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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在余越倾心后,在他的设计下,被余越发现她的心上人是自己。

    她应该给予余越重重一击, 让他先得到再失去,从云端跌进泥里, 感受千万倍的屈辱和痛苦。

    他是为此才会撮合他们啊。

    他什么时候让他们相爱了!

    她怎么会“转而喜欢上他”呢?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移情别恋吗?见异思迁吗?可是她怎么会呢?

    一个女人,可以先对一个人动心, 而后变成另一个人吗?

    闻所未闻, 危言耸听。

    “哪一段是假的?”

    余止理清了思绪, 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紧盯着齐时, 不许她有半分逃避, 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来。

    “前一段还是后一段?没有爱过我还是没有爱上他?”

    风潇皱眉:“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余止一愣,而后飞速地找到了原因。

    “欲擒故纵是吗?让我觉得要失去你了, 就会着急、会愤怒、会想得到你占有你吗?”

    风潇差点破功, 笑出声来。

    她发现这个世界里有无数奇思妙想, 灵感层出不穷, 可爱得让人发笑。

    他们坚信并遵循某条真理, 如果眼前发生的事超出了这条真理所能解释的范畴, 他们就会找到新的理由把它圆回来。

    这条理由要兼顾遵循天道、合乎理论上的逻辑、不伤害男人尤其是自己这个男人的雄威, 因此常常令人叹为观止。

    太神奇了, 这些迷人的小东西脑子里到底放着什么东西呢?如果把他们的脑壳拆开看看, 大学期间那门创意创作课程想必就没有压力了吧?

    她很努力地止住想笑的冲动,正色道:“我没有欲擒故纵, 当日初见对你起了心思是真的, 今时今日被余越打动也是真的。”

    “余公子,不要自欺欺人了,我确实爱上别人了。”

    余止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发出好大一声动静,而后猛地站起,狠狠瞪着她。

    “你——”

    一瞬间,风潇已打算扬声叫人。

    “你不要冲动——”

    一道玉白色身影夺门而入。

    风潇一惊。

    侍者守在外头,理应不让人进来,这人是怎么闯进来的?他刚刚一直在外头吗?听到多少了?那岂不是知道了她和余止之间有关系?会猜出这家酒楼背后有余止吗?

    一瞬之间,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定睛一看,才看清来人是封鸣之。

    “齐掌柜她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你怎可强迫呢!”

    后头紧跟着就是门口的侍者:“掌柜,我拦不住世子——”

    风潇叹了口气:“你出去吧,别让别人进来。”

    那侍者战战兢兢地出去了。

    这一打断,封鸣之方才的劲儿也被打断了。冷静下来,才仔细去看坐着的那男人是谁。

    下一秒便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

    竟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余大人。

    今日相见,按身份理应是余止向封鸣之行礼,可是虚位与实职的含金量又大有不同。封鸣之这一辈子顶了天也就是继承爵位,手中却不会有半点实权;余止却还有无限向上爬的空间,他才如此年轻。

    何况他出身寒门,毫无背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而自己恰好出身高贵,不学无术,仕途显见是走不通的,正好是余大人绝佳的对照。

    长辈们自然也在封鸣之面前,不少次提起过他。

    因此封鸣之与他对上眼神,止不住有些心虚。

    “余大人好,上次宫宴与您打过招呼,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余止一挑眉。

    当然有印象。这个小世子会出现在这家酒楼,还是他一手安排的。

    “自然记得,”他站起身来一作揖,“下官见过世子。”

    空气又陷入了沉默。封鸣之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转身逃出去,就当今日没有来过。

    然而刚刚那句“你怎可强迫呢”已喊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退路了。

    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方才不巧,我在门外听到了余大人与齐掌柜的一两句交谈,”他小心地偷觑那两人的脸色,生怕因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而被怪罪,“恰巧我与齐掌柜有些私交,便斗胆相劝两句……”

    “余大人是爱慕齐掌柜而不得吧?”

    余止的脸色黑了大半。

    难怪人人都说这小世子愚笨,开口能把话说得如此气人,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封鸣之看见他的脸色,心里也很委屈。他本是打算说余大人一厢情愿的,斟酌了许多遍,专门换了用辞,怎么还是要迁怒他?

    “我方才听着好像齐掌柜心上有别人了,”他眼一闭心一横,“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或许是齐掌柜偏巧不喜欢您这样的,或许是早就心有所属,您别往心里去。”

    “余大人玉树临风、前途无量,天下这么大,女子这般多,总会有心怡于您的,犯不着为难齐掌柜。”

    封鸣之自觉是个讲义气的,早就做好了随时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准备。然而如此迅速地要他为刚交的朋友进行如此危险的两肋插刀,他还是费了点功夫才鼓起勇气。

    余止面上已冷若冰霜,却终究要卖封王府一个面子,于是只得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劳世子操心。”

    封鸣之脖子越缩越短,语气唯唯诺诺,话却不肯让步:“若是余大人的私事,我自然不会多过问;可若是余大人要为难我的朋友,我却不能袖手旁观。”

    他的朋友?

    余止冷着脸去看齐时,齐时半个眼神也不回他。

    余止气极。

    朋友什么朋友?封鸣之是被他设计来给酒楼打开门路的,还险些暴露了他在封王府的棋子,怎么两人还交上朋友了?

    “齐时,”他冷声直呼她的名字,“你出来和我单独聊。”

    封鸣之闻言有些急。

    “余公子是怕旁人发现不了,这酒楼与您有关吗?”风潇不动弹。

    “您既然不愿答应我的请求,不肯叫我和心上人结亲,那我便不给您添堵了。”

    她淡声道:“您请回吧。”

    封鸣之心道果然。事情与他想的一样,齐掌柜果然是被余大人纠缠上了,只是没想到余大人这样霸道,自己得不到人家,连允她与心上人结亲都不肯。

    也太不讲道理!

    余止见一时半会儿与齐时说不清楚,封鸣之又毫无离开的意思,他也不能强行把他赶走,于是冷哼一声,径直向门口走去。

    连声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时钻牛角尖,他一时拿她没办法,府里的余越却是案板上的鱼肉,他有的是法子泄愤。

    留下风潇与封鸣之在包厢里,没有追出去,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有一会儿,风潇开了口。

    “够义气,”她说,“没看错你。”

    封鸣之挠了挠头,觉得刚刚那股害怕劲儿下去了点。

    “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他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今日本是来找你,楼下的伙计说你在楼上,我上来后问外头的人,他们又说有个神色不善的客人找你,我担心是来寻事的,才在外头听了几句……”

    又忙补充:“外面那人请了我走的,是我说我是你朋友,上次他们都看在眼里,又以势压他,他才不敢赶我……你别怪他,他挺称职!”

    风潇无奈地摇摇头:“不怪他,也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他突然找上门来。”

    说罢,面上有些苦涩。

    封鸣之便又想起方才余大人的脸色,忍不住有些瑟缩。

    “他以后会不会又为难你?他刚刚明明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很不高兴呢,怎么就这样轻易走了?”

    风潇苦笑:“他自有我的心上人可以为难。”

    “什么?”封鸣之一时没有明白,“你的心上人在哪里?他要怎么为难他?”

    “你听说过余大人有个弟弟吗?”风潇缓慢地说,“我的心上人是他。”

    封鸣之愣住了。

    他只听到齐掌柜说什么爱上别人了,余大人便拍茶盏发怒,却不曾想那个“别人”,还是余大人的那个弟弟。

    都是京城权贵圈子里的,便是平日里接触不多,他也听过不少次余大人和双胞胎兄弟的传闻。

    余大人的弟弟是突然冒出来的。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见不得他好的人比比皆是。余止第一次叫人看见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时,不少人暗自高兴,以为终于找到了这个单枪匹马之人的软肋。

    然而他的同僚们很快发现,如果他们真的抓住了这个“软肋”,余止恐怕会很高兴。

    他毫不掩饰地在外人面前展露对这个兄弟的不屑与厌恶,恶劣地坚称这只是“余府的一个下人”。

    都是官场上混的,没有人会专程与他对着干,大家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私底下却都明白,顶着那张相同的脸,只能是他的血脉至亲。

    这对兄弟的故事被飞速挖了出来,在权贵人家的茶余饭后里疯传。

    暗地里,他们都知道了余止幼时过得有些凄惨,和这个弟弟的待遇天差地别,可是里头的原因却再也挖不出来。

    他们的母亲早早离世,父亲也不久前暴毙,这世上或许只剩兄弟俩自己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如此一来,余大人方才的怒气便说得通了。

    心仪的女子有别的心上人便罢了,还是恨之入骨、踩在脚下的亲弟弟,封鸣之稍一细想,就替齐时打冷颤。

    “那倒真的能被他为难了……恐怕不只是打骂那么简单。”他紧紧皱起了眉头。

    “世子,”风潇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求你救救他。”

    第42章

    “啪!”

    余越有些发懵, 呆呆地望着余止。

    因余止这一巴掌来得太突然。明明刚出府不久,却又折返回来,一进府连歇脚都不曾, 直直奔向余越的住处。

    那一排下人房有很平常的廉价皂角的涩味,青砖地面也会泛点经年累月踩踏出的油光, 房门是薄薄的松木所制,窗上糊泛黄的桑皮纸。

    余止更爱用言语或动作折磨他, 意在毁掉他的神经, 并不屑于在吃食、住处上苛待。下人房只是最寻常的、每一家都大差不差的下人房模样。

    余越住在最东头那间。

    他一向是叫人带他到自己面前, 很少亲自来他的住处。因此当他一脚把门踹开进来时, 余越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一巴掌已落了脸上。

    “不自量力的下贱东西!”

    打也打了, 骂也骂了,他犹不解气, 仍在原地喘着粗气。

    余越一时竟有些猜不出, 他今日又是发哪门子的火。

    往日在外头受了气, 回来发泄在自己身上, 往往是会直接叫他过去, 让他做些磨人的活计;要么就是寻个错处叫他跪着, 跪到膝盖麻木才起来。

    却也不是今日这样的情形。

    他于是捂着脸, 埋着头, 不说话。

    多说多错, 开口只会叫他更生气。

    余止却没有因他的谨慎缄默而消气分毫,反倒愈发恼火:“和你说话听不见吗?做出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给谁看?”

    “你以为还是以前的时候, 装得无辜可怜, 就能夺走别人的东西吗?”

    边骂着,余止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他可不就是在齐时面前装得人畜无害,才骗过了她吗?

    于是心头怒火更甚, 一时间也顾不得与齐时的约定了,只想着不顾一切地对他发难。

    “你以为当日你与她偷溜出府的事我不知道吗?谁给你的胆子跑出府去?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和她在外头独处了一下午?”

    “你以为有什么瞒得过我吗?还是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了你?”

    余止一句接着一句,厉声怒喝,而后气喘吁吁。

    余越“扑通”一声跪下,心头一动。

    原来是为这事啊。

    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踏出第一步,攀上那棵歪脖子树时,就已经做好了有今日的心理准备。

    只是挨一巴掌吗?应该远远不止。后头估计还跟着几巴掌,要么就是身上别的地方,然后大概要罚跪,可能一下跪到明天早上,也可能之后的日子每天都跪一会儿。

    辱骂是少不了的,可惜他早已习惯了,只是摆出一副脆弱的、愤懑的、泫然欲泣的模样,满足余止要发泄的情绪罢了。

    仅仅如此吗?那很值了。

    余越面上惊惶,心中一片平静。

    余止一口气骂完一串,果然自己停了下来。余越不顶嘴,也不回话,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便唱不下去。

    他定定地盯着这个长得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弟弟。

    最开始的怒火过去了些,要骂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话,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一种许久没有过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明明两人的身份已天差地别,明明他已功成名就、占据了绝对的高位,明明再也不会有机会发生小时候那样的事,明明一切都已过去了很多年……

    可是又一次,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而余越眉眼平和,温顺委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他推入深渊。

    又是这样。他这个聪明的、默不作声的、如毒蛇一般蛰伏在暗处的弟弟,时隔许多年,又一声不吭地给了他一记重击。

    余止不愿承认的是,他甚至生出一丝细微的恐惧感。好像这么多年来,他从未逃出母亲血崩的那个晚上。

    不会的,不会再这样了。他对自己说。

    你现在有的是办法和手段,让余越再也掀不起风浪。

    你已经让他体会自己那时的绝望足有一年多,而且远不止这点念头,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的煎熬不会有终期。

    你现在就可以摧毁他一次。

    余止也诡异地平静下来。

    兄弟二人难得安静地共处于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刚刚那一巴掌没有发生过。

    余止的安静比发疯更让余越心里发毛。没来由地,他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头顶传来余止慢悠悠的声音。

    “你知道吗?今日我见了齐时。”他说。

    今日你见了风潇。余越心想。

    “她说,想要向你提亲。对,就是你,她愿意和你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下贱东西结亲。”

    余越愣住了。

    他明白风潇的种种暗示,他接收到了她的每一次眨眼,他回牵了她的衣袖。他愿意冒着风险,他愿意承受代价,只要能换取和她一同在外自由呼吸、漫无目的的一天。

    他明白,他们之间或许有什么情愫在萌芽。

    可他从来都清楚,那只是过眼云烟。

    风潇在帮余止打理一家酒楼,以掌柜的身份,还入了股。听说那酒楼生意很好,她很快就要赚大钱。

    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有个良民身份,和自己的一座宅子。

    那日她指着东南,说自己的家就在那个方向,虽然不大,但住下她绰绰有余,家里还有丧彪永远在等着她。

    她说这话时,眉目间都流露出由衷的满足和幸福。

    那一刻余越便知道,风潇是他这辈子都配不上的人。

    他是奴籍,他的卖身契还在余止手里。

    他连一同出门的机会都要靠偷。

    他与她之间才是真正的朝不保夕。余越想,能陪她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他想过,自己的接受和放任对风潇并不公平,因为她迟早是要嫁人的。他们的逾矩每多一步,风潇的未来就更摇摇欲坠一分。

    可是没有人能拒绝她的眼睛。

    风潇很美,她当然很美,而且想必深知自己的美,才会那样直勾勾地、毫不躲闪地盯着人看,由着人欣赏她的眸子。

    然而当她盯着人看时,又会叫人不自觉地忽略她的美,忽略她柔和的鹅蛋脸、肌肤的光泽、恰到好处的眉峰和有些圆润的鼻头,而只看得见她此时此刻的眼神。

    生机勃勃,明净大方,引人深陷而自知。

    至少他拒绝不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本以为是只此一次的露水情缘,她却愿意同他结亲。她怎会如此想不开?他又何德何能?

    “我没想到她能识人不清至此,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余止想必有一样的困惑。

    “不过无妨,虽然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如何骗过了她,但有我在,你不会如愿的。”

    余止的语调太平静了,细听下去,甚至有种快要得逞的期待感。

    余越向来明白,他有这样的语气,是想到了主意叫他不好过的表现。

    “你从今日起,就在这间屋子里不必出去了,”他抬起头,环顾这间小小的下人房,“我会替你带话给她的。”

    “我会告诉她,回来后替她问了你的想法,你说心有所属、对她无意,托我带话过去,此后不想再见到她。”

    余越瞳孔骤缩,猛然抬头。

    余止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欣赏他此时的每个表情和动作。

    “你何苦……”余越忍不住出声。

    “我何苦?”余止轻笑,“我何苦什么?何苦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清楚吗?还想去祸害别人的一辈子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余越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而后双手抱住了头,神情痛苦,“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小时候不懂事,没有善恶分别,只会趋利避害……”

    “那时候小,后来呢?”余止没想到他还胆敢在这件事上顶嘴,“你十几岁的时候已读过书了!你不知道是非黑白吗?你解释过吗?他打我的时候你为我阻拦过吗?他不让我上学的时候你为我说过话吗?”

    “你读了圣贤书,你学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从未把当年的事翻出来为我平反过半句!你读的书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在赎罪了!”余越把头越抱越紧,悲戚地嘶吼,“我在赎罪了啊!我已经赎罪了这样久,我任打任骂,你对我怎么样我都没有说过半句不是,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在赎罪?”余止气笑了,“不是你自愿任我打骂、让我出气,是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你根本就没有办法!”

    “是我自己拿命往上爬,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才能把你踩在脚下,让你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

    “如果我没有做这一切,你现在还安安生生地留在那个镇子里,心安理得地享受偷来的人生——”

    “我没有!”余越忍不住尖叫,“我没有心安理得,我没有享受,我睡不着,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他的巴掌落在你身上,我愧疚地哭一整夜,有时我甚至扇自己的巴掌,骂自己禽兽不如!”

    “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重又把头低下去,陷入一阵长久的呜咽。

    余止喘着粗气,只觉心头有一万句反驳。害怕就可以推别人出去吗?害怕就可以冷眼旁观哥哥为他所受的罪吗?害怕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不属于自己的安逸吗?

    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半句。

    吵赢了有什么用呢?吵赢了就能弥补他自小所遭受的一切吗?吵赢了就能改变母亲去世的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吗?

    余越成为余越,已是他最大的报应。

    他改变不了过去,但左右得了未来。

    他会抬起头来往前走,只有余越,会因那时犯的错,而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于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转身出去,重重关上了门。

    第43章

    余止余越二人在娘身边玩闹时, 娘正挺着肚子在灶台边做饭。

    今日照旧要很晚开饭了,因为爹爹此时还没有到家。为了养活这对双胞胎和娘肚子里将要出世的孩子,他整日在外谋求生计, 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晚,娘也越来越心疼。

    她常一手搂着一个, 对他们兄弟俩说,以后成器了要好好孝敬爹。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父亲, 他撑起了我们这一大家子。

    余越懵懵地点点头。

    “那我去接爹爹回家好不好!”他从娘怀里挣脱, “过一会儿爹爹也该回来了, 我去他的铺子接他!”

    爹的铁匠铺子离家里不算远, 平日里两兄弟也常跟着去玩。只是从来都是爹带他们去的, 还没有自己去过。

    娘摇摇头:“天要黑了,你们太小, 不能自己过去。”

    “等明天白天, 叫爹爹带你们去。”她轻声低语地哄着。

    余越却不依:“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就那么一刻钟的脚程, 又去过那么多次了, 有什么不能去的!”

    余越打小就聪明, 总能看出爹娘面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娘如今慈爱地看着他笑, 就是已经心软动摇的预兆。

    他摇着娘的手臂撒娇:“娘——”

    娘果然抵不过他的痴缠, 松了口。

    路途确实不远, 又是在巴掌大的镇子上, 一路上都是相熟的邻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都算是兄弟俩的长辈。

    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余越高高兴兴地拉着哥哥就要走, 余止却立在原地不动弹:“我在家里陪着娘。”

    娘的眼里果然又柔和几分,爱怜地摸余止的头。余越见他不肯一同去玩,便也不再催促, 有哥哥在家里陪着娘也是好事。

    于是兴奋地道了别,独自上了路。

    一路上埋头飞奔,连见了认识的婶子都没打招呼,一门心思要赶在爹忙完前到铺子里,叫他大吃一惊。

    爹肯定会高兴得把他抱起来转圈。

    余越赶到铁匠铺子时,已有些气喘吁吁的。他悄没声地溜进门,要突然出现在爹爹面前。

    铺子里头却不见爹爹的踪影。

    没有关门,那就是还在,却不在前头,那就是在后头。

    铺子最里面隔出了一个小间,放一张简陋的竹席床,供爹爹中午不回家时休息。有时太累了,没客人来时,他也会在那里眯一会儿。

    余越又蹑手蹑脚地朝后间靠。

    越往里走,他越疑心自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黏黏的,呜呜咽咽的,断断续续的。在这断断续续的间隙里,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喘息,同样压抑,同样陌生。

    余越愣住了,小手扒在那扇破旧的门上,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往里望。

    他看到爹爹宽阔的、汗湿的脊背,□□,像一头野兽,匍匐在另一具赤裸的身体上。

    他看见爹爹古铜色的脊背旁,垂下来一截雪白的、藕段似的手臂,无力地晃荡。

    爹爹的身体挪动了些,于是他看见了另一张潮红的脸,是个很年轻的婶婶。她散乱的黑发贴在汗津津的额上,嘴微微张着,正是她在发出那猫儿般的声音。

    他也看见了爹爹赤裸的、肌肉紧绷的侧面,和他紧紧箍住了身下具雪白身躯的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腥膻的气味,爹爹的表情有些凶狠,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迷又痛苦的模样。

    他们在打架吗?可是打架为什么要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为什么神情在痛苦中又有些享受?

    他不敢再看,扭过头去,疾步奔出了铁匠铺,才终于敢大口喘气。

    “余止?还是余越?”旁边棉花铺子的婶子唤他,“来找你爹爹了?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没敢回话,一溜烟地跑走了。

    比来时更快,哪怕有些喘不过来气,哪怕腿脚已很累了,仍用尽全力飞奔。

    直到终于推开家里的院门,直到终于奔到了娘面前,娘惊讶地看着他,又因他面上的惊惶失色,忙把他心疼地搂在怀里,余越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怎么了?谁欺负我们阿越了?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爹爹呢?”

    余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地回答:“爹爹、爹爹他,他和人打起来了……一件衣服都没穿,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搂抱着摔跤……”

    他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傻子,其实爹爹到底是不是在打架,他心里有其他答案。

    娘说过,不能随便抱隔壁家的妹妹,因为男女有别,只有成了亲,才能抱娘以外的姑娘家。

    爹和娘成了亲,怎么会抱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呢?

    那总不能是爹的娘。他可知道,祖母早就去世了。

    娘的面色变了,快得叫他害怕,她死死盯着他,声音颤抖地问:“在哪里?铺子里吗?”

    “我取针线回来啦——”

    余止声音轻快地推门而入。

    一进来,便见娘和弟弟相对而立,弟弟脸上挂满了眼泪,娘嘴唇哆嗦,面色惨白。

    他面上的笑戛然而止,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娘浑浑噩噩地朝门口走。

    “娘!”他急忙唤,“你去哪?我扶你去——”

    娘回头看他,魂不守舍地说:“在这里乖乖待着,别去其他地方。”

    “照顾好你弟弟。”

    而后推门而出,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

    余止想要跟上,却不敢不听大人的话,只好又扭过头去,忧心忡忡地看犹在抽泣的弟弟。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是去接爹爹了吗?”

    余越再也忍不住,扑进哥哥怀里大哭。

    “我害怕……哥,我害怕,我害怕——”

    余止紧紧搂住了弟弟。

    其实只早出生了没多久,可是既然早了那么一丁点时间,那他就是哥哥。从小爹和娘就会对他们说,你要照顾好弟弟,你要听哥哥的话。

    弟弟不甘心当听话的“小的那个”,平日不爱叫他哥哥,总是直呼他的大名,只有在有求于他或是做了错事时,才会扭扭捏捏地叫哥哥。

    余止心里一软,知道弟弟这是真吓着了。

    他学着娘,抚着弟弟的后背。

    弟弟的抽泣声渐渐止住了,却怎么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拉着弟弟坐下,小小的两个人并排坐着,依偎在一起,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爹和娘。

    一夜过去,他们没有回来。

    天亮了,来的人是隔壁张婶。

    张婶给他们做了饭,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余止总觉得这一摸和平时并不一样,张婶的眼神里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情绪叫怜悯。

    余越却看懂了些。他生出比昨夜更不好的预感。

    张婶临走时,状似随口问:“昨天你们去找你们爹爹了吗?”

    “去了。”余止忙答。

    “是哥哥去的。”余越忙接道。

    他已太久没开口说话,又哭了许久,这一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余止扭头,诧异地看着他。

    余越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哀求。

    他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不愿再触碰此事分毫。

    他脑海中响起棉花铺子的婶子那句话。

    余止?还是余越?

    是余止不是余越,不是我,我没有去,我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余止的心又是一软。

    弟弟是好像真的被吓到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在路上撞到了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吗?是做错事惹恼爹爹挨了骂吗?

    迎着弟弟哀求的眼神,他脑中又响起娘走时那句,照顾好弟弟。

    余止把余越往身后一拉,抬头对着张婶:“是我去的。”

    如果路上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就当是他遇见的吧。都冲着他来,不要去吓唬弟弟,他会把它们通通击退,他是最勇敢的哥哥。

    如果是弟弟惹恼了爹爹,那娘一定是去劝爹了,她会把他劝好的,像以往每次那样。爹和娘会高高兴兴地回来,娘知道去的是弟弟,也就知道他此刻有多勇敢地把弟弟护在身后。

    等娘回来,一切都会清楚明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娘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有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面目狰狞,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和亲昵。

    他走进来,余止跑去想要他抱,余越呆呆地立在原地。

    爹恶狠狠地盯着余止:“昨晚是你来了铺子?”

    余止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是你去叫了你娘过来?”爹的语气好像更凶狠了。

    余止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爹的神情和语气叫他害怕。

    “娘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爹一脚踹在余止身上。

    “你还敢问!你还好意思问!”他厉声呵斥,“你害死了你娘——”

    余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余越像是终于活过来一般,扑在了哥哥身上。

    “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他跟着哭。

    “娘怎么了?”余止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不是我去的,我没有害死娘——”

    爹又在他头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这会儿又成不是你了?不是你是谁?还能是你弟弟吗?”

    他目眦欲裂。

    余止忙去推余越:“你快告诉爹,你告诉他啊,不是我——”

    “是哥哥,”余越哭得流鼻涕,“是哥哥去的……爹别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余止惊愕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反应,任由爹又是一巴掌朝头顶扇了过来。

    “不要——”

    余越从梦中惊醒,“蹭”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要打哥哥……”

    他辨认了许久,这里已不是那个小镇里的小院子。

    是余府的下人房。

    又梦见那天了。

    第44章

    余越起身, 摸黑喝了口茶盏里的凉水,许久才缓过神来。

    这么多年了,余止没有从那个晚上走出来, 他又何尝走出来过?

    他哪里心安理得过?午夜梦回,每每惊醒, 他的梦魇总是爹落在哥哥脸上的巴掌,和踹在身上的脚印。

    他的心神已被自己折磨了这么多年, 自从爹暴毙那天起, 又落在余止手里, 过上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他还没有赎够罪吗?

    他仍然不配拥有自己的人生吗?

    哪怕是叫他与风潇永无可能他都认了, 可是连见面都再也不能吗?甚至叫他们永不相见都还不够, 还要同风潇说,他心有所属, 他对她无意。

    她会怎么想自己?

    明明那天他也鼓起勇气, 攥住了她的衣袖。

    明明他主动张开了双臂, 接住从墙头跃下的她。

    她在他手上画乌龟, 她带他出门游玩一下午, 她落地时扑在他怀里, 她对卖绒花的妇人说他是她夫君……

    他通通没有拒绝。

    如今又说什么心有所属, 说什么对她无意, 那他成什么东西了?

    而他再无机会对风潇解释, 这一辈子,在她眼里, 他余越都是这样一个混蛋了。

    余越翻来覆去, 却再也睡不着。

    他不甘心。

    “笃,笃笃——”

    余越好像幻听了,他疑心从窗户外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声音很小, 让他一度怀疑听错了,然而很顽强,敲了几下没人搭理,便又敲了几下,且富有节奏。

    余越仍谨慎地没有应声。

    “谁?”门外守着他的人好像被惊醒了,传来了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窗子被微微撑开一条缝,缝隙里滑进来薄薄一个信封。

    余越犹豫一瞬,眼疾手快地捡起信封,塞进怀里,重又躺回了床上。

    门外的人果然醒了,他听到外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在窗外逗留了一会儿,终于迟疑着离开了。

    脚步重新踱回了门口,过了许久,才没了动静。

    余越从怀里掏出信来,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极力辨认上头的字迹。

    字不算好看,且十分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然而当他看清第一行字,便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我是风潇。”

    ……

    “你想好了吗?”封鸣之犹在惊愕中没能回神,愣愣地看着风潇。

    “想好了。”风潇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方才同封鸣之说,拜托他帮忙送一封信。

    “事已至此,我已不指望能说服他放我们有个结果,”她神情苦涩,“我只求能和他共度余生,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我想与他私奔。”风潇认真道。

    封鸣之闻言一惊。

    尽管读过的书、听过的课不多,他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也明白私奔是一件极不合礼义廉耻的事。

    可是这件事放在风潇身上,封鸣之却说不出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去怪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余大人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不肯容许她光明正大地成亲。她努力过的,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然而我愿如此,却还不知道他的心意。我想写一封信,告诉他余止已知道我们的情事,且不愿意松口,问问他愿不愿意同我私奔。”

    “可惜余府进出森严,我又没有人手,这封信除了托你帮忙,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送到他手里……”

    “你想好了吗?”于是他问。

    “想好了。”她答。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风潇为了能与心上人有个结果,宁愿与他私奔,封鸣之难免动容。

    他常听人讲那些生死相随的爱情故事,在茶馆的说书先生口中,在话本子里,这还是第一次发生在身边。

    一时间也跟着生出些悲壮的豪情来。

    他确实有人手。即使不够聪明、不够勤奋,他毕竟是封王府唯一的孩子,父王对他是交了些底的。

    这封信不是不能送,只是日后绝不可被余大人查出来。拿封王府的人手去得罪余大人,父王要把他剥一层皮的。

    风潇显然也有此想法:“若你能帮得了这个忙,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就求你帮我送这封信;若无十分把握把你和封王府摘出去,我再另寻出路便是了,你千万不要勉强。”

    封鸣之沉吟许久,终于应道:“你写吧,写完就交给我。”

    又忍不住问:“那之后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若是他也愿意,你们要怎么再联系上?又要如何跑出去呢?还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的问题一连串,风潇只有一个回答:“剩下的事你不必操心,也不必插手。”

    “拜托你帮忙送信,是无路可走的无奈之举,我已十分愧疚把你牵扯进来,万不可再有更多了。”

    封鸣之叹一口气,明白确实不该再多掺和。可是余大人又哪里是那么好逃脱的?他若铁了心不愿成全他们俩,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发现的吧?

    “你……你再想想清楚,我听府里长辈说,余大人他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轻易不要得罪……”

    “你才更应该想清楚,”风潇摇摇头,“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即便到了最后,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你背后却还有整个封王府,一旦被发现与此事有关系——”

    “呸呸呸!”封鸣之却已先一步打断了她,“说什么死不死的,快去去晦气!”

    “还好啦,”风潇安慰道,“我这人不是很在乎活不活的。”

    “人活着又不是单为了活着,活着本身没有什么意思,是为了做想做的事,才要一直活下去。”

    “若是只为了活着,而不能做想要做的事,岂不是本末倒置?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封鸣之被她说得一时无言,觉得道理上好像能说得通,听起来却太过决绝。

    风潇没有给他时间想更多,因为她已唤侍者拿来纸笔。略一思考,便“刷刷”下笔。

    封鸣之静静坐在一旁,自觉看到她信上内容不合适,于是刻意偏过头去。

    酒楼没有备着信封。待她终于写完了信,小心翼翼地折起来交给了他,封鸣之忙再三保证:“我回去找个信封给你装起来送过去,绝不偷看。”

    “我当然相信你,”风潇摆摆手,“只是信封千万要选最普通的、没有任何印记的,别叫人顺藤摸瓜地查到你。”

    “你放心。”封鸣之用力点头,心下熨帖。

    风潇走出包厢,示意侍者进去伺候,又吩咐伙计去报与后厨,按封鸣之的口味给他摆一桌子:“算在我账上,是我招待朋友的。”

    说罢才下了楼,佯装无事发生。

    刚一下来,便撞见楼梯口左右徘徊的二掌柜许折枝。

    许折枝皱着眉头,显得有些心事,见她来了眼前一亮,忙迎上来说话:“方才看到一位大人上去,没多时又气冲冲地下来了……”

    风潇明白了,这是忧心他主子呢。

    难为他想找自己问,还能忍得住在这里一直等,也不知道干着急了多久。

    “倒也没什么,”她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不过是个倾心于我的官老爷,专程来对我表明心意的。”

    许折枝瞪大了眼睛。

    她理应明白,自己问的是主子前来所为何事,怎会如此胡言乱语?

    风潇却心情很好。她并不是胡言乱语,余大人确实要对她表明心意了,不管是哪个余大人。

    谁赢了,谁就是真的余大人,真的余大人才配对她表明心意呢。

    ……

    “我是风潇。”

    “今日我见到了你哥哥。趁着酒楼有了起色,我也有了底气,鼓起勇气想向他讨个与你的未来,结果却并不如意。”

    “他好像很生气,大骂我没有眼光,质问我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实话同你讲,他之前是答应了帮忙撮合我和你的。”

    “当时我就想着,果然还是血浓于水,即便明面上看起来对你百般不满,其实也在操心着你的人生大事。我很高兴,在他的默许下朝你一步步靠近,自以为下一步就是美满,直到今日,才打碎了所有幻梦。”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自始至终他对你的厌恶和恨意都没有减少,也许当时只是骗我,假意同意了我们的事,为的就是给我们希望再推入绝望吗?我不想用这样的恶意揣测你的亲哥哥,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余越,我很痛苦。或许是为了继续给你找不痛快,或许是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他报复你至此,可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为什么你们要把我扯进来。”

    “为什么要给我不切实际的希望?为什么要让我的期冀落空?为什么要给我机会与你相处?为什么要让我拥有这些难以释怀的回忆?我又该如何面对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你的人生?”

    “我不知道,余越,我不知道。”

    “你对他百般忍耐,我看在眼里。也许是因顾及那份血缘亲情,也许是你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可是我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我哪里亏欠了他呢?我何苦要受这份罪呢?”

    “你自己被他折磨,可以长久活在这样的痛苦里,可是我何其无辜?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也遭此无妄之灾吗?我动心的原来是这样一个懦弱的男人吗?”

    “多希望你是他啊,如果你才是那个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哥哥,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我感觉我的手好像在颤抖,眼泪也总止不住,所以脑子大抵也是昏沉的。如果说了什么胡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就当我在耍酒疯吧,全都不必当真。”

    “余越,与君长别。”

    第45章

    风潇此后的几天过得出奇平静。

    封鸣之次日又来了金樽阁, 仍是被请到二楼雅间,齐掌柜亲自上去招待了一会儿。

    包厢里,他神情严肃道:“信已送去了, 没叫任何人发现,你尽管放心。”

    风潇泫然欲泣:“有你这样的朋友, 齐某此生无憾。”

    封鸣之却觉得,此生无憾的是他自己。

    尽管背靠封王府, 尽管手里不缺人手和资源, 然而从未有人把他这些拥有当回事。

    他们好像习惯了他的不学无术, 习惯了他的愚笨无知, 于是要么把他当个乐子看, 要么把他当个孩子哄。

    像齐时昨日那样,神情认真地望着他, 恳求他帮一个重要的、并不容易的大忙, 几乎是封鸣之印象里的第一次。

    她让他知道, 他是有用的。

    封鸣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送走了封鸣之, 风潇也没闲着。她平日里常与许折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 也算是个熟人, 于是酒楼里得闲的时候遇到他, 便主动开口打招呼。

    两人没什么其他事可说, 三句不离金樽阁, 从宾客盈门聊到利润丰厚,风潇自觉时机到了, 状似随意道:

    “单是这家酒楼, 盈利这么多,余大人名下还有那么多产业,想必赚得盆满钵满吧?”

    许折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虽说她面色自如, 语气轻松,他却牢牢记得昨日她那句“官老爷来找我表明心意”。当时只道是胡言乱语,如今看来,不会是有几分真吧?

    否则她怎会突然打探起主子的家底?还是一副觊觎的嘴脸。

    许折枝忍不住为主子有些担忧。

    面上不动声色:“是不少,不过再多也是主子的,旁人拿不走。”

    风潇奇怪地看他:“那是自然。”

    “不过这酒楼每日盈利这么多,要缴纳的税赋也不少吧?缴税时不会被发现是他名下的酒楼吗?”

    许折枝挺了挺胸:“主子自然想到了这一层,做了万全准备。”

    风潇好奇道:“怎么说?”

    许折枝却很警惕:“齐掌柜不必知道这个。”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风潇失笑,“你主子拿我当自己人,你却如此苦心孤诣地防着我,又有什么必要?”

    “他肯让我做这酒楼的话事人和明面上的主人,你当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这酒楼面上只是为了盈利,其实是他私底下另有用途;你在这里说是帮衬我,其实有几个伙计是你管着的,另有他们的任务。”

    许折枝听得一愣又一愣。

    “你主子选了我当合作伙伴,就没打算对我有什么隐瞒。我关心他利用这酒楼暗中行事会不会被人发现,你却这样提防于我,多叫人心寒。”

    “都是为主子做事的,哪有你这样千防万防的?我若是有不轨之心,还用得着你告诉我他怎么不被发现的?何苦费心帮他隐瞒呢?”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许折枝想明白过来,面上也有些惭愧。

    风潇语气缓和了些,给他递了个台阶:“好啦,方才我也是一时气急,都是为主子好,你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许折枝愧疚更甚。

    “不过我倒确实有些好奇,”风潇又道,“主子是用了什么高明的法子,竟连缴税时都能不被发现?”

    许折枝的面色这才恢复了些,甚至有些得意:“说来也不复杂,只是这间酒楼根本没记在主子名下,而是在我名下。”

    风潇瞪大了双眼:“你?”

    她差点忍不住就要问出下一句:“那你还不卷款跑?”

    话到嘴边硬生生改成了:“主子对你如此放心?”

    许折枝闻言更是自得:“我的就是主子的,我这条命都是主子的,挂在我名下,比任何人都更叫他放心。”

    风潇若有所思,面上却很感动:“他对你如此信任,你亦如此忠心,实在叫人动容。”

    许折枝想,齐掌柜不肖想自家主子的时候,其实是个很好的同僚。

    其实也不一定是肖想。

    他定睛看去,不得不承认,齐掌柜其实很有几分姿色。只是平日里她做事雷厉风行,把偌大一个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形象更趋近于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便叫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是个美人。

    然而主子同她想必是有其他接触的,齐掌柜又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指不定真能引起主子的注意。

    难道从来不近女色的主子,也会有开窍的这一天?

    许折枝将信将疑地暗暗打量着齐时。

    接下来的几日,他照常把收集来的消息送到余府,那头也照常接收,却没有什么新的指示。

    大约是最近没什么要散播的消息,或是主子正忙于其他事吧。

    几天过去,余止终于又一次踏入了金樽阁的大门。

    仍是没有带旁人、独自前来,仍是没有犹豫、直接上楼去往包厢。

    许折枝眼前一亮,却很谨慎地立在原地,没有跟上去迎接,好像来的只是个普通的客人。

    伙计对他印象很深,一溜烟儿地跑去找风潇,说上次那位莫名其妙地来、黑着脸走的贵公子又来了。

    风潇有了数,自觉地上楼,找去那间包厢。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胸口揣着的那枚玉牌,方觉多了点底气。

    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着的,到底是哪位余大人。

    又命侍者在外头听着,一有太大的动静便立刻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百花巷的周大娘,把今日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而后屏息凝神,轻轻推开了房门。

    桌子那边安然坐着一个余止,见风潇进来了,门还没关上,于是不做声,只继续静静地坐在那里。

    风潇仔细去看,见他右脸太阳穴下有颗痣,心跳便禁不住停滞了一瞬,几乎想要退出门去。

    却见余止伸出手,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把袖子往上捋。

    手腕处画着个笔触歪歪扭扭的小王八。

    和风潇曾画过的那只不一样,却丑得不相上下。墨迹新鲜,显然是刚画上不久。

    风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扭头对那侍者道:“在外头盯着,不许任何人进来。再叫人去同二掌柜说,余公子不用人伺候。”

    虽说看许折枝前几日的反应,应该不会窥探他主子的私事,却还是要谨慎防他一手。

    缓缓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严,而后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余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余越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定格在混杂着些疲惫的如释重负。

    风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连这颗痣都点上了?这些日子很不容易吧?辛苦了。”

    她伸出手,缓缓地覆在余越还未收回的手腕上。

    秦时那些强身健体、滋养生息的丹药她没少吃,这些日子稳定下来,三餐规律、早睡早起,体重终于涨上去点,气血也足了很多。

    因此虽已入冬,她的手仍是热乎乎的。

    余越的手冰凉,乍一接触到覆在上头的温暖,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都过去了。”风潇又说。

    “嗯。”他回答。

    “现在我是余止了,”他说,“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家财万贯的、有权有势的、意气风发的余止。”

    “这会让你高兴一点吗?这能让你不必痛苦吗?”

    风潇摇摇头:“不会。”

    在余越惊讶而有些委屈的目光里,她徐徐道:“你是位高权重的余大人,还是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于我而言都没有分别。”

    “你能获得自由和自己的人生很好,能有些禁锢却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也很好。”

    “只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不必冒这个险。若早知道要让你如此铤而走险,我宁愿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所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我顶多只是醉酒后写了点胡话,告诉过你不必当真的。

    余越禁不住鼻头一酸。

    这几日如同走在独木桥上,后面没有回头路,两边都是万丈深渊,身边没有一个同行的人。

    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用尽了。

    风潇已凑近了些,用极低极细的声音问:“他手下那些事你能打理好吗?会不会叫人看出破绽?”

    余越鼻头更酸,眼眶也跟着有些发热,视线模糊了些。

    终于有人陪着他走这独木桥了。

    “还好,”他努力止住鼻头的酸涩,喃喃道,“这么长时间,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寻常琐事都能应付,只是官场上的事还有些头疼。”

    “你认得许折枝吗?”风潇又问。

    “认得是认得,”余越迟疑道,“不过并没怎么接触过。他对许折枝有救命之恩,因此许折枝对他忠心得很,是他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那应当对他很熟悉了。”风潇沉吟。

    “怎么了?”

    “他眼下就在金樽阁当二掌柜,替余止做许多暗处的事。连这酒楼名义上都是许折枝的。”

    余越显然一惊。

    “他隔一段时候就会向余止汇报酒楼的事,若是他们俩十分熟悉,你又摸不准他会吩咐他做些什么,岂不很快就要露馅?”

    风潇其实并不确定他会不会定时汇报,然而看余越此时吃惊的表情,显然也不知道。

    “确是如此,”他忧心忡忡地点头,“他恐怕是那些下属里,与余止关系最亲近、接触最多的,我最难瞒过的大概就是他。”

    风潇叹一口气,陷入了沉默。

    余越被她所感染,也皱着眉头陷入沉思。面前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实在太多,一桩接着一桩,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良久,风潇艰难地开口:“我或许能有个办法。”

    第46章

    余越抬头看她, 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期冀。

    风潇从来聪明,她总能找到办法的。

    却看见风潇面色沉重,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她很缓慢地一字一句道:“把我推出去与他接触。”

    余越惊得猛地坐直,下意识就是一句:“不可——”

    “你别急, ”风潇却按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听自己说完, “我与他之前从未有过接触, 因此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比起你倒是安全得多。”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余越这才松了口气, 身体仍撑在桌面上朝前倾着,等着她的后文。

    “因此只要假称你这段时日事务繁忙, 把酒楼的事先交到我手里, 让他凡事向我汇报, 便能先躲过一时。”

    “待你把手头难办的一样一样解决了, 再找个理由把他派远些, 去别处帮你做事也好, 寻个错处好聚好散也罢。指不定到时候你也把事情接管完了, 做事能不露破绽, 又那么久与他没多相处, 性格习惯上有点变化也正常……”

    风潇细细筹谋,余越听着, 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虽也有不少风险藏在里头, 可比起现在就要对上许折枝,总归是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难为风潇,本来经营这酒楼就够辛苦的, 还要再多应付一个许折枝,恐怕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撑住这局面……

    “你也不用担心我,”风潇却好像猜到了他心里所想,已先一步安慰起来,“他与我又不熟络,平日里也不多相处,便是之后要向我汇报,多半也只是例行公事,我有什么难的?”

    “若只有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只是与他正面对上了;可咱们是两个人,我又恰好本就是刚开始替余止做事,什么事情不熟练、什么旧人不认识,不都说得过去了吗?”

    “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她把手从余越的手腕处往上移,覆在他握紧的拳头上。

    她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余越想。

    他终于不再犹豫,沉声应道:“那就辛苦你一段时日了。”

    语气又不自觉地放轻放柔:“等熬过了这一段,我要光明正大地、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门。”

    风潇没有反驳。

    若是他真能把这个位置坐稳,她不介意接受他的邀请,分享一半的余府。

    却也没有应声。

    若是他坐不稳这个位置,可不能把她牵扯进去了。回头还得找个机会问问,封鸣之帮忙送给他的那封信放在哪了,最好能叫她亲眼看见烧毁了,才能放下心。

    她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一般,略过了这个话头,只把手收回来,托着腮帮子沉思。

    “只是有一样,”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罢了,此计不可行。”

    余越有些慌了:“怎么不可行了?哪里有问题吗?”

    风潇苦笑着摇头:“说不通。‘你’最信任的就是许折枝,为了防止这酒楼被查出是‘你’名下的产业,甚至能放心地在官契上写他的名字。”

    “如此亲近信任,才会让我在这里做名义上的掌权人,实则只管酒楼经营诸事。他这个二掌柜,才是酒楼真正的主人、暗地里那些事的话事人。”

    余越还没捋清头绪,眼神仍是迷茫。

    “如今要把酒楼所有事都交到我手上,才能叫他向我汇报。他拥有这间酒楼的真正归属,却反倒成了我手下的人?”

    余越终于明白了,这里确实说不通。

    禁不住又想唉声叹气,不甘心这样好的一个主意就如此付之东流。

    从前最信任的是许折枝,如今更信任齐时难道不行吗?他未来还要明媒正娶迎她入门呢,如今把一个小小酒楼交给她怎么了?

    对啊。

    余越眼前一亮:酒楼之前在许折枝名下,不也是替余止担着这个名头吗?既然实际上是他余府的产业,岂不是他愿意让谁担就让谁担?

    叫别人管着他最信任的人太奇怪,改换亲信的人选还不行吗?

    他恍觉自己寻到了问题的关键。

    酒楼明面上的主人管着官契上的主人,难免叫其他手下生疑,可若是酒楼易主,一切不就说得通了吗?

    又因这个人选是风潇之故,对许折枝等人都还更好解释。他欲要迎娶她做余府的主母,送个酒楼给她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还是他头一次比风潇先一步想出了主意,解决烦心事的畅快之外,又多出几分没有拖后腿的自得。

    于是赶忙开了口:“我有个办法,或可解此困局!”

    “这酒楼是我的产业,许折枝不只是挂了官契上的名字吗?我叫他转赠给你不就是了!”

    “反正我之后也是要向你提亲的,如今把酒楼相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风潇惊异地望着他,显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待她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也抚掌惊叹。

    “你这倒是个好办法!”她很惊喜地看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他如此足智多谋,看得余越的腰板都不由得更挺直了些。

    “不但能把这次的事解决了,也算是传递了个你对他渐渐疏远的信号,日后若要一步步夺他的权,便不显得太突兀。”

    她像是在脑子里把这事过了一遍又一遍,只觉确实寻不出错处,于是也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模样。

    “不过你可得补偿我,”大约是解决了大事一桩,风潇神情轻松了许多,有了心思与他调笑,“把我害得好苦呢。”

    她方才要把自己推出来时,都没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反倒一个劲儿安慰他不必担忧。因此余越自然知道,这会儿是玩笑话。

    他配合地问道:“怎么害了齐掌柜?不是要把这偌大一个酒楼转赠给你吗?”

    说着还作势抱拳:“好富贵的一位年轻姑娘,怪道那卖绒花的妇人说你好命呢!”

    风潇便故意摆出一副不满模样,一看便是在与人打趣。

    “谁要你的酒楼了?”她话语间带着股俏皮的促狭劲儿,“明明是你非要送到我手里来避难的,却要叫人家都以为是被我美色所惑,才晕头转向地又是送珠宝、又是送酒楼。”

    “我勤勤恳恳在这里经营买卖,到头来却要被当作恃色牟利、卖俏营生。平白被你坏了名声,算你欠我的。”

    余越不由得被她逗笑。

    与他一道走这独木桥、面对危险的许折枝,她半句埋怨也无;为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的小事,却能搅缠半天。

    不是撒娇是什么?

    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些满足与豪情来,一叠声地应道:“是是是,是我欠你的。”

    他于是展开手掌,翻手覆在了风潇手上。

    “我会让你做余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他们敢说你是什么卖俏营生一次,我便多送你一次东西。”他认真地盯着她的眸子。

    “金银财宝、宅子铺子,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风潇沉默了。

    她发觉秦始皇当年的书同文并没有发挥真正的作用,如果他希望的是各式各样的人都能用同样的语言文字交流。

    因为如今她说的是人话,余越长着的也是一双人的耳朵。

    她承认自己文化水平没有那么高,文言功底也不足,在这个古代背景的世界里,有时会显得话太白太糙,甚至时不时容易冒出个当地人不懂的词,于是又要解释半天。

    可她对天发誓,刚刚说的每一句话,理应都是这里的人能听懂的。

    风潇改主意了,她决定放弃试图真正与余越对话。他还没有完全开化,不适合听正宗一点的人话。

    余越仍维持着那副深情款款的表情,在唇齿间反复咀嚼自己方才的表态,只觉身份、地位、银钱果然是好东西。有这些东西摆在身后,人说话都有了底气,也显得如此动听。

    然而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风潇的反应,于是暂且从方才的自得里拉了回来,有些不解地去看她的神色。

    风潇却低着头,叫他看不清一点眼底的情绪,只能从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揣测出她此时心头的感动。

    余越也不勉强,更用力地抚了抚她的手,而后站起身来,打算去开包厢的门。

    “此事宜早不宜迟,”他与风潇商量道,“我这就让人把他叫来。”

    风潇点点头。

    “先让人叫着,他上来也还有一会儿,我去外头看一眼。”

    余越便笑她:“都要享清福了,还如此惦记你这酒楼的生意。”

    风潇也跟着笑笑,没再多说,起身与余越一同出了包厢,直直向楼梯走去。

    “去叫你们二掌柜过来,”她听见余越对那侍者吩咐,语气已很有余止的架势,“就是姓许的那个。”

    她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一脱离余越的视线,便把步子迈得更大,飞也似地奔去了后厨。

    厅堂后头有个院子,角落有个水井,旁边摆着几个大缸,洗菜、洗碗筷都是在那处。

    因酒楼足够大,用水也多,风潇便干脆叫人挖了井,伙计们会在不忙时把水从井里打上来,在缸里装满,忙起来方便取用。

    风潇站在水缸跟前,用水瓢从里头舀出勺清水,缓缓浇在自己手上。而后把水瓢换到左手,再舀水浇右手。

    路过的厨子看见了,殷勤地同她打招呼:“哟,掌柜洗手呢?”

    “嗯,”风潇淡淡地应了声,“方才打一只虫子,手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咱们这里有皂角吧?放在哪里的?”

    “当然有,”那厨子忙笑道,“我去给您拿去!”

    风潇站在原地等着他拿回来,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

    第47章

    “什么?”许折枝不可置信地盯着余越, 甚至已显得有些不恭敬,“这酒楼、这酒楼怎可如此轻易交到她手里?”

    余越见他这副神情,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怎么每次余止交代他办什么事, 多荒唐他都言听计从,到了自己这里, 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几乎要怀疑许折枝已发现了他非余止,否则怎会有胆子质疑起主子的决定?

    “怎么, ”他语气不善, 微微眯眼, 与余止平日里发怒前的表现一模一样, “你这是对我的决定不满意?”

    许折枝却正在心里暗暗叫苦:主子以往行事虽也大胆, 其实内里很谨慎,看似不着调, 最后都是有用处, 他早已习惯了主子的高瞻远瞩;今日闹这一遭, 恐怕却并非有其他深谋远虑——

    主子他是单纯被齐掌柜迷住了!

    至此, 他算是看明白了, 齐掌柜那日果真没有在说胡话。

    一切都串起来了。

    他就说主子连着两次来, 怎么都先找齐掌柜不找自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 怎么上次被气得黑着脸就走了;说话办事向来谨慎的齐掌柜, 怎么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主子对她表明心意……

    一切都说得通了!主子连酒楼都送上了!

    “不敢, ”许折枝苦着脸提醒道,“主子要送旁的便也罢了, 可这酒楼……”

    “我知道, ”余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照常做你的事,只是不必再向我禀报了, 凡事只需报与她即可,她自会把有用的呈给我。”

    许折枝睁大了双眼:“您的意思是……”

    “不错,”余越神情认真,“酒楼的事之后交到她手上,你一切听她安排便是。”

    许折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向都是我管着的,您是觉得我不中用,她能比我还……”

    “和做得怎么样没关系,”余止第二次打断了他,“她是余府未来的女主人,提早接手些事也是应当的。知道了吗?”

    他自觉丢出了个无人知晓的大消息,理应收获下属惊讶的神情。许折枝应当感念他拿他当自己人,连这种事都提前先叫他知道,然后为这空荡的余府终于要迎来女主人而激动,喜出望外地恭贺主子,再说几句吉利话。

    他好整以暇地等。

    许折枝却僵在原地。

    不对。

    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他家主子这么些年,身边从来没个女人,生平第一次尝到相思的滋味,一时冲动劲儿上来了,送个酒楼送座宅子都是人之常情。

    然而“送女人点东西”和“允许她分享自己的权柄”,其间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齐掌柜再是魅力非常,也不过刚出现在主子身边没多久。以主子谨慎的性子,送她东西他信,娶她进门他信,把官场上的事交给她、让她代替自己为他打理,许折枝不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主子。

    余越听他迟迟不回答,没有给出半句他想要的反应,反而阴恻恻地盯着自己,一时又心虚又恼火,面色一沉就要开口。

    “吱呀——”

    风潇却恰在此时走了进来,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余越见她来了,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你来了?我已同他把该说的都说了。”

    风潇一惊。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她不过等来皂角洗了个手,算起来两人应当才聊了没几句,怎么就把事情都说完了?

    有几日没见了,不得先关心两句下属吗?要稳住许折枝的情绪,不得多找些缘由吗?

    打算让他慢慢把此事挪到她手头,好让他腾出手脚去做更重要的事;先前把经营酒楼一事交给齐掌柜,就是打算试探她的能力与忠心;觉得她能有能力接任,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便干脆把酒楼的官契也一并交给她……

    能说的、要说的事不是很多吗?怎么会几句话就说完了?

    风潇心道不妙,暗自去觑许折枝的神色。

    果见他目光黏在余越身上,眼底晦暗不明。

    她心下一沉。

    正打算挽回两句,许折枝却已幽幽开口。

    “是,属下遵命,”他低下头,语气恭敬,看不清表情,“择日便把一应事宜都与齐掌柜交接。”

    风潇的心已沉到谷底。

    她忍不住心生埋怨地去看余越,却见他听了这话,竟露出些沾沾自喜的模样。察觉到她的视线,还扭过来看她,一副邀功的神情。

    风潇发觉,自己恐怕高看他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在小小的镇子上安稳生活了十几年、而后被以近乎囚禁的姿态圈在余府供余止折腾。

    哪怕他读过书、哪怕在长久的挣扎里变得老练了些、哪怕因求生的本能而做过一些布置,可是归根结底,身上终究没有余止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中习来的东西。

    她疑心他能站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这张脸的便利。

    她甚至有些怀疑他还能站在这里多久。

    余止果真能输给这样一个余越吗?常年把顶着一样面容、仇之怨之的孪生兄弟放在身边,他能半分防范也无吗?

    她原以为余越是一条躲在暗处的蛇,而一般来说,暗处的总是比明面上的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筹码。

    如今看来,他躲在暗处就是纯躲啊。

    风潇飞速打定了主意。

    “倒也不必择日,”她神态自然地笑笑,“都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错。客人也少,生意也闲,又恰巧咱们都在。”

    又信口道:“今日的黄历我也看了,是个成日,宜交易、立券、纳财呢。”

    余越自然没有意见,他巴不得此事尽快定下,颔首道:“既是如此,不妨先立了契。”

    立契是拿白纸黑字做个见证,还要请中人和代书人。不过眼下还没到晌午,倒也都来得及。

    许折枝从善如流:“是。”

    他方才埋了好一会儿头,此时已终于抬起来了,面上神色如常。

    既然要立契,风潇便不得不把那件事过了明路。不过此时提起这事,凡能为将来装不知情多添些细节。

    她突然转过身去,对着余越深深一拜。

    余越与许折枝俱是被吓了一跳。

    “余公子,”她言辞恳切道,“如今既然要过官府的路子,我有一事便不得不坦白了。”

    “当日初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向来不敢轻信于人,因此你问我名字,便只报了个‘齐时’。”

    “然而那并非我真名,此后咱们熟悉起来,我常想向你坦白,却总也开不了口。为此有好长一段时日没去过贵府,实话说,正是因不知该怎么告诉你此事的缘故。”

    “我名风潇,这些日子一直瞒着,是我的不好。”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也不管里头装的并不是酒,一饮而尽:“我干了,便当是个赔罪。”

    余越刚听风潇开口,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心里微微有些自得:余止到现在才在明面上知晓此事,真正的余止却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反倒他余越,果真是这里第一个知道的人。

    又回想起那日她凑在自己耳边,悄悄地说她叫风潇。

    余越的耳朵不自觉地发烫。

    许折枝却在心里一声冷笑:果然,他就说此事绝对有蹊跷。

    连名字都是假的,主子就想娶她进门?这是主子能做出的事吗?

    心下对那个猜想愈发肯定,却觉得风潇参与其中的可能性少了些。

    她连谎报名字都要此时才告诉眼前这人,并不像知情的共犯模样。

    只是为防打草惊蛇,此时也只能先顺着这人的意思,先与风潇把契立了。

    余越自觉以他的身份,不该亲眼盯着此事进展,便只交代了“有多快办多快”,回去“处理府中琐事”了。

    走时风潇亲自把他送到门口,果然听他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来见你一次,却为这事忙活了半天,都没好好说成话。”

    风潇朝他使眼色:“酒楼人多眼杂的,本就不是说话的地方。”

    “晚上提前交代好门房,我要夜里拜访余府去,叫他们认准了给我放行。”

    “我也觉得许久没见你。”她轻声道。

    余越终于又从她直白的言行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霎时提起了劲头,方才的憋闷也被哄好。

    送走了余越,风潇终于能安心立契。

    “立赠契人许折枝,今将自置酒楼金樽阁一所,自愿赠与风潇名下为业。”

    请来的代书人很敬业,在下头详细写了酒楼的位置、大小、楼屋层数间数,连带着厨房、水井,乃至锅碗瓢盆一类,都找来账簿列得清清楚楚。

    最下面又写明了赠与人、受赠人、中人姓名,轮流画了押,再标上今日的日期,才总算是写完了。

    草契有了,却还缺官府的承认。此时才刚过晌午,风潇很自觉地拉着许折枝,一同去将这份草契交到官府的税课司去。

    要缴一份契税,而后官府会在原来的草契上贴一张官方印制的契尾,再加盖上朱红色官印,这便从草契变作了红契,才算是过了官府那一关。

    这一关耗时却很久,因契税与酒楼估价有关,那官府的人磨磨唧唧的,最后还是风潇福至心灵,偷偷塞了块银子,估价才很快出来了。

    于是忙过这些,天色已晚,官府要散衙,过割赋税便需明日再办了。明日两人到户房办了过割手续,这酒楼才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属于风潇。

    与许折枝道了别,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风潇却来不及喘息片刻,又去沽上一壶其他店里的酒,从家里拿了点东西放在身上。

    而后遮得严严实实,立志于路上见了谁都认不出她,才避着行人赶往余府。

    天色早已全黑,她鬼鬼祟祟地叩响了侧门。

    第48章

    风潇没用等通传, 那门房见是个女子遮面而来,便低声问道:“是风掌柜吗?”

    她点点头,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这次却没被带到会客厅, 而是直接去了书房。书房正中有套会客的桌椅,办公的案几靠在窗边, 上头摆了些打开的信件,余越坐在案前。

    听见脚步声, 忙站了起来:“来了?”

    风潇没朝案几那边靠, 自去拉开桌子旁的椅子坐下。余越也跟着靠过来, 坐在她对面。

    风潇这才把手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放, 边取下头顶上的帷帽, 边开口道:“府里一切都还好吧?应付得来吗?”

    余越眉目间隐有难色,嘴上却只叫她放心:“都好, 并没有什么下人察觉出不同。”

    风潇于是又问:“他呢?已取了性命, 还是”

    “没有, ”余越摇摇头, “他如今是‘余越’, 被关在原先关我的地方。我给他下了药, 叫他整日昏睡, 一直醒不过来;请了大夫来看, 也只能看出是忧思过度、风邪入脑, 这才昏睡不醒。”

    “他一向没有轻易杀了我的打算,我若贸然要他的命, 也就不像他之前所为;若是伪造成旁人杀的, 我又没有不查清楚的道理”

    “伪装成自尽呢?”

    余越苦笑:“没有合适的工具。他下了令不能叫我自尽,因此锐器、绳子一类,屋里都是见不到的”

    风潇不觉得这些是必要的理由。

    一条绳子一把刀的事, 死了之后还需要他对所有人解释绳子或刀是哪里来的吗?自然是“余越”不知道从哪里自己找来的。

    都已经给他下药叫他昏睡了,就不能直接下毒药吗?查来查去查不出此事是谁干的,不就这么过去了吗?

    如果换她顶替了仇人的位置,第一件事一定就是把原先那人做掉,不给他留一丁点翻盘的可能。哪有这样犹犹豫豫的?

    “那之后呢?”风潇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置他?总不能就一直叫他昏迷着吧?”

    “我还没想好。”余越低声回答,神情中也有迷茫。

    “要一直留着他的性命吗?很危险。”风潇忍不住提醒。

    “他毕竟是我哥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自己也知道这话太没有力度。

    风潇有些难以置信,微微蹙起了眉,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对。

    余越不该是这么心软的人。

    他若真的如此看重兄弟情谊,就不会心安理得地想坐稳余止的位置。他能这样轻易调转身份,说明也在余府里有过筹谋和布置。怎么到了杀哥哥的时候,做弟弟的又良心发现了?

    这兄弟二人之间早些年的故事,她结合外头的传闻和他们相处的状态,一直有粗略的猜测。

    余止在家中所受待遇不公,甚至说得上凄惨,他不仅恨父亲,也有一部分归在弟弟头上。倒推回去,要么是迁怒,要么是不平,要么是弟弟也为这样的结果出过一份力。

    本想着已是陈年旧事,于她如今的日子没有什么妨碍,任他们如何掐架,谁赢了谁来让她享受战果便是,因此就没有深挖细节。

    如今却觉得,这其中恐怕漏掉了点什么。

    余止对余越的折磨是实打实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余越对余止也一定是有恨的,却不会只有恨。受过罪、有仇怨,却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不愿意杀他

    她只有一个猜想,或能解释余越的种种纠结。

    他在愧疚,在畏惧,在心虚。

    如此一来,便也能解释余止几乎对他丧心病狂的折辱。

    不是迁怒,不是单纯怨恨不公,是余越切切实实做过对不起余止的事。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余止年幼的痛苦经历里,一定有余越的手笔。

    唯有如此,才能把这两人之间复杂甚至畸形的情绪和关系全解释通顺。

    风潇的退堂鼓越打越响。

    她可以接受余越蠢,甚至蠢一点可能更好掌控,她能拿到的好处也就更多。

    然而看眼下的局面,他恐怕没有表面上那样彻底成为赢家。到处都是漏洞、到处都有隐患,他的脑子看起来也不足以支撑他把这些难关挺过去。

    她也可以接受观念上与余越的不合。哪怕他丝毫不觉得被编排“恃色牟利”有什么不好,反倒隐隐以此为荣,可结果上终归是通向了叫她得到实打实的好处,风潇可以接受。

    然而他究竟做出过什么事,能让余止记恨至此,让他自己心虚至今?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他品性又会有多大的残缺?

    与这样的人共事甚至生活,无异于与虎谋皮。

    还好今日来了,风潇暗自庆幸。

    酒楼的事还要办得再快些,那封信也定要今晚就销毁掉。

    她不再追问此事,终于把放在桌子上那包袱打开。

    “你这是带了什么过来?”余越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好奇地盯着看,“这府里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我让人去拿就是了,怎么还亲自带过来?”

    “是酒。”风潇把布料解开,拿出了里头的酒坛子。

    说是酒坛子,却不算太大,她亲手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胡闹,”余越笑道,“怎么带酒来?还在我这书房里打开了,读书办公的地方,如今都是酒味。”

    “岂不正好?”风潇也笑,“杯酒暖襟怀,诗书养精神,就得配在一起呢。”

    余越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所以你今夜前来,就是来与我喝酒的?”

    “是来为你庆祝的,”风潇不闹了,神情转而变得认真,“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身边却没有个能言说委屈的人,就连庆祝也没个由头。”

    “今日我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叫你好好高兴一场。过去的事全都过去了,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不该一醉方休、庆贺一番吗?”

    余越愣住了。

    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独自一人带着这么重的包袱,辛辛苦苦来到府里,原来只是为了“庆祝”这样轻巧的缘由。

    “你叫人去拿酒杯来,再简单做几个下酒菜,今夜我与你不醉不归。”

    “好。”余越闷闷道。

    而后扬声唤人进来,吩咐下去。

    面前摆上了天青釉的酒杯,几个凉菜也很快端上来,他交代下人都在外头,不喊他们不得进来伺候。

    “来,”风潇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第一杯敬你,敬你安然无恙。”

    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事,余越却明白她的意思。他接过酒杯,指尖与她有瞬间的触碰,她的手仍是温暖的,叫他心头一颤。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烈酒滚烫,滑入喉咙,呛得他眼眶有些发红,胃里却很快暖和起来。

    “这样烈?你能喝得了吗?”

    风潇不多言,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他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

    余越也不再犹豫,自觉为她满上。

    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她不再问这些日子的事,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市井闲谈、诗画新作,仿佛今夜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小聚。

    酒至半酣,坛中之酒已下去大半。余越原本清冷自持的脸上染上了薄红,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水色,带着不再能藏得住的脆弱。

    “……风潇,”他又干了一杯,握着空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害怕。”

    风潇执壶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柔声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余越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只要有一步走错,一步!不仅仅是功亏一篑,我,你,还有许多人,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他会把我们撕碎,连骨头都不剩……”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每晚闭上眼,都能看到他……他把我拆穿了,他恶狠狠地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他的东西,为什么要装作是他,为什么我们长着一样的脸,为什么我总用这张一样的脸做尽坏事……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抖动起来:“我没有办法,我一直没有办法,我总是被逼到实在没有办法的境地我也不想这样的”

    这两日他心里始终没平静下来过,终于成事的兴奋占了大头,却也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不见底的后怕,几样情绪来回跳,却不能对任何人宣之于口,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

    在外人面前必须维持的镇定,事成之后也只能时时绷紧的面色,此刻终于土崩瓦解。

    风潇默默起身,坐到他身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绷的脊背上。隔着一层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肌肉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

    她的触碰总是有温度,因而如此有存在感,余越不由得鼻头发酸,眼圈通红,侧过头看向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后怕:“风潇,我真的没有办法……”

    “都过去了,”风潇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那点不太明显的湿意,“余越,你做得很好。”

    余越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温柔。

    她终于可以是他的了。

    他好像终于有了这样的实感。

    酒意混杂着翻涌的情绪,如同野火般从胃里往外烧。

    余越忽然伸出手,一把揽住风潇的腰,将她圈入怀中。

    第49章

    他的手臂很用力, 紧紧拥着她,仿佛要以此来确定她是真实存在的。

    力道之大,叫她微微有些喘不过气, 险些要下意识地把他推开。

    风潇最终没有挣扎。手中的酒杯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放松下来, 伸出手臂,回抱住他, 轻轻拍着他的背, 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 隔着衣衫, 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轮廓和温度。书房很安静, 只能听见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余越终于微微松开了些力道, 却没有放开她, 而是低下头, 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呼吸交融, 带着浓烈的酒香。

    他的眼神迷离, 却牢牢锁住她的视线。

    “潇潇……”借着酒劲儿,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这样唤她, 声音喑哑。

    风潇声音粘腻地问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不知道, ”余越眼神有些迷茫地答,“每个时候都觉得心头颤巍巍的。”

    “你突然站在我身边说要陪我排队的时候, 你在我手腕上画画的时候, 你神采飞扬地讲你要开一家怎样的酒楼的时候,你带我爬上树、越过围墙、偷偷溜到外面的时候,收到你那封信的时候”

    “那封信没乱丢了吧?好不容易才找到办法给你送来呢。”

    “你放心, ”余越的眼神软得快要能滴出水来,“我好好藏在这里呢。”

    “这间书房吗?”风潇随口问,“平日里不也有人来吗?不会被看见吧。”

    “不会的。”余越摇摇头,却忘了还在与她额头相抵,于是连带着风潇一起晃了晃。

    风潇松了口气,又找些旁的事问他。

    “那你还记得我把小王八画在你哪只手上吗?”

    余越乖乖应道:“右手,我当然记得。”

    “那是哪个位置呢?”

    风潇牵起他的右手,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划过。

    余越有些发痒,下意识地把手抽出来,又反手攥住了风潇的手。

    “就是、就是你刚刚指的位置……”

    “是吗?”风潇轻笑,“我觉得不太够呢。”

    “单单画在手上有什么意思?谁都能画在你的手上。你身上别处才应该画上我的画呢。”

    她抚摸他的后背,手指停留在后腰的位置,轻轻点了点:“这里好不好?”

    没等他回应,便又向上移,停在后脖颈靠下一点的位置,戳着颈椎的骨头:“还是这里?”

    “画什么呢?”她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堂堂余大人,若身上画满小王八,未免也太见不得人。”

    “不如这样,你只需在此处刺下我的名字,如何?”

    余越下意识想要反驳,在身上刺别人的名字,像是成了谁的所有物,那是很屈辱的事情。

    可他下一秒便发现说不出口,因为风潇的手指又点在了他腰侧的位置,叫他一时呼吸加快,说不出话来。

    风潇饶有兴致地欣赏他渐渐迷离的眼神,这才发觉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

    来时专程买了最烈的酒,想着明日他醒来后也不至于怀疑到别的头上,只会以为是酒太烈了,才醉得如此昏沉。

    却不想,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的确不至于因为这点酒就像旁人一般醉晕过去,甚至头脑都还很清醒,然而与眼前这人亲密接触,身体却开始燥热。

    酒意上头,最催情欲。

    风潇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回敬以更有侵略性的目光。

    她的手指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轻抚上余越的脸颊,指尖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流连,满意地拍了拍。

    而后缓缓下滑,掠过他的耳垂,经过脖颈,最终停留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处,覆在锁骨上。

    指尖传来的光滑触感和肌肤下温热的生命力,让风潇的呼吸愈发粗重。

    她踮起脚尖,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唇,如同羽毛一般,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紧接着,细密的吻便如春雨般落下,沿着他的眉心、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他的唇边。

    余越只觉得所有理智都已粉碎,他的世界里只剩她温热的、带着酒气的鼻息,于是生涩地想去迎合,把自己的嘴唇凑近。

    风潇轻轻往后一退,幅度不大,却堪堪避开了他的唇。

    余越猛然睁眼,惊讶,不可思议,带点明显的委屈。

    风潇不说话,只把放在他锁骨上摩挲的手往下移,勾住了他的衣领,而后扭头向旁边走,不容置疑地用衣领牵引他跟上。

    余越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带到榻旁,而后风潇一个用力,便把他推倒在上头。

    书房里是摆了张紫檀木榻,却是供人案牍前劳累时小憩的,榻上甚至还有张小几,上面赫然放着几卷书。

    风潇不耐烦地一划拉,小几并着书卷滑落一旁,无人顾及。

    她很贴心地把手臂垫在余越脑后,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游移,每一处的曲线都叫她满意,于是用愈发炽热的手指,把他的衣衫一件一件褪下。

    余越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攀附着她,承受着带了些许掠夺意味的亲昵。衣衫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乱,她的手甚至探入了他的衣襟,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腰侧的肌肤上,引得他一阵抑制不住的战栗。

    “风潇、潇潇……”他终于寻回一丝气力,发出如同幼猫般的呜咽。

    风潇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邀请我。”她说。

    她翻身上榻,懒懒地坐好,而后掰着余越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

    “会吗?”她问。

    “什么?”余越口齿不清地呢喃。

    风潇不再耐心问,捧着他的脸,放在该放的位置。

    “先用嘴帮我脱了。”她指了指自己的亵裤。

    而后闭上眼睛,放松身心,静候享受。

    几秒过去,没有动静。

    风潇耐心地继续等。

    仍是没有动静。

    她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终于察觉到不对,于是低头去看。

    余越闭着眼睛,躺在她的腿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月色朦胧,书房内烛火依旧跳跃,映照着满地狼藉的书卷和空了的酒坛。

    风潇把手背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微凉的触感使温度降下去一点,终于清醒了些许。

    她哑然失笑:差点忘了,酒里加了东西。

    药效竟然这么好。

    能叫人昏睡好几个时辰,她加在酒里,提前服了解药来的。

    把余越的头挪开,又靠坐在榻上歇了会儿,待到酒意消下去不少,风潇才缓缓穿好了衣服,起身立在榻旁。

    她凑在余越耳边呼唤:“余越?醒一醒,听得见吗?”

    见他没有反应,又轻轻推他,力度慢慢加重,还是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风潇这才放下心来,借着月色和烛光,四处翻找起来。

    凡她所能想到的隐秘处,全都一一找过了,却徒劳无功。

    书架最高处的紫檀木盒,书案抽屉的夹层,甚至墙上那幅画的卷轴轴杆之内……都没有那封信。

    明明已是入冬的天气,汗水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带来的痒意更叫人烦躁。

    一晚上的时间虽久,却也容不得她如此漫无目的地乱找,她只有这几个时辰的机会。

    这封信必不能叫旁人看见,余越应是藏在了打扫的仆役也不会翻动的地方,还得是个叫他很有安全感的地方……

    风潇看向了余越正躺在上头的那张小榻。

    休息的地方比起办公的地方,总归显得更私密、更亲近些。她小时候藏零花钱,向来是藏在枕头下面的。

    风潇走过去,指尖拂过微凉的榻面。拿起枕头捏了个遍,却只有柔软的填充物。又蹲下身,捡起方才拂落在地的书卷。

    翻动下书页哗哗作响,没有任何夹带。

    风潇又把目光投回了榻上,手指更用力地按在上面,细细地摸了一遍。

    终于在刚刚拿起的枕头下最靠里的位置,摸到一个极其细微的、硬质的凸起。若非这样用力按压,在正常坐卧时绝不可能被发现。

    风潇立刻俯身,把余越往另一边推开,而后将整个锦褥掀开。

    在褥子底层与榻板接触的背面,果然用指尖摸索到一个约两指宽、被巧妙缝合在内衬里的夹层。

    夹层里的东西薄薄一层,比被衾硬,比榻板软,大小也正是信的形状。

    风潇一时呼吸都快了些,忙去案桌上找锋利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个裁纸用的书刀,拿着折回来,小心翼翼地割开了夹层。

    拿出一封信笺,信封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署名,风潇却眼熟得很。

    正是她写下的那封!

    方才的紧张和现在的如释重负让她浑身一软,几乎脱力地靠坐在冰凉的榻边。

    然而刚一坐下,又飞速弹了起来。

    不把这信处理了,她一刻都安心不了。

    烛火在静谧的空气中微微摇曳,她打开信封,确认了里头的信纸一张不少,又找来香炉在下头接着。

    而后丝毫没有迟疑,捏着信纸的一角,稳稳地送入了跳动的火焰中。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信纸边缘,留下一道焦黑的卷痕,随即火焰迅速蔓延、攀升,灼热感逼近她的指尖,她才终于不慌不忙地松开。

    纸张在火中蜷曲、变形,化为一片片灰烬,直到最后一点残影也消失在火光里。

    至此,风潇终于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她走回榻边,把一切恢复原状。而后脱鞋上榻,将余越的手臂摆成合适的形状,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带着点醉意忙碌到现在,早已疲倦得有些睁不开眼。此时心头大患已去,风潇终于安心合上双目,在余越平稳的呼吸声中,沉沉睡了过去。

    第50章

    窗外零星鸟鸣。

    余越的意识从浑浊的水底挣扎着浮了上来, 头颅里有沉闷的撞击感。喉咙里火烧火燎,房间里还残留着隔夜的酒气。

    他勉强睁开了眼。

    这才意识到左手手臂上躺了个活生生的人,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的手臂已经有些被压麻了。

    余越几乎要从榻上弹跳起身, 却在低头看清怀里那人时,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

    风潇的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小的阴影, 随着每一次安稳的呼吸微颤。

    平日里她总是灵动的、跳脱的,面上总有表情, 眼睛像会说话, 嘴也叨叨地不停, 什么场子有她在都不会冷。

    睡着的她却显得如此安静而没有锋芒, 叫人担心一丁点动静就把她吵醒。

    余越登时不敢乱动了。

    他极小心地把胳膊从她脖子下抽出, 风潇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余越手臂刚得自由, 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上身几乎□□。

    衣裳是渐次消失的, 外衫已完全脱下, 最里层却只被扒拉下来一大半。胸膛露在外头, 因刚刚掀开了被衾, 而在初冬的温度里有点冷。

    余越瞳孔骤缩, 慌忙到处确认, 发觉上半身虽赤裸大半, 下半身却完好无损, 身边的风潇更是穿得整整齐齐,这才松了口气。

    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记忆却断断续续地接不上。

    风潇带着酒来, 风潇说要与他不醉不归,他们一盏接着一盏,然后后面却怎么也记不清。

    许多个迷迷蒙蒙的瞬间挨个出现, 真假和顺序却一概不知。

    明明记得她吻过他的额头,又把嘴唇凑在他的唇边,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她的气息,然而脑海里却没有丝毫唇齿相依的记忆……

    到底亲了还是没亲?

    困惑间,身边的人呢喃一声,把被衾往旁边一踢,手从两侧滑向头顶,伸了个十分舒展的懒腰。

    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被清晨的光线晃到,于是眯起大半,只睁开一条缝。

    扭头看见身边躺着的男人,一时大惊失色,忙在心里回忆了昨晚发生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昨晚酒醉睡着了,我对你什么都没做。”她神色诚恳。

    余越正在担心自己情迷意乱下对她做了什么,乍一听到这话,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是我孟浪了,”他苦笑,“若真发生了什么,你不必刻意隐瞒,我会负责的。”

    “没有发生什么,”风潇忙道,“你不必负责,也不要让我负责。”

    她三两下挪到床边,站起身来,扽了扽压出些褶皱的衣裳,而后盯着余越袒露在外的胸膛,目不转睛。

    余越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忙把被子提起来遮在胸前,手在里头慌乱地整理领口的衣裳。

    “今日你在这里过夜的事,我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他边严肃地保证,“也无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会娶你进门。”

    风潇扑哧一笑:“瞧给你紧张的。”

    “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你酒量很差。”

    余越听出自己被看轻了,忙急着解释:“你这是哪里买的酒?也太烈了。平日里你自己在外头不要喝这么烈的酒……”

    风潇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在哪里都不要喝这么烈的酒,对你的酒量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余越不提这茬了。

    衣裳也穿戴整齐了,他便从被子里爬出来,下了榻。

    “我叫他们煮点醒酒汤,早上喝点白粥,配几个小菜,都做得清淡些。”他顾左右而言他。

    风潇却摆摆手:“趁这会儿天色还早,外面还没什么行人,我得尽快回去了。”

    余越有些依依不舍:“天色早没有行人,天色晚也没有行人的。你可以在这里留一天,到晚上再回去……”

    “我不是闲人,”风潇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酒楼的事昨日还没办完,今日要把过割手续办了,我心里才踏实。”

    余越思及她这样辛苦奔波,全是为了自己,不由动容:“这段时日辛苦你了,等熬过这一段,我就让你享清福。”

    风潇笑而不语,只整理好衣裳,便告辞离开。

    余越把她送到偏门门口,才折返回去。

    今日无朝。

    早朝时间久、仪式繁琐,体力消耗极大,因而其实并非每日都有。常朝是单日休息、双日上朝,因此今日只需按时点卯即可。

    然而要做的事却不轻松。

    今天是三司会审的日子。

    其实是数月前便已查清的一桩藏匿前朝余孽案,却因要把犯人押解上京,而耽误了些路上的功夫,又在来的路上叫其中重要的人跑了,寻了个把月没有成果。

    皇帝终于等不得了,才没有再等,只下令先把主犯审了。

    既是这样大的案子,便不能一家独断,皇帝下旨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进行会审,地方设在了大理寺的厅堂。

    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余越分坐三方,堂下跪着的是刚从天牢里押来的前江州知府秦蕴。

    秦蕴年岁已高,衣衫褴褛,形色狼狈,神情里却透着一股近乎顽固的平静。

    余越官袍肃整,玉带紧扣,面上维持着余止惯有的冷峻坐姿,只有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刑部侍郎先打破了沉默:“罪臣秦蕴,前朝覆灭时皇宫大火,混乱中,前朝三公主及其襁褓中的幼子一齐失踪。同年,你携家眷赴任,对外宣称夫人在途中产下一子,取名秦绍礼,是也不是?”

    秦蕴冷笑一声,并不回话。

    他稍作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秦蕴,也不计较他的沉默,只继续道:“然此子对外称体弱多病,深居简出,鲜少见人,连科考都不曾参加过。及冠后由你作主,娶了家世远不及秦家的薛氏,诞有一子,取名秦时,也没错吧?”

    “去岁,朝廷清查旧档,发现当年为三公主接生的稳婆,隐匿于你老家。顺着查她行踪,才知后山有一孤坟,平日里无人踏足,唯有她每岁都去祭拜。”

    “坟头碑上刻有一个‘婉’字,正是前朝三公主的闺名。你当无人知晓了吗?”

    “又于你府中密室,搜出前朝皇室信物蟠龙玉佩一枚,与典籍所载前朝三公主周岁所佩之物,一般无二。”

    “罪臣秦蕴,”他声调陡然拔高,“你还有何话说?那秦绍礼、秦时,都是前朝余孽,是也不是?!”

    秦蕴还未答话,余越却已感喉咙发紧。

    这和他预想的场面并不相同,刑部尚书环环相扣、句句相逼,他找不到可以插话的空间。

    可是他必须说点什么。

    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余止,在查清此案中立了不少功劳的余止,不应有如此异常的沉默。

    何况御史中丞王大人又一向与余止私交甚笃,比起旁人只会更了解他,今日在他面前,万万不可露了破绽。

    余越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秦蕴,你身为朝廷命官,多受皇恩,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自己都能猜想到这个问题的苍白无力,因此几乎已不敢迎接四面八方的视线。

    秦蕴却有了反应,抬起头,目光并未看向咄咄逼人的刑部尚书,反而直视着高高在上的“余止”。

    “余大人,”他的声音清晰得出乎意料,“你效忠如今的皇帝,我亦效忠我的皇帝,又有什么不同?你何必问我为何?”

    “‘忠义’二字,各位不都常挂在嘴上?三公主于我秦家有救命之恩,临危托孤,我岂能负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决绝:“不错,秦时正是三公主的血脉。绍礼已在狱中离世,我今日也要随他去了,可是时儿却已远走高飞!”

    “你们找了这么些日子,最后还是只能先审我,不正是找不到他吗?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三公主的血脉就没有断,大梁的国运就没有断——”

    “放肆!”御史中丞猛地睁开眼,厉声打断,“安敢口出狂言!”

    余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眼前的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小案子,而几乎已是一桩谋逆大案。

    按照律法,接下来就是核验身份,然后走完程序,判处极刑。

    你见过的,你在书里见过,也见余止审过,他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你准备好今天要说什么了,早就照着书写好背下来了,不会有差错的。

    他在心里为自己一次又一次鼓劲。

    余越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尽量让语调显得平稳而冰冷,模仿着记忆中余止的样子。

    “既然证据确凿,犯官亦供认不讳,今判褫夺秦蕴所有官爵,削除功名,依律处斩。家产尽数抄没,妻妾子女没入官籍。”

    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异常突兀,这番话几乎已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好在无人有异议。

    秦蕴犹在口出胡言,却已被人堵了嘴带下去,一切都结束了,今日这场硬仗,他终于算是熬过去了

    接下来大概要好生送两位大人离开?他不敢轻易先站起身,只笑着招呼道:“二位”

    “既然此案已审理完毕,”一直在一旁显得异常沉默的御史中丞却突然开了口,“便来审审另一桩案子吧。”

    他扭头,面无表情地盯住了余越。

    “我这里倒是还有人递了信,说要当堂状告您呢。”

    “余大人。”他的目光冰冷而危险,比方才看着秦蕴时更像看一个死人。

    余越心跳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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