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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今日见到谈之蕴后, 姚映疏仔细思忖,认为他是目前能接触的最好人选。

    首先,谈之蕴家里有个酒鬼老爹, 因钱财去他书院大闹一场,导致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借住在好友家中, 想必此时应当很是拮据。

    其二,看县令家公子对他的忌惮,此人应当颇具才学, 将来很有可能金榜题名,她与谭承烨助他一把,往后无论和离与否,都能与他沾亲带故。

    最重要的是, 谈之蕴目前处境窘迫, 他们若是能帮他一把, 往后谈之蕴在他们面前必定矮一头,到时候家里如何,还不是她说了算?

    姚映疏越想越觉得可行, 没想到谭承烨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眼睛发亮道:“你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谭承烨猛点头, 压低兴奋的嗓音,“当然。”

    她要是嫁给谈大哥,他连姓都不用改, 谭谈,这听着就是一家嘛。

    谭承烨小声道:“我方才偷听到高文浩说话,他说谈大哥很快就要离开雨山县了,咱们不如和他一起离开。”

    对啊!

    姚映疏一拍大腿,她怎么忘了, 谈之蕴并非雨山县人,到时他们一同离开,不就能离郑文瑞等人远远的?

    “你自幼在雨山县长大,舍得离开这里?”

    姚映疏正襟危坐,严肃问道。

    谭承烨眉眼耷拉,失落道:“我熟悉的人都不在了,离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何况还是性命更重要些。”

    “那你呢?”小少年抬睫,认真询问:“你愿意离开?”

    姚映疏没什么不愿的。她对姚家的亲情已然割舍,唯一挂念的就是老爹。

    可他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她若是留下不走,怕是真要给郑文瑞当姨娘去了。

    老爹可以再想法子找,但嫁给郑文瑞?

    咦~

    姚映疏打了个颤。

    她相信,要是老爹回来,听到她给人做了姨娘,定会恨不得把郑文瑞打死。

    姚映疏坚定点头,“当然。你现在就去找谈公子,请他来家里一趟。”

    谭承烨点点头,“我这就去。”

    他小跑着出了院子,拐道去隔壁。

    姚映疏坐在院中,隐隐听见说话声,却听不清内容。

    过了片刻,只见谭承烨独自一人回来,她奇道:“谈公子呢?”

    “不在,说是出去了。”

    姚映疏眨眼,她方才就瞧见他出了巷子,此刻竟还没回来?

    “你就在院门口守着,若是见他回来,立马把人请进来。”

    谭承烨点头,“嗯嗯。”

    姚映疏起身去厨房,他暗喜,不用当烧火小工,真是太好了!

    乐颠颠坐在门槛上,谭承烨双手托腮,紧紧盯着巷子,心甘情愿等人。

    天色渐暗,巷子逐渐陷入黑暗,唯有门内灯火隐隐透出光亮。

    一道人影披着夜色而归,脚步声惊醒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谭承烨,他噌地站起,往前走两步,小声询问:“可是谈大哥?”

    那身影微顿,从黑暗中走出,半边身子暴露在昏暗烛光中,“谭家小郎?你在等我?”

    “是啊。”

    谭承烨一喜,不由分说拉着谈之蕴入内,“谈大哥,我有话和你说,你快进来。”

    谈之蕴眉尾微动,顺着他的力道入内。

    “来了,谈大哥来了!”

    厨房内走出一道窈窕身影,姚映疏对谈之蕴礼貌微笑,“天色已晚,隔壁方才已用过暮食,谈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在家里用顿便饭吧。”

    说着,清润鹿眼瞪向谭承烨,“快去取碗筷。”

    谭承烨笑容一拉,噘着嘴不情不愿的,“哦。”

    谈之蕴离开前叮嘱过卫奇不用等他用饭,倒是不惊讶,从善如流道:“那便叨扰了。”

    姚映疏不着痕迹打量谈之蕴一眼。

    朦胧灯火笼罩着年轻男子,为他白璧般的面庞蒙上一层薄纱,似上了色的暖玉,温润柔和,内敛高雅。

    她扬起笑,侧身请谈之蕴入内,“谈公子,请进。”

    谈之蕴何等敏锐,自然察觉了姚映疏的视线。

    他心生疑窦,这对“母子”今夜请他用饭,究竟有何用意?

    忆起这两日谭家困境,难不成是想请他帮忙?可他一介文弱书生,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

    心内千回百转,谈之蕴滴水不漏,含笑颔首,“谭夫人请。”

    二人步入正堂,谭承烨已将碗筷摆好,殷勤请谈之蕴入座,“谈大哥,快坐。”

    见状,谈之蕴越发笃定这二人不怀好意。

    他笑应,“好。”

    三人落座,谭承烨一个劲用公筷给谈之蕴夹菜,极尽热情殷切。

    谈之蕴来者不拒,咬下一口素丸子,惊讶的目光投向对面的姚映疏。

    这位谭家夫人的手艺,竟意外不错。

    他笑着奉承,“谭夫人的手艺,堪比县内名厨。”

    姚映疏被夸得眉眼舒展,“谈公子若是喜欢,那便多吃些。”

    谭承烨虽腹诽哪有那么夸张,却也没拆台,越发殷勤为谈之蕴夹菜。

    一顿饭宾主尽欢,打发谭承烨收拾碗筷,姚映疏找出从谭家带出来的茶叶,去给谈之蕴泡茶。

    细细观察二人的相处,谈之蕴暗忖,谭家这位小少爷,倒是很听继母的话。

    “谈公子,请。”

    姚映疏为谈之蕴奉茶。

    她不会花里胡哨的招式,泡茶堪称简单粗暴,只要能喝,在姚映疏眼里就是好茶。

    “多谢。”

    谈之蕴双手接过。

    姚映疏在他对面落座,双手置于膝上,状若随意问道:“不知谈公子可曾婚配?”

    谈之蕴眉头微动,摇头,“不曾。”

    姚映疏目光灼灼,“可有意中人?”

    谈之蕴:“并无。”

    他被姑娘犀利的两个问题问得起疑,端茶浅抿一口。

    “那谈公子看我如何?你可愿娶我?”

    “咳、咳咳咳……”

    谈之蕴忽地被茶水呛住,匆匆放下杯盏,狼狈掩唇咳嗽。

    “抱、抱歉,我失态了。只是谭夫人这玩笑,着实让我震惊。”

    “这不是玩笑。”

    姚映疏正色,“我是在认真询问谈公子的意见。”

    谈之蕴用袖子擦去唇边水渍,迟疑道:“不知谭夫人为何有这个念头?此事谭公子可知?”

    虽是这样问,但谈之蕴内心已把这对“母子”的心思摸个一清二楚。

    县令夫人光明正大替兄提亲,此事当日便传得沸沸扬扬,想来是谭夫人不愿嫁,这才想出为自己择婿。

    只是不知为何,她挑上了自己。

    姚映疏也不扭捏,直言自己的难处,并劝道:“谈公子的身世我也知晓一二。实不相瞒,我手上还留了些银子,若是谈公子愿意娶我,我可替公子另择一所书院,束脩费用皆由我出,如何?”

    谈之蕴并不意外姚映疏留有后手,或者说,谭家所有家业都握在她手中,谭小少爷被绑架,不过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他只是意外,姚映疏竟愿将留有底牌一事告知于他。

    见谈之蕴神色松动,姚映疏乘胜追击,“以谈公子的才华,入京赶考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车马费用我一并全包。且成婚后,家中花销也一并由我与谭承烨一起出,你看如何?”

    “是啊是啊。”

    谭承烨不知从那儿冲出来,手指姚映疏对谈之蕴大放厥词,“谈大哥你放心,她脑子好使,将来肯定能振兴我谭家,到时候我那一份分一半给你!”

    姚映疏一噎,不知是谭承烨觉得她能振兴谭家离谱,还是把他的银钱分一半给谈之蕴离谱。

    念在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努力的份上,她并未反驳,反而端着一张认真的脸,对谈之蕴道:“谈公子放心,我们不过是表面夫妻罢了,倘若将来你遇见心仪的姑娘,我定会干脆利落与你和离,再为你准备一份聘礼。”

    说这些话时,姚映疏心都在滴血。

    不过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给就给了!

    目光宛如蜻蜓点水,从姚映疏和谭承烨脸上急掠而过,谈之蕴心头升起无数个念头。

    坦白说,他有些心动。

    以往师父也动过为他说媒的心思,但纷纷因他那酒鬼老爹不了了之。

    他也没儿女情长的心思,只想早日高中,奔赴仕途。

    自负地说,以他的容貌才情,到了京城,定会有人为他说媒拉纤。长到十八岁,谈之蕴虽从未幻想过未来妻子的家世模样,但他可以肯定,绝不会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娇娇贵女。

    与其将来陷入被动,倒不如先为自己聘一房妻室。

    这位谭夫人容貌出众,聪慧机敏,倒是个好人选。

    且送上门来的钱财,蠢货才不要。

    思虑清楚后,谈之蕴微笑颔首,“好。”

    姚映疏和谭承烨眼里同时冒出精光。

    “你同意了?!”

    谈之蕴笑,“不错。”

    “太好了!”

    谭承烨兴奋地险些蹦起来,“谈大哥,那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谈之蕴点头,嘴角笑意收敛两分,颇为苦恼,“只是,我后日便要离开雨山县了。”

    “我们和你一起走!”

    姚映疏和谭承烨异口同声。

    谈之蕴讶异扬眉,旋即了然,温和道:“那明日收拾收拾,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

    姚映疏激动攥拳,勉强压住欣喜,“我们东西有点多,或许要租辆马车。”

    谈之蕴:“好,我明日去租。”

    话都放出来了,姚映疏自然不能让谈之蕴出银,起身进自个儿屋,纠结小半晌,忍痛拿了包碎银子给谈之蕴。

    “这个谈公子拿去。”

    谈之蕴推拒,“不必,租辆马车的钱我还是有的,怎么能拿谭夫人的银子?”

    谭承烨拿过荷包,一把塞进谈之蕴手里,真诚道:“谈大哥,这点银子给你我都嫌寒碜,你还是收下吧,往后我再给你更多。”

    姚映疏:“……”

    这个败家子!

    剩下的银票要是给他,迟早要被他糟蹋完。

    谈之蕴“勉为其难”收下,对二人露出感激的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姚映疏勉强露笑,“天色不早了,谈公子快回去歇息吧,咱们后日见。”

    “好。”

    谈之蕴起身,“谭夫人,谭小公子,告辞。”

    “谈大哥,我送你。”

    谭承烨积极不已。

    谈之蕴失笑,“就在隔壁,几步路而已,不用送了。”

    谭承烨只好留步。

    辞别二人,谈之蕴心情不错迈出院门,仰首看向天边明月,眼底清冷似寒潭。

    送走谈之蕴,姚映疏和谭承烨连夜收拾行装,谭老爷收藏不少玉器古玩,在搬家时皆被姚映疏和谭承烨藏在谭宅极为隐蔽的地方,因此二人只带贵重物品和衣物。

    收拾妥当已是寅时,二人困得不行,勉强洗漱过后倒头就睡。

    出发那日,姚映疏和谭承烨天不亮就起了,抱着行李在厅堂内等着,听到三声沉闷敲门声,谭承烨眼睛一亮,快速去开门。

    谈之蕴站在门外,身后立着一辆马车,“可以走了。”

    谭承烨压低兴奋的嗓音,“好,谈大哥稍等!”

    他快跑回去,拎着行李往马车上扔。

    来回几趟,总算把东西搬完了。

    姚映疏拎着竹篮出来,将院门锁好。

    “咱们走吧。”

    “好。”

    等二人坐好,谈之蕴低声轻斥,驱使马车驶离杨柳巷。

    巷子尚在沉眠,哒哒马蹄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仿佛踩在姚映疏心上。

    她的心跳随之加快,砰砰砰的,似下一瞬便要从胸腔内跳出来。

    情不自禁用手捧住胸膛,姚映疏深吸一口气,暗自平复内心情绪。

    畅通无阻来到城门口,天已大亮。

    出城的队伍排成长队,谈之蕴拉停马车,清润嗓音透过车门传入姚映疏耳中,“你们先等等,我去去就回。”

    姚映疏掀开车帘,看见他往某处走去。

    片刻后,折回来的谈之蕴将怀里热乎乎的烧饼和包子递进车厢,温声道:“还有一会儿才能轮到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

    姚映疏:“多谢。”

    正因背井离乡而心情沉郁的谭承烨感动,“谈大哥,你人真好。”

    谈之蕴牵唇温和一笑,心道反正用的也不是他的银子,“快吃吧。”

    “嗯嗯。”

    谭承烨点头,轻轻吹气,咬下一口烧饼。

    姚映疏拿起一个白胖包子。

    包子暄软,用料扎实,一口下去,馅料和着汁水在舌尖滚过,香软好吃。

    姚映疏满满咬上一口。

    简单吃完朝食,三人又等上片刻,才轮到他们出城。

    金乌喷薄而出,朝霞漫天,昭示着今日是个好日子。

    姚映疏盯着东方红日,暗自祈祷,希望今日一切顺利,他们能安安生生离开雨山县——

    第27章

    车行租用的马车比不上谭府的, 几个包裹挤占了不少空间,只能勉强再装下姚映疏和谭承烨。

    二人相对而坐,对方的表情变换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谭承烨丧着一张脸叹气时,姚映疏第一时间便发现了。

    她纳闷, “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谭承烨耷拉着眉眼,语气里满是忧愁, “你没在雨山县住十年,你不懂。”

    他悄悄开窗,眷念的目光扫过城门拥挤的队伍,街道两旁叫卖的小贩, 蓝天之上穿云而过的飞鸟, 皱着脸用哭腔道:“这里是我家, 我舍不得。往后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姚映疏撇嘴。

    谁不懂?

    当初离开住了十六年的村子,她也很心痛好嘛?不过是谭府的日子太好, 硬生生让她压下乡愁。

    看在这小少爷真心实意难过的份上,她没出声挤兑, 浅浅安慰道:“总有一日能回的。”

    谭承烨抹了把眼泪,水灵灵的眼睛瞪向姚映疏,控诉道:“要不是你, 我也不用背井离乡。”

    这下姚映疏不忍了,一个白眼丢过去,没好气道:“你要真舍不得,那就别走了,留下来。”

    “那不行。”

    谭承烨语速飞快地瓮声瓮气道:“我还得留一条命给我爹争光呢。”

    那不就得了?

    姚映疏无语。

    这小少爷理智上知道必须要走, 只是情感上终究不舍,方才是对她宣泄情绪呢。

    她不想再搭理他,开窗透气。

    帘子刚拉上去,就见谈之蕴驱使马车往城门口赶。

    看守城门的兵卒迎上与谈之蕴说话。

    他拿出路引,待那兵卒看完,对人道:“放行。”

    谈之蕴拱手致谢,那兵卒一脸受宠若惊,口中念念有词,赶紧让人把鹿砦推开。

    回到车辕上坐下,谈之蕴拉住缰绳,轻叱一声,马儿扬起蹄子,哒哒往城门外走。

    姚映疏松了口气,放下车帘。

    但她这口气显然松早了,下一瞬,只听一道怒声喝道:“拦住前面那辆马车!”

    姚映疏一惊,急忙掀开车帘往后看。

    阵阵马蹄声中夹杂着行人的惊呼,尘土飞扬,模糊了来人的脸。

    姚映疏还是看清楚了,是郑文瑞和他的小厮!

    细细数去,竟有十一二三之数!

    姚映疏着急道:“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谈之蕴自然也听见了,沉着脸,从容不迫驾马。

    但与笨重的马车相比,显然是骑马更快,片刻后,郑文瑞等人追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小厮驱赶城外百姓,大声嚷嚷,“让让,都让开!郑府文瑞老爷办事,自行离去者,有奖!”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朝天散去。

    丁零当啷的声音落地,有的百姓欣喜若狂弯腰去捡,有的冷脸拉着亲朋后退,也有的不畏强权,高声质问:“干什么?这城门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堵着不让人过?”

    守城兵卒自然认识郑文瑞这位县令老爷的大舅子,苦着脸道:“郑老爷这是要做什么?”

    郑文瑞连个眼风都没露,望向谈之蕴的目光阴冷无比,扬声道:“来人!将这拐带良家妇女的拐子给我压回去!”

    “拐子?!”

    “什么?有拐子?”

    “拐子?当家的,快看好孩子!”

    无论进城的还是出城的都闹成一团,有的紧紧握住孩子的手,也有心疼妻子儿女的直接拉着人转身离开。

    进城哪日不能进,但妻儿要是被拐了去,那这家可就散了。

    一时间,城门处的百姓少了六七成,剩下的都是想看热闹的。

    小厮们朝谈之蕴逼近,郑文瑞温声对马车里的姚映疏道:“嫂夫人,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别怕,有我在,定不能让这拐子逍遥法外。”

    “你和承烨快下来吧,我带你们回去。”

    马车里,谭承烨恨得牙痒痒,“这老混蛋,定是派人在监视我们!”

    姚映疏并不意外。

    这贪财的老色胚都能做出让人来吓他们的无耻行径,派个人监视怎么了?

    想必是那人发现他们意图出城,上报给郑文瑞。原以为他们一早启程能把人甩开,可没想到,他竟还是追了上来。

    姚映疏沉沉叹气。

    她着实想知道,谭老爷当年到底对郑文瑞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他恨到现在,恨不得将谭老爷的后代赶尽杀绝。

    还有,这人竟给谈之蕴扣了个拐子的罪名。正常的百姓谁能不恨拐子?这也太阴毒了。

    可郑文瑞不是县令老爷的大舅子吗?怎会不认识他的座上宾?

    按下疑惑,姚映疏深吸一口气,把竹篮子塞进谭承烨怀里,小声叮嘱,“见机行事。”

    车门打开,眼见郑文瑞的小厮正要去抓谈之蕴,姚映疏眉间一厉,高喝一声,“住手!”

    小厮们动作一顿,趁此工夫,姚映疏推开最近两名小厮的手,跳下车辕站在谈之蕴身前,质问道:“郑老板这是要做什么?”

    郑文瑞嘴角带笑,眼里却毫无笑意,温柔嗓音隐带冷意,“嫂夫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是个拐子,专门拐带良家妇女,卖到肮脏地方去。”

    他面上松口气,“还好我来得及时,要是让他出了县城,到时嫂夫人和承烨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嫂夫人快过来,我带你们回去。”

    姚映疏快要被气笑了,“你说他是拐子,可有证据?”

    她面向方才的兵卒,“这位兵爷方才验过他的路引,上头身世来历写得清清楚楚,这可不能作假。”

    兵卒犹豫的目光在谈之蕴和郑文瑞脸上打转。

    一个是县令老爷的大舅子,一个是秀才公,哪个他都惹不起。踯躅片刻,在姚映疏明亮的目光下,兵卒侧开眼睛,轻声道:“郑老爷,这位公子的确是平州的秀才。”

    眸色在日光下泛起寒意,郑文瑞疑声,“哦,是吗?”

    兵卒去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低声应,“是。”

    “拐子‘神通广大’,弄到一张假路引也不算稀奇,你可敢把路引拿来给我一观?”

    郑文瑞锐利的目光逼视谈之蕴。

    谈之蕴面不改色,温声回应,“不知这位老爷可是官身?”

    郑文瑞脸一僵,不语。

    姚映疏替他回答,“郑老板是咱们县令老爷的大舅子,生意做得极大,并无官身。”

    “哦……原是商贾。”

    谈之蕴礼貌颔首,态度分明没有一丝轻蔑,神情也并无轻慢,却让郑文瑞大为光火。

    “谈某不才,寒窗苦读多年才得一个秀才的功名。但朝廷有规定,秀才遇县令无需下跪行礼,我想,我应当有拒绝郑老板的权利。”

    言外之意,你连县令都不是,凭什么要看我的路引?

    姚映疏在心里叫一声好。

    郑文瑞明显不怀好意,要是路引被他拿了去,说不准当场判假,到时他们可就落了下乘。

    这么明显的轻视,郑文瑞自然听出来了,一时火冒三丈,气得脸色涨红。

    他手指谈之蕴,“你……”

    “欢欢!欢欢啊……”

    姚映疏条件反射回头,看清从城内跑出来的人时,脸一瞬间就沉下来了。

    “欢欢啊,我可找到你了!”

    陈小草喘着气狂奔而来,麦色肤色泛着不易察觉的红意,额角挂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水珠。到了跟前对姚映疏哭得伤心欲绝,“欢欢啊,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大伯娘听说你不见了,惊得我魂儿都去了一半。”

    她抹着泪哭哭啼啼道:“以往的事都是大伯娘的错,欢欢啊,看在大伯娘养育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原谅大伯娘,跟我们回去吧。”

    姚映疏冷眼看着,心道她这大伯娘做戏的功夫又精进了。

    陈小草抹去泪,双膝跪在郑文瑞马下,边哭边磕头,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多谢郑老板,您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要是欢欢真跟拐子走了,等小叔归来,我如何与他交代?”

    姚映疏冷眼看着,一言难尽。

    这可真是豁得出去。

    一道温热气息靠近,谈之蕴在身后低声与她道:“这是你大伯娘?”

    说话间微弱气流打在姚映疏耳后,她有些痒,动了动手指,忍着没去挠,头微微一偏,余光里尽是谈之蕴俊朗优越的侧脸。

    肩膀轻轻一动,姚映疏忍下喉间痒意,同样与之低声道:“是。他们我来解决,你不用担心。”

    谈之蕴没说什么,微微一笑。

    离这么近,姚映疏险些被他笑得晃花了眼,愣了几息,往前挪动一小步,默默道男色误人,男色误人。

    目光一瞥,郑文瑞翻身下马将陈小草扶起,态度温和,“婶子不必如此,这都是我该做的。”

    姚映疏打了个冷颤,只觉得牙疼。

    这俩人岁数也相差不了多少,这声婶子可真喊得出口。

    就在这时,姚大周和姚光宗也追了上来,一窝蜂往郑文瑞面前凑,把他当菩萨似的供着。

    姚二桃落在最后,悄无声息把自己藏在人群中。

    “欢欢啊,快跟大伯回去吧。”

    道完谢,姚大周走向姚映疏,语气痛惜又后悔,“大伯知道错了,你快回来吧,咱们一家人以后好好过,千万不要自甘堕落,跟这拐子走了。”

    姚映疏听见周围有人在议论。

    “这是那姑娘的大伯大伯娘?亲人总不会害她,难不成那年轻人当真是拐子?”

    “相貌堂堂的,看着不像啊。”

    “说不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长得好的男人,心肝才黑呢。”

    “谁说是亲人就一定不是坏人?方才那二人张口便对那姑娘道歉,说不定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听了这话,姚映疏满意点头,看来还是有明白人在的。

    陈小草也跟上来,劝道:“欢欢,这拐子不是好人,你快跟我们回去吧。”

    姚光宗尖声嚷嚷,“三姐,他要把你给卖了!让你进窑子当婊子!”

    姚映疏眼神一沉,这小混蛋,说话可真难听。

    不过做戏而已,谁还不会了?

    她惊慌往后退,几乎撞进谈之蕴怀里,揪住他衣袖,一半脸埋进男子肩头,哭声凄凉悲戚。

    “大伯,大伯娘,我早就说过不愿嫁给郑老爷做妾,你们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这话犹如沸水掉进油锅,人群瞬间哄闹起来。

    “这姑娘的意思是,她大伯大伯娘要把她嫁给这姓郑的老爷做妾,她不愿意,这才跑了?”

    “哎哟喂,这郑老爷看着都快四十了,那人俊俏又年轻,两厢对比,瞎子都知道该选谁,这姑娘当然不愿了。”

    “这么说,这年轻人不是拐子?”

    听着这话,郑文瑞脸色阴沉,姚大周和陈小草亦是脸色一变,嘴皮子一碰正要出声,却听姚映疏又哭诉道。

    “大伯,你先前为了彩礼把我嫁给六十岁的谭老爷,如今银子已经到手,你就放过我吧,我心中唯有谈郎,只决计不会给郑老爷做妾的。”

    她微微扬首,露在外的半张脸隐忍倔强,“倘若你们一再纠缠不放,那我也不会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一再退让。”

    “什么?!这姑娘嫁过人,还是个六十岁老人?”

    “作孽,作孽啊!这姑娘生得如花似玉的,这不是糟蹋人吗?”

    “谭老爷,哪个谭老爷?”

    “雨山县还能有哪个谭老爷?”

    “这、这是谭家的新夫人?谭老爷生前与郑老爷也算有几分交情,他人一走,郑老爷就、就……这不是……”欺负寡妇吗?

    众人看向郑文瑞的目光一下就不对了。

    姚映疏一抹泪,声音带着哽咽,“老爷一走,这人就都变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任人欺凌。我没本事,保不了谭家家业,好在遇见了谈郎。他心好,愿意照顾我和幼子,又品行纯良,身负功名,你们怎么能为了让我做妾,冤枉他是拐子呢?”

    “品行纯良”、“心好”的谈郎:“……”

    他反应迅速,手搭在姚映疏肩上柔声安慰,“被人误解而已,无碍的,我只想平安带你和承烨回到平州,堂堂正正娶你为妻。”

    这话温柔体贴,真情意切,听得围观百姓不由动容,异样的目光再次落在郑文瑞身上。

    郑文瑞憋着气,扯出僵硬笑容,“我要纳嫂夫人为妾?不知嫂夫人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假话?”

    “是你那做县令夫人的妹妹亲口说的!”

    马车内忽然传出略显稚嫩的声音,一道身影闯出来,愤怒地指着郑文瑞,“你那妹妹去我家提亲时亲口所说,当时所有人都听见了!”

    “还有你们!”

    谭承烨指向姚大周陈小草二人,“上回你们来府里讨要银钱无果,害得我娘病了好几日,这次又和这人狼狈为奸,逼她为妾!我爹一千五百两彩礼都不够你们花吗?贪心到了这种地步,当心被撑死!”

    说完,他解开竹篮上的蓝布,抱出里头的母鸡往前一抛,厉声喝道:“大福,给我狠狠啄这些无耻之人的脸!”

    “咯咯咯!”

    母鸡昂首挺胸扇动翅膀,立起尖嘴往姚大周手背一啄!

    姚大周吃痛,下意识要去捉它,大福却十分机灵地迈着小脚往姚映疏身后一躲,正正立在谈之蕴脚边。

    谈之蕴:“……”

    他扫姚映疏一眼,谁能想到,这篮子里装的居然是只母鸡?

    姚映疏暗暗给谭承烨一个赞许的眼神,埋头呜呜哭着。

    “一千五百两?!谭老爷可真是大手笔!”

    “有这么多银子还不知足,贪心不足蛇吞象。”

    “呸!还是亲大伯呢,这么害自个儿侄女,真不是个东西。”

    姚大周好面子,从未被这么多人指责过,脸瞬间就拉下了,悄悄往后退,站到陈小草身后。

    见情况于自己不利,郑文瑞心下一沉,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

    一早听说姚映疏和谭承烨跑了,他先去了趟妹夫家,说是看上的姑娘跑了,请妹夫给他派两个人。

    不过一件小事,高县令二话不说就应了,顺道调侃他龙精虎猛。

    幸好他早有准备,不然今日可真不好收场。

    那二人接收到郑文瑞的眼色,当下喝道:“官府捉拿人犯,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人群哗一下散开。

    郑文瑞扬起下巴,望向谈之蕴的眸光隐含得意。

    这借住在谭家隔壁的不过是个穷酸书生,听说他至今仍靠友人接济,一个吃软饭的东西,也不知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姚映疏看上。

    不过没关系,拉去官府关起来就是。

    这拐子他是当定了。

    郑文瑞漫不经心瞄向姚映疏,眼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第28章

    两名穿着寻常的官差大步走向谈之蕴, 看着郑文瑞眼里隐含的得意,姚映疏气闷不已,推开身侧男子上前, 扬声道:

    “郑老板说谈郎是拐子,又说这两人是官差, 可既无证据,又无文书,合着黑的白的全凭郑老板一张嘴,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县令老爷呢。”

    郑文瑞神色微僵,在众多目光注视下,他掩去眸底阴毒, 语带痛惜道:“嫂夫人被这拐子蒙骗至深, 对我误解颇深, 但无碍,只要把这拐子抓进县衙,待他招认, 嫂夫人自会知晓何人才是豺狼。”

    姚映疏一直很清楚谁才是背后觊觎她与谭承烨的恶狼。

    她忽地扬唇一笑,“行啊, 那就如你所言,去县衙。”

    郑文瑞没想到她骤然如此爽快,总觉何处不对, 狐疑的目光将姚映疏上下扫视。

    姚映疏气定神闲,“怎么,郑老板不敢?”

    她打定主意,郑文瑞敢去县衙,她就敢把他做的肮脏事一一说出。他不是冤枉谈之蕴是拐子吗?那她就给他安个阴险狡诈设计谋夺好友家产, 并欺辱他们孤儿寡母的名头。

    哦对,谭承烨被绑架一事也能甩到他身上。反正都是空口无凭,胡编乱造,跟谁不会似的。

    既然要闹,那就闹个大的。

    郑文瑞虽觉不对,但只当姚映疏是在垂死挣扎,余光瞄到谈之蕴,见他并未阻止,反而一脸公道自在人心的坦荡,轻嘲一句愚蠢书生,笑道:“既如此,那就去官府吧。”

    姚映疏看谈之蕴一眼,后者轻轻颔首,她心放下一半。谭承烨快步近前,抱起大福紧紧跟着二人。

    “真要去官府?”

    “看这年轻人心有成算,毫不畏惧,我倒觉得他并非拐子。”

    “等县令老爷判吧。”

    “你没听方才那小少年说?县令老爷是这谭老爷的妹夫,他岂能不帮着自己人?”

    “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吧?”

    低声议论中,几人还未走出几步,却见城内几匹骏马奔来,掀起的尘土迷住人眼。

    压眉看清来人,谈之蕴眉间舒展,眸底笑意清浅。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围在这儿作甚?”

    为首男子勒停骏马,高坐马背上,皱眉看向兵卒,“赶紧让人散开,别误了本公子的事。”

    兵卒苦笑着点头哈腰,“公子见谅,我这就让人散开。”

    郑文瑞眉心一皱,他怎么来了?

    正要出声,却听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疑惑,“高兄?”

    郑文瑞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遽然转头,锐利目光攫住谈之蕴。

    后者仿佛察觉不到他的视线,仰头对高文浩道:“高兄怎会在此?”

    “哟,这不是谈兄吗?”

    不耐的表情一变,高文浩上身微弯,手握马缰,玩味看向马下的谈之蕴,“听说谈兄今日启程,我等特来相送。”

    “是啊谈兄,好歹相识一场,你离开这么大的事,咱们怎么也得来送一送。”

    看样子,是熟人?

    寂静的人群中,忽然有好事者高声问道:“这位公子,你与这位谈公子相识?”

    高文浩懒懒看过去一眼,见是个普通人,不屑回复。

    他身后的公子道:“认识,怎么了?”

    好事者满脸兴奋,试探性询问:“那这位谈公子可是拐子?”

    “拐子?”

    高文浩语调怪异重复一遍,忽地哈哈大笑,“你说他是拐子?这可真是本公子今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一想到这假模假样的谈之蕴被人认成是拐子,高文浩只觉通体舒畅。

    这话是谁说的,他非得好好赏他一通不可。

    这般想着,高文浩笑问:“此话是谁说的?”

    好事者指向郑文瑞,他视线追寻过去,脸上的笑瞬间就落了,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郑舅父吗?”

    要问高文浩最讨厌的人是谁,那必定是郑家兄妹,哪怕是谈之蕴都要退一射之地。

    郑文瑞笑容僵硬,“浩哥儿。”

    高文浩厌恶皱眉,“别叫得这么亲热,我和你不熟。”

    身后拥趸“小声”提醒,声音却大得周围人都能听清,“高兄,郑老爷便是说谈兄是拐子的人。”

    “什么?”

    高文浩反应过来,幽幽盯着郑文瑞看了半晌,忽地嘲讽大笑,“郑舅父不是与我爹郎舅关系极好?怎么连谈之蕴都不知道?”

    “来,你说说,谈之蕴是谁。”

    拥趸立即道:“郑老爷,这位谈公子乃是平州人士,年纪轻轻便已是秀才,前些时日来盛州为师祝寿,县令大人对他极为欣赏。谈公子随友小住雨山县,县令大人还时常邀他去府上做客,谈公子的家世来历清清白白,好端端的,郑老爷怎么将他认成了拐子?”

    郑文瑞瞬间脸色大变。

    前阵子他是听说妹夫最近有个看重的秀才,可他忙着谭家一事无缘得见。

    监视谭家的人一早慌慌张张跑来通报,谭家母子跟着隔壁的穷酸书生跑了,他匆匆去县令府借人,又急忙追上来,谁知那穷酸书生便是传闻中的谈秀才?

    怪不得他一脸胸有成竹,原是早有依仗。

    郑文瑞眸色阴狠。

    那下人不把书生的身份打探清楚就上报,害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了好大的面子,着实可恨。

    高文浩双手环胸,“谈兄,你和我这位继母舅父是怎么一回事?他老人家心高气傲惯了,若是生了龃龉,你多担待担待。”

    这话不像是劝和,倒像是挑事,仿佛生怕他们闹不起来。

    谈之蕴苦笑不语。

    高文浩一个眼神过去,兵卒立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来。

    听完后,他“不可置信”瞪眼,斥责道:“舅父!你怎能如此!我父亲治下清明,哪怕你郑家是高家姻亲,也不能强逼良家女子为妾啊。”

    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振振有词指责,“何况谭家夫人与谈兄两情相悦,你在中间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还不快给谈兄赔罪,送他们夫妻离开?”

    语罢,高文浩瞥了谈之蕴和他身侧的姚映疏、谭承烨一眼。

    见到谭承烨,高文浩便知兵卒所言非虚,目光稍移落在姚映疏脸上,他有一瞬的怔愣。

    不过很快,他清醒过来。

    这位谭家夫人美则美矣,可惜嫁过人,身上还有个克夫的命格,促成他们在一起,说不准谈之蕴未来就会被她给克死。

    还有郑文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这么大的脸,想来两三个月内都不用在家里看见他了。当然,要是三年五载那就更好了。

    可谓是一举两得。

    高文浩昂首挺胸,神清气爽道:“郑舅父,你怎还不动?”

    郑文瑞脸色铁青。

    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他如芒刺背,脸色发紫。

    自从当初谭明当众斥责他以次充好,给他个没脸后,郑文瑞已经许多年没感受过这种羞辱。

    额角青筋暴跳,他暗暗吸气,忍耐住满腔愤懑与耻辱。外甥尚小,妹夫又最疼这个长子,此时万万不能与他撕破脸。

    郑文瑞逐渐平息下来,嘴角扬起笑,对谈之蕴和姚映疏道:“谈公子、谭夫人,今日之事是我不对,还请二位见谅。”

    弯腰时眼角泄出一缕寒芒。

    今日之耻,他郑文瑞记下了。

    谭明的昨日,便是高文浩与谈之蕴的今日。还有那姓姚的女人,既然她不识好歹,好好的正室夫人不做,偏要与人私奔,往后,他定会让她成为最低贱的婊、子,求着他弄她。

    谈之蕴站在郑文瑞对面,将之隐忍神色尽收眼底,双眼微微眯起。

    此人心胸狭窄,又极善忍耐,若给他时间,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成为一块绊脚石。

    长睫轻垂,掩住眸底沉思。

    谈之蕴礼貌笑道:“误会解除就好,只是郑老爷往后莫要如此冲动,若是再将别人认成拐子可就不好了。脾气好的便罢,若是急性子的,怕是不会轻易放过。”

    既然都得罪死了,也不介意再得罪一次。

    郑文瑞霍地抬头,眸里射出冷冽寒光,面上依然带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难看,一字字仿佛从牙缝里蹦出。

    “多谢谈公子提醒。”

    谈之蕴好似看不见他要吃人的目光,颔首微微笑道:“不客气。”

    “高兄。”

    对马背上的高文浩拱手,谈之蕴道:“我还要赶路,就此别过。”

    “诶等等。”

    高文浩叫住谈之蕴,笑眯眯取下腰间钱袋子,“谈兄,你家中拮据,遑论还有个酒鬼爹拖后腿,现在又得带上妻儿上路,这一路想是不好过。我这儿有些银子,谈兄拿着路上花销吧。”

    他单指勾住钱袋子绳结,神色带着明显的施舍,轻慢轻蔑之意如此明显。

    谭承烨是个受不得激的,当下就要出声,被姚映疏一把拉住,摇头示意他闭嘴。

    瞄向谈之蕴,姚映疏本以为像他这种书生,应把自尊心放得极重,可他脸色虽然涨红中带着屈辱,眼里神色却极为清明,宛如清潭湖水分毫不动。

    姚映疏眨了下眼。

    这谈公子,倒是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下一瞬,谈之蕴走到高文浩马下,一脸不情不愿却不得不为了妻儿接受他的施舍,红着脸接过高文浩手中钱袋。

    “……多谢,高兄。”

    心里暗忖,在县令府上做客那几次,他可谓是收获颇丰,自然知道高文浩与郑文瑞之间势同水火。

    虽不确定谭家母子可会顺利离开,但他可是特意拜托卫奇将他离开的时辰报给高文浩,其一是未雨绸缪,其二……

    指腹抚摸料子极好的钱袋,谈之蕴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什么羞辱,这分明是临别赠礼才对。

    见他这副表情,高文浩心情大好,眉开眼笑地不走心祝贺,“谈兄一路走好,祝你早日高中。”

    斜睨姚映疏一眼,高文浩暗自祈祷,希望谭夫人的命格强大些,在那之前就将谈之蕴给克死。

    谈之蕴面上羞耻散去不少,握紧钱袋作揖,“借高兄吉言。”

    他走回姚映疏身旁,偏首低声道:“走吧。”

    姚映疏点头,正要带谭承烨上马车,粗粝嗓音陡然喝道:“不行,你不能走!”

    这声音一出,瞬间吸引众人视线。

    姚映疏冷眼睨着姚大周。

    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来之前,郑文瑞许诺给姚大周不少好处,眼见白花花的银子就要飞走,他自然不甘心。

    顶着无数道视线,姚大周大步迈出,端着长辈的架子指责,“自古婚嫁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欢欢啊,你父亲临走前将你托付与我,你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如今一无媒人二无婚书,你就要和这个书生走,将我和你大伯娘置于何地?”

    “对对对!”

    陈小草反应过来,顺着丈夫的话道:“欢欢,你这是私奔,传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你二姐还没嫁人呢,往后她如何说亲?”

    姚映疏看向姚二桃。

    后者瞪大眼,圆溜溜的眼睛气恼不已。

    这些人又不知道谭夫人家里还有个待嫁的姐姐,只要他们不说,能影响她什么?

    她爹娘非要把她牵扯进来干嘛!

    姚二桃暗恨,对父母越发怨恨。

    对上姚映疏目光,她小弧度飞快摇头,示意与她无关。

    等姚大周和陈小草的视线挪过来时,她又故作失落地低下头,肩膀一颤一抖,似是在小声啜泣。

    姚映疏:“……”

    她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陈小草却很是满意闺女的表现,语重心长道:“欢欢啊,你自幼和你二姐一同长大,姐妹感情深厚,难道你真的想看她婚事艰难?”

    姚映疏眼里藏了冷笑。

    纵观姚二桃的行为,怕是早就对她的婚事有了想法,哪用得着他们给她谋算?

    大伯大伯娘一口一个为了姚二桃,背地里却谋划着将她嫁给傻子,摊上这样的父母,也不怪二姐为自己打算。

    “大伯、大伯娘,你们可是忘了一件事?”

    姚映疏指着自己,一字一字道:“我早已嫁人了。”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语气郑重说出自己并不在意的世俗观点,“我如今是谭家人,我的婚事,大伯大伯娘还做不了主。”

    “承烨。”

    姚映疏认真对谭承烨道:“你可愿随我改嫁?”

    她态度如此郑重,谭承烨不由挺直腰背,掷地有声,“当然。”

    姚映疏又面向谈之蕴,如水鹿眸盛满涟漪,“谈公子,你可愿堂堂正正迎我入门?”

    对上那双恰似柔情春水的眸子,谈之蕴浅笑颔首,“自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年轻男子语调温和,态度真切,桃花眼温柔缱绻,姚映疏恍惚间觉得,他们宛如一对真正的有情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互许终身。

    这个念头让她微微打颤,忙不迭清醒过来,抬起脸,态度礼貌但疏离颔首,“大伯大伯娘,这门亲事谭家的一家之主已然同意,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姚大周脸色铁青,陈小草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正欲再说什么,高文浩手持马缰,懒洋洋道:“谭夫人现在和谭公子才是一家人,你们不过一门亲戚,管那么多干嘛?”

    姚大周偃旗息鼓,沉默着看了陈小草一眼。

    陈小草搓手,赔着笑脸道:“县令公子说得是,我们不管了,不管了。”

    姚映疏想翻白眼。

    欺软怕硬的两口子。

    她不想再纠缠下去,下颌轻抬,“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就在这时,姚光宗拾起地上石头砸向姚映疏,骂道:“自甘下贱的婊、子,你不配做我姐!你要走,先把我的银子给我,然后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谈之蕴离得近,反应极快拉了姚映疏一把,没让那块石头砸在她身上。

    谭承烨气,“你骂谁呢小废物,她的银子凭什么给你?”

    姚光宗小脸狰狞,“我娘说了,几个赔钱货的银子都是我的,我的!”

    谭承烨气疯了,“你才是赔钱货!只知道惦记姐姐兜里银钱的蠹虫!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是吧?”

    他再度将怀里大福扔出去,破出怒音,“大福快上!给我狠狠教训这个不长脑子没心肝的废物,啄死他!”

    “咯咯咯!”

    大福梗起脖子,愤怒飞到姚光宗头顶,使出吃虫子的劲,狠狠往下一啄!

    第29章

    “啊!”

    姚光宗重心不稳, 站得歪歪扭扭,捂着额头痛得尖叫,“娘!快把这鸡捉住, 我要宰了它!”

    “光宗别怕,娘这就来。”

    陈小草着急忙慌护住姚光宗, 一脸凶戾去抓作怪的母鸡。

    “大福回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母鸡根本不听谭承烨的话,在陈小草的手抓来之前,两只爪子在姚光宗头顶用力一蹬, 扇着翅膀飞到地面,举着鸡嘴连啄好几下姚光宗的脚背,在他的惨叫声中迈着小碎步快速回到姚映疏身边。

    好样的!

    虽然对大福不听话不满,但它此举深得谭承烨之心, 将大福拎回篮子, 一脸倨傲地看着姚家母子, “大福威武,专治喷粪的嘴。”

    大福咯咯两声,骄傲地扬起鸡脖子。

    姚映疏嘲讽的目光掠过姚家一家三口, “走吧。”

    这次是真的能走了。

    登上车辕,姚映疏往回看一眼, 目光从正在安慰姚光宗的陈小草、垂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姚大周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人群中的姚二桃身上,嘴唇无声张阖。

    “进啊, 怎么不进去?”

    谭承烨催促。

    姚映疏转身,钻进车厢。

    等谭承烨也进去后,谈之蕴对众人一一颔首,“几位兄台,告辞。”

    高文浩笑眯眯挥手, “谈兄,一路顺风,祝你喜结良缘。”

    一月小病三月大病,半年卧床不起,一年魂归九天。

    哪怕不说,谈之蕴也能看出他藏着坏心思,但笑不语,坐上车辕,驾马离去。

    这场闹剧终于落幕,高文浩斜睨郑文瑞一眼,拉动缰绳调转马头,“走,回去。”

    他得替这位好舅舅好好宣扬宣扬他做的蠢事。

    为了美色强认秀才做拐子,雨山县的笑柄,他是当定了。

    郑文瑞沉着脸上马,“驾”一声骑马进城。

    “当家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陈小草凑到姚大周身边小声开口。

    事没办成,反倒是住客栈花了不少银子,她动了回村的心思,毕竟那烧的都是钱啊。

    姚大周面色阴沉朝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一眼。

    那死丫头此行不知去向,往后是别想从她身上拿好处了。

    “郑老板嘱咐的事我们已经办了,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许诺的好处,也得给咱们才行。”

    姚大周小声道:“你们先回客栈,我去趟郑府。”

    “诶,好。”

    陈小草眼睛发亮。

    姚二桃轻嘲勾唇,不再看那对正在密谋的父母。忆起姚映疏临走前说的话,她仰头望天。

    明亮阳光照在眼中,刺眼酸涩。

    姚二桃握拳,内心坚定。

    她一定会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当事人皆已退场,看完热闹的百姓满意离开。

    秀才被认成拐子,嘿,这事可真稀奇!回去定得好好与人说道说道。

    ……

    官道上马车徐行,两侧松木缓缓后退,姚映疏阖上窗,将尘土与树叶一道关在车门外。

    她舒了口气,总算是顺利离开雨山县了。

    就是可惜,他们走得太过仓促,没能和雨花、吉祥吉福道个别,希望吕老爷能将他们送出雨山县好生安顿。

    她已经把他们三人的身契放了,又留下一些银钱,够他们做个小本买卖了。

    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重逢。

    至于大伯和大伯娘……

    姚映疏嘲讽冷笑,这对贪婪的夫妻既然有与虎谋皮的胆子,就得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郑文瑞能是什么好人?

    大伯安安分分回村还好,但若是起了别的心思,怕是没好果子吃。

    大福窝在角落咯咯地叫,姚映疏瞄它一眼,“咱们事先商量好的,我同意你带大福,你负责打理它的一切。”

    谭承烨或惆怅或失落的神情一顿,没好气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事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姚映疏嗯一声,没了话。

    马车内一时只有大福不时咯咯的叫声。过了片刻,她又问:“你方才为何要帮我教训姚光宗?”

    谭承烨脸色瞬间通红,撇开脸干笑两声,尴尬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对着自己的亲堂姐都能骂出那样脏的话,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似是不愿再提及此事,他撩起帘子和外头的谈之蕴说话,“谈大哥,咱们要走多久啊?”

    “四五日。”

    “这么久啊。”

    谭承烨嘟囔一声,“你家房子多大?住得下我们吗?还有你爹,他是不是也得和咱们住一起?”

    谈之蕴驾车之余温和回应,“我们不去万恩县,直接去河阳县。”

    “为什么?”

    谈之蕴:“万恩县有我爹在,他时常去书院闹事,我容易分心。师长思虑后,推荐我去河阳县的继明书院进学。”

    竖着耳朵偷听的姚映疏眉尾轻挑,原来他早就找好了退路,无论他们会不会找上门,谈之蕴都有法子摆脱困境。

    不过她出银钱,谈之蕴出人,也不算谁占谁的便宜。

    万恩县与河阳县对谭承烨来说都没区别,他去哪儿都一样,哦哦两声,兴奋道:“谈大哥,你今日真是太厉害了,云淡风轻的说不让那老色胚看路引就不让看。他当时憋屈的表情看得我畅快不已,太解气了!”

    谈之蕴轻笑,“我也不想如此刻薄,可那郑老板着实欺人太甚。”

    “哪儿刻薄了?分明就是霸气!我看那郑老色胚不爽很久了,可惜没想出法子亲自惩戒他一番。”

    话落,谭承烨犹疑,小声问:“谈大哥,你是不是不喜商贾啊?”

    “怎会如此问?”

    谈之蕴惊讶,“每个行当都有他们存在的原因和价值,平白无故的,谈何喜厌?再者,商人手握财富,家中富庶,我该羡慕才是。”

    似是想到什么,他垂睫,眼下投射一片阴影,眸里暗色浮动。

    不过一瞬,谈之蕴恢复如初,笑道:“可惜郑老板为人实在令人不喜,若他能像谭老爷那般治业严明,把心思放在正途上,往后定有有一番大作为。”

    谭承烨惊喜,“谈大哥知道我爹?”

    “自然。谭老爷可是雨山县有名的良商。来雨山之人,十有八、九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那你那日在城外,是不是就认出我了?”

    听到这儿的姚映疏不可置信瞪大眼。

    谭承烨这阵子只出过一次城,那就是被“绑架”的时候。

    这小混蛋,合着是在那时候认识了谈之蕴?

    气闷一阵后,姚映疏放自己放宽心。

    经过今日一事,她算是看明白了。

    谈之蕴这人看着是个温文尔雅的文弱书生,实则心有沟壑,是个主意大有成算的。

    想拿捏他,着实不易。

    但以他的敏锐,当初既然在城外撞见谭承烨,回城之后听说谭家小公子遇险一事,定能猜出其中有诈。

    知道他们留了一手,却没凑到他们跟前来讨要好处,相反,还是她和谭承烨主动凑上去的,这样看来,他的人品还算不错。

    而且,他对钱财也并非无动于衷。

    心中有欲便好,若是无欲无求还能答应他们的条件,那姚映疏就得考虑跳车而逃了。

    经过大伯和郑文瑞,姚映疏对胸有城府的男子着实是怕了。

    谈之蕴虽然生得极为合她心意,但为了安稳日子,某些不该有的心思断不能生出,未来该和离就和离。

    姚映疏沉沉叹气,怪可惜的。

    毕竟他是真好看啊。

    外头两人相谈甚欢,谭承烨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听着很是刺耳。

    她心情低落,恶毒地见不得谭承烨高兴。

    又听见一声“谈大哥”,姚映疏敲两下车窗,成功吸引二人注意后,懒洋洋开口,“乖儿子,叫什么谈大哥?你得改口叫爹。”

    谈之蕴语塞。

    虽早有准备,可听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少年叫自己爹,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他侧过脸,摸了下鼻尖。

    幸好谭承烨骨子里全是叛逆,一听这话就炸了,“谁是你乖儿子?你生得出我这么大的儿子吗?”

    姚映疏闷笑,“生不出来,可你就得叫我娘啊。”

    “不叫不叫,我就不叫!”

    “不叫我也是你娘。”

    “姚映疏!你不要脸!”

    “管你怎么说,我也是你娘。”

    “啊啊啊你怎么这么讨厌!”

    一路吵吵闹闹,终于在第五日下午到达河阳县。

    听谈之蕴说快到了,歪在车壁上昏昏欲睡的谭承烨立马精神。

    这几日舟车劳顿,马车还不防震,颠得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屁股痛,好在终于不用再遭受这种折磨了。

    马车驶进河阳县,姚映疏和谭承烨同时撩起车帘,好奇张望。

    河阳县离平州府城不算远,往来便利,很是繁华。县城门口停留许多百姓,有的排队等待入城,有的在官道两侧摆上小摊,热火朝天地卖吃食茶饮,便宜量大,极受欢迎。

    进了城,谈之蕴问了行人最近的客栈在何处,道完谢,载着姚映疏和谭承烨缓缓驶去。

    耳侧忽然钻出一个小脑袋,“去客栈?”

    谈之蕴一惊,下意识偏头,高挺鼻梁险些和姑娘的撞上。

    眸底充斥一双清澈如湖水的水润双眸,姑娘的睫毛长而浓密,黑而卷翘,似鸦羽轻轻扇动,局促尴尬。

    谈之蕴正首,不动声色往一旁挪动,若无其事温声道:“正是。我们先在客栈落脚,等找到住处再搬过去。”

    姚映疏无异议,“好。”

    先前那事确实挺尴尬的,要是谈之蕴反应慢些,她都要亲上去了。

    轻咳一声,她慢慢缩回马车,缩了一半,她小声提醒,“那马车还是得咱们搬完再还吧。”

    省得到时候还得借车,麻烦。

    谈之蕴笑着颔首,“好。”

    到了客栈,谭承烨率先跳下马车,还不忘把大福抱下来,去与掌柜的商议能否将之养在客栈几日。

    谈之蕴不解,“谭小公子为何要把一只鸡带上?”

    这个问题在离开雨山县那日他就想问了,只是赶路劳累,加之与这二人终究还是不熟,一直将疑惑按捺心底。

    姚映疏哼哼笑了两声,“或许是被大福折腾习惯了。”

    说来也奇,谭承烨最初被大福追得满身鸡毛时,分明恨它恨得牙痒痒,后来或许是处出了感情,一日不被啄,他就心里痒,甚至在离开雨山县时也不舍得把大福送人,偏要将它带上。

    这是什么心理姚映疏不懂,只觉得他可能有点子毛病。

    谈之蕴摇头失笑。

    这时,店小二出来引他去马厩,谈之蕴跟在身后,亲自把马匹栓好,这才和姚映疏带着大包小包走进客栈。

    谭承烨要的三间客房挨在一处,安置妥当后,三人要了热水,各自在屋里梳洗。

    奔波了几日,姚映疏早已疲惫不堪,等店小二送来水,她从包裹里找出一身衣物,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洗漱过后,姚映疏用帕子包住湿发,坐在屋内圆凳上慢条斯理擦头发。

    她的头发分别遗传了父亲的浓密和母亲的柔顺,又多又亮,乌黑亮丽的,若是披散开来,远远看去仿佛上好丝绸,柔亮又富有光泽。

    将头发擦得微微湿润,姚映疏挂好帕子,把自己重重扔进床里。

    颠簸数日,她的身体困极,可一时半会儿的却有些睡不着。

    这阵子忙着逃命,来不及想太多,此时此刻躺在陌生的地方,姚映疏后知后觉感到忧伤愁绪。

    背井离乡来到河阳县,往后爹爹若是回去,寻不到她怎么办?

    就算能在大伯家问清她到了平州,可平州这么大,爹爹怎么才能找到她?

    还有娘亲,她不在,谁去给她扫墓?

    往后逢年过节,爷奶墓前热热闹闹的,唯有娘亲的衣冠冢孤寂清冷,连个锄草的都没有。

    光是这么一想,姚映疏就想哭了。

    抹了把眼泪翻个身,她又想,当年娘亲是被河水冲走的,并不见尸首。所谓衣冠冢,不过是生人留下的念想。

    她给娘亲立个牌位,清明年节给她烧香烧纸,这样她就不孤单了。

    胡思乱想一通,困意逐渐上涌,姚映疏眼皮子一闭,慢慢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到她爹穿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回乡,听说大伯强行把她嫁给谭老爷,气得操起扁担把大伯打得下不来床,又带着一群军营里结交的兄弟闯进郑家,把郑家上上下下砸了一通,打得郑文瑞那不要脸的色胚跪地求饶。

    姚映疏坐在上首,听着郑文瑞跪在她面前,涕泗横流哭求,直呼大小姐饶命。

    她乐呵呵地看,一口一个榛子糕,吃得笑眼弯弯。

    郑家的厨子站在一旁,笑容谄媚递上一盘烤鸡,恭恭敬敬道:“大小姐请用膳。”

    她爹在一旁拍桌子,“就这么点东西怎么够我闺女吃,还不快去再烤十只来!”

    吓得厨子两股战战,连声道是。

    姚映疏心道,爹啊,一两只也罢,十只我是真吃不完啊。

    但老爹高兴,她也不忍扫他兴,给老爹夹几块肉,她两眼放光握着鸡腿,舔舔嘴唇一口咬下。

    “醒了吗?姚映疏,快醒醒!”

    突如其来的声音瞬间将姚映疏从睡梦中拉醒。

    她睁开眼,双目直愣愣望着头顶房梁。门外的谭承烨还在砰砰敲门,“谈大哥让我叫你用晚膳,你快起来。”

    与此同时,腹中传来咕咕的响声。

    姚映疏扁嘴。

    原来是梦啊。

    第30章

    谭承烨嚣张地直呼姚映疏大名, “姚映疏,你听到没,快起来。”

    姚映疏烦躁抓头发, 叫叫叫,叫魂呢!

    她压着脾气应声, “来了。”别叫了!

    谭承烨终于不再敲门,叮嘱道:“你快点,我要饿死了。”

    “知道了。”

    姚映疏起身穿鞋, 将就着还未干透的帕子擦脸,穿好外衣,开门下楼。

    夜幕降临,正是用暮食的时辰, 将将走到楼梯口, 姚映疏听到下方热闹的交谈声。

    客栈内点着油灯, 灯光明亮,闪烁着如繁星般耀眼的光芒,她提着裙子往下走时, 恍惚间似走进一片星海。

    目光巡睃一圈,在客栈左方窗边位置找到谈之蕴和谭承烨的身影, 姚映疏快步走过去坐下,往桌上一扫。

    不过一息,明澈鹿眼似蒙上尘埃, 暗淡下来。

    全是素。

    方才才在梦里吃到鸡腿,姚映疏现在馋得慌,可惜当着谭承烨的面,她不能说自己馋肉,否则这小少爷非得立马和她闹起来不可。

    咽了口唾沫, 姚映疏默默把目光放在谈之蕴身上。

    后者莫名抬睫,“怎么了?”

    姚映疏嘴唇弯成乖巧的弧度,体贴道:“这一路舟车劳顿,谈公子又赶了许多日的车,光吃素怎么能成?不如再点两个肉菜补补身子。”

    不能吃,她看两眼,再闻闻味总行吧?

    谭承烨没多想,只当姚映疏在讨好自己未来的夫君,撇撇嘴,却也没反对,“是啊谈大哥,你这一路辛苦了,是得补补。”

    谈之蕴安静看了姚映疏几息,须臾后似是了然而笑,从善如流道:“好。”

    他招来店小二,又点了两个肉菜,一个鲜笋烧肉,一个酱鸭。

    店小二高高兴兴地甩着帕子,“好嘞,客官请稍等。”

    这个时辰吃饭的人多,菜上得比较慢,姚映疏不想干等,招呼两人,“咱们先吃着吧。”

    她实在饿了,先给自己舀碗汤,端着碗小口小口喝完,顿觉周身暖洋洋的,腹中饥饿感减去不少。

    这家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素菜做得极为鲜美,姚映疏捏着木筷夹两片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春笋脆嫩爽口,吃得她眼前一亮,不由分说加快进食的速度。

    谭承烨明显也饿了,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哪像个富家公子,和村里的小孩也没什么区别。

    倒是谈之蕴让姚映疏感到惊讶。

    上次请他吃饭时她就发现了,这人用餐时和别人不一样,以姚映疏的文学水平,说不出好听的词,只能憋出两个字:好看。

    之前忙着摆脱郑文瑞,她没工夫去想其他的,现下成功逃离雨山县,倒是有时间琢磨。

    夹一筷子萝菔丝放进嘴里,姚映疏边嚼边咬筷尖,视线有意无意放在谈之蕴身上。

    村里也有个嗜酒如命的汉子,平时万事不管,将家务活全部交给媳妇孩子,对孩子也不上心,整日就琢磨着去哪儿搞点好酒来喝。

    他喝醉了还会打媳妇孩子,有次姚映疏看见他媳妇胳膊上全是红印子,骇人得很。

    由此可见,谈之蕴的酒鬼爹肯定也不会对他上心,更别说教导他用餐礼仪。这么说来,这些都是他娘教的?

    可之前没听高文浩提起他娘,谈之蕴本人更是直接离开家乡在外求学,难不成他和她一样,也……

    正胡思乱想,对面的年轻男子骤然转头看来,疑惑问:“怎么了?”

    谭承烨从饭碗中抬起头,目光莫名。

    姚映疏后知后觉意识到尴尬。

    她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年轻男子看,很容易产生她对他咳……有那么点……的误会。

    若无其事掀起长睫,姚映疏努力装作茫然的目光,藏在秀发中的耳尖却泛着红。

    “啊?怎、怎么了吗?”

    她神色认真,解释道:“我方才在想事,发生了什么?”

    谭承烨嚼嚼嚼,嘟囔道:“你想什么呢?”

    “在想要租一个什么样的房子。”

    本是随口应付的,可提起这个话题,姚映疏忍不住问:“你的书院在哪儿?我们得住得离你书院近些吧?”

    好歹也是未来要住进的房子,位置格局,邻居之类的,都得好好考量。

    谈之蕴:“谭夫人不必管我,我到时会住在书院,旬休才归。”

    “你要住在书院?”

    姚映疏和谭承烨同时开口,不同的是,前者心里松了口气,后者却是惊讶遗憾。

    “是。”

    谈之蕴温声解释,“耽搁了这么多日子,我想专心念书,参加下半年的秋闱。”

    姚映疏眉心微松,笑道:“这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谈之蕴也是个年轻男子,她虽然决定嫁给他,但毫无磨合住在同一屋檐下,总觉得有些别扭。

    他能住在书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正好菜上了,姚映疏夹一块鸭肉放进谈之蕴碗里,尽显体贴,“读书伤神,谈公子快多吃些补补。”

    “多谢谭夫人。”

    “不谢不谢。”

    姚映疏笑盈盈收回筷子,舌尖在筷尖轻扫,酱鸭的味道溢满口腔,香得她险些没落下泪来。

    肉啊肉,是肉的味道。

    目光艰难从两道肉菜上挪开,姚映疏安慰自己,没关系,还有八个半月,她就能吃上肉了。

    那头的谭承烨也被香得受不了,狂咽口水,埋头刨饭。

    姚映疏用膳的速度也不由加快。

    唯有谈之蕴,气定神闲地吃着烧肉和酱鸭,仿佛根本没看见桌上两人眉间的渴望,与下意识避开的目光。

    艰难吃完一顿饭,三人各自回房。

    奔波多日,只歇下午这一会儿自然是不够的。约定好明日去看房的时辰,姚映疏快步回到客房。

    再不走,她怕是要把谈之蕴看成酱鸭,一口咬上去。

    回房慢条斯理洗漱后,姚映疏躺在床上放空思绪,脑子里飞出一只又一只鸭子。

    她重重咽了两口唾沫,爬起来灌杯凉水,倒回榻上,强迫自己入睡。

    ……

    昨晚梦见自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敞开肚皮吃了个够,姚映疏起身时心情极好。

    然而在看见白粥小菜时,那份好心情瞬间消失。

    姚映疏暗暗指责自己。

    能吃上白粥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能挑三拣四的!这不符合她贫苦人家出身的身份。

    长叹一口气,姚映疏舀一勺白粥,就着小菜没滋没味吃下。

    好想吃肉啊。

    吃完朝食,姚映疏让谭承烨留在客栈,她和谈之蕴去牙行看房子。

    谭承烨不干,“凭什么就你们去?我也要去。”

    姚映疏:“你不留在客栈,咱们的行李怎么办?还有大福,要是被偷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谭承烨不情不愿道:“那好吧。”

    见他不作妖了,姚映疏满意点头,提前向客栈掌柜的打听河阳县的牙行在哪儿,与谈之蕴一同离开客栈。

    和谈之蕴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姚映疏小动作不断,要么抬起脑袋四处张望,要么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

    她和谈之蕴不熟,又是第一次和年轻男子走在一处,心里不自在得很。

    倒是一旁的谈之蕴,闲庭信步,步履从容,闲适自如,看得姚映疏怪不得劲的。

    就好像,她把身旁的人当成未来夫君,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可总会有些异样的感受。

    而他呢?直接把她当路边的野花野草,全程无视。

    别扭一会儿,姚映疏释然了。

    反正都是假的,纠结那么多作甚?

    一路沉默走到牙行,刚进门,便有十来岁的牙人凑上来,笑眯眯问:“二位想看什么?”

    谈之蕴对姚映疏颔首,示意一切由她做主。

    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姚映疏对什么都好奇,粗略扫过一眼,口齿清晰对牙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我要赁座小院,一进便够,离继明书院近些,房屋要明亮宽敞,家具能用,左邻右舍性子温和好相处。”

    想到谭承烨休学许久,她又补充,“环境安静些,附近最好再有间私塾。”

    听到继明书院,谈之蕴眸光微动,偏头看她一眼。

    牙人记性不错,默默理清姚映疏的要求,飞快从脑子里选出几间小院。

    “夫人看这间如何?离继明书院近,周边也有私塾,邻居大多是书院学子与其家眷,相处起来不算艰难。”

    牙人见姚映疏与谈之蕴同往,理所当然以为二人乃是夫妻,举着手中屋宅舆图,笑对谈之蕴道:“看这位公子也是读书人,与同窗住在一处,也能时常探讨学问。”

    姚映疏猛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犯了什么错。

    要是住得离继明书院近,谈之蕴却不归家,反而住在书院里,岂不是会被人平白猜测?

    大意了。

    她轻咳一声,余光瞥着谈之蕴,年轻男子面容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姚映疏又去看那图,认真打量,手指着某处提出疑问:“这是什么?”

    牙人看一眼,“是门。这两家屋主乃是世交,往来很是亲密,后来又结为儿女亲家,便在中间开了道门方便往来,如今那两户早已搬走,这门也被封了,知事的邻人也不会从这儿过,夫人尽管放心住。”

    姚映疏拧眉。

    两座院子间留有一道门,虽然已经被封了,但听着还是心里发毛。

    她摇头拒绝,“其他的呢?”

    牙人找出别的图,一一为姚映疏解说。

    姚映疏始终不太满意。

    牙人有些急了。

    往常的客人见他脸嫩,对他并不放心,好不容易遇见一对不欺他年轻的夫妻,他心里着急,极想促成这桩买卖。

    心念一转,想到一间院子,他脸上犹豫。

    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姚映疏问:“可是还有别的院子?”

    牙人咬牙,“有的。”

    他翻找出一张图,认真道:“这院子在望舒巷,比之前的都要大些,属二进院,正房三大间厢房,两间耳房,左右厢房各两间,厨房设在东北角的耳房,屋子宽敞又明亮,哪怕是十几口人也住得下。院中栽了棵梨树,秋季挂果多,又甜水又多。夫人家中若是有马,还可以养在前头马厩。”

    “住在望舒巷的多是读书人,光是秀才就超过了一掌之数。”

    牙人张开手掌,笑容腼腆,“不过嘛,此处距离继明书院稍远,且价格方面也得贵些。”

    姚映疏挺满意的,“多少银子?”

    “一个月。”

    牙人比了个数。

    “五两?!”

    姚映疏惊呼,“抢钱呢吧?”

    牙人嘿嘿笑,露出一口白牙,“夫人见谅,好东西当然要贵些。”

    姚映疏拧眉。

    可这也太贵了。

    若是二三两,说不准她咬咬牙也就赁了。

    见她犹豫,牙人正准备再接再厉,一直旁观不语的谈之蕴忽然道:“既是好东西,为何至今没人租赁?方才你将此图拿出时,更是踯躅不决。”

    “对啊。”

    发热的头脑因清润嗓音清醒不少,姚映疏狐疑,“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牙人苦笑,不想这么快就被戳破,对上两双同样明澈漂亮的眼睛,略带心虚道:“公子夫人有所不知,这院子是咱们从前的县令为他外室所置,家具木料用的样样都是最好的。后来县令夫人得知外室的存在,带着仆从打上门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扒了她的衣裳。”

    “那外室不堪受辱,回去就上吊自尽了。院子成了凶宅,又碍于县令夫人颜面,无人敢住。后来县令受外家牵连被贬北疆,匆匆忙忙将院子挂在我们牙行,请我们帮忙租售。”

    牙人苦笑,“只是从前那事闹得太大,至今也无人租住。”

    姚映疏气得不行,“所以你就来骗我们外乡人?”

    牙人大呼冤枉,“夫人,我虽有所隐瞒,但也谈不上骗,毕竟这院子的确不错。”

    他眼睛滴溜溜转,试探道:“二位意下如何?”

    姚映疏犹豫不决。

    院子她的确喜欢,可里头毕竟死过人,更重要的是,这价格实在太贵了。

    她不由去看谈之蕴。

    谈之蕴:“可否带我们去看一眼?”

    话没说死,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牙人压着欣喜,“二位快请。”

    到了地方,牙人带领二人四处查看,说了不少好话,一门心思将之租赁出去。

    谈之蕴没表态,见状,姚映疏也聪明地没在面上表露丝毫情绪,弄得牙人心里不上不下的。

    看完后,谈之蕴望向姚映疏。

    她喜欢是喜欢,只是……用口型道:太贵了。

    谈之蕴便道:“二两银子,我们租了。”

    牙人先是大喜,旋即苦着脸道:“公子,你这压价也忒狠了。”

    谈之蕴:“不多不少二两白银,你若不租,我们上别的牙行也是一样的。”

    牙人咬牙,“四两。”

    “二两。”

    “三两?”

    “二两。”

    牙人面容苦涩,“公子,真的没商量?”

    谈之蕴不松口,“就二两。”

    牙人犹豫片刻,“此事我做不了主,公子和夫人稍等,容我回去向管事请示。”

    姚映疏嘴角悄悄勾起,和谈之蕴对视一眼。

    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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