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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王大人说什么笑话呢”

    他几乎有些佩服自己, 此时竟还能强笑着接上话来。

    那御史中丞却毫不领情,目光如炬地望着他:“这种事,我还不至于同你一般拿来开玩笑。余大人, 我究竟该叫你余止,还是余越?”

    众人还未散去, 堂下一片哗然。

    余越心头巨震,强自镇定:“王兄, 公堂之上, 不可如此胡言乱语啊”

    王大人却冷笑一声, 向前迈了一步, 直直逼视着余越:“胡言乱语?那我问你, 三年前你初入大理寺,我赠你的那方端砚, 上面刻着什么字?”

    余越僵在原地,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三年前一切还未发生, 他还安然无恙地生活在那个小镇上, 那时候的事他上哪知道去?

    “怎么, 余大人不记得了?”王大人步步紧逼, “还是说, 你果真如我接到的消息一般, 是旁人假扮的余大人?”

    堂下早已炸开了锅。

    余越知道有无数目光正如针般刺在他身上, 眉头越皱越紧的刑部尚书,底下的众多衙役

    他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休得议论!”余越最终勉强喝道, 声音却不自觉地发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今日大家都累了, 就先回去——”

    “且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只见一人缓步走入堂内,身着四品官服,面容与堂上的余越一模一样。

    堂内堂外,霎时一片死寂。

    余越看着走进来的余止,只觉浑身冰凉。

    不是把他好好锁在了密室里吗?不是下了药叫他一直昏睡吗?他如何逃脱的?府中有人发现了不对吗?有人在接应他吗?

    “大胆余越,竟敢冒充本官!”余越拍案而起,做最后挣扎。

    他必须抢占先机。

    余止却不慌不忙,甚至未曾搭理他,只扭头对那王大人道:“王兄当日赠我的并非端砚,而是一方笔洗。”

    他转向堂下众人,声音清朗如钟:“数日前,我这不肖弟弟余越设计囚禁于我,代替我的身份,意图冒充朝廷命官。今日我才得以脱身,赶来指认此人。”

    “胡说!我才是真正的余止!”余越嘶声道,声音因恐惧而显得愈发尖锐,“此人是我府中逃奴,不知从何处学来易容邪术,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余止冷笑:“既然如此,你可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说刚刚那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你在其中都做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奔走?”

    余越张口欲言,却只得卡住。

    堂下众人见他犹豫,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余越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不明白,明明就差一点点。今日他已下定决心,回去就亲手了结了哥哥的性命。

    尽管还心存一丁点愧疚和不忍,可是他不能叫风潇和自己一同担那么大的风险。

    明明只要到今晚,余止就会身死余府,他会承认他这个“弟弟”,为他出殡,风光大葬,好好把他送走,下辈子再来赎罪。

    明明只要过完今天,一切后患都会消失的

    “你设计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余越喃喃道。

    余止走近几步,低声道:“你以为同样的把戏,我还能栽在你手上第二次吗?”

    “以为我把你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放在身边,能安安心心、毫无防备吗?”

    “以为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可以任由你交换我们的身份,交换我们做过的事,乃至于交换我们的命运吗?”

    他把手放在余越微微颤抖的脸上,用手指狠狠擦过那颗痣的位置。

    黑点被拉长,带出一道墨痕。

    刑部尚书看清此景,一声惊呼。

    余止已转身朗声道:“此人原名余越,本是我府中逃奴,趁我不备,设计囚禁于我,假冒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罪无可赦!来人,将他拿下!”

    衙役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犹豫,两个余止容貌衣着一模一样,言辞各执一词。尽管看气势已有了分别,却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传皇上口谕——”

    一太监手持黄绫圣旨,在大内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堂内,正是皇帝身边的高公公。

    再是一片混乱,众人也先暂且放下,纷纷跪伏在地。

    “皇上已得御史中丞王氏禀报,闻大理寺少卿有身份混淆之乱,特命羽林卫协助辨明真伪,将假冒者押入天牢候审。”

    那高公公念毕,看向堂上两个一模一样的余止,微微皱眉:“二位,圣上已有安排,只需分别回答几个问题,便可辨明真伪。”

    余越疑心自己在浑身发抖,只能祈祷在宽大衣袍的遮掩下,不要叫人看出来。

    然而看不看得出来还有什么区别呢?他其实已经一败涂地。

    朝中事务,余止自然对答如流,余越便是紧急补了课,也只能勉强应对。问题转向大理寺内部事务,余越更是支支吾吾。

    还未问完,众人看向两人的目光已很确定。

    “最后一问,”高公公缓缓道,“余大人去年审理的漕运案中,最关键的证物是什么?”

    余止从容答道:“是漕帮帮主与河道官员往来的密信,共计二十八封,现存于大理寺密库。”

    高公公满意点头,转向余越:“你还有何话说?”

    余越已面色惨白,半个字也说不出。

    “将这假冒朝廷命官的狂徒拿下!”高公公不再犹豫,尖声下令。

    羽林卫一拥而上,将余越押住,官服被粗暴地扯下,露出里头的衣裳。他被强行按跪在地,镣铐加身。

    像是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余越抬起头,死死盯着余止:“你早就能逃出来了是不是?这些天的事你其实都知道,对不对?”

    余止示意押着他的羽林卫稍等片刻,而后微微倾身,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不然呢?”

    余越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不当时就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若不给你点机会,怎么能等到你出现在外人面前?”余止语气平静得可怕,“现在你犯下的是无可赦免的死罪了。假冒朝廷命官,欺君罔上,每一条都是死罪。”

    余越如遭雷击。

    “何况这可太有意思了,”余止轻笑,“先充满希望再面临绝望是什么滋味?舒服吗?自以为成功了的感觉怎么样?从云端跌进泥里的感觉怎么样?”

    “你会下地狱的,余止。”余越咬牙切齿。

    余止微笑道:“那也是你先下。”

    羽林卫将余越押出了大堂,余止目送着他的背影,眼底翻涌过许多情绪,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他转过身去,整理官袍,抱拳对刑部尚书道:“今日之事,让您见笑了。”

    又转而面向那御史中丞:“此番多谢王兄相助。”

    几人各自客气一番,热闹终于散了场。

    余止稳步走出大理寺,阳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像是被这样刺眼的光线晃到,他微微眯起了眼。

    门外等候的轿夫已掀开轿帘,恭敬道:“主子,去哪里?”

    “金樽阁。”余止简短吩咐。

    轿子平稳地抬起,穿过熙攘的街市,余止靠在轿内闭目养神。

    明明知道马上就能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盘算,此事她究竟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按许折枝的说法,很难猜透她在此事中扮演了个怎样的角色。

    一方面,余越刚一得手,便迫不及待地要叫许折枝把酒楼转赠给她,太像同伙分赃的模样。

    然而另一方面,她却当着许折枝的面,向‘余止’道歉曾骗了他,自己的真名叫作风潇。

    若两人是早串通好的同谋,她只管私下告诉余越曾骗过他余止便是了,没有必要在许折枝面前做这一出。

    余越这突然的反击,也难分辨究竟有没有风潇的参与。理论上他们两人只见过没几面,还都在自己知情的时候。

    若是有风潇的怂恿或一同商议,余越在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可以动手,却偏偏等到了已被关起来的境地。风潇也大可不必询问自己能不能与余越结亲,直接劝说他顶替自己就是了。

    因此他更倾向于,余越是早有些准备,又被他的囚禁所刺激,这才暴起行事。

    风潇不太像参与者,是不是知情者,便要另当别论。

    这一边的金樽阁,风潇已一大早拉着许折枝去交割,把酒楼彻底转到了自己名下,如今只等着官府把一应事宜同步。

    许折枝虽早已联系上余止,却得了他的吩咐,叫他“不必与她对着干,尽管听她的,看他们想做什么”。

    于是也很配合。

    忙完这一桩事,风潇终于缓了口气。思及昨晚亲眼看着烧毁的信,心里更多了几分底气。

    撕吧撕吧,如今这幅局面,谁赢了都害不到她头上来,运气好的话,还能叫这个酒楼在手里留住。

    眼看着酒楼没什么事,便如释重负地打算回家去歇半晌,也好把昨晚的觉补了。

    正如释重负地走下楼梯,便见正门直直走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她看见对方的瞬间,那人也若有所感地抬头向她看来。

    风潇站在楼梯上与他对视,只见他站在酒楼门口,阳光从外头照进来,他的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她若无其事地扯起一个笑,款款走下了楼梯,迎到他面前。

    “余大人,”她语气轻松地招呼,“今日怎么又有空过来?”

    “有些事情想来问问你,”余止也笑得很和煦,“风掌柜。”

    没来由地,风潇呼吸一滞。

    第52章

    “什么事?”她面上没有显露分毫, 只高高兴兴地抬头,“还去楼上?我亲自招待您。”

    语气十分熟稔亲昵,听得出关系很亲密。

    余止一挑眉。

    他没有多说什么, 只微微颔首,随风潇一道去了楼上。

    进了包厢, 风潇又熟练地叫人不必进来伺候,待人都出去了, 才转头对余止道:“今日要见许折枝吗?我一会儿找个理由喊他来?”

    余止细细打量她, 见她神色自然, 提起许折枝时也没什么波澜, 看不出破绽来。

    风潇见他没出声, 像是刚刚想起来:“你刚刚说要问我什么事?”

    余止收回了探寻的目光,佯装不经意地问:“你既然真名风潇, 为什么之前要骗我说叫齐时?又为什么昨日突然愿意告诉我真话了?”

    风潇一愣, 而后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又问起来?”

    余止这才意识到不妥。昨日的事今日又拿来问, 难怪她这副表情。

    昨日余越不追问, 自然是因为那对他并不重要, 甚至可能是喜事一桩。“齐时”这个名字是风潇告诉余止的, 还曾被他拿来戳余越的心窝子。

    他曾志得意满地对余越说, 她告诉自己她姓齐。

    他不愿深想, 昨日的余越听到这个名字是假的时该有多得意, 单是往这个方向稍微动动脑子,他便浑身难受。

    “回去后越想越想不通, 今日才特地来问问。”余止找补道。

    “那你反应挺慢的, ”风潇了然地笑了,“昨晚怎么不问?”

    她又神情很暧昧地同他调侃:“还是说昨晚有更重要的事,以至于根本想不起问这桩事了?”

    余止对上她黏糊糊的眼神, 心里却渐渐凉了下去。

    他知道昨晚风潇来了余府。今日余越一离府,他便按原先的布置开始行事。府里唯有少数几个他的心腹知道所有安排,其余众人皆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府里的主子已变了两次。

    因此问及昨夜发生了什么,就也问不出来了。余越吩咐了不许人伺候,仆役皆老老实实守在外头,谁也不知夜里书房里发生过什么。

    余止是抱了点侥幸心理的。

    他们之间虽有情意,却也不能丝毫不顾礼法吧?何况风潇不一定知道那‘余止’已是余越,指不定是吵了一晚上呢……

    风潇如今亲密的态度却已昭示,两人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升温的事。

    却不知到了哪一步。

    余止暗暗攥紧了拳头。

    “好啦,”风潇见他迟迟不说话,先一步开口,“我也是行走江湖、恐惹是非,才会第一次见面不敢报真名,不是解释过了吗?”

    “至于为什么昨日才愿意告诉你真话,”她神情雀跃地望着他,俨然一副沉浸在幸福里的模样,“因为你也是昨日才向我吐露心声呀。”

    “我到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相信,你昨天说的那些话竟是真的。你走后我就一直在回想,想把那些话回味一遍又一遍,却忍不住怀疑真假。直到昨晚,或说是到今日早上醒来,我才有了把最珍贵之物握在了手掌心的实感。”

    余止发觉,她又像喝醉时一样眼睛晕乎乎的了。

    可是他来不及为这样的神情心软或意动,因这其中的指向叫他不敢接受。

    “我昨日同你说什么了?”他的语气越发严肃,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风潇闻言先是困惑,而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得难以置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后靠,目光惊怒异常,“你不会不打算承认了吧?”

    “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她最后几个字已声音颤抖,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我害怕,你别开玩笑了”

    事已至此,恐怕已没有隐瞒的必要,当务之急是问出来,余越昨日究竟说了什么。

    余止紧紧皱着眉头,缓缓开口:“昨日来的人不是我。”

    “余越买通我身边的人,冒充了我几日。为将他们一网打尽,把他的罪名定死,今日才去会审堂上当众拆穿了他。”

    “所以你昨日见到的并不是我,而是余越。”

    风潇霎时双目圆瞪,嘴上说不出话,身子却已站不住似的,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余止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扶稳了她。

    他感觉到她身上像没有骨头,支撑不住地要向后倒。

    “所以,”余止紧紧环着她的肩,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上,却来不及为这样亲密的接触而分神丝毫,“他昨日到底说了什么?”

    风潇抬头看他,眼神已有些迷蒙:“你说,你其实从第一面见我,就心悦于我。”

    “你说你只是没看清自己的心意,才会拱手把我推向别人;你说你提出为我和余越牵线搭桥,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同我多说说话;你说你不愿我和他越走越近,是因你骗不了自己。”

    “你说我决定和他成亲时,你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余止,这不都是你说的吗?这不都是你昨日在这里、昨晚在书房,口口声声对我说的真心话吗?”

    “你现在在骗我对不对?你又想骗我,你又乱开玩笑,还是你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余止如遭雷劈,面色霎时苍白,手臂险些脱力扶不住风潇。

    他一时不敢直视风潇的眼睛,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风潇却犹在急切地追问:“你快说啊,你又骗我了对不对余止,不要这样,我不要听你说什么那是余越,我不信”

    她语带哭腔,终于从余止的沉默里,读懂了点什么。

    于是神情肉眼可见地渐渐灰暗下去,方才还是朵被滋养得生机勃勃的花,转眼便这样衰败,脖颈如花茎般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

    余止心头一痛,却说不出半句能安慰她的话。

    非但不能安慰她,甚至几乎能够预料,他将要问出口的话于她而言,或是另一柄扎得更深的利刃。

    他不愿如此,却不得不问。

    余止闭上眼,声音滞涩:“所以你果真不知此事吗?他未曾与你串通过吗?他昨日没有告诉你真相吗?”

    “若你真的毫不知情,为何他会把酒楼转到你名下?你又为何如此匆忙,催着他把一应手续尽数办了?”

    风潇本已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听闻此言,猛地把头抬起,不可置信地直视他的眼睛。

    余止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视线。

    “不是你说往后你的就是我的,这酒楼自然也不可能明面上全靠我张罗,背地里却放在旁人名下吗?”

    “不是你说等酒楼的事办完了,就要娶我进门吗?”

    她好像终于接受了现实,冷笑一声,从余止怀里挣脱。

    “对,不是你,是我糊涂了。”

    “我怎么会以为那真的是你说的呢?我怎么会以为小心翼翼拥住我的人是你呢?”

    “你可是余止啊,”她面上的哀婉几乎要满溢出来,“你堂堂大理寺少卿,怎么会那样真心地爱慕于我呢?我又怎么敢那样轻信了呢?”

    余止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风潇却丝毫不给他留话口:“昨晚的人也是余越是吗?”

    “好,你们兄弟俩真是好得很!那真的是余越也好,你要逃避昨晚的事也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是我太蠢,才会在这里栽得如此彻底!”

    余止瞳孔骤缩,一时也顾不得方才想安抚她的那些话了,大步朝前站在她面前,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肩膀。

    “你说什么?”他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昨晚发生什么了?你和他在书房整整一夜,究竟干了什么——”

    “关你屁事!”风潇怒叱。

    她用力一推,余止措手不及,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手也从她肩膀上松开了。

    风潇禁锢骤然松开,一步跨至桌前,端起滚烫的茶水,朝着余止便狠狠泼了过去。

    直直泼在他面上,从下半张脸到脖子,再到锁骨和胸前的衣裳,一整杯水尽数泼了个干净。

    冬日穿得厚实,余止没有被烫到,衣衫却迅速湿透了,还有片茶叶子挂在了衣领上。

    这是他功成名就后第一次如此狼狈。

    余止眉毛立时竖了起来,下意识就要大发雷霆,风潇却比他先一步开口。

    “你好意思来问我与他做了什么?你好意思来质问我有没有与他串通?是我心甘情愿地被你耍了太久,让你觉得我是泥做的人吗?是我总在原地傻愣愣地等你,让你以为我没有脾气吗?”

    “你为将他罪名定死,捱到今日才去拆穿他,不就说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局面不是全在你掌握中吗?”

    “你既然知情,既然有的是办法终止这场闹剧,为什么从未想过早点结束?你猜不到他会来找我吗?你猜不到他可能骗我吗?你一点都想不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怒骂,几次濒临破音。

    “你明明早可以阻止这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做!你眼睁睁地放任他来骗我,你放任了一切发生,然后来义正言辞地质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让我以为等到了你,你让我以为真心会有回报,到头来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所有的美好都是假象。”

    “而你站在我面前,就这样毫无愧疚地站在我面前,就好像这一切是我造成的一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余止,你有愧于我!”

    第53章

    风潇一口气把话吐了个干净, 才终于停了下来,在原地剧烈地喘气,不知是一口气说下来累的, 还是愤怒所致。

    包厢内一时一片寂静。

    余止一动不动,上半身衣裳湿了大半, 还有残留的茶叶,神情晦涩地看着风潇;风潇喘着粗气, 手撑着桌面, 毫不示弱与他对视, 眼里的怨气藏也不藏。

    余止对上这样的眼神, 却实在发不出应有的脾气。

    她说的其实没错。

    从一开始, 他就为了折辱余越而把她卷进来,他能察觉到风潇萌动的心意, 也明白她一次次的无奈直到今日的愤怒。

    只是每次他只需小小让步, 她便又如往日一般, 以至于让他有了种错觉, 好像无论如何, 她都会好好在原地等他。

    他本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余越有件事情说的没错, 直到她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余越, 他才意识到, 他无法接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靠近。

    哪怕明知道,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喜欢余越,一切不过是她对自己爱而不得后的自我欺骗。

    她只会对一个人动心, 那个人不可能是余越, 只能是他余止。

    用不了太久,就会到拨乱反正的时候。余越这次的反扑解决后,他会叫她亲眼看看他的卑劣, 他甚至在思考,打算把幼时的旧事告诉风潇。

    他要她清楚明白地看到余越所有的不堪入目,哪怕为此要暴露自己狼狈而凄惨的过去,反正她会是他的女人,他愿意同她分享未来的日子,也就可以不吝啬于分享过往。

    这是他对她的补偿。

    只要此事一了。

    然而如今,他与余越之间终于有了个了断,与风潇之间,却好像已隔了一道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他没来由地觉得,这次不会再如从前一般,轻易收获她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的苦笑。

    同样地,他也无法如预想一般,向风潇袒露心意,把她接进余府。

    有人替他坦白过了。

    非但如此,那人还替他享受了她的惊喜,享受了她的温言软语,享受了她亮晶晶的眼睛,享受了她一整日包括一个晚上的欢欣与雀跃。

    他还享受过什么呢?

    那可是一整晚啊。

    他光明正大地与她十指相扣了吗?他把她拥在怀里吗?他抚摸了她的头发、面庞和身体吗?

    他会亲吻她吗?他会亲吻她的额头、脸颊甚至是嘴唇吗?她的唇看起来红艳而饱满,会是怎样柔软的触感?

    余止不敢深想,他怕再想下去就要疯掉。

    可是风潇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叫他脑海里那些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没有办法再成为他的女人。

    风潇却近乎挑衅地看着他,压根不打算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也丝毫没有为此垂首的准备。

    余止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他盯着湿透的衣服和那片有些滑稽的茶叶,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包厢。

    “砰!”

    他听见风潇在背后重重摔上了包厢的门。

    迎面撞上正匆匆赶来的许折枝。

    “刚听说您过来了,没想到那边竟了结得这样快。”许折枝眼前一亮,欣喜地迎了过来。

    话音未落,才看清余止此时的狼狈模样,不免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主子——”

    余止直直往前走去,没有停下脚步:“不重要的事就回头再说,今日我有别的要忙。”

    许折枝边跟着追上去,边慌忙道:“您和风掌柜说过把酒楼转回给我的事了吗?我现在去与她交接吗?”

    余止语塞片刻,才开口道:“不必了。”

    “待我明日去把那件事确认完。若她说的是假话,便没必要再怀柔;若她说的是真话,这酒楼就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区区一个酒楼,哪里足够弥补她呢?

    余止脚下步伐更快,大步走向门口。轿夫仍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了,忙迎他上轿。

    “大人这次去哪?”其中一个恭敬问道。

    “回府。”余止淡声道。

    众人都知道他近日遭遇,大理寺卿特批了他两日的假,以做休整。

    余止回到府中,直奔昨日风潇留了一夜的那间书房。

    刚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明显的酒味,他面色阴沉地皱起了眉头。

    一旁伺候的下人忙小心解释道:“打扫的人已仔细收拾过了,只是您昨夜喝的酒实在太烈,味道一时半会儿怕是散不去”

    余止火气更甚,抓起一只茶杯便朝地上砸去。地上铺了地毯,茶杯在地上轱辘滚了几圈,好远才停下。

    风潇的酒量他见过的,一品阁那晚,一杯下去就不太清醒了。余越安的是什么心,用这样烈的酒来灌她?

    他又抬脚走向书房里唯一一处能睡觉的地方,正是那个木榻。

    因也被收拾过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很平整,难以获知之前的模样。余止冷冷盯着平整的榻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下人只当是终于有了能将功抵罪的办法,忙又开口:“您挪到地上的小几,和上头原先放着的书卷,都已清理干净、放回原位了。”

    “啪!”

    余止重重一掌,落在那张小几之上

    次日一早,余止便吩咐下人准备马车出门。

    “去天牢。”

    府里的车夫心中一颤,平白被“天牢”两个字唬了一跳,却也不敢多问,只埋头加快了脚步。

    到了门口,余止并未受太多阻拦。

    天牢虽归刑部管,却有不少犯人的案件由大理寺负责复核判决,余止来得不少,早就混了脸熟。说是要有专门的批核、只能见要复核案子的特定犯人,其实刑部的人很少真的细细盘问他。

    何况这次他要见的是余止。

    那可是人家余大人的亲弟弟,余大人还正是这桩案子的苦主,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谁会动真格得难为他?

    因此余止轻松进去了,很快站在了余越面前。

    余越幸运地拥有单间,却仍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

    身上原本的官袍被当众扒去,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准备新的衣裳,于是不着外袍。身下仅有一堆潮湿发霉的稻草,在本就不见天日、入冬越发阴冷的囚室,显已不足以保暖,不体面都成了小事。

    仅仅一日过去,乱发已如枯草般纠缠着,神态里有种彻底的死寂,连愤怒和畏惧都看不到。

    见余止来了,双眼也仍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反应奉送给他。

    余止沉声开口:“我见过风潇了。”

    余越像是突然被唤醒,这才抬起眼帘,死死盯着余止:“你见她做什么?你连她叫风潇都知道了?她在哪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余止一声嗤笑,“她都把所有罪过推到你一人头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倒是你,成事时与她一同享福,怎么一出事,就被她当路边的狗一样踹开了?”

    一瞬间,余越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泛起了点涟漪。然而那点波澜太过微小和短暂,在余止捕捉到之前,便已飞速隐了下去。

    “你不本来就说我是路边的一条狗吗?”他面无表情。

    余止却不买账:“她也如此说吗?你把金樽阁都送给了她,前天夜里更是与她一同喝得酩酊大醉,也曾情意绵绵吧?”

    “怎么到了今日,她嘴里却全变成是你在骗她了?”

    余越把头埋得更低,不叫他看清一丁点自己此时的表情。

    “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余止步步紧逼。

    “她说,全都是你骗她的。你根本没有告诉她你是余越,你只说你是余止,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赶来告知与她。”

    “多可笑,她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同你结亲呢;如今却说,一听到‘余止’这番真情告白,便欣然回心转意了。”

    “照她的说法,你这两日与她的一切甜蜜和快活,在她眼里都是和余止,这才乐在其中。”

    “余越,果真如此吗?”

    他隔着囚室的栏杆,遥遥望着余越。

    余越却始终不肯抬头。

    “她骗你的,”他说,“全都是说谎,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不仅知道那两日的人是我,甚至和你交换身份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余止一挑眉。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吗?因为她是咱们的娘转世,她是来找你讨要个说法的。她说她去世前交代了你要照顾好我,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你就这样杀了爹?你就这样对亲弟弟?”

    “她说你根本不配当她的儿子,才专门转世投胎到风潇身上,为的就是来好好骂骂你这个不孝子——”

    “老子是不是给你脸了?”余止终于听不下去,厉声怒喝。

    他本以为风潇果然扯了谎,余越又向来是个不担事的,尤其在听说遭此背叛,万万不愿替她隐瞒,才如此和盘托出。

    不曾想他却一句比一句荒唐,摆明了是来戏弄自己的!

    余止怒火中烧:“你以为我不敢现在就杀了你?”

    “来啊!”余越却朗声大笑起来,“你来杀了我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我连仅此一次被她用那样爱慕的目光看着的机会,竟然都要以你的身份,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你赢了又怎么样?我比你先一步拥有了她,哪怕是以你的身份,我曾把她拥在怀里!”

    他几乎歇斯底里。

    余止的神情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

    不过是想激怒他罢了,跳梁小丑。

    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余止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理会余越在身后一声比一声癫狂的嘶吼。

    眼看着他越走越远,余越边继续扯着嗓子高声呼喊,边任由一行泪从眼角滑过。

    她没有错,她只是太害怕了,像他小时候一样。

    他当过一次胆小鬼,这次他不会再当了。这一次,他允许她站在自己身后,把他如当年的余止一般推出去承受一切。

    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胆量。

    他闭上了眼睛。

    第54章

    风潇发觉, 这两日许折枝总在狐疑地看着她。

    这也不难理解。

    许折枝显然早向余止通风报信了,在他的视角里,风掌柜可不可信还尚未可知, 余止重新掌控局面后,理应把酒楼重新转回许折枝名下才能放心。

    结果来这一趟, 什么都没有干就又走了。难怪许折枝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风潇其实也没想到,她以为他会折算成旁的东西补偿自己呢。

    或许是还要再去确认真假吧。风潇不怕这个, 他爱去哪儿查就去哪儿查, 她可一点痕迹没留。

    他就算是问到余越头上, 余越把那封信全复述出来, 她也大可矢口否认, 反正那封信余越再也找不见了。

    只是还有个人要应付。

    余止重新出现的次日,封鸣之便匆匆忙忙地寻了来。

    进门直奔二楼, 边吩咐小二说要见酒楼的齐掌柜。风潇知道, 这样找上来的不是姓余就是姓封, 因此一问年龄、衣着, 便猜到了来的是封鸣之。

    果然一进包厢, 便见封鸣之神色焦急地候在里头, 有椅子也不坐, 背着手走来走去。

    面带愁容, 唉声叹气, 像孩子装大人,风潇差点笑了出来。

    见她来了, 封鸣之忙朝她走了两步, 确认门已关上,才火急火燎地开了口。

    “余家兄弟的事你可听说了?不是要私奔吗?怎么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

    风潇眉头轻蹙:“我自然知道了,还是余大人昨日亲自来告诉我的。”

    “嘶——”封鸣之倒吸一口冷气, “那他可知道你们要私奔的事了?那个余越又为何突然发这样的疯?不会和你有关吧?”

    风潇连连摇头:“没有,我也不知为何他要这样铤而走险”

    “明明那封信已千辛万苦地送出去了,只要他肯同我走,我们就能远走高飞,从此真正拥有自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明明离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就差一步”

    “唉,”封鸣之受她感染,也不由地叹了口气,“许是贪念未消,舍不得拿那张脸搏一搏的机会吧。此招虽险,事成后却可不费吹灰之力坐享余大人这些年打拼来的成果。”

    “抑或是对他哥哥还有余恨未消,就此走了心有不甘,才要取而代之吧。”

    府里的长辈不催促他必须好好念书,各类争夺权势、兄弟反目的故事却常常耳提面命,因此他最铭记于心的道理,就是权力能让人面目全非。

    余越这样铤而走险的狂徒,听起来叫人匪夷所思,实则世上并不少。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此时齐掌柜的情绪,只能关心些她当下的处境。

    “余大人怎么说?他没有怀疑此事与你有关吧?不曾迁怒于你吧?”他忧心忡忡。

    “只要托你送的那封信没被查到,”风潇神色凝重,“那封信虽与此事无关,送出的时机却太巧合,万一已被余越销毁,只查出我曾送出去过,便说也说不清了。”

    封鸣之忙保证道:“你放心,当日送信之人的行踪是不会被查到的,只要别被余大人搜出信件就好。”

    “不过真搜出来了也不打紧,”他转念一想,又道,“反正你也只是劝他私奔,若真有那封信的内容为证,反而洗清了你的串通之嫌。”

    不会搜出来的。风潇心道。

    她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不欲多聊此事,显是还未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封鸣之见该问的也问了,按理已该告辞,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

    他昨日听到消息,当即就打算赶来的;思及正是风尖浪口,余大人指不定也要找齐掌柜,才姑且作罢。

    心下惴惴地等到今天,才终于敢来探探风声。

    昨夜一晚上都心急如焚,总觉得自己要尽快来这一趟;然而真进了金樽阁、见到齐掌柜,才发现其实就那么几个问题。

    几句话就问完了,问完便不知还要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显得这一趟如此单薄。

    他总觉得意犹未尽,回想起这两日急于来这一趟的目的,才发觉潜意识里已做好了准备,如今该是用上他的时候。

    上一次,仅仅是不能与心上人团圆,她便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求,这次突逢如此大的变故,理应更需要他搭把手才是。

    可是一番嘘寒问暖后,齐掌柜并没有提出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他自己在心里过了一圈,似乎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冒充朝廷命官,欺君罔上,是救无可救的罪名;余大人当众揭穿,就没打算给这个弟弟留一条生路。

    他能做什么呢?让她的心上人走得更体面些吗?恐怕连这也做不到。

    封鸣之有些苦恼。

    他本已习惯了万事自己都是“帮不上忙”的那个废人,然而在全无背景的齐时面前,他却至少有封王府的力量可以动用,以至于突然变成了能救朋友于危难之间的靠谱之人,无端生出些被需要的错觉。

    他有点沉浸在这种错觉里了,竟得意忘形地忘了自己的真面目。

    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府里没有前途的世子罢了,有用只是暂时的、偶尔的,绝大多数时候,他仍是个废子。

    他有些挫败,面色灰暗地告辞。

    风潇不太明白,上次恳请他帮了那样危险的忙,他走时脚步轻快甚至雀跃;今日一无所求,他走时的神情反而像她欠钱不还一样。

    难道是又被人欺负了,却考虑到她此时也处境堪忧,于是不好意思求助?

    思及方才面不红心不跳地提起那封信,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自己与此事无关,风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唤道:“世子。”

    “你最近有受过什么委屈吗?那些人又说过什么叫你不舒服的话吗?有人欺负你吗?”

    封鸣之愕然回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话问得实在奇怪,她一个自身难保的白身商贾,却问他这个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人欺负。

    听来好笑,封鸣之却笑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因为很难定义那些不舒服的瞬间到底叫不叫委屈。

    比方说成为众人调侃的对象,可能也只是因他家世最显赫之故;被阴阳怪气他的德不配位,归根结底也确实是他享受了生来就有的、不费吹灰之力的优待。

    很难说得上什么委屈不委屈。

    至少父王不觉得他委屈,他只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交代他,千万不要与人起冲突,千万不要在外显得嚣张跋扈,不要叫头顶上的人以为他们横着走,不要成为那根眼中钉、肉中刺。

    那他大概就是不委屈的吧。

    可是齐掌柜觉得他委屈。

    她不打圆场,不笑呵呵地把事情一笔带过,在他又一次打算沉默应对的时候,她出言不逊地回怼了那个人。

    那天他有些新奇、有些小心、也有些逆反地,把她的话鹦鹉学舌回去,堵得里头的人说不出话。

    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向父王控告他以势压人,也没有人去宫里控诉他仗势欺人,甚至没有人再提起那回事,王府照常运转,不受丝毫干扰。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打心底为这一日的奇妙感受而高兴。

    如今齐时再问起他有没有受欺负,那日的场景便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封鸣之原谅了自己今日没帮上什么忙,短暂地原谅了这个不被她需要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因为能依赖她、被她下意识‘庇护’的感觉也很好。

    “没有,”他拨浪鼓一般地摇头,“你不要为我担心,顾好你自己的事要紧。”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有人再欺负我,我会来找你诉苦的。”

    临走时,他的脚步又如往日一般轻快了。

    许折枝紧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位齐掌柜,或者应该说是风潇,叫人摸不透。

    迄今为止,单是他看见的,已有三个男人与她有过不清不楚的牵扯了。

    他家主子自然算一个。

    认识不久,就放心叫她在这个酒楼当掌柜,已是很不一般了。唯二两次来找她,一次是气冲冲地走的,另一次便是昨日,显而易见被泼了茶水,她却毫发无伤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竟被如此轻轻放过。

    连主子都叫他有些搞不明白了。

    主子的那位弟弟也算一个。

    刚使计窃取了主子的位置,便急匆匆地来找她,连酒楼都彻底赠给她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这个封王世子。

    当日不过是来办了一场宴席,她竟麻烦人家又折返回来,叫厨房下了碗长寿面,单独给他又过了一次生辰。

    从此以后两人更是接触频繁,封世子来找过她不少次了,每次都是孤男寡女单独在包厢里相处。

    瞧瞧他那个得意的脚步!谁知道两人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许折枝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和三个男人,都有过这样解释不清的接触。

    要不是连主子也在其中,他简直要叹一句伤风败俗!

    天牢,囚室。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被他折辱、戏耍、最后夺去性命?”

    那人蒙着面,离得又远,余越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找自己这样一个将死之人。

    “关你什么事?”他冷声嗤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和他是一伙的?”

    “你别管我是哪里来的,”那人却很耐心,“至少同他不是一伙的。”

    “你只需告诉我,你真的甘心吗?你能坐视他就此平安无虞地继续活下去,徒留你一人先赴黄泉吗?”

    余越敏锐地反问:“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听到一声轻笑:“我要的和你一样。”

    第55章

    余止当众回归的第三日, 也是休整后重回大理寺的第一日,先递了折子请旨进宫。

    当日是央了王大人代为禀报皇上的,请来了皇上的口谕, 把事情主持下去,如今自然要谢恩。

    也不是单纯请皇上主持公道和谢恩, 余止有借着这件事更进一步的打算。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背后空无一人, 是劣势也是优势。

    看似没人帮衬, 然而来历干净、好拿捏, 有实打实有真才干, 年纪也还轻, 正是皇帝培养心腹班子的不二人选。

    这些年来,他向来只做纯臣, 不结党营私、不攀附权贵, 在皇帝面前表足了忠心。

    这次闹出这样的家丑, 又请皇上亲自下了口谕为他“辨明真身”, 正是进一步当上自己人的好时机。

    皇上不会在意好用的臣子家里闹出过无伤大雅的小事, 而只会记得他今日是如何感激涕零地叩谢皇恩浩荡, 记得他如何歌颂皇帝的爱护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自己亲手帮扶过一把的人, 当然最信得过。

    余止踌躇满志地进了宫。

    皇上照例是在太极宫的正殿接见他, 他也算来过不止一次了。熟门熟路地被宫人带过去, 给带路的、通传的、守门的太监各自递上了孝敬,终于到了进殿的时候。

    余止垂首而入, 目不斜视, 直直跪在明黄色龙袍身影脚下不远处。

    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也未阻拦。

    “臣余止,叩谢皇上天恩!”余止被叫起后, 仍是恭恭敬敬低着头,拱手朗声道,“蒙皇上隆恩,辨明真身、还臣清白,臣感激涕零,唯有竭尽驽钝,以报皇恩于万一!”

    “不必如此多礼,”顶上的中年男声厚重而威严,叫人听不出情绪,“你是朕看重的肱骨之臣、栋梁之材,自然要多照拂一二。”

    余止心下暗喜,知道皇帝这也是有心拉近距离。

    正待进一步表忠心,却听见另一道并不陌生的男声响起:“余大人确实辛苦了,当日我也在场,瞧见堂上堂下出来两个余大人,可给人吓了一跳呢!”

    余止眉头一皱。

    是刑部侍郎孙氏的声音。

    孙氏与自己向来不对付。同样是皇上看重的青年才俊,连科考都是同一年的,排名也相差无几,总被人拿来比较,难免就心中也暗自较劲。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两人的路却越走越撞在一起。皇帝把他们分别放在刑部和大理寺,职能上有些微相似之处,平日又多有相互制衡,未尝没有相看高下的意思。

    这一来,暗地里的较劲儿就成了明面上的竞争。

    大理寺判处的重大案子,是要送到刑部复核的,这样成年累月地打交道,哪有不发生点摩擦的?

    旁人也就罢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却越发紧张。

    最重要的是,余止为了走通这条纯臣的路子,向来不与任何势力走得太近;孙氏却是典型的世代为官、根深蒂固。

    一次又一次拒绝世家大族抛来的橄榄枝后,两人的实质矛盾便愈发调和不得。

    各方因素积累,早已到了算得上仇怨的地步。

    今日自己特地来谢恩,他怎么会也在这里?

    余止心下不安,面上只得不动声色,一丝不苟地作揖:“下官见过孙侍郎。不知您也在这里,方才失敬。”

    大理寺少卿比刑部侍郎品级略低,依礼确实要行礼,只是差得并不太多,理论上倒也不必如此拘束。余止心中警惕,不愿在这里留一点破绽。

    “余少卿客气”,孙氏却显然不打算买账,“不过说起来,您这位弟弟和您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我当时丝毫没瞧出来呢!”

    余止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他今日来,为的是和皇上再进一步,可不是来聊余止的。

    这桩事或许新奇有趣,在各家都可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放到台面上说,便是把家丑拿出来宣扬,几乎直指他治家不严、兄弟不和。

    余止勉强一笑,含糊其辞:“他素日里就心性不正,下官不常允许他出来见人。”

    “是吗?”孙氏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素日就心性不正吗?不巧,我竟发现他虽品行有亏、胆大妄为,却有一片赤诚孝心呢。”

    余止一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于是偷偷拿余光去扫上首的龙袍,只盼着皇帝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勒令孙氏休要再在这大殿之上,聊些无意义的琐事。

    却见皇帝始终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地静候孙氏的下文。

    他有些绝望地意识到,皇上这是有点兴趣。

    孙氏显然也意识到了,神色间更多了一分藏不住的兴奋,朝着皇帝撩起衣袍,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臣今日要弹劾大理寺少卿余止,所涉之事骇人听闻,臣本不愿相信,然事关重大,不得不赶来上奏!”

    余止心跳一滞。

    却听那孙侍郎跪在地上,声音铿锵若洪钟,语调痛心疾首。

    “臣收到天牢消息,说是关押的犯人余越,三番五次申请要见刑部的官员,言其虽犯大过、自知将死,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恶人继续祸患社稷。”

    “臣闻其言辞恳切,又觉事关重大,便应允去见了他一面。不曾想,此行竟听到大理寺少卿余止曾弑父之事!”

    此言一出,皇帝明显收起了方才那副看热闹的姿态。

    “哦?”他身子微微朝前倾了倾,“当真?”

    “臣初时听闻,亦是惊愕不敢置信,然他字字恳切,逻辑自洽,不似作伪,臣不敢大意,特来禀明陛下。”

    “那余越便是余少卿的孪生兄弟,他自称因幼时父亲偏袒,常打骂长子、克扣吃穿,致使余少卿怀恨在心,背井离乡。”

    “如今在京任职,位高权重,回看幼时经历,便有报复之举。”

    “他先使计弑父,叫亲生父亲无故暴毙于家中,而后设计了弟弟卖身葬父,拿到了余越的卖身契,这才叫亲弟弟每日如仆役一般服侍于他,受尽折辱。”

    “也正因此,才激起了余越仇怨,有了他顶替哥哥身份之事。”

    “因时间仓促,前半段的真假还无从查验;后半段却句句属实,余少卿平日里对他这位弟弟的态度,百官里、市井中能作证的不在少数。”

    余止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惶,他发觉自己此时竟出奇平静,甚至能察觉到皇帝周身越来越低沉的气压。

    孙侍郎显然是有备而来,很明白什么话能真的激起皇帝的防备和震怒。

    “《孝经》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我朝以孝治天下,以忠立朝纲,一个人的忠心,根植于其孝心。”

    “陛下,一个连自己的生身之父都能痛下杀手之人,其心肠是何等狠毒?其性情是何等凉薄?”

    “臣每每思之,便觉毛骨悚然。他今日能弑其父,明日手握大权,又会做出何等悖逆之事?一个能践踏人伦底线之人,果真会真心敬畏朝廷的法度、忠于陛下的恩典吗?”

    “为江山社稷计,为伦理纲常计,绝不可让此等不忠不孝之徒,玷污庙堂,祸乱朝纲!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彻查此事!”

    此言一出,果见皇帝神色惊怒,愈发肃穆。

    “余少卿,”他一字一顿,“孙侍郎所言属实吗?”

    余止明白,此时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不是可以洗心革面、整改回头的事,亦不是皇帝能因为用他用得称心如意就视而不见的小事。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下来,根本没有承认这个选项。

    “皇上明鉴!”他毫不犹豫,亦跟着“扑通”跪地,声音比孙侍郎方才还要重上几分,“臣冤枉!”

    “孙大人这番话真真假假,轻易便能叫臣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幼时遭遇确实如此,臣心有怨怼,在听闻父亲离世后把弟弟接来,为旧事出气一二也是真的。”

    “然而所谓弑父一事,臣却宁死不认!恳请皇上彻查,还臣一个清白!”

    事已至此,唯有对刚。

    他只能寄希望于当日做得够干净,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尽管他明知,皇帝要查清楚一件事,能隐瞒住的概率微乎其微。

    余止与孙氏并排跪在一起,各自言辞恳切。孙氏义正言辞,信誓旦旦,余止亦是神情愤然,眼圈通红。

    沉吟许久,皇帝终于下了令:“先将余止关押起来,暂除其职,待一切水落石出,若你真有冤屈,朕自会补偿一二。”

    余止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这就是下定主意要严查。而他被关起来后,便也无法多方活动,既难再去清理证据,亦难四处寻人自救。

    此时唯二能求,只有苍天与佛祖。

    或许还有早已在天上的母亲,能好歹也保护他一次。余止没来由地想。

    如果母亲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他已用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逃不出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无论他多努力,哪怕日日殚精竭虑,永远在逃,却永远都逃不掉。

    他们总要把他抓回来继续折磨!

    除却母亲,所有人都对不起他。

    害死了母亲、迁怒给他的父亲,利用了他的怜爱、嫁祸于他的弟弟,抓住机会就死咬着不松口、不死不休的政敌

    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不住他,所有人都在害他,所有人都想要了他的命!

    余止被押着关进单人囚室前,脑中一片空白,唯有这一段话翻来覆去地来回想。

    所有人都想要了他的命,所有人都对不住他!

    这世上只有一人,是他对不住她。

    他本以为还有机会弥补的。

    第56章

    许折枝不明白, 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天了。

    明明主子只是按原先的安排,去宫里一趟谢恩,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才刚接到主子的消息, 说这酒楼就留给风潇了,进宫谢恩回来, 就要着手给他安排别的任务。

    他没有等到新的任务,只等到了主子被关押起来的消息。

    线人传出的消息说是被控诉弑父, 其实也不必线人传出来, 满京城都已传遍了。

    以令他反应不及的速度。

    余大人本就是人人称道的青年才俊, 权贵和普通老百姓都或多或少知道点他的名字, 又配上“弑父”这样耸人听闻的罪名, 很快就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

    许折枝清楚,这是有人的蓄谋已久。

    然而余止行事并不收敛, 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他一个当手下的, 一时半会儿也锁定不到源头。

    眼下最关键的自然是弑父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许折枝却无法满怀希望地为主子祈祷。以他对余止的了解, 此事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就能因此把主子毁了呢?那些人既然要查主子弑父, 就该能查到主子幼时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敢说余父确实该死一类暴言, 可是至少主子是有苦衷的啊!

    他已经够苦了,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眼看着已经熬出头了, 就要用余越的退场, 宣告与过去彻底告别,为何又要把那些往事挖出来,置主子于死地呢?

    许折枝唯有祈祷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

    前大理寺少卿被检举弑父, 经查证属实,皇帝震怒,革除其功名官职,当众斩首。

    许折枝没有去看。

    主子每每出远门办事,总把京城中要紧的大小事宜交付于他,至于什么送不送的,他们主仆间从不讲究那些虚的。

    这次主子大概也不希望他送吧。

    他见过其他菜市口斩首之人,无一不狼狈。往往被百姓围观、唾骂、指指点点,烂菜叶是真的会扔,小石块、臭鸡蛋也是真的会砸。

    主子一向是个体面的人,定然不愿让他这个下属见到这样的一面。

    他照旧把要紧事嘱托给了他,这个一向最信任、最倚重的下属。

    在尘埃落定前不久的几天,主子传出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叫他“照顾好风潇”。

    他实在不能理解主子在想什么,这位风掌柜明明与主子结识没有多久,缘何能成为他最后的叮嘱?

    正常人这时候不都应该放不下家中老小、血脉亲人吗?

    许折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主子其实孑然一身很久了。听闻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暴毙而亡,唯一活在世上的弟弟,早已反目成仇不说,两人还是同一天行刑。

    同一个时候来到这世上,又同一个时候走,叫他也不得不感慨。

    原来主子果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了。

    若风掌柜是他最后放不下的,那便是吧。

    许折枝好几日没有来酒楼,把自己关在家中不肯见人,直到缓过了头几天的情绪,才想起主子的交代。

    于是强自收拾振作,又回到了金樽阁。

    见到风潇仍如往日一般在酒楼里忙碌,与来往客人该说笑说笑,心中就有些不快。然而观其衣饰,全然素净,多少还是欣慰了些。

    她明面上毕竟和主子没有关联,总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他披麻戴孝,愿意以这种方式守孝,也算是有心了。

    风潇倒没有什么守孝的概念,只是毕竟与余止余越算是有点牵绊,第一次有身边的人这样阴阳相隔,心里还是有点发毛的。真穿些大红大紫的喜庆颜色,总觉得对逝者不大尊重,何况余止毕竟是酒楼的原主人,在这个地盘上,还是要给他的魂魄留几分面子。

    本着死者为大的念头,风潇这几日打扮得都不多招摇。

    见许折枝终于来了,她也没问他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只善解人意地开口:“如今你与我、与这金樽阁都没了什么牵扯,愿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许折枝却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风潇瞪圆了眼,像看疯子一般看着他:“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可不养闲人。”

    许折枝被她噎得一顿,深吸一口气,才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主子他交代我要照顾好你。”

    风潇的眼睛瞪得更圆。

    她没有想到,余止最后能留下这么句话。是半点没查到她做过的手脚吗?没去问过余越她的话是真是假?那日她的控诉全听进去了?他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可供交代的事了?

    那也太可怜了。她不由有些唏嘘。

    更没有想到的是,人家余止留的话是叫他来照顾好自己,他怎么就理直气壮地来麻烦起自己了?

    “我说,我不养闲人,”她重复道,“你要真是诚心照顾我,就别给我添麻烦,再多发挥点作用。”

    这次换许折枝瞪大眼睛了。

    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她就不打算为主子的用情至深而落泪吗?她对此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吗?

    他简直想问问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究竟有没有真心实意地为主子难过。

    风潇见他不说话,继续补充道:“你之前在酒楼当二掌柜,拿的工钱是除了我以外最高的,实际上却没为金樽阁做出些真的贡献。”

    他手下管的那几个好歹还正儿八经地当伙计呢,他却只每日管着那几个人,安排任务、交接消息,闲是没闲着,却是为余止而非酒楼做事。

    之前酒楼是余止的便罢了,如今是她的了,没有了那些杂七杂八的额外功能,便不能容许这样一个拿着高工资不干事的二掌柜。

    用她现代老板的话说,这是工作不饱和。

    “你为酒楼揽过什么客人吗?为设计每个时节的新菜式动过脑子吗?监督过除你手下那几个人以外的其他伙计吗?”

    “你若真要留在这里,就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只拿工钱不做事,要摆正你这个二掌柜的位置,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风潇絮絮叨叨,许折枝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当他是什么人了?来蹭工钱的要饭的吗?谁会在乎那劳什子二掌柜的几个工钱?若不是主子的嘱托,他能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破酒楼里?

    风潇看出了他面色不对劲,脑子转了个弯,觉得对一个刚痛失亲朋的员工而言,急于压榨产能,确实不是高明的管理办法。

    于是跟着神情低落了下来,语气也渐渐低沉:“否则怎么能把金樽阁做得再好一些呢?”

    她仰头,望着酒楼的横梁和柱枋:“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若不能把这里经营好,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我又有何颜面见他呢?”

    “交到我手里时,还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的一家新酒楼,若因为他走了我就消沉终日,或是没了他的庇佑受同行挤兑,叫这酒楼一日不如一日,我怎么对得起他呢?”

    她眉头紧锁,目有隐忧。

    许折枝从听到“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时,便不由自主地怔愣了。他本多少有些疑心风潇话里的真假,然而观其神情,悲切不似作伪;听其话音,担忧句句在理。

    于是也不禁跟着重又伤感起来。

    主子这些年打拼下的基业,人一走便什么也用不上了,多少安排布置全都成了一场空,家产华府也只能尽数充公。

    唯有这一方酒楼,因一开始挂在他名下、后来又转给风潇的缘故,反而安然无恙地留存下来。

    这何尝不是老天开眼,为他留下了主子的最后一点心血,让他能继续守候下去呢?

    再看眼圈已隐隐泛红的风潇,便有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同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能强打起精神,把他最后留在这世上的东西延续下去,风潇却比他更坚强、更振作。

    他敬佩而惭愧。

    许折枝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风潇也在紧盯着的墙壁上沿,暗自下定了决心。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为伤神而耽误正事,日后定要好好打理主子的酒楼、照顾好主子的未亡人。

    然而叫许折枝不满的是,主子的未亡人似乎并没有言行上与其他男子保持好距离的自觉。

    那个姓封的世子又来了。

    若是主子还在,他还能对封王世子轻蔑几分。

    对方虽有尊贵的爵位要继承,却是个前途半废的纨绔;他家主子虽暂时官居四品,未来却大有可为。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谁该看不起谁。

    可现在主子不在了,他许折枝却不过一介白身,纵有为主子做事时积累下的丰厚家底,却也远不足以对封王世子有半分不恭。

    于是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动不动便来找风潇,有时迎面遇上了,还要扬起笑脸来招呼贵客。

    封鸣之遇见了他几次,忍不住对风潇道:“你们这里那个二掌柜怪怪的。”

    “嗯?”风潇有些警惕,怕许折枝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哪里怪?”

    “感觉他笑得不太自然,”封鸣之回忆着,努力描述道,“很勉强,像是我和那群人不得不一起玩的时候。”

    “他虽长得俊,可这样不会笑也不是个办法啊,还是少叫他在外面迎客吧。”封鸣之好心建议。

    “行,”风潇点点头,“是得说说他。”

    “还有一事,”封鸣之又不知从哪里掏出张请柬来,“我这次来主要是要邀请你,天气越发冷了,王府过段时日要办个围炉诗会。”

    “每年都有的,规格不大,只是请些我的同龄人来一同取乐,你要不要来?”

    他眼巴巴地望着风潇。

    第57章

    “我去干什么?”风潇奇道。

    她虽不太了解, 却也知道这样办在王府里的聚会,请的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权贵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圈子最是固定,她一个从商的平头百姓, 就算去了也融不进去,何苦走这一遭?

    “你来过冬至呀, ”封鸣之看出她的拒意,忙争取道, “冬至后天就要到最冷的时候了, 最适合一起取暖, 也算是熬冬盼春了, 多有意思!”

    “你若真想让我陪你一同取暖游玩, 咱们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潇却不以为然地安慰道。

    “改日你来金樽阁,我请你一起温几壶酒喝, 不比什么都暖和?或是去北城看冰嬉, 等我哪天得闲了就带你去, 你想不想看?”

    见封鸣之仍是神色焦急地想要说话, 她又让步道:“若你实在想邀请我去王府玩, 倒也不是不行。改日他们不在了, 单独请我做客, 才能招待好我呢!”

    风潇自觉已很有耐心。

    此前为那封信的事对封鸣之有些愧疚, 又为他的境遇而有些怜惜, 加上封鸣之实在是个讲义气的朋友,开业以来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忙, 风潇对他的耐心已远超旁人许多。

    然而封鸣之却越发着急。

    今年的围炉宴, 他本是早在去年就已下定决心不办的。当时的诗会上有人写了诗暗讽他,他虽文化水平不高,却也能从众人要笑不笑的神情中品出些什么。

    父王要他办这种宴会, 本意自然也是为他好。希望他能和这些人家的孩子多结交,未来也好有些人脉,纵使自己能力差些,也能在京城混得开,再加上传下来的爵位,活得至少轻松自在。

    可是他总觉得,再办多少场这样的宴会,自己都不会真正被他们接纳。

    那种不满和排斥是根深蒂固的。圈子里每多一个人,就会被迅速拉入那样的氛围里;若是有人对他稍有心软,便成了令人不齿的叛徒。

    一个天然拥有更高的身份地位、却只高出一点点的孩子,是最适合被看不惯的。若是这个孩子还如他一般天资平庸可供耻笑,就更能满足他们的优越感了。

    他越长大越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去岁的围炉宴结束后,跪在父王面前苦苦哀求。

    “我实在不会作诗,提前准备好的诗人家都能看得出来,”他恳求,“会叫人瞧不起的。他们并不喜欢和我玩,孩儿明年不想办这个围炉诗会了,咱们不办了行不行?”

    “哪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理由?”父王说,“作不好诗,你就多同他们聊些别的,一来二去见得多了,关系不就自然好起来了吗?”

    封鸣之一求再求,便显得不听话了。

    最后被罚跪了半个时辰,又撒娇卖痴许久,才终于得了准许,今年可以不受这个罪了。

    可是他不想办这个诗会,他的朋友却需要呀!

    齐时这酒楼他知道的,最难的就是维系好二楼客人的关系。

    人家那些常接待贵客的酒楼,老板多多少少都在贵人圈子里混了个脸熟,那些权贵才会愿意赏脸常去。

    金樽阁背后没有旁的贵人支持,要在权贵里打开局面,总得叫齐时有同他们结交的第一步。

    封鸣之思来想去,自己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好友,稍微相熟些的,也都早已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推荐过金樽阁了。

    眼下唯一能帮到齐时的,只有组个局,叫她自己广结善缘去。

    那些人不愿同他相处,大约是他身份不讨喜、人也不聪明的缘故,可是齐时只是个酒楼掌柜,碍不到他们任何人,又那样聪明,她伶牙俐齿、热心善良,谁能不喜欢她呢?

    只要能叫他们见上面、一同围着炉子聊会儿天,齐时自会拿下他们的。

    封鸣之很有自信地想。

    于是他咬一咬牙,又去父王面前跪下了。

    “孩儿反悔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之前是我想岔了,总以为逃避就能解脱。如今又长了一岁,也比去年懂事了,才懂了父王的苦心。”

    “朋友总是要交的,一时的委屈算不得什么。今年的围炉诗会,咱们还是照办行不行?”

    直叫封王也哭笑不得,敲着他的脑门,笑他去年白跪了一遭。

    于是封王府又开始准备操办,各处下了请帖,最后一个帖子由封鸣之亲自拿来,交到了风潇手上。

    不曾想,风潇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封鸣之却不愿直说是为了给她扩展人脉的。一来怕她觉得承了自己的情,因不好意思而更不愿意去;二来觉得把这种偷偷帮朋友的小忙拿到台面说,像是要邀功一般,怪肉麻的。

    于是又不能解释,又要劝风潇答应,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急得几乎要抓耳挠腮。

    风潇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却渐渐有了猜测。

    又费尽心思想叫她去,又扭扭捏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能是因为什么?

    又要同不喜欢的人相处,怕被人欺负,想求她去撑腰呗!

    风潇看着封鸣之恳求的眼神,水汪汪的,好不惹人怜爱。

    于是心一软,开口便成了:“罢了罢了,依你一次。”

    正苦恼时突然听她松了口,封鸣之不明所以,但封鸣之惊喜。

    他于是急忙把那请帖往风潇手里一塞,生怕她下一秒就要反悔似的。

    风潇好笑地接了过来,细细看这封精美异常的请帖。

    说是冬至的诗会,其实是借了个噱头,真正的日子在冬至后一天,大约是给客人们留出冬至的正日子在家里团圆。

    金樽阁接了不少冬至的席面单子,当天和前面几日确实要忙些,不过到了次日,大约也就闲下来了,确实不影响赴宴。

    她于是煞有介事地把请帖仔细收好:“放心吧,我会准时到的。”

    封鸣之如愿以偿,这才喜滋滋地回去了。

    隔了没几天,便又来了一趟,这次带的是大大小小几箱衣服。

    “其实没有几件的,”封鸣之看她一脸惊疑,忙委屈道,“只是冬日的衣服厚实,占的地方就大,看起来才显得多了些。”

    “我不知道你爱穿什么,也不知道你穿多大的合身,又怕让你自己去挑,耽误了你在酒楼办正事,只好估摸着挑了几件。”

    “你拿回去试试大小,不合身的就送到瑞云楼去,他们会给你加班加点改出来的。”

    风潇看着这些箱子,不免好笑:“平白送这么些衣裳来做什么?今年冬天格外冷吗?少穿两件能冻死我?”

    封鸣之也被她逗笑,解释道:“是为你来围炉诗会准备的。”

    说罢又怕惹她不快,急急补充:“倒不是非要你专程打扮,只是他们那些人惯常眼皮子浅,爱看人穿了什么料子、缝了什么花样,我怕你被他们看轻了去……”

    “行行行,我晓得。”风潇自然明白。

    便是他今日不来这一趟,她也打算趁空去置办几身行头的。平日里什么舒服穿什么,到了要给她的人撑场子的时候,自然从里到外都要把气势拿足了。

    “只是你这样大动干戈地搬来酒楼,未免太影响我做生意,”她沉吟片刻,“叫他们给我搬到家里吧,你也同我来,叫你认认门。”

    封鸣之眼前一亮:“这是邀请我做客?”

    “自然,”风潇欣然点头,“你都办了围炉诗会招待我,我不得让丧彪也好好招待招待你吗?”

    封鸣之听说过丧彪,据说是她们家的二主子,除了齐时自己,家里就它最大了。

    因此见到丧彪时,尽管有些本能的害怕,他还是很热情地打了招呼:“丧彪兄,久仰大名!”

    风潇提醒道:“它是母的。”

    封鸣之连忙作揖:“失敬失敬,丧彪姐!”

    尽管知道他有故意耍宝的成分,风潇还是不由地“扑哧”一笑。

    丧彪对家里来客人没什么意见,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封鸣之便小心地跟着。

    进了院子,面前便是正屋,他来回环顾了好几圈,终于确定这就是齐时的整个家了。

    “小了点,但也够住。”风潇介绍道。

    封鸣之不太明白这怎么可能够住,但礼貌地点点头:“是挺温馨的。”

    他叫随从把那几箱子衣裳搬进来,便不必在里头候着了。否则这小小一个院子挤那么多人,显得也怪不自在。

    风潇拿了些银子给其中一个,托他跑一趟腿,去最近的馆子买些酒菜带回来。

    “你给他银钱做什么?”封鸣之阻拦道,“叫他直接去就是了,回去王府会拿给他的。”

    “这顿是我招待你的,哪有叫他拿王府银子的道理?”风潇摇摇头,摆出一副待客的架势,“你可是我第一个在家里招待的客人。”

    封鸣之眼睛又是一亮:“果真?”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背着手又把小小的院子转了一圈,只觉这院子虽小,却处处都透着些可爱可亲出来,比那些华贵冰冷的地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酒菜很快买了来,还是热乎乎的。两人围着桌子,自己吃上两口,就夹一口在清水里涮一涮,扔到桌子下头给丧彪。

    风潇没有灌封鸣之,只让他随意喝了点,自己却喝得很尽兴。

    酒至半酣,她笑眯眯地对封鸣之说:“今日好叫你知道,我其实不叫齐时。”

    封鸣之只当她醉了,跟着凑趣:“我也不叫封鸣之,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封疆大吏。”

    “别闹,”风潇一拍他的脑门,“我叫风潇。”

    封鸣之渐渐不笑了,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真的吗?”他问,“你在金樽阁一直是齐掌柜,所以旁人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吗?”

    思及方才她说自己是第一个来家里的客人,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些小小的期冀。

    “那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

    第58章

    风潇对上封鸣之晶亮的眸子, 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你是第一个我心甘情愿主动告诉的。”她说。

    封鸣之品了又品,只觉这个头衔也足够尊贵了,于是高兴起来, 打算不计较风潇揉乱他头发的事。

    只自己伸出手,把头发一下一下地重新捋顺。

    风潇看着总觉眼熟, 回忆了半天才想起在哪里见过:把猫舔好的毛逆着抚过去,它就会兢兢业业地重新把毛舔顺。

    一猫一狗看得她心情大好, 直到冬至那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偏有人要叫她不高兴。

    冬至次日, 风潇赴宴前照例先去了一趟金樽阁。

    尽管渐渐步入正轨, 生意也稳定下来, 不像开始时一般要天天在酒楼盯着, 她却还是习惯常在里头转转。

    这一转,便被许折枝拦下了。

    这些日子又顾忌死者为大, 又只顾做事方便, 风潇穿的都不招摇。今日既是赴宴, 自然就从封鸣之带来的衣裳里挑了最合心意的几件。

    里头是件鹅黄色的立领长衫, 下面配了米色百迭裙, 外头罩的是绛紫色缎褙子。

    这是风潇把两套拆开来搭在一起的。原本鹅黄色和米色内搭的外头是秋香色外袍, 绛紫褙子里头配的是浅紫色衣裙, 但她喜欢鲜亮些的撞色, 尤其在到处都灰蒙蒙、冷飕飕的冬日, 更是要颜色跳脱些。

    穿着这样一身出现在许折枝面前,他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

    风潇满意地转了小半圈:“好看吧?在下不才, 确实是有些搭配上的天赋”

    许折枝厉声打断:“你、你怎可穿得这样花枝招展!你这是要上哪去!”

    “去王府赴宴啊, ”风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自然要打扮隆重些。”

    许折枝闻言,更是惊怒异常:“你是说你要穿着这样花花绿绿的衣裳, 去同那个世子赴宴作乐?”

    风潇纠正:“这不叫花花绿绿,我的颜色搭配得很协调。”

    “你对得起主子的在天之灵吗?”许折枝不为所动,横眉冷对。

    风潇愣住了。

    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小学的时候第二天要去郊游,兴奋地把衣服试了一套又一套,好不容易搭出了喜欢的一身,被爸爸一句“心思一点没放在学习上”,浇了满头冷水。

    太诡异了。

    她不是穿书了吗?怎么还有人在上赶着给她当爹?

    许折枝却还没说完,上下扫过她全身一遍又一遍:“主子尸骨未寒,你拿着他的酒楼赚来的银钱,就这样置办五颜六色的衣裳,还要去与其他男人纵情声色,你叫主子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心!”

    风潇想,他有三个事实上的错误。

    其一,这已不是他的酒楼,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她风潇的酒楼。

    其二,这不是酒楼赚的钱置办的衣裳,这是她朋友为她精挑细选后送来的。

    其三,这不是五颜六色,她非常注重色彩的搭配和碰撞,遵循身上主色调不超过三种的原则。

    然而这些都暂且往后放,她现下最忍不住要问的还是那一句:“你主子真的只交代了你照顾好我,没有其他暗地里的吗?”

    “比方说看住我、管好我一类的?”

    许折枝摇摇头,犹在因愤怒而喘着粗气。

    风潇奇道:“那你在多管什么闲事?他叫你照顾我,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许折枝并不怕她这样的质问,因为他早已想清楚此事:“主子用最后能传出消息的机会,嘱托我照顾你,不就是默认了你是他心上的女人吗?”

    “不就是示意我把你当余府的女主人、主子的未亡人去敬重和扶持吗?否则怎会有此交代?”

    风潇叹为观止,无奈道:“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比方说是他愧对于我、心有亏欠,才想要你代替他弥补?”

    “那又怎样?”许折枝义正言辞,“便是主子最后的交代不是这个意思,可你与主子曾有过一桩情事,我说的没错吧?”

    “你可是从珠宝到酒楼,都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你们既已是有情之人,主子交代与否,又有什么两样?你只是没有明面上嫁入余府,实则已是主子的女人,主子走后不为他披麻戴孝,已是要经营酒楼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如今怎能又如此……”

    “许折枝,”风潇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冰冷,“你差不多得了。”

    她很少叫他全名,一向都是笑吟吟地称他“二掌柜”。在这座酒楼里,老板风潇从来都是热情洋溢的、对谁都笑眯眯的。

    许折枝一时有些不习惯,竟也被她震住片刻。

    “我给你一口饭吃,留你继续在金樽阁,是念在往日里多少有些交情,你最近做事又还算勤勉。”

    “不是为了叫你蹬鼻子上脸,还敢管我的事来!”

    许折枝有些怔愣,似是没有想到她说话会如此不留情面。

    “你要把你的主子当老子,为他披麻戴孝到自己入棺材我都没意见,别舞到我面前来,拿你那些破规矩要求我。”

    “知道什么叫在我手底下做事吗?知道什么叫老板吗?知道什么叫大掌柜和二掌柜吗?”

    “你一直主子主子地叫他,我看在逝者已逝的份上,从未与你计较。如今你非要来惹我,我便把话撂在这里:要么改口管我叫主子,一心一意地在我手底下做事,要么就给我滚。”

    “我的手底下,养不起别人家的狗!”

    她抱臂而立,眯眼看他,神情没有温度。

    许折枝不是没有血性与尊严之辈,闻言也被激怒,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走就走“,便扬长而去绝不回头。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想起那张纸条上几个大字。

    照顾好风潇。

    他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主子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哄骗了去,怎么就偏偏把这样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托付给他!

    他还不如交代自己把她杀了!

    “说话啊,”风潇见他欲言又止,并不给他再多犹豫的机会,“我问你想明白没有,如今的主子到底是谁?”

    许折枝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咬着牙开了口:“我可以改口叫你主子,但你不能再这样做出有负主……余大人之事。”

    风潇又是一声冷笑:“有负?怎么个有负法?我是糟蹋了他留下的心血,还是败坏了他的身后名声?”

    余止的心血尽数充公,唯一留下的金樽阁,细说起来还是多亏了记在风潇名下、明面上与他毫无关联,否则此时也早已开不下去了。

    风潇自然没有糟蹋他的心血,反而把这硕果仅存的金樽阁办得红红火火。

    余止的身后名也轮不到她来败坏,世人皆知他是个弑父的孽障,骂名早流传开来,还有什么可败坏的呢?

    有负的自然不是这些。

    “是你不曾为他留住贞节。”许折枝一字一顿,神情肃穆而虔诚。

    风潇没来由地笑了。

    “贞节吗?”她重复道。

    “对,贞节。”许折枝像是终于找到了最能准确表达自己意思的词,于是显得更有底气。

    “我应当永远不与其他男人有染,是因为要为他守住贞节;你应当执行他留下的遗愿,是为了彰显你对他至死不渝的忠心,对吗?”

    “对。”许折枝有些惊喜,风潇好像忽然开了窍,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我明白了,”风潇的语气诡异地温和起来,“今日我去赴宴,是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席上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我自然不会和任何人有什么逾矩之事。”

    许折枝惊疑于她的转变,竟愿意对自己耐心解释,一时也有些莫名的惭愧。

    “为了能多结交些权贵名流,为咱们酒楼招揽生意,只怕今日席上,我是免不得要多饮几杯了。”

    “你能来接我吗?”她定定地盯着许折枝,“我怕我喝醉了,自己回来不安全。”

    “若是余止还在,一定会派人来接我的……”

    许折枝本还有些犹豫,听闻此言,顿时不再多想:“放心。什么时候?在哪里接?我提前一些等你。”

    风潇估摸了一下时间:“申时开始就在封王府外头候着吧。”

    许折枝听到“封王府”三个字,下意识又有些不满,然而思及她方才的解释,已是做了些让步。

    何况她还要他去接,远近亲疏一目了然,便显得那封王世子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是。”许折枝头一遭心满意足地接了她的命令。

    因这一场插曲,风潇到封王府时,已比预想中晚了些。好在出门早,给自己留了些余地,因此也不曾迟到,只是没有提前罢了。

    封鸣之早就翘首以盼地候在门口,说是为了迎客,其实不过等她。

    一连迎接了好几个不太想见到的面孔,你来我往了好几遍千篇一律的寒暄,终于等到了一辆不起眼的轿子。

    一看就不是各家自己养的,而是路边随便拦的,便知是风潇到了。

    果见一席绛紫色身影从里头缓缓出来,把整个白茫茫、灰蒙蒙的街道都点亮了几分,封鸣之的眼睛也跟着“噌”一下亮了起来。

    “很衬你,”他由衷叹道,“很美。”

    “你很有品,”风潇也礼尚往来地称赞,“一会儿进去暖和了,再给你瞧瞧里头怎么配的。”

    封鸣之不知怎地,做出了个彬彬有礼的往里请的手势:“我期待。”

    说罢便飞速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哪哪都不像平日,油滑得叫他浑身不自在。

    像上林苑里那只开屏的孔雀一般。

    第59章

    他忙抖一抖身子, 找回了轻松如常的语调:“我带你进去。”

    风潇讶异:“其他人都到了?不用你继续迎接吗?”

    “不必,”封鸣之边带路往里走,边发觉这股端起来的劲儿不由自主地往外冒, “他们自有下人带路,我是专程出来接你的。”

    风潇受用, 嘴贫道:“封王府能邀请到我大驾光临,仔细些也是应该的。”

    封鸣之知道她的德性, 自然不会计较:“小小王府竟能得您赏脸, 真是蓬荜生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正互相接得乐呵, 便听见后头一声冷笑:“这么久不见,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封王府的脸面也能拿来玩笑!”

    风潇眉头一皱, 没有回头。

    封鸣之回头一看, 是魏国公府的世子, 姓徐, 单名一个达字。

    若是旁的勋贵人家子弟, 便是对他暗戳戳地刺两句, 明面上也是不敢太冒犯的。

    徐达却不一样, 因魏国公府地位超然, 是开国元勋世袭下来的, 难得的是并未退出舞台,反而每一辈都有出人头地的好苗子。

    如今宫中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 也是出自魏国公府。

    封鸣之没有接他刚刚那句话, 好脾气地招呼道:“徐兄来了?快里面请。”

    风潇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千辛万苦把自己请来,不就是为他撑腰的吗?怎么她就站在身边,人家都踩到脸上来了, 还这样处处忍让?

    封鸣之平日里却并非如此。即使好性子如他,对上这样攻击性太强的,也不会上赶着奉送什么好脸色。

    不会与人争吵,却也会转身就走,彼此谁也不给谁面子。

    然而今日又有所不同。

    他邀风潇来这一趟,是想叫她多结识些勋贵的,怎么能反而让他们起了冲突呢?

    因此听到徐达这一声后,一时间担忧竟盖过了恼火。

    他本就是不讨喜的,方才只想着亲自接风潇进来,却没想到她和自己一看就关系好,岂不是天然就被看作了他封鸣之的同党?他的不讨喜岂不也被分享到了她的身上?

    他们恨屋及乌,又怎么会愿意同她交好呢?

    失策,失策!

    于是边为自己没想到这一遭而懊悔,边压下心头火气,耐着性子想把此事接过去。

    徐达却不依不饶:“怎么不敢接话了?就不怕我告到你父王那里去?若是叫他知道你这样不顾及王府的颜面,定要将……”

    “定要将你送回家去,请你长辈好好管教管教你的礼数。”风潇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呛声道。

    徐达没料想到她方才不扭头,这时突然扭了头,毫无防备地看见这样一张女子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不由地愣了一下。

    方才在背后观其身形和衣着,便知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那几个,想来只是封鸣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门小户之女,平白叫今日的宴会格调又降了几分。

    她这一转身,徐达才看出,这是个从前不曾见过的陌生女子。

    但凡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中同龄的女孩他都见过的,便是一时分不清其中几个,也不至于如此全然陌生。

    哪里来的新面孔?怎么什么人都往王府带?

    还有,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徐达极力回想,这才发觉不对。

    她好像在骂他。

    风潇的话却还没停:“悄没声地站在别人身后,一声不吭地把话全听了去,又骤然打断人家交谈,张口闭口就点评别人家事,你们家里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这下他确信了,她果真在骂他。

    徐达立时就要吹胡子瞪眼:“你又是什么人?我们家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了?”

    风潇奇道:“我何时说过你们家的规矩?看你穿着打扮都很华贵,人又生得仪表堂堂,家里理应是礼数周全的世家大族,怎么你的规矩却这样差?”

    封鸣之背后的王府固然地位不低,能叫他受委屈的,家世自然也不会差。

    风潇打定主意,封鸣之是得护着,却也不能把旁人得罪狠了。

    他们不来金樽阁是她所能接受的,封鸣之自会愧疚地为她拉拢客源,补上这一部分;然而不可得罪到被这些勋贵子弟针对,至少不能到封鸣之解决不了的地步。

    因此过了几句嘴瘾,便又把话说得讨巧了些,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

    徐达果然有些迟疑了。

    他明明很确信自己被骂了,可是这个仪表堂堂,真的是骂人的吗?

    他有点不太确定了。

    封鸣之也有些品了出来,方才的担忧一扫而空。

    他就知道,风潇什么样的人都能应付得了,没有人会接触后不喜欢风潇的!

    徐达虽有些犹豫,却也知道府里规矩容不得污名,于是先回道:“你们走得太慢、我又走得太快,不留神就追上来了,何时偷偷站在你们背后了?”

    “我和封世子从小玩到大的关系,向来熟稔,朋友之间插句话罢了,怎么能算是打断你们呢?”

    风潇一挑眉:“我和封世子虽没有从小玩到大,却一见如故,亦是要好的朋友。朋友之间玩笑几句罢了,怎么能算是不顾王府脸面呢?”

    “你!”徐达被她拿原话一改堵了回去,一时语塞,下意识就想发难。

    下一秒却又把自己劝了回来。

    若是他熟知的世家子弟,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能得罪不能得罪,他心里都有数。

    眼前这位姑娘却是个生面孔,谁知道会是什么来路呢?

    若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被封鸣之邀来做个陪客,他自然该打打、该骂骂、该找麻烦找麻烦;可是看封鸣之同她亲密平等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地位低下之流。

    徐达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迟疑间,风潇的下半句又到了:“便是不留神追上来了,也该打声招呼,总不能因为你身材高大、长身玉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旁人身后吧。”

    徐达又一次困惑了。

    他不明白,这位姑娘究竟是心存善意,只是说话呛人了点,还是对他不满,却无法不承认他的衣饰华贵、仪表堂堂、身材高大、长身玉立……

    若是后者,那也太叫人心下快慰了。若是前者,看在他心下快慰的份上,也不是全然不能原谅……

    徐达捉摸不透,便打算先问另一桩事。

    他转而对封鸣之问道:“这位姑娘是……”

    封鸣之暗忖片刻,觉得他对风潇印象不算差,便抓紧这个机会介绍道:“这是金樽阁的老板和掌柜,齐时齐姑娘。”

    徐达听到前半句,已是心中大定。

    管她什么金樽阁银樽阁,老板还是掌柜,撑死不过是个商贾之流,如何能与他们这样的家世相比?他还能有什么后顾之忧?

    待听到后半句,却又突然警惕起来。

    怎么姓齐?

    封鸣之却还在勤勤恳恳地继续推销:“金樽阁你可听说过?是最近几月新开的一家酒楼,就在拱辰街上,雅间的菜式很有特色,能定制你自己的菜谱,请的厨子也是……”

    徐达却越听越惊。

    最近新开了几家酒楼他是知道的,却没同那事联系起来。如今这样看来,恐怕那人早就在京城有所布置了。

    最近出现在京城的酒楼老板,姓齐,莫名其妙地不怕他,被封鸣之邀请到这样高规格的宴席上……

    他几乎可以确定,此女背景并不简单。

    于是收起了方才那点芥蒂,突然变得有礼起来:“是我方才唐突了,既然都是朋友,还请齐姑娘和鸣之都别介意。”

    “一会儿到了席间,我先自罚三杯!”

    封鸣之与风潇齐齐疑惑地看他,不明白怎么出现了如此迅速的转变。

    不过在封鸣之看来,终究是一桩好事,于是也不纠缠,招呼着两人一同进去。

    “外头风怪冷的,咱们也别在这里耽搁了,”他笑道,“快些进去吧,里头早已备好了,暖和得很。”

    风潇与徐达自然没有异议,三人一同进了暖阁。

    暖阁中央设紫铜火盆,周围摆矮几与绣墩,铺了狐皮褥子。

    说是围炉,其实因人多之故,每个位置前都放着单独的小火炉,上架铁网,一旁备着羊羔酒、姜蜜饮、松针茶一类热饮,并金橘、松子糖、雕梅、樱桃煎一类吃食,有需时可摆在铁网上温着。

    火炉烧得很旺,刚一进去没多久,周身都暖和起来,风潇便把外袍解开,露出了里头的衣裳。

    封鸣之飞快注意到了:“你把这两套拆开了?”

    “拆得确实好,”他赞道,“难怪方才你那样得意,这样拆开来,立时就显得不单调了。”

    风潇满意于他的识货,连连点头:“多鲜亮,冬日里就该这么穿呢。改明儿我也替你搭一身。”

    徐达跟在一旁,有些难以插进去话。

    他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局面好像反过来了。

    往日这样的场合,与人谈笑风生的向来是他们几个,插不进去话的自然是封鸣之。

    今日他们三个同路而来,却因他俩关系更近、谈话更密的缘故,反叫他成了多余的那个。

    好在进了暖阁,里头已有几个人坐着了,外面还会再来几个,这就重回他们的天下了。

    封鸣之不等人到齐,便先向已经到场的几人一一介绍了风潇。旁人却没有徐达那样灵通的消息,因此一听只是个酒楼老板,都有些不屑,疏远地互相打了照面,便再也不交谈。

    场面一时有点冷,封鸣之有些焦心,正当他清一清嗓子,打算硬着头皮挑起话头时,徐达竟先一步开了口。

    “你们听说那事了吗?”

    众人纷纷向他看去,支起耳朵听着。徐达自己家中地位超然,又有个姑姑在宫里当贵妃,消息向来更灵通些。

    “那个流落在外的四皇子一事……”

    他边抛出令众人惊异的一句话,边暗暗去看风潇的反应。

    第60章

    “嘶——”

    四座皆惊, 响起一片统一的吸气声。

    徐达没有从风潇面上看到他想见到的表情,不免有些遗憾。

    准确来说,风潇根本没有给出任何表情, 甚至连惊讶也没有。

    第一时间的震惊很快过去,她已飞速开始在脑子里盘算。

    眼下距离她穿进来, 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齐衡在风潇之后应当还有不少经历,才会来到京城被认祖归宗, 怎么这时候就已传出他的消息了?

    风潇决定按兵不动。

    徐达抛出这半句, 后面却只跟了个“你们可曾听说了?”

    自然没有人听说, 都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又紧盯着徐达, 静候他的下文。

    徐达话已到了这里,心知也不能再吊众人胃口, 于是斟酌着往下说。

    “此事虽不久之后就要公之于众, 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不过毕竟目前只有少数几家知道, 我拿你们当自己人, 才一同说道说道, 出去之后”

    便有机灵的, 飞快接上了话:“出去之后我们自然就当什么也没听过, 一切只等宫里的消息。”

    徐达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是皇上在宫外偶遇了一名女子, 彼此情意相通,诞下一子, 却因当时还处在刚登基那几年, 局势很不稳当,是以那孩子没敢接回皇宫养着。”

    刚登基局势不稳但在宫外有了个孩子吗?好日理万机的皇帝!风潇暗叹。

    “不曾想阴差阳错,竟叫那小皇子流落民间, 多少年都没寻回来!好在四皇子天资聪颖,纵在颠沛流离中长大,竟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学问也没落下。”

    “果真是王子王孙、皇室血脉!”众人惊叹。

    学他皇帝老子一样开后宫也没落下,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风潇又暗叹。

    “幸得苍天庇佑,近些日子四皇子竟自己千辛万苦跋涉至京城,与皇上认了亲,眼下已录入玉牒,只是还未昭告天下罢了。”

    立时便有人上道地恭维道:“难怪我们都不曾听说呢!还是徐兄消息灵通,回回有什么事,都是徐兄先告诉咱们”

    徐达微有自得,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往下压一压手,谦虚道:“也只是早几天知道罢了,诸位也很快就要见到咱们这位四皇子了,皇上的意思是除夕的守岁宴上,正式让他与众臣见见。”

    “因此这些日子就要尽快迁入四皇子府,腊八当日便先在府里举行个小范围的宴会,只请些同龄的世家子弟,算是认个脸。”

    此话一出,底下各人心思便活泛起来。

    这个腊八宴,在场各位多半都是要被邀请的,到时候去还是不去?去了之后要怎么表现?摆什么立场?都是要回家与长辈商量的。

    皇帝虽身体一向健朗,年纪却毕竟越来越大,皇子们也都渐渐长起来了,早有暗流涌动。

    这个四皇子虽生母身世低,可听这描述,自己却是个争气的,何况皇上宁冒天家威严有损的风险,也要叫他认祖归宗,应是有几分满意和怜爱的。

    有没有争储的希望不好说,可就算只是从他那几个哥哥里挑一个站队,也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他的倾向,群臣对他的倾向,都很重要。

    心思各异间,便有人先已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四皇子年岁几何?原先是叫什么?”

    这便是打算去打听打听过往了。

    徐达微微一笑:“皇上要亲自为他赐名,之前的名字自然不宜再提。今日相聚的都是自己人,我才透露一二,各位出去后可就当没听过。”

    又是纷纷应是。

    徐达满意开口:“四皇子原先是姓齐,叫作——”

    “叫作齐衡。”席间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众人齐齐扭头,寻找声源,视线最终锁定在一张陌生的面孔上。

    方才那个什么酒楼的老板。

    于是面上都露出惊疑之色,其中尤以封鸣之与徐达为甚。

    徐达方才看她一直没反应,已开始疑心是自己想多了,此时听她突然出声接上这两个字,便知此女果然如他所料,背景并不一般。

    因已有所猜测,他的惊讶神色停留最短。

    封鸣之却最长,直愣愣地看着风潇,久久没有回神。

    风潇是他请来的,这席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的底细,他甚至连她的真名都知道。

    可是这突然冒出的四皇子,他们除了徐达外甚至无人知晓的四皇子,风潇何以知道他原先的名字?

    “正是,”徐达收敛了神情,面上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又顺理成章地问道,“齐掌柜怎会知道?”

    听他证实,众人心中惊异更甚,看向风潇的目光也更复杂。不仅说的名字是对的,这位掌柜也姓齐,她与那四皇子之间

    混乱中还有两道目光投向了封鸣之。

    原以为他向来没有章法,才会把这等平民百姓带到他们的场子里,原来竟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吗?封鸣之这小子成天不着调,又是怎么跟这样的人物扯上了关系?

    一片静默中,风潇不急不忙道:“旧相识罢了。”

    而后半句不再多说,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承认了她与那四皇子有关系,可是具体什么关系、联系密切与否,却只字不提。

    心痒痒的,想知道再多几句,却因之前不认识、今日也还未热络的缘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打听。

    于是纷纷把目光转到封鸣之身上,指着他开口追问。

    封鸣之虽疑惑比旁人都更多些,却也知道这个场合里的都不算真的自己人,便是要问风潇,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

    于是只作不觉,面上带笑地招呼道:“既然大家都已到齐了,便不必拘礼,酒馔已备,各自取用便是。”

    说着便给自己斟了杯温着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请!”

    转折生硬,令人扼腕。

    然而话已到这了,再续上也已不合时宜,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各自坐了,意兴阑珊地取些吃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因是围炉散座的,封鸣之也就没排次序,拉了风潇坐在自己一旁。风潇右手边是封鸣之,左手边便是个陌生的女子。

    “齐掌柜,”那女子借着这位置,先与风潇搭了话,“我是英国公家的女儿,叫作薛起云。”

    “薛姑娘。”风潇点头致意,接了她递过来的话头。

    薛起云心中纵有不少事要问,却也规规矩矩地先聊些其他的。

    “听闻你是那金樽阁的老板?我听说过拱辰街新开了这么一家酒楼,却一直还未得闲去过。据说你们家是定制的菜式,每个人都不一样,果真么?”

    风潇虽也明白,她来搭话不见得是单纯结交朋友,然而上来先自报家门,聊的又是她最在乎的酒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已是很有诚意了。

    “确实如此,”于是她也很热络地接话,“既然要吃,自然得吃自己最喜欢的,若每个人来了吃的都是同样的那几样,还有什么意思?”

    “你若感兴趣,得了闲就尽管过来,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专程交代最好的厨子,提前给你备最鲜的食材。”

    两人自然都知道,每一桌用的食材都是当日最鲜的,想指定哪个厨子也不过加点银子的事,薛起云并不缺这些。

    重要的是风潇这样的态度,摆明了是乐意结交。

    薛起云面上的笑意就真切了几分:“好呀,那我过几日就去,这个季节正是吃”

    “你同她聊什么呢?”对面却传来一道男声,风潇抬眼看去,竟有些眼熟。

    回忆片刻才想起来,正是那日封鸣之生辰宴上,最又唱又跳的那个。

    “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商人,也就封世子不计较,什么人都邀请到咱们的席上。你和她说那么多,仔细染上了铜臭味儿——”

    “赵公子慎言!”封鸣之冷声道。

    他面上在烤橘子,耳朵却一直支愣着,听薛起云主动与风潇搭上话,言辞又很友善,这才在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谁曾想刚高兴没多久,就听到这样突兀的一声。好不容易叫风潇打开了局面,有了第一个聊起来的人,怎能叫他这样打断?

    他几乎没多犹豫,便赶忙喝止。

    “齐掌柜是我请来的客人,赵公子对她不客气,便是对我不尊重。你是对我们王府的客人有意见吗?”

    这一开口,薛起云和那姓赵的都愣住了。

    封鸣之向来是个软柿子,不轻不重地刺两句,向来不怎么还嘴的。便是真把他逼急了,也只是就事论事地与人争,往往还争执不过。

    怎么这一次把王府都抬出来了?他不是从来不以身份压人吗?

    风潇也有些惊喜地看着他。

    她对封鸣之,常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些时候难免觉得,他能有如今的局面,与自己的一再忍让脱不了干系。

    怎么今日想明白了,还敢奋起反抗了?真因自己的坐镇多了些胆量不成?

    封鸣之开头那股劲儿一过去,自己却有些泄了气。

    他飞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提到王府了,而且听起来很高傲。尽管在每日所见所闻里,每个勋贵子弟都会用类似的句式,但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不能用的。

    因为他背后的王府,和他们的不一样,是摇摇欲坠的,是一触即碎的,是经不起他的倚靠的。

    于是他赶忙闭紧了嘴,没有了下文,为方才的一时冲动而惴惴不安。

    那赵公子本还有些被唬住了,却听他戛然而止,仔细看去,还能从神情中捕捉到一点心虚和担惊受怕,方才被压下去的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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