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听清对方说什么的姚映疏和谭承烨:“?”
前者大怒, “这段日子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有数,可你竟然想把我嫁给郑文瑞那个丑八怪?你还有没有良心?!”
后者震惊,“谁要你嫁给郑文瑞了?那个丑八怪连我都看不上, 怎么会……等等!郑文瑞是谁?”
姚映疏无奈扶额,让雨花和吉祥先行退下, “你先说说,你怎么想的?”
谭承烨坐直身子,清清嗓子, 说出自己的看法,“前头那些人之所以这么嚣张,不就是看咱们家没个男人,欺负我们俩没人撑腰?那你带着我嫁出去不就好了?”
姚映疏端起茶盏润润嗓子, 轻哼一声以示嘲讽, “说得倒是简单, 雨山县有钱的男人都在这儿了,你是觉得我眼光有这么差,能看得上他们?有权的倒是不在, 但听说他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想让我嫁, 门都没有!我这门婚事本就是被逼无奈,要想让我再嫁,那人的品貌必须让我满意才行。”
谭承烨被她说得悻悻, 不甘嗫喏,“那就这样把我爹的心血给卖了?”
他双目通红,小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情绪不平。
给他倒一杯茶水,姚映疏推心置腹, “你也看见了我们的处境,说是两头待宰的羔羊也不为过。姓郑的虽然心思龌龊不怀好意,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商人,心思或多或少都有些活泛,在咱们看不见的角落,说不定有多少肮脏的手段。”
“你能保证那些人里,每个都是你爹那样的好人吗?他们现在还算以礼相待,可若是有人不愿再等,用你或者我的性命逼迫对方,到时又该如何?”
姚映疏喝口茶,双手捧着杯子语重心长,“我知道那些东西是你爹的心血,你不愿把它们交到别人手上。可在你爹眼中,你比财物更重要,他在天之灵,想必也盼望你衣食无忧地好好活着。”
“咱们把铺子田庄全卖了,既能保住性命,又能保下钱财。”
“你若是不甘,待你高中后衣锦还乡,再把东西买回来,那时无人会阻你,这些人甚至还会高高兴兴地把地契奉上。”
谭承烨稚嫩小脸上满是挣扎,他攥着拳头,低头喃喃,“让我想想,你再让我想想。”
姚映疏不逼他,“这只是我一人的想法,铺子田地毕竟姓谭,我尊重你的决定。”
谭承烨抬头看她一眼,手握住茶盏,闷闷地“哦”一声。
“夫人。”
雨花笃笃敲门,“前头又来催了。”
姚映疏烦躁起身,“来了。”
她压着脾气,大步朝外。
目送那道身影离开,谭承烨缓缓低头望着茶水中的倒映,姚映疏方才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回荡,他双手紧紧捧着茶盏,眉眼迷惘又不知所措。
爹,我该怎么办……
……
姚映疏带着吉祥吉福去见姚大周一家。
这一家四口被安置在前院的花厅里,与那些商人们仅隔了一个正厅。
进门时,姚大周坐在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地端着茶在品。
陈小草挨着姚光宗坐在桌案的另一侧,一个劲地把桌上糕点递到他手上,敞着大嗓门哄道:“光宗啊,好吃你就多吃点,你三姐这死丫头,过这么好的日子也不知道提携提携咱们娘家人,白吃了咱们家这么多年的干饭,白眼狼。”
姚光宗一手拿了块糕点,吃得糕点屑洒了半身,翻着白眼噎道:“娘、娘……水……”
陈小草慌慌张张给他倒茶,顺口骂道:“死丫头,没见着你弟弟噎了,连杯水都不会倒了?”
姚二桃坐在姚光宗下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连陈小草骂她都没反应。
呆滞的目光在看见姚映疏时才有些许神光浮现,“……欢欢。”
姚映疏冷淡颔首,“二姐。”
带着吉祥吉福穿过厅堂,在上首落座。
陈小草一见她就骂,“你这倒赔钱的死丫头,见了长辈不知道叫人啊?”
吉祥眼睛立马一瞪,“不准对我们夫人无礼!”
吉福脑子没他灵光,但一听这话,立马跟着瞪过去,“给我们夫人赔罪!”
陈小草吓一跳,面上瑟缩,嘴里却仍不松口,“这丫头,当了富家太太,连长辈都不认了。”
姚大周放下茶,“欢欢现在是谭家的当家主母,自然不能像在娘家时那样管教。”
他面色放缓,轻轻叹气,“本来大伯大伯娘前日便该到的,可谁知路上出了差错,耽搁到了现在。”
“可不是!”
说起此事,陈小草立马激动地拍大腿,“有个杀千刀的诬陷咱们,非说我们偷他东西,硬是将我们送到县衙。哎哟喂,那地方可真不是人待的,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欢欢啊,你可得把那杀千刀的找出来,好好替大伯娘出口恶气!”
方才还在骂夫人,转头就要夫人给她做主,这人可真混不讲理,怪不得夫人要让他将人赶出去。
吉祥心道,怪他没把事办好。
姚映疏注意到,陈小草说话时,姚二桃搭在膝上的手虚虚握了握。她吃了半盏茶,淡声开口,“我替你出气,谁又来替我出气?”
陈小草下意识开口,“你有什么气可出的?”
“大伯娘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姚映疏轻呵,“你忘了,我是如何嫁进的谭家?”
陈小草脸色微变,不说话了。
“啪嗒。”
杯盏重重落在桌案上,仿佛一闷棍敲在心头,吓得陈小草一个哆嗦。
姚映疏眸色渐冷,“我来替大伯娘回忆回忆。”
“当初,我不愿嫁,是大伯娘亲手喂我吃下迷药,强行将我带回去。那两日,我日日昏沉着被你们看管,就连上花轿人也是昏迷的。”
姚映疏忽地弯眼,璀璨流光流溢双眸,甜到人心坎里,“这口气一直憋在我心里,倘若大伯大伯娘不来,说不准哪日就散了。可你们偏偏出现在我面前,大伯娘,你说说,该如何让我出这口气?”
乍然听到秘密的吉祥和吉福瞪大双眼。
万万没想到,夫人竟是这般嫁给了他们老爷。
夫人这双长辈,心可真黑啊!
陈小草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姚大周沉着脸接过话,“欢欢,你这话可要讲良心。要不是我为你说了这门亲事,你现在怎么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他眯起眼,“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种事,我们姚家人可做不来。”
“对啊!”
陈小草立马理直气壮起来,对姚映疏指指点点,“你看看你身上穿的衣裳,戴的簪子,哪样不是好的?要不是你大伯把你嫁进谭家,你这辈子能碰到这些好东西吗?”
姚映疏气笑了,“不问我的处境,我的难处,只拿我的穿着打扮衣食住行说事,大伯,论诡辩,谁能强得过你啊?”
姚大周眉头一皱,姚映疏当即冷下脸质问:“你们今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姚大周不满,“欢欢,当初的事你心存芥蒂,大伯理解,可侄女婿过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给家里来封信?”
陈小草接话,“是啊,要不是碰巧遇上县里的人,咱们还不知道呢。”
姚映疏:“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欢欢,我们是你的血脉至亲。”姚大周道:“如今侄女婿过身,这偌大的府邸只靠你一个人支撑,大伯心里不忍,于情于理也该来帮衬你。”
凉意从姚映疏心里蹿起,看着姚大周冠冕堂皇的脸,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一头悄悄张嘴露出獠牙的豺狼。
她知道姚大周贪婪,对他们上门的目的也有准备,可事实暴露在眼前时,她心里依旧酸涩难耐。
这就是她的血脉至亲。
将她卖了,还想榨干她所有利用价值的至亲之人。
姚映疏狠狠闭眼,逼退眼角湿润,讽刺意味十足地轻呵一声,“怎么,大伯那一千五百两聘金是花光了吗?又打起了我的主意。”
“一千五百两?!”
陈小草和姚二桃齐齐震惊抬头。
吉祥和吉福两个小厮张大嘴,久久未能阖上。
姚大周脸上短暂惊慌,又很快遮掩下去,故作镇定道:“什么一千五百两?”
“当然是谭府给的聘金。”
她好歹也看了谭家那么多账本,上头记录得清清楚楚,谭老爷给的聘金乃是整整一千五百两,远超姚大周所说的六百两。
姚映疏讽道:“大伯当初与我说,谭家给了六百两聘金,家里只留一百两,剩下五百两交给我带走,可别说五百两了,我连五钱都没看见,更别说还有那剩下的九百两。”
“这么多银子,大伯,你不会全都花完了吧?”
“当家的!”
陈小草坐不住了,噌地站起,对姚大周吼道:“那九百两去哪儿了?”
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姚大周脸上挂不住,“你别听这丫头胡说,哪儿来的一千五百两,当初谭家给的就是六百两!都是这丫头胡扯的。”
陈小草将信将疑,火气冒上来,“嘿你这死丫头……”
“看来大伯娘也不知道啊。”
姚映疏甜甜笑着,“聘金给出去可是记了账的,数额、去向记得一清二楚,大伯可赖不了账。”
姚光宗跳下椅子,抓着他爹不放,“爹,我的钱呢,快把我的钱给我!”
母子俩一人一边拉扯着姚大周,他脸上骤现烦躁,又怕伤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只好收住力道。
姚二桃坐在椅上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姚映疏不想再和他们掰扯,起身道:“我还有客,不便久留,吉祥吉福,替我送送大伯大伯娘。”
吉祥意会,“夫人放心,小的一定把亲家伯老爷送到城门口。”
姚映疏给他一个赞许眼神,快步离开花厅。
正和姚大周拉扯的陈小草眼尖地瞥见她的身影,登时反应过来。当家的昧下银子是不对,可最重要的还是欢欢这死丫头啊!
别说是九百两,哪怕是九千两她也能拿出来。
陈小草眸底闪过贪婪,冲上去拽住姚映疏,“死丫头,别跑……”
“啊!”
话音未落,陈小草足下趔趄,猛地扑到姚映疏身上,两人齐齐从石阶上摔下。
尖叫声惊飞树上栖息的雀儿,也引来隔壁花厅里的众位老板。
众人鱼贯而出,只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谭家当家夫人与一名妇人一道摔倒在地。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闹的哪处。
吉祥吉福急忙上前搀扶姚映疏,“夫人没事吧,可摔疼了?”
陈小草哎哟叫唤着摸着屁股爬起,张嘴就是骂,“没长眼睛啊,没看到我也摔了?还不快过来扶我一把?”
众人齐齐看向立在石阶上的妇人,有人皱着眉打量,有的目露鄙夷,也有的暗自思量。
姚映疏一动不动,只站在原地冷冷看着陈小草。
眼睛里的冷意令陈小草打了个哆嗦,旋即大怒,这死丫头居然敢这么看她!
她沉下脸大步往姚映疏走去。
匆匆撇下姚光宗的姚大周见状不妙,急忙大喊:“光宗他娘,站住!”
可惜陈小草根本听不见,走近就骂,“死丫头,你什么眼神,你再瞪我一眼试试?你个赔钱货,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你了,白眼狼,不知道感恩图报也就算了,连伯娘摔倒都不扶一把,反而还瞪我?”
“你瞪,你瞪啊!”
陈小草面色含怒,伸手就要去掐姚映疏的手臂。
“啪!”
响亮的一巴掌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陈小草不可置信伸手,脸颊上的痛意明明白白地彰显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姚映疏冷声道:“再敢不依不饶地纠缠,下次可就不止一巴掌了。”
陈小草听见姚映疏的声音就疯了,张牙舞爪地要去打她,“死丫头,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姚大周急急冲出来大喊:“住手!”
吉祥吉福连忙把姚映疏护在身后,连连后退提醒,“夫人当心。”
陈小草疯了一样冲上去,“小杂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打我,我今个儿非得让你见……”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稳稳当当打在陈小草头上,她捂着额头嗷嗷叫唤,“谁,谁啊?!”
小路尽头出现一道身影。
穿着白色长袍的小少年快步而来,一股脑将手里石子扔出去,口中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要小爷的钱?整座谭府的钱都是小爷的,你姓姚的别想讨去半个子,都给小爷滚出去,滚!”
他边扔边招呼,“吉祥吉福,快把这些打秋风的穷鬼赶出去!”
吉祥吉福连连应声,“是,少爷。”
两人跑到一旁,抄起扫帚打在姚大周一行人身上。
姚二桃连忙躲得远远的。
吉祥跑到花厅追着姚光宗打,他被撵出来,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娘,他们打我,你快给我打回去!”
陈小草急忙护住宝贝儿子,骂道:“反了天了,姚映疏你个死丫头讨债鬼,还不快让他们停下!”
姚大周人高马大,倒是没挨什么打,只是在众目睽睽下被这般对待脸上挂不住,喝道:“谭少爷,我是你母亲的大伯,按理来说也是你的长辈,谭家就是这么教你对待长辈的?”
“你算我什么长辈?”
谭承烨双手叉腰,不可一世地抬起下巴,嚣张十足道:“小爷我给姓姚的面子,那是因为她给我爹送过丧,你们算什么东西,一群贪得无厌来打秋风的乡下泥腿子,也敢自称小爷的长辈?谁给你们的脸?”
姚大周此生极恨被人骂乡下泥腿子,脸色阴沉得快能滴出墨来,阴狠的目光射向谭承烨。
可惜这位小祖宗半点不害怕,甚至还瞪了回去,一只手指着姚大周,大喊道:“雨花,放大福!”
“咯咯咯!”
鸡叫声骤然响起,凭空飞来一只圆滚滚的母鸡,气势汹汹地朝姚光宗啄去。
“啊!娘,好疼啊!”
姚光宗捂着被啄出红痕的手大声哭喊:“快救我啊娘!”
陈小草目露凶光,“该死的畜生,敢伤我儿子,看我不宰了你!”
大福扑腾着翅膀,小眼睛里气势滂湃,半分不让。
就在这时,府里剩余的丫鬟小厮赶到,举着扫帚硬是将姚大周一行人扫地出门。
“出去出去,没听到我们小少爷发话吗?”
“赶紧出去!”
混乱间,人群里的姚二桃回眸看向姚映疏。
姚映疏微怔,下意识回望过去,可惜姚二桃很快收回视线,身影逐渐消失。
不知可是错觉,二姐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方才她竟在她眼中,看出一丝隐晦快意。
暂且按下,姚映疏深吸一口,对花厅外一众人道:“实在抱歉,今日我有些不方便,还请诸位先回吧。”
方才之事可称家丑,这一时半会儿的,谭夫人不愿见人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纷纷告退,“谭夫人好生休养,告辞。”
“老夫改日再来。”
“告辞。”
人群里,有人悄悄侧眸,目光扫过身形纤细窈窕的姑娘与她身侧尚未长成的少年,眸光瞬息变幻,不动声色离去。
待人走完,姚映疏大松口气,压下所有纷繁情绪急声吩咐,“快锁门,谭府落钥三日,不见外客。”
目送吉祥匆匆离开,姚映疏拍拍谭承烨肩膀,赞道:“不错嘛,反应挺快的。”
谭承烨不自在地挪开,轻哼一声,“也不看小爷是谁。”
姚映疏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笑眯眯收回手,话语冷静,“那这位小爷,你可得尽快做出决定了。今日之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未来虽说能消停几日,可我那对贪得无厌的大伯大伯娘也暴露在了人前,以他们唯利是图的性子,难保不会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帮手。”
谭承烨表情僵硬,好半晌才出声,“知道了。”
姚映疏收笑,表情瞬间变为狰狞,一个劲往雨花身上倒,“快快快,雨花快扶我回去,疼死了,方才肯定摔破皮了。”
雨花忙道:“夫人快随奴婢回去上药。”
主仆俩咋咋呼呼往闲花院走,谭承烨在原地静立许久,默默跟上。
……
“娘,我好疼啊。”
姚光宗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两腿一个劲地蹬着。
陈小草连忙把他抱住,心疼吹气,“光宗不哭啊,不哭,娘去给你买药,等上了药很快就不疼来了。”
她握住姚光宗的手骂骂咧咧,“姚映疏这白眼狼,老娘真是白养她了。早知道当初就直接把她卖了。我们光宗这手可是要握笔杆子的,要是伤了可怎么是好?”
姚二桃坐在一侧,目光冷漠地听陈小草骂。
骂了几句,她又骂到姚二桃身上,“你是死的啊,没看见你弟弟疼得厉害?还不快去给他买药!”
姚二桃笑得讨好,“娘,我也心疼光宗,可我身上没钱啊。”
陈小草脸色立马一变,狠狠瞪她一眼,“钱钱钱,整日就说钱,我生你这赔钱货有什么用。”
她从荷包里倒出铜钱,摊在手心数,肉疼地分出一半给姚二桃,“拿去,买完赶紧回来,你弟弟还等着用呢。”
姚二桃忙道:“我省得。”
门打开,姚大周正好站在门口,皱眉望她,“干什么去?”
“给光宗买药。”
姚大周点头,“早去早回。”
等他进了门,姚二桃却没急着离开,附耳在门扉上。
里头隐隐传来陈小草的声音,“把那位老爷送走了?”
“嗯,刚送走。”姚大周冷笑道:“欢欢那丫头,自以为嫁进谭家我就拿她没办法,殊不知谭老爷一死,有的是人想吞下谭家这块肥肉。”
陈小草幸灾乐祸,“我就看那死丫头还能得意几日。”
姚二桃站了片刻,安静离开。
谭府。
姚映疏上完药,正在整理谭老爷留下的房契地契。
以往没注意这些东西,现在一清理,她轻轻拧起眉头。
刚进府时,雨花与有荣焉告诉她,谭家在雨山县,甚至于盛州府都是鼎鼎有名的存在。可为何这些房契地契,仅是雨山周边几个县城的?
谭老爷既然生意做得那么大,不应该铺子开遍整个盛州府吗?
转念一想,或许是雨花夸大其词,抑或是她想得太简单。
将铺子开遍州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或许谭老爷的一生都在奔赴这个目标,可没想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多年心血也遭豺狼觊觎。
把手中地契放入木盒,刚阖上盖子,就听雨花在外头道:“夫人,您的堂姐来了。”
谁?二姐?
姚映疏意外,“她来做什么?”
雨花:“奴婢不知,她正在府外等候,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说若是你不见她定会后悔。”
指尖在木盒盖上轻敲,姚映疏沉吟,“你带她进来吧。”
“是。”
姚映疏将装有房契地契的盒子藏好,起身前往前厅。
听见声儿的谭承烨走出来,“你那堂姐怎么又回来了?”
姚映疏耸肩,“谁知道呢,去见见不就知道了?”
“我和你一起去。”
姚映疏摆手,“我们姐妹说话,你去作甚?回屋里习字去。”
她丢下谭承烨,快步而行。
谭承烨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
习字这么无聊,有什么好玩的。这府里他哪处去不得,不让他去他就不能去了?
对姚映疏的背影轻哼,谭承烨踮起脚尖四处环望,悄悄跟上去。
到花厅后,姚映疏刚沏好茶,雨花带着姚二桃到了。
厅外走进来的姑娘穿着灰色布裙,一条粗黑长辫垂落肩头,发尾红绳为她暗淡面色增添些许鲜亮,与姚映疏记忆中并无区别。
但眼神却不一样了。
“我和二姐单独说会儿话,雨花,你先下去吧。”
雨花福身,“是。”
姚映疏笑着请姚二桃入座,“二姐,快坐。”
姚二桃扫视桌面茶水点心,不阴不阳道:“你如今倒是享受。”
“这不托了大伯的福吗?”
姚映疏笑眼弯弯,不动声色。
姚二桃在她下首落座,双手落在膝上,垂首不语。
“不是二姐要见我?怎的见了人又不说话?”
姚二桃深深吸气,霍地抬头,“有个大老板去见了我爹娘,要他们对付你。我爹答应了。”
姚映疏端茶的动作一顿。
对于此事她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撩起眼皮看向姚二桃,姚映疏面色疏淡,“你为何要告诉我?就不怕大伯大伯娘拿你出气?”
放在膝上的手收紧,姚二桃咬牙,“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今天来过谭府。”
“二姐想要什么?”
“五百两银子。”
姚二桃豁出去了,眼底燃起孤注一掷的火光,“你给我五百两银子,我告诉你他们想做什么。”
“五百两,你抢钱呢?!”
窗外乍然响起一道愤怒的稚嫩声音,谭承烨扒着窗户翻进来,指着姚二桃怒声道:“你当我谭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姚二桃咬紧牙关,并不松口,“谭家这样的商户拿出五百两不难,用这笔银子换一个针对谭家的消息,我认为是件划算的买卖。”
谭承烨:“你……!”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待在屋里习字吗?”
姚映疏适时将谭承烨打断。
在他张口欲说话时乜他一眼,“偷听的事还没和你算账呢,坐下闭嘴,不准说话。”
谭承烨憋屈落座。
姚二桃暗忖,她这三妹还真是有手段,竟把这位小少爷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能不能拿到这笔银子,看来关键还是在她。
姚映疏忖度姚二桃许久,疑惑问:“为什么?”
为什么向来对大伯唯命是从的二姐会出卖他?
姚二桃惨淡一笑,“欢欢,我爹想把我嫁进李家。”
姚映疏震住,“他不是已经把我卖了?为什么还要打你的主意?”
姚二桃垂下头,“或许我们在他眼里都一样,只是一件物品。”
抿住唇,姚映疏心下难受,“你要这五百两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跑?”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做这笔交易。”
姚二桃面色冷淡。
姚映疏沉默须臾,蓦地唤道:“雨花,去我屋里妆台隔层取五百两银票。”
“奴婢这就去。”
姚二桃眼睛倏尔一亮。
银票到手后,她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干脆道:“那位大老板姓曾,我偷听到,他要我爹想法子把你骗出府去,强占你的清白,以此作为要挟你的把柄。”
话落,姚二桃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出了谭府,她快步回到姚家落脚的客栈。手心贴在胸膛,感受到胸腔内急遽跳动的心脏,姚二桃告诉自己。
没什么好愧疚的。
在偷听到爹娘准备把她嫁进李家时,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浇灭了姚二桃自姚映疏出嫁后的侥幸。
她明明已经那么听话,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如果叛逆和乖巧皆不能有个好归宿,那她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又是为了什么?
那一刻,姚二桃心中的愤怒和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浑浑噩噩来到县里,在城门口见到姚映疏的刹那,姚二桃其实有过妥协。
算了吧,不如就遂了爹娘的愿,嫁进李家,不说锦衣玉食,却也能衣食无忧。
毕竟欢欢也嫁给了一个老头,她现在过得不是也很好吗?光鲜亮丽的,衣裳首饰是她从未拥有过的好东西。
可想起李家儿子憨傻的模样,与李家婆子泼辣的名声,她又迟疑了。
真正让她绝望的,是被人污蔑偷盗时,爹娘毫不犹豫将她推出来的冷漠绝情。
那一刻,她恨得心头滴血。
凭什么她会拥有这样一对爹娘?既然不喜她,又为何要将她生出来!
欢欢说得对,她就是自私自利,既然爹娘不仁,那就别怪她不义。
不把她当人,又想利用她谋利,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必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感受着衣衫下的银票,姚二桃愤恨激荡的情绪逐渐冷静。
有了这笔银子,她能给自己寻门好亲事,她一定会越过越好。
推开门,姚二桃脸上冷漠消散,唯唯诺诺地讨好笑道:“爹娘,我回来了。”
陈小草骂道:“小贱蹄子,去这么久,想疼死你弟弟啊?”
姚二桃委屈,“娘,我不是故意的。县城太大了,我不小心迷了路。”
“没用的东西,我生块肉都比你有用,还不快来给你弟弟上药!”
“好、好。”
……
姚二桃走后,谭承烨猛地一拍桌面,怒道:“肮脏龌龊的狗东西,做这种缺德事,不怕断子绝孙吗?”
姚映疏呆怔出神,心脏似有铁器慢割,钝钝地痛。
哪怕她早已不对姚大周怀抱期望,却也没想到他竟如此毫无下限,连这种事都能应承下来。
也是,能强行将亲侄女迷晕送上花轿的人,能祈祷他有什么廉耻心呢?
姚映疏深吸气,冷着脸起身往外走。
谭承烨正在骂人,见状“诶诶”两声,“你怎么走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姚映疏烦得很,“你自己想。”
谭承烨怔住,撇嘴不满,嘟囔道:“跟我发什么脾气。”
因心情不畅,夜间姚映疏早早地就用饭睡下了。
她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间总觉得外头有什么声响,嗡嗡嗡的跟蜜蜂似的扰人清静。
隔日起身时,姚映疏头晕脑胀,耷拉着眉眼,恹恹靠坐在榻上等着雨花拎来早膳。
谭承烨炮仗似的冲进来,面色发沉坐下。
姚映疏没什么精神劲地打了个哈欠,“一大早的拉着脸做什么?有人欠你钱了?”
“你没听见?”
姚映疏不解,“听见什么?”
谭承烨脸色阴沉,压着怒气解释,“昨晚上府里闯进了贼人,若非吉祥吉福住得不远,半夜又警醒,他就要摸进闲花院了。”
姚映疏掩唇的手僵住,一股凉气从足底往上窜,直直冲进天灵盖,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后怕地攥紧手心。
“我认真想过,觉得你说得没错。我们……还是把铺子和田庄卖了吧。”
谭承烨低头垂首,碎发遮掩下的双眼通红,死死攥住膝上衣料,说得分外艰难。
姚映疏回过神,并不意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轻抿一下唇,她道:“未来我们一起把东西全部赎回来。”
谭承烨猛地抬头,眼睛里有泪花转动,忍着哭腔道:“你答应我的,不能食言。”
姚映疏牵唇笑了,“我最讨厌食言。”
像她爹,走之前明明说过会尽快回来,可这么多年了,他却音信全无。
谭承烨侧过头,晶莹泪水从眼眶中掉落,抽噎一声,“那我们快卖了吧。”
若是慢些,他怕自己会后悔。
“不急。”
姚映疏轻拍谭承烨小肩膀,“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做场戏。”
……
隔日,谭家的小少爷气冲冲跑出府,对追出来的谭夫人怒吼。
“你做梦!我爹的东西都是留给我的,你别想染指,更别想背着我耍手段!”
他带着两个长随,怒而离府。
谭夫人苦苦相追,却摔在门前,哭着被侍女搀扶回去。
整整一日都不见谭小少爷归家,谭府仅剩的所有仆从纷纷出动,寻找小少爷踪迹,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日辰时,摊贩们支起棚子忙得热火朝天,白雾缭绕下,食客们或安静,或热闹地吃着朝食。
忽然一道狼狈身影连滚带爬从旁边跑过,那人蓬头垢面,满身泥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震得檐上雀儿慌乱逃窜。
“夫人不好了!少爷出事了!”
半个时辰后,县城某处宅院内。
“打听清楚了?”
“是,听说是谭小少爷昨日负气离城,谁知被人掳了去,那人放出话来,想要他活命,便让谭夫人拿出三十万两白银。”
“嘶……三十万两,这是谭家如今的全部家底了吧?你说,是谁坐不住出手了?”
“这个……小的就不知了。”
“谭夫人就没报官?”
“据逃回来传话的小厮说,那贼人曾言,谭夫人若是报官,立马撕票。”
“……你说,她会怎么做?”
同样的谈话发生在县城各个宅院里。
客栈。
陈小草放声大笑,得意不已,“小贱蹄子,我看她这下还怎么猖狂。”
姚大周拿铜铃大眼瞪她,“我们答应曾老板的事都要泡汤了,你笑什么笑。”
“对啊。”陈小草恍然醒悟,“当家的,咱们怎么办?”
听着二人的谈话,姚二桃背过身,轻轻勾唇,眼里皆是嘲讽。
短短一个上午,此事便在雨山县商贾中传遍了。
有的懊悔被人抢先下手,有的观望谭府态度,有的等候姚映疏上门,有的忖度如何压价,有的盘算该买下哪些商铺田庄……
此时,姚映疏一手托腮,一手执笔,对纸上无数个名字陷入沉思。
“夫人!”
雨花气喘吁吁跑进来,咕咚灌下一杯水,匀了口气道:“奴婢去您说的地方看过了,邻居说,那吴老爷早些时候就离开了雨山县,说是要去外地做生意,归期不定呢。”
“他不在?”
姚映疏皱起眉。
要卖铺子田地,自然得选好买家。她第一时间想起了当初在灵堂上与她搭话的吴成吴老爷,且姚映疏回忆过,纠缠她的人里并无吴成,对他更是添了两分满意。
可原来,他人根本不在雨山县。
姚映疏叹气,提笔将吴成的名字划去。
“夫人!”
吉祥冲进来嚷嚷,“吕氏布庄的吕老爷到了,说要买咱家的铺子呢。”
“吕老爷?”
脑海里出现一道白发苍苍的身影,姚映疏沉吟片刻,放下笔,“走,咱们去会会他。”
到前厅时,吕恒正襟危坐,不等姚映疏入座,便道:“这里有十万两银票,我要谭家名下所有铺子。”
姚映疏被他的直接噎住,低喃道:“吕老板这么有钱?”
吕恒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淡淡瞥她一眼,“我吕氏布庄除了盛州,在别的州府皆有门路,十万两虽多,对我来说却不是难事。”
嗓音苍老和缓,却不难听出骄傲。
既然都被听到了,姚映疏也不尴尬,笑着问:“既是如此,吕老板为何要留在小小的雨山县?去府城不是更好?”
吕恒:“和谭明一样,我舍不下家乡。且雨山虽小,却比邻三州,陆运便达,从此处运送货物至别的州府,较之府城更为便利。留在雨山的商贾皆是看重这点。此处虽小,但富庶之人不计其数。”
姚映疏虽识得几个字,却并未看过舆图,也不知雨山县在盛州的何处,闻言不免羞愧,福身道:“是晚辈无知,还望吕老板见谅。”
吕恒颔首,并未多言,眉间却略松,“立契吧。”
姚映疏:“容晚辈多问一句,不知吕老板可否透露您与谭老爷有何龃龉?”
吕老板与谭老爷不对付,她若是要卖铺子,起码得知道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否则怎么和谭承烨交待?
吕恒闻言额角抽动,脸色瞬变。
姚映疏无奈,轻声解释,“我听说老爷生前与吕老板不睦。”
吕恒偏过头,冷冷看她,不屑嗤道:“老夫与内子年少结合,感情甚笃,此生唯她一人,平素最厌三妻四妾之人。谭明丧妻后多年未娶,本以为他与我志同道合,不承想他竟抬了一房又一房妾室入府,我闻之甚厌。”
姚映疏:“……”
想过无数个原因,没想到,竟是专情之人对滥情者的轻蔑藐视。
嗓子发痒,她低咳一声,“吕老,咱们立契吧。”
立完契约,姚映疏收好银票,却听吕恒道:“你若信得过老夫,便将剩下的卖给这些人。”
他一连吐露好几个名字,也不管姚映疏是何反应,起身就走。
姚映疏凝视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收回视线,她望着装有银票的盒子心跳加速,狠狠咽了口唾沫。
天爷诶,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呢。
略有些发抖地将盒子抱起,姚映疏快步回闲花院。
雨花和吉祥一左一右护送,后者瞧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愁道:“也不知道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姚映疏安慰,“放心,有吉福照料着,他不会有事的。”
黛青色山峦收束西边光线,最后一缕光被吞没,月牙跳出松枝,高高悬在夜空。皎洁月光宛如薄纱轻覆,山间野桃野樱初绽芳华,娇嫩花蕊吸收着月华,在夜色中展现出唯山水鸟木可见的风姿。
雀儿无声落在桃树上,树干忽地震颤,它扇动鸟翼,与桃花一同飞离树枝。
谭承烨摘去脸上花瓣,烦躁道:“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啊?”
吉福安慰,“少爷再忍一晚,明日夫人就会来接我们了。”
谭承烨扁扁嘴,“做戏而已,咱们为啥非得到这荒郊野外来。”
吉福:“夫人也是怕少爷您装得不像。”
谭承烨不服,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毕竟他自幼锦衣玉食,的确没过过苦日子。
夜色极大程度地放大了心里的不安,谭承烨靠坐在树下,抱着双膝喃喃,“她不会把铺子田地卖了就不管我死活,任由我在这深山老林里自生自灭吧?”
吉福:“怎么会,就算是死,也是小的死在少爷前头。”
谭承烨:“……”
这话一点也没安慰到他,反而更扎心了。
他气冲冲起身,往林子里钻。
吉福连忙追问:“天黑了,少爷要去哪儿?”
“上茅房。你不准跟来。”
免得他来气。
“可是少爷不拿灯,怎么看得见路啊?”
谭承烨黑着脸折回来拿灯,脚步重重陷在泥土里,钻进林子没了踪影。
长这么大,小少爷还没在荒郊野外上过茅房,昨日白天忍了许久,才克服羞耻心结了裤带。
晚间有夜色遮挡倒是好些。
解决完,他拎起裤子,提起灯准备原路返回。
刚一转身,谭承烨傻眼了。
灯光映照下,目之所及皆是树木,他拎灯转了圈,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
完了。
谭承烨大惊失色。
他怎么回去啊?!
有夜风吹起,四周草木沙沙响动,树影宛如无数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将他包围,与此同时,一声怪异鸟叫突兀响起。
“啊!”
谭承烨被吓住,惊惧之下脚步后退,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狠狠摔了一跤。
“疼疼疼,疼死小爷了。”
谭承烨翻身坐起,去拿掉落在地的灯。
头顶忽然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谭承烨小心翼翼抬头,只见一道模糊影子立在上空,和着山间怪叫,像极了话本里吃人的精怪。
他吓得大叫,缩着腿往后退,可怜兮兮结结巴巴道:“别、别吃我!我有钱,你要什么我给你买,求求你别吃我哇!”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拎起灯,缓步来到谭承烨身前。
他闭着眼,两手胡乱拍打,“走开走开,别吃我!”
温热手掌单手将他制服,谭承烨恐慌之下察觉到不对。
热的,不是鬼啊。
他小心翼翼睁眼。
昏暗灯光映照下,桃花眼潋滟生辉,年轻男子面带浅笑,温声道:“这是哪家的小郎,这么晚了,在荒郊野外作甚?”
第24章
看清这男子的模样, 谭承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样的长相,大概就是姚映疏钟意的吧?
他又偷偷看一眼, 恰好望进一双宛如溺酒般引人沉醉的桃花眸。
谭承烨快速收回视线,轻轻咳一声, 反问道:“那你又是哪家的郎君,这么晚在这黑咕隆咚的林子里干嘛?”
年轻男子禁不住笑,“不回答我的话, 反倒鹦鹉学舌,你这小郎倒是有趣。”
谭承烨琢磨片刻,不服气哼道:“小爷可没学你。”
夜色中,借着昏暗灯光, 年轻男子不着痕迹忖度着谭承烨。
这小少年虽头发凌乱, 形容狼狈, 却生得眉清目秀,肤色白皙,一看便知没吃过苦头。衣衫虽半旧, 料子却是上好的白素缎,肩头被枝丫刮破一条小口子, 露出里头精细棉花。
他轻轻一笑,道:“我姓谈,名之蕴, 不知小郎姓甚名谁?”
一听这话,谭承烨立马甩掉那点子不悦,兴奋道:“你也姓谭啊,我叫谭承烨。”
“也?”
谈之蕴品味着这个字,浅笑道:“你的谭是哪个?”
“从言, 覃声之谭。”
“我是从言,炎声之谈。”
谭承烨歪着脑袋皱眉,“嗐,管他什么谭谈的,反正咱们都姓谭就对了。”
谈之蕴笑而不语,伸手将谭承烨拉起,“看你不过外傅之年,为何独自出现在此处?你家在何方,天亮后我送你回去罢。”
谭承烨:“我就住在不远处的雨山县,今日……”
话音顿住,他咳嗽两声,生硬转移话题,“你呢?你是何方人士,在这儿作甚?”
谈之蕴只当没听出他的刻意,缓声道:“我乃平州人士,前段时日奉师命前往盛州贺寿,于宴席上遇昔日友人,应他所邀暂住雨山县。”
“原来你也住雨山县啊。”
等等,谭承烨后知后觉发现遭了。
这人既住在雨山县,怎会没听过他谭家小爷谭承烨的名头?若是明日回去一听县城里的人说起他被绑架一事,再回想起今夜见过他,那岂不是要露馅?
完了完了。
早知道方才就不告诉他名字了。
谭承烨懊悔不已。
“谭小公子,不知你可有亲友在附近?此地虽无野兽,但毕竟是野外,未免遭遇意外,还是与亲友结伴同行为好。”
“错了错了!”
谭承烨蓦地出声,“你叫错了,我不姓谭。”
谈之蕴微顿,“你不姓谭?”
“没错。”
谭承烨梗着脖子,“我姓姚,姓谭的是我娘,方才那话是因为防备你,不过我见你言行举止颇为斯文,想必并非大凶大恶之徒,这才告诉你我的真名。”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听好了,我姓姚,叫姚大承。”
谭承烨重复一遍,“姚大承,你要叫我姚小公子。”
谈之蕴沉默须臾,从善如流道:“姚小公子。”
谭承烨很满意。
看来此人被他糊弄住了。
他拍拍身上的灰,索性将谎话圆完,“我和家仆出城游玩,不慎被困此地,你呢?”
谈之蕴:“因为一个赌约。”
“赌?”
谭承烨好奇问:“什么赌?”
谈之蕴笑笑,“关乎胆量的赌约。”
“哦。”
听出他不想多谈,谭承烨识趣地没再问,“你……”
“少爷!你在哪儿啊少爷!”
吉福的声音远远传来,谭承烨一喜,“有人来找我了。”
他朝谈之蕴挥手,“我先走了,咱们有缘下次再会。”
“姚小公子。”
谈之蕴叫住,扬起手中提灯,“你的灯。”
“哦哦,多谢。”
谭承烨拿过灯,匆匆道了谢,便朝吉福声音所在的方向追去,“吉福,我在这儿!”
小少年的身影融入夜色,谈之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眸色渐深。
……
与吉福会合后,谭承烨重重松了口气。
方才虽然一直有人与他说话,但他内心总有些发毛,如今熟悉的人就在身边,这才安心下来。
“少爷,您方才去哪儿了?快吓死我了。”
谭承烨抱怨,“我就上了个茅房,谁知道一转头就找不着路了。”
吉福叮嘱,“少爷下次要做什么,一定要叫上我。”
“知道了知道了,罗里吧嗦的。”
原路返回后,谭承烨就地一睡,强迫自己闭上眼。
可这地哪怕垫再多的树叶依旧极硬,小少爷哪睡过这样的“床”?就算是昨夜已经尝试过一次依旧不习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更别说还有猝不及防的蝇虫,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辗转反侧到五更天,才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醒来时太阳正高高悬在空中,谭承烨含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吉福在一旁烤干粮,闻言道:“应是快到正午了。”
谭承烨抬手抹掉嘴角湿润,半睁着眼睛道:“哦,正午……你说什么?!”
他霍地瞪大眼,“都正午了,姚映疏怎么还没来?!”
吉福宽慰,“夫人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少爷放宽心,她不会丢下您不管的。”
这种事谁能保证?万一她真的不想管他了呢?
谭承烨一个骨碌翻身而起,绕着火堆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地喃喃自语,“她能被什么绊住啊?”
“那她什么时候能来接我?”
“她不会真的不来了吧?”
吉福把烤好的干粮递过去,“少爷别乱想了,先吃点东西吧。”
“都到这种时候了,我怎么吃得下!”
谭承烨心烦意乱摆手,“你自己吃吧。”
吉福哦一声,收回手吹几下,大大咬一口。
见状,谭承烨心里更加烦躁,踮起脚尖往下山的方向看去,期待那里立马有熟悉的身影出现。
然而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那处也毫无动静。
谭承烨逐渐绝望,任由吉福怎么哄也哄不好,咬着唇蹲下身,抱着双膝眼泪哗哗哗地落。
“骗子,姚映疏你这个大骗子!”
“你就是想独吞我爹留下来的家产。”
“你等着,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会回去找你,吓得你夜不能……”
“不能什么?”
疲惫女声骤然响起,谭承烨霍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出现几道身影,吉祥踮着脚向他招手,雨花气喘吁吁落在最后。
最前方那人身形挺拔,鬓发如云,双颊含粉,叉着腰轻轻喘气,眼下微青,肉眼可见地满身疲惫。
见到谭承烨这没出息的样,她撇嘴,无语道:“不就是来晚了?你至于吗?”
谭承烨眨眨眼,晶莹泪珠顺着眼睫掉落。他揉了下眼睛,眼前人依旧立在原地,并非是他的臆想。
鼻头一酸,谭承烨“哇”一声委屈大哭,“姚映疏,你怎么才来啊!”
他扑上去想把人抱住,然而蹲太久腿麻,刚站起,又“啪”地摔下,小脸重重埋进土里。
“哎哟,我的少爷诶!”
吉祥吉福急忙冲上去把谭承烨扶起。
姚映疏无语而笑,小鹿似的眼睛弯成月牙,泄出星点笑意。
“乖儿子,这还没到年节,怎么行如此大礼?娘亲现在手里可没红封啊。”
谭承烨呸地吐掉嘴里泥土,怒道:“谁是你儿子?!”
姚映疏对他扬起下巴,“你啊。”
“行了,有力气就赶紧下山吧,这两日想必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结伴下山。
树枝咔嚓响动,白色衣角划过草丛,从暗处走出。
谈之蕴注视着下山的方向,眉头轻轻一动,低声道:“谭承烨?”
谭家的小公子?
眸色若有所思,他指尖勾出几缕长发。
碎发垂落脸侧,加之衣上沾染的草汁与灰尘,短短一刹,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立时增添狼狈,如干净清透的薄瓷蒙上灰尘。
轻抬脚步,谈之蕴从容下山。
他并无车马,步行入县,甚至还在路上摔了一跤,形容更加狼狈。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雨山县,谈之蕴目光轻扫,在隐蔽处瞧见几道身影。
那几人见他平安归来,立时如惊飞的鸟雀散开。
谈之蕴嘴角微翘,缓步而行。
路走到一半,几名衣着富贵的男子迎面走来,为首之人夸张道:“哟!谈兄回来了,我们正准备出城找你呢。”
另一人附和,“是啊,发现你不在,可把我们吓坏了。”
“谈兄莫怪,昨日我们回城后大醉一场,直到今日申时才转醒,可谁知醒来不见你的踪迹,这才发觉把你丢在了城外,我们这急急忙忙的,正是要去寻你呢。”
谈之蕴虚弱牵唇,“多谢诸位兄台挂念,我在山林间待了一天一夜,仪容不堪,腹中饥饿,当下着急归家,还请诸位见谅。”
为首那人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一番,眼中不悦散去些许,假模假样关心道:“谈兄快回去吧,你一夜未归,卫兄想必急坏了。”
谈之蕴对他感激一笑,一瘸一拐慢步离开。
几人目送他的背影,恨恨咬牙,“可恶,我竟输了。”
“谁能想到他一文弱书生,只在野外待了一夜便回了。”
“高兄莫急,谈之蕴并非本县人,他待不了多久。也怪那卫奇,得了天大的荣光随县令老爷赴宴,还能带回个友人回来,引得县令老爷起了惜才之心,日日将他与高兄作比。”
“要不……我们替高兄教训教训卫奇?”
“出的什么馊主意!卫奇好歹也是官府的人,他要是告到我爹那儿去,谁来替我挨罚?”
“是我多嘴,高兄莫怪、莫怪。”
夕阳之下,宽慰之声随风而散,木柱后的谈之蕴偏头,眸底毫无温度。
惜才之心?
分明是见自己儿子不中用,故意拿他当磨刀石呢。
眼角冷讽,谈之蕴抚平衣袖,缓步离开此地。
到卫宅时,门口处早有人在张望,见他归来,连忙把人拉进去,拧眉细细打量,“没事吧?”
谈之蕴摇头,“无碍,东西呢?”
卫奇从怀里掏出布包递给他,“都在这儿了,一共三百两银票。”
说到这儿,他轻摇头,眼神复杂,“你胆子可真大,被那几个纨绔玩弄,还能将计就计,引诱他们开赌盘,赌你会在山中待几日。”
谈之蕴笑意温柔,“富贵险中求。”
指腹落在银票上,在五十两与一百两之间轻扫而过,他取出五十两银票,忍下心痛,面不改色交予卫奇。
卫奇的母亲早年与他娘有几分交情,后来二人出嫁,一个留在万恩县,另一个则远嫁雨山,谈之蕴与卫奇也不过是幼年时见过一面,没想到他随高县令赴宴,竟将他认出来了,听说他的窘境后热情邀请他来雨山县小住。
可有交情的是上一辈,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虚幻得很,谈之蕴还是更相信手里的利益。
悄然端详卫奇的品行,确认他为人忠厚,谈之蕴才将此事交予他。
请人帮忙不给报酬实在说不过去,唯有把这钱给了,他们双方才能相处得更愉快。
卫奇连忙拒绝,“我不要,你收回去。”
谈之蕴:“叨扰卫兄数日,这本就是我该给的。”
卫奇还要推拒,谈之蕴状若不经意问道:“回城时听了两句闲话,卫兄可知谭家出了何事?”
说起八卦,卫奇神色立马激动,“谭家小公子昨日被贼人掳走,放话让谭夫人用三十万两银票换他,从昨日谭夫人便为此奔波,听说将家业全卖了,今日才将谭小公子接回来。”
他忽然停下,叹息一声,“谭老爷在世时谭家何等风光,他一过身,豺狼虎豹都朝谭家孤儿寡母扑去,谭家这下算是落魄了。”
谈之蕴随之感慨两句,借口进屋换衣撇下卫奇,门一关,他眸色转深,嘴角轻轻勾起。
落魄?
怕是不见得。
能想出金蝉脱壳这一招的谭夫人,看着可不像是个蠢货。
有她支撑,假以时日,谭家定能起复。
……
姚映疏和谭承烨昨夜都没睡好,两人一上马车倒头就睡。
快到谭府时,雨花将两人叫醒,谭承烨起床气正要发作,忽然被姚映疏捂住嘴,半拖半抱着将之带出马车,哭哭啼啼进了大门。
门一关,隔绝了窥探的视线,姚映疏立马将谭承烨放开,精疲力尽被雨花搀扶着往闲花院走。
二人各自洗漱,用饭过后,才有工夫坐下说话。
谭承烨始终耿耿于怀,忍不住质问:“你为何这么晚才来接我?”
“别说了。”
姚映疏有气无力瘫在罗汉床上,“都怪郑文瑞那丑八怪。”
昨日她思量许久,决定赌一把,相信吕老爷子的为人,去找他所说的商贾卖田庄。
谁知郑文瑞半路杀上门来,各种嘘寒问暖,担忧焦虑,不知情的还以为被绑架的是他儿子呢。
他主动提出要买良田庄子,甚至将价格拉高一倍,当时若不是对他的厌恶支撑着,姚映疏差点当场应下。
幸好她灵机一动,装晕含糊过去。
今晨一早,听说她卖了铺子的商人们纷纷涌上门来,七嘴八舌地围着她,姚映疏烦不胜烦,好不容易才摆脱,卖完东西又马不停蹄赶往城外。
谭承烨听完,内心好受不少。
不是故意的就行。
只是他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郑文瑞到底是谁啊?”
他爹从来不和他说生意上的事,说起某个朋友时也用表字相称,导致他实在不能把名字和本人对上。
姚映疏一噎,白眼一翻,“那天在金粉阁门前被你骂的丑八怪。”
“是他!”
谭承烨恍然大悟,旋即大怒,“他该不会还贼心不死吧?”
“谁知道呢?”
姚映疏耸肩,无奈叹气,“咱们目前拿他也没办法,先躲着吧。”
谭承烨不服气,刚要说话,吉祥缩着肩膀进来,表情略带害怕,“夫人,柴房那人瞧着好像要不行了,咱们要不要去请个大夫?这若是不小心死在府里……”
姚映疏被这话说得一懵,“柴房里是谁啊?”
吉祥擦去额角的汗,夫人果然忘了。
“是罗二啊。”
见姚映疏和谭承烨均是一脸迷茫,吉祥只好说得明白些,“和方姨娘一伙,来夫人房里偷东西那个。”
“是他啊。”
姚映疏扶额。
刚抓到罗二时,她让吉祥逼问过其幕后人是谁,可惜罗二嘴极硬,怎么也不肯吐露分毫。后来她想熬他一阵,恰巧遇上杨管家离府,府上开始出乱子,这人便被姚映疏忘了。
“他怎么了?”
吉祥道:“不吃不喝两日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没准熬不了多久。”
“去给他请个郎中吧,总不能真让人死在府里。”
吉祥应声,正要退下,姚映疏眸光一转,又将他叫住,“这两日看守松泛些,你看看他会不会逃出府去,若是真逃了也莫要声张,悄悄跟着他,看他会去见谁。”
吉祥眨眨眼,“诶,小的这就去。”
谭承烨悄悄问:“你是想找出罗二背后的人。”
姚映疏点头,眼神奇怪,“还不算笨嘛。”
“小爷是谁啊?”谭承烨骄傲扬起下巴,“我可是谭家大少爷!笨这种字怎么可能出现在我身上?”
姚映疏嫌弃,“行了,累两日了,快去休息罢。”
这么一说,谭承烨立马感觉全身酸胀,哎哟两声就要回自己屋里。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认真看着姚映疏求证,“那些人应该不会再来骚扰我们了吧?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小少年清澈双眼巴巴望着她,姚映疏在清亮的眸光深处看出一抹潜藏的害怕。
她心下蓦地一软。
他的年岁不大,突遇惊变,面上虽极少展露,但内心深处定是恐惧不安的。
姚映疏弯下眼睛,温声道:“嗯,我们安全了。”
谭承烨忽地全身一抖,摸了下胳膊上凸起的汗毛,怪道:“你干嘛突然夹着嗓子说话?跟鸭叫似的。”
姚映疏笑容一僵,“你说什么?”
谭承烨奇怪,“没说什么啊,只是疑惑你为何突然变了声儿。”
姚映疏:“……那你觉得是好听还是不好听?”
想了想,谭承烨老实摇头,“不好听。”
“……”
“……”
“乖儿,你昨夜一定累坏了,快给为娘滚出去休息罢。”
“嗷!”
谭承烨踉跄着被赶出屋,摸着被踹疼的屁股,回头大怒,将紧闭的门扉拍得砰砰直响,“喂!钱你还没给我呢!你不会想独吞罢?”
“滚!”
“姓姚的,你不能不讲理,这钱怎么说也有我的一份!”
“明日再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拍到手疼里头的人都没开门,谭承烨气得跺脚,忿忿回了自个儿屋。
里间。
姚映疏气得连灌三杯冷茶才压下心头火气。
长这么大,遇见的人都说她生了把好嗓子,这可恶的小鬼,竟说她说话难听!
她看分明是他患了耳疾!
独自气了片刻,姚映疏转怒为喜,乐滋滋地呈大字躺在床上。
太好了,不用管中馈,也不用应付源源不断的客人,暗地里还有钱花,这样的日子可真是神仙过的。
在床上接连翻滚四五圈,姚映疏闭上笑眼,甜蜜入睡。
翌日。
不用接待那群商贾,姚映疏睡了这阵子以来最好的一个觉。
她日上三竿才起,坐起身舒服地伸个懒腰,精神奕奕下榻。
推开窗,微风轻拂脸庞,姚映疏舒适闭眼,安静吹风。
雨花端着铜盆从院中走过,“夫人早啊。”
姚映疏睁眼,抬头看眼天色,笑道:“不早了,都快到午时了。”
雨花笑笑,“夫人快洗漱吧,洗漱完正好用膳。”
“诶,来了来了。”
舒舒服服擦完脸,听着院子里大福的叫声,姚映疏兴致勃勃道:“开春了,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咱们琢磨着种些什么?”
“夫人想种什么?”
姚映疏掰着手指头举例,“胡瓜、青豆、葱、韭……”
谭承烨打着哈欠进来,闻言嫌弃道:“种什么花草不好,偏要种这些。”
姚映疏白他一眼,不想搭话。
小少爷自顾自坐下,“牡丹、兰草、茶花、金桂、海棠……各种颜色的花儿都有,时节一到,开得满院子都是,比你那些什么菜蔬的好看多了。”
姚映疏被他说得心中一动。
种菜蔬,那是因为乡下没钱买菜,如今都有钱了,还种那干嘛。
谭承烨又道:“吉福他爹手艺不错,到时候还能让他在院子里扎个秋千。”
姚映疏再度心动。
小时候她爹也给娘亲扎过秋千,她人小,被娘亲抱在怀里飞得高高的。那时候看见的蓝天白云,直到此刻都镌刻在心里。
可惜爹爹和娘亲相继离开,那秋千被大伯拆了做成长凳,此后她再未坐过秋千。
见姚映疏表情松动,谭承烨兴趣盎然与她探讨,吃完饭后,二人蹲在院子里,伴随着大福咯咯哒的叫声,商量该在何处种那些花。
正在兴头上,吉福匆匆而来,“夫人,小的有事禀报。”
“什么事?”
“那罗二果真逃了,吉祥已经悄悄跟了上去。”
姚映疏并不意外,点了下头,“让他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吉福应下,脚下踯躅并未离去。
“怎么了?”
吉福皱着脸,“夫人,那郑老板又来了,说要见您呢?”
姚映疏:“啊?他来作甚?”
谭承烨起身,“我去会会他。”
“诶等等。”
姚映疏急忙把人拉住,方才还有神采的小脸瞬间耷拉下来,“还是我去,你和往常一样,在窗后偷听就是。”
谭承烨不情不愿的,“行罢。”
瞥眼袖上不慎沾染的泥垢,姚映疏没管,直接去了前厅。
郑文瑞坐在太师椅上,起身笑道:“嫂夫人。”
姚映疏浅笑颔首,“郑老板。”
郑文瑞并非独身前来,他身侧还坐了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得很是讲究,衣着鲜亮,逢人便笑,“这位便是谭夫人吧,生得可真是花容月貌。”
姚映疏不知其身份,略一颔首,款款入座。
郑文瑞轻扫她身侧的雨花,奇道:“嫂夫人的丫鬟竟然还在?”
刚入座的姚映疏瞬间冒出一身的冷汗,掩在袖下的手一瞬握紧。
大意了。
如今雨山县人人皆知她散尽家财在歹人手中救下继子,按理来说,他们二人该分外拮据。
若他们还住在这府邸呼奴喝婢,岂不是告诉世人,他们手中还有底牌未露,仍有余力支撑富庶生活?
一般的商人或许不会在意她留了多少东西,可倘若是至今不曾露面,费尽心思吞并谭家的人呢?
他会不会允许她与谭承烨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姚映疏忽然发现,是她想当然了。
只要她和谭承烨依旧生活在雨山县,暗地里窥探的目光便永远不会从他们身上移开。
脑中思绪纷繁,姚映疏看了雨花一眼,低落道:“他们忠心,打算等我们从此处搬离之后才离开。”
郑文瑞拧眉,“嫂夫人要搬走?”
“是啊。”
姚映疏叹气,“昨日我将这宅子也一并卖了。”
“宅子也卖了?往后嫂夫人与承烨该如何过活?”
姚映疏苦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承烨送死吧?”
她故作开朗,“郑老板不必担心,我手里还留有几百两银子,够我们母子生活好几年了。”
不愿再多谈,姚映疏转移话题,“不知郑老板今日来是?”
一直未曾开口的妇人登时笑了,甩着帕子乐道:“哎哟,未来如何谭夫人大可不必担心,我今日啊,就是应郑老板之邀,来向您提亲的。”
第25章
姚映疏脸上虚假的笑容险些没维持住。
什么东西?提亲?
这郑老混蛋, 果然色心不死。
这么大年纪想娶她?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美梦呢!
呸!
姚映疏喝了口茶,忍下心中厌恶,偏头看向窗外时, 瞪了蠢蠢欲动的谭承烨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放下茶盏, 温声道:“这位夫人弄错了吧?你是说,郑老板向我提亲?”
“哎哟,我哪是什么夫人啊?我姓黄, 大家都称我一声黄姐。”媒婆笑得合不拢嘴,“谭夫人别不信,郑老板可是带着诚意而来,要明媒正娶您进郑府呢。”
姚映疏看向郑文瑞。
他的五官其实还算端正, 只是她莫名觉得, 此人的笑容虚假得很, 像是每日都带一副面具示人,此刻眼神里的温柔爱慕,激得姚映疏手臂汗毛倒竖。
郑文瑞:“嫂夫人许是不知, 自从见到嫂夫人的第一面,我便……”
说到此处, 他停顿片刻,似是不好意思,眼睫颤抖着避开姚映疏的视线。
姚映疏:“……”
她不明显地打了个激灵。
这种少年人做来青涩又真挚的羞涩反应, 着实不适合郑老板这么个三十五六的人。
悄悄和雨花对了眼,二人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嫌弃。
姚映疏闷咳一声。
这时,郑文瑞又道:“只是嫂夫人新寡,为了不给嫂夫人添麻烦,我只好把这点心思放下。可未曾想, 谭府遭逢巨变,嫂夫人和承烨竟是走投无路。”
郑文瑞抬头,目光诚挚,“还请嫂夫人给我一个机会,成全我不堪的心思,也让我能照顾你与承烨。”
自己都知道不堪,那你别提出来啊!
姚映疏心梗地想。
她迎上郑文瑞的目光,霍地起身,怒道:“我尚在孝中,郑老板还是别说这种话了。今日我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二位请便吧。”
“雨花,咱们走。”
“嫂夫人,嫂夫人!”
郑文瑞急忙追出去。
黄媒婆甩着帕子挽留,“谭夫人,这热孝出嫁的妇人也不在少数,您何必这么抗拒?我向您保证,郑老板一定会对你和谭小少爷好的……哎哟!”
一粒石子滚落到黄媒婆脚下,她一时不察,一脚踩上去,蓦地发出一声惨叫。
郑文瑞正要去追姚映疏,忽地有石子从天而降,直直砸在他脑后。
“嘶……”
他去摸后脑勺,皱眉回头。
谭承烨从吉福手里接过石子,一股脑朝郑文瑞砸去,“狗屎蛆虫,就凭你也想娶我谭家夫人?给小爷滚出去!”
郑文瑞避之不及,被砸得狼狈不堪,“承烨,你先停下听我说……”
“我听个屁!”
谭承烨怒骂,“你不就是想挖我爹墙角吗?我爹是死了,但我还活着。你做梦呢吧?!”
“滚出我谭家!滚出去!”
一颗石子砸在额角留下一道红痕,郑文瑞喝道:“承烨,停下!”
有那么一瞬间,谭承烨在他眼中看见浓烈的阴鸷狠意,像匍匐在草丛中寻找时机给人致命一击的毒蛇。
他后背一凉,旋即恼怒,这人觊觎他爹的媳妇,还敢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简直不要脸!
谭承烨冲出去,追着用石子砸向郑文瑞和黄媒婆,“出去,都给小爷滚出去!”
“哎哟,谭少爷,你娘另嫁是好事啊,你何必如此……”
“还不快滚!”
将两人赶出去,谭承烨立马让吉福将大门关上,拴上门闩,靠在门后喘气。
他不屑冷哼。
就算是要嫁,也不嫁你这个丑八怪!
赶走郑文瑞,谭承烨心情愉快回到闲花院。
一进院门,却见雨花跪在姚映疏面前抹眼泪。
他不解,“好端端的哭什么?”
雨花转身跪向谭承烨,“小少爷,求您让夫人把奴婢留下吧。”
谭承烨脚步顿住,不可置信看向姚映疏,“真的要把他们全都放出去?”
他只当她在前厅说的是推诿之词!
姚映疏无奈扶额,“你方才也听见了,不把他们全放出去,肯定会引人怀疑。”
小少爷自出生开始便有人伺候,如今身边唯有吉祥和吉福已经算是委屈了他,想想往后穿衣洗漱都得让他自己动手,他就全身不适,赌气道:“怀疑就怀疑,难道他们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姚映疏:“如果真有人敢呢?”
谭承烨惊得险些跳起来,“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杀人?!
姚映疏摆手让他坐下,“别大惊小怪的,这只是最坏的预想。不过这宅子,我们是真的不能再住了。”
她幽幽叹气,视线从院子里的每一寸扫过,轻轻落在撅着屁股找虫吃的大福身上。
今晨她还和谭承烨兴致勃勃地商量该在院子里种什么花卉,转眼就要离开此处,心中不可谓不失落。
“赶明我就租宅子去。”
她都如此,更别说谭承烨了。
这宅子他住了整整十年,他在此出生长大,可谁料他爹一走,家散了不说,如今连宅子都住不得了。
谭承烨红着眼,“真的要遣散吉祥吉福,从这里搬出去吗?”
姚映疏坚定点头,“是。”
雨花膝行上前,拉住姚映疏的裙摆,流着泪哽咽,“夫人,奴婢是被买进府的,除了谭家,奴婢再没别的去处了,求求夫人把奴婢留下吧。”
吉福“咚”一下跪地,“夫人,小的和雨花一样,也是自幼被老爷买进来的。这么多年,小的伺候少爷习惯了,小的不想离开少爷,求夫人开恩,留下小的吧。”
谭承烨动容,“吉福,你……”
多年来,因为吉祥机灵会说话,他难免对他倚重些,忽略了吉福,没想到他竟对他如此忠心耿耿。
谭承烨唇瓣嗫喏,哽咽道:“真的不能留下他们吗?”
姚映疏狠心偏头,“不能。”
她的话音一落,雨花和吉福齐齐哭出声来。
姚映疏心中酸涩,很不好受。
弯腰将雨花扶起,轻柔擦去其脸上泪珠,她道:“唯有如此,我和小少爷才能暂且安全,你们应该也希望我们能平安吧?”
雨花哭着点头,“可是夫人,奴婢、奴婢……”
姚映疏柔声安慰,“你们放心,这只是暂时的。我会去求吕老爷庇护你们,等将来有机会,我会再把你们接回来。”
雨花含泪抬眸,“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姚映疏点头,“当然。”
她挤出笑,“好了别哭了,我还需要你们替我打听消息,租间合适的宅院呢。”
吉福用袖子擦去眼泪,“小的这就去。”
吉福办事妥当,很快选定几座院子。
姚映疏和谭承烨挑来挑去,最终决定择杨柳巷内的一间。虽然比其他的略贵,但周边住的大多是读书人。
一则读书人身份高,备受世人尊崇,寻常地痞流氓极少来杨柳巷闹事,清净又安全。
二则近朱者赤,没准谭承烨在邻居的熏陶下突然开窍,于课业上突飞猛进呢?
选定住处后,姚映疏立即开始收拾东西。
在搬家的前两日,失踪几日的吉祥回来后直奔闲花院,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便道:“夫人,少爷,你们猜罗二背后的人是谁?”
心情不虞的谭承烨没好气道:“我怎么猜得着,你要说赶紧说。”
吉祥暗道,少爷这两日脾气见长啊。
“小的跟着罗二进了城西的一间院子,那罗二很是谨慎,在家中待了整整两日才出门。他东拐西拐的,像是生怕身后有人跟踪,若非小的对县里格外熟悉,或许还真被他甩了。”
吉祥停顿片刻,又喝了口水,捏着瓷杯咬牙切齿,“随后,小的亲眼看见他进了郑家。”
谭承烨震惊,“郑家?郑文瑞那丑八怪?”
姚映疏却不意外,心内暗道,果真是他。
“没错。”
吉祥重重点头,“就是县令老爷的大舅子,郑家老爷。”
“这个混蛋!”
谭承烨咬紧后槽牙,“不仅白日做梦想吃天鹅肉,还觊觎我谭家家业!”
“错了。”
姚映疏纠正,“是不仅觊觎你谭家家业,还想吃我这块天鹅肉。”
谭承烨不满,“有区别吗?”
“当然有。”
姚映疏解释,“方姨娘挑拨离间在前,郑文瑞想娶我在后,这是一计不成再施一计,难不成你还真信郑文瑞对我一见钟情,非我不娶?”
“我看娶我是假,借机窥探我们手里还剩多少家业才是真的。”
姚映疏一拍大腿,“不行,咱们得赶快搬,不能等到后日了,明日就搬。”
吉祥一头雾水,“搬什么?”
吉福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还未听完,吉祥就抱着谭承烨的腿哭得伤心欲绝,“少爷,小的自幼和您一同长大,不能离开您啊!”
他和吉福一样,也是谭老爷特意买来伺候幼子的,唯一不同的,是吉祥有个妹妹。
当初为了给妹妹治病,吉祥自卖进府,对他来说,老爷是妹妹的救命恩人,老爷不在了,那少爷就是他唯一的恩人。
恩人大敌当前,他吉祥怎么能当逃兵逃跑呢?
不等他哭完,吉福连忙告诉他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他们还会回到少爷身边,吉祥才抽抽噎噎擦去眼泪。
隔日一大早,姚映疏和谭承烨搬去了杨柳巷。
雨花几人帮着收拾妥当后,姚映疏带他们去找吕恒,恳求他帮忙安顿。
好在吕恒面冷内热,痛快点头,她才松了口气。
依依惜别后,姚映疏带着眼泪汪汪的谭承烨回到杨柳巷。
一进院门,小少爷用袖子遮脸,闷头冲进屋里。
姚映疏立在院中,看着处处陌生的地方,沉沉叹气。
早已过了正午,她却没什么心情吃饭,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屋,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胳膊挡住眼睛,闭眼睡去。
希望这次,他们能暂时过上安生日子。
一觉睡醒已是酉时,姚映疏昏昏沉沉起身,翻找出一个铜盆,在院子里接了水,直接用冷水净面。
稍微清醒后,她打开门,将水泼出去。
“诶!”
突如其来的惊讶男声驱散姚映疏仅剩的睡意,她眼睛一睁,只见手里的水已经往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泼去一半,急急忙忙收手。
水在空中拐了个弯,哗啦啦落下,姚映疏半边身子全湿了,脚下踉跄,步子不稳往后倒去。
一只手抓住手腕,隔着衣服仿佛能感受到掌心温热,姚映疏怔住。
待她站稳,腕上的手极快收回,姚映疏顾不上自己,连声道歉,“抱歉抱歉,是我没注意,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
眼睫一抬,她陡然愣住。
谈之蕴抹去脸上的水,哪怕是遭遇无妄之灾依旧保持平静,含笑摇头,“无事,我……”
目光与对面的女子相对,亦是微怔。
二人同时开口,“是你?”
谈之蕴失笑,俯身作揖,衣袖上的水哒哒往下落,依旧不掩眉间骨秀神清,松风水月,“多谢姑娘的伞。隔日我持伞在阁中等候,却不见姑娘踪迹,不想今日竟碰上了。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取伞。”
“诶,公子等等。”
姚映疏将人拦住,“一把伞罢了,就赠予公子吧。”
她在心里默默唾骂自己,都到这个地步了,她竟还能说出一把伞罢了这样的话。
要知道,那伞可是谭府的,做工极好,说不准值好几两银子呢!
可这公子性子好,又住在附近,未来难免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此时有一伞之谊在,将来也好说话嘛。
谈之蕴脸上笑意加深,“那就多谢姑娘了。”
姚映疏笑着摇头,指着谈之蕴滴水的袖子,“这衣服我……”
“你在和谁说话?”
含糊男声响起,谭承烨揉着酸涩眼睛迷迷糊糊从院内走出。
迷迷糊糊睁眼,看清站在姚映疏对面的人,他震惊道:“是你?”
又是这熟悉的字眼。
姚映疏边抖落衣摆上的水边好奇问:“你们认识?”
谭承烨忽地一个激灵,彻底醒了,打着哈哈干笑,“见、见过。”
被“绑架”的事被人撞见,要是让姚映疏知道,非得骂死他不可。
指着谭承烨滴水的袖子,谭承烨大惊小怪,“谈大哥,你的衣裳怎么湿了?你快赶紧回去换了,这个天容易着凉的!”
说完,他慌慌张张拉着姚映疏进屋,“我快饿了,咱们吃啥?”
姚映疏被他拉得踉跄两步,没好气道:“干嘛!会不会好好走路!”
“我这不是饿的嘛。”
谈之蕴站在原地听完二人的对话,视线从紧闭的院门上收回。
这雨山县还真是小,上次在莲湖静亭遇见的姑娘,竟然就是谭家的当家主母。
他低眸看湿透的袖子,甩了两下,抬步往隔壁走。
屋内。
谭承烨坐在灶膛后,一脸懵地看着姚映疏,“干嘛?”
“你不是饿了?”
换了身衣服的姚映疏撩起袖子,将锅刷干净,“不生火,我怎么做饭?”
“不是还有吉祥和……”
谭承烨失落垂头,他忘了,吉祥和吉福往后不能再跟着他了。
一想到此,他眼里就冒出泪花。
姚映疏瞥他一眼,“赶紧的,快生火,你不会连怎么生火都不会吧?”
“怎么可能!”
谭承烨噌地坐直身子,一脸不服输,“这么简单,我怎么可能不会?”
一刻钟后,被烟呛得直咳嗽的谭承烨被姚映疏赶出厨房,蹲在檐下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声咒骂,“这么凶,我那死鬼老爹能看上你才怪了。”
“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姚映疏从厨房门口路过,没好气吩咐,“还不快来替我淘米。”
谭承烨不满,“不去。”
“那……”姚映疏做了个手势,“就都是我的了。”
谭承烨咬牙站起,“除了这个,你还能拿什么威胁我?”
姚映疏耸肩,“当然是哪个最有效用哪个。别废话,赶紧做事。”
谭承烨不情不愿地使劲搓米。
一顿饭做得兵荒马乱,可等上桌吃饭时,谭承烨惊愕发现,姚映疏的手艺竟然格外不错。
他早就饿了,一言不发捧着饭碗,吃得堪称狼吞虎咽。
吃完,姚映疏将一桌残羹剩饭交给谭承烨处理,舒舒服服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骂骂咧咧的动静,眉尾轻轻上扬。
小半个时辰后,才听谭承烨进了隔壁。
夜色渐深,万籁俱静。
屋里没点灯,唯有月色攀着窗户爬入室内。
下午睡得多了,姚映疏此刻分外清醒,躺着发呆。
好不容易酝酿些睡意,她闭上眼正要入睡,迷迷糊糊间,好似听见一点奇怪的动静。
“咔、咔……”
姚映疏霍地睁眼。
她连忙起身穿鞋,附耳在门上凝神细听。
“咔、咔……”
声音越发清晰,姚映疏一阵心惊肉跳,指甲掐进肉里,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她从半开的窗棂中翻出去,从檐下捡起扫帚握在手中,小心翼翼来到院内。
月色下,院门门闩内插进一把刀,正小心谨慎地将门闩拨开。
姚映疏吓出一身冷汗,抱着扫帚紧紧捂住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什么人?
是郑文瑞,还是其他的商贾?抑或是谋财害命的亡命之徒?
思绪百转千回,姚映疏逐渐冷静下来,盯着刀尖,蓦地高声道:“谭承烨!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干嘛呢?”
半睡半醒的谭承烨倏地被这声音惊醒,恼怒道:“姓姚的,你怎么这么烦人!”
院里打瞌睡的大福被二人的争吵声惊醒,扑腾着翅膀咯咯叫了两声。
巷中有人被吵醒,骂道:“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嚷嚷啥呢?”
姚映疏扬声道:“抱歉,教训孩子呢。”
“白日什么时候不能教训,非得大晚上?”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在姚映疏的紧张注视下,门闩上的刀尖顿住,一点点退回去。
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浑身发虚,瘫软在地,劫后余生般重重喘气。
与此同时,谭承烨开门,披头散发地冲出来,“扰人清梦犹如杀人夺……”
话音戛然而止,他怔怔望着瘫坐在院中的姚映疏,“你、你怎么了?”
姚映疏深吸一口气,抬起虚软的手,“快,扶我起来。”
谭承烨急忙将她扶进屋,倒了杯水递到姚映疏手里,“发生什么了?”
喝完水,姚映疏说出方才发生的事,小少爷惊得瞪大眼,手臂汗毛倒竖。
“那、那人是谁?”
“不知道。”
姚映疏疲惫摇头,将剩下的水喝完,“就是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
这话把谭承烨吓住了,二人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天明,才各自回屋睡下。
未时,姚映疏推门而出,脚刚迈出去,险些被绊倒。
她皱眉望向坐在门口的谭承烨,“你坐在这儿作甚?”
谭承烨揉揉眼睛,“我见你没醒,怕你醒来害怕,就在门口守着。”
怕是他自己害怕吧。
姚映疏并未戳穿,转道去厨房,“替我生火,做饭。”
“哦。”
谭承烨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食不知味地吃着晚午食,小少爷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米饭,“你说,今天晚上那人还会来吗?”
姚映疏:“不知。”
“那、那他要是再来,咱们怎么办?”
姚映疏叹气,“夜间警醒些,把门窗都关好,若是发现什么异常,你就叫我。”
谭承烨鼓起腮帮子,“哦。”
好在晚间入睡时并无异样,第二日夜间亦是如此。
谭承烨猜测那夜的小贼定是被吓住了,不敢再来,放心大胆地走出这家小院。
姚映疏亦是松了口气,趁着天晴,把被衾衣物都搬出来晾晒,见谭承烨两手空空往外走,硬是拉着他干完活,才放人离开。
满腹牢骚的谭承烨走出院门,正准备去周围散散心,忽见一群衣着富贵的公子哥躲在巷口暗处。
被围在中间那人,正是县令老爷的儿子高文浩。
谭承烨好奇,他们来这儿作甚?
他悄悄走上前,仗着身量小躲在暗处,偷听几人的谈话。
“高兄,那谈之蕴不过是个外乡人,过两日便要走了,咱们何必寻他的霉头?若是被县令老爷知晓,定又要责怪于你。”
提起谈之蕴这个名字,高文浩恨得咬牙切齿,冷笑连连,“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谈之蕴家世不显,不过就是一个穷酸书生,虽有几分才学,却有一酒鬼老爹拖后腿,为了钱财去书院大闹一通,院长和先生们没法,只得让谈之蕴暂时停学休养,他为了躲开那没用的老爹,才来雨山县避风头。”
谭承烨听得张圆了嘴。
没想到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谈大哥,竟然有个这么不堪的身世和老爹。
高文浩气道:“一个小小的秀才,能不能走上金銮殿还是两说,我爹竟对他如此欣赏,还为了他罚我。不行,我必须出了这口恶气!”
“一个穷酸秀才也想抢高兄的风头?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
“对,高兄想怎么收拾他,小弟必定倾力相助。”
谭承烨一听急了,他对谈之蕴的印象还不错,可不能让这群人得逞。
四处张望一番,他眼珠子滴溜溜转,有了主意。
在院中晒太阳的姚映疏只见谭承烨风一般跑进来,打着干呕在大福的鸡圈旁不知在弄什么,随后抱着一包不明物品又风风火火跑出去。
她不明所以,“这是在做什么?”
摇摇头,姚映疏悠哉悠哉闭上眼。
正商量如何收拾谈之蕴的高文浩忽然感觉到头顶有东西掉落,他伸手去摸,“这是什么呕……啊啊啊恶心死了,这是什么玩意?!”
又是一坨褐色物品掉下,直直掉在高文浩掌心,他尖叫着疯狂甩动胳膊,崩溃大喊:“怎么会有鸟屎啊!”
“高兄、高呕……”
“怎呕……怎么这么多呕……”
高文浩干呕着狼狈而逃,他的拥趸们见状急忙跟在身后,撒腿就跑。
树上,谭承烨拍拍手心,哈哈大笑。
让你们想坏主意,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
“你在树上做什么?”
温和舒缓的嗓音春风般从树下吹来,谭承烨脸上的笑还未散去,见了来人眼前一亮,“谈大哥。”
他利落地爬下树,将方才的事告知谈之蕴,提醒道:“谈大哥,我看他们不会罢休,你最近一定要小心行事。”
谈之蕴意外,笑容不减,“多谢你助我。”
谭承烨压不住嘴角笑意,“这都是小事。”
嘴里说着小事,他脸上却浮现出骄傲。
谈之蕴笑了笑,“谭……”
“谭承烨!你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回来生……”
姚映疏冲出院门,见了迎面走来的两人,硬生生咽回剩下的话,“谈公子也在啊。”
谈之蕴笑着颔首,“谭夫人。”
谭承烨快步越过他,拉着姚映疏往里走,生怕她说出毁他光辉形象的话,“谈大哥,我得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聊啊。”
谈之蕴温和道:“好。”
待那“母子”二人入院,他脸上笑容一点点落下,回身望着县令府邸的方向,眼底有森冷寒意漫出。
……
晚间用饭的时候,谭承烨闲聊般将今日的事说出,感慨道:“没想到谈大哥竟有个那样的爹,连自己儿子的前程都不顾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姚映疏感叹,“行了,吃完了赶紧收拾,我去洗漱了。”
谭承烨愤愤不平注视她的背影。
可恶的姚映疏,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日日如此,真把他当下人使唤了。
哼,他就不收拾!
谭承烨颇有骨气离席。
端了热水进屋的姚映疏并不知道谭承烨阳奉阴违,清洗完倒了水,她打着哈欠入睡。
翌日,睡得精神饱满的姚映疏推开门,刚升起懒腰,隔壁忽然爆发一声尖叫。
“啊!”
她吓得一激灵,斥道:“大清早的你叫魂呢?”
谭承烨颤抖着手指向门前,“死、死……”
姚映疏不明所以低头,看清地上那团东西后,凉气从地面攀升,顺着小腿爬上后脖颈。
那是一只死猫。
猫儿皮毛是黄色的,在阳光下泛着柔顺光泽,然而此刻却沾满鲜血,半边身子躺在她门前,另一半躺在谭承烨门口。
谭承烨带着哭腔问她,“怎、怎么办?”
姚映疏浑身发软,扶着门框站稳,声音颤抖,“别、别慌,先找个地方,把这只小猫安葬。”
大清早的出了这种事,看见堂屋桌上昨夜留下的碗筷,姚映疏也没心情责骂谭承烨。
二人匆匆把小猫的尸体掩埋,坐在堂屋内发呆。
许久,姚映疏才恢复力气,灌了口水,冷静道:“你说,做这事的人想干什么?”
单纯只是吓吓他们?
谭承烨萎靡道:“我不知道。”
姚映疏叹气。愁的。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可这事还没完。
第二日,二人门前再度出现惨死的动物尸体。
鲜血顺着门前石阶往下流淌,汩汩汇成小河流入院中。
姚映疏倒吸一口凉气,和谭承烨一道埋葬惨死的黄狗,用水冲洗院中血迹。
第三日,姚映疏门前出现半条死蛇。
她冷着脸将之处理。
谭承烨惴惴不安,“要是天天都有这些东西,我们怎么办?”
姚映疏冷静道:“这人这么吓我们,定有他的原因。他一定会派人监视我们,你待会儿就用这副表情在巷口走一圈。”
谭承烨忧虑,“有用吗?”
姚映疏笃定,“有。”
谭承烨信她,满脸疲惫精神恍惚地走了。回来之后,他不敢一个人待着,硬是凑到姚映疏屋里,和她对坐着发呆。
隔日清晨,门前总算没了那些东西,谭承烨还没来得及高兴,外头忽然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哄闹人群朝小院拥挤而来。
为首的黄媒婆小心翼翼奉承着身后衣饰华丽的年轻女子,笑着敲门,“谭夫人,快开门,天大的喜事来了!”
姚映疏和谭承烨对视一眼,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开门后,黄媒婆喜滋滋道:“谭夫人,县令夫人亲自来替郑老板提亲了!”
姚映疏心头一沉,握着门的手一紧,看向被丫鬟们簇拥在中间的女子。
她身着海棠红对襟长褙子,绾着高髻,发间朱钗金光熠熠,粉面桃腮,生得很是美丽。
目光轻佻又高傲地打量着姚映疏,眼中透出丝缕不喜。
黄媒婆提醒,“谭夫人,还不快请县令夫人进去。”
姚映疏让开身,“县令夫人请。”
郑夫人轻抬下颌,莲步轻移步入院内。瞥见角落里的大福,她面上厌恶,捏着帕子捂住鼻,“什么味啊,这么臭。”
谭承烨暗暗瞪她一眼,挪动脚步挡住大福。
姚映疏:“夫人莫怪,这一朝落魄,自然得想些法子过活,养鸡就不错,有它在,不愁没蛋吃。”
黄媒婆笑着打圆场,“谭夫人这是持家有道。”
郑夫人侧脸,眉间轻蹙,鼻下帕子始终没移开,“想过得好有何难?你若嫁与我兄长,顿顿鸡鸭鱼肉皆可得。”
姚映疏嘴角下拉,恭敬冷淡道:“夫人恕罪,民妇守寡不久,现下只想守着幼子,不愿另嫁。”
郑夫人冷脸,“怎么,你看不上我兄长?”
我看得上才怪了。
郑老板的家世姚映疏已然打听清楚,丧妻两年,家中嫡子庶子加起来足有一手之数,有些亏吃一次也就罢了,她是吃饱了没事干才给那么多人当继母。
姚映疏笑容不变,“郑老板人中龙凤,自当配贤妻美妇,民妇不过一乡野女子,怎能堪配?”
郑夫人冷呵,“说来说去,你不过是嫌我兄长年长。”
姚映疏心里存着气,面不改色道:“自不如夫人能忍。”
“大胆!”
郑夫人恼怒,眸里火光愤恨,恨得咬紧银牙,“好、好啊!我倒是看看你多有骨气!三日,三日之内,我定要你嫁入郑家为妾!”
“走!”
郑夫人怒而转身,拂袖离去。
黄媒婆气得啊,恨铁不成钢道:“我说谭夫人,你何必呢,嫁入郑府享清福不好吗?”
她连连叹气,无奈离去。
人走后,谭承烨立马将院门关上,嗫喏道:“怎、怎么办?”
姚映疏沉着脸,一言不发拉着谭承烨进屋,翻找出一个盒子,取出里头银票,“相识这么久,我也算帮了你不少忙,我不多拿,只要一万两,剩下的都给你,咱们今晚就收拾东西,各奔东西吧。”
谭承烨大惊失色,顾不上银票,紧紧拉住姚映疏的手,“你要丢下我走?”
“不走还能怎么办?”
姚映疏咬牙,“再不走,老娘我真得去做那劳什子妾了!什么狗屁郑文瑞县令夫人,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我算是想明白了,前几日的事定是郑文瑞搞的鬼,指着我心神大乱,慌不择路找个依靠,嫁进郑家是吧?”
“呸!我偏不如他的愿!”
谭承烨六神无主,“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姚映疏起身收拾东西,存着气道:“当然是也走,留下等着被人吃啊?”
谭承烨慌了,嘴唇一扁,含着哭音道:“可是我没地方可去了。”
爹娘早已过世,从礼法上来说,他在这世上的亲人,唯有姚映疏一人。倘若她也要弃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谭承烨抱着装有银票的木盒跑到姚映疏面前,把盒子塞到她怀里,慌乱哽声,“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我把谭家一半家业都给你,你带我找个老实人改嫁,这、这样那姓郑的,总不至于强娶人妻吧?”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谭承烨语速极快,“就算你走了,以你的相貌,难保不会遇到相同的事,不如就按我说的,找个老实人成婚,哪怕是假的也行,等风头一过,你若想和离,那就和离。”
姚映疏动作顿住。
不得不说,谭承烨这话有几分道理。
人心叵测,万一再遇到郑文瑞那样的恶心人,难不成她每次都要跑?但有个挡箭牌夫君,却能避免很多问题。
更何况……
她看着眼前快要哭出来的小少年,心里十分纠结。
这少爷一脸怕被人丢下的可怜小狗表情,还怪让人揪心的。相处这么久,她对他也不是毫无感情,真要丢下他独自跑路,她心里还真过意不去。
思忖许久,就在谭承烨扁嘴忍泪时,姚映疏一把拿过他怀里木盒,“是你说的,谭家一半家业都归我。”
知道她这是答应了,谭承烨欣喜若狂,泪水没忍住掉下,红着眼重重点头,“嗯!”
把手头的事放下,二人马不停蹄开始寻摸未来夫婿人选。
但不知可是郑文瑞提前打过招呼,姚映疏碰见的每一个男人都对她避之不及,连话都说不上,更别说询问亲事了。
一日过去,姚映疏和谭承烨肉眼可见变得焦虑。两人分头行动,各自挑选。
眼看天快黑了,始终一无所获,谭承烨焦急跺脚,踱步回杨柳巷。
“高兄近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
“那姓谈的总算要走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那可真是大喜事啊,恭喜高兄,贺喜高兄。”
“走,我请你们喝酒去……”
听着远去的谈话声,谭承烨眼睛一亮,对啊,他怎么把谈大哥忘了?
与此同时,刚走到家门口的姚映疏重重叹口气,恹恹地正要关门,忽然瞧见谈之蕴往巷口走去。
年轻男子体态如松,身高腿长,侧脸线条流畅优美,发带如柳叶轻晃,端的是金质玉相,怀珠韫玉。
望着他的背影,姚映疏若有所思。
日落西山,谭承烨归家时瞧见姚映疏在院子里坐着,侧脸沐浴在霞光里,单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
他兴致勃勃凑近,欣喜道:“你觉得谈大哥怎么样?”
听见动静的姚映疏抬头,与之一同开口,“你觉着我嫁给谈之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