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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朕念在你自小长在宫外、未得管教, 又感怀血脉亲情,三番五次容忍,只盼你迷途知返。”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却不想朕的宽容, 养出的竟是一条鸠占鹊巢、欲壑难填的毒蛇!”

    “来人!”他厉声喝道,“将这孽障给朕拖下去!”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齐衡已近乎崩溃, 涕泪横流地挣扎:“父皇!我是您的孩子,您的亲生儿子——”

    “我是被冤枉的!那碗水有问题!是谢昭熠是皇后是风潇!是她们陷害我——”

    “堵上他的嘴!”皇帝厌恶地打断, “死到临头, 还敢胡乱攀诬!”

    侍卫毫不犹豫, 用破布死死塞住了齐衡的嘴。前不久才刚在另一场滴血认亲后、趾高气扬从这里走出的“四皇子”, 如今却像条死鱼一般被往外拖拽。

    “且慢。”直到到了殿门口,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齐衡心头燃起了最后一点希望,极力竖起耳朵去听。

    他听到父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直接处死太便宜他了, 朕要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他目光森冷、毫无温度, 盯着已浑身瘫软的齐衡:“传朕旨意, 废除其‘齐’姓, 贬为贱奴。你不配用她的姓。”

    “把他押入水牢最底层, 以精钢所制钩锁刺穿琵琶骨, 使其不得挣脱, 亦不得自戕。”

    “每日喂以馊水剩饭, 吊住性命即可。每逢初一、十五, 便拖出来鞭笞百下,每次都记得给他止血, 别叫他死了。”

    “朕要他至少再活十年。”

    见惯了风浪的高公公立在后头, 亦不由地指尖微凉。

    水牢底层阴暗潮湿,虫鼠横行。穿琵琶骨几乎废除了他任何反抗或逃跑的可能,每日馊水吊命, 便能清醒地承受这无休止的折磨。

    他会在肮脏的泥泞里一点点腐烂、发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大约才是真正的极刑。

    高公公有些惊恐地发现,即使已跟了皇帝二十多个年头,他还是没能完全知晓眼前这位君王有多狠毒的手段。

    他向来提倡仁德治国,在外也从来一副仁慈宽厚的模样。

    高公公遍体生寒。

    齐衡听到这判决,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出,无奈嘴被堵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声。

    在剧烈的挣扎中,终于还是被侍卫无情地拖了下去,只留下地上一道扭曲的拖痕。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淡淡的血腥气,和玉碗碎片处的水渍。

    皇帝看向谢昭熠,目光变得复杂,有些怜爱,也有些愧疚,与当日认回齐衡时大差不差,只是更浓几分。

    还多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昭熠,如此处置,可解你心头之愤否?”

    谢昭熠垂首,掩去眸中所有神色。再抬起头时,除了眼中未干的泪光,已只剩下一片平静。

    “父皇英明,”她轻声道,“恶有恶报,天理昭昭。”

    尽管总忧心着宫里的事态,风潇却也明白,在这要紧的关头,她最不该显出半分异样。

    她与齐衡有关系,在皇帝那里是放在明面上的。

    与皇后虽有联络,却是皇帝亲自吩咐了皇后代他安抚自己,因此不算可疑。

    与谢昭熠的关系,却几乎都在暗地里。

    只要一切按照她的布置,一环扣着一环,此事就不会与她牵扯上,也就难以串起这一系列人物。

    这种时候,万万不可主动跳到皇帝视线里。

    风潇藏得很好,尽职尽责地把自己当成一无所知的局外人,成天为新开的铺子忙活。

    邢潜回了信,信是加急送的,说她愿意来,也得了宗门长老的首肯,此时已在路上了。

    外门弟子暂且放下修炼、回归俗世,是挺常见的事。除了程臻的不舍以外,邢潜没遭受太多阻拦。

    先加急把信送来,是“求风长老千万要为我留住这个位置,别心急地招了其他人”。

    风潇摇头失笑,正式把书肆之事提上了日程。

    她在京城探查许久,心中已大致有数。

    这里有书肆,也有茶馆。

    然而书肆都是买了就走,再不然就是租书还书,即使为了让顾客有地方翻阅选择,最多也不过会设几张桌椅。

    茶馆则是众多文人雅士喜欢的清净去处,在里头边品茶边会友、清谈,或是带着书籍、文章一道阅读品评,很是风雅。

    诗书与茶,很大程度上面向的都是同一类客群,两样都有自己的店,唯独没有功能集合的去处。

    创新创到最后,不就是把两个东西拼接起来吗?

    风潇给自己的新店起的名字很简单直白,就叫“书茶楼”。

    这是个之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就得叫人一眼能看出来是干什么的,前期才好打出名声。

    有了厚实的家底,风潇这次选了座三层的小楼,即使放眼这个京城,也是规格极大的铺子。

    一楼设雅座和屏风隔间,点了店里任意一壶茶便能落座,又有金樽阁特供的茶点,样样小而精巧。

    二楼是满墙满架的书,通通是能选了带下去看的,只需走时没有破损地还回来。

    三楼主卖笔墨纸砚、折扇、印章一类雅物,各有些独特的设计,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用处,只是别处买不到。

    茶卖得不便宜,比市价高出许多,然而这样一份茶位费,不单是能得一壶茶和一个落脚的地方,还能在喝茶的这段时间里免费翻阅二楼所有书籍。

    一次只能挑一本带下来,完好无损地归还了,便能换下一本。

    算起来茶是贵一些,这样看书却比一本一本买回家去要便宜许多,便显得很划算。

    何况在这样风雅的地方品茗读书,其间意趣又有不同。

    若是再富贵些的,可以多出一份钱买“书帖”,持有“书帖”的,便是店里的“书友”。既然都是“朋友”了,座位当然是能提前预留的,新书也能优先借阅。

    书茶楼定期举办的诗会、书画鉴赏会,亦或是邀请到的名士讲学,自然也会给“朋友”下个帖子,提前知会一声。

    穷酸些的文人,能用负担得起的价格在此处充充风雅;钱多得没处花的雅士,更能买到如金樽阁二楼一般尊贵的体验。

    买书可是花了她不少钱,风潇再是财大气粗,也不免一阵肉痛。

    因此定价时一点没留情——她是知道的,这些读书人可不缺钱!

    若说种种商人行径的缝隙里,唯一和政事稍稍沾了点关系的,便是她的证词被官府采纳,定下了秦时的杀人之罪。

    听闻秦时嚷嚷了许久,说是两人都是风潇所杀,他不过正巧路过。

    然而且不提证据全都指向了他,单是在逃钦犯这一个身份,便足以给他定罪。

    肉眼可见站在了封王府世子心尖上的未来世子妃,和本就难逃一死的钦犯,人该是谁杀的,没有人会判错。

    更何况秦时并不是普通的钦犯。

    他当日被押解上京,是为秦蕴那桩包庇藏匿前朝余孽的案子,身份既非主犯亦非从犯,而恰是此案中的“前朝余孽”四字。

    尽管会审时闹出了余止余越真假余大人之事,却也是在敲定此案之后。秦蕴供认不讳,秦时的身份翻无可翻。

    他在皇帝与众臣心里,早已是个死人,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越早越好。

    皇帝只恨不能尽早抓住他,把前朝的最后一丝血脉掐断,彻底葬送那所谓“大梁国运”。

    如今好不容易他自己送上门来,根本没有人会真的在乎那两人是谁杀的。

    前朝的余孽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正说明其凶暴残忍、不宜为君。

    案子轻易有了结果。

    行刑那天日头很烈,午时三刻,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连冬日的天气都显得没那么冷了。

    刑场周围被黑压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前朝最后一个皇室血脉的真容。

    人挤人,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传闻中的秦时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脖颈与手腕处有重重的枷锁,行动间露出底下还未结痂的伤口。

    他乱发覆面,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闻死得很干脆,场面有些血腥,风潇没有去看。

    她是一个亲眼目睹了他杀人的受害者,尽管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被绳之以法,却留下了旁人所不能及的心理阴影,因此不敢去看行刑也很合理。

    当天,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丧彪油光锃亮的顺滑毛发。

    院子是新买的宅子里的,比原先那个大了两三倍。离金樽阁远了些,好在她如今也不需要每日都去了。

    何况有了更宽松的地方,便能养几个下人,做些洒扫、抬轿一类的活计。

    秦时当日潜进院子时,大约是怕丧彪吠叫暴露了他,于是随手给它闻了随身带着的蒙汗药。

    给人用的药,用在狗身上,份量也没轻没重的,丧彪过了很久才醒过来。

    若不是呼吸还在,风潇都要以为它出事了。

    如今醒是醒了,却总显得笨笨的,走路也不像之前那样伶俐。风潇疑心是留下了后遗症。

    可惜古代没有检查的设备和专攻宠物的兽医,她既无从查证,也寻不来救治的法子,只好每日叫它吃得更好些,盼它多少养回来些。

    坏狗伤了好狗,要给好狗偿命。

    风潇想得出神,手中抚摸的动作也重了些,丧彪很不满意,轻轻唤了一声,从她手下跑走。

    她也没再喊它回来,只怔怔盯着手上的书,封面上写着“万古长明”四个大字。

    这是她一觉醒来在床头看见的,应该是谢昭熠的手笔。

    为了避嫌起见,这次回来她们还没打过照面。把这本书交付给她,想必是谢昭熠要进宫了,放在身上或是其他地方都不够安全。

    风潇神情凝重地翻开了书页。

    第112章

    上次看时, 风潇为了节省时间,只有开头几段是仔细看了的,后头只扫了一眼中间和结尾的位置。

    这次没有从头开始看, 她直接去找“风潇”出场的位置,果然一眼便发觉不对。

    在她已经越发模糊的印象里, 原书中“风潇”含羞带怯,与齐衡颠鸾倒凤过后不久, 便开始了无尽的守望。

    如今书里却赫然写着:

    「不知为何, 风潇却突然怔住, 犹豫片刻后, 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披上了外袍, 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落了闩的大门!

    齐衡一愣, 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也不可能任凭自己的女人这样衣衫不整地跑出去, 于是迅速穿好衣裳, 跟着追了出去。

    却听见她高呼一声救命, 而后在他为此惊愕愣神之际, 竟被一黑衣男子打横扛起, 飞一般地掳走了!」

    风潇瞪圆了眼睛, 只恨自己上次没有再多往后看几眼。

    所以这本书跟着改变的剧情, 一同发生了变化吗?

    她“刷刷”翻着书页,跳到中间的部分。

    当时看到的中间位置是齐衡认祖归宗, 正写到皇帝见了碗中两滴血融在一起时的场景。

    如今看着没有什么变化, 皇帝仍是喜不胜自,几欲老泪纵横;齐衡也仍是扬眉吐气,打脸了几个刚刚看不起他的宦官。

    再往后翻几页, 却果然有了变化。

    风潇依稀记得,他回归后有相当一段篇幅的权谋戏,大致就是结交了哪些人、识破了哪些诡计、最终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故事。

    因设计粗糙、权谋弱智,大多地方是靠武力高强解决,还开了不少金手指,她看得很不进脑子,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总之不会是眼前明明白白写着的这一段:

    「这些日子以来,尹策想尽了办法,却到处寻不见风潇。若不是今日在这家新开的酒楼碰见,他大概要以为风潇已不在人世了。

    仍旧是记忆里纤秀的身影,仍是那张清丽素净的脸庞。

    明明还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回忆里的那弯新月似的眉、秋水般的眸子,只是眼底失去了曾经的澄澈,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手此时正放在另一个陌生男子的胸前,芊芊细指满是挑逗的意味,隐隐还有向下的趋势。

    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清纯可人的小女孩模样?」

    风潇一挑眉——她好像升咖了。

    看这个描写的细致程度和饱满的人物转折线,她应该是要黑化了?

    往后的剧情果然也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致,风潇看到了不少之前不知道的细节。

    比方说齐衡在皇帝面前的第一次失宠,原来不是封鸣之自己起的作用,这个封王出了不少力啊。

    再比方说灵隐寺发生之事,齐衡原来已暗中派人盯了她好几日,只是那天晚上终于寻到了她独自走夜路回家的机会罢了。

    事后齐衡能保下一条命,多亏了那忠心耿耿的三个手下和一个下人,因为他已经没有手了。

    他却反过来要了人家的性命,只为不叫人知晓自己已然身残之事。风潇一阵唏嘘。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从身下蔓延而上,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不是庙里那蛛网密布的屋顶,空气里却仍弥漫着令人绝望的血腥味。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而冰冷。

    他想动,却牵动了身下那处无法言说的、空落落的剧痛源头。那感觉如此陌生而恐怖,仿佛生命的某一部分被连根掘走,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永远无法填补的虚空。

    “呃啊——!”

    野兽垂死般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剧痛疯狂涌入脑海——那张娇美清纯、曾让他无限怜惜的脸,是如何在最后时刻,绽放出蛇蝎般的冷笑。

    她那看似柔弱的双手,是如何与她的新靠山,一同将他死死按住;那冰冷的刀锋,是如何带着嘲弄,剥夺了他作为男人的根本,碾碎了他曾经珍视的一切尊严与幻想。

    “风潇……谢昭熠……”

    两个名字,几乎是从他咬碎的牙关中渗着血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滔天的怨愤。

    他曾以为那是真心,却不过是别人眼中一场可笑的戏弄;他曾坚守往日的情分,却落得如此下场!」

    风潇皱了皱眉头,捂住了鼻子,才强忍着往下看去。

    「无穷的恨意如同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烧成灰烬。然而就在这毁灭的边缘,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却奇迹般地从中诞生。

    那是一种斩断了所有软弱、天真与优柔寡断的绝对清醒。」

    明白了,她成男主进步成长的磨刀石了。

    「身体残缺了,但他的真气还在!他求道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坚不可摧!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无尽的苍凉与疯狂,“好,好得很……”

    他深吸一口气,气息带着血腥与冰冷,直灌入肺腑。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

    “今日之辱,断根之仇我所失去的,必将千倍、万倍讨还!”

    “风潇、谢昭熠、流云宗……你们等着。”

    “他日我归来时,定叫这九天十地,都在我的脚下……颤抖!”」

    风潇紧紧皱着眉头,把这一段看完,只觉得此书新写的这些段落,比自己几年前看时更纯正许多。

    可是截止到这个位置,男主齐衡还是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现实中的剧情按照她的规划,却该把他打入万丈深渊。

    书里会同步更新正在发生的故事吗?她可以通过这本书看到皇宫里正在发生什么、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吗?

    风潇心念一动,飞速往后翻到后半部分。

    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大致不过是齐衡如何刻苦修炼、试图把前些日子荒废了的功夫重新拾起来。

    没有出现她预想中该有的场景。

    齐衡重新拾起了修炼,因其过人的天赋和频频遇到的机缘,而逐渐成长到能与谢昭熠一较高下,直至终于能把她踩在脚下。

    齐衡重新获得了皇帝的宠爱和信任,斗赢了一个又一个兄弟,揭露了佛口蛇心的吴皇后的真面目,最终登上了皇位。

    还在一段奇缘中寻到一株天地至宝,能使血肉重铸,断肢再生。齐衡推拒再三,终于还是在众望所归中收下。

    服用后,那处果然缓缓地生长了出来。

    风潇看到此处,忍不住嘴角一抽。

    她实在低估了此书的威力,不仅能把剧情拉回“正轨”,还贴心地把男主失去的东西全都补了回来。

    而“风潇”,失去了足以抗衡于他的庇佑,在绝对的武力和皇家的威势下败下阵来,为自己过往所有的恶毒行径付出了代价。

    「地宫幽暗,明珠冷光映照着玄铁囚笼。

    风潇蜷缩在角落,曾经清丽绝尘的脸庞苍白如纸,腕上的缚龙索深深嵌入皮肉,留下青紫的勒痕。

    她听见铁门开启的声响,颤抖着向后缩去,像只受惊的雀鸟。

    尹策身披九龙暗纹黑袍缓步而来,蹲下身来,指尖掠过她散乱的青丝。

    “风潇”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你当年在那座寺庙,让谢昭熠毁了我时,可曾想过今日?”

    “尹策我错了”风潇泪如雨下,破碎的嗓音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看在我们昔日情分上”

    尹策低笑着打断了她:“情分?”

    “谢昭熠死了,流云宗灭了,你开始和我讲情分了?当日我求你看在往日情分的份上时,你在干什么呢?”

    “每日看着仇人在眼前哀求,确实快意,”尹策把玩着匕首,刀尖轻轻划过她的衣襟,“可惜我即将继承大统,没空再与你游戏了。”

    剑锋没入心口,鲜血顺着滴落。

    尹策凝视着逐渐冰冷的尸身,眼底翻涌的黑气渐渐平息。心魔劫应声而破,周身忽然金光大盛,隐有真龙降世之相。

    三日后,新帝登基。

    他踏着万丈霞光走向九龙宝座,身后宫殿深处,那具尸身正在沉默地腐烂。」

    风潇放下书卷,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

    真给她面子,竟然升咖升到了男主心魔的程度,都登基了还不忘提一嘴她的尸体。

    也算她没有白来这一趟。

    可是前些日子的事在书中同步了,现在正在进行的剧情呢?会每分每秒跟着更新吗?还是会延后一段时间?

    如果计划成功,齐衡怕是连命都保不住。男主死了,这本书还能强行把剧情纠正回来吗?

    她如今不惜以最大的想象力看待这本书修复剧情的能力,于是不由地有些担心。

    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几天,每日都要翻开书看看结局,始终不见有什么变化。

    直到刀子般的北风收起了锋芒,变得黏稠而湿润,初春的气息悄然漫进了京城。

    消息像长了脚的野风,一夜之间就刮遍了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那个刚寻回来没多久的四皇子……是个冒牌货!”茶摊上,书肆里,处处有人压着嗓子窃窃私语。

    便会有好事的人凑过来,神神叨叨地接话:“这算啥?真正的龙种已经找回来啦!是位公主!我亲表姑的二叔的女婿的妹妹说昨儿个远远瞧见凤辇了,那通身的气派,做不得假!”

    流言在交头接耳中越发确凿。

    风潇竖起耳朵,到处状若无意地听,心里便一天比一天有了底。

    眼看着天气一日一日地暖和起来,直到倒春寒那天的晚上,窗子被人轻轻敲响。

    第113章

    动静实在很小, 别说守夜的门人了,连丧彪都没有惊动。

    若不是风潇这些日子睡得浅,指不定连她都叫不醒。

    须知此时风潇住的已不是那个小院子了, 不仅院墙更高,还有了几个下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翻进她的院子, 按理说是有几分武艺在身上的。

    却动静这样轻,还小心翼翼地来敲窗子。

    那就不会有什么恶意。

    风潇放下心来, 悄声走至窗前, 轻轻掀开了一条缝。

    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星眸, 眼神熠熠。

    “你来了!”风潇眼前一亮, 赶忙把窗户打开到最大。

    谢昭熠轻巧一跃,无声无息地便翻了进来。

    “怎么是这样来的?要躲着别人吗?计划还顺利吗?我最近听说了不少传闻, 应当是成功了吧?”

    风潇絮絮叨叨, 一句接着一句。

    谢昭熠很耐心地一一答道:“成功了, 计划一切顺利, 我如今是三公主了, 住在公主府里。”

    “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找你, 怕叫皇帝起了疑心。且我冷眼瞧着, 身边有几个下人恐怕是别人的眼线, 总爱窥探我每日做些什么。”

    “今晚是好不容易找到个他们都睡着的时机, 才瞒过了守夜的丫鬟和外头的侍卫,偷偷摸摸地来找你。”

    风潇微微蹙起了眉:“怎么这样森严?之前齐衡当皇子的时候, 也没见有这些吧?”

    要是有这些, 他能半夜劫持自己跑去寺庙?能被剁了根还不被发现?

    大约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齐衡之事叫皇帝也多了几分戒心。风潇暗叹一口气。

    便听见谢昭熠也叹了口气,低沉而悠长。

    风潇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往常很少见谢昭熠叹气的, 她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凝神望去,月光下堪堪能看清她的脸。原本很有几分锐气的面容,眉宇间竟满是化不开的疲惫。

    “怎么回事?”风潇的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成功了吗?还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规矩太多了,我有些吃不消,”谢昭熠苦笑道,“每一步,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叫人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她面上难得地流露出几分脆弱来。

    “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我从辰时起床,先是学了两个时辰的宫廷礼仪,从如何走路到如何用膳。筷子夹菜只能夹多少,咀嚼不能发出声音,喝汤不能有响动……”

    “而后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梳妆打扮,因为今日要进宫去同高位妃子们见面。我一个一个行礼和受礼,端了一天的笑脸,直到现在脸颊还是酸的。”

    风潇怔住了。

    这些东西太过细节,是她未曾料想过的内容。

    这些天里,她忧心忡忡地把那本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却并不记得里头有这些描写。

    “我想过这条路艰难,却没想到是这样叫人窒息的方式。以往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天地广阔,哪来的这么多条条框框?”

    “如今我却连独自踏出公主府,都得趁天时地利人和的夜里,若不是有武艺在身,恐怕更是没有可能。”

    “风长老,”她有些茫然地抱住了头,“我好像没有时间练武了。”

    风潇心中一震。

    她清楚地听出了其中近乎无助的意味。今夜的谢昭熠所展露出的种种脆弱,大约都是她刚见到这位大师姐时难以想象的场景。

    比困惑和怜悯更先清晰浮现在心头的,是她不愿承认却无法抑制的愧疚。

    她害了谢昭熠。

    她太过于想当然,太过于理想化,太过于幼稚和冲动。

    仅仅是为官的余止、有爵位的封鸣之和跟皇宫沾了点关系的自己,便已拥有了许多特权。

    她以为在这个有王朝有皇室的世界里,皇族的身份势必能带来无上尊贵呢。

    否则齐衡怎么会如此心心念念呢?

    风潇不由想起与谢昭熠商议计划的那个下午,当时她兴奋非常,一想到自己这套层层嵌套、近乎闭环的逻辑,便几欲站起来为自己鼓掌。

    何况一旦成功,便能置齐衡于死地,单是畅想那样的结局,就忍不住心头一阵舒爽。

    当时的谢昭熠说了什么呢?她记不太清了。谢昭熠在想什么呢?她无从得知。

    此事对她风潇而言,是一场大快人心的报复,是一局酣畅淋漓的游戏。

    可对谢昭熠而言呢?是亲手把她送入这样的境地吗?

    风潇总以为她有足以从任何地方全身而退的武力,便不会在这件事里受到什么伤害。

    可她当时果真也是愿意的吗?还是拗不过救命恩人的相求,才强撑着答应下来,眼睁睁葬送了自己的自由吗?

    救命恩人的请求很难拒绝吧?

    风潇想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说服自己不必内耗。

    世上每个人、每一桩事都有其自己的因果,比方说那些男人的死,无不是因其自身的劣根性,她不过是添一把火加速了进程。

    可这一次她做不到。

    谢昭熠原本和这些事没有分毫关系的,她大可以在修炼的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旷世闻名的泰山北斗,她可以徜徉于天地之间,做一只永不受任何人束缚的雌鹰。

    是她亲手把她拖入这一局,是她毁了她的自由。

    “对不起”风潇眼看着谢昭熠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却已听不进去半句,喃喃出声打断了她。

    谢昭熠止住了话头。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风潇眼里有深不见底的无力,“你本来不必受这些苦的,是我把你拖累了。”

    “你当日其实是有些勉强的吧?”

    谢昭熠嘴唇嗫嚅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风潇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话,可以在皇帝面前演出来,可如今对上直白发问的风潇,她很难若无其事地回一句“我没有”。

    谢昭熠承认,在这些日子里一遍又一遍抄写女诫时,她忍不住对风潇生出了些埋怨。

    尽管自己也明白,那样的埋怨是没有道理的。

    风潇想不到的,她也未曾想到。

    从小在流云宗长大,满心扑在修炼上,何况有最高话语权的祝掌门向来惯着她,她又凭借过人的实力成了弟子中说一不二的大师姐,因此谢昭熠与真正意义上的世俗,其实离得很远。

    她听得懂风潇的计划是很缜密的,也知道公主的身份是尊贵的。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两人都未曾设想过如今的局面。

    犹豫是有一些,却主要是不太敢骗人。走到如今这一步,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天真与贪婪酿成的恶果?

    她自知怪不了别人,只好看向了共犯。

    “对不起,”说不出谎话的谢昭熠只得轻声回道,“我是曾迁怒于你。”

    风潇心中微微一痛。

    “我再想个其他办法救你出来好不好?”

    她有些无措、也有些急切。

    谢昭熠的声音里却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皇帝已经开始为我物色驸马了。”

    “这么快?”

    “是,他好像很高兴,终于有了适龄的公主。”

    谢昭熠走到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

    “镇国公的嫡孙,才学品行都一般,却是他们家的独苗,把我嫁给他最能显出皇帝对老臣的厚待,因此是他心中首选。”

    “新任的吏部侍郎,虽长相磕碜,却有治国之才,是皇帝扶持的新贵,很值得嫁一个公主来笼络。”

    她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风潇,可以再救救我吗?”

    “你救过我一次,我再提这种话,显得太过恬不知耻。可是你那样聪明、那样勇敢,能救得了我一次,会不会也能救我第二次?”

    谢昭熠越说越意识到不对。

    她救过她的命。

    如果当日没有她奋不顾身地闯进洞府、拿走食盒,她现在说不定早已是一条孤魂野鬼。

    别说什么公主身份下的挣扎了,她连命都不会有!前些日子刚刚夺魁的青英论武,她这辈子都没有几乎参加了!

    她迁怒的对象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谢昭熠的话音戛然而止,慌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风潇的眼睛。

    风潇却定定地盯着她。

    曾经意气风发、心比天高的大师姐,最光芒万丈的谢昭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好,”风潇轻声答道,“我会的。”

    谢昭熠似是没有想到她答应得如此轻易,有些惊诧地重新抬起头。

    风潇已压低了声音:“不要束手就擒,我不会放任你处在这样的境地的。”

    “之前是我不好,思虑太不周全,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不会叫你平白受这些罪。”

    “最尊贵的地位、最大的权柄,我要你统统握在手里!”

    她眼中重又燃起了焰火,谢昭熠很熟悉那样的眼神,于是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安安稳稳地落了回去。

    她握住了风潇的手。

    习武之人不爱讲那些儿女情长,谢昭熠有些不自在,许多话说不出口,更亲密的举动也有些做不出来。

    否则要起鸡皮疙瘩的。

    她只好僵硬地握紧风潇的手,而后拍了拍,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那我等着。”

    约定了下次的接头办法,目送她原路从窗户离开,风潇重新躺回床上,翻来覆去仍没有睡意。

    索性翻身爬起来,点起了烛火。

    在微弱的光线下,翻开了一直塞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万古长明》。

    她轻车熟路地翻到最后,却见已反复确认过无数遍的文字,变成了迥异的另一副模样。

    风潇的神色越发凝重。

    第114章

    看来计划一切成功, 书里详细记载了皇宫里发生之事,滴血验亲每一环都扣上了,齐衡辩无可辩, 最终被皇帝下令拖了下去。

    其惩罚法子之阴损,叫风潇都不由叹为观止。

    可是原书男主齐衡已一败涂地, 往后余生都要在牢狱里渡过,故事不就该结尾了吗?

    为何后头摸上去还有厚厚一沓?

    风潇心有不安地往后翻去。

    「阴冷潮湿的地牢,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摇曳的火把, 将行刑者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满暗红血斑的石壁上。

    尹策被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玄铁锁链高高吊起, 双臂展开, 呈十字状。

    他浑身衣衫早已碎裂成布条, 与翻卷皮肉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痛。

    旁边立着个尖嘴猴腮的小吏, 手持特制的蚀骨鞭, 鞭身布满细密的倒钩。

    “啪!”

    鞭子撕裂空气, 狠狠抽在尹策早已没有完肤的背上。一道新的血痕炸开, 皮开肉绽, 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尹策闷哼一声, 牙关紧咬, 额头上青筋暴起,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他没有惨叫, 甚至连一句求饶也无。

    “第九十七鞭……” 他在心中默数。

    过去的每一次鞭刑,他都靠着顽强的意志硬抗过来。但这一次, 他不再仅仅是抵抗。

    在极致的痛苦中, 他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鞭风破空的轨迹,能“看”到肌肉在抽打下断裂的细微过程,能“感受”到真气在体内经络中流淌、破坏而后重铸。

    “痛苦……是力量的一种。”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混沌的识海。

    他不再试图用残余的力气去对抗痛苦,反而主动引导那肆虐翻涌的真气,沿着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诡异路线运行。

    这条路线违背了世间所有已知的功法,凶险万分,仿佛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

    “噗——”

    又是一口污血喷出,其中甚至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那小吏见状,发出得意的狞笑:“还以为你是那个天之骄子吗?若你向我这个无名小卒跪下来求饶,爷兴许能饶你三鞭——四皇子!”

    尹策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内视之中。

    他似乎感觉到,原本淤塞、狭窄的经络,正在被强行拓宽、重塑!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他回想起游历时在那本无名古籍上看到的残诀,名叫《九死涅槃诀》。当时只觉是荒诞不经的臆想,此刻,这残诀的只言片语却与眼前的绝境完美契合!

    他屏气凝神,按照残诀指引,疯狂地运转着真气。

    每一次鞭挞,都像是一次沉重的锻打。他的身体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精神却愈发凝练、纯粹。

    那小吏见他不说话,心觉无趣,更发了狠似地落下最后三鞭。

    最后一鞭下去,小吏已累得气喘吁吁,尹策体内却突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咔嚓!”

    一股磅礴、精纯、带着毁灭与新生意蕴的全新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从他丹田最深处轰然爆发!

    尹策感受着体内汹涌澎湃、远超从前数倍的力量,轻笑一声。

    “风潇,谢昭熠……”他低声道,“你们施加于我身的每一分痛苦,都将百倍奉还。”

    “这《九死涅槃诀》,便是你们为我铺就的,登顶之路!”」

    风潇目瞪口呆。

    她知道这本书不要脸,但没想到能这么不要脸。

    这也能圆回来吗?

    向后迅速翻页,风潇一目十行,果见齐衡被高人救出,在外积蓄力量,多年后洗清冤屈,被恭恭敬敬请回了皇宫。

    「“策儿……”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受苦了。”

    尹策缓缓走到大殿中央,他没有跪,只是微微躬身,而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皇帝对视。

    那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与力量。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炼狱、涅槃重生后的气场。

    “父皇,” 尹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儿臣,回来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重若千钧。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四皇子尹策,蒙冤受屈,坚韧不拔,反成大器!特册为监国太子,协朕处理朝政!”

    “废皇后吴氏、废公主谢氏、罪女风氏,构陷皇子,祸乱朝纲,罪无可赦!满门抄斩,夷其三族!”

    圣旨一下,风潇当场瘫软在地,眼神涣散。谢昭熠则状若疯癫,试图冲向尹策,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尹策立在原地,接受着百官或敬畏、或恐惧、或复杂的目光洗礼。

    他看向殿外灿烂的阳光,恍如隔世。

    从地狱归来,他便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皇子。这万里江山,这至尊宝座,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取回!」

    再往后十几页便到了结尾。

    「尹策负手而立,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我的王朝,将超越古今,万世不朽!”

    紫气东来,笼罩帝身,真龙之气,直冲云霄。

    涅槃元年,开启了一个属于武帝尹策的传奇时代。」

    好,好得很!风潇忍不住被气笑了,几乎要放下书卷鼓掌。

    只要还留了他一条命,就有办法把剧情救回来?

    那她若是放弃了这个慢慢折磨他的机会,一丝机会都不给他留呢?

    风潇算了算时间,按照谢昭熠所说事发的时候,书里的情节大约会晚个七八天的功夫更新过来。

    所以这本书放在手里,只要不是突发的紧急情况、没有产生新的变量,她是能以此预知尹策未来翻身的办法的。

    按照书里新写的剧情,尹策至少是在受过几次鞭刑之后才顿悟了那劳什子九死涅槃诀。

    皇帝下令每月初一、十五鞭笞百下,半月一次,也就意味着怎么着也得几个月,留给她的时间还多。

    心里有了数,风潇便按耐住性子,继续如往常一般做自己的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在邢潜到达京城的第二天,皇后的懿旨到了。

    彼时她正在家里摆了个不大的席面,当是为邢潜接风洗尘。请了封鸣之一道过来陪着,也算是介绍他们俩认识。

    封鸣之最近正是心有惴惴的时候。

    当日许季二人的命案了结,秦时也顺利被定了罪。不多时,宫里又传出了曾经的四皇子被拆穿身份、贬为庶人、永世幽禁的消息。

    封鸣之惊异之余,便是欢喜与担忧交织。

    喜的是所有讨厌的人,几乎一夜之间全从世界上消失了!

    但凡纠缠风潇、与他相争的男人,接二连三地丢了性命,如今风潇身边只剩自己,终于不必再为那些苍蝇蚊子生气。

    忧的是这些人的消失,叫他情不自禁地想把疑心放到风潇身上去。

    封鸣之回去后,几天都没有睡个整觉。

    一闭上眼,便是榆林巷那座旧宅子里,风潇那间沾满血的卧房。

    他捡起许折枝的剑,狠狠插进他后背心口处的伤口,而后犹不放心,来回搅动半圈,把那伤口破坏得面目全非。

    下手时满脑子都想着,要把那明显是簪子刺出的伤口盖住,才能洗清风潇的嫌疑,于是整颗心都在为破坏得到不到位而紧张,竟也顾不得其它了。

    如今尘埃落定,不必再担心别人查到风潇头上,许折枝背后狰狞的伤口才终于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连同那件急匆匆擦去他剑上血迹的衣裳,总交叉着出现在他梦中。

    衣裳内侧的血原本鲜红,回来时已成了硬邦邦的黑紫色。

    见到许折枝和季流年时,他们已是两具尸体,出现在梦里时却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眼珠子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拉长了舌头冲他喊救命。

    封鸣之每每惊醒,便再也难以入睡。

    他恨自己少有的聪明,恨自己因全心全意关注着风潇,而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奇怪的酒味和血腥味,看出了她神情中叫人生疑的几许慌乱。

    如果当时没有灵光一现,是不是就不会独自进了那间屋子,看出那几处不对的地方?是不是就不必知道此事并非如风潇所言,甚至人命可能在出在她手里?

    他多希望自己不知道。

    可是不能不知道。封鸣之用力地摇了摇头。

    如果他不知道,如果他没有发现不对,如果最早进入那个房间的不是他,之后的事恐怕无法这样简单了结了。

    他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应该庆幸,是他终于实打实地帮到了风潇一次。

    一定是那三个人先对风潇做了什么,或是惹恼了她,才会面临如今这样的下场!他们定是罪有应得!

    可是他素来知道风潇果决、聪明,却没想到她能果决到亲手杀人、聪明到迅速嫁祸给秦时。

    风潇原来能做这么多、这么骇人的事吗?

    不知怎的,封鸣之总觉背后一阵一阵发冷。

    如果许折枝和季流年真是被她亲手了结,秦时是被她送进去的,那刚刚出事的尹策或者说齐衡呢?

    他也得罪过、纠缠过她。

    更早之前,几乎已经要消失在他记忆里的那两个名字——余止和余越呢?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自己走上了不归路,可是若非此次参与其中,他大概也会相信许季二人真是因秦时而死的。

    那其他事背后果真没有风潇的推波助澜吗?

    如今风潇身边几乎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他本该为此欣喜若狂的,可是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呢?

    第115章

    不会的, 不会的,他一向乖巧听话,从不给她添麻烦

    他能留到现在, 一定是因他最懂事、最值得留下的缘故!风潇不会害他的!

    封鸣之拼了命地安慰自己。

    可是倘若如此,为什么风潇迟迟不愿定下婚期呢?

    父王早请人看好了几个良辰吉日, 他却不敢送给风潇选。

    那日安置好她暂住的地方后,封鸣之有些犹豫地提起了婚期的事。毕竟是与命案牵扯上了关系, 早一步坐定世子妃的身份, 早一日多点安心。

    他觉得这个理由不算坏。

    风潇却沉吟片刻, 只道过几日再说。

    还需不需要封鸣之这个挡箭牌, 全取决于几日后谢昭熠的行动是否顺利。若能成功把齐衡置之死地, 她便再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不必履行婚约。

    然而真到了从谢昭熠口中清清楚楚获知计划成功的时候, 她却反而有些犹豫了。

    封鸣之每每问起这门亲事, 神情总是小心翼翼的。

    或者说对上她的几乎所有时刻, 他都是那样一副生怕惹恼了她的样子。

    唯一一次强硬, 便是在坚持独自进入卧房的时候。

    那天他勇敢得不像封鸣之, 竟然面不红心不跳地把痕迹处理干净, 还对着捕头说了谎。

    风潇可耻地有些心软。

    其实同封鸣之结亲,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

    原先不愿给他这个名分, 是对他没有朋友之外的感情, 平白耽误了他的一辈子不说,还被他占了这个位置, 日后去别处寻欢都束手束脚。

    世子妃“私通外男”, 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吧?

    可若是她和谢昭熠的盘算成了若是谢昭熠得掌大统,当了皇帝,不是理应后宫万千男人吗?

    皇帝都坐拥许多男人了, 她身为皇权最忠诚的拥趸,多收几个怎么了?

    如此一来,不就不必担心封鸣之占了正夫的位子、叫她失去整片森林了吗?

    风潇只觉一切都通透了,谢昭熠若能成事,封鸣之便也有机会一了此生心愿了。

    只是这并不是碰碰嘴皮子就能做成的。哪怕忽略这本书频频强行纠偏的功力,单是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扶持谢昭熠上位,就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封鸣之倘若现在就与她成亲,便绑在她这条船上下不来了。日后成事便罢了,一旦败了,指不定要搭上整个封王府的人命。

    封鸣之为她付出良多,风潇不忍叫他一无所知地被牵连其中。

    于是在他又一次发问时,她少见地沉默下来。

    “其实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找个由头取消的,”封鸣之有些委屈,但还是强行收了回去,“咱们当时不是说好了吗?只是帮你甩脱四皇齐衡的纠缠。”

    “如今他既然已对你没有威胁,这桩婚事确实有没有都一样。我、我不会死缠烂打的”

    风潇有些无奈。

    她理应向封鸣之问清楚,若是可能搭上性命乃至于整个封王府,还愿不愿意同她一起走。

    只有问明白这些,她才能没什么愧疚之意地拉他上船。

    可是一旦问到这个份上,以封鸣之如今对她的了解,恐怕不难猜出她要做点危险的事了。

    事以秘成,语以泄败,她信不过任何人。

    因此左也说不得、右也说不得,风潇心烦意乱,只得撂下一句:“你就安心等着吧。”

    封鸣之更是心惊胆战。

    等着什么?为什么既不解除婚约,又不给个准信?难道是他的死期快到了,因此用不着退婚,等死就行了?

    惴惴不安之际,在那边屋子刚收拾好东西的邢潜已回来了。

    她是昨日到的,径直寻去了传闻中的金樽阁,一见到那样气派的一座小楼,便立在哪里动弹不得了。

    早先得了消息的风潇估摸着她这两日到,正在里头候着她。

    两人一见面,邢潜连包袱都不急着先找住处放下,便先由风潇亲自带着参观了一圈。

    一路参观,一路惊叹,最后多的话已说不出了,只留下一句来来回回重复:“您真的愿意把这么好的酒楼交给我打理?”

    “喊你来了,自然就是愿意的,”风潇失笑,“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虽然经商的道理都是相通的,然而你毕竟常年在云雾山上,对山下的生意经营、京城的风土人情都不熟悉”

    她沉吟片刻,决定套用管培生的培养方案:“你先轮岗吧,在后厨、仓库、厅堂这些个地方,每处各待一旬,边帮忙边熟悉一下都是干什么的。”

    “不用每天都在酒楼里呆着,随时出去转转,不用跟我告假。看看其他的铺子也好,单纯感受一下京城的氛围也罢,总之要尽快适应。”

    邢潜连连点头,眸子里净是藏不住的雀跃。

    把这一应事宜都敲定下来,才终于能分出旁的心思,问起谢昭熠和秦时之事:“大师姐是不是也在京城?我早早便上路了,走时宗里还没得到青英论武的消息,她夺魁了吗?想必不会有差错!”

    “还有秦师兄,他来找您了吗?程臻说他定会来找您呢,您同他们俩都见过了吗”

    “见过了,”风潇摇头苦笑,“只是恐怕你都见不到了。”

    邢潜一愣,面上止不住的兴奋劲儿终于缓了下来。

    “见不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风潇斟酌了一下措辞:“你大师姐的身世被查了出来,原来是皇室的公主,如今已认祖归宗,咱们平日里应当很难见到她了。”

    邢潜瞠目结舌,显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却听风长老下一个消息又至:“你秦师兄的身世也被查了出来,原来是前朝的余孽,如今已就地正法,咱们活着的时候应当也难见到他了。”

    邢潜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哪个更叫人难以置信。

    风潇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岔开了话题:“你就先住到我府里,我如今不仅有这家酒楼,还开着另外一家书肆,手里有的是钱,住的是大宅子。”

    “你尽管住着,不必担心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每个月也都从我这里领月例。等正式接任了金樽阁的掌柜,再给你发工钱。”

    “今日搬进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晚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如何?”

    邢潜犹沉浸在震撼之中,愣愣地应了下来。

    风潇直接从金樽阁订了席面,思来想去觉得两个人吃太干巴,便邀了封鸣之作陪。

    若没有婚约的事,封鸣之竟已是眼下她在京城里能约出来的最亲近的朋友了。

    封鸣之又是半喜半忧地来了,有了方才那一问,心情更是忐忑。

    见邢潜进来,忙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站起身来作揖:“邢姑娘好。”

    邢潜亦慌忙回礼。

    风潇早与两人交代了彼此的底细,因此只略略介绍两句走个过场。

    封鸣之向来是个不问身份、只交朋友的性情中人,何况邢潜是风潇的故人,他只有加倍好好表现的份;邢潜知道他的世子身份,却见他这样毫无架子地与自己同一桌吃饭,慢慢也就放松下来。

    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直到懿旨传到。

    虽有些突然,却也算是在意料之内,风潇很熟练地设了香案、开了中门。

    邢潜和封鸣之跟着跪在地上接旨,心里各有各的不安。一个因为知道的太少,一个因为知道的太多。

    皇后的旨意很简单,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核心不过是要传风潇进宫一趟。

    打从与风潇有了往来,吴皇后的清闲便少了许多,因常常召见些命妇贵女入宫作伴,像是年纪大了、身边总想有些年轻面孔陪着。

    如此一来,频率不算太高地召见风潇,便不算太引人注目。

    也正巧有了名正言顺“听闻四皇子将乳母赶出府”的机会。

    风潇这一趟进宫,却比之前的几趟都轻松许多。毕竟与吴皇后一同扳倒了齐衡,也算是合作愉快的同盟了,商量起事情来便不像之前那般有压力。

    因此见吴皇后把所有宫人屏退,又很高兴地赞她计策有用,风潇几乎是单刀直入地提起了她的请求。

    “不能留吗?”吴皇后一愣,“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皇上还在气头上,想听他受折磨的消息,应当还会关注一段时日。”

    “此时贸然动手,难免有些危险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吗?”

    风潇无法对她明言原书一事,只得旁敲侧击地劝:“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他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留他一条命在,指不定日后会掀起什么风浪。更何况这一次的结果尽在咱们掌控,皇上日后若被其他事勾起了疑心,突然又要再测呢?”

    吴皇后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这话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狸猫还是太子,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全然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毕竟有隐患,容不得掉以轻心。之前做得都还算隐蔽,娘娘您只要能不被抓个现行,皇上应当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风潇轻声细语地劝道。

    良久,吴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沉沉叹了口气:“罢了,就依你说的办吧。”

    这样一来,恐怕要折掉水牢里的几处人手了;不过若能铲除后患,也算不上太亏。

    风潇确实是个好军师,计谋环环相扣,运筹千里之外,手腕有足够果决狠厉或许可以不单单用在尹策这一件事上?

    吴皇后迟疑了没多久,便神情严肃地开了口:“宁慧,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就不与你兜圈子了。”

    “你想不想要更尊贵、更安稳的日子?”

    第116章

    风潇心中一颤, 背后顿时开始冒汗。

    更安稳的日子不难,有蒸蒸日上的产业,有皇后的庇佑, 有谢昭熠未来也能慢慢放到明面上的交好,她自然会越来越少遇到难事。

    可是什么叫更尊贵的日子?

    她又不是当官的, 没有什么上升的仕途,还能尊贵到哪里去?

    提一提品级吗?

    帮皇后一起把齐衡做掉了, 是该拿到些好处不假, 却也不会这么快就表现出来。否则表面上她什么都没做, 却被皇后接连擢升品级, 不是摆明了她们暗中有什么勾结吗?

    何况若只是这个, 皇后也没必要这样严肃地专程问她。

    天上不会掉馅饼。她开出诱人的条件,背后就势必有危险的事情要做。

    风潇念头闪过, 很谨慎地低声回道:“人人都希望能有安稳日子过, 臣女自然也不例外。”

    想要安稳, 却没有说富贵, 那便是隐隐抗拒冒险的意思。

    皇后心里微有不满, 面上不露分毫:“若不自己争得更高的位子, 又怎么能保得住安稳呢?”

    “本宫常常觉得, 有时候一步踏进了河流里, 便由不得自己控制了。一如逆水行舟, 别说不进则退了,不顺着风浪站稳, 倾覆都在所难免。”

    “宁慧, 你说呢?”

    她的语调总是这样不慌不忙、波澜不惊的,却比齐衡诸人的暴跳如雷,更叫风潇紧张许多。

    “娘娘说的是, ”她只得硬着头皮答,“若是有力气扶稳船,谁不想行得更远些呢?”

    “你有的是力气。”吴皇后终于满意了些,温声安抚道。

    “反倒是本宫,成日里看着养尊处优的,其实比谁都对往后的日子没个定数。”

    风潇心中一紧,只当作听不懂:“娘娘一国之母,又怎会——”

    “现在是一国之母,往后呢?”吴皇后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

    “现在可还没立太子呢。说句大逆不道的,皇上百年之后,那个位子到底是不是本宫亲子还尚未可知,又哪有什么安稳的富贵可言?”

    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眼下的确还未立太子。

    前朝坚持立嫡立长,却因末代皇帝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于是被当朝太祖起义推翻、改朝换代。因此本朝虽明面上还是沿用立嫡立长的传统,却没有贯彻执行。

    当朝皇帝就并非先皇后所出。

    三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天资禀赋拉不开什么差距,背后的母家也各有各的强盛。

    皇帝迟迟不立太子,也难怪皇后着急。

    何况按风潇看到的书中剧情,皇帝最终立了“尹策”,说明要么是之前一直空着,要么就是原立的太子出了变故。

    无论哪种情况,都足以见得皇后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平白提起这茬,皇后是想……把她拉到同一条船上?

    谢昭熠如今是公主,虽没有实权在手,可但凡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便是有用的助力。

    风潇也算是帮皇后解决掉了齐衡,显然是能个合格甚至优秀的幕僚。

    她们二人有把柄在皇后手里,用起来最不怕反水倒戈。

    的确是趁手的武器。

    眼下吴皇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风潇心里清楚,那一句“逆水行舟”没有说错。

    她若坐以待毙,齐衡会在原书的推波助澜下卷土重来,迎接她的自然是恶毒女配的结局。

    如今看来,甚至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就要因不配合而被皇后解决了。

    然而她与皇后,终究是不会同道的。

    她有自己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扶持他登基既顺理成章,也对她而言是最放心的保障。

    倒下去一个齐衡,与皇后有了不死不休的利益之争的人,便成了她风潇。

    风潇的脑子飞速地转。

    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呢?先答应下来自然是可以的,却不能不做事。

    有没有机会搭着皇后的势力、暗中为自己积累?在拉其他皇子下马这件事上,她们暂时算得上同路。

    皇子之间内斗,应当很难意识到公主的威胁。她们大可以游离其中,助他们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

    还能在这个过程里借皇后的光,收集许多信息、认识许多人脉……

    风潇稳了稳心神,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应道:“臣女幸得皇后娘娘垂怜,不愿见娘娘如此忧心。”

    吴皇后不语,只静静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娘娘放宽心,嫡长为先,祖制如此,不单是家事,更是国本。天下人都看着呢,断不会让心思不正之人坏了规矩。”

    吴皇后面色仍不缓和,眉头还是轻轻蹙着:“你也这样觉得吗?”

    风潇垂下了眼帘:“臣女也是天下人中的一个。”

    吴皇后面上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眉头被抚平,嘴角也起了点笑意:“你从来都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懂事的风潇回去后日日翘首以盼,等着宫里传出消息或是书中剧情发生变动。

    书比消息快一步。

    又一次如几个时辰前一般翻开了书页,风潇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内容。

    齐衡死了。

    书里描写得很不留余地,这下应该不至于再复活了。果然,虽然有些魔幻,却也不至于超脱到死而复生的地步。

    男主死都死了,怎么后面还有剧情呢?

    风潇纳闷地往后翻,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没有了齐衡的视角跟随,这本书便更接近上帝视角,她与吴皇后的对话虽不至于被原样写在里头,却也概括着提及了。

    「自此,吴皇后为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乃至于继承大统,而与风潇、谢昭熠达成结盟。殊不知,这两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还有更阴损的后招藏在暗地里。

    她们竟打算假借协助皇后之名,暗中积蓄力量,待到其余皇子互相残害、尽数出局后,坐收渔翁之利,推谢昭熠篡取皇位!」

    风潇心中一揪——原书从上帝视角果然知道了她的意图,那想在剧情里动点手脚、坏她好事,岂不也很轻松?

    往后翻下去,果然不出所料。

    「殿内只有她们两人,连最贴身的宫女都被屏退了。

    吴皇后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风潇跪坐在下首,汇报完三皇子与边将私通书信的新发现,却未听到回应。

    于是困惑抬头,只见皇后手里的茶盏冒着袅袅热气,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宁慧近来越发能干了。”皇后的声音很轻。

    风潇低头,姿态恭顺如常:“娘娘教导有方,才叫臣女有机会略尽绵力。”

    “绵力?”皇后有些突兀地笑了,“短短一两年的功夫,二皇子先是因失德而闭门思过,如今更是已经获罪;三皇子也跟着被疑,又被你找到了关键物证……”

    “皇上如今夜里惊醒,嘴里喊的都是‘逆子’。这也只是绵力吗?”

    风潇心中警铃微震,不明白这些本该叫皇后满意的功劳,何以引来如此淡漠甚至危险的语气。

    面上却仍强作那副懵懂的模样:“臣女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皇子们若行得正,又何惧这些——”

    “够了。”

    茶杯被轻轻搁在案几上,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皇后站起身,缓步走到风潇面前。

    “本宫陪着皇帝从皇子妃到皇后,又在宫里待了足足二十年,”皇后的声音很平静,“我见过太多聪明人没有好下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以为自己是棋手,别人都是棋子。”

    风潇的心跳漏了一拍,呆呆望着皇后,一时说不出话。

    皇后俯身,冰凉的手指抬起风潇的下巴,迫使她直视着自己:“我助谢昭熠立足,默许她挑拨那两个蠢货自相残杀;给你人手,让你尽情施展是因为我以为你够聪明,懂得分寸二字。”

    风潇呼吸一滞。

    “可你最近的动作让本宫很失望,”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冷,“你以为那些人手给你用,就真的可以当作自己的吗?你以为本宫会像那两个蠢货和他们的母妃一般,死到临头还一无所知吗?”

    “你能单单从三皇子近日爱穿江南绸缎就联想到江南盐税案,顺藤摸瓜发现三皇子与盐商过从甚密,日后又怎会发现不了我儿的些微疏漏呢?”

    “昭熠能在陪皇上用膳时,‘无心’说出那荔枝不如她二哥前日送来的甜,日后是不是就能拿他大哥府里的戏班子说事?”

    “风潇,你到底想做什么?”

    四目相对,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风潇知道此刻再伪装已无意义,她缓缓站起身,拂开了皇后的手。

    “您既然都已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她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娘娘更胜一筹,宁慧甘拜下风。”

    “可是若娘娘愿意,宁慧不见得非要站在您的另一头。”

    皇后挑了挑眉:“又要动用你那副巧舌如簧的嘴?这次打算如何说服我?”

    “宁慧所求很简单,不过是能叫天底下掌权的人不再是外人,日后才能过得更轻松快活些。否则一想起日日都要仰仗旁人的鼻息而活,未来嫁了人就要永远被束缚在甚院高墙之内,我便浑身不自在。”

    “昭熠对臣女来说不是外人,娘娘您自然也不是。”

    “娘娘不是要安稳、要富贵吗?”风潇把声音放得很低,“宁慧愿叫娘娘做天底下最安稳、最富贵的人!”

    “娘娘是我心里最顶天立地的女子,您比臣女、比昭熠、比您的孩子、甚至比当今龙椅上那位,都更聪明、更果决、更适合那个位置。”

    “又何必拱手让人呢?”她越来越低的话音里带着诱惑的意味。」

    第117章

    风潇边看边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这本书比之前聪明了许多, 至少在对她这个对手的理解上,好像比以往更饱满深刻了。

    于她而言,确实并不是非要谢昭熠登基。若是更有魄力、更有手腕、更有威势的皇后得掌帝位, 事情只会变得更简单。

    只要是个女人就好。

    只要是个女人,谢昭熠就不会这样喘不过来气, 风潇就不会有如今的种种顾虑与不适。

    她坚信。

    于是饶有兴致往后看去,面上的表情却渐渐僵住了, 刚刚扬起了些的嘴角重又缓缓落了下去。

    「“放肆!”皇后猛地拍案, 茶盏跟着跳起, 热水溅了一桌。

    “你如何能说得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要害死本宫吗?”

    风潇愣住了。

    “我是皇后, 是国母, 是天下女子的典范,”皇后的眼睛很亮, 亮得叫风潇心慌, “我可以执政, 可以垂帘, 可以‘辅佐’幼主——史书会称赞我是慈母, 是贤后!”

    “但若我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她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他们会怎么说?牝鸡司晨?妖后乱政?”

    “我的每一道政令都会被质疑, 每一个决策都会被说成妇人之仁或是毒妇心肠。朝臣不会真心服从, 百姓不会真心拥戴”

    “史官会把我写成一个野心勃勃的、不守妇道的妖孽!”

    她一口气说完, 气喘吁吁地盯着风潇, 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她以为风潇另有其他皇子要暗地里扶持,或是打算为自己嫁给大皇子铺路, 谁曾想, 打得竟是牝鸡司晨的主意!

    “你垂帘听政能有什么用?”风潇一时情急,竟连敬称也顾不得,“他们只会一边享受你的治理, 一边骂你僭越!”

    “没有人会感念你的贤惠和退让,他们只会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权力,默认你、我、谢昭熠和无数个其他女子——”

    “宁慧!”吴皇后厉声喝道,“我不需要别人感念!史书自会记在我的功德,死后我能问心无愧地去见我的母亲和夫君!”

    她的眼神坚毅,甚至有些狂热。

    “我一定会让我的儿子登基,会辅佐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而我会是太后,是圣母皇太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从九五之尊的妻子变成九五之尊的母亲,没有任何女人能比我更尊贵——”

    “那你也不过只是最尊贵的女人!”风潇难以克制地低吼,“男人呢?你和男人比过吗?从你的丈夫到你的儿子,史上最尊贵的人永远不是你!”

    “怎么不是?”吴皇后也被她的胡搅蛮缠激起了几分火气,“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是天下至尊,我就也是顶了天的尊贵!”

    “他们能吃的珍馐、能喝的新茶、能赏的珠宝我通通也能有,他们能接受的万民朝拜我也一样能接受——”

    “他们能上朝,你能吗?”风潇冷冷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音。

    “他们能理政,你能吗?”

    “他们能三宫六院,你能吗?”

    “你和你的丈夫同等尊贵,为什么他后宫佳丽三千,你只是其中一个?为什么即使到他身死,你成了皇太后,还要为他守寡?”

    “那是我的德行!”吴皇后喝道。

    “宁慧,”她难得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愤怒,“我留不得你了!”

    风潇听见吴皇后高声唤人进来,听她当着自己的面吩咐要如何构陷于她、拟好了懿旨,看见宫人把自己按在地上,容不得丝毫挣扎反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好呆呆低头看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砖的缝隙。

    地砖好冰好冷,一如灵隐寺那晚。

    她恍觉自己有许多可笑的幻想,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

    剩下的已没有几页,书已至结尾,风潇也没了心情继续往下翻,只如书中描写的一般,呆滞地凝视着手中书卷。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太像了,太像她了。

    书里的“风潇”每一次开口,说出的话都与那一瞬间她自己心里的反应别无二致。把真正的她放在那个情景里,大约会说出一模一样的台词。

    她甚至可以补充出书里没有写明的心理描写,她无比清晰地明白“风潇”从期冀、震惊、愤怒最终绝望的复杂心情。

    如果这本书修改的剧情,完全复刻了她会有的反应,那还能叫“修改”吗?

    它完全通晓她的行为逻辑,并严谨地贯彻了下去,不就意味着这其中的“吴皇后”,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剧情向前推进,终究会走向这一步吗?

    风潇屈膝抱住了双腿,紧紧蜷缩成一团,试图克制住不明来由的颤抖。

    她不会就这样妥协的。

    借用吴皇后的威势反被反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历史课本里尚且有过许多过度依赖外力、最终革命或改革失败的故事呢,不正证明了路要靠自己走吗?

    是她想岔了,是她偷懒了,是她选的路不对!

    能看到这本书的剧情,她应该感到庆幸。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查漏补缺、拨乱反正的办法,叫她在失败前知道了这条路走不通。

    这是好事,一切都还来得及改正,她还有的是机会!

    风潇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能挖皇后的人手打探不该打探的消息,她们大可以培养自己的人脉。

    公主回宫,初来乍到,需要贴心人伺候。拨到身边的太监宫女,对宫中旧事总有些了解吧?

    洒扫庭院的最低等太监,恰恰出入各处而不引人注目,反而可能听到过什么秘事;来教规矩的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嘴甜一些、亲近一些,指不定也能有什么用处。

    何况她还有一个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金樽阁,民间的消息也不是问题。

    风潇踌躇满志地着手开始了布置。

    不久后再与谢昭熠有机会时,除却告诉她齐衡已死的消息之外,又嘱咐了她按照自己的想法与宫里建立联系。

    谢昭熠有些不解:“我们不是要逃吗?还管那里的消息做什么?”

    转念一想,风潇做事想来周密,想必是和齐衡之事一般,有自己的一整套打算。

    于是不再犹豫,坚定应道:“好。”

    风潇却又是一阵头疼。

    尽管不必回答谢昭熠这个问题,她却意识到另一层困境。

    她与谢昭熠说得并不是很明白,谢昭熠真的清楚了她要做什么吗?还是单纯以为她们只要自己逃出去、逃到天涯海角就够了?

    她知道自己试图扶持她登上的位置吗?

    如果真的不知道,当她恍然大悟的那一刻,究竟会欣喜若狂,还是如吴皇后一般抗拒甚至是愤怒?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风潇脑子里的杂念如细线般缠绕,叫她心头一阵一阵地烦躁。

    好不容易压下了种种心绪,循着定好的办法,按部就班地推进下去。

    却又在翻开床头那本书时,几欲崩溃地蹲了下去。

    「邢潜死了。」

    风潇定定盯着眼前这页,几乎快要不认识这四个字。

    谢昭熠与宫里出来的太监宫女打探消息一事,根本没能瞒过皇后。她疑窦丛生,悄无声息地查探,终于发觉了谢昭熠暗中与风潇的联络。

    齐衡的事已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两人光明正大地想要见面,随便捏个相识的理由也好、由她牵线搭桥也罢,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吴皇后对风潇起了疑心,顺着她名下的产业开始查。

    一段时间后,发现了金樽阁明面上做饭菜生意,背地里却是个收集消息的处所。

    她给风潇的人手还不够用吗?何必要发展自己的消息网?有什么事是不能依托于她、也不能叫她知道的?

    吴皇后冷眼瞧着,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直到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大势已去的那一天,风潇又一次独自站在了吴皇后面前,听到了那句“风潇,你到底想做什么?”

    邢潜死在了金樽阁被抄的第二天,以谋逆从犯的罪名。

    她死前什么都不知道,仍在心心念念地要把下一季新鲜蔬菜的进价打下来。

    风潇一目十行地读完,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像是要把这些天的郁气,通通从这一声大叫中排出去。

    然而在这样无力的处境里,短暂的宣泄除了发痛的嗓子和闻声而来的丧彪以外,带不来任何改变。

    风潇这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接连两三顿没有吃饭。

    把自己从屋子里放出来时,她想她悟了。

    什么同盟不同盟、消息不消息,都只是最粗浅的表面。人心中的观念没有改变,其余的努力都是徒劳。

    她舍本逐末,才会有这样的惨败。只要及时改正,这条路就仍是一条通路!

    在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子涉政是大忌,因此要先改变民间的声望。

    说书人反正也要讲故事,为何不讲讲前朝昭平公主辅政安民的野史呢?故事里公主的仁德举止,与历任皇帝相比又差在哪里?

    她亲自把本子改了又改,使故事更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又兜了不少圈子买通各处的说书先生,重金只求多讲一遍。

    不过一辆个月,昭平公主的轶事便在京城酒肆书坊间悄然流行。

    街上随处可见的孩童嘴里哼的歌谣,自然也是查不出来处的。

    调子那样好听,词也朗朗上口,不多时便传唱起来。

    “凤凰鸣,圣主生;女儿心,系黎民。”

    各处书肆又上新了《列女仁智录》,据说是历代参政有功的女子事迹,一经刊行便很快卖完了,岂不说明是有市场的?

    风潇几乎恨不得再整出个天降祥瑞于公主!

    眼看着各个途径都有了点成效,她终于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翻开了书页。

    第118章

    看样子这次不是皇后了。

    民间的消息愈演愈烈, 终于传入皇帝耳朵,轻易便引起了他的警惕。

    「皇帝在缓缓展开御案上的密报,惯常威严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困惑, 随后凝聚成冰冷的疑云。

    歌谣、话本、野史,近来京中流传的种种异象如藤蔓般在他脑中骤然纠缠在一起, 终于织成一张指向明确的网。

    “高全,”皇帝的声音冰冷得叫人害怕, “去查。”

    “从说书先生接触过什么人查起, 从印《列女仁智录》的书坊查起, 从第一个唱那些童谣的人查起!”

    帝王之疑一旦生起, 便容不得躲闪遮掩。明面上的羽林卫和暗地里的暗卫双线并进, 不过十余日,看似毫无痕迹的链条便被找到了源头。

    金叶子的印记、银票的票号、乃至印书所用竹纸的源头, 各类蛛丝马迹如毒藤般蜿蜒着回溯, 竟通向了前些日子刚定下婚期的封王府未来世子妃。

    皇帝握着密奏的手紧紧攥起,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封王府的世子妃……正是当日齐衡与封王世子相争的那个女人, 为表安慰, 他还令皇后赐她乡君品级!

    这女人倒好, 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小动作!

    皇帝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不敢多想的猜测——若风潇是个心怀不轨的奸人, 那当时齐衡与她之间的事……

    难不成冤枉了他?

    单是那件事冤枉了齐衡事小, 可后面真假血脉的事, 若是也有她参与其中呢?

    她区区一个世子妃,突然在民间传播起女子当道的东西, 为的究竟是什么?

    他可刚刚认回了一个公主!

    前段日子灾情, 昭熠还刚捐出了自己的体己钱,叫他好一阵感怀,直念叨她没丢了皇室公主的仁德与风范。

    “好一个‘女儿心, 系黎民’,”他低笑出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原来朕的身边,养出了一只想效仿昭平的风凰。”

    皇帝这次其实已不像先前对齐衡那般毫无戒心,把昭熠放在眼皮子底下观察了好久,才慢慢放下了警惕。

    他自觉有双份的亏欠与愧疚要弥补,因此对她加倍地好。莫说是什么绫罗锦缎、金银珠宝,就连她继续练武、丝毫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了。

    她就是这么报答自己的吗?

    又想起几日前与人谈起此事,他还在笑呵呵地骄傲道:“昭平公主的故事,坊间传得倒比史书还生动。其实那昭平真正的本事,指不定还不如朕的昭熠!”

    如今回想起来,皇帝只觉兜头一盆冷水。

    “查,继续给我查!”

    “风氏之前与三公主有没有联系、滴血验亲时的水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通通给朕查清楚!”

    数日后一个毫无征兆的黄昏,羽林卫无声围住了三公主刚刚迁入不久的公主府和风潇的新宅子,连同她名下的金樽阁和书茶楼,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风潇和谢昭熠,终于为自己自以为聪明的大逆不道之举,付出了血泪的代价。」

    风潇发觉自己已经有些脱敏了。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不对呢?

    民间的声音起得并不算慢,却也迅速地传入了皇帝耳中。些微的煽动不足以扭转世人的观念,皇帝的绞杀先一步而至。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粗浅了,单单致力于思想上的东西当然是不足以成事的。她需要更忠诚的班底、更实打实的政治力量。

    已扎根百十年的世家大族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盘根错节不说,内里的腐朽只会更不堪入目。

    她能瞄上的唯有寒门士子、低阶官员,他们虽一时算不得什么,却迟早会组成朝堂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中坚力量。

    微末之际,是拉拢人心的最好时机。

    比方说有真才实学却遭世家排挤的寒门子弟,抑或是身陷困境急需援手的有才之士,京城动不了多少手脚,风潇打算先从京郊排查起,逐渐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有了失败的经验教训,风潇第一步的资助做得很隐秘。她不缺钱,便以民间义商的名义,蹲守当铺、书局一类地方,为盯上的官员提供应急的借款。

    没有利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如此自然有还不上的可能,然而风潇在他们身上做的本就是另一场更冒险的豪赌,又哪里在乎这几个小钱呢?

    钱财之外,她亦不遗余力地试图托举他们往上爬。帮寒门进入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书院、为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向上牵线搭桥,乃至于安排些巧合让他们的策论被皇帝看到

    这些寒门官员未来一旦得势,大约会是她未来坚定的支持者吧?

    他们从她这里获得的,是当今皇室、世家大族不曾给出的平等与机会。

    只要肯尽心辅佐谢昭熠,他们将迎接一个新的、由自己亲手参与缔造的盛世,口中常常抱怨的种种积弊,都将有机会亲手去改变

    风潇战战兢兢地翻开了书。

    「一切都顺着风潇精心规划的路线前行,她默默隐于幕后,耐心地将银线与人情,悄然缠绕在那些精心挑选之人身上,终于等来了令人欢欣鼓舞的成效。

    京郊那位因母亲病重、险些典当祖传砚台的穷书生陈志远,在接过她解囊相助的银两时感激涕零,在当铺门口对天发誓,若他日得志、必报此恩。

    风潇助他入了有名的南山书院,几年后果然高中进士、外放为官。

    江南那个因耿直得罪了上峰、被压得无法喘息的县丞李启宁,不知得了哪方高人指点,递上去的治水策论竟意外得了皇帝一句“可堪琢磨”的朱批。

    虽未立刻升迁,却在吏部挂了名,境遇大为改善。他心念京城那位贵人雪中送炭的恩情,每逢年节都不忘送来厚礼和慰问的信函。」

    读至此处,风潇几欲落泪。

    她几乎不敢相信地大松一口气,只觉得一直隐隐发闷的胸口都突然如被移开巨石一般,终于可以畅快呼吸。

    「一匹又一匹千里马,在各自困顿的角落里,接到了来自伯乐的橄榄枝。

    风潇欣慰地看着这些种子在自己造就的土壤里萌芽、抽枝,哪怕为此几乎散尽家财也毫不可惜。

    局面一片大好。

    这些她亲手筛选、资助、托举起来的人,从寒微中走来,理应最痛恨门阀垄断,最能理解机会的珍贵,也最可能拥护一个能给予他们公平舞台的新主。

    何况这位新主还恰是一位同样被旧秩序隐隐排斥的、素来拥有仁德之名的公主。

    然而风潇算准了利益、算准了恩情、算准了理想,却忽略了这种种宏图壮志,是不会以她为盟友的。

    当她开始试探着透露出一些自己的身份和背后的公主时,被扶持过的官员骤然发现,他们可能与“后宫干政”、“淆乱朝纲”这样天大的罪名扯上关系。

    所谓的恩情也好、知遇也罢,在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面前,只会变成烫手的山芋。

    恐慌滋生逃离,逃离迅速演变成了背叛。

    曾发誓报恩的寒门进士陈志远,彼时已是吏部考功司里颇有分量的郎中。

    回想起自己曾隐约透露出对“恩人”才智的欣赏、对所谓新气象的期盼,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去的感激与情怀何其幼稚可笑,险些被妇人之仁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熬穿了一整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陈志远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前程,更为了保全好不容易挣来的家族地位

    他呈上密奏,不仅详细交代了所受资助的细节和“恩人”透露的身份,更痛哭流涕地忏悔起自己差点“着了道”的过去。

    “一介女流,行此蛊惑人心、结纳外臣之事,实乃牝鸡司晨之兆,坏朝廷纲常!臣昔日受其蒙蔽,今幡然醒悟,痛悔不已!”

    他是被蒙骗后及时醒悟的,理应将功抵罪。

    因治水策论得窥天颜的李启宁,如今已升任当地知府。

    他寒窗苦读、兢兢业业,受尽了冷眼和委屈,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岂能因与后宫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牵连,而断送了大好前程?

    李知府提供的线索更为务实,详细描述了当年是如何被引导着将策论递到了特定的大人手中。

    如此便足以顺藤摸瓜地查出一整条线,实在是迷途知返者立下的天大功劳!

    一个,两个,数个……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风潇倾注几乎所有心血、寄予厚望的未来栋梁,纷纷不叫人失望地选择了最聪明于自己的道路——切割、背叛、反咬一口。

    自身的仕途和家族的安危足以碾压那点朦胧的憧憬,女子涉政的大忌自然也能超过任何私人恩义。

    皇帝勃然大怒。

    参与者的证词已构成三公主伙同风氏,在暗中勾结朋党、结交外臣、图谋不轨的铁证。

    非但是结党营私,更有牝鸡司晨的罪名,以至于足以动摇国本!

    别说主犯谢昭熠与风潇,便是娶了风潇进门的封王府,也终于失去了皇室的宽容与庇佑,夺其一切爵位与优待,贬为庶民。

    风潇的网尚未完全织就,便被她亲手选择的丝线,反过来勒住了咽喉。」

    风潇怔怔地盯着急转直下的剧情,久久无法从中回神。

    明明已经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为什么还是功亏一篑了?

    天杀的陈志远和李启宁,天杀的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人如何对得起她的栽培与托举?

    与男人结盟会被背刺,风潇终于领悟了又一真理。

    可是同为女人的吴皇后又何曾放过她呢?

    第119章

    和男人结盟不行, 因为他们是这套话语体系下最大的受益者,哪怕内部之间有个高低贵贱,也一定比踩在脚下的女人得到了更多。

    他们只愿在同类之间竞争、抢夺, 宁输也不愿放女人进来参与这个游戏。

    和女人结盟也不行,因为她们受了千百年的浸染, 身上早已被熏透了。

    哪怕稍有动摇,也会被头顶上运转不息的天道降下难以忍受的体肤苦痛, 会被身旁细密而庞大的巨网重新抓捕回去。

    没有盟友自然更不行, 单枪匹马, 一切都只会是空想。

    然而她如今的处境, 竟真是实实在在的身旁空无一人!

    她独身一人行走在这世间, 明明是唯一的正常人行走在疯人院,却像唯一的疯子行走于闹市。

    消息、人情、观念、势力, 皆不足以让局面改变分毫, 她上哪去找来新的办法?

    风潇以手握拳, 疯了一般敲打自己的脑袋。她坚信她的头脑仍像往常一般清醒, 否则怎会如此清晰地知道处处都是走不通的死路?

    在这个世界里她吃尽了苦头, 也曾成功把几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榨干了所有好处。

    然而最彻底的、最酣畅淋漓的几次舒爽体验那些时候她做对了什么呢?

    第一次, 是放火烧了那个男店主的院子, 她到处布置了易燃的干草和菜油, 算准了不会给他留下什么生路。

    第二次, 是对着徐天凌破口大骂,她肆无忌惮地专挑他心窝子戳, 因身边站了个完全护得住她的林清漪。

    第三次, 是谢昭熠把剑抵在齐衡喉间,他只有求饶的份,而风潇二人兴致盎然地商议对策, 最终切下了他的脏东西

    她用种种阴谋诡计或巧妙话术做成了许多事,到头来最纯粹而直接的尽兴,全来自于力量的绝对压制。

    若是她们如今也能有绝对压倒性的力量

    单论个人的武力,谢昭熠恐怕在整个京城都难寻敌手,怎么不算是绝对压制呢?为什么她仍要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因为若她稍有异动,上前擒住她的人会有千千万万个。

    她能挥剑砍死数个甚至数十个,可是数百个、数千个呢?她能一拳轰开或是一脚踹开最早扑上前的几个人,可是前仆后继冲上来的呢?

    就像秦时当日被擒,封王府的侍卫任何一个单拎出来单打独斗,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却硬生生靠着包夹之事,将他活活生擒。

    谢昭熠纵有通天功力,亦不足以以一敌多

    军队!

    风潇眼前一亮。

    单个人与人之间的较量,靠的是自己身上的力气;政敌与政敌之间的取胜根本,不就是兵力的绝对压制吗?

    谢昭熠有这样强横的一身武艺,她自认脑子也不算差,堪当军师,为何不能领兵打仗呢?

    风潇连滚带爬地冲到院门口,才想起面上不能与谢昭熠有什么联络,只好悻悻地回了卧房,静静等候下一次相见。

    “领兵?我吗?”谢昭熠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迷茫地问道。

    她总觉得风潇最近神神叨叨的。

    出于之前目睹她许多次计谋成功的信任,谢昭熠很相信这次风潇也能说到做到,带自己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她却越来越叫她看不见往日的运筹帷幄之姿。

    风潇竟越发像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孩童,几乎每次见面,都要把上次的计划叫停,而后提出些新的想法。

    尽管她的要求本就有很多是谢昭熠所不能理解的,可无论如何选定了一条路,不是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吗?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有什么成效呢?

    谢昭熠终于一反往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下来的常态,犹豫着问出了口。

    “我为什么要领兵打仗呢?我们不是要逃回云雾山吗?军中纪律更严明,到时候岂不是更难逃出去?说不定还沾上了贻误军情的大罪,日后被追查得更狼狈呢!”

    “还是说”风潇沉默之际,谢昭熠的脑子飞速地转,终于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我假死对不对!”

    “两军交战,伤亡实属平常,我一时不注意搭上了性命,也没有人会起疑。何况远离京城,下葬发丧也只能就近,到时候瞒天过海、金蝉脱壳,自然也更容易”

    细想下来,只觉这个计策确实可行,终于恢复了风潇应有的水准,于是更加确信。

    “这个办法好!咱们就这么办!”谢昭熠喜滋滋地点头。

    风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而能暂时说服她,也算是一桩好事。

    谢昭熠或许此刻还没有与她共谋的心思,可是在真的当了将军、上了战场、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后,说不定就能听得进去劝了呢?

    就算她到时候不愿意,也确实有了假死这条退路。

    她的大业不成,至少也不至于坑害了谢昭熠,能送她回到自由自在的地方,这一趟就没白去。

    风潇于是没有否认,只轻轻颔首:“正是。说不定你当了将军,还会喜欢上战场上与人厮杀的感觉呢?”

    “相较于平日里花架子似的比武,要真刀实枪许多,还多了一层守卫家国的用处,指不定你会觉得有意思”

    “你说得对。”谢昭熠若有所思。

    只要能逃离皇城、逃离公主府、逃离如今这个处处受制的身份,做什么都是好的。

    她不介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想必比起江湖的快意恩仇,又是另一番痛快!

    谢昭熠欣然而去,铩羽而归。

    她踏进御书房时的步伐是充满希冀的,因此难得地轻快,叫皇帝看着都不由地心情好了几分,笑着唤她坐下。

    “父皇,”谢昭熠知道自己不擅长拐弯抹角,索性单刀直入道,“听闻北境军情吃紧,军中良将匮乏。儿臣不才,自幼习武,又略通兵法,愿为父皇分忧,请缨领兵,戍卫边疆!”

    她甚至稍稍释放了一丝内息,让独属于武者的气息隐隐流转于周身。

    他是知道她是这一届青英论武的魁首的,她的武艺理应有足够的说服力。

    皇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目光里盛满惊讶,隐隐透着点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审视。

    “昭熠,”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朕许你继续练武,不是为了叫你提这种荒诞之事的。”

    谢昭熠僵在了原地。

    “领兵打仗又不是江湖比武,哪能当作儿戏?”皇帝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为将者统帅千军万马,关乎国运社稷,岂是单凭一身武艺便能担当?”

    他的语气渐渐加重:“打打杀杀,血溅沙场,那是男人该做的事。刀剑无眼,烽火无情,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儿家,如何能去那等凶险污秽之地?”

    “朕允你习武,是让你强身健体,护佑自身,绝非让你效仿莽夫去搏命厮杀。”

    “父皇!”谢昭熠急道,“儿臣愿意学,也不怕凶险!军中既缺将才,儿臣有此武艺,为何不能……”

    “够了!”皇帝打断她,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你以为战场是什么?那是男人的世界,里头有最原始的杀戮与谋略,你一个女子能懂什么?”

    他眼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心下几分不忍,语气转柔:“你年纪也不小了,与其整日想这些不着边际、不合身份的事,不如多想想你的终身大事。”

    “朕已为你留意了几位青年才俊,家世、人品、才学皆是上乘。”

    “找个好驸马,相夫教子,安稳尊荣地过完这一生,这才是你的正道。公主的尊荣足以保你一世无忧,何必去沾染那些血腥,徒惹非议,让自己也让皇室蒙羞?”

    “正道……”谢昭熠喃喃重复。

    是了,这里又不是流云宗。

    从小祝掌门就告诉她,在山下,女人是不可能如宗里一般终身修行的。她们要趁年轻时嫁人,而后相夫教子,否则是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

    她如今不仅在山下,甚至在京城、在皇宫、在规矩最多的天子脚下,还能毫不收敛地违背祖宗吗?

    不叫人注意到,还能偷偷摸摸地继续练武,如今舞到了皇帝面前,眼见得他要不满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原来风潇并没有重新变得聪明,给出的又是一条未经仔细打算的异想天开之路。

    谢昭熠失魂落魄地告退,再见到风潇时,委屈已藏不住。

    “父皇根本不答应,”她神情恍惚地喃喃道,“也确实不该答应,哪有叫一个女子行军打仗的呢?”

    “风长老,若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不如就冒险直接逃吧。哪怕被追捕一辈子呢,我就当是还了你当日救命的恩情”

    风潇不难听出其中若有若无的埋怨。

    她没有什么可多说的,的确是她的天真毁了谢昭熠的自由,这是她应受的指责。

    难怪这些日子天天盯着书看都没有动静,还以为是终于要成功了,原来是尚未用到原书修正剧情,就已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风潇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最后一次,可以吗?”她轻声问道。

    “什么?”谢昭熠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有些猜到了她的意思,“你这次又打算怎么办?”

    又是朝令夕改的安排吗?还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她几乎想要开口质问。

    谢昭熠不愿把郁气倾泻在风潇身上,自己心头的苦楚却克制不住。

    她听到风潇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语气说:“最后一次,这次你什么都不用做。”

    第120章

    谢昭熠将信将疑地走了, 风潇终于又独自处在内室之中。

    她把《万古长明》摊开在案几上,一下一下磨着墨。

    风潇没有伺候过别人笔墨,自己平时也不爱在家写字, 因此很少亲自磨墨。她的动作很生疏,还刻意放慢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 好像这样就能拖延住时间,逃避不敢面对之事。

    她经受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

    风潇翻开书的频率已经很高了, 却从来没有偶遇过一次变化现场。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盯着这本书, 以求亲眼看见上头的字是如何变化的。然而对着书枯坐几乎一天后, 她便放弃了此事。

    双眼半刻不闭、觉也不睡, 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事关重大又太过荒谬, 她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信得过的人轮流看守。

    左右书上内容是何时变化的也并不重要,关键是剧情总能拉回“正轨”。

    书能强行更改剧情, 那她能强行更改书吗?

    风潇自觉这样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 直到如今这样无路可走的境地, 才只得硬着头皮一试。

    墨终于磨好了, 她提笔蘸了浅浅一下, 而后极小心地控制着笔锋, 轻轻落在了“皇帝勃然大怒”那一句。

    书中结局还停留在官员纷纷背刺、皇帝得到消息那一版。

    她打算试着把“勃然大怒”改成“龙颜大悦”, 这样只需要改三个字, 且意思截然相反, 应当是最简单的办法。

    笔尖落在纸上,理应划掉“勃然”二字, 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风潇一愣, 疑心是自己蘸墨太少、下笔太轻,于是多蘸取了些墨汁,更用力地下笔。

    笔尖滑过, 仍不见半点墨痕。

    她的墨水像是被凭空吞进去了一般,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书页上。

    风潇动作顿住,手悬在了半空中。

    她放下笔,凑到书前仔细打量。

    纸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宣纸,比现代的纸粗糙一些,还微微有些泛黄,摸上去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字也是正常的黑字,同任何一本能在市面上买到的书都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写不上去字呢?

    风潇有些烦躁,蘸了满满的墨水,在书页空白处用力一按,而后左右拐了几笔,羊毫被按得丝丝缕缕分开。

    仍然没能留下痕迹。

    她把笔一甩,专心捣鼓起来。

    试着折了个小小的角,很正常地折了过去。合上书再打开,翻折过去的书角还在。

    于是又折了更大的一角,几乎占据了一整张书页,纸张仍听话地被折了起来。

    风潇把书角捋平回去,留下一长一短的两条斜着的印记,盯了许久没有变化,合上再打开也仍保留着。

    书页能折。

    那能撕吗?

    风潇换了一页,在空白处小心地撕扯,轻易便撕开一道裂痕,约有一厘米长短。凑近去看,毛边参差不齐,裂面毛茸茸的,是宣纸纤维特有的裂隙。

    过了几秒,没有恢复的迹象。

    所以书页可以破坏、却不能更改吗?

    风潇若有所思。

    她往前翻,翻到齐衡的戏份,精挑细选出了对剧情影响微乎其微的一段,是同一个之后没有出现过的女子的露水情缘。

    风潇犹豫不过一瞬,便一咬牙,“刷”地一声把那页撕了下来!

    另一只手指尖的皮肤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像被锋利的纸张划过。

    风潇最害怕这样的划伤,伤口一般会很细但很深。刚划伤时感觉还没有那么明显,反应过来后,比擦伤一类的伤口要疼很多。

    可是这里没有现代的白纸那样边缘锋利的纸张,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痛感?

    风潇纳闷地低头看去,却见手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确定那一丝痛感来自食指,可是把食指举在眼前看了许久,寻不到一丁点痕迹。

    好像也没有那种伤口所特有的后续绵延不断的痛。

    是错觉吗?

    她收回注意力,继续盯着那本书。

    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

    撕掉的那一页没有自动粘回去,裂缝边缘的纤维真实而平常,上头的字也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改变。

    世界没有变化,烛火安静地摇晃,满月挂在天上。

    风潇犹豫片刻,又扯下紧紧挨着那页的后面一页。

    后背脊椎中间靠上处,像是被毛衣的静电电了一下,风潇一个激灵,而后感觉到几不可察的一小阵酥麻。

    可是她动都没有动一下,也没碰到什么东西,怎么会突然有静电?

    这也是巧合吗?

    风潇的神情变得更严肃,心头缓缓升起天方夜谭的猜测。

    这本书和她的身体,难道是相连的?

    可是她自觉没有什么主角光环,否则也不至于处处碰壁。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个,怎么会与这本几乎可以操控世界的书绑定?

    还是说绑定的并不是她?

    她撕掉的两页只有那位女子和齐衡的剧情,除此之外只有几个为了推动剧情而出场的无关路人。齐衡已死,其他人她一个都不认得,此刻正在数百里之外。

    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有什么反应,风潇也无从得知。

    而她自己有如此细微的反应,或许是因为这两页书没有直接提到她,因此她只是隐于其中的未名人。

    她的故事在书中的时间线上同步发生着,却因未被提及而受到的影响甚小。

    这样的逻辑能说得通,却无从检验。

    她寻不到这两页书的主角,也就没办法获知他们如今的状态和方才的经历,若是想要验证此事,便唯有

    风潇飞速翻阅起来,试图找到有自己戏份但不太重的一页。

    要有她的出现,才能验证被书影响的程度会不会因出现与否而不同;但不能太多,否则万一真有联系,叫她直接掉了根手指怎么办?

    风潇左找右找,视线终于停留在齐衡在京城初次找到她那一页。

    前面大半内容都是在写齐衡如何盘算腊八宴和找风潇之事,只有结尾处写到他在金樽阁一眼望见风潇和许折枝。

    齐衡与许折枝已死,其他人在里面没有提及,风潇的出现也只有寥寥几行。这是最合适的一页。

    风潇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犹豫,猛地撕下了这页纸。

    肩膀处如突然被人击中一掌,传来剧烈的疼痛!

    风潇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左右环顾。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屋子里仍是只有她一人,没有任何突然出现了个人给她一掌而后悄然消失的可能。

    左肩犹在隐隐作痛,风潇不自觉地瞪圆了眼睛,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次的痛感比前两次明显太多!

    此书恐怕真与这方世界紧密相连!

    它虽然不能被修改,却可以被破坏。正如她在此处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无法被改变,却能被杀死。

    所以破坏这本书就是在杀死这个世界里的人吗?

    风潇来不及为之震撼,她急于多做些实验。

    单单是撕下来就够吗?书页破坏的程度有影响吗?主角、配角、路人和从未出现过的人,受到的影响程度一样吗?理论上她把所有书页都撕下来,难不成还能杀掉所有人吗?

    她拿起方才撕下的第一页,从中间撕作两半,而后再把两半张纸叠在一起撕,不断重复,直至叠起来已然太厚、无法一次性撕开,才转而毫无章法地乱撕一通。

    竟对着一张纸杀红了眼。

    画面透出几分诡异。

    纸屑在她颤抖的指间疯狂扑簌,终于碎得不成形,落在桌面上,甚至飞来飞去,粘在她的发梢和衣裳。

    直到整张纸全变作碎得不能再碎的纸屑模样,风潇才像是终于发泄够了一般,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方才的每一下,她都能感觉到左手食指隐隐作痛,直到此时此刻,这根指头已与以往被纸划破无异——算不上难以忍受,但存在感很高的疼痛,叫人总想起那种细细的伤口,渗出少而不断的、红艳艳的血。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含住自己的那根指头,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那样。

    可那里没有任何伤口。

    她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却突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风潇恍然回神,心中一紧,慌忙吹灭了烛光。

    她无声地挪动到窗户边,耳朵紧紧贴着窗子,试图听到外面的动静。

    两道刻意放轻了、却在寂静的夜里仍然格外清晰的开关门声。

    “你怎么也醒了?”她听到语带疑惑的一道女声,是她请来的厨娘刘大娘,负责做饭和日常的洒扫活计。

    “我好端端地睡着,脚却突然抽筋了,醒来扳了扳,却还是觉得不舒服,就这么睡不着了。”一道委屈的男声,是她的轿夫兼挑水工。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一脸的苦相。

    “那倒巧了,”刘大娘奇道,“我也是没睡好,半夜不知什么姿势,把自己的右手臂压麻了!到现在还没好呢”

    风潇的心沉了沉。

    听起来他们同自己一般,作为不曾出现在那一页的人物,感受到了方式各不相同、程度却同样轻微的不适。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从梦中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风潇总觉得方才独属于夜晚的宁静消失了,整个京城都有些躁动,像是两三个时辰后的清晨该有的样子。

    那这页书的主角、齐衡招惹过的那名女子风潇不敢细想。

    结果已经很明确了,这本书恐怕真的关联着这整个书中世界里所有人的身体。

    她把生杀大权握在了手里,本应为自己终于拥有了穿书主角该有的金手指而感到高兴的。

    可是她的命也绑在上头。

    她的命和全天下所有人的命、整个世界的命绑在一起。

    他们因出场的戏份、时机不同,而会受不同的页数影响,然而不过是多少之分。

    这一整本书,穿越了时间线和台前幕后,公平地把控着所有人的躯壳。

    风潇静静听着外头两人哈欠连天地各自回房,悄声走回案前。

    合上书,怔怔地盯着书封上“万古长明”四个大字。

    路走不通,墨写不上,规则铁板一块,她改变不了分毫。

    可她能破坏,甚至能毁灭。

    只是毁掉这本书,便等同于毁掉这个世界,连带着毁掉她自己。

    这是同归于尽。

    风潇久久地注视着封面,平静的面色逐渐显出了几分疯狂。

    人不可以毁掉好好运行着的世界,这是她最本能的底层道德。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从根子上就是错的呢?

    如果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谎言呢?

    没有人知道自己活在一本书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头脑被这本书的“设定”硬性控制。

    女人们麻木地接受,男人们理所应当地享受。

    风潇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难怪说了千万遍也没有人听进去,她不是来当循循善诱的幼教的,她是来当审判者的。

    难怪每一条路都走不通,她不是来当带着众人逃出生天的领袖的,她是来当殉道者的。

    她缓慢地、无比珍重地抱住了自己。

    而后端起了那盏刚刚熄灭不久、尚且留有余温的烛台。

    好像不是错觉,远处似乎有更多人被无形的不适惊醒,隐约的犬吠与人声,像这个世界垂死的呜咽。

    时间不多了,她不能放任他们一个连起一个、对上消息,然后发现今夜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惊醒。

    重新燃起的蜡烛举着微弱的火苗,风潇显然不满意。她端来洗脸用的铜盆,细细擦拭一遍,不许它留有一滴水。

    书角沾上火苗,被扔进了铜盆。

    一缕青烟颤颤巍巍地升了起来。

    书页的一角被火星舔舐,开始微微卷曲,颜色由黄变褐,继而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焦黑的孔洞。

    橙红色的、温暖而跃动的火苗,在铜盆里安静燃烧。

    它贪婪地卷上书脊,终于吞没了封面,然后疯狂向内页蔓延。纸张在高温中剧烈地蜷曲、翻卷,又迅速化为焦黑的灰烬。

    剧痛早在风潇身上炸开。

    不是手指也不是肩膀,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钩,同时勾住了她的骨骼、血肉、神经,然后向外狠狠拉扯。

    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焚书的烈火,由内而外燃烧。

    风潇闷哼一声,踉跄着跪倒在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视线因剧痛而模糊、扭曲。

    她却仍死死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纷杂的声音——惊叫、哭喊、怒吼、物体倒塌的轰鸣……

    那是世界的哀嚎吗?

    书页渐渐化为飞灰,风潇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急速流逝。

    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无法抵御的寒冷,开始取代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的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中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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