呈送物件。他顶着那张与当家主人别无二致的脸出现,总能引来满座惊诧与探究的目光,待宾客讶异过后,会露出了然的神情,连声道“竟不知余大人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此时余止便能漫不经心地说出那句,他只是府里一个下人。
他是一个下人,即使顶着与他相同的脸,也永远与他有着天差地别的鸿沟。
他永远不能取代他、成为他,再也不能那样轻易地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再也不能把他推入那样的深渊。
好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就能弥补所有的缺失与痛楚一般。
他以为“你永远与我云泥之别”已是最大的羞辱,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和麻木了。
今日方知,这世上还有更戳人心窝子的话。
“这样就和他更像了。”
原来赝品是比次品更狠毒的诅咒。
一瞬间,余越眼里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阴沉。他飞速垂下眼帘,只当无事发生。
“生气啦?”风潇仍是笑吟吟的。
余越仍然语调平稳,叫人听不出情绪:“没有,我本就是脚下污泥,不配与他放在一处的。能有半分像他,叫姑娘满意,是我有幸。”
掩在袖子下的手却死死掐住了衣料。
“要是能再清瘦一些,大概就更像了。”
余越咬牙不说话。
“这样看来,他的眉毛也比你更淡些。”
风潇却凑得更近,细细端详他的脸,好像要数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他的唇色好像也更浅些。”
她近得叫余越能听见她的呼吸。
她伸出左手,抚在他的脸颊上,而后向后摸到他的耳朵,未做过多停留,便缓慢地向下移。
他本该脸红的。
一个年龄相仿的貌美女子,就这样与他独处一室,一步又一步朝他靠近。他本该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然而她一字一句,重重踩在他脸面上。
如果说余止是把他往地上摔打,齐时就是用足尖抵在他的心口,在上面翩跹起舞,一圈又一圈,天真而残忍。
他已因盯着她衣袖上的某一处太久,而感觉眼前出现了重影。
余越濒临在被踩碎的边缘。
一滴墨水从久悬于空中的笔尖滑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她说:“如果多上这一颗痣、眉毛再淡一些、唇色再浅一些、身形再瘦一些,你是不是就能完全和他一样了?”
“如果你是他,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她的手停在他一侧的脖颈,那里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她细细地抚摸,用指尖一遍一遍勾勒疤痕的形状。
“是因为他吗?”她轻声问。
余越没有回答。
这只抚在疤痕上的手,指尖是微凉的,与他脖颈的温度相接,叫他忍不住想要战栗。
他总在有意识地回避,不愿触碰这里。
余止却很喜欢这道疤,他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落在这一处,余越明白其中的意味,这是他们之间有区别的证明。然而获得这道疤的场面太让他印象深刻,仅仅稍作回忆便忍不住打冷颤。
所以他很少回忆。他不爱往前看。
此时这道疤却被她轻柔又专注地描摹,好像这样就能感知到只属于他的、隐秘的痛楚似的。
他不明白。
她的暗示已昭然若揭,可余越不是傻子。
那日初见,她第一眼见到的是余止,最后一同用了晚饭、约了再见面的也是余止。
他余越不过是在糕点窗口前,同她没说几句便被弃之如敝履的人。
她刚刚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余越不是没有过触动。
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他只经历两种局面,一种是被余止专门拎出来折腾,一种是周围人出于对余止的畏惧,而对他刻意又小心的忽视。
齐时却如山大王打劫一般,不容质疑与抗拒,凭空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她往他旁边一站,便理直气壮地说要陪他排队,哪怕他们此前从不认识。
鬼使神差地,他竟大着胆子假装自己是余止。
直到余止说:“齐姑娘连名字都不愿告诉你。”
原来她姓齐啊。
他以为真的要下一次靠缘分再相见,才能知道她的名字呢。
一股混杂着莫名委屈的热流冲上他的喉头,几乎要冲破他死死咬住的牙关。他几乎想闭上眼,放任自己享受这真实发生的触碰。
哪怕就一瞬。
可是原来她姓齐啊。
原来不是一定要缘分才能左右下一次见面,原来她选择和他没有缘分。
余止才是她选择的缘分。
他猛然向后退开半步,风潇的手顿时滑落,无所依地坠了下去。
“齐姑娘说笑了,”余树死死盯着砚台,“疤痕丑陋,恐污了您的眼。我不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了。”
假的,都是假的,她中意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余止。
那她此时此刻对他几乎以假乱真的温柔算什么?她辛辛苦苦跑来做出这样假惺惺的姿态图什么?
“我不是什么齐姑娘。”风潇却平静地开了口。
余越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神,闻言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于是毫无反应。
“我不叫齐时。”风潇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她的声音如此低,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余越好像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她的眼里全是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从一品阁前见到她开始,她整个人总是戏谑的、轻盈的,余越第一次见到她这样郑重其事的面色。
风潇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过来些。
余越再一次犹豫,这次风潇却没有罢休,亦没有主动靠近。她只静静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余越,无声地继续等待。
余越觉得自己被控制了,否则怎么会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前倾?
风潇待他靠近了,才凑近到他耳边,嘴唇离他的耳朵只有三四寸的距离。
余越克制住了下意识的躲避。
他的耳朵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
“我叫风潇,”他听到她说,“这里只有你知道。”
第33章
余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诸如为什么要用假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他、余止知道会怎么样……
最后只定格在一句,那天的余止其实也没得到她的名字。
不仅是也没得到,准确来说, 他得到的是个假名字。而自己虽然一无所获,但至少听到的是真话。
至少她没有骗过自己。
而今时今日,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名的人。
风潇,风潇。
他在唇齿间反复咀嚼, 只觉这两个字的音韵有说不出的美妙。
风潇趁他怔愣的片刻, 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气流极轻、极缓, 像羽毛拂过, 余越耳朵一痒, 半边身子颤栗。
于是忙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风潇扑哧一笑:“逗你玩呢。”
而后坐了回去, 把笔也放回笔架, 手肘放在桌上, 托着腮帮子看他。
余越无法再装作看不见, 却也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这样的注视, 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怎么又坐下了?”前半句说出口, 犹豫着停顿一瞬, 才跟了一句, “风姑娘。”
风潇竟生出一种许久不曾听到旧称呼的亲切感。
“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目不转睛, “能坐着为什么要站着?你也坐,别拘着。”
“你不是要写个章程出来给他看吗?怎么不继续写了?”
风潇心里一动。
她与余止说好先自去把章程写了, 他才派人去唤了余越过来。派去传话的人之前一直在外头, 没听见她与余止在里头的对话,余越按理说只知道要伺候笔墨,怎么连她要做什么都知道?
果然没有那么被动。风潇暗忖。
她面上不动声色, 只神态轻松道:“有什么好写的?”
“他只说今晚忙完给他过目,那便是晚上能看到结果就够了。几句话能与他说明白的事,有什么写下来的必要?”
风潇懒懒地托着下巴。
余越仍有些担忧:“多少打个草稿,心里也更有底气,便不至于一时紧张、乱了分寸。”
“我不是那种说几句话还需要打草稿的人,”风潇浑不在意,“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她把手心摊开,又翻过去手背朝上,来回翻了几下,像蝴蝶在他面前飞。
透过她翩飞的指尖,余越能看见风潇此时面上的表情,她志得意满,她得意洋洋。
他的问题似乎恰好问到了她的自得之处,于是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意气风发的快活劲儿。
余越本想为她生动的手势笑一下的,却被这样的神情迷了眼。
她的轻盈和明艳,好像他这辈子都不可触及之物。
风潇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愣神,自顾自地问:“你想和我出去逛逛吗?”
余越回神,才发觉她问了个多匪夷所思的问题。
“怎么可能呢?”他摇头苦笑。
风潇却皱起眉头:“不许说可不可能,你只说想不想。”
“平日里他让你出去吗?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都知道吗?我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到京城,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好玩,若是第一次游玩这里,就是你陪我一起就好了。”
“今天的太阳这样好,天气都没那么冷了,又没有什么风,是最适合出去逛街的日子。光是在路上走,晒晒太阳吹吹风,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你呢?你想吗?”
余越强行止住了说“不可能”的念头。
他们都知道不可能。
余止留他顶着同样的一张脸,是为了羞辱他而非给他机会的,有过幼时的经历,余止只会加倍恐惧和警惕,断不会让他同风潇一起出门。
可是她说,不要说可不可能,只要说想不想。
想不想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走在街道上呢?想不想买一笼刚蒸好的包子,站在小摊边就吹着气开始吃呢?想不想和第一次到京城的她出游,一起新奇地指着拱辰街上新开的店呢?
“想,”他低声说,“怎么会不想。”
风潇不说话了,不知在沉思什么。许久,她轻声开口:“你等着。”
“别开这种玩笑了,”余越心下不安,忙阻拦道,“也别做无谓的尝试,别给你、给我找麻烦。”
“我知道,”风潇安抚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她不再提起这茬,重又去拿笔,另一只手去扯余越的袖口。
三番四次,余越已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拉扯和触碰,放任她把自己的衣袖连同手腕一并扯了过去。
她又把他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皓腕,苍白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骨节清晰地凸起。
风潇没忍住,顺手摸了一把。并在余越感知到后惊诧望向她的同时,摆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神情。
余越疑心是自己想多了,风姑娘大概只是不小心碰到。
风潇极力控制好悬着的笔尖,仍画得歪歪扭扭,在他腕骨更靠里一点的位置,留下一只丑得出奇的小王八。
余越眼看着她落笔,因其一贯胸有成竹的模样,而好奇地观赏会画出什么东西。
第一笔下去,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待龟壳基本成型,他已意识到这其中出现了某种误会,并怀疑风姑娘不打草稿,可能是写的字不太方便见人的缘故。
风潇没太用过毛笔,控笔极不熟练,写字时还好些,作画就很不堪入目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大言不惭地把余越的手举起来,展示给他看:“这是我为你留的印记,旁人都没有。”
“哪怕你多了一颗痣、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他腕上也永远不会有这样一只小王八。”
余越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
墨水不太好洗,但花点功夫也不是洗不掉,因此他才没有挣扎,放任风潇在上面涂画。
然而如今,他却有些惋惜,墨水能洗掉也就意味着不易留存,即使一直不碰水,也会慢慢自己磨灭。
于是他只好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描绘形状,以期墨水痕迹完全消失后,还能凭记忆复原。
并努力说服自己这就是乌龟。
就算不太像,就算有点丑,也是只小小的、很可爱的乌龟。
……
余止忙完手头的事,匆匆赶来时,风潇已用过晚饭了。
余越立在一旁,余止想了想,没有遣他退下。
“纸呢?”他看着风潇空空如也的手,不由发问。
“没那么复杂,”风潇信誓旦旦,“别的地方都与寻常酒楼经营无异,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要专门与你商量商量。”
“既然不用考虑预算,那自然要建两层,仿一品阁那样的建法就很好。只是它家是糕点名声在外,才在一楼专开了买糕点的窗口,我们就不开了,改成在正中间的位置,设一说书先生的台子。”
“一楼与二楼的经营,各有各的法子。”
“一楼的散座,重在聚人气、养熟客,因此薄利多销就是了。前期要多投入些,做两件事。”
“一是荐宾有礼,若熟客引荐新客登门,且新客消费满额,则熟客下次来时可获赠任意一道招牌,新客这次便可获赠一道时令小菜或一壶佳酿。”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客带客便如滚雪球一般,不费一文宣传,便能宾客盈门。”
余止挑一挑眉,因方才处理琐事而有些疲惫的眸子重又亮堂起来。
“二是积竹签,每位客人消费一次,皆可累积一支竹签,积满五支、十支、二十支,各能换一道不同价位的菜肴。荐宾是为了带新客,这便是为了培养熟客。”
风潇眼见面前余止的目光越来越认真、眉目越来越舒展,却没有半分停下来听他反应的打算。
观众的反应只会叫她越来越兴奋。
“而二楼的雅间又有所不同,重在显身份,才能笼得住更尊贵的客人。是以不仅不能有折扣,反而要更贵。”
“钱也不能叫人平白多花,是花在两件事情上头。”
“一是定制,若有贵客预订,便要提前与人家府里的管事详谈,据其宴请的目的、宾客口味和预算,结合当日新鲜、贵重的食材,设计出一份仅限此次使用的菜单。如此既显心思,更是体面。”
“二是尝鲜,比方说每月朔望,便推出几道限量的时令菜式,春日取嫩笋,秋日做肥蟹。只供二楼,过时不候,不得预订,却会专程去邀熟客、贵客。如此一来,这头一口鲜便成了身价不凡的象征。”
“不过这样一来,初期的成本也是要上去的,端看您有没有这个财力和心劲儿了。”
余止的财力当然是有的,风潇自然也明白。
果然,本就对这些法子有兴趣,再被这样一激,余止唯有一句“这都不成问题”。
风潇是一口气说完的,没有卖关子,也没有磕绊分毫。这一长串下来,终于端起茶杯,猛猛灌了几口。
余止眼看着她又回复到自在散漫的姿态,一时不能把她与方才的样子联系起来。
当她被人看着、大讲特讲脑子里那些东西时,周围的光线就不是公正无私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了,它们会从四面八方朝她奔去,尽数汇聚在她身上。
于是她就会比任何灯笼、烛光或是火折子都更明亮。
今日如此,在江陵她与那徐记老板说话时亦是如此。
余止如此想,默默立在一旁的余越亦是如此想。
风潇说到激动处她会不自觉地抬手,配合着做出些手势,或是无意义地挥舞。
那双手便在他面前渐渐与两三个时辰前翻飞的手重合,手心朝上又翻转向下,她眉飞色舞地说,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第34章
酒楼的事敲定下来, 风潇仍没有告辞的意思。
稍体面些的人家,断没有主动送客的道理,因此理应是客人告退。余止见风潇正事说完了, 却仍牢牢端坐在椅子上喝茶,便知应当是还有事要说。
然而有什么事是现在说不得的?这里就是他的府邸, 在场不过他与她二人和几个下人
余越?
余止皱了皱眉头:“你们都下去吧。”
其余下人自然应声退下,余越一咬牙, 也只得跟着出去了。
“齐姑娘还有什么事?”余止这才悠悠开口。
风潇满意于他的识趣, 于是状态更投入, 面上的欣喜满得要溢出来:“多谢余公子仗义相助!余越他好像对我也并不排斥呢!”
余止神色一僵。
“他一直很认真地替我磨墨, 偶尔又暗暗偷瞄我一眼, 我都注意到了。”风潇恍若未觉,犹自絮絮叨叨。
“多亏了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们如今已相熟许多了!照这样下去, 他应当很快就明白我的心意了”
“只是总这样叨扰你, 也不是个办法, 能否下次叫他陪我出去, 你让人跟着就是了——”
“不可能, ”余止打断了她, 声音冷若冰霜, “想都不要想。”
风潇面上的欣喜凝固住了, 转而浮上一丝困惑,而后越来越多。
“余公子, ”她的声音已掺杂了几分委屈, “他这辈子都只能活在你的眼前吗?”
“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或恩怨,我并不敢多问,可是哪怕是寻常府里的下人, 也是能出得了门的。”
“若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叫他跟个正常人一样,能出门、能有休息、能单独与我相处,那你同意帮我牵线搭桥、让我和他相处,又是图什么呢?”
图什么呢?
余止有些不忍心回答她。
她此刻话里的委屈太过明显,以至于带了些质问的味道。也许他理应怒斥一句“谁给你的胆子质问我”,可面对她紧蹙的眉头和隐隐泛了点泪光的眼,他有些说不出口。
她又不是余越。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只是不小心闯入了他们兄弟之间,单纯地、不知设防地表现出了对他的爱慕,又不小心叫他意识到了,她打算拿余越做自己的替身。
被自己吸引是她的错吗?爱而不得是她的错吗?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是他为了给余越希望再让他绝望,是他为了叫余越动情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赝品,是他为了这新奇的、此前未曾设想过的有趣玩法,而把她牵扯进来。
余越固然该死,伤害他的感情多少遍都没有关系,可是用另一个人的感情去伤害他,那个人又何其无辜呢?
“如果连一同出门都做不到,我们真的会有下一步吗?真的会有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吗?”
风潇等不到回答,于是继续追问,好像已经带了点哭腔。
余止只能沉默。
要他怎么回答?
直言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给她找下一步,因为他从未设想过会有下一步吗?告诉她一切都会停止在余越相信甚至沦陷的那一刻,因为那就是她真正的心思被揭露出来的时候吗?
余止有些后悔了。
他有点不明白当时的自己,就算是为了惩罚余越,就算幻梦破碎时能欣赏到他的崩溃和狼狈,可是在梦里的时候,他短暂却实打实地拥有了她。
哪怕只是一场美梦、一个诱饵,余越也配不上齐时这样的女子。
她方才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醉醺醺地红了脸的模样,她在灯笼的暖橘色光里指着自己眼睛的模样,逐渐盖过了此时有些不解、有些委屈、还有些愤懑的模样,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哪怕只是一时的,齐时这样的女子也不该是余越的一时。
她该是他余止的一时。
他突然想明白了。
杂乱的心绪、莫名烦躁的情绪都有了原因和出口——余越不配拥有这样哪怕片刻的美好,齐时应该属于余止。
其实门第差距太大,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问题。齐时自觉身份低微、配不上自己,可对他余止而言,得他心意的女人就是配进余府的。
左不过不给她正妻的身份就是了,他也二十多的人了,向来廉洁奉公、不近女色,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如今纳个妾室罢了,便是身份低了些、复杂些,又有谁敢说不?
唯一的问题是,即使心里恋慕的是自己,她终究表面上与余越有过一段情缘。
她会对他也说一些直白又大胆的话吗?
她会也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吗?
心里像被塞了烂泥团,总觉得无法接受她有过这样的经历。余止的思绪重又陷入了一团乱麻。
“余公子。”风潇见他久久不说话,亦不再追问,只自己默默低头许久,再抬起头时,方才的情绪已收敛起来。
唯有微微泛红的眼角,昭示着她并非毫无波澜。
余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
“既然您其实并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她神色黯然。
“我以后不会再要求见他了。”
余止一瞬间有种冲动,想要就此应下来,然后终止这荒诞的一切。
那样就不会有他担心的种种,齐时就不会和余越发生什么,她会被及时揪回正确的轨道,而后与他……
可是他不甘心。
明明都走到这一步了,余越的崩溃好像触手可得,叫他就此放弃,实在遗憾。
没有了她,他上哪去找如此合适的、恰好有此想法的人,给余越这样一记重击呢?
你以后还会遇见更美好的姑娘,与你门第相当,从未对别人起心动念。他安慰自己。
“你可以带他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我会让人牢牢盯着,别做什么不该做的。”
风潇凄凄一笑。
明明是得偿所愿,她却没有什么惊喜的样子。
她没有喜不自胜地道谢,也没有终于说服了余止的大松一口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余止,好像要把他看穿了。
余止便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没来由地不敢看她。
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说话。
她说:“还有一事,说完这个我就走了。”
她又把手伸进怀里,从中摸出个小盒子。举在余止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霎时满室生辉。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颗夜明珠,足有鸽子卵大小。
余止自然识货,一眼看出价值少说也要千两银子。
“我没有什么钱,”风潇语气有些落寞地开口,“不像你一般,能随口就买下珠宝阁里所有看过的东西。”
“可也不代表,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一整架马车的珠宝。”
余止下意识就要反驳,那一马车的珠宝对她来说可能是天价,对自己来说却不过是指间漏出的些许沙金。
然而风潇自己往下说,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我知道那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我而言却太沉重,那比我自己压箱底的宝物还要贵重许多,我本不该收的。”
“可是只有收了,我才有了入股你的酒楼的本钱。我不想和余越、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只是你手下一个随时待命的无名小卒,我想和你合作、和你一起做起来点什么,我想像今天一样可以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可以同你讲我的所有设想。”
余止几乎不敢直视她如今几乎是逼人的眼睛。
“我不是那种不懂礼数、不知好歹的人。我家底虽浅,却也要回你的礼。”
风潇拉起余止的衣袖,把装着夜明珠的盒子轻轻放在他手上。余止一时忘了叱责她对自己动手动脚,配合地任她拉扯。
“这是我压箱底的宝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本是母亲留给我的,叫我日后作嫁妆,不过我想着,也许我不会嫁人了。”
风潇这句话说得格外真挚,在这个鬼地方,嫁人是真嫁不得。
余止自然也感受到了她毫不作伪的严肃认真,于是心头更觉堵塞。他当然明白她为何不嫁人,心爱之人遥不可及,除却终身不嫁,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女人实在太死脑筋。
“拜托你收下吧,这会叫我心里好受一些。也别嫌弃它不够大、不够亮,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大、更明亮、更值钱的夜明珠,可这已是我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东西。”
“我别无其它了。”明明只是在陈述事实,她却情不自禁地语带哽咽。
余止只觉心头也涌上同她一样的酸楚苦涩,一时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人让他对不住。
幼时那些遭遇,自然是父亲的愚蠢、凶狠和余越的阴险所致;在官场厮杀打拼,他也没少踩着别人往上爬,然而那些人也全无善类,他不踩他们就要被他们踩;政敌更是给他使了无数绊子,招招欲置他于死地,如何反击都不为过;大理寺提审的那些犯人,多少都背了些罪孽在身上,受什么样的酷刑都是应得的
他自觉从未愧对过任何人,直到此时此刻。
他的确有更大、更亮的夜明珠,压在库房里,从来懒得看一眼。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的眸子,比任何一颗夜明珠都要明亮。
她的真心也比任何一颗夜明珠的光都更澄澈。
面对眼前这样一个人,他终于有了为自己的污秽所不齿的心情。
其实就算她与余越接触过,只要仍有一颗明净的心,就不算什么遭人染指吧?
是他对不住她的真心。
等此事告成,等余越受到了应有的打击,他就把她接进府里,给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会得到回报的。余止下定决心。
第35章
送出夜明珠后, 风潇未曾再登门余府。
余止派了个管事同她一起敲定酒楼前期的建造事宜,管事姓郑,风潇的身份不是余府的仆人, 却也不是郑管事的主子,又是要常打交道的, 她便干脆叫他老郑。
老郑有家室,又主要帮余止打理外头的田产铺子一类, 因此不住府里, 在外头有自己的房子。风潇便只同老郑联系, 有事便去老郑家寻他, 若是不在家, 就拜托他娘子捎话,约定何时见面。
余止等了又等, 不见她再来余府;余越等了又等, 不见余止再唤自己去见她。
双胞胎兄弟心有灵犀地抓心挠肺。
余止便问郑管事酒楼的事如何了, 打算顺势请齐姑娘再来一趟。一问才知, 两人已把拱辰街上可供租赁的铺位全看了一遍。
郑管事恭恭敬敬地把最后抉出的位置呈给余止看, 请他过目同意了, 才好去谈价钱。
余止深吸一口气。
位置是好位置, 正好还是个两层的小楼, 一切都很合适, 他也没理由再叫齐时过来。谈价钱、租铺子时,连余府的郑管事都是不方便出面的, 恐怕还要齐时自己前去, 更别说他了。
竟不知何时才能再名正言顺地见她了。
风潇却怡然自得,对自己选铺位的眼光很满意,待老郑那边得了余止的准信, 便择了个吉日,托牙人请了铺子的主人出来,当面商议价钱。
最终敲定在七千五百两,拟好了合同,约定了午后一次性送过去,剩下的便只需交给老郑了。
位置找好了,虽已有两层小楼的架构,里头却都还得重建。前厅、后厨、后勤、仓储,各有各的空间。说书先生的台子、雅间的大小分隔,也都要她拿主意。
风潇读大学时虽是学商的,然而那点东西哪里够用?画供需曲线、算借贷相等,期末周临时抱佛脚背下来一个又一个效应,到了真要开一家店时,全不好使。
于是请了个在别的酒楼干了几十年、刚歇班回去享清福不久的老堂倌,处处帮忙相看提点着;每一步再仔细问了请来施工的工头和老师傅,才敢敲定主意。
她年纪看着轻,有些岁数的长辈本就愿意帮一把,说话又好听,很有虚心请教的态度,加上不吝于出钱,于是几人都乐意搭把手。
磕磕绊绊,却也算顺利地一点点建了起来。
这边清闲些、不用盯着的时候,风潇又开始着手找厨子。
寻常酒楼的厨子,其实是不用费这样大工夫的,因来光顾的主要是图个歇脚的地方喝两口酒,下酒的菜爽口便够了,再好吃也不过锦上添花。
然而风潇还打算做二楼的生意,就得请足够堆得起口碑的好厨子。须有几个手艺上乘的,再有一个名声在外的主厨镇场子。
前者并不难,她只管开出了价码,自有人来应聘。风潇口味不挑剔,清淡的、酸甜的、辣的都能吃,于是叫他们分别做几道拿手菜,自己亲自尝。
来的人不少,菜式也多,她就是一日三顿也吃不完。于是每道菜分作两份,一份打包在一起,趁热给周大娘送过去。
周大娘无关余止余越那些破事,与她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却愿意花时间陪她看房子,刚住下那几天还总拿东西来给她添置,风潇明白人家对自己好,也就愿意常来往。
她是她在京城唯一承认的“自己人”。
另一份自己吃,每一份扒拉几口就饱了,剩的用清水涮了,便全是丧彪的。
丧彪不明原因,但丧彪狂喜。
几天下来,敲定下来四个厨子,两个在楼下掌勺,两个在楼上帮衬。
然而在权贵圈里有名头的主厨,就不是风潇能轻易知道和请来的了。
她去寻了老郑,同他交代了要求,托他去报与余止,叫他把这事办了。
老郑却犹犹豫豫,推说总不能什么事都通过自己传话。
“主子已念了好几次,说一直不见你亲自去和他说这些天的进展,光靠我传话,什么都说不清楚”
老郑自然是能把话说得很清楚的。
风潇于是明白了。
她又一次登上了余府的大门。
今日不休沐,余止却仍恰巧在府中,风潇没用等多久,就被请了进去。仍是上次那个屋子,余止过了会儿才来。
“手头的事太多,一时没能忙得过来,”他似有歉意,“叫你多等了会儿。”
“不妨事,”风潇摆摆手,直奔正题,“我需要一个在你们圈子里很有名望的厨子,能拿名字当招牌的那种。”
余止没有犹豫:“可以,我今日就找人去办。”
“再有便是,一楼那些吸引人来的东西,都能直接摆在店门口展示出来,走过路过都能看见;二楼的噱头却不能摆在大街上等着人看,得找个办法叫人知道。你们这些权贵都是从什么渠道听说那些好店的?”
余止回忆片刻,发觉他们这些人传递这方面消息的渠道,其实很单一滞涩。
拿他来说,一般是赴别人的宴请到哪家店,觉得不错,之后自己需要设宴时便也去那一家。
也不是没有平日里独自去吃的小店,都是听下人无意间说的,应是平头百姓口口相传的吃食,诸如老徐记一类。
齐时的二楼,要做的显然不是那种。
酒楼需要有个贵人尝试第一次,打开那道口子,才有机会传到这个圈子。然而这个人却不能是他,明面上,酒楼前期不能和他有什么牵扯,省得叫人揣测出是他的产业。
余止沉默了许久,终于择定了人选。
“你不必担忧此事,”他似是已成竹在胸,“酒楼开业时,自会有贵人前去。”
风潇便不再纠结,只把近些日子的开销与往后大致的预算同他知会了。
这些银子走的都是余止的账,待正式开始营业了,便能算出截止至那时拢共投入了多少,也就能算出风潇在其中出的三千五百两本钱,占到多少比例。
风潇的一应事宜报完了,余止又交代:“你留出四五个伙计的位置,楼上楼下都要有,负责的地方也分散均匀些,我要安排我的人。”
“他们也照常做酒楼里的活计,平日里都听你指挥调度,不会耽误正常经营。我另派一人去管他们暗地里做的事,你不必多管。”
风潇心里有数,一句也不多问。
正事聊完了,余止虽手头还有事,却莫名不愿就此让她走了。他不情愿主动喊她来,更不可能亲自去找她,下一次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况且日后酒楼经营起来,她就是放在明面上的话事人,更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余府。
他绞尽脑汁打算再寻个什么话头,风潇却已先开了口:“上次说的带余越出府那回事不知今日方便吗?”
余止有点后悔地想,就该刚刚一说完就赶客的。
他劝自己再忍一忍,进展快些是好事,尽快把这桩事了了,才好把齐时放回正轨。
“可以,”他咬着后槽牙道,“就说是你今日要采购什么东西,需他陪同帮衬,让他戴着面罩、遮好面容,我会让人跟着你们。”
风潇却摇摇头:“那未免目的性太强了。你平时不让他出府,如今竟愿意为这么点小事就放任他出去,就差把撮合我俩写在脸上了。”
“他不会喜欢这样被人安排和操控的感情,只会适得其反的。我们需要更顺其自然的接触。”
忍住,忍住。余越极力压制听见这些话时心头的烦闷。
他又不是没有忍辱负重过。
“照你这么说,还要怎么办?”他几乎是冷笑着说。
风潇恍若未觉:“你出门,假装不在府里,我偷偷带他出去,你让人暗中跟着。”
“只一样,你可别又把我们捉回来,罚他偷偷出府的事。日后你继续牢牢看着他就是了,这次就劳烦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就这一次。”
余止目瞪口呆:“你当我余府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们想溜就能溜出去的?”
“就看您愿不愿意放水了。”风潇眼巴巴地看着他。
“左右只有我们两人待着,旁边没有别人看着,府里的主人又出去了,还能找不到机会偷溜吗?”
“左右只有我们两人待着,旁边没有别人看着,府里的主人又出去了,还能找不到机会偷溜吗?”
余越疑心自己太久没见风潇,大白天睡着做梦了。
他只当上次是句玩笑话,她却真要带他出去。
余越有千万个反驳的理由。
“我们出不去的,门口有门房一直看着。”
“我又没说走正门,”风潇信誓旦旦,“我都打量好了,就在这个院子后头,就是一堵挺矮的墙,偏巧还挨着一颗歪脖子树。”
“咱们只需顺着那棵树爬上去,跃到墙头上,便能翻墙到外头。动静小些,神不知鬼不觉的。”
“那要怎么回来呢?”
“找个梯子就爬进来了,到时候我找个相熟的人,在外头把梯子一撤,谁能发现得了我们?”
“他若是提前回来了,寻你时发现你不在呢?”
“我可听见了,他下午是要去见那什么王大人,而后与人家一同宴请李大人,要过了晚膳的点才回来呢。一个下午的时间,还不够咱们往返吗?”
风潇一个又一个答了,像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然而余越其实还有最后一道问题,始终没能问出口。
一旦被发现了,风潇好歹是府上的客人,余止不至于拿她怎么样,可是会怎么罚他呢?
余越看着风潇兴致勃勃的样子,迟迟无法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说,酒楼的前期工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来余府了。
这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大概一直见不到她了。
余止的鞭子落在身上很疼,可是他挨了上百遍,难道还没有习惯吗?余止固然会叫他饱受皮肉之苦,言语上自然也会不吝恶毒之辞,可是他不早已麻木了吗?
反正他又不会要了他的命。
他要把自己这条命好好留着、好好作践、好好折磨,绝不会容许他轻易解脱的。
所以……反正不危及这条烂命,旁的手段他又不是没受过……
其实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再不济,大不了先去看看她说的地方可不可行,不行就回来。
不是每一天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没有了她,不会再有人神色盎然地对他说,我们去看看外面的天吧。
今日的阳光也很好。
就算有被灼伤的风险,就算往后还是要回到没有阳光的小屋子,可这毕竟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仅此一次的艳阳天。
第36章
余越跟着风潇, 鬼鬼祟祟地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果见上有一粗壮的枝桠,朝靠墙一侧倾斜,其所能承受一人重量的最远处, 与墙头距离不过一尺半许。
余越还在犹豫,风潇已挽起袖子, 上手去摸那树干。干燥、粗糙,摩擦力极佳, 适合攀爬。
“你先还是我先?”她扭头问余越。
余越有些怯, 但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 自然不能扫兴:“我先上去探探吧。”
风潇没有阻拦, 只反复交代了手和脚怎么找着力点, 余越听着反而更紧张,怕再听下去就要露怯, 于是连声说自己知道了, 便也挽起了衣袖。
深吸一口气, 就要上前抱住树干。风潇忙拽住他:“急什么?”
边说着, 边把他长衫前襟撩了起来。
余越霎时面红耳赤:“你这是做什么?”
边猛地后退一大步, 将她的手往外推。
风潇不明所以地看他:“你这是叫什么?当心别被人发现了。”
余越忙捂嘴, 趁他分神这一瞬间, 风潇眼疾手快, 又一次撩起他的前襟, 胡乱塞进了腰带里。
余越愣住,这才反应过来。
爬树讲究一个灵活, 衣摆确实累赘。
然而因她刚刚那一下, 此时被撩起了前襟的他并不适宜见人。余越忙奔到树前,背对风潇,作势就要抬腿。
风潇善良地当作没有看见。
余越抱着粗壮的树干, 双脚竭力蹬踏,才发觉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每一次向上挪动都伴随着一阵摇晃,再落下几片挂在树上还未掉落完全的叶子。
怕一个失足掉下去,也怕突然有人经过看见,于是更心跳如擂鼓,大气也不敢喘。
树干粗糙,会因摩擦而更好攀爬,却也会磨得手心生疼,虽不至于破皮,但也红了一片。
风潇把他笨拙的动作和显而易见的恐慌神情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数:他不会武。
好不容易到了临墙的那条枝桠,余越已觉耗尽了所有力气。抬眼看去,在下头看着只有一尺多的距离,如今却因离地面太远,而显得格外危险。
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实在是个很安静的午后,以至于那零星几片叶子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闭上眼后,听觉变得更敏锐,他恍惚间能听见远处的叫卖声。
余府四周都是同样尊贵的人家,高门大院,街道宽而冷清,离这里最近的热闹点的地方,也有两条街的距离,他怎么会听见小贩的叫卖声呢?
大概是记忆里的叫卖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和哥哥手牵手去买糖吃的时候。
和一道很小的呼声。
像风潇的声音,但因为用的是气声,所以有些陌生,他不能肯定。
余越于是睁开眼,朝底下看去。
他看见风潇的嘴确实在动,那么这道气声便是她发出的无疑了。
大约是怕惊扰到别人被发现,她的声音放得很轻,面色却很焦急,为自己不能大声呼喊而不满,因此眉头紧皱着。
她说:“跳呀,余越,快跳呀!”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一缕发丝不听话地跑了出来,在颊边摆出柔和的弧度,因阳光穿过,而被染成近乎透明的蜜色。
光总是这样,对她毫无保留,极尽偏宠。
她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停在原地,不向前丈量距离、跳到墙头就算了,还低下头来看自己。
于是不住地催促,叫他快跳,气声几乎快要凝实成真声。
余越不再犹豫,转头瞄好位置,一跃到了墙头。
他耳朵里只有凌空一瞬的风声,和风潇似有若无的呼喊。
而后脚底下已是坚实的砖石。
尽管也只有窄窄一道,尽管也不足以支撑他随意乱晃,可是与颤颤巍巍的树枝比起来,已叫人无比安心。
他往前看,见外面的街道就在眼前,只需向下一跃,便是久违的自由。
往后看,风潇已整理好衣裳,毫不犹豫地往树上爬。
她体重更轻、身子更柔软,因此更灵活,且看起来比他经验丰富,三两下就攀上了枝桠尽头。
稳了稳身形,便打算跳过去。
余越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接她。
风潇失笑:“想什么呢?给我腾位置啊。”
余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立在墙头,无法像在地面一般接住旁人,于是讪讪地朝旁边让了让。
风潇甩了圈手臂,便纵身跃了过来,半蹲着用手撑住墙头,稳稳立在原地。
她同他一起望着下面的街道,声音带着笑意:“不算高吧?不会还像方才一样不敢跳吧?”
余越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先别动,而后双手在墙头一撑,身子顺势向下一跃。
落地时因膝盖弯曲,卸去了下坠的力道,只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便稳稳地站住了。
他扭头朝着风潇,展开了双臂。
“这次总能接得住你了吧?”他仰头,露出此前几乎从未有过的笑。
余越的情绪向来是很收敛的,喜怒皆只是稍稍牵动面上的肌肉。兄弟俩在这方面很像,只是余止是出于不屑于多做表情,余越却是因显而易见的恐惧。
从这一道墙翻过去,他像是真正活了过来,面上甚至能出现玩闹时才会有的神情。
风潇于是也展颜一笑。
她跳下来的力道比他想得要沉一些。在臂弯承接住她身体的刹那,余越止不住地后退了小半步,下意识地把她抱得更紧。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衣衫下的骨骼,他听见她清浅的呼吸,他闻见她发间的皂香,他的怀里有了温度。
风潇迅速抽身离开了。
怀中倏地空荡下来,温度转瞬即逝,因方才短暂的停留,而显得深秋的天气更凉。
“走了!”风潇没有理会他的愣神,抓着他的衣袖,便昂首阔步地朝前走去。
“还得先去给你买一顶帷帽,”她絮絮叨叨,“否则这张脸走在路上,万一叫人认出来了,当作余止上来打招呼,可就全完蛋了。”
余越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刚刚雀跃起的心情霎时沉下去一半。
原来他其实没有逃出来。
余止的阴影还牢牢笼罩在他头上。
风潇攥着他的衣袖,径自找到了最近的一家杂货铺,买了顶普通样式的帷帽,往他头上一戴。
余越没有挣扎,只闷闷问了一句:“这倒是个好办法,你是怎么想到的?”
风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一个朋友戴过。”
余越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朋友?”
“已经去世了,”风潇神情惋惜,“他走的时候,年纪还很轻。”
余越自觉失礼,忙止住了话头,在心中暗悔。
风潇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扯着他继续往前走,左拐右拐,拐进了猫儿胡同。
猫儿胡同是个随和的去处,没有拱辰街那般车马喧阂、绫罗往来的气派,甚至有些脏乱,然而烟火气却旺得多。
街道不算宽,两旁店铺的幌子挤挤挨挨,布幌子边角都有些发白。
空气里的味道也很拥挤。新出笼的炊饼、食摊上的猪骨汤、摆在外头晾晒的咸菜干,全往人鼻子里乱钻。
余越听到卖货郎拖着长音的吆喝:“针头线脑——胭脂花粉——”
他疑心方才在墙头上听到的,就是这声动静。
街边有卖绒花的妇人,眼尖地瞧见风潇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身后又牵了个男人,脸上忙堆起笑往上迎。
“这位公子,瞧您娘子生得多娇俏,我们这海棠花正配……”
话说一半,才意识到风潇身后跟着的人带着帷帽,语气便犹豫起来,手中做工精巧的粉色海棠绢花也停在了半空中。
“公子好雅兴,出门竟还戴着帷帽……”
她在各处街道卖绒花,反应速度非旁人能及,眨眼就想出了说辞:“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为了陪娘子出来逛街,专程把面蒙上了吧?”
她知道,皇宫里最得宠爱的娘娘,是会求皇上假扮成平民夫妻,一道出门游玩的。
反正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她可没少看。
这一对儿就算不是皇上和娘娘,多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把这两位哄好了,他们会把她所有绒花都买下来的。
反正话本子里是这么说的。
“哎哟喂,像您这样宠自家夫人的爷们儿,平日里哪能见得到?当真是伉俪情深!”
又转向风潇:“夫人好福气!我就说您这样天仙一般的人,可不得享尽好日子吗”
余越心上有两道情绪在打架。
一时为那妇人称他们为夫妻而悸动,尤其是听她说了这样许多,风潇仍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余越的心跳便越来越快。
又想多享受一会儿这偷来的滋味,又恐风潇突然甩开他的衣袖说是误会,于是高兴也高兴个半截,害怕也害怕个半截,一颗心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一时又为那妇人的猜测而心头苦涩。他这张脸不能见人,确实是因为达官贵人的身份,然而却不是他的,是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
即使溜到了外头,即使跟着风潇偷得了这一刻的自由与安宁,余止的枷锁仍拴在他的脖子上。
“您误会了。”他听到风潇说。
来了。
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
余越透过帷帽的白纱,隐隐能看见风潇的轮廓。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暗自祈求她说慢一些。
“我夫君要戴帷帽,倒不是有什么贵重不可见人的身份。”风潇语调轻佻,很随和地与那妇人调笑。
“而是他这张脸生得太过美貌,每每陪我出门,我都担心他叫别人看了去。”
“既然成了我的人,再美的容貌也自然只有我能看,若不用轻纱遮着,岂不便宜了旁人?”
第37章
直到找来梯子、翻回余府、央了人把梯子撤走, 直到有惊无险地等到余止回来、与风潇见了面、风潇告辞回去,余越还是感觉没有站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站在云端,或是站在那堵细细窄窄的院墙上, 或是颤颤巍巍、上下摇晃的枝桠上。
总之轻飘飘地不着地。
他不确定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会终其一生被余止折磨, 还是会变得更好、逃脱出去,或者变得更糟、失去更多。但他确信, 今日已是他人生中最亮堂的一天。
他们去茶馆听说书, 听了开国皇帝与相识于微末的皇后的故事, 不知其中有几成真, 可是台下的人都情愿相信。
他自然也愿意相信, 毕竟如此应景。
他们去卖熟食的铺子,风潇说她要尝尝这家的味道, 因为之前都是在自己家附近那家铺子买的, 所以想知道其他地方的会不会更好吃。
铺子的老板热情地邀他们试吃, 风潇让他试了一块鸭脖, 问他咸淡如何。
“挺好的, 很入味, ”他细细品味, “可能稍微咸了点, 但咸一点好吃。”
风潇于是遗憾地摇摇头:“太咸了不行, 丧彪吃不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忙问她丧彪是谁。
风潇说, 是她家那条大黄狗。
好吧, 原来他是替狗试吃的。
余越总觉得,在余止的搓磨下,自己已经对自尊没有概念了, 否则怎么会替狗试吃,都如此乐在其中呢?
他们去卖糖炒栗子的铺子,那是风潇闻着味儿找到的。离那里还有百余步的距离,她便开始翕动鼻子,然后坚称这附近一定有糖炒栗子,而今天她必须找到它。
她说,如今的季节,就是该吃糖炒栗子的时节。
余越不明白为什么深秋一定是吃糖炒栗子的时候,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确实天气一变冷,街上就会开始出现这股甜香。
黑色炒砂与饴糖混在一起,在铁锅里被炒得油光发亮。风潇就双眼放光地等在一旁,她不肯买旁边早就做好的那些,坚持要等先炒出锅的。
她的神情堪称虔诚。
其实好像一下午的时间什么都没做,风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带出来,不过是在外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们之间好像除却下墙时那一扑一抱,也没有再发生更越界的举止。一整个下午,风潇只牵着他的袖口,于是有时他鼓起胆子去回牵,也不过抓住她的袖口。
衣袖交叠,已使他惊心动魄。
余止此时此刻,大约正与人觥筹交错,面前或许山珍海味,谈笑间皆是朝政大事。
余越却觉得,他此时一定没有自己千万分之一的满足。
他没有猜错。
余止整个下午忙了不少事,也见了不少人,解决了些头疼的问题,然而仍觉浑身刺挠。
他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设想,余越与齐时现在到了哪一步。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脱离了余府的束缚,他们会说些什么话?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吗?
他只派了两个人暗地里跟着,想着只要跟不丢,就不会出什么事。如今他后悔了,应该派三个人去,两个人负责跟着,一个人往返在他们与他之间,时时把情况报与他知晓。
可是就算是让人时时来报,他也不是时时能听。手头这桩案子事关包庇废太子余孽,他已焦头烂额,这个姓冯的还为升迁调职那点破事来找他说情,专给他添不痛快。
“冯大人请回吧,我帮不了你什么,”他漫不经心道,“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到死也不会是你的。”
那冯姓官员不明白,寻常求人办事,不答应就不答应,再不济给点脸色也就罢了,哪有把话说这么难听的?
然而这位余大人向来脾气不好,又记仇,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诺诺告辞。
骂是骂出去了,余止的心情还是没有变好。又是与王大人商量对策,又是赴饭局求李大人相助,忙忙碌碌一下午,直到天色黑了一半,才终于回到府中。
忙让人把齐时请来会见,面上还要假惺惺地作出不在意,便是看出了她头发乱了不少,也问不出口他们究竟去干了什么。
余止有些气恼,又因自己会气恼而更加气恼。
直到齐时告辞离去,他才终于能把今天派出去的两个人传来,要他们一五一十地复述,余越与齐时今日都去了哪里。
因不能太过明显,他们一直遥遥跟在不远处,只能看见两人的动作却听不见说了什么。
余止听着一个又一个地方、一间又一间铺子,面色越来越黑。
“他们举止亲密吗?”他咬着牙问。
下人早看出主子为此心情不好,却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回答。
“衣袖、衣袖是叠在一起的……”
“啪!”
余止把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瓷片飞了一地。
坏了。两人慌忙跪下去,暗道不好。
这还没说出翻墙时余越抱了齐姑娘的事呢。
……
风潇却自那日以后,又是一段时日没去过余府。
一是因懂得凡事不贪多的道理,二是她的酒楼终于要开起来了。
十月初十,金樽阁开业大吉。
十月初十是专门找人算的黄道吉日,金樽阁是风潇亲自取的大名。
门头请人题了字,最上面是“金樽阁”三个大字,两侧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打听过了,这里没有李太白也没有这句诗,因此放心大胆地用了。
刚一开业,果然如预想一般,一楼的生意红红火火,二楼的雅间门庭冷落。
社交裂变是揽新客经久不衰的好法子,即使在这个没有网络媒体传播的时代,街坊邻里的口口相传也有不可轻视的能量。
风潇把熟客荐新客和集竹签的规则,请人刻在一块巨大的板子上,立在门外头,凡过路的都能瞧见。
有认字的,也有不认字的。不认字的要么驻足问店门口的小二,小二便扯高了嗓子念出来,叫过路的人都能听到;要么便拉着同样路过的、像是识字的人问,于是一个拉一个,就有了更多人停留。
街上总不缺好热闹的,见开了新店,先就有一批来尝鲜的。也不缺想占点便宜的,于是便趁着开业时的打折,进去吃一顿不太贵的,积一根竹签带回去。
到了第二天,这前一天刚来过的便算是“熟客”了,就又能带新客来。
店里的酒和菜都不错,说书先生请的也上乘,是个值得来的店。竹签实打实拿在手里了,不过等攒够了五根十根,究竟能不能真换到菜、能换到什么菜,便要等到时候才能知晓。
如今能验证的,唯有这熟客带新客的规矩,于是陆陆续续便有人带了亲朋好友过来。
从第一桌新客报上熟客的名字、得了一道小菜开始,来来往往的客人便知道了,这里确实有这等好事。
于是一个带两个,两个带四个,不过几日,楼下便热闹起来。
人声鼎沸,很有大酒楼的气象。
显得二楼就格外冷清。
二楼也有开业的折扣、也有带新客和集竹签的办法,然而这点实惠对其受众而言,自然远远不足以构成吸引力。
也有些见一楼满座的,便问起二楼的位置,然而一听是价钱更贵的雅间,纷纷又退了回去,情愿在一楼排队等一会儿,或是换一家吃,也不肯到楼上去。
开业头几天,老郑是在这里看着的,眼见此情此景,急得直劝风潇:“如今客人们多大的热乎劲儿,不趁现在抓住,日后后悔都来不及!”
“二楼既然揽不到客,索性就先放宽了条件,这几日先与一楼收一样的价钱,把人先留下来。”
风潇却不肯:“二楼若是降过价,身价就下去了,往后也难再走贵客的路子。”
她既与余止商量过了,全权决定这酒楼的经营,老郑便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打头这几天,楼上楼下显出截然不同的局面,竟不像是一家店的。
直到十月十六这一天,余止口中的“贵人”终于来了。
急匆匆冲进来的一个介乎青年人与少年人之间的男子,头发有些歪斜,进来就连声问“你们掌柜的在哪”,像是吃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上门寻事的。
风潇忙迎了出去,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上的外袍衣料做工细致、光泽柔润,腰间的玉佩毫无杂质、雕工精湛,便知家世不会差。
她确信此前不曾见过这小子,那就不是来找茬的。
应当是余止找的人到了。
“你们这里能接明日的席面吗?不管加多少钱,你只管给我做,全要最好的、最贵的!”他见风潇来了,看着是掌柜的模样,一叠声地嚷嚷出来。
“您莫急,”风潇笑着安抚道,“明日的席面加加急,自然能给您筹备出来。”
“只是不知您该如何称呼?明日是要送到贵府,还是就在敝店操办?我们店是能定制专属于您的席面的,您看是和贵府哪位管事接洽?”
“我姓封,封王府的世子,你管我叫封世子便是了。”他答道。
而后平复了下方才的大喘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风潇递了盏茶水,又问了一遍:“世子爷,明日是要送到贵府,还是就在敝店操办?”
她不爱叫人疯柿子。
“就在你们这里,二楼全是雅间是吧?我包场了,叫其他人不许来。”封世子豪气一挥手。
“后头是不是还有个问题?什么来着?”
风潇暗暗感慨。
此人记性虽差,人却很好,事事有回应,句句有着落。比起总在yes or no中选择or的领导,已是难得的可贵。
第38章
“我们店是能定制专属于您的席面的, 您看是和贵府哪位管事接洽?”
封世子把身后的管事往前一推:“找他。”
那管事冷不丁被他一扯一拽一推,忙站稳了,才客客气气地同风潇打招呼:“我姓陈, 掌柜唤我陈管事就好。”
风潇这才意识到了点不同。订席面的一般都是管事,很少有主子亲自来的, 更别提像他这样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又要赶着订次日的。
看来真是急了, 也不知余止使的什么法子, 叫他找上这里来。
她对陈管事点点头:“我姓齐, 是这里的掌柜。世子爷明日是要请多少……”
封世子的脑袋却突然又从陈管事背后冒了出来:“别的你们商量着订, 唯有一样, 一定要东西都用上好的、最贵的,绝不可叫人看轻了去!”
风潇失笑, 连连应是。
封世子见交代得差不多了, 放下心来, 拍了拍陈管事的肩:“你们先商量着, 我去瞧瞧那边的书摊有没有上新货。”
临走时, 还向风潇扬一扬下巴, 挥了挥手。
一个和余止一样不把钱当钱的主儿, 但礼貌得出奇。
风潇摇摇头, 请陈管事上二楼, 与主厨一起商议菜单。
因是二楼定制菜谱的正经第一单,从风潇到厨子, 上下都十分仔细用心。用料不必封世子多说, 也会选最好的,既然他是要往贵了撑场面,便又加了几道富贵精巧的。
菜名也是根据菜式精心起的, 她向陈管事问清楚了,设宴是为了封世子的十八岁生辰,于是起的菜名也都带点好兆头的寓意。
当即敲定下菜单、付了订金,便去该采买的采买、该提前处理的处理。次日一早,又是整个二楼的几个厨子一齐忙活,对这第一单重视得紧。
风潇同样有些紧张,指挥着把二楼的摆件也换了几样。原本是清净雅致的风格,然而既然是年轻人过生日,请的也都是年纪相仿的朋友,太过庄重严肃反倒不好。
撤了几件银的玉的,又多摆上一件红珊瑚,才显得色调明艳了些,不那么冰冷疏远。
又找来二掌柜,问这个封世子的来头。
二掌柜便是余止派来负责调令手下人的那位,叫作许折枝。
他虽另有用途,却也很有个二掌柜的样子,手下管的那几个忙里忙外、尽心尽职,也从未耽误过酒楼的经营,因此风潇对他们印象不错。
许折枝能帮余止在酒楼做事,对京中的权贵官员、大事小事就不会陌生,何况这个封世子大有可能是余止找来的,他就更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她知道封王府,封王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这些事她在来京城的路上,就从同行人口中打探出来了。
当今皇帝即位时,经历了不小的腥风血雨,封王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定了彼时还是四皇子的皇帝,为夺嫡立下汗马功劳不说,还为皇帝挡过一次行刺。
本就是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的伴读,又有这样的救命之恩和从龙之功,这才成了唯一的异姓王。
然而她的故事只听到这里,封王世子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许折枝果然知道。
“封王妃去世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叫作封鸣之。这些年封王也没有再娶的意思,早早就给他请封了世子,板上钉钉的未来郡王。”
“只是这位世子爷从小……不擅文也不擅武,只擅斗鸡走马、饮酒赏花。封王又很是溺爱,他不愿意学就算了……”
风潇听明白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这种客人,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正午,封鸣之带着一众好友到了,风潇亲自下去,引他们走专门上二楼的通道,不与厅堂里鱼龙混杂的热闹打照面。
算上封鸣之本人,此行共有九个少年,其中三女六男,衣着首饰皆是肉眼可见的华贵,显然是一个家世的。
还走在路上,便已听见人群里面一道男声:“是封王爷最近管你管得严、不叫你用府里的银子了?怎么挑到这样一家店来?连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语气像是朋友间开开玩笑,话却说不上好听。
风潇引着封鸣之走在前头,闻言回过头去,找到了声音来源。
也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嬉皮笑脸的,最常见的“什么事情都懂点什么事情都要点评两句”款小男孩。
封鸣之显得有些无措,张口想要解释,却又止住了。
他能解释什么呢?
原本订的那家突然说主厨家里出了事,一时半会儿找不来别人,做不出他要的席面。
他本想发脾气的,可那主厨亲自来找他赔罪,一把年纪的人了,哭着说家里人得了重病,他能拦着不让人回去吗?
他又想逼那家酒楼给自己想办法,然而掌柜说席面能给他攒出来,却到不了原先的规格,愁眉苦脸地向他赔不是,他继续为难人家有什么用呢?
规格是不能降的,否则今日又能给他们找到理由,话里话外地讥他不上档次;这一串事也不好同他们讲,否则又要嘲笑他“傻好心”。
他也是焦急之中,偶然听到了身边人的议论,才打算来这金樽阁试一试。
这家店虽然新,可是店面不小、建得也气派,他的要求都能满足,掌柜也很会来事,有什么不好的?
可他不敢说出口。
他也明白,堂堂贵公子被相熟的酒楼放了鸽子,要临时找一家新开的酒楼试水,是很掉面子的事。
他们会说什么,他都能猜到的。
风潇见他迟迟不表态,于是朗声开了口:“我们家新开不久,也难怪您没有听说过。”
“尤其是二楼的雅间只接待身份尊贵的客人,每道菜都是按着世子爷的喜好定制的。是以如今只在少数王孙公子间略有薄名,专候如世子爷这般求新求奇、不愿将就的贵客。”
封鸣之能受得了这气,她的金樽阁可不能。
后面那人听懂了,这是说他自己没见识,才没听说过京里最新奇的富贵去处。
某种程度上也不算说错,封鸣之的家世是在场几人里最高的,又几乎没什么课业压力,若真要比享乐寻欢,恐怕谁也比不过他。
自己不知道上进,整日窝窝囊囊地坐吃山空,难道是什么得意事吗?
然而到这句话,却已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搭风潇的腔。
风潇也不管他,笑盈盈地把几人引到了雅间,亲自祝了几句吉祥话便退出去了,包厢内自有专门的侍者伺候。
然而开业第一桌,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又守在门外,打算观望一会儿再走。
菜一道一道端了进去,风潇眼看着没出什么事,便打算离开。
门却突然从里头打开了。
出来一个封鸣之。
封鸣之皮肉白净,生气时连脖子都是红的,眼神也很清亮,里头的恼怒和无措一点也藏不住。
他见风潇在此,眼前一亮。
“那道宝鼎浮金,他们说那浮金看似尊贵,实则是被置于逃脱不得的境地,底下烈火烹煮……”
风潇从中听出些埋怨和委屈。
宝鼎浮金是一道菌菇菊花暖锅,汤底是山鸡与火腿熬制的金汤,浮沉着松茸、鸡枞等各类菌子与时令蔬菜,汤面上撒了新鲜的黄菊花瓣,在滚汤中沉浮如金玉。
若不是刻意找茬,怎么会这样解读这道菜?
看封鸣之此时面上的神情,这些话却是戳到他心窝子了。
当朝唯一异姓王的唯一继承人,他们调侃的这道菜的境地,许是叫他想起了什么自己的难处。
风潇没有多问,只柔声安慰道:“世子不是被烈火炙烤的食材,是那国之重器的宝鼎。”
“这道菜是祝世子如这宝鼎,根基稳固、福泽绵长;浮金之象是预兆富贵逼人,世子会前程似锦呢。”
封鸣之面上的委屈霎时去了大半,兴冲冲地回去了。
她怀疑他这趟出来,就是找自己教他怎么回去吵架的。
又不放心地在外头守了片刻,不一会儿,果见封鸣之再一次夺门而出。
这次他四下扫了一圈,见风潇在此,直奔她而来。神情与方才大有不同,委屈还剩一点,埋怨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风潇已有猜测,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说。
“那道璞玉初琢,他们说本质不过是个冬瓜,还要装作璞玉,再如何雕琢也上不了台面。”
璞玉初琢是道极尽工巧的冬瓜盅,选的是皮厚肉紧的小冬瓜,内里填入鲜嫩的乳鸽肉、干贝一类食材,用清汤慢火蒸制。冬瓜晶莹剔透,内部的馅料若隐若现,宛如美玉初现。
风潇也挺佩服里面的人,总能找到角度,拐弯抹角地给人找不痛快。
“什么意思?菜名叫璞玉,菜里真要放块玉给他吃?”风潇嗤之以鼻,“狮子头里也要有狮子,松鼠鳜鱼里头也要有松鼠,佛跳墙是要吃佛祖?”
“这冬瓜经霜后愈加清甜、经火炼而更剔透,正如世子历经磨练,心性愈发澄澈。”
封鸣之又是神色一喜,朝风潇一作揖,又回了包厢。
风潇已有了经验,在原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打算先不走了。
她怀疑自己的本质是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果不其然,没多时门又开了,出来的仍是封鸣之。风潇手掌在耳边一展,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等着他报菜名。
封鸣之这次却没报菜名。
他面上忿忿,直直找到风潇,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要在他们的吃食里动点手脚!”
第39章
“不可!”
风潇闻言大惊, 忙连连摆手:“世子,使不得!”
封鸣之幽怨地看她。
风潇并不反对封鸣之往他们吃食里加点什么料,嘴臭的人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但不能在她店里。
“小店第一次接待您这样的贵客, 若是让他们吃出了什么问题,以后谁还敢来我这金樽阁?”
“我又不加别的, ”封鸣之急忙解释,“只是多给他们的菜里加点盐, 咸死他们!”
风潇一时凝噎。
她盯着封鸣之看了好一会儿, 见他神色认真, 并无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才意识到他是真打算这么干。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风潇有被窝囊到。
可惜即使如此窝囊的法子,她今日也只能阻止。
“也不可, ”她还是摇头, “若是口味太咸, 不也一样是砸了小店的招牌?”
“你说的也是, ”封鸣之哀叹一声, “唉!投鼠忌器, 实在难办!”
风潇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觉此人讲道理得不像权贵子弟。她敢肯定, 今日若是余止遇上这种局面, 在她店里给人下毒都不稀奇。
封鸣之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准备一无所获地回包厢。
风潇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既然同他们不对付, 又何必请他们来给你过生辰?”
“全京城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也就那么几个,便只好同他们玩。”封鸣之无可奈何。
身份再高一些, 便是皇子皇孙之流,他不能多接触;身份再低一些,又会掉他身价,叫旁人嘲笑。
风潇品了品,有点懂了他的处境。
“那又为什么非要有玩伴?他们也没能叫你高兴,何必还要玩在一起?”她又问。
这个问题大概比上一个更复杂些,封鸣之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会不合群。”
蹦出来这几个字后,便没再说别的。
风潇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
她是个自私的、不太顾脸面的人,能叫她高兴的人才值得相处,不叫她高兴的就该离得远远的,叫她生气的更是要报复回去,否则她晚上睡不着。
所以为了身边有朋友、有人围着、有虚假的繁荣和热闹,就甘愿忍受被冒犯、忍受不舒服,她死都不会愿意。
然而她不愿意,这世上却总有人愿意,封鸣之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的身份在这个圈子里甚至是最高的,这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在“朋友”之间处在无形的低位,或许也有他自己的为难。
她无权插手他的生活。
于是风潇没再追问,也没再多说。
她只叹了一口气:“你下午和晚上也是同他们一道吗?”
封鸣之摇摇头,声音闷闷的:“吃完这顿饭,我要回王府自己消消气。晚上有府里的长辈给我庆生。”
“那你一会儿与他们分别之后,不妨再回来一趟。”
封鸣之困惑地望着她:“怎么了?需要我亲自来结账吗?”
“不是这回事,”风潇有些好笑地摇头,“你是第一个在我店里过生辰的客人,我要送你生辰礼。”
封鸣之眼前一亮:“这么周到?我就说我选的是个好酒楼。”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风潇难得心虚地补充道。
“嗐,”封鸣之甩甩手,“我能缺什么贵重东西?礼轻情意重,我晓得。”
不知是不是骤得这意料之外的生辰礼的缘故,他走回包厢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直到一行人吃完了饭、散了场,封鸣之面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不像在里面受了气的样子。
像一团柔软的棉花,打上去没有声响,过一段时间自己便能恢复如初了。若是再用一块大小合适的布料包裹住,一拳下去,几乎什么都不会发生。
然而长久地用同样的方式压着,就还是会变形,而且再也难变回去,永远留下个垮下去的印子,永远扁扁的。
封鸣之是家里被压塌的靠枕。
风潇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许折枝:“是你家主子找来的封王世子?”
许折枝不说话,风潇便明白,这是默认了。
于是又问:“怎么想到找他来?”
许折枝沉吟片刻,觉得也没必要隐瞒,于是答道:“你看他这样子。”
风潇若有所思:“便是被设计来的也不会发现?便是发现了也不会太生气?”
许折枝又不说话了。
风潇又明白了。
散场没多久,封鸣之一阵风似地回来了,进来便是说要找掌柜。
风潇亲自把他请回楼上,仍是进了方才那间包厢。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了,像是那群人从未来过。
封鸣之进去扫视了一圈,见没多出来新的东西,于是往椅子上一坐,闭上了眼睛。
风潇看得好笑:“你闭眼做什么?”
封鸣之:“准备好迎接生辰礼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风潇也很配合,让人把长寿面端进来的时候悄悄的,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桌上,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这才让封鸣之睁眼。
封鸣之一睁眼,左右环顾,没见什么大物件,低头去看,眼前只有一碗长寿面。
确实不贵重。
不过那长寿面热气腾腾的,盘得齐齐整整地卧在碗里,汤底清亮,面如银丝,上方冒着白雾,一看便是刚做出来的,叫人很有食欲。
今日又是他的生辰,长寿面比什么旁的东西都要应景。
于是封鸣之仍是很高兴,眼睛晶亮地盯着这一小碗面,准备动筷子,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抬起头问风潇。
“我见有的店是饭后送上来的,你怎么不方才就送了?”他有些不解,“当着他们的面送,还能显得你们店更周到些,对口碑也好。”
风潇摇摇头:“那就得送一大份上来,给在座的分着吃了。”
封鸣之回忆了一下,似乎往年确实如此。
“长寿面里头是有寿星的福气的,分给别人就是把福气分给他们,”风潇信誓旦旦,“若是真心的亲朋好友,自然是可以分享的,他们还是算了吧。”
封鸣之又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是有这样的说法。
只是惯例是大家把长寿面分而食之,他也就没说过什么。左右只是讨个吉利的说法,应当也不至于真把福气分了去。
齐掌柜这样,显得很幼稚。
却幼稚得叫他整个人都像这碗长寿面一样热乎乎的。
封鸣之心里知道好歹,很感怀地冲风潇一笑,然后扬声喊侍者来,要再拿一副碗筷。
风潇也没阻止,眼看着他把那一小碗面又分出一半来,往她面前一放。
“分给你,”他慷慨道,“我的福气很多、很厚,你就好好接着吧!”
风潇也不由地笑了,没有推辞,接过来就吃。两人在偌大一个装潢精致的雅间里,一人一碗地吸溜清汤长寿面。
半晌,封鸣之的脑子又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其他事:“那他们出去,岂不是能说你们家不给过生辰的客人送长寿面?”
“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你毕竟是新店,再小的细节也都很重要吧……”
“可不是嘛,”风潇一眨眼,“为了把世子爷的福气留住,小店牺牲不少呢。”
“日后若是有机会,世子可千万要替我们金樽阁好好宣传。遇到旁人说些不好听的,也全赖你替我们平反了。”
封鸣之一时豪情万丈:“包在我身上。”
风潇满意点头,继续低头吃面。
封鸣之只觉这有些奇怪的场面里,竟有许多他处不可得的温馨。
唯独遗憾的是,这个包厢总叫他想起刚刚那群人,让人舒服的空气就平白被破坏了。
“可惜是在这个包厢,”他挑起一根面条,小声念叨,“总想起他们几个。”
风潇刚啜了一小口热汤,闻言摇摇头:“就得是在这里呢。”
“若此时不在这里,日后你想起这个包厢、想起今日,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刚刚不高兴的事。”
“现在在同样的地方,发生别的、叫你高兴的事,你想起来这里,想到的就是新的、高兴的事。”
封鸣之有些讶异地看她。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但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这就是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不好的记忆其实不能被抹去,也不能被忘记,但可以被覆盖。若是不想被折磨纠缠,就要创造出新的、好的记忆。”
封鸣之有点新奇,有点感动,还有几分酸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此前从未有过的新情绪。
他低下头吃面,想用白雾遮掩住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此时的神情。
可是天气已转凉,面冷得也快,热气冒了没多久就不冒了,他只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他瓮声瓮气地问:“你叫什么?”
“齐时。”风潇回答。
“齐时,”他又念了一遍,“我封鸣之以后认你这个朋友了。”
“虽然和我当朋友可能没什么用。我们府里没有什么实权,不过很有钱……”
他突然意识到,一家酒楼的大掌柜应该也不算太缺钱,于是止住了话头,转而说:“而且我很讲义气的,平日里又闲,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风潇一时不明白,这个京城真正不学无术斗鸡走狗花天酒地人见人厌的纨绔子弟究竟是谁。
封鸣之的确像没受过这里的教育,却因此更像个人了。
风潇不笑了,很认真地答:“好。”
“所以今日中午、在金樽阁陪你过生辰的朋友,并非刚刚那一群,而是我。”
“你吃了一碗长寿面,交了一个新朋友,并自愿给她分了一半的福气。”
“你过了一个很好的生辰。”
第40章
风潇怀疑, 封鸣之离开后下了大功夫,因为金樽阁的二楼以远超她设想的速度热闹起来。
她以为口碑要一点一点做起来的,比方说封鸣之推荐给两个人, 两个人推荐给四个人,慢慢地人就多了。
没想到在封鸣之这一步就有了至少四个, 因为第二天,二楼便来了四桌客人。
虽然不是订很大的席面, 也没有提前商议菜单, 但因不赶时间、愿意等, 所以还是定制了几道菜。
其实说是定制, 厨子们早就定好了上百种菜式, 只是依着客人的喜好,稍作些改动。
比方说有人不喜芫荽的味道, 又爱清雅, 便把凉菜上的芫荽换成菊花花瓣。比方说有好酸甜口的, 桌上就多几道糖醋鱼、樱桃肉一类的菜。
重口的、清淡的, 各自按客人的喜好有所倾斜。
这样的办法其实更费时费力, 也更冒险。每道菜都做成一样的, 品控更稳定, 至少在及格线以上;时时调整着, 就有可能出错, 反而费力不讨好。
然而风潇想把二楼的客人长久留住,她想让金樽阁对他们来说, 不是“哪一家都行”的去处, 而是“给我独一份儿待遇”的最优选。
因出资出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珠宝,她颇有几分空手套白狼的心态,行事也就更大胆。
所幸赌赢了。
这几桌客人吃得都满意, 没过几日就有回头客再来。陆陆续续又出现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有说是听王夫人提到的,有说是张大人推介的,终于不只是从封鸣之那里来的了。
风潇眼看着二楼的生意红火起来,一楼过了刚开业的热闹劲儿,人流量也没下去,便知这事成了。
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手把手开店,能有今日的局面,得意劲儿止不住地往外冒。于是常常很有干劲儿地守在这里,有事没事便巡视一圈,欣赏自己手底下人声鼎沸的酒楼,只觉日子叫人充满了盼头。
直到余止从大门进来。
店小二迎了上去,余止只说了一句“去雅间”,便径直朝二楼走去。身后一个随从也无,也没有人一同用饭,独自往包厢一坐。
侍者还没开口,只听他撂下一句“叫你们掌柜过来”,便不再说别的了。
摸不清楚来头,伙计忙去找风潇,风潇狐疑地上楼,推开包厢的门,见里头赫然坐着个余止,这才明白过来。
最近沉浸在酒楼生意里,已有不少时日未曾见过余止余越了。
“怎么到这里来了?”风潇自觉地往他对面一坐,“也不怕叫人看见了,怀疑这酒楼与你有关系。”
余止冷哼一声:“我若是不来,你只怕已经忘了有我这个东家了。”
风潇莫名其妙。
这人不像东家,更像客人,没听说过东家还要时时维持关系的。
何况她又不是纯打工的,认真算起来,她也是酒楼的四分之一个东家,他摆谱给谁看呢?
风潇手里有了产业,自觉有了底气,便打算赶早不赶晚,今日就把这个网收了。
她于是面上毫不介意,堆起笑来:“来得正巧,我恰好有事要同您商量。”
余止不由警惕半分:她与他相熟起来后,都是称“你”不称“您”的,他也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突然又换回“您”,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风潇满脸恳求:“酒楼如今也开起来了,您的人用这里用得都还顺手吧?”
余止颔首。
“那就好,”风潇底气像是更足了些,“有金樽阁,我如今也算是在京城立稳了跟脚。虽说宅子不大,却也温馨,手头也有几个闲钱……”
“你究竟要说什么?”余止不耐烦地打断。
风潇满怀期冀地望着他:“我可以向余越提亲了吗?”
包厢的空气凝滞了。
余止怀疑自己在梦里。
齐时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怎么狗屁不通的?
什么叫她去提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算要结亲,也是由两家的长辈共同商议,哪有自己提亲的道理?
退一步讲,就算她独自在京城、无父无母的,那也是男方家里向女方家里提亲,哪有什么她去提亲的说法?
退一万步,就算是她要招赘,非要自己提亲就罢了,那个人名为什么是余越?
上上次见面,余越还是他这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的替身;上次见面,她刚把身上最珍贵的夜明珠送给了自己;这次见面,她就要像余越提亲了?
余止认为这只是场噩梦,于是他没有回话,只用放在桌下的手掐自己的大腿。
痛。
齐时大概是看他一直不说话,有些惴惴不安地追问:“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行不行的,您就给我个明示吧……”
余止于是确信,这不是做梦,是那天派出去跟着他们俩的人背叛了他。
他们送回来的情报一定出了问题,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叫她像变了个人一般?
余止百思不得其解,齐时却已面露担忧地要起身走过来。
他只得硬邦邦地回了话:“不行。”
风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他明白这眼神里的意思,因自己的行为和说法实在太过善变。
一会儿说帮他们牵线搭桥,一会儿又不肯放余越出府;一会儿答应了让他们在外面相处,一会儿又一口回绝了她的更进一步。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他有什么办法?他何尝不是总在自己和自己打架?
良久,余止终于声音滞涩地开口:“你甘心吗?”
风潇故作不解地摇头:“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我说过的,”余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是个下人,他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风潇面色平静,“我也说过的,我什么都有。”
余止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平稳住呼吸。
“你知道的,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风潇沉默了。
余止见状,心下愈发肯定,于是气势找回来了些:“所以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是对我起心动念,只是把他当替身,如今却要同他走到这一步?
风潇垂下眼帘:“他很好。”
余止把拳头攥得很紧:“别骗自己。”
风潇却抬起头,很认真、很专注地看着他:“我没有骗自己。”
“余公子,时至今日,或许我已可以承认,最开始我是心悦于你的。”
“心悦于你”四个字一出来,余止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虽然太直白、太不知收敛、太不讲礼义廉耻,虽然他早知如此,可是这句话实打实地被说出口,还是叫他大松一口气。
然而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前面还有“最开始”三个字。
于是呼吸又屏住了。
“可是你实在太遥不可及了。我听人说,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而我却是一介白身,祖上都没个一官半职。”
没错,和他猜的一模一样。于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在狠狠点头。
“哪怕是你弟弟,恐怕都不是我能配得上的。”
不对,这句不对。余越是这天下最最卑贱,齐时身份虽低了些,却有许多耀眼的时候,绝非余越能够高攀。
“天知道你说他不是你弟弟,而只是个下人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虽只是个从商的平头百姓,却也是个良民,他既只是奴籍,我总能得到他吧?”
“你们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他就只在这里比你少一颗痣,”风潇指着自己太阳穴下方、颧骨上方的位置,“有时我看着他的脸,几乎可以当作是你站在我面前。”
余止像是一直知道手里有一颗糖,却从来没有打开过,反正他知道糖就在那里,一时不能拆开也无妨。
如今他终于拆开了糖纸,里头的糖与他想象中毫无二致,甜美得叫他心神颤栗。
他心头竟生出些诡异的狂喜,这是第一次有人胆敢说他们像,甚至说用余越代替他,他却不怒反喜。
这比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强调,更能证明他踩在了余越头上。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了你们不一样,”风潇却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他比你更温和,总是不急不躁、柔柔地看着我,他静静地听我说话,愿意陪我去任何地方。”
“我慢慢觉得,他也挺好的。”
余止的脸色急转直下。
“山有山的棱角和巍峨,水也有水的包容和柔软,人总不能一辈子盯着山发呆吧。”
余止其实有很多要反驳的,例如余越不是个好东西,他身上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些好,然而这些话都不够重要,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仅仅是因为他也让你觉得好,就能接受和他成亲吗?就能欢天喜地地要去向一个不爱的人提亲吗?”
“你想什么呢?”
风潇诧异地望着他。
“我爱他啊,”她像吃饭喝水一样,轻轻松松地把这句话说出口,“我当然是爱他,才想向他提亲啊。”
余止的世界一时天旋地转。
他不明白。今天让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这一件首当其冲。
“你怎么会爱他呢?你爱的不是我吗?”他一时顾不得含蓄,直愣愣地问了出来,“你方才不刚说过心悦于我吗?难道是骗人的不成?”
“没有骗人,”风潇疑惑地看着他,“我是曾心悦于你没错,但刚刚我不是解释清楚了吗?一开始确实是对你有念想,不过和他相处下来,我转而喜欢上他了。”
“很难理解吗?”
她欣赏着余止苍白的脸色,仍保持面上那副懵懂困惑的神情。
“不是你自己撮合的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