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谢昭熠下意识要动, 发觉他不是冲着风潇来的,只是要掐那个陌生少男,便止住了脚步, 不做干涉。
远处一直遥遥立着、几乎叫人忽视了存在的小厮却突然暴起,冲了过来。
从封鸣之下马车起, 他便静默地立在一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方才封鸣之为风潇死死拦住秦时, 他犹豫片刻, 未挪动脚步;如今秦时冲着封鸣之而来, 他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手。
风潇看得好笑:这小厮和谢昭熠, 都有种自己职责范围之内兢兢业业、范围之外绝不插手的边界感。
此人看着不显眼, 却显然有几分能耐,竟真堪堪拦住了秦时。虽有些勉强, 至少也暂时把封鸣之护住了。
他咬着牙低声道:“我家主子是封王府世子, 你识相些就别自找麻烦!”
秦时微微一怔——虽知道这人非富即贵, 却也没想到如此之贵。
可若是此时气势败下阵来, 未免显得太过怕事, 他丢不起这个人。
只好转而又去对风潇歇斯底里:“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聘礼单子要给你看?你要收他的聘礼吗?”
“不然呢?”风潇奇道, “不是给我的, 难道是给你的吗?”
秦时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收他的聘礼?你要嫁给他吗?”
“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他凭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我也愿意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门啊, 为什么不愿意等我?就因为我来迟了一步——”
“不是的, ”风潇打断了他,“不是不等你, 是不会考虑你。”
“早在那天晚上, 你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罢,她没有再管秦时的目眦欲裂,只轻声对封鸣之交代:“就按你准备的就行, 你先回去吧。”
而后看向了谢昭熠:“我们进去说吧,他们都可以回去了。”
谢昭熠于是眯起了眼,威胁意味很明显地盯住了秦时:“回去。”
秦时心有不甘,开口又要说话。
谢昭熠抓住了他的手腕。
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师姐想劝师弟不要冲动,因此亲密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只有秦时自己知道,他的腕骨恐怕下一刻就要断裂甚至粉碎了。
他试图挣脱,微微用力,却发觉不仅纹丝不动,而且被钳制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谢昭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秦时有些绝望了,忍不住出声质问道:“你不许我伤害长老是分内之事,连我们的私人恩怨也要干涉,又是什么道理?”
“只因你进师门更早、是大师姐,就能这样随意干涉其他弟子的私人感情吗?”
“不能,”谢昭熠摇摇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我要保证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受骚扰、生活安宁。宗门向来教诲我们一个‘义’字,秦师弟可以理解吧?”
秦时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用力咬着牙,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而后转头就走,不再看任何人。
他嘴里漫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太过用力。
手掌也传来丝丝痛感,低头看去,竟是指甲已深深嵌进了手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不就是晚出生几年、少修炼几年吗?不就是晚了点进宗门、暂时还打不过她吗?莫欺少年穷,师姐阻拦他追回心上人之仇,他记下了!
不就是个封王府世子吗?他暂时不如他金尊玉贵不假,可待他夺回江山,这个王朝的皇亲国戚通通要沦为阶下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封王世子抢走他妻子之仇,他记下了!
至于风潇,她对他的种种轻视、玩弄乃至于抛弃,更是必将在未来付出代价。
届时,他要她哭着求他回来!
秦时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背影重新变得昂首挺胸起来。
风潇的院子里,谢昭熠已稳稳坐下了。
“怎么来得这样快?”风潇问道,“才刚给你做了标记没多久”
谢昭熠解释道:“正巧今日去检查有没有标记,就算没有,今晚大概也会来找你一趟的。”
“青英论武就要开始了,明日起我便不会再在京城,因此你可能有十来天都要找不到我了。不过好在这些日子秦时也去,应当没有精力再来为难你。”
“在哪里?”风潇追问。
“京郊的一座山上,今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承办的,主要是位置得天独厚。离这里不算远,我一比完就回来找你。”
与印象里的场景大致吻合,风潇放心了些。
原书里魁首的两大热门便是齐衡与秦时,最终齐衡略胜一筹。如今她亲眼见识了谢昭熠不费吹灰之力地压制住这两人,那想必没有什么人能阻拦她夺冠了。
这一届青英论武的头彩稀罕非常,既不是珍奇宝物,亦非能兵利器,而是两卷失传已久的典籍,一本心经、一本剑谱。
谢昭熠是使剑的,于她而言再合适不过。
齐衡得到这两样奖励后,实力突飞猛进,超越了阅历年纪的限制,摇身一变从同辈最强,变成了五湖四海之内所有年龄段里都算得上顶尖的人物。
到了谢昭熠手里,更难想象她会精进到怎样恐怖的地步。
风潇满意点头:“去吧,你会夺魁的。”
谢昭熠认真接道:“这倒确实不难。”
她话锋一转:“风长老今日是所为何事?是担心方才那三个男的吗?”
“那倒好说,”风潇摇摇头,“我找你来,是为上次在灵隐寺解决掉的那个,当朝四皇子,你还有印象吧?”
谢昭熠颔首:“自然记得。他还活着呢?”
当日两人自然没工夫为他止血,以他所受的伤势,应是凶多吉少。
风潇甚至已做好了传召去问询的准备,届时只管说自己被劫走的处境所惊吓,早早晕过去了,醒来时便发现已被人救走,放在了其他地方。
皇室再是怀疑,也不能就这样迫害一个被四皇子掳去的无辜女子;更何况把尹策所做丑事抖落出去,本就对他算不上欢迎的皇室,不见得会有多在乎为他复仇呢。
然而风潇这段时日,还未收到任何与尹策相关的消息。
没有被抓去审讯,也没有听到尹策的死讯,甚至关于他断子绝孙之事,也不曾有只言片语流出来。
她于是寻思着,应当是尹策顽强地活了下来,却不愿叫任何人知道自己下半身已受重创,因此把事态掩盖下来,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些日子四皇子确实大门紧闭。
众人自从得知了皇子府的腊八宴取消,还是皇上亲自下令,便对圣意有了新的揣摩。
看起来这位四皇子惹了皇上不快,说不定是做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叫皇上还不愿把他捧到明面上呢。
心思也就歇了下来,纷纷退回去观望,一时不敢再主动探望四皇子。
尹策自己也闭门不出,与人几乎毫无来往。皇子府门可罗雀,成日里一片凄冷。
他当然不会愿意见人。
皇家侍卫果然忠心,为他封了整个寺院的口,又去寻了市井大夫将他抢救回来。
那寺院偏远、冷清、不沾尘世,并不认得他是谁。加上僧人们纷纷被下了性命相胁的封口令,竟真的没流传出什么消息。
大夫来救他时,尹策的脸被用纱布盖住,不允许看见分毫。因此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之余,竟也没把此事走漏。
那几个属下齐齐松了口气——虽说护卫主子不力,可他们也是被打晕了呀。
何况拼尽全力把主子抢救回来,还封锁了全部消息。就算主子不可能消气,大概也会看在他们做出如此多挽救之后,心软一二吧?
却忽略了封口还差一步。
寺庙之人不认识四皇子,又远离人间,确实威胁小一些;何况那么多僧人,总不能尽数灭口,否则必被官府追查的。
民间大夫更是见都没见到他的脸,日后就算街上相认了,也绝不会知道这就是自己救下的那个无根之人。
真正知道命根子受伤的是四皇子的,其实只有他们几人。
许是为防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鱼死网破、叫喊出真相,尹策选择让他们死在睡梦中。
在梦里毫无痛苦地死去,不已是对其忠心耿耿和努力挽救的嘉奖吗?
尸体被发现时,皇子府上下乱了套,直闹到四皇子面前,等着他派人去报官。
不,报官都太轻了,这可是皇子府的侍卫!这是要进宫去哭诉的!
皇子殿下却轻飘飘地说:“嗯,我知道此事。他们是做错了事情,被我下令处死的。”
众人瞠目结舌——那几人的卖身契是在四皇子手中不假,确实是四皇子的奴才也不假,可即使是奴才,也是不能这样随意处死的。
“有人有什么意见吗?”
四皇子却环顾起四周,眸子里淬满了瘆人的阴毒。
下人们齐齐缩起了脖子,无言地退了下去。
那毕竟是皇子。与他对着干,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说是不能轻易处死奴才,可谁家没有过一两条冤魂?
他们做奴才的,能有什么办法?
何况近些日子,四皇子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刚搬进皇子府时,还是个对谁都笑呵呵的谦谦君子,被分到皇子府的下人们都在庆幸,跟了个和蔼心善的好主子。
怎么消失了两天回来,便卧床不再怎么走动,面上时常挂着叫人害怕的阴森神情?
尹策自然克制不住自己的脸色。他甚至克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几度有过轻生的念头。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92章
小厮进来, 他便止不住地想盯着人家胯间看。
他高贵、俊美、文武双全;小厮低贱、丑陋、平平无奇。
可他拥有一样东西是他所没有的,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了。
这也是他最最要紧的一样东西。那些身外之物,没了都还能再找回来, 唯有这一样,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尹策想杀了这个小厮。为他拥有自己所缺失之物, 为他拥有而不自知、每日活得轻轻松松,为他每次进来时没有心事的眉头。
他心中有团旺盛的、无以遏制的、几乎要冲出天际的妒火。
丫鬟进来, 他也心里舒服不起来。
女人, 一看到女人就会意识到, 未来再也不能拥有女人。
他曾俘获一个又一个少女的芳心, 在一具又一具年轻、美好、紧致、细嫩的身体上纵情驰骋。
往后却再也不能了。
他恨女人, 尤其恨美丽的女人,越美丽的女人越让他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 越让他明白从此往后的求而不得会有多煎熬。
他更恨聪明的女人, 聪明如风潇一般的女人, 能在他找不见的短短几个月里, 攀上流云宗和封王府的高枝, 叫他抓也抓不住, 反倒招致了悔恨一生的反噬。
他也恨强壮的女人, 强壮如那个流云宗的狗屁谢昭熠一般的女人, 能把他轻易制服叫他只能屁滚尿流地求饶, 能对他手起刀落一点血肉不留。
他最恨狠心的女人。
然而最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却是他的身体与那些女人缺少了最本质的区别!
在最极端时, 他忍不住想, 没有了那根东西,他和这个丫鬟有什么区别?他和女人有什么区别?
他还能算是个男人吗?
他还是个完整的人吗?
这些日子,尹策近乎窒息地沉溺于深重的屈辱, 混着愤怒与怨恨,最终又总是归于逃不出来的恐惧。
无数次恨不得一死了之,最终只被一件事强行吊住了这口气。
他要风潇死。
非但如此,他要她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跪在他脚下祈求给她个痛快。
他要她被困于无尽的悔恨和恐慌之中,他要她品尝自己千万倍的狼狈和绝望。
她不是有许多男人吗?她不是丝毫不在乎贞洁吗?那就叫她被千人枕、万人骑,被污秽浸染、被肮脏掩埋,被唾弃、被嫌恶、被每个人狠狠斥一句荡.妇。
她不是爱攀附权贵吗?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爬上去,用这全天下最高的权势诱她靠近又把她弃如敝履,用她抵抗不得的强权拆散她与那个狗屁的封王世子,让她像一条狗一样奴颜婢膝地在他面前求怜。
她不是有那个流云宗的谢昭熠撑腰吗?他要她与她一同体验这所有的屈辱和折磨,他要卸掉那谢昭熠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他要她承受剜心的痛苦再毫无尊严地死去,他要让风潇眼睁睁目睹这一切!
尹策放声大笑。
惊得门外匆匆来报信的下人一个踉跄——主子连续多日的阴郁已足够可怖,如今疯癫一般诡异狂笑,竟比冷脸更叫人心里发毛。
他战战兢兢地叩响了门:“殿下”
尹策森冷的声音传了出来:“说。”
“皇上传来口谕,眼下高公公正在外头等着呢”
里头没有了动静。
下人等了又等,仍没有听到半点回应,门也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传来圣上口谕的公公又不可能晾在那里等下去,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又叩了叩门。
门被从里头猛地拉开,带出一股叫人发冷的风。
殿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前,形同鬼魅,方才就与他隔着薄薄一道门,他却丝毫没有发觉。
“你急什么?”殿下的声音没有感情,却比盛怒更瘆人。
他极其缓慢地走了出去,几乎是拖着脚步。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不愿意领旨。
那下人心惊胆战。
只有尹策自己知道,是他的伤口还根本不允许他有多大的动作。
他怕被人发现破绽,又不愿流露出丝毫脆弱叫人同情,因此也没唤任何人来扶着,只自己这样如一条蛇一般,缓缓地挪动到了前厅。
高公公的脚步声轻盈、细碎,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仿佛脚不沾地的恭顺。他面白无须,脸上堆着宫里人特有的、那种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
尹策的目光与他接触的瞬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看到了光滑的下巴,闻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种混合了脂粉和药味的、专属于阉人的气息。
像是有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剐蹭。
高公公如往常一般,发出尖细而拖长了尾音的叫喊。
这副不男不女的嗓子,是儿时每一场游戏都会有人扮演和调侃的对象;而如今,他也将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比他们更不堪!
他们是从小净身,早已习惯了这非男非女的日子。而他尹策,曾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曾在练武场上饮血,曾在月下对女子们许诺……
如今却要与这些人为伍!
混合着怨毒与屈辱的寒意,从尹策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叫他眼前发黑,嘴唇嗫嚅之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高公公疑惑地看着他:“殿下?”
他的眼睛在笑,尹策却总觉得他眼底深处,藏着不可见人的怜悯与嘲讽。
所有人,这天底下所有人,都在可怜他和嘲笑他!
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拉扯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形成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近乎于刻板的恭敬表情。
“儿臣接旨。”他方才好像听到,皇帝说要见他。
现在愿意见他了?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他亲儿子了?他若愿意真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为他迎娶想得到的女人,又怎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他的声音无比恭顺,低垂下去的脸上,所有的肌肉却都在扭曲。那方才强行维持的恭敬表情一旦碎裂,取而代之的便是狰狞的怨毒。
他的牙齿死死咬在一起,眼里倒映着太监脚下的官靴和曳地的袍角
皇帝确实想见他了。
毕竟是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子,本就因其母亲的缘故多了几分偏宠,加上疼惜他幼时颠沛流离的经历,难免更怜爱些。
上次的事固然是他不对,自己也有些太急了。
又不是在宫中长大,规矩和礼仪上自然学得不够周全,又哪能全怪得了他一个孩子呢?
何况就算要罚他,也该在其他地方,就这样剥夺了他与皇亲国戚、高官权贵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叫他日后该如何自处呢?
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多少有些后悔。
若是其他皇子,早把请罪书和忏悔信一封一封送进宫里了,他也好有个台阶,就此宽恕了他;这孩子倒好,这么些天也没个音讯,总不能叫他主动“想起他”吧?
好在很快就有了契机。
有御史参奏,说四皇子府上毒杀了几个侍卫。
奴才归奴才,支使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却也不能如此随意打杀。即使是在宫里,也断不会轻易要了下人的命。
皇室不仁,乃是大忌。
策儿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想必是有看不惯他的人在背后使坏,或是其中出了什么误会。
正巧能借此事召他入宫询问,一来看看这孩子最近怎么样了,二来还能以抚慰他被冤枉受惊的名义,为他重新操办一场宴会
“策儿,”皇帝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和缓,“御史台参奏你,说你毒杀了自己府中四名侍卫。此事你可有话说?”
他紧紧盯着尹策,等着从儿子脸上看到被冤枉的愤慨,和急于辩白的急切。
尹策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深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皇帝意识到出现了问题。
他看见四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抓住了膝头的衣料。这样的反应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其实就算是真的毒杀了,也并非不可饶恕的大错只要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比如侍卫跋扈犯上,或是其中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定是如此!
只要尹策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便会将此事压下,斥责御史多事,维护皇家颜面,也弥补一份他身为父亲却未能护其周全的亏欠。
然而沉默在偌大的殿内蔓延,淹没了皇帝这点期望。
“儿臣……”尹策的声音艰涩,全然不见皇子应有的气度,“他们、他们确实……死了。”
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余一片苍白。
皇帝的眉头缓缓蹙起。
他耐着性子,引导般地问道:“那四人皆是好手,护卫你的府邸也算尽心。你因何要取他们性命?可是他们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尹策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说出口的话依旧是破碎的:“他们……儿臣……儿臣只是觉得……他们看儿臣的眼神……不对……”
“眼神不对?”皇帝的声调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带着点难以置信,“就因你觉得他们眼神不对,便下毒取人性命?四条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吗?”
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子,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孩子。
尹策被皇帝的厉声诘问吓得一颤,却丝毫说不出更完整的句子。
他脸上血色尽失,迟迟不肯张口,显出一副近似破罐子破摔的无力感。
那双酷似其生母的眸子里盈满了麻木,还有一种皇帝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混乱与阴鸷。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他多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心中最后的期望却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消磨殆尽。
第93章
巨大的失望如冰水般从头顶浇下, 熄灭了那点残存的愧疚。
皇帝靠在龙椅背上,看着下方神情阴郁的儿子,陌生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明明刚认回来时, 是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气度比起他那几个兄弟也不遑多让。仅仅是在皇子的位置上待了这么些时日, 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果然……从小养在宫外,虽免了宫廷倾轧, 却也少了皇家子弟应有的教养和气度。
遇事慌乱, 连个像样的借口都编不圆。他的其他儿子, 即便真做出此等丑事, 也断不会露出如此窘迫的丑态。
行事乖张、心性残暴, 还愚蠢到留下把柄。
皇帝的视线逐渐变得冰冷而审视。
他在面前这张脸上找不到丝毫自己年轻时英明神武的影子。
“朕本以为你这段日子闭门不出,会有些悔改的。”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 几乎不带丝毫感情。
“却不想, 你竟变得如此……叫人失望。”
“父皇!”尹策惊呼。
他生出某种要被抛下的预感, 于是恐惧和委屈齐齐涌了上来, 眼里瞬间盈满泪水。
皇帝挥了挥手, 面上一片疲惫之色。
或许当初将他接回宫中就是个错误。这样的心性留在民间, 或许还能做个富家翁, 安安稳稳了此余生。
如今放在这京城, 放在皇宫, 放在无数人眼皮底下,反而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 甚至可能变成皇家的污点。
他没有他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没有天家子孙的雍容,也没有历经磨难后应有的韬光养晦,只剩下偏执和阴狠。
“够了。”皇帝闭上眼, 声音低沉而决绝,“此事朕会交由大理寺依律处置。你便回府邸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他没有再多看尹策一眼。
尹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他一向在心中埋怨,不曾得到父皇的优待和偏爱,直到此时真正失去皇帝最后一点维护,才发觉或许曾享受到过。
他本该拥有的一切,都被风潇搅乱,而后一丝一缕地夺走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龙涎香依旧无声地燃烧。
皇帝独自静静坐着,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应该是活着,”风潇沉声道,“却几乎销声匿迹,听说是被禁足了,也不知是哪里又惹恼了皇帝。”
“那万一他出来之后报复你怎么办?要不我去先下手把他杀了?今晚去一趟,应该还来得及。”谢昭熠跃跃欲试。
风潇摇摇头:“找你来确实是为了这个,却不能那么简单。”
她紧紧盯住了谢昭熠的眼睛,而后缓缓站起身来,郑重抱拳,深深一揖。
谢昭熠大惊失色,忙跟着起了身:“风长老这是做什么?”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对你行大礼便罢了,你反过来跟我搞这一出?”
她急着扶风潇起来,风潇毫无挣扎余地,便被她揪了起来。
“我有要事相求,”她苦涩笑道,“或许是掉脑袋的大事。我姑且这么一提,你也就这么一听,不能答应就千万不要勉强,只求你当作没听过便是。”
谢昭熠一怔:“我自然无论如何都会替你保守住秘密。”
风潇放心了些,声音放得更低,与她也凑得更近。
“四皇子并非真的皇室血脉,我手头恰有些证据能拆穿他,只是需要找出当年那个真正的孩子。”
谢昭熠瞳孔骤缩,还未从惊愕之中缓过来,已先皱起了眉头:“既然有证据,为什么还需要那个孩子?”
“因为我的证据是,那个孩子也知道许多旧日的细节,且滴血认亲时能与皇帝血液相融。”
风潇直白道。
谢昭熠眉头没有解开,她从风潇话里听出了说不通的地方。
“你既然还没找到那个孩子,又怎么知道他……”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惊疑地盯着风潇。
“那孩子知不知道、能不能血液相融、甚至到底存不存在,其实都不重要,对吗?”
风潇缓慢地、肃穆地点了点头。
谢昭熠瞬间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四皇子是真是假并不一定,关键在于,风潇要他是假的。
她闯入窗子救下风潇时,风潇正被那四皇子压在身下,显而易见是要行强.暴之事。
若是她,当场就会要了他的命。
风潇却很慈悲,只把他那玩意儿割了,谢昭熠私以为这是给他留了机会。
纵使没有了行凶的武器,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难祸害更多女子;何况斩草不除根,他有的是办法报复回来。
谢昭熠常年不在京城,又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他的报复。风潇却常住在此,手无寸铁,如何能保全自己?
如今看来,风长老不是慈悲为怀不杀生,而是不甘心叫他轻易死了。
这是要多折磨他呢。
便是撞上陌生女子遇到那样的场面,再得知她要行如此大胆的复仇之计,谢昭熠也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无意间”帮她隐瞒下来的。
何况是风长老呢。
她在闭关的洞府中,对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时,风潇狼狈地从洞口扑进来,冒着被众人指摘和被林长老责罚的风险,拿走了那个能要她性命的食盒。
当日没有风潇,她无以至今日;如今风潇没有她,怕也不足以复仇。
谢昭熠咬了咬牙:“需要我做什么?”
风潇松了一口气。
她不揭露甚至愿意参与混淆皇嗣之事,便说明这个生长在世外宗门里的女子,果然对尘世间的皇室没有本能的敬畏之心。
她问:“你想当这个孩子吗?”
谢昭熠目瞪口呆。
“我听林长老说过,你自幼便不知双亲是谁,是在襁褓中时被祝掌门偶然遇见、抱回流云宗的。既然身世查不出来,何不干脆给自己安一个威风些的呢?”
谢昭熠几乎想去摸摸她的脑门,看看是不是前两天那个晚上在山上吹了冷风、发起高烧来了。
风潇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自顾自地正色继续道:“我确实有办法叫你过了滴血验亲那一关,至于与‘生母’有关的记忆,我也能一一告诉你。”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当这个金尊玉贵的公主。”
谢昭熠去参加青英论武还要一些时日,风潇暂且只需做些准备工作,其余的要等她回来再说。
封鸣之当时说的是七日之后来送彩礼,也就是还有好几日。这中间的日子还算清闲,风潇以筹谋此事为主,偶尔去金樽阁一趟。
偏巧就在出门去酒楼的那一日,给她撞上了热闹。
风潇仍是乘轿子去的,也如往常一般,在路上掀开帘子的一角,静静看着外头来往的行人发呆。
冬天的空气还是有些冷,风潇看了一阵光秃秃的树和灰扑扑的风,便准备放下帘子了。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与叱骂声,却叫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前方路旁的一棵看不出是什么树的树干处,围拢着几个一看便非善类的彪形大汉。
粗布短打,面目凶悍,正对着蜷缩在树下的一个身影推推搡搡,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小杂种!跑啊!再给老子跑试试?”
“欠了我们东家的债,以为躲到京城这地界就没事了?”
风潇皱了皱眉头,便欲把帘子拉上,却听到了后头一句。
“瞧这细皮嫩肉的,卖到南风馆里,说不定还能值几个钱!哈哈——”
南风馆吗?
风潇眉毛一挑。
南风馆是京城里上不得台面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知名处所,为来往客人提供男伶陪侍。在同类小馆子里,南风馆是最高端的一个。
能卖到南风馆里,那得是多细皮嫩肉?
风潇饶有兴致地探出了头。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男子,或者说还是个少男。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子微微蜷缩着,似乎在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关系,风潇看不清他的全貌,只能看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带着些许破损的青色布衣。
墨玉般的长发已几乎散落,几缕碎发在空中乱舞,更添了几分狼狈。远远望去,萦绕着一种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风潇心中一动。
“往前面绕一点,然后停在他们旁边,让我这边的口子对着地上那男子的正脸。”她悄声交代轿夫。
“站着不动的话,价钱是按……”那轿夫小心翼翼问道。
“加钱!”风潇斩钉截铁。
“得嘞!”轿夫喜不自胜地加速到了前头,稳稳停了下来。
还轻巧地躲在三两个围观的路人后头,显得不太招摇。
风潇满意地探出头去,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正脸。
大概是因长期的营养不良或颠沛流离的缘故,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脆弱得像一块上好的白玉,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苍白的底色上却生着叫人惊心动魄的美艳五官。
眉形修长如远山含黛,轻轻蹙着,带出一点朦朦胧胧的忧郁。瞳仁不是纯黑的,微微偏向于琥珀色,因此刻的惊恐与屈辱,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光。
像刚被风雨摧折过似的。
眼尾微微泛着红,更显楚楚动人。
唇形姣好,唇色却很淡,像颜色很浅的花瓣,此刻正被他无意识地用贝齿轻轻咬着,留下一点明显的印痕。
风潇当即怒从中来,下了轿子:“住手!”
“这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官道之上,岂容恶徒如此欺压良善?”
第94章
地上那少男眼前一亮, 微微抬起了头。
那几个壮汉纷纷转过头来,面上显得有些迟疑和惊惶。待到看见是个女子,衣饰并不见什么华贵之处, 身后又没有跟着别的人,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你又是哪家的小娘子?来心疼你的好情郎吗?”
他们高声调笑道, 眼神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乱瞟。
风潇不急不慢地从怀中摸她的腰牌,那几人见她不慌不忙, 又是掏东西的动作, 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皱着眉头看她。
终于摸出了乡君的腰牌, 她直直举到了他们面前。
“官道之上, 天子脚下,尔等在此聚众闹事, 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几个大汉中有识字的, 看清了上头“宁慧乡君”四个字, 忙转头告诉了同伴。
这可是乡君!再是一介女子, 再是穿着普通, 那也是他们见了面要跪的达官贵人!
几人心下已怯了几分。
地上的少男也听见了, 眼里光芒更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风潇, 也不管她有没有看过来, 只一味把乞求写在脸上。
风潇当然看见了, 她佯装不经意地扫过去,多停留了一瞬欣赏。
为首的疤面汉子强自镇定, 拱了拱手道:“乡君娘娘容禀, 非是我等闹事,是这小子的父亲在赌坊欠了我们东家二十两银子,逾期不还, 还偷偷跑路。父债子偿,我们也是奉命追债,天经地义!”
风潇不接这茬,先问道:“既见乡君,何故不拜?”
周围旁观的人群早已窃窃私语起来。依例,平头百姓见了乡君这样人物,确实是该行跪拜礼的。
她把气势一抬,那几人的气焰明显矮了几分。
犹豫不过一瞬,便不情不愿地掀起前襟,跪了下去。
风潇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直直落在了那个依旧蜷缩在树下的少男身上。
他似乎也终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抬起眼来看她。
风潇听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此人容貌固然美艳,神态却更加分。像一只折翼受伤的小雀,茫然无措地面对着世间的恶意,只能用沉默和微颤的身子来抵御。
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沾着些许尘土,他的美貌便显得格外脆弱又纯净。
风潇见过的美丽男子不少,近些日子所品尝的秦徐双余封许诸人,也都算得上容貌出众。
眼前这人的容色却在她所见过的所有男人之上。
他触及风潇的目光,像是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影。
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风潇掩住了眼底的兴味与欲望,拿出心疼与怜惜的眼神奉送给他。
她转向那疤面汉子,声音平静而威严:“他欠你们多少银子?”
疤面汉子被身份与气势所慑,讷讷道:“二、二十两……”
风潇从怀里取出一锭足色的官银,看大小约有二十五两,轻轻在空中一抛,放任其向地面落去。
“这里是二十五两,多余的算作你们的辛苦钱,”她淡淡道,“拿着钱立刻离开,从今往后,他与你们东家两不相欠。”
疤面汉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银子,掂量一下,分量沉得很实在。
于是半句不敢多说,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多谢乡君!我们这就走。”
壮汉们快步离开,风潇才缓步走到树前。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容貌的细节,也就更能感受到他的不安。
方才有人威胁时还敢抬起头来看她,如今却死死低着头,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风潇的声音很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他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风潇,里面水光潋滟,感激与羞愧之余,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
声音极轻,怯懦却清冽:“我……我叫季流年。”
“我家原是在江南,后来家道中落,父亲一时糊涂,被人引诱去赌坊,想、想搏个出路,结果……”
“我被逼无路,只好前来京城投亲,不料亲戚早已搬走,盘缠用尽……”他说到这里,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
眼睫上挂着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一般,滚落下来:“多谢乡君搭救,流年无以为报……”
风潇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下隐隐可见的锁骨轮廓,和沾染了灰尘的衣袖中,虽磨破了几处却依旧能看出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
“季流年……”她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终于微微俯身,向他伸出了手:“季流年,你愿意跟我走吗?”
季流年一时愣住,睁大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茫然地看着她。
风潇的笑容加深,语气里带着点蛊惑的味道:“你方才也看见了,我是宁慧乡君,有权势也有钱养你。”
“府上正缺人手,我看你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如就先跟在我身边。不说保你大富大贵,至少能叫你衣食无忧,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她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季流年的耳中。
季流年呆呆地看着风潇伸出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又抬头看向风潇的脸,从她眼里读到一丝叫人安心的疼惜。
他终于有了些实感,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击而来。
轻易便能把二十多两银子随手抛掷出来、解了几乎要把他压垮的困境的乡君,能拿着一块腰牌、用轻飘飘几句话便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要向她行礼的乡君
这样高贵的乡君,竟愿意收留卑贱如他之人吗?
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季流年几乎是本能地伸出自己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在了风潇的掌心。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流年愿意!流年多谢乡君收留,愿为乡君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他感受到了乡君掌心的温热,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
于是慌忙抑制住心头的贪恋,迅速把手往回抽。
风潇却微微一笑,好像对他的唐突很满意似的。见他要抽走,反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才放开。
她又随手抛了个碎银子:“去洗干净,找身像样的衣服换上,收拾好了再来找我。来拱辰街那家叫金樽阁的酒楼,可记住了?”
季流年愣愣地点了点头。
风潇重又坐上了轿子,吩咐起轿继续往前走。
季流年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而后是轿子的背影,直到它载着她一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眼神复杂,有些不知所措的感激,也有些恍若重获新生的恍惚,更浓的却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
许折枝觉得自己有些想明白了。
他回去后,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出现在风潇的视线范围之内,也绝不能再叫风潇闯入他的生活。
她既已如此无情,自己又焉能凑上去给人作贱?
可是他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天黑熬到天亮,无助地听着窗外响起了鸟鸣,天色一点点变亮。
人或许能克制住不掉眼泪、不歇斯底里、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所以他可以不找风潇。人也能抑制自己的欲望、坚持熬过困难或枯燥,所以他可以捱过习武时在最毒的日头下扎马步。
但人无法强迫自己睡着。
这是许折枝听到清晨第一声鸟叫时获得的体会。
他终于靠着止不住的困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不过三两个时辰,又从睡梦中惊醒。
又梦见她了。
又梦见那一天,在金樽阁二楼的小屋子里,在那处狭小而逼仄的空间,在隔音并不好的、人来人往的一墙之隔内。
她扶着他的头,在他唇间肆意索取,他能闻到她的鼻息;她按住他,轻声笑她不诚实,吹出的气叫他耳朵发痒。
然后闯进来一个四皇子,大声叫嚷着,说风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女人。
又闯进一个封鸣之,拿着张长得夸张的、拖到地上的聘礼单子,说风潇是他未过门的新娘。
接着闯进来那天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说他才是风潇的第一个男人,而后竟还扭头看他一眼,嫌恶地扔下一句:“老得嚼不动。”
正气恼时,余止的脸突然出现。他浑身是血,跪在天牢中,死死盯着许折枝的眼睛。
他听见这个旧主子疯了般地嘶吼:“你怎敢染指我的女人?你就这样完成我的遗愿吗?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许折枝猛地从梦中惊醒,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褥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背后早已布满了冷汗。
这一醒,便又是无尽的睡不着。
在疲惫的身体和清醒的脑子打架打得难舍难分的第三天,他终于茅塞顿开。
折磨自己没有意义。
爱是流变的。
风潇说得对!爱是流变的——
他能从对她毫无感觉到深陷其中,她就能从对他嗤之以鼻到回心转意!
原来破此困境的方法,风潇早已有意无意地告诉了他!
早在他卸下最后一丝防备、回吻住风潇时,就已把诸如道德或是底线一类没用的东西抛开了。
如今他又在这里用什么绊着自己呢?有什么好绊着的呢?
许折枝顶着深重的黑眼圈,慌忙刮了这几天积攒下的胡茬,飞一般地朝金樽阁赶去。
他要告诉她,自己想明白了,一切都想通了;如果今天见不到她,就明日再来,只要他总在金樽阁,就总有等到她的那一天——
他看到风潇就立在一楼的柜台旁。
她身后是一个容色逼人的陌生男子,与她贴得很近。
第95章
季流年很难意识到自己贴得太近了, 因为向她靠近不过是不自觉的本能。
冬日里,她的身边总显得更暖和。
何况他笨笨的,什么也做不好, 只能在她身边待着。看不太懂账本,又手无缚鸡之力, 抬不了太重的东西。这个酒楼里的活计,他好像一样都难以承担。
季流年难免有些担忧——她会因为发现了自己是个花瓶, 而觉得养他没有用吗?会把他赶走、让他重回颠沛流离的境地吗?
不会。
风潇要的就是花瓶。
她专找明知道他做不成的事, 看着他一脸犹豫而后尽力一试, 最终却懊恼地发现自己做不到的表情。
他会心虚地偷偷看她, 像是害怕被抛下的幼童, 风潇会佯装为难的样子,而后在与他对上眼神时, 后知后觉地收起这副神情。
她语气温和地安慰他:“做不来就不做嘛, 咱们又不是非要做这个。”
季流年心头的委屈被柔软地包裹住, 一如被救下的那一刻。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的, 他读过书, 能吟诗也能作画, 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可是她叫他去搬重重的油壶和米桶, 他自然没有健硕的伙计有用。
读书时也学过算术, 可是真的看到账本时, 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账本上繁杂的内容叫人眼花缭乱,还有些只有内行人能看懂的速记符号, 哪里是仅仅加减几个数字那样简单?
他发觉自己在这座酒楼, 好像真的派不上一点用场。
那她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养着他、任由他跟着呢?
季流年有些庆幸地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有另一样保他能在她身边不被赶走的东西。
他有一张很得她心意的脸。
季流年从小就为自己的长相有些自卑。因其过于白皙和阴柔,而常常招致同龄玩伴的嘲笑, 他们嬉笑着说他“跟个娘们儿一样”。
孩童的笑声最刺耳,成年人的怜悯也不遑多让。
幼时长辈们会轻轻蹙着眉,说这孩子长得倒是精致,就是不够阳刚;成年后他的同门、朋友,也曾叫他听见过背着他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他没有男子气概。
他要如何娶妻呢?明明已到了可以商议亲事的年纪,却没有过合适的姑娘人家递来口风。
倒是有个富商想招他入赘,他们家也不缺什么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给女儿找个可心意的伴儿就够了,这才看中了柔柔弱弱的他。
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又怎会同意叫他入赘呢?
季流年一度以为,自己要遇不到合适的姑娘了;却不想家道中落、父亲染上赌博后,才发现不受姑娘青睐已算不上最糟糕的。
被调侃或威胁要送去南风馆,才是最顶级的恐怖。
原来他这样的长相不是没有受众,只是在原先那样的小地方没被发掘。到了这百花齐放的京城,便有了自己的受众——男人。
季流年吓得打哆嗦。
本以为到了京城事情就会有转机,不曾想那家亲戚搬走了。京城居大不易,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盘缠。
若是单纯的找个活做、谋求生计,大概也不算太难;可要还上父亲高额的赌债,便是天方夜谭。
季流年疑心,自己迟早要被那群债主卖去传闻中的“南风馆”抵债,指不定就是今日或明日。
他已打算寻个机会一死了之。
直到遇上了宁慧乡君。
乡君不嫌弃他便罢了,还常常眼神柔和地盯着他的面庞,动不动便看着入了神。有时旁边没有,还会伸手来轻轻摸一把。
季流年第一次被摸时吓了一跳,然而很快稳住了身形,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乡君抚摸。
这毕竟是他身上唯一能叫乡君满意的地方,可要好好拿来取悦乡君。
可惜乡君下一瞬就把手移开了,转而去忙别的事,仿佛方才那一下不过是他的错觉。
季流年有些微微的失落,转念一想,便安慰自己乡君只是太忙了。
她是喜欢自己的脸的,季流年很清楚这件事。
在那棵树下,他抬眸与她第一次相见时,乡君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他的满意。
当时她目光“蹭”地一下亮了起来,那种神情很好辨认,女人见到金银珠宝、男人见到美艳女人时往往就是那样。
惊异的、惊艳的、惊喜的。
而后很快变成势在必得的。
那一瞬间,他其实就隐隐有了点预感,觉得这个女子或许会出手相救,甚至于拉他逃脱泥潭。
果然没有感觉错。
即使被人嘲笑和嫌恶“没有男子气概”如他,也终有机会遇见属于自己的乡君。
她会赶走恶霸、挽住他的手,带他走向迥异的新生活。
季流年飞速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最能留住乡君的长处便是这张脸。
于是次日再来见她时,用她丢给他的那点银子,从上到下好好收拾了一番。
他可不能再以这般狼狈污浊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她要的是块被精心擦拭好的美玉。
乡君给的银子足够订下几天的客栈还有余,季流年买了身还算像样的衣裳、一小罐口脂和一把牛角梳。
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才换上了那身崭新的素白色长衫。他知道自己穿白色最好看,显得清澈干净。衣衫略显宽大,便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想必是足以惹人怜爱的。他暗暗点头。
而后对着客栈的铜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罐子口脂。
镜中映出的脸仍像往常一般苍白、阴柔,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脆弱。
他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极小气地蘸了一点桃红色的口脂。
不敢涂抹全唇,那样太浓艳,他怕她会觉得轻浮。于是只将那一丁点嫣红在唇心轻轻抿开。整张脸都好像被点亮了些。
季流年很满意,于是又借着手上的余粉,在面颊上轻轻带了带,试图叫自己多些血色。
一上脸便发觉不对——气色看着是好了些,那种我见犹怜的气质却随之被削弱了。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为这样的改变而感到高兴;可如今依附于乡君,她喜欢的就是自己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季流年把两颊淡淡的绯红擦去,面上又是一片苍白了。
他犹觉得不满意,又轻轻沾了点口脂,点在了眼尾和眼下。于是显得像刚哭过的泛红一般,瞧上去更叫人生怜。
这才对了。
最后拿起了那把牛角梳,把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梳得顺滑服帖,松松地束在脑后,又专门揪出来几缕的碎发,自然地垂落在额前和颊边。
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楚楚动人的风致。
做完这一切,他怔怔地望着镜中人,只觉自己像一株在黑夜中竭力舒展枝叶、渴望得到一丝垂怜的昙花。
以色事她人,能得几时好?他的花期也会如昙花一般吗?
次日乡君见到他时,果然又眼前一亮,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
可惜他能做的还是太少了,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季流年暗自发愁。
他只知道她是宁慧乡君,如今看来这座酒楼算是她的产业,其余一概不知。
有人叫她风掌柜,说明她姓风,可是整个名字是什么呢?季流年不敢问。
正有些忧心地立在她身后时,他听到一声带着点薄怒的高呼:“风潇——”
他像受惊般打了个哆嗦,抬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便见一男子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而来,眼睛直直盯着他与乡君。
所以这声“风潇”叫得是乡君吗?她叫风潇吗?
季流年在心中胆大妄为地默念这两个字。
他还听到沿途有伙计一惊,脱口而出一句“二掌柜”。
那这个男人是这家酒楼的二掌柜吗?他也在乡君手底下做事吗?
既然是乡君的手下,怎敢如此直呼她的大名?真真是不懂规矩!
他看起来比自己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却也是极俊的长相。那他也是和自己一样被乡君捡回来的貌美男子吗?
乡君刚把他带回来时,也会为他眼前一亮吗?也会抚摸他的脸吗?
季流年没来由地有些不喜欢他。
许折枝到了风潇面前,回想起来时路上对自己的反复告诫,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把方才那股火气平息了下来。
“这位是?”他看向风潇背后,客气问道。
许折枝决定摆出更大度的姿态,与四皇子和前几日那陌生男子之流比起来,便会显得更不叫人讨厌。
下一刻,这男人动了。
在风潇都还没来得及回答时,他先轻轻地挪了半步。
原先是在风潇侧后方的,如今挪到了她正后方,显然是往她身后躲的模样。
察觉到动静,风潇也扭头看,便见季流年怯生生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口。
“我、我叫季流年,是乡君刚收的人。”他细声细气,像是稍微大些的声响就会把什么东西打碎一般。
说罢又像是刚意识到不对,急忙解释:“只是个下人罢了!是乡君昨日好心救了我呢。”
而后转而对着风潇,轻轻蹙着好看的眉毛,眼里蒙起了一层水雾:“他是谁呀?”
“他好凶,跟昨日那群催债的人一样,叫人心里害怕”
许折枝目瞪口呆。
认识风潇以来,他也算见过些男人掐架的场面。四皇子与封世子、陌生男人与自己、陌生男人与封世子、他们各自与风潇
无一不剑拔弩张,充满了直来直往的硝烟味儿。
如今这新冒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又是哪里来的路数?他还什么都没干呢,甚至比前几次都要温和几分,怎么就吓到他了?
有脏东西!
第96章
“你!”许折枝伸出手指, 猛地指向季流年,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季流年顺势又是一道浅浅的惊呼,他轻轻摇了摇风潇的袖子, 面上流露出更浓的惊惶和委屈。
眼睛好像在说“你看看他!他又这样!”
与此同时,心里已有了些把握——这个二掌柜看着来势汹汹, 实际没有半分威胁。
看他如今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便知是个嘴笨的, 根本应对不来他这些软乎乎、黏腻腻的招式。
况且乡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开口安慰他, 甚至仍把目光停在自己脸上呢!
风潇似笑非笑地继续盯着季流年。
他面上的神情难免有些夸张, 正常人哪里能如此一惊一乍、轻易委屈?可是长相实在契合, 眼泪来得又快, 配上他本就如此的气质,竟叫人毫无违和之感。
他都这样努力地唱念做打了, 她能不配合吗?
不知所谓的、容色落了下风的、刚叫她失了兴趣的许折枝, 和从开始便乖巧懂事的、艳压所有人的、正在她兴头上的季流年, 她能不知道选谁吗?
风潇轻笑一声, 攥住了季流年正拽着她衣袖的手:“别怕, 我在呢。”
季流年和许折枝的眼睛齐齐睁大了。
前者惊喜中带着点不可置信, 后者惊怒中带着点怅然若失。
许折枝霎时觉得什么四皇子、封世子, 乃至于那个没礼貌的男人, 都变得慈眉善目、叫人顺眼起来。
和眼前这个脏东西比起来, 他们至少不玩阴的!至少堂堂正正地、光明磊落地与他对峙!
摆出一副娘们兮兮的作态、躲到一个女人身后算什么?
算俊杰。
风潇显然就吃这一套。
季流年满目感激地用力点点头,全然一副信赖依恋的模样。
他算是彻底看出来了, 乡君明明白白更偏心于自己呢!既然如此, 眼前这个“二掌柜”对他来说,就根本算不得威胁。
这下好了,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乡君了。
许折枝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来这一趟不是为了怄气的, 重又几次深呼吸,竟生生把语气放平缓了。
“你好,”他对着季流年一抱拳,“我叫许折枝,是这里的二掌柜,也是为乡君做事的。”
风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方才乡君说得对,你没必要害怕什么。我这人向来脾气好,酒楼里的人从没说过我对人太凶。”
“你既然来了我们酒楼,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问我,不必太过拘礼。”
许折枝摸到了门道,越来越熟练,到了最后这两句,面上竟已显出了几分真诚的亲切。
风潇叹为观止——榜样的力量果真是无穷的。
“风掌柜,”许折枝转而对风潇温声道,“有些事相同您商量,不知能否叫流年先回避一二?”
风潇被这“流年”两个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却也很愿意鼓励他的进步,于是拍了拍季流年的手:“你先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而后朝许折枝使了个眼色,直直走向了二楼。
许折枝落在风潇后头,便有了不在她视线范围内的机会,忙瞪向季流年,狠狠剜了他一眼。
季流年与他对上眼神,又吓得缩了缩脖子,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解、几分委屈。
风潇都走了,装给谁看呢?
装货。许折枝心中不齿。
乡君才刚走就敢露出真面目,当周围的人都是瞎子呢?
蠢货。季流年轻蔑暗骂。
虽仍不忿于她对季流年的着意照顾,许折枝却也敏锐地察觉到,风潇此时对自己,已比前几日多了许多耐心。
他心头一松:其实风潇还是愿意吃软的。
这次她没有带他进那间小屋,尽管有所预料,许折枝心头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在包厢里头坐好,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低声道:“回去之后我想了许久,终于有些想清楚了。”
“哦?”风潇眉毛一挑。
“既然你说感情是会流变的,我对你能从无到有,你对我也能从有到无,那是不是意味着,从有到无再到有,也是有可能的?”
风潇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了他这绕来绕去的话是在说什么。
是有可能的,许折枝读的言情少,可能不太知道,这是很经典的破镜重圆戏码。
“所以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会再一次被我吸引呢?”许折枝眼里有藏也藏不住的殷殷期盼。
“再一次被你吸引?”风潇反问,“因为什么缘故呢?闲得没事干吗?你站在原地,我突然就回心转意了吗?”
“不是的,”许折枝抓住了她话里给自己留的空,“我会少说些叫你生气的话,多做点让你高兴的事”
风潇若有所思:“你今天来,就是要找我说这个的?”
“嗯。”许折枝认真点头。
那便是见到季流年之前就想明白了,并非全是这一个榜样的力量,前辈封鸣之恐怕也发挥了作用。
果然,有时候打一百次乱跑乱尿不听话的小狗,都没有当着它的面奖励一次听话小狗吃肉条,效果来得更直接。
可惜许折枝找错了方向。
他曾经能吸引风潇,靠的是引诱老实人误入歧途、忠义者放任自流的刺激感。一旦自甘沉沦,便没了当时叫风潇起心动念的最主要原因。
封鸣之能靠着百依百顺和全心付出而得她垂怜,是因他从一开始就是这副姿态。哪怕只是在做朋友时,他便仗义地愿为风潇冒险。
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哪里能不为之心软呢?
因此哪怕不会心动,她也愿意给封鸣之远超旁人的体面、耐心和纵容。
他对她的好,不是有目的的求欢;许折枝此时的让步和转变,却是抱着势必要“重新得到她”的念头。
此间心意,已天差地别。
他注定复刻不了封鸣之。
然而一向嘴硬,如今肯这样服软,到底是有些反差。何况风潇从不介意多个人对她好,全世界都来爱她最好。
因此她什么多的话也没说,只轻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
许折枝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风潇却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感情确实是会流变的?”
许折枝一怔,有些小心地答道:“就在今天。”
“当时有没有什么感觉?”风潇追问。
“感觉?”许折枝显然一头雾水。
“比方说头有些疼一类的”风潇循循善诱。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许折枝努力回想,当时确实脑子里隐隐作痛,然而他毕竟两天没有怎么睡过,便以为只是身体熬不住的信号。她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怎么了?”他反过来问道。
风潇不答,只继续问道:“是想到‘爱会变’就痛,还是只有在想到‘风潇的爱会变’时会痛?”
许折枝迷茫更甚,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或者说,当你仅仅想到‘许折枝的爱会变’时,会有反应吗?还是说这样的反应只针对我?”
许折枝极力回忆,然而这其中的区别太过细微,他已有些分辨不出。
“我没有什么印象了。”他只好遗憾地摇摇头。
“那你现在再试试。”风潇并不气馁。
随着那本书的出现,她越发有种“被区区一本书支配至此”的强烈不安。
封鸣之说他每每想到这里,便会头痛欲裂、难以忍受。她当时就回想起,林清漪那日曾按住了太阳穴,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风潇疑心,这是什么世界观运行的程序,书中人的底层代码。一旦有人妄图质疑或逃脱,便会遭受生理上的痛苦,于是本能地回到安全区。
今日趁许折枝配合,她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你现在仔细想想,我爱过或是享用过远不止一个男人,这是件合理的事吗?”
当然不合理!许折枝几乎想脱口而出。
然而撞上风潇的视线,他又有些犹豫了。那显然不会是她爱听的话,他刚刚才说不会再惹她生气呢
“事实上,”风潇见他沉默,试着换了种说法,“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或许觉得不该发生,然而从你主子到他弟弟,从你到季流年,实然上我已经做出了”
“会痛!”许折枝惊呼。
他发觉风潇的问题恐怕并非没事找事,因为从前不细想这些时便没有感觉,如今不知不觉地听着她的话、脑子跟着走,竟真太阳穴处隐隐作痛!
“可是世界上可以有移情别恋的女人吗?你见过吗?你听说过吗?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风潇眼睛发亮,疾风骤雨一般地逼问。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古往今来,从未有之!
然而这一次,没用等风潇接着问,许折枝自己便补上了后半句——可是它已经发生了。
他已经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风潇,来去自如于数个男人之间!
许折枝抱住了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并非睡眠不足之故!
风潇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也几乎可以确定,这本书对这个世界的禁锢是近乎牢固而不可摧毁的,即使扔进来她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变量,也无法改变世界运行的根本逻辑。
她不受束缚、自由自在,保持着原本的面目,闯入了一些人的生活。自以为改变了许多,乃至于左右了旁人的命运。
其实自始至终,她改变的只是细微的情节。
所以当日烧死了那个家暴的男人也不会有用吗?那个女人还是会为他守一辈子贞节牌坊吗?
所以给林清漪留了信、乃至于亲身证明给她看,也不会有用吗?她需要终其余生怀念那个又老又丑又阴毒的纪啸吗?
风潇心中一阵烦躁。
第97章
季流年终于等到了风潇和许折枝下楼。
他屏息凝神看去, 见两人都是微微蹙眉,距离没有靠得更近,便知这一趟谈话, 许折枝没能改变什么。
季流年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乡君,”他面上有些惊喜地迎了上去, 清丽的面容霎时生动起来,“您回来啦!我刚刚听他们说, 这个酒楼是您一手开起来的!”
“他们说刚开业时种种揽客的法子, 都是您自己想出来的;一开始二楼没有生意, 也是您广交朋友才打开了局面……”
“偌大一个酒楼, 全靠您自己撑起来呢!”
许折枝跟在后头, 听得一噎。
这是在点他这个“二掌柜”名存实亡,根本没帮上什么真正的忙吗?
他本就不是为经营这家酒楼而当的这个二掌柜, 当时主要是暗中为余止收集消息, 酒楼开成什么样, 关他什么事?
后来余止落马, 没有了上头的财力支撑, 发不下手下人的工钱, 何况也没了这个必要, 那些伙计自然也就遣散了。
因接了余止的托付要照顾风潇, 许折枝仍是留在金樽阁。然而那时的金樽阁已走上了正轨, 其实并没有什么叫他为难或操心的。
比方说早上开门时检查厅堂、雅间整洁与否,晚上打烊后监督伙计们洒扫清点, 忙时可能要调配伙计, 采购时指挥他们把货搬进去
都是用不到什么脑子的活。
许折枝很重要的一个潜在职责其实是吓退闹事的,毕竟有武艺在身,平日里有人起了冲突, 抑或是酗酒闹事,有他轻松压制住,便能使酒楼安全许多。
风潇正是亲眼见了他把一醉汉拎了出去,才打定主意继续付他的工钱。
一份工钱买一个打杂的二掌柜和靠谱的打手,是笔好买卖。
然而许折枝经季流年这样一说,却像突然被点醒一般——正不知从何处开始向风潇献殷勤,如今机会不就摆在眼前吗?
自从余止出事,他在金樽阁的收集消息的事便停了下来。可如今风潇已不是个单纯的掌柜了,她还是同皇家牵扯上关系的乡君,往后的日子如走钢丝,只会越来越危险。
当时余止需要的,或许她现在也需要?
许折枝若有所思,一时竟有些感激季流年给了他灵感,于是面上非但不气,反还无意识地对他欣然点了点头。
季流年微怔,只觉这个对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心下不免警惕几分。
他定了定神,佯装没在意许折枝的反应,只对着风潇继续感叹,面上的崇拜毫不作伪。
“乡君好生威武!能跟着乡君做事,流年亦与有荣焉”
许折枝不打算再听他这些除了好听一无是处的屁话了,他才是对风潇最有用的男人!
风潇却一向喜欢被夸,哪怕知道有些夸张了,却也喜欢旁人为了讨好她而费这般功夫,因此很给面子。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季流年的脸,欣赏着他倏然飞起了红晕的双颊。
季流年只觉自己已完全懂了乡君——爱看美人,喜欢听好听话,有怜弱之心。
一旦掌握这几点,拿下乡君不过是易如反掌!
至于像许折枝这般嘴笨、刚直、不懂乡君之人,轻而易举就能踩在脚下。
就算他已醒悟过来不对劲,却也仿不出自己的神韵,何况最必要的这张脸,他可差得远呢!
季流年就这样对上了封鸣之。
相遇是个巧合,他今日只是来给乡君送豆沙羹的。
买了新衣裳和必要的日常用品,乡君给他的碎银子便只够在客栈里住两三天。本以为自己既然做了乡君的下人,便该被她带回府里安置,谁知她却说宅子小得很。
她告诉了他在榆林巷的哪一间,说是厨屋、净房以外,只有三间房,一间作卧房,一间作正堂接客和用饭,一间当仓库放东西,没有下人住的地方。
季流年自然不信,堂堂乡君,能连个下人房都没有吗?她能没有下人服侍吗?家里的下人们住哪呢?
他知道,这定是乡君对他的考验。
假装自己地位不高、银钱不多,考验他究竟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是其他身外之物,从而筛掉攀权附贵之辈。
他季流年焉能过不了这一关?
于是丝毫不以为意,也绝口不提再向乡君多要点钱,只按照她的安排,老老实实在酒楼住下,在放杂物的屋子角落打个地铺,便算是暂时住的地方了。
这一路上京,更艰苦的处所他也不是没住过,这点苦头有什么不能吃的?
只要他耐心隐忍,总有一天会叫乡君看到他的诚心,带他回真正的乡君府!
却不曾想,乡君竟不是日日都来金樽阁的。
头两天,他一大早到金樽阁,总能在晌午之前等到乡君,然后跟在她身边;结果这两日把积压的事情处理完了,第三日她竟不来了!
季流年不气馁,只当她有急事,面上从容淡然地又过了一天,次日却又没等见她。
连许折枝都日日在此,整天鬼鬼祟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呢,风掌柜怎么就说不来就不来了?
季流年有些急了,只好拉下颜面,找了个伙计打听:“咱们掌柜,是这两日有什么事吗?”
那伙计一向看不得他那副矫揉造作样,闻言有些幸灾乐祸:“怎么,掌柜没跟你说吗?”
“咱们掌柜金尊玉贵的,偶尔来瞧一眼便罢了,哪有功夫成日泡在这里?不忙时可能隔两日见一面,若真忙起来了,好几日都见不到她老人家呢!”
季流年大吃一惊:“那我一直在这里,岂不是常有见不到她的时候?”
“错啦,”伙计好整以暇地纠正,“以后可能一直都见不到,偶尔才得见一面呢!听闻她打算盘一间别的铺子,到时候那边新开业,她自然是把心思都要挪过去的”
季流年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乡君不是对他喜欢得紧吗?不是想时时都见到他,才把他放在酒楼吗?怎么自己其实并不常来,把他撂在这里了?
若是日日能见到,他自然是有信心把乡君哄得舒舒服服,牢牢占据住她的心的;可若是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一面,他要如何留住她呢?
时间久了,她还能记得有他这个人吗?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季流年趁着客人不多、厨房不忙的功夫,好言好语地借来一块地方用。
他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式,只亲手细细熬了一罐子红豆沙。
羹汤类的东西更好保温,不至于叫他送去时已经冷了,冬天里喝起来也暖和。红豆又是补气血的东西,最适合给女子喝。
最重要的是,此物最相思。
想到此处,季流年的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红。
这种话他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要想尽办法叫乡君悟到。只盼这热腾腾的、满是殷殷心意的一罐红豆沙,能叫她想起自己还在金樽阁翘首以盼、徒劳相思。
季流年小心揣着装了陶罐的食篮,出了金樽阁。
他看见路边一驾装饰华丽、瞧上去轻便又暖和的马车,似乎也等到了它的主人。
是个从金樽阁里出来的贵公子,看着年纪很轻,相貌俊朗,衣饰贵重,花枝招展地像只金孔雀,一跃钻进了那架马车里。
心下不免有些艳羡,转而为自己鼓劲儿:只要能牢牢拴住乡君的心,日后他也有机会坐上这样的马车。
他步行前去榆林巷那座小院,却见面前的马车也朝着那个方向。季流年敛一敛心神,摒去了那点杂念,埋头专心赶路。
走了不多久便到了,因走得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
抬头比对了一番,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一座。
可是为什么这座院子正门口,停着方才那驾马车呢?
季流年微微蹙眉,正困惑不安之际,便见马车帘子一掀,方才瞧见的那个贵公子轻巧跳了下来。
“你是这附近的住户吗?”那公子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
季流年咬了咬唇:“不是,我是来寻人的。”
他发觉不知为何,这小公子面上突然摆出了警惕的神色:“寻人?寻谁?是这一家吗?为的是什么事?”
季流年被他一连串的问话问得有些紧张,又见他手正指着乡君的宅子,显然口中的“这一家”正是乡君家。
面对这明显有头有脸的富贵人物,他下意识地不敢不回答:“的确是来找宁慧乡君的,她——”
“什么?”封鸣之一阵头疼。
“你来找她,她知道吗?她愿意你来吗?你是来做什么的?来讨说法或是挽回她吗?”
季流年听到前两句时还有些害怕,越往后听越一头雾水。
“你要多少钱可以不骚扰她?我给你些银子,你能别来找她麻烦吗?”封鸣之却一句更比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是的,”季流年连连摆手,“我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只是想送红豆沙来。”
他举起手中的食盒,示意道。
“这里是她前几日刚告诉我的地方,我是她近些日子刚收的下人。乡君恰在路上遇到我被人欺侮,于是救下了我,还许我常跟在她身边”
说着说着,季流年脸上流露出一点含羞带怯。
直直刺到了封鸣之心口上。
竟是近几日才刚收的人吗?
本来今日出门时是兴高采烈的,为了接下来能见到风潇、为了马上要发生的喜事、为了可能看到的风潇的惊喜神情
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呢?
第98章
明明当日信誓旦旦地保证, 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自己只要这个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名分和多见几面的机会就好。
明明风潇早已说清楚了,可能未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自己。
可为什么看见如此容色逼人的陌生男子站在面前, 扭扭捏捏地讲述着那个同样是被风潇救下的故事,他的心还是会一阵一阵地作痛呢?
“这样啊, ”封鸣之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你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她不在家。”
季流年从他迅速变换的神色里, 寻到了一丝落寞的味道。
于是心头有了数——这恐怕是个高配版的许折枝。
不过乡君的心显然是挂在自己身上的, 那这位贵公子便和许折枝一眼, 是个爱而不得的痴情人儿。
眼前这人的身份之贵重显而易见, 与他季流年云泥之别。却因容色不及自己讨乡君喜欢,反而得不到自己所拥有的青睐。
这样的落差难免叫他心头有些奇异的兴奋。
“您也是来等她的吗?”他故作懵懂地主动发问。
“嗯, ”封鸣之有些低落, 但还是耐心答了, “我先来了这里一趟, 没找见她, 又去了金樽阁还是不见人, 便回来等着了。”
“我同她约好了今天要来的, 只是怪我没说清楚具体什么时候。不过只要在这里等, 总归是能等到的。”
他看向季流年身上单薄的衣裳, 发觉他在这隆冬的天气里,正止不住地有些发抖。
心下难免有些不忍, 犹豫着是不是该邀请他一同到马车上坐着等, 至少里头暖和些。
可是一瞧见他白皙如玉的面庞和眼波流转的双眸,再想起方才他那副羞涩却不自觉甜腻的模样,封鸣之便莫名有些心头发堵。
不想邀请他来。
自己好像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坏人了。封鸣之有些懊恼。
心里挣扎了许久, 他终于硬着头皮开了口:“把你那食盒放到我马车上去吧。”
“啊?”季流年一愣。
“不知道要等多久,天气这样冷,放凉了也是浪费。我马车上有取暖的”
总不能叫她喝到半冷不热的。
封鸣之无奈地想。
季流年却觉受到了挑衅——即使是自己熬的红豆沙,也不得不先放在他的马车上,因他有钱,因他富贵,因他有一驾能保暖的马车!
不就是几个臭钱吗!至于这样挖苦于他?
他一时气不过,心念一转,佯装好奇地问道:“我来找乡君是给她送红豆沙,您来是做什么的?”
说罢,心头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他一脸无辜地盯着对方面上的表情,等着看他重新露出许折枝曾展现过的失意。
他会窘迫地对自己说不出口吗?季流年有些恶狠狠地想。
却惊疑地看到,面前人像是被问到了什么高兴事一般,面色重又变得好看了些,就连眼睛也渐渐地明亮了许多。
“我是来给她送聘礼的!”
季流年疑心自己听错了。
送聘礼?给谁?
乡君的孩子吗?可她明明还是个妙龄女子啊!
乡君的姊妹吗?可她说了自己一个人住啊!
总不能是给乡君自己的吧!
封鸣之却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局面,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我就猜到她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家,或是睡懒觉还未起来,因此先赶了过来。”
“运送聘礼的轿子和马车都跟在后头呢,停在了巷子那一头没拐进来,怕吵到她。等她收拾好了,我再叫他们进巷子!”
他越说越兴奋,即将娶到心上人的喜悦已跃然眉梢。
其实本不该亲自来的,为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法上应由家中长辈来送聘礼。
封王来是最合适的,或是因封王妃早逝,请个有身份的女性长辈代替也未尝不可。
然而封王的气显然还没消全,不仅自己拒不出门,还一口回绝了封鸣之找来其他女性长辈的请求。
叫管家去便够了。
时下,男方地位远高于女方时,尊长亲自前往确实也显得不合时宜,派府中大总管或得力管家前往,更能维护家族的体面。
也算是给那女子一个敲打,好叫她知道封王府的门不是这么好进的,不是哄住了封鸣之便能为所欲为。
封王用过早饭,悠哉游哉地打算去亲自看着管家出门,也好再粗略扫一眼聘礼单子,别出了什么差错。
踱步出了正堂,才听下人匆匆来禀报,说是世子爷一大早便起来,已亲自带着聘礼队伍,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封王被气得两眼一闭,脱口而出一句“混账”。
答允封鸣之娶那风姓女子进王府,已是他权衡之下的无奈退让。
这段时日,这孩子乖巧得出奇,也不出去瞎晃悠了,也不到处闯祸了,整天窝在府里研究那聘礼单子。
封王还松了口气——大概是要成家了的缘故,竟显得稳重起来,也算好事一桩。
却不曾想,好儿子在这里等着他呢!
纵使已被皇后娘娘抬了身份、封作乡君,在他们这些真正的权贵眼里,却也都只是个好听名头;何况乡君与郡王之间,品级也差着好几等。
娶这样一个低门女子,他还上赶着亲自上门去送聘礼,连礼法都顾不得了!
这是拿封王府的脸面给人家当垫脚石呢!
封王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能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出差错,只好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只等那小子晚上回来就收拾他。
这边厢,封鸣之为自己能顺理成章亲自来下聘而欢天喜地,季流年却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聘礼而如遭雷劈。
眼前这人是她正经的未婚夫君吗?都到聘礼这一步了?
那他算什么呢?乡君的心不是正绑在自己身上吗?原来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已与别人定亲了吗?
她既然已与旁人有了亲事,又怎么能那样直白而炽热地表现对他有想法?总不能是骗他的吧?
可是骗他有什么好处?他身无分文,甚至开始时还有债主,她能从他身上骗到什么呢?
眼前这个沉浸在幸福里的未婚夫婿,被她救于危难、带在身边、百般照顾的自己,还有那个现在想起来处处透着诡异的许折枝——乡君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个!
季流年的惊愕越明显、表情越破碎,封鸣之心头的快慰便越强烈。
他恍惚觉得这样不好,他在从别人的痛苦里寻找乐趣,可是在风潇一事上,大家不都是同等地痛苦吗?
他眼红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未婚夫婿的名分,自己何尝不暗恨他有她的兴致和宠爱?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拥有的和没有的东西,为别人有的东西而痛苦、挣扎,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洋洋得意。尽其所能地伤害别人,从中获取一丁点慰藉,聊以弥补自己在他处所受的伤害。
这是他们在风潇身边的生存之道。
他恍然大悟。
封鸣之抛下了心头那点犹豫和不安,决心接着先悟透此等真谛的先机,从他身上索取些愉悦。
他“噔噔”返回马车,取来一本厚厚的册子。
也不管季流年有没有问、愿不愿看,便直直举到了他面前。
是一封大红的聘礼全帖,看起来便沉甸甸的。以苏绣为封、整块紫檀木镂空雕花而成的夹板为底,气派非凡。
季流年的手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在封鸣之藏不住期盼的眼神里,缓缓将其展开。
里头的内容果然更是令人心惊。
打头的便是“赤金八百八十两”,季流年跳过那些依照习俗要有的礼饼一类,眼尖地扫向头面首饰的位置。
眼花缭乱的许多行字,到了页底也没有停,他愣愣地翻过去,下一页仍是密密麻麻。
一页又一页,待到绸缎那页出现时,他的眼睛已经有些不认得金、银、玉、珠几个字了。
季流年深吸一口气,迅速地往后翻去,良田、宅院、孤本典籍、宝马车乘……
直到终于合上这厚厚一本礼单,仍未缓过神来。
封鸣之满意地欣赏他的呆滞。
他从小有过无数个时刻,怨恨自己生在了封王府。从小被教育收敛锋芒,处处担惊受怕,无端遭受许多恶意
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能生在封王府实在太幸运了!
他有的是家底,有的是能送给风潇的东西,他们其他人除了四皇子或能与他相较一二,谁也给不了风潇这么多!
这是他稳稳赢下的一局。
季流年只觉自己的美梦已全然破碎。
有这样的聘礼摆在面前,管她究竟真心属意于谁,都没有不选眼前这人的道理。
他能依附于乡君、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日子,恐怕不长了。
季流年低下头,叫封鸣之看不见他眼里的怨恨。
他恶狠狠地盯着手里这封华美异常的礼单。
在封鸣之一无所觉之时,突然轻轻一松手。
手中的大红色跌落下去。
封鸣之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口中惊恐地喊道:“你干什么——”
边急忙伸手去抓,却连边角都没能抓住。
紫檀木雕花封底已重重地磕在青砖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叫人心悸的声响。
它静静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精心镂刻的龙凤呈祥图案从中断裂,再也看不出丝毫祥瑞的模样。
封鸣之目眦欲裂,见那礼单已抢救不得,冲上来便锢住了季流年的肩膀:“你疯了吗?你怎么敢——”
“怎么回事?”耳边却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两人齐齐扭头看去,便见风潇正站在不远处,微微蹙眉看着他们。
不等封鸣之开口,季流年的两行清泪当即便滑落了下来:“他、他要冤枉我——”
第99章
风潇估摸着封鸣之不至于一大早来, 于是先出了趟门,把昨日说好今早去的那家铺面看了。
回来时却见自己院子门口,已有一辆马车、两个男人了。
她对这样的场景多少有点心理阴影, 忙眯了眯眼,定睛一看, 看清是封鸣之与季流年,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最听话的两个。
正待悠闲地走上去招呼, 顺便介绍他们俩好好认识一下, 却见季流年抬起手, 像是要把手中那件大红色的东西递给封鸣之。
因她的角度有衣袖的遮挡, 加上离得有点距离, 看不出东西有没有到封鸣之手上。
便听“啪嗒”一声,已落在了地上。
风潇终于看清, 那似乎是个很精美的册子。
下一秒, 封鸣之已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 攥紧了季流年的肩膀。
看来还是个很重要的册子。
风潇叹一口气, 终于出了声, 于是面临了这般处境。
季流年的眼泪说下就下, 面上的委屈不似作伪, 封鸣之的惊怒却也没有掺假的痕迹。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季流年, 气得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我?冤枉你?你自己突然把手松开,谁冤枉你了?”
“我分明是看递到你手里了才敢松手的, 谁知你突然一松, 紧接着便要推到我身上!”季流年的眼泪簌簌地落,一双眼连带着鼻头早已通红。
“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了, 何苦这样诬陷于我?流年身份卑微,得乡君相救,能陪伴在乡君左右伺候就已知足,至于这样厌恶我吗?”
封鸣之的眼睛瞪得更大。
“我辛辛苦苦又是挑材质、又是修内容,还找了工匠加急赶出来的礼单,能为了冤枉你就把它摔碎吗?”
“风潇!”他对着风潇急道,“你别相信他呀!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封鸣之是真的有点急了。
与以往那些噼里啪啦对风潇或对他一阵痛骂的男人相比,眼前这个男人已经算得上平静甚至温和。
也许是因他这样的无害模样,亦或是简陋的衣衫打扮,竟叫自己轻易生出了“能欺负得过他”的错觉,妄图从他身上寻找那点优越感。
不曾想稍一炫耀,便被他毁了珍贵的聘礼单子不说,还反咬一口说自己污蔑。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封鸣之有些后悔了——不该去随意招惹别人的,否则以他的头脑和反应,只会这般落入人家的圈套。
他们各执一词,风潇却一向聪明,想必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吧?
可他的眼泪能落得那样快,说起谎来眼也不眨,若不是自己就是亲历者,恐怕他也要被这副委屈的样子骗过去!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谁看了不心软几分?
何况他还是她刚收入手中的、正放在心上的人,怎知她会不会被他迷晕了头脑呢?
封鸣之又急又怒,喘气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重,胸膛也跟着迅速起伏。
落在风潇眼里,便对他又多信几分。
封鸣之是个软乎性子,等闲不露出这样愤怒的表情,能有此反应,大概率是真的气急了;季流年她虽相处不多,却也能从他与许折枝的交锋中轻易看出,不是什么真清纯无辜的角色。
他的委屈和可怜,信一半就够了。
何况封鸣之既然已说了是礼单,她也就明白过来,这大概是自己的聘礼单子。
封鸣之这些日子一直在为此事忙碌,她是知道的。蹲下身子去看,那册子虽已封底摔裂,却也能看出其做工之精巧,绝不是随便找出的敷衍物件。
他只会比任何人都宝贵这礼单,做不出拿它陷害旁人的事。
她与封鸣之相处这么久,能不知道他的秉性吗?若这也能看错人,风潇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
这中间有没有误会的可能呢?季流年有没有真被冤枉的余地?也说不上绝无可能,万事总有一丝不确定性。
只是这里不会有监控,他们二人又各执一词,该采信于谁,就是她风潇说了算。
便是真受了委屈,那也只能受着,他不是已经叫许折枝受过委屈了吗?
在重要性更低一级的人面前吃了甜头,就势必要在更高一级的人面前吃苦头。他对许折枝耀武扬威时,难道想不到会有其他人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吗?
“流年,”她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道,“向世子道歉!”
季流年呆滞在了原地。
他甚至已来不及盘算这句“世子”意味着怎样的身份地位,满脑子都是对乡君轻易下了定论的难以置信。
她难道看清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吗?站那么远也能看清吗?他不是专程拿衣袖挡着了吗?
同样的问题出现在封鸣之的脑海里,尽管惊喜居多,却也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果断地下定论。
“乡君!”季流年毫不掩盖面上的震惊,配合含冤负屈的神情,显得更楚楚可怜几分,“我是被冤枉的,为何要道歉!”
按理说不该被她看见,此时就绝不可自乱阵脚,万一只是诈一诈他呢?非得一口咬死才行。
就算乡君是为了讨好世子,随口把事情安在了自己身上,也要叫她明白他是受了委屈的,心里也该有点怜惜和歉意。
“流年可以受罚却不可受辱,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干过的事!”他信誓旦旦。
风潇挑一挑眉,没想到他对上封鸣之如此坚定,非要把他拉下水不可。
那就别怪她心狠了。
“你自然可以不道歉,之后便自己走自己的路去,不必再留在我身边了。”她沉声道。
封鸣之方才还满是怒意的眸子,早在她说出第一句话时便收敛了大半不忿,转而被惊喜所取代。
到了这一句,已双眼明亮如星,水雾弥漫其中——方才被污蔑时没有想哭,对峙时也没有想哭,反倒是如今被风潇坚定地信任和保护时,竟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他怎么会这么幸运呢?
遇上一个如此聪慧、如此明察秋毫、虽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总之是在伸张正义的风潇!
没来由地,封鸣之竟开始妄想——他希望风潇其实没有看清。
方才还盼着她看见了真相,能不叫他蒙冤;如今却暗戳戳地祈祷这并非风潇知道真相之故,而是事态未明之际,便选择了信任他甚至是袒护他。
若是那样该有多好!
却不想事实真如他所期盼一般,风潇根本不在乎这礼单是谁摔落的。又不是单子里的东西砸坏了、她能得到的好处变少了,与她有什么干系?
所以不必查,只管护着封鸣之便是了。
她不在乎许折枝,才会任由季流年去恶心他;封鸣之却是她羽翼之下的男人、众人里的好榜样,岂容他也如此挑衅?
既然没有对错,谁讨了她的欢心,谁就是这一局的赢家。
她承认自己有几分色心,却也不至于被冲昏头脑,连谁重要、什么事重要都分不清楚。
季流年高估了自己的位置。
他惊愕地瞪圆了眼,原先眸中常蕴着的几许哀愁便寻不见了踪影,连带着可怜劲儿都削弱了几分。
“乡君怎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流年平白受人诬陷,已是委屈万分,乡君不还我清白便罢了,还说出如此叫人伤心的话……”
他的话风渐渐软了下来,又调整好了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眼神如泣如诉,试图去抓风潇的袖口。
风潇毫不犹豫地甩开了。
她方才似乎听出了一点质问的味道。
本就是靠着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得了她的青睐,还敢对她有丝毫质问?他就算是演,也该一直在她面前演得天衣无缝,扮演好一朵柔弱白花。
拎不清自己的位置,擅自挑衅在她心上分量更重的封鸣之,已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痴缠不放,耽搁了她收礼,又是另一桩罪过。
“季流年,”风潇的耐心逐渐耗尽了,眯起了眼,声音中透出些威胁的意味,“你自己选吧,休要耽误我的时间。”
季流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自然知道此时一步都不能退,非得坚持到最后,才能显出被冤枉之委屈、求清白之坚韧。
然而风潇看起来并不是随口说说。
他早听金樽阁里的人说,风掌柜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子。平日里瞧着平易近人,心情好时与谁都能聊上几句,可若是真被人惹急了,半点余地都不会给对方留。
据说当年谈生意时,便有一米铺老板因看不清形势,执意要与她作对,以至于之后百般恳求、让利,都没能再挽回金樽阁的合作,还被说书先生把这故事传了出去,累得他家口碑也一日不如一日。
风潇如今这话,像是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再多坚持几句固然显得无辜又顽强,可若她真的就此把他抛下,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离开了这个天降解围的心善乡君,他上哪再找到机会依附于新的权贵?在这偌大一个京城里,若没有了她的庇佑和扶持,他该怎么生存下去、出人头地?
乡君如此貌美,每日跟在她身边享尽宠爱,得她若有若无的眼神挑逗和肢体接触,何尝不使人心神荡漾?
身上又有其独有的威势,当日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之间,有如天神下凡,叫他直至今日还忘不掉那一瞬的呼吸停滞,他又如何舍得离乡君而去?
季流年越盘算越发觉,此时的当务之急,是万万不能真叫乡君把他赶走。
乡君的心不该没放在自己身上的,这中间一定有些误会或是迫不得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季流年咬着牙,低头几不可闻地应道:“流年不愿离开乡君。”
第100章
季流年显而易见地消停了下来。
这一次的折戟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并不单为不被偏爱之故,最要紧的是得知了乡君已到收聘礼这一步,与那“世子”结亲之事已然板上钉钉。
乡君不该对他一丝情意也无的, 否则当日就没必要救他,之后也没必要这样收留他, 何况那些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无一不释放着某种信号。
为什么却与此同时, 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世子呢?
因他的身份更高贵吗?因他能带给她更多好处吗?
思及那份被摔坏的聘礼单子上的内容, 季流年心中已有了定论。
他有些纠结。
一时想在其中做点什么手脚, 好阻挠这桩亲事。否则乡君嫁给了堂堂世子, 还能继续光明正大地把他留在身边吗?
何况他们若是成了亲, 多少亲昵和甜蜜都是难免的,光是想象那些个场景, 他心里就忍不住地发痒、发酸、发苦。
一时又担心坏了乡君的好事, 对自己也是种损失。若乡君只是迫于形势委身于世子, 实则心系自己, 那即使嫁与世子, 不也只会有更多的好处从指缝里流给他吗?
季流年为自己这点阴暗龌龊的心思感到不齿。
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看看许折枝如何行事。
那日送聘礼的动静太大, 别说金樽阁, 半个京城都传遍了。
巷子那一头候着的聘礼车队, 如一条流光溢彩的长龙,因要等风潇回来而盘踞许久, 逐渐吸引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围观。
其实大部分是用马车运着的, 只有开头数抬开着盖的箱笼,由下人稳稳抬着,以作撑场面的用途。
最前头本应是那两对颈系红绸的活大雁, 却换成了一顶点翠为底、赤金累丝勾勒出鸾鸟样式的凤冠,周身点缀宝石,已是世子妃品级下能戴的最高规格。
据说是皇后娘娘亲赐的,祝贺两位新人结亲之喜。
光是如此,便已是天大的排面;紧随其后的聘礼队伍,却更叫沿途围观的百姓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东海明珠串成的帘子、等人高的玉观音,从云锦蜀绣到珠翠金银,种种珍奇玩意儿,一样比一样醒目。
单子是封王审过的,虽觉得贵重了些,终究也没有反对。
他知道那风潇是个孑然一身的孤女,便是给她再多东西,也不至于落到旁人手里,还不是都会随着她嫁入封王府一并带回来?
他又只有封鸣之这么一个孩子,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所有东西,不都是为他留的吗?
是以也算不得什么损失,兜完一圈,还会回到该在的地方。
队伍得了号令,要继续行至榆林巷里头时,人群已围得水泄不通。巷子本就窄,还是劳烦了人群让一让,才得以挤了进去。
左邻右舍、围观百姓,早已低声窃窃私语开来。
“宁慧乡君真是好福气,前头刚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如今又嫁入这样富贵的人家”
“这位乡君自己也是个能干的,把那样大一座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活该人家都过上好日子”
议论声传入耳中,封鸣之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风潇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她听到许多不爱听的话。
“可是等她嫁入封王府,总不能还亲自经营那家酒楼吧?一个女人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多丢封王府的人!”
“谁知道她之前一个平民女子,是怎么勾搭上封王世子这般人物的呢?指不定那所谓酒楼,就是个她卖弄风情的处所……”
她摇一摇头,试图把那些声音从脑海里甩出去。
封鸣之扭头,高兴地对她说:“风潇,你听,百姓们都在祝福我们呢!”
祝福吗?
她有些困惑。
巷子两旁的榆树被系上了红绸带,在微风中轻轻飘荡,要烘托出喜庆的氛围。
风潇笑不出来。
封鸣之朝司礼官微微颔首,唱礼声顿时响彻了整条巷子。
“封王府下聘——”
“黄金八百八十两!”
“东海明珠一斛!”
“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一对!”
“缂丝孔雀羽衣一件!”
“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一张!”
每唱一样,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们用风潇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议论,诸如封王府重视这门亲事、满意这个新妇一类。
她看到许多艳羡的目光。
却没来由地背后一阵发凉。
唱礼完毕,封鸣之不知从哪里拿出个紫檀木匣,亲自递到了风潇面前。
匣中是一对羊脂白玉镯,温润通透。
“这是祖母当年的嫁妆,”他声音放得很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虽然与其他东西比起来不算贵重,却是封王府女主人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最有意义之物。”
风潇抬眼,对上他认真的眼眸,莫名想要转身逃离。
“不是说好只是定个亲、走个过场吗?”她也压低了声音,不叫旁人听清,“你把这样的东西送出来,要如何收场?”
“如果不能送给你,才是收不了场,”封鸣之委屈道,“在我心里,这东西就是该交给你的。哪怕你日后有别的安排,悔婚也好、和离也罢,我都把心里唯一的妻子位置留给你。”
风潇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本想着聘礼不是不能收,只要封鸣之是自愿赠与,她就能当平常的礼物收。
便是日后退了婚,封王府想要回去,她其实也不算亏。
毕竟已打算好开新的铺子,若是能动用这里头的黄金白银,作为流转资金,便能减轻许多初期的压力。
哪怕到时候要还回去,她也算是不付利息地使用了这笔现金流,相当于无痛贷款,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然而此时却隐约意识到,有些事情在偏离她预设的轨迹,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奔去。
原本是觉得有了这门亲事做挡箭牌,便能劝退些唧唧歪歪的苍蝇蚊子,比方说和封王府在皇帝面前相争的尹策。
如今却发现,亲事不单意味着把其他男人隔绝在外,还把她锁在了里头。
帝后视她为未来的世子妃,一次又一次为她抬身份脸面;封王认下了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放任封鸣之为她备下这样丰厚的彩礼;百姓皆当她攀上了高枝,从此她身上的烙印就从“风掌柜”变作了“世子妃”
就连并不刻意要拴住她的封鸣之,也会不由自主地把“传承”意义的“嫁妆”交给她,给她所谓的“封王府女主人”身份。
风潇感到一阵窒息。
随着牵扯进来的人和事越来越多,逃离只会越来越困难。待谢昭熠一回来,把尹策的事情了断,就得尽快退婚
围观的动静这样大,一传十十传百,金樽阁自然也早传遍了“大掌柜已收到封王府聘礼”的消息。
伙计们自然都喜闻乐见。掌柜与封王府关系越密切,酒楼的底气也就更硬,他们在里头做事,也算扬眉吐气。
何况新婚时,指不定要给他们发点红包同乐呢。
唯一变了脸色的只有许折枝。
他不是不知道有这回事,却没想到如此迅速,眼看着自己还没有什么进展,封鸣之却已如此心急地连聘礼都下了。
他怕来不及了。
总不能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风潇真的嫁给旁人吧。
然而心里再着急,许折枝也已长了记性,知道去找风潇质问也好、哀求也罢,都毫无意义,反而只会惹她心烦。
眼下唯有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才好向她邀功,以期她的回心转意。
何况还有个阴恻恻的季流年一直盯着他呢,可不能在那小子面前示了弱。
许折枝面上只作无事发生状,叫季流年愈发摸不着头脑。
明明当日仅仅是见了自己,醋意就已那样明显;如今乡君都要成亲了,这个许折枝怎么还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是那日他与乡君单独上去聊,商议好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与这门亲事有关的事?
难得许折枝是得了乡君的其他保证,这段时日才显得如此平静吗?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自以为最受乡君的宠爱,实则前路最渺茫吗?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季流年暗自咬牙,下定了决心。
当晚便走进了混堂。
冬日里的天气太冷,已不是关上门拿凉水一浇就能洗澡的时候。何况酒楼里人来人往,诸多不便,更不可能叫他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他又没有多的钱去住客栈,身上留下的最后几个铜钱,只够在众人共用同一池子水的混堂将就着洗洗。
强忍着与陌生人赤裸相见的局促,和混杂了太多人气息的水汽所带来的窒息感,季流年终于勉强收拾好了自己,还算清爽地站在了风潇宅子门前。
白日里的热闹都已散去,只留下地上的些许痕迹,证明这小小的巷子里竟挤进来过一整个车队。
他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天刚黑下来没多久,风潇果然没睡。她推开门,便见季流年已打扮得分外清丽脱俗,一袭白衣立于门外,眉目间似含轻愁。
“乡君,”他声音很轻地说,“今日白天的事是流年不对,我不该在外人面前犯犟,给乡君添麻烦。”
他闭口不提真相究竟如何,为自己留了一丝余地,却正巧撞在了风潇真正的不满之处上。
她有些诧异:“你倒反思得快。”
季流年听她语气,不似白日那般冰冷,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流年知错了,特地来向乡君赔罪,”他不再低头,而是直直拿那双杏眼去勾风潇,“乡君今夜要我做什么都使得,只要您能消消气。”
风潇低头看去,见他衣领比平日里拉得都更低些,隐隐可见白皙的、清瘦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