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立完契, 交了钥匙,又付了半年租子,牙行管事和年轻牙人苦着脸将姚映疏和谈之蕴送出牙行。
等人一走, 二人立马变脸,管事重重拍着牙人肩膀, 脸笑成菊花,“可以啊你小子,都以为那院子要砸我手上, 没想到你一转头就租出去了。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再接再厉。”
牙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都是管事教导得好。”
这两人在这儿偷着乐, 那头的姚映疏亦是喜形于色, 脚步轻快得就差没蹦起来。
“二两银子租到这么好的院子,赚大发了。”
谈之蕴温温和和地反驳,“那可不一定。”
姚映疏偏头不解, “什么意思?”
“这院子既是凶宅,又闹得河阳县人尽皆知, 必然租不出去。没想到却被咱们两个外乡人误打误撞看上了,我们赁了院子,牙行该偷着乐才是。”
姚映疏恍然大悟, “原来是我们双方都赚大发了。”
弯起眼睛笑,她乐道:“那也不错。”
谈之蕴快速瞄她一眼。
倒是好性。
“不过谈公子。”
姚映疏凑近谈之蕴,小声道:“那房子是凶宅,你不怕吗?”
这姑娘穷人乍富,一时半会儿来学不来富家夫人的派头, 不戴金钗环佩,不擦香膏香粉,身上唯有皂角的香气。
谈之蕴不动声色往旁边迈步,避开姚映疏擦过他手背的衣袖,笑道:“鬼神之说玄之又玄,信者自然信,不信者嗤之以鼻。”
说话怪绕的,姚映疏直问:“那你信还是不信?”
谈之蕴微顿,“半信不信罢。精怪恶鬼之列自是不信,可夜深人静之时,又期盼逝者入梦一叙。”
这话说到姚映疏心坎里去了。
她也希望她娘能入梦看看她,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她爹辜负了娘的希望,没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导致娘生他们父女的气,这么多年从未入过梦。
姚映疏沉沉一叹。
那也该怪老爹啊,娘生她气作甚?
因着这个话题,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重。刚走到客栈,咯咯咯的叫声直冲两人而来。
谭承烨提着大福,兔子似的窜过来,满眼期待,“怎么样,找好院子了吗?”
姚映疏满腔愁绪都被大福的叫声叫走了,没好气道:“找到了。”
“怎么样,在哪儿啊?宽不宽敞?”
姚映疏看向谈之蕴。
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决定隐瞒凶宅的名声,免得吓住这位小少爷。
姚映疏只捡优点回答,“在望舒巷,可宽敞了,到时候你自己挑选屋子……”
谭承烨满意点头,虽然不能和谭府比,但也还算过得去。
“咱们明日就搬?”
姚映疏摇头,“先把被衾、锅碗等置办好,咱们再搬过去。”
那宅子现在除了床榻柜子桌椅等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搬过去怎么住?
反正客栈里什么都有,不如先将部分东西置办好再搬过去。
谭承烨:“哦。”
谈之蕴也没意见。
于是翌日,照例将谭承烨留在客栈,姚映疏和谈之蕴一并去置办被衾。
忙活两三日,终于将大部分东西置办完,谈之蕴退了客房,驾车带姚映疏和谭承烨搬去新家。
与上一次相比,这次的谭承烨兴致明显高上许多,一路上开着窗,难言兴奋地望着车外之景,看什么都新鲜。
大福好似感染到他的欣喜,窝在篮子里咯咯地小声叫。
姚映疏这几日跑了不少地方,这会儿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谭夫人,谭小公子,望舒巷到了。”
谈之蕴的声音穿过车门,传入二人耳中,谭承烨扒着车窗往外看,应道:“这就到了?往后我们就住在这儿了?”
姚映疏睁眼,看清他的姿势后心脏重重跳两下,一把拽住小少爷的衣摆把他拉回来,没好气道:“坐好,掉下去摔断腿可没人照顾你。”
谭承烨噘嘴不服,小声嘟囔,“反正不需要你照顾。”
姚映疏没管他,等车停后,拎着包裹利落地跳下车。
这几日来往频繁,她轻车熟路往里走。
谭承烨一手拎着他的宝贝大福,另一手挂着三四个包袱,边走边四处张望。
进了二门,他把大福放下,在院子里转了圈,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看着还没我的院子大,好像也没你说的那么好。”
姚映疏懒得搭理他,谭承烨自讨没趣,拉住搬行李进来的谈之蕴,“谈大哥,你准备住哪间屋子?”
谈之蕴温和笑笑,“我无所谓,都可以。”
谭承烨噘着嘴“哦”一声,眼睛滴溜溜转了圈,“那我就先选了啊。”
谈之蕴随意点头,快步越过他往外走,继续去搬行李。
来回好几趟,将最后几个包袱挂在臂弯,姚映疏对谈之蕴道:“你先去把马车还了吧。”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面对谈之蕴依然没了最初的拘谨,提醒道:“往后你可不能再唤我谭夫人了。还有谭承烨,对他的称呼也得换一换,直接叫他大名就是。”
对外,他们可是夫妻,谭夫人谭夫人的,总觉得怪怪的。
谈之蕴迟疑,“那我该唤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
姚映疏弯起眼笑,眸中泄露揶揄,“夫人,娘子都可以。”
“咳、咳。”
谈之蕴生得白,因此脸上红晕格外明显,他含糊应一声,“好。”
姚映疏笑盈盈对他挥手,“快去吧。”
谈之蕴跳上车辕,拉动缰绳调转马头,背过身后,他脸上热度依旧,眸色却清明冷静。
目送谈之蕴驾车离开,姚映疏在原地站了会儿,目光在巷子里扫一圈,拎着包袱回家。
手上有个包袱忽然从臂弯里滑落,姚映疏诶一声,正要俯身去捡,一只肤色泛黄,指节粗大,遍布茧子的手将包袱拾起,递到她面前,“给你。”
姚映疏抬眸。
对面院门掩着,一名年轻妇人站在面前,神色稍显紧张。
这妇人的五官生得不错,是个小家碧玉的清秀佳人,或许是太过操劳,面容显得有些苍老,硬生生折损了那份美貌。
姚映疏拿过包袱,礼貌道:“多谢。”
妇人脸上露出笑,她嘴角有两个小梨涡,一笑起来仿佛春风拂过杨柳,温柔又清新。
指着院门,她小声道:“我姓林,夫家姓宋,就住在对门,如有需要,可以来寻我。”
姚映疏笑着点头,“好,我姓姚,多谢林姐姐。”
林娘子再度露出笑,对她匆匆颔首,拎着菜篮子走出巷子。
看样子,邻居的确还挺好相处的。
姚映疏提起包袱,快步回家。在院子里没看见谭承烨,她没在意,转步进入自个儿提前选好的屋子。
刚跨进门,飘飞的鸡毛慢悠悠从眼前掉落。
大福在屋里来回走动,不远处的地面有一滩褐色东西。谭承烨四肢张开躺在床上,悠哉悠哉地晃着腿。
听见动静,他偏过头来,纳闷道:“你来我屋里作甚?”
姚映疏闭眼,胸前起伏不定。
告诉自己不值得生气,她霍然睁眼,放下包袱,一手拎起谭承烨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行李,一手攥住小少年的衣领,拖着他往外走。
谭承烨大惊,“诶诶诶,你干嘛!”
“这屋子是我的,出去!”
谭承烨不服气,“凭什么是你的?这分明是我先选的!而且是你自己说的,随我选哪间,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姚映疏:“除了这间,其他的随便你选。”
把谭承烨丢出去后,将包袱一股脑扔进他怀里,姚映疏指着地上鸡屎,冷脸道:“先去把你的东西放好,再把这儿给我收拾了。”
大福小碎步走到门口,姚映疏视线一甩。
哦,差点把你忘了。
无情抓住大福的脖子,她将它往外一扔。
谭承烨抱着包袱气得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你凭什么管我?”
姚映疏冷眼,“就凭谭家的银票全都在我这儿。”
谭承烨跺脚,“我的银票怎么会在你那儿,还给我!”
斜倚在门框上,姚映疏双手抱胸,笑容甜美,眼神却像是在看傻子,“谭少爷忘了,你亲自给我的。”
谭承烨:“……”
他梗着的脖子一僵,脸色空白茫然,过了片晌才想起,当初为了让姚映疏不抛弃他,他主动把所有银票全给她了。
“现在嘛……”
停顿的话音让谭承烨的心也随之提起,慌乱地想,难不成她后悔了,想全部独吞?
光看谭承烨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姚映疏冷笑连连,“当然会给你,不过还是等你及冠好了,以后每月给你二两银子月钱,其他的你做梦。”
谭承烨大惊失色,“别、别啊!”
下一瞬,房门哐当在眼前阖上,谭承烨趴在门上哐哐敲门,“姚映疏,你快开门,不就是间屋子嘛,我让给你还不行?咱们有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
姚映疏转身走人。
她最初看中这间屋子,是因为里头有个单独的小净房,虽然需要自己提水沐浴洗漱,但这点小问题姚映疏完全不放在心上。
总之,她绝对不会和谈之蕴谭承烨共用一个净房。
这屋子她也绝对不会让!
……
打理好自己的房间后,姚映疏开开心心推开门。
总算是搬了家,她心情不错,只想吃点好的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柴火前两日便买好了堆在厨房隔壁的柴房,但姚映疏今日不想动手。
拎着谭承烨把她房里的鸡屎清理干净,又把大福绑在院里梨树下不准它乱跑,姚映疏心情愉快出了门。
已过正午,家家户户烟囱上方炊烟袅袅,香气飘进鼻端,闻到肉味的姚映疏咽口唾沫,快步走出巷子。
她去最近的酒楼买回饭菜,到家时正好看到站在院中的谈之蕴。
“你回来啦?正好开饭。”
谈之蕴转身,正正撞进姑娘盛满繁星的笑眼里。
他有刹那的怔愣。
这样的话,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对他说过了。
谈之蕴敛下眼睫,遮住眸中神色,抬眸时又是寻常的温和有礼,“有劳夫人。”
空着的手挠挠脸,分明是她要求的换个称呼,可当他真的唤她夫人,姚映疏又觉得怪别扭的。
她轻咳一声,正要说什么,蓦地忆起某事,霍然抓住谈之蕴的手,“婚书!”
姚映疏催促,“庚帖婚书你什么时候去办?”
既然是真的成婚,那除了迎亲婚仪,其他的仪式都得齐全才行。
握住手腕的手掌温暖柔软,谈之蕴忍着抽回手的欲望,温声道:“我午后就去办。”
姚映疏舒了口气,“那你可别忘了。”
“好。”
“喂,你俩干啥呢?”
捏住鼻子皱眉,用树枝挑着帕子的谭承烨走出姚映疏房间,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流连。
“没什么。”
姚映疏猛地收手,不自在地越过谈之蕴,“快去净手,该用膳了。”
谈之蕴的动作很快,不过两三日,便合了庚帖,与姚映疏签下婚书。
盯着薄薄的一张纸瞧,姚映疏还怪稀奇的,偏头看向谈之蕴,语气随意,“咱们今晚要不要简单拜个堂?”
上次成婚,她全程被人牵着走,毫无意识。
这次好歹也在她娘的牌位前拜一拜,让娘来认认人,保佑他们这拼拼凑凑的一家三口未来平安顺遂,富贵安稳。
听完她的话,谈之蕴怔愣须臾,点头同意,“好。”
唯有谭承烨在一旁噘着嘴不高兴。
这桩婚事有一半是他促成的,他也算是半个媒人,但真看着他们拜堂,他心里又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
仰头望天,谭承烨叹气。
爹啊,都怪你不够年轻不够俊俏,你媳妇没了,晚上可别来找我哭啊。
可到了晚上,谭承烨又高兴起来。
他站在堂前,小脸被烛火渲染得极为灿烂,高高兴兴充当傧相,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姚映疏和谈之蕴面朝门外,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转过身,看清堂前拜访的两块牌位,姚映疏一怔,下意识偏首去看谈之蕴。
怪不得他能这么干脆离乡,原来他的娘亲也……
收敛心神,姚映疏恭恭敬敬对着两位母亲的牌位一拜。
“夫妻对拜!”
拜完堂,谭承烨正要喊“送入洞房”,姚映疏却忽然挥手,“行了,就到这儿吧,先吃饭。”
桌上的饭菜照例是姚映疏从酒楼买的,整整齐齐八大碗……素菜。除此之外,还有一壶清酒。
谭承烨兴致上头,指着酒壶道:“那合卺酒总该喝吧?”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红线,将酒杯绑住,给二人倒满酒,“喝了合卺酒,这婚事才算圆满呢。”
姚映疏偏头去看谈之蕴,见他并未拒绝,端起酒杯递给他。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二人心如止水把酒喝了。
姚映疏第一次喝酒,整张脸皱成一团,放下酒杯后立即吃了口菜,将口中辛辣压下,眉头这才舒展。
吃完,强硬要求谭承烨洗碗,姚映疏端水进房,路过谈之蕴时微顿,“早些歇息。”
谈之蕴回之一笑,“你也是。”
话落,二人相对而行。
新婚之夜,这对小夫妻各回各房,各上各床——
第32章
办完婚事, 姚映疏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有这一纸婚书在手,又拜了堂,如今她和谈之蕴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不怕他临时变卦。
心情极好地倒在榻上,姚映疏闷头就睡。
不用惦记人身安全, 也不用担忧谈之蕴反悔,姚映疏睡了这段日子以来最好的一觉。
神清气爽起身,从院内井里打了水, 她直接把帕子浸湿擦脸。
三月底天气舒适,春风拂面,这井水虽然有些凉,但她恰好能接受。
在她擦脸时, 谭承烨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 瘪嘴问道:“我饿了, 什么时候能吃饭?”
姚映疏放下帕子,四处张望,“他呢?”
谭承烨懵, “谁啊?”
“你爹。”
“不是在天上吗?”
姚映疏:“……”
她无语,“我说你小爹。”
“我哪儿来的小爹?”
谭承烨不接受这个称呼, “你问谈大哥的话,他一早就进书房了。”
说这话时,小少年紧紧皱着眉头, 一脸无法理解。
怎么会有这么喜欢看书的人?一大清早的,不是更应该用来玩乐吗?
姚映疏住正房的厢房,谈之蕴和谭承烨住在西厢房,剩那么多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念着谈之蕴和谭承烨都得读书, 她索性在东厢房设了间书房,供他二人使用。
目光飞快从紧闭的房门上瞥过,姚映疏对此地敬谢不敏,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你们没吃朝食?”
“吃了几块糕点,所以才饿嘛。”
谭承烨摸摸肚子,“你什么时候做午食?”
要是她现在就去的话,他可以勉为其难给她打下手。
姚映疏一翻白眼,“不做。”
做什么做,做了七八年的饭还没做够?以前是寄人篱下,如今她有钱了,凭什么要委屈自己?
回屋取了小块碎银,姚映疏道:“去买几样菜回来。”
这几日都是谭承烨买的饭菜,闻言,他两眼一翻,不情不愿拿着碎银就走。
负手在院里转圈,看着开得雪白灿烂的梨树,姚映疏心情极好。
大福咯咯咯从面前走过,姚映疏目光在它身上绕一圈,心道也不能每天晚上都把它栓在树下,还是得想法子打个鸡舍。
视线绕到隔壁,她忆起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家娘子。
不如改日寻个机会问问她何处能弄到木头?
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谭承烨气喘吁吁地拎着东西回来了。
姚映疏把溢出香味的饭菜接在手里,转道去厨房拿碗筷,“去叫你爹吃饭。”
谭承烨气还没喘匀,气恼道:“他不是我爹!”
气冲冲走到书房门口,他使劲拍门,大声嚷嚷,“谈大哥,用午食了!”
片刻后,谈之蕴走出书房,快步接过姚映疏手里盘子,面带歉疚,“抱歉,我一看书就忘了时辰。”
话落,忽然发现姚映疏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对。
谈之蕴莫名,他说错话了?
姚映疏这辈子最讨厌看书,没想到嫁的丈夫居然是个书痴,一时间内心复杂不已,眸光钦佩中含带些微恐惧。
她很快收敛好情绪,若无其事把菜端进堂屋,“没事,先吃饭吧。”
反正他看不看书也和她没关系。
饭菜上桌,这三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各自用膳。
吃到一半,谈之蕴蓦地出声,“我明日就去书院。”
谭承烨几下嚼完嘴里饭菜,惊讶道:“这么快?”
“嗯。”
谈之蕴点头,嘴角带着无奈,“耽搁了这么久,我也该去书院了。”
“哦。”
谭承烨肉眼可见失落。
他从小到大习惯了热闹,家里三个人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有人气。何况谈之蕴走了,那姚映疏还不得使劲使唤他?
想到这儿,小少年气愤又无奈。
可惜把柄被人握在手里,只能任人宰割。
姚映疏倒是无所谓谈之蕴什么时候离开,想起一事,她放下筷子郑重道:“走之前,能否麻烦你一件事?”
谈之蕴意外,嘴角弯起,面色柔和,“夫人不必见外,直说就是。”
姚映疏挠了下手背,轻咳一声,“你能否帮我看看周围哪家私塾比较好?”
谈之蕴意外,“私塾?”
他会意,目光挪向谭承烨,“是为承烨寻的?”
姚映疏点头,“他正是上私塾的年纪,前阵子因家中变故耽误了学业,如今安稳下来,自然该继续进学。”
“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还是得由你出面。”
谈之蕴颔首,“我用过饭就去。”
“等等,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谭承烨瞪眼,掷地有声道:“我不去。”
姚映疏一个冷眼飞过去,语气嘲讽,“也不知是谁说要衣锦还乡,给他爹争光。你不去私塾,怕是二十年也中不了一个秀才。”
谭承烨憋红了脸,“除了读书,我还有别的法子能衣锦还乡。”
眼珠子上下转动,他灵光一闪,“我还能学我爹做生意!等我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从前那些欺负我的人,还不得使劲巴结我?”
姚映疏呵呵冷笑,上上下下将谭承烨扫视一番,“就你?”
话中讥讽不言而喻。
“这事没得商量,你不去,每月的二两月钱也别想要了。”
谭承烨一脸憋屈。
为了银子,他忍!
说起银子,姚映疏自然而然想起当初承诺过谈之蕴,扬起干净的脸对他道:“每月我给你三两银子。”
说好婚后一律花销均由她出,自然不能食言。
谈之蕴还未应声,谭承烨率先不服,一拍桌道:“凭什么他比我多一两?!”
姚映疏干净清透的鹿眼翻了个极大白眼,“他要读书习字,不得备好笔墨纸砚?你以为那些东西很便宜?”
谭承烨脑子转得飞快,当即道:“我也要读书习字,我应该和谈大哥享有同等待遇,你这是偏心!”
姚映疏懒得和他多说,“你都说我偏心了,那往后他的月银再涨一两。”
谭承烨水灵灵的眼睛瞪成铜铃,“姚映疏,你太过分了!”
这“母子”俩吵吵闹闹,最终受益者谈之蕴笑而不语,成了隐形人。
饭后,谈之蕴正要出门,姚映疏急忙唤:“等等!”
她跑进屋取了样东西,把沉甸甸的荷包递给谈之蕴,“你带谭承烨一起去,若是有看好的私塾,直接定下就是,不用问我的意见。”
谈之蕴双眼微眯。
相识以来,他这位妻子与谭家小少爷的关系时常让他看不明白,说不上心,却能同意谭承烨在逃亡路上带上一只鸡,还记得为他寻私塾。
可要说上心,却也算不上。
“这里面还有你这个月的月银,你一并拿去。”
谈之蕴接过,笑道:“好。”
见姚映疏迷迷瞪瞪的,他体贴道:“我先走了,你去午歇吧。”
姚映疏顿时对他的印象更上一层,双眼弯弯形如月牙,嘴角笑意甜美,“好。”
谈之蕴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个下午,就选定了谭承烨的私塾。
就在离望舒巷两个巷子的梨花巷,由一名老秀才兴办而成,在这一带名声极好,备受附近居民推崇。
姚映疏听过后挺满意的,“什么时候开始进学?”
“明日。”
姚映疏更满意了。
她心情好,晚上有了下厨的兴致,对垂头丧气的谭承烨道:“你随我一起去买菜。”
“我?”
谭承烨指着自己,“为什么是我啊?”
余光往谈之蕴身上瞄,这不还有个人吗?
姚映疏翻白眼,“他要看书,你呢?”
拉着谭承烨就走,“少废话,赶紧走。”
谈之蕴看着两人的背影,眸色逐渐转深。
离开雨山县多日,这“母子”二人像是完全忘了当初的惊惶无措,神色闲适轻松,不见一丝忧虑。
这样也好。
摸着袖中荷包,谈之蕴心情不错弯唇。
仰望万里晴空,笑意逐渐退散,眸底似万丈沟壑,深不见底。
希望高县令这段时日,心情也能不错。
……
搬进来之前姚映疏就找好了菜市所在,但她这几日懒,实在不想动手下厨,今个儿心情好,挑挑拣拣买了不少菜。
谭承烨挎着篮子追在后头,脸拉得老长。
平州多湖,多食鱼虾,菜市许多人拎着木桶在卖鱼,姚映疏只瞥一眼就收回视线。
谭承烨意外,“你不买两条?”
姚映疏奇怪,“不是还在守孝?”
“你不是改嫁了?还得守?”
对啊。
姚映疏恍然大悟,她改嫁了,为啥还得守孝?
谭承烨琢磨着她的神色,嘴角忍不住翘起,有些高兴,“你不会是顾及着我,才不碰荤腥的吧?”
姚映疏温柔一笑,“你想多了。”
她兴致勃勃转身,对卖鱼的老翁道:“老人家,这鱼怎么卖?”
谭承烨气急败坏地瞪着姚映疏背影。
合着这女人纯粹就是忘了吧?!
亏他还以为她是关心他。
姚映疏,你简直没有心!
回去的路上,姚映疏心情大好,身后谭承烨拉着脸,极不高兴。
二人一前一后往家走,刚要进门时对面院门陡然一开,林家娘子挎着篮子从里头走出。
姚映疏笑盈盈和她打招呼,“林姐姐,去买菜啊。”
林娘子一怔,腼腆牵唇,“嗯。姚妹妹这是打哪儿去了?”
姚映疏手指谭承烨手里拎着的两条鱼,“刚买完菜回来。”
视线触及几步之外的小少年,林娘子微怔,“这是姚妹妹弟弟?”
姚映疏滞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身后忽然响起极大一声,“我是她儿子!”
林娘子吃了一惊,目光在姚映疏和谭承烨身上来回转悠,发声艰难,“这……是姚妹妹的儿子?”
姚妹妹这么年轻,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姚映疏尴尬作笑,暗瞪谭承烨一眼,含糊应声。
在林娘子露出震惊疑惑的神情之前,她抢先转移话题,“对了林姐姐,你知道哪儿能做鸡舍吗?”
林娘子:“隔几条巷子有个姓吴的木匠,打的东西都很结实,姚妹妹若是有意,我明日带你去。”
“太好了。”
姚映疏面露欣喜,“多谢林姐姐,那明日巳时我来寻你。不打扰林姐姐买菜,咱们明日再会。”
告完别,她拽着谭承烨回家。
门一关,立马问道:“你方才为何那么说?”
谭承烨耷拉着眉眼,声线板直,“你不是一直以我娘自居?我哪句话说错了?你改嫁也罢,不给我爹守孝也罢,难不成还要否认我们之间的关系?”
原来是因为守孝闹的。
姚映疏不太想搭理这个别扭的小少年,随口敷衍,“谁否认和你的关系了?你说得那么突然,我问一句怎么了?”
“还有这鱼。”
她指指谭承烨手里用草绳串起的鱼,“明日你上私塾,我买两条鱼庆祝庆祝都不行?”
姚映疏眉尾上挑,眼神意味深长,似在说我不信你不馋。
余光往鱼上一瞄,想到肉味,谭承烨喉咙不自觉吞咽。
谭小少爷自幼从没在吃上受过亏待,一个多月不占荤腥,对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事。
可对上姚映疏的眼神,他又不愿服输,嘴硬道:“我要给我爹守孝,我不吃。”
“行。”
姚映疏耸肩,从谭承烨手里取过菜篮子和鱼,“那你一口也别吃。”
“哦对了。”
姚映疏转身,笑盈盈看着鼓着腮帮子的小少年,“为了尊重你对你爹的孝心,剩下的八个多月,我会尽量在你不在的日子吃肉。”
“所以……”
姚映疏眉尾微动,笑容狡黠扬起手里两条鱼,“仅此一次。”
在谭承烨震惊控诉的目光里,她施施然进入厨房。
“姚映疏!”
谭承烨大喊:“你太过分了!”
姑娘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小少年气得眼睛都红了。
谭承烨心里知道,姚映疏连他爹的面都没见过,又是被逼嫁的,对他爹并无感情,在雨山县的日子里,她能和他一起吃素已经很不错了,如今她改了嫁,他没道理再用那些礼俗绑住她。
可她吃肉就吃肉吧,还要特意告诉他。
实在过分!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女人!
往地面跺脚,谭承烨发泄不满,厨房里骤然传来一道女声,“谭承烨,进来给我生火。”
“我不要!”
姚映疏的声音格外冷酷无情,“那你今晚别吃了。”
谭承烨委屈不已,红着眼睛望天。
爹啊,这女人一得到家产就这么虐待我,你儿子我好惨啊!
揉揉眼睛,谭承烨不情不愿地走进厨房。
书房内。
见二人终于消停了,谈之蕴无奈轻揉额角。
以往不论身处多么喧嚣的环境,他都能安之若素,泰然处之,专注捧着手中之书。
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听到这“母子俩”的声音,竟罕见走神。
谈之蕴索性放下书籍,起身离开书房。
他这吃白饭的也不能太没眼力见,否则怎么拿下个月的四两银子?
厨房里,姚映疏正在处理鲫鱼,谈之蕴走过去,“我来吧。”
姚映疏意外,“你还会这个?”
谈之蕴笑容无奈,“我亦是普通人家出身,自然会。”
姚映疏扬起笑,干脆利落放手,“那就麻烦你了。”
谈之蕴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灿烂的笑容,似初升朝阳,轻而易举驱散黑暗与孤寂。
他敛下长睫,声音淡下,“一家人,不必客气。”
姚映疏当然不会和他客气,理直气壮指使谈之蕴淘米洗菜,坐在灶膛后的谭承烨见状,有些庆幸地握住火筴。
还好他只用做一件事,不像谈大哥一样忙得晕头转向的。
姚映疏果然是个可怕的女人,连谈大哥落到她手里,都只有被使唤得团团转的份。
在一家三口的共同努力下,姚映疏很快烧好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葱烧,香味不停往外冒,刺激得谭承烨直咽口水。
可他硬是忍住,一口没吃。
姚映疏和谈之蕴倒是吃得香,终于尝到荤腥,香得她差点没哭出来。两人将两条鱼分食得干干净净,一口没剩。
扯了帕子擦拭嘴角,姚映疏打量着对面的年轻男子,没看出来嘛,身量挺瘦,但饭量还挺大。
还好她现在有钱,养得起。
温柔含水的桃花眼轻瞄过来,姚映疏立即起身叮嘱谭承烨,“把碗筷洗了,记得把鸡喂了。”
谭承烨敢怒不敢言,“哦。”
嘱咐完,姚映疏一脸正经转向谈之蕴,“明日你记得送他去私塾。”
谈之蕴温声应承,“好。”
事都安排完了,姚映疏脚步轻快去厨房舀热水提进自个儿屋。
擦完身子倒在柔软床榻上,她摊开四肢,舒服喟叹一声,侧脸贴着枕头睡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姚映疏推开门,面对蓝天伸懒腰。
院内极为安静,谈之蕴和谭承烨都不在。
姚映疏迎风而笑,星眸璀璨。
丈夫孽子都不在家,这日子也太爽了吧!——
第33章
难得独处, 姚映疏从井里打了水,用清水净面漱口,回屋换身衣裳。
她不会太复杂的发式, 索性将满头长发辫好,再用银簪簪起, 简单又清新。
丢了把菜叶子给大福,姚映疏锁好门,背着手欢快走出望舒巷。
她找了间馄饨铺子, 奢侈地要了两碗馄饨,一碗荠菜,一碗鲜肉。鲜香肉馅在舌尖迸射的刹那,姚映疏眼睛弯起, 眼里满是笑意。
吃完, 她在附近逛了逛, 穿梭在热闹街景中,耳畔回荡着各种叫卖声。
碰见感兴趣的,姚映疏大方地给自己买一份, 不过一刻钟,怀里便已堆满糕饼蜜饯果子, 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眼见约定的时辰快到了,姚映疏心满意足,边吃糖葫芦边往家赶。
对门的林娘子从里走出, 碰见她时怔愣一瞬,嘴角抿起笑,“我正要去唤姚妹妹呢。”
姚映疏咽下嘴里糖葫芦,正要说话,忽地瞄见林娘子身后有道小身影。
那是个四五岁大小的女孩, 小手牢牢抓住林娘子衣摆,穿着黄色短衫长裙,双髻上绑着同色绣花发带,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张又好奇地盯着她看。
姚映疏问:“这是林姐姐的女儿?”
林娘子点头,笑容无奈,“她胆子小又粘人,姚妹妹见谅。”
姚映疏向她走近,小姑娘似被吓一跳,揪着娘亲的衣服往后退,藏住半张小脸。
从怀里取出一块糖糕,姚映疏蹲下身,对小姑娘温声道:“糖糕,送你。”
小姑娘悄悄探出一只眼。
眼前的漂亮姐姐歪头,银簪上的蝴蝶被阳光闪出一道耀光,她笑意盈盈道:“好吃的糖糕,送给好看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上飘红,仰头去看娘亲。
待林娘子点头,她弯唇去接糖糕,声音微小,却又甜又糯,“谢谢姐姐。”
林娘子抚摸小姑娘发顶,无奈提醒,“柔姐儿,错了,要叫婶婶。”
“无碍。”
姚映疏摆手,心情极好弯唇,“她想怎么叫怎么叫。你叫柔姐儿?”
在她温柔包容的笑容下,小姑娘说错话的忐忑逐渐散去,轻轻点头,“婶婶,我叫曾梓柔。”
“很好听的名字。”
姚映疏轻摸柔姐儿额前碎发,起身对林娘子道:“劳烦林姐姐先等等,我回去放东西。”
林娘子态度柔顺,“姚妹妹去吧。”
拿了包蜜饯塞到她怀里,姚映疏语速极快,“这个拿去给柔姐儿甜嘴。”
“诶,姚妹妹……”
不等林娘子拒绝,姚映疏已开门进去,一溜烟没影了。
林娘子垂首望望手里蜜饯,又看看脚边的女儿。
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不时瞟一眼蜜饯,眼里皆是渴望,却懂事得不曾开口讨要。
林娘子无奈一叹,取出一颗蜜饯塞进柔姐儿怀里,温声道:“吃吧,待会儿记得谢谢姚婶婶。”
甜意溢满口腔,柔姐儿眼睛亮如宝石,握着糖糕用力点头,小声乖巧道:“娘亲,我知道的。”
……
放好零嘴锁好门,姚映疏回头一看,林娘子母女手牵着手在家门前等候,她笑着迎上,“让林姐姐久等了,咱们走吧。”
林娘子抿唇一笑,轻轻摇头,“我们也刚出门,多谢姚妹妹的蜜饯。”
“一点小心意,咱们邻里邻居的,将来我麻烦林姐姐的时候说不定多着呢,还望姐姐到时莫要嫌弃。”
林娘子笑眼弯弯,“怎会?我巴不得姚妹妹麻烦我呢。”
她性子温和,姚映疏也不是刻薄的人,一路上,林娘子轻声为姚映疏介绍巷子里的住户,后者不时点头应声,氛围颇为和谐。
吴家是座一进小院,褐色院门半开,林娘子上前敲门,“吴叔在吗?”
敲了几声,内门有脚步声靠近,一名妇人前来开门,见了林娘子先是三分笑,“是林娘子啊,快进来。”
“芳姐。”林娘子对妇人扬起笑,侧身唤姚映疏和柔姐儿。
看清姚映疏的脸,妇人面色惊讶,目光在她和林娘子身上转,似在好奇二人的身份。
林娘子:“姚妹妹,这是吴叔的儿媳陈芳姐,芳姐,这是我对门刚搬过来的姚妹妹。”
林娘子的对门,那不是座凶宅吗?什么时候住人了?
陈芳目色惊奇。
“芳姐。”
姚映疏勾唇甜甜一笑,并未在意陈芳的目光。
陈芳连忙敛去眸色,扬起笑,“是姚妹子吧?快进来。”
吴家院子里堆满了木材,其中坐了个头发掺白的老人,正拿着锯子在锯木头。
陈芳走过去,“爹,林娘子来了。”
吴木匠掀了下眼皮,“什么事。”
他向来是这副表情,林娘子早已习惯,说明了来意,“吴叔,姚娘子家里喂了鸡,想打个鸡舍。”
方才这二人与儿媳的话吴木匠都听在耳里,得知姚映疏住在林娘子对面也并未露出异样,公事公办道:“要什么样式什么木材?”
姚映疏急忙道:“寻常的鸡舍即可,木材用松木。”
吴木匠听了点头,“行,一共一百文,三日后来取,先付二十文定金。”
“多谢吴叔。”
付了钱,姚映疏和林娘子告辞。
“吴叔看着虽冷,但心地极好,你往后就能知道了。”
怕姚映疏觉得自己受了冷待,林娘子细心安慰。
“好呀。”
姚映疏笑眼弯弯应承。
她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人又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正常说话而已,她又不是银子,做不到让每个人笑脸相迎。
到了望舒巷,姚映疏向林娘子与柔姐儿告别,一身轻松回家。
大福还在梨树下拴着,风一吹,零星几片梨花飘落,它埋着头,将面前的梨花啄进土壤里碾碎。
姚映疏把绳子解开,耷拉着鸡脑袋的大福立即兴奋地咯咯咯大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她指着大福警告,“不准乱拉屎,否则我今晚上吃烧鸡。”
大福的叫声立即变大,似在不满控诉。
姚映疏不管它,转身进屋。
昨日换下来的衣裳还在木盆里泡着,趁着今个儿有太阳,姚映疏把自个儿的衣服洗了晾在院子里。
午时将近,她随便煮了碗面,加两颗荷包蛋,再放点猪油、盐和葱花,简单调味,香气满鼻。
吃完面条,姚映疏把买来的零嘴分开放,糕点装在碟子里,悠哉悠哉坐在院子里吃着糕点赏梨花。
雪白花儿挂在枝头,似白雪压枝,清新淡雅。
姚映疏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买点茶饼了。在谭家这一个多月,别的不说学到多少,但大户人家喝茶的习惯倒是被她习来了,此时吃着糕点不喝点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把手里糕点吃完,姚映疏拍拍手,进屋喝了杯温水。
吃饱容易犯困,她打了个哈欠,进屋睡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申时。
姚映疏醒来时还有些懵,裹着被衾在床上发呆片刻,这才慢悠悠起身。
搬了根竹椅放在院里,她单手托腮出神。
在姚家,每日忙着做活做饭,如何在大伯大伯娘眼皮子底下多存点钱,在谭家,最初要学着如何理家,后来又日日提心吊胆地放着被人算计,如今一闲下来,姚映疏竟有种无所适从之感。
难不成她还是个天生劳碌命?
姚映疏乐了。
哪儿来的什么天生劳碌命?那都是被生活推着在走,忙了这么多年,一朝空闲,心中空虚也是难免的。
指尖灵活地在侧脸轻点,姚映疏想了许多。有多年前,戏班子路过镇上临时唱了场戏,老爹偷摸带她去看戏的模糊记忆。
也有在谭家时与谭承烨讨论的要种上一院子花儿时的兴奋。
目光从整个院子扫过,姚映疏忽然来了兴致。那时的计划还未实施便被郑文瑞打断,但现在她在河阳县,无人约束管教,也无人打扰,她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说做就做,姚映疏当即起身,带上五十两银票,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上午才麻烦过林娘子,这会儿她不好再去打扰,走出望舒巷,随便寻个路人,问清花卉行在何处。
道完谢,姚映疏往花卉行赶去。
她不太能辨认方位,加之刚来河阳县,对道路并不熟悉,迷迷糊糊绕了几条街,仍未找到花卉行所在。
正要再找人问路,忽然“锵锵——”一声,锣鼓声如雷鸣,将姚映疏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头戴巾子,身穿短褐,做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站在酒楼门口,敲着锣鼓喊:“瞧一瞧看一看,平州城的梅花苑途径河阳,经东家协商,决定在百味楼唱一曲《雷峰塔》,各位看客千万不可错过!”
“瞧一瞧看一看,平州城的……”
梅花苑?那是什么?
正疑惑,姚映疏身侧有人兴奋地一拍大腿,“梅花苑?可是平州名角柳乐生所在的梅花苑?他们来了河阳,那柳乐生可来了?”
有人回道:“柳乐生可是梅花苑的顶梁柱,不在府城唱,来咱们这小地方作甚?”
那人正失望,又有人安慰,“毕竟是同一个戏班子,就算唱得不如柳乐生,也差不到哪儿去,走走走,咱们快去听戏。”
“说得也是,快走,去晚了可没位置。”
这几人如此吹捧梅花苑,听得姚映疏也来了兴致,她放弃花卉行,跟随人群走入酒楼。
梅花苑途径河阳县的消息传出去,百姓们很快涌进百味楼。姚映疏来得早,奢侈地要了碗茶水和小碟葵花籽,边吃边等戏开场。
锣鼓喧天,妆容精致的角儿粉墨登场,整座酒楼皆是叫好声。
梅花苑的角儿的确有几分本事,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姚映疏嗑葵花籽的手慢慢停住,津津有味听戏。
听到精彩处,她跟着拊掌。有人高喊:“好!”一边将铜钱往台上扔。
这人一出,百姓们争相效仿,场子格外热闹,姚映疏脑子一热,险些跟着掏钱。
手放在腰上,她立马清醒,悻悻收回手。
算了算了,还是看看罢了。
这场戏姚映疏听得格外入迷,导致锣鼓敲响时,她还没反应过来。
“这就结束了?”
“戏还没唱完呢,这白蛇究竟喝没喝下那杯雄黄酒啊?”
“是啊,怎么就没了?”
姚映疏也有些抓心挠肺的,心里痒得慌。
好在这酒楼东家早已与梅花苑的人协商好,笑呵呵道:“各位看官莫急,梅花苑的人还会在河阳县停留五日,一定能把这戏唱完了,明个儿同一时辰,咱们准时开场!”
“好!”
“东家大义!”
姚映疏也舒服了,付完茶水钱高高兴兴回家去。
天已擦黑,走到路上,回忆方才所听所看,她心情极好,脚步轻快到险些蹦起,用她清甜的嗓音调子怪异地学着角儿的腔调哼唱。
打开院门,一道身影猛然窜过来,质问道:“你去哪儿了?”
姚映疏捂着胸口接连后退三步,惊魂未定喘气,看清面前之人的样貌,她气急骂道:“你装鬼呢?”
谭承烨没好气地怼回去,“还不是某个人,天黑了都不回家,我这不是正要出去找她吗?”
姚映疏险些忘了,孽子和旬休的便宜夫君不一样,他每日都能回家。
谭承烨狐疑地扫视姚映疏,“你到底去哪儿了?”
“出去随便逛了逛。”
越过谭承烨往里走,姚映疏睨了眼拢着翅膀缩起脖子不知在院里做什么的大福,似是随口道:“我给大福定做了个鸡舍,和以前的规矩一样,照例是你给它打扫。”
谭承烨下意识以为姚映疏今日出去就是为了这事,不情不愿地“哦”一声,生硬转移话题,“我饿了,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我看看厨房还剩什么。”
姚映疏进入厨房。
她昨个儿买了些新鲜荠菜,但没用上,在厨房泡了一晚。当下焯水过后切碎,和着鸡蛋一起炒,再将中午吃剩的面条下锅煮了。
“把火熄了,端去吃吧。”
谭承烨起身净手,转身去端面时,瞧着一碗白面傻眼,质问道:“你就给我吃这个?”
“家里没菜了,你将就将就。要是你能沾荤腥,我还能给你卧两个蛋。”
姚映疏端着面从谭承烨面前走过。
小少年气得啊,上下牙狠狠一磨,瞪着那碗面,最终还是端去了堂屋。
吃完面,姚映疏端出几碟糕点,“喏。”
谭承烨轻哼一声,“算你有点良心。”
糕点入口,小少年眼睛一眯,眼缝里露出亮光。
吃完一块,他再去拿第二块,忽地想到什么,转头去看姚映疏。
姑娘打着哈欠对他摆手,“我先去睡了,你吃完也早点休息,明日去私塾的路上自个儿随便吃点什么。”
顿了顿,姚映疏从荷包里拿了二两银子递给他,“这个月的月钱,省着点花。”
话落,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口。
谭承烨垂眸望着手里的银子,先前想说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他闷闷不乐地咬了口糕点。
……
姚映疏对听戏有些着迷,连续五日,她日日去百味楼点卯,从不间断。
一折子戏听完,听百味楼东家宣布梅花苑的人隔日便会离开河阳县,她怅然若失许久,一整日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睡一觉起来,姚映疏一拍脑袋。
她怎么忘了,没有梅花苑,还有别的戏班子啊。
河阳县的确有戏班,但规模较小,伶人唱功和梅花苑的也不能比,不过姚映疏依旧听得兴致勃勃。
每日回家时脑子里回荡的都是方才看的戏,做的暮食也依旧敷衍,谭承烨起初还抗议过,后来见她屡劝不听,索性去外面吃。
姚映疏乐得轻松,和他一样,暮食随便找家面馆或者馄饨铺子。
这日,她照例去听戏,一大早背着自己亲手做的布包就走了。
今个儿是个艳阳天,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舒适。可对于赶路的人来说却有些遭罪了。
擦去薄汗,谈之蕴望着被锁上的院门拧眉。
他掏出钥匙开门,巡睃阔别十日的家。
除了院子里多了个鸡舍外,其余的与他离开时并无不同。
但今日休沐。
所以,他的新婚妻子与“儿子”呢?——
第34章
今个儿听了出麻姑献寿, 姚映疏回去时买了包油炸圆子,准备以此做暮食。
到家时院门没锁,她以为是谭承烨回来了, 没怎么在意推开门。
大福撅着屁股在院里吃菜叶,厨房有香味散开, 姚映疏新奇扬眉,拎着炸圆子走进去,随口调侃。
“哟,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少爷今日不仅把大福喂了,甚至还做起了……”
饭字在舌尖滚过一遭,又被姚映疏咽回去。
她一脸惊讶注视灶前的谈之蕴,“你怎么在家?”
谈之蕴侧身, 温声提醒, “今日旬休。”
“啊?哦。”
姚映疏尴尬挠脸, 这几日乐不思蜀,她都忘了今日是便宜夫君回家的日子了。也是,谭小少爷从小娇生惯养的, 怎么会做饭?
咦,不对。
姚映疏四处张望, “谭承烨呢?你休沐,他不该也休沐吗?”
谈之蕴眉心轻拧,摇头道:“我回来时没瞧见他, 他没和你一起?”
“没有啊。”
姚映疏双手叉腰,“嘿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可是遇到了麻烦?”
“不会吧?”
姚映疏迟疑与谈之蕴相望。
目光相对须臾,一个垂下手转身,一个默默放下锅铲。
没等二人走出厨房,大福陡然咯咯叫两声, 与此同时,院门被人推开,有道身影蹦蹦跳跳进来。
“你上哪儿去了?”
压低的微凉嗓音在夜幕降临之初,似习习凉风吹拂颈后嫩肤,无端让人打个寒颤。
脸上笑容僵住,谭承烨抬头,只见姚映疏和谈之蕴站在厨房门口,视线紧紧落在自己身上。
檐下未点灯,厨房光亮照在姚映疏身上,眉间似拢着一团阴云,再加上充满质问的嗓音,让谭承烨心尖一颤。
他清清嗓子,“我、我没去哪儿啊。”
姚映疏狐疑盯着他,“没去哪儿你这么晚回来?”
“我那是和同窗有约。”
“哪个同窗?”
谭承烨不耐摆手,“你又不认识,管他哪个同窗。”
姚映疏一噎,没好气道:“行了,往后出去记得说一声,别让人担心。”
“知道了知道了。”
谭承烨闷头往屋里走。
“诶,要吃饭了,你上哪儿去?”
“我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
盯着关闭的房门看了须臾,姚映疏偏头问谈之蕴,“你说他做什么去了?”
谈之蕴:“或许真是和同窗出去了。”
“行吧。”
看谭承烨的模样不像有事,姚映疏不再琢磨,“咱们吃饭吧。”
“好。”
谈之蕴把锅里的汤盛出来端到堂屋桌上。
考虑到谭承烨要为谭老爷守孝,三个菜里除了一个鸡蛋,其余的皆是素菜。
姚映疏把买来的炸圆子装进盘子里,往桌上瞄一眼,又看眼谈之蕴,心道他还挺贴心的嘛。
二人入座,姚映疏吃了口葱炒鸡蛋,眼睛微亮看向谈之蕴。
没想到啊,他手艺还不错嘛。
“怎么了?”
谈之蕴喉结滚动,吞咽下口中食物,抬眸疑惑问。
“你厨艺不错。”
姚映疏笑眼弯弯夸赞。
谈之蕴嘴角微扬,“熟能生巧。”
这个熟字,听起来很有故事。
姚映疏没追问,夹起炸圆子咬一口。她想起今日听的戏,一肚子的话无处分享,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道:“我白日去听了出麻姑献寿。”
谈之蕴惊讶,“原是去听戏了?”
“是呀。”
见他有兴趣,姚映疏鹿眼晶亮,语气兴奋道:“这戏可好听了,那些伶人个个生得都俏,嗓子也好听……”
谈之蕴夹了筷子清炒萝菔放进嘴里,咽下后应声,“是吗?”
“对呀。”
姚映疏更起劲,给他说起这戏唱了什么。
谈之蕴边吃边应承,表面看听得格外认真,实则早已分出大部分心神,放在饭后该温习哪本书上。
二人一个说一个听,若是不知情的看了,倒是分外和谐。
这顿饭姚映疏吃得很满意,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高高兴兴洗碗去了。
两只手灵活在水里穿梭,姚映疏分神地想,明日谈之蕴要回书院,下次他回来,她说哪折子戏给他听?
……
隔日姚映疏起身时,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给自己下了碗面,她背着小包,脚步轻快继续去听戏。
一进门,一名尚未上妆的伶人迎来,笑道:“姚娘子来了。”
这伶人名唤楚安,男生女相,是戏班子里有名的男旦,一双狐狸眼似勾非勾,长睫一抬,眼里便泄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情态,只叫人心都醉了。
楚安走上前,走动时香风阵阵,指尖不经意拂过姚映疏腰间,她被激得一激灵,动作极大往后退一步。
楚安面露歉疚,语速虽快,调子却极为低柔,“抱歉,我毛手毛脚的,冒犯了姚娘子。”
姚映疏警惕捂住腰间小包,怀疑看向楚安。
这男旦该不会是想偷她钱吧?
可楚安脸上除了内疚并无其他,姚映疏放下一半的心,并未介意,只道:“无碍。”
楚安当即笑出来,水润双眸感激不已,声调愈发柔缓,“多谢姚娘子体谅。”
姚映疏随意点头,“走吧,今个儿唱的是出什么戏?”
“姚娘子想听什么?只要是楚安会的,一定尽力满足……”
县里戏班子会的戏并不多,连续听了二十多日,听来听去都是那几出,姚映疏有些腻了。
加上她去的次数多,在戏班也算混了个脸熟,最近楚安老往她面前凑,笑得一脸殷勤。
姚映疏怀疑他不怀好意。
这段时日她也算涨了见识,听到精彩处往外掏赏银的大有人在,少则几文,多的几两,姚映疏每每见了都替人肉痛不已。
楚安许是也在打这个主意。
听戏可以,但让姚映疏白白往外掏钱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决定暂时就不去戏班子了。
不去听戏,姚映疏想起被自己耽搁的养花计划。
去戏班子的路倒是熟了,但花卉行在哪儿至今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姚映疏决定还是去问对门的林娘子。
揣了包糕点,她敲响对面的门。
笃笃几声后没听到回应,姚映疏思忖着或许林娘子并不在家,正准备回去,院门嘎吱一响,一个小脑袋探出来,小心翼翼问道:“是谁呀?”
姚映疏眼睛一弯,蹲下身柔声道:“柔姐儿还记得我吗?”
柔姐儿歪着脑袋看了她一阵,圆溜溜的眼睛蓦地亮起,小嗓音里带了兴奋,“记得,是给我好吃糕点的姚婶婶。”
姚映疏摸了下她头,从油纸里取出一块白米糕递给她,“喏,婶婶又来给你糕点吃啦。”
柔姐儿眼睛一亮,下意识伸手去拿,小手在触碰到姚映疏时却陡然收回去,摇头道:“娘亲不让我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姚映疏:“娘亲呢?”
“去给爹爹送衣裳啦。”
姚映疏眉头皱起,“这么说,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柔姐儿点头。
“柔姐儿,娘亲有没有说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允许随便给人开门?”姚映疏板起脸,神色认真道:“这样很危险。”
“说过的。”
柔姐儿小脸心虚,小声道:“可是今天没忍住。姚婶婶别告诉娘亲好不好?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
姚映疏脸部线条松缓下来,温声道:“姚婶婶很想答应柔姐儿,可是不行。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开门的是个坏人,伤害到柔姐儿怎么办?”
柔姐儿耷拉着眉眼,丧丧的,“我知道了。”
姚映疏安慰,“婶婶陪你等娘亲回来好不好?”
柔姐儿抬脸,面上失落一扫而空,兴奋道:“好呀。”
她礼貌又乖巧道:“谢谢婶婶。”
姚映疏用手指指节轻轻碰了碰柔姐儿肉嘟嘟的脸颊,感受到手上柔嫩的触感,心情极好地笑道:“快吃吧。”
柔姐儿重重点头,“嗯!”
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白米糕,小口小口地吃着,脑袋不时晃几下,开心到极点的样子。
姚映疏单手捧脸笑盈盈看她。
知道擅自开门会被娘亲责罚,对她这个“罪魁祸首”却没有丝毫怒气,林娘子把女儿教得很好嘛。
吃完糕点,姚映疏让柔姐儿进屋拿红绳,两人一起坐在门槛上玩翻花绳。
哪怕姚映疏赢的次数多,柔姐儿也不生气,一直笑眯眯的。
一局结束,姚映疏刚把绳子翻好,身侧的柔姐儿跟个小炮仗似的冲了出去,兴奋喊:“娘亲!”
姚映疏取下手上绳子,看着母女二人亲密凑在一处说悄悄话,随后朝她走进。
“今日多谢姚妹妹了,往后我一定好好教育柔姐儿,断不能轻易给人开门。”
柔姐儿抱住娘亲的腿,扁着小嘴往她身后缩。
姚映疏笑:“林姐姐往后若是有事脱不开身,可以把柔姐儿放到我家,左右我平时无事,也能帮着照看。”
林娘子满脸感激,“多谢姚妹妹。”
她语气停顿,面色略有犹豫。
姚映疏:“林姐姐有话要说?”
林娘子轻轻点头,“恕我冒昧,那日在姚妹妹身后的少年,当真是你……儿子?”
“是啊。”
姚映疏坦诚点头。
这事瞒不住,她也没打算瞒,直接道:“我之前嫁过一次,他是我亡夫留下的独子,随我改嫁给如今的丈夫。”
“原来如此。”
林娘子并未过多追问,只道:“那他与你夫婿相处可融洽?”
“还不错。”
姚映疏疑惑,“林姐姐何故有此一问?”
“先前不曾与妹妹说,我的夫君是名秀才,可惜屡试不第,如今正在一所私塾当塾师。正是姚妹妹家孩子念的那所孔家私塾。”
这么巧?
姚映疏惊讶,“难不成林姐姐今日瞧见他了?”
“正是。”
林娘子道:“我今日去给夫君送换洗的衣物,正好瞧见一名眼熟的少年走出私塾,我想了半晌才记起是那日跟在姚妹妹身后的少年。”
姚映疏一下子听出了不对,“这个时辰他出了私塾?”
“是啊。”
林娘子道:“我寻人问过,听人说他父亲不慎摔了腿,他急忙告假归家探望。”
姚映疏沉下脸。
谭承烨亲爹已经没了,如今能被他称为父亲的,只有谈之蕴。
可谈之蕴摔伤了腿她怎么不知道?
打量着姚映疏的脸色,林娘子谨慎道:“姚妹妹别担心,或许是你夫婿受伤,不愿你担忧,这才不曾告知。”
不告诉她就能告诉谭承烨了?
姚映疏觉得不对,随意点头,对林娘子道了谢,匆匆忙忙回家。
她坐在檐下,盯着院内梨树出神。
梨花已谢,满树清新翠绿并不能让姚映疏心绪平稳,她拧眉沉思许久,霍然起身。
谈之蕴若是摔了腿,不该回家来吗?找谭承烨一个孩子作甚?
她要去亲眼看看。
锁好门,姚映疏离开望舒巷。
站在巷口,她有些懵。
继明书院怎么走?
怕自己走丢,姚映疏四处巡睃,目光落在街道上。她花两文钱雇一个乞儿带路,在大半个时辰后成功抵达继明书院。
“继明书院”四个字入木三分,气势磅礴,姚映疏说不出好听的词,只觉得分外好看。
只是看着看着,她有些怵。
作为一个从小就讨厌读书习字的姑娘,姚映疏对私塾书院这种地方向来敬而远之,头一次主动靠近,她不仅紧张,还有股莫名的害怕。
许是她停留的时辰过长,引起守门人注意,警惕地瞥她两眼,并未因她是个漂亮姑娘而心生懈怠。
姚映疏掐住掌心给自己打气,走上去鼓起勇气道:“这位小哥,我想见谈之蕴,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
“谈学子?”
守门人狐疑,“你是他什么人,见他作甚?”
姚映疏面不改色,“我是他妻子。”
守门人仔细看她一眼,回忆起谈之蕴的样貌,了然道:“行,你在此处等等。”
姚映疏露出笑,“多谢。”
细看,那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她自报家门,这守门人并未告知谈之蕴病情,说明他根本就没摔断腿。
那么,谭承烨那小子说谎逃学究竟去哪儿了?
姚映疏沉下脸。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外界时间流逝,恍惚间听见一句:
“谈兄,嫂子在那儿!”
姚映疏下意识抬头。
一阵风平地卷起,裹挟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杏花,飘飘扬扬从她耳畔坠落,飘至裙摆。
视线里,那道略显熟悉的身影一顿,旋即在同窗的起哄声中大步朝姚映疏而来。
他穿着斜襟大袖长衫,衣衫被风吹出波浪,隐隐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儒巾上的黑色飘带在空中飘荡,似湖边杨柳垂坠,轻点水面,便有细小涟漪荡开。
少年眼尾微勾,被春风吹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风发,面如冠玉,身形如松,跨过门槛朝姚映疏走来,宛如从另一个世界,一步来到她身边。
第35章
“你怎么来了?”
清润好听的声音从面前少年喉间传响, 姚映疏骤然回神,将脑子里有的没的全部赶走,下意识往谈之蕴腿上一扫, 语气了然,“你腿没断啊。”
谈之蕴:“?”
一见面便如此问候, 他着实不解,“此话何意?”
“还不是你的好儿子。”
姚映疏翻个白眼,气闷地将谭承烨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话落拧眉不解,“你说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种自幼没吃过苦头的小少爷在想什么,谈之蕴无从得知。他在谭承烨这个年纪,每日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出人头地, 怎么才能拜县里最好的先生为师。
在姚映疏并未注意时, 谈之蕴眼里泄出一点冷光。余光往身后瞄一眼, 那群同窗依旧在悄悄注视他们的方向。
虽不觉得那小少爷能惹出什么大麻烦,但家眷既然已经寻上门,他若不作出反应, 倒显得薄情。
思及此,谈之蕴温声道:“不如陪你去找找?”
“可以吗?”
姚映疏有些犹豫。
她不了解书院的情况, 若是因此耽搁了谈之蕴,那就不好了。
对上那双明眸里明显的担忧,谈之蕴微顿, 不自觉偏移视线,“当然可以,我回去与师长说一声,明日一早来即可,你在此处等我。”
话落, 他转身进入书院。
一见他进来,同窗们立即围拢,七嘴八舌调侃,“谈兄好福气啊。”
“谈兄,嫂子可还有姐妹,弟弟我至今还是光棍呢,你不给介绍介绍?”
“弟妹今日来书院可是有急事?”
谈之蕴面带浅笑,偶尔回复一句,在同窗们的簇拥下离开。
姚映疏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表情,不由感慨,看来他在书院的人缘还不错嘛。
日头正晒,姚映疏往阴凉处避了避。守门人友善道:“你来我这儿坐会儿罢。”
“不用了不用了。”
姚映疏连连摆手,甚至往后退一步,局促道:“多谢,我在这儿即可。”
守门人没勉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姚映疏不好不接,你一句我一句的,竟也不觉光阴难捱。
“走罢。”
谈之蕴的声音传来时,姚映疏愣愣的还未回神,与守门人告完别,双手放在头顶,小跑到谈之蕴身边,苦着脸问:“河阳县这么大,我们去哪儿找他啊?”
风将她身上的皂角香气吹拂到谈之蕴鼻端,一角衣袍从他手背轻轻划过,仿佛杏花轻点而过。
他不动声色往前迈一步,颀长身影将姚映疏罩住,仿佛在为她遮阴。
“先去他私塾问问。”
“哦哦,好。”
姚映疏慢一息回复。
这人立在她身前时,她后知后觉发现他生得极高。伸出手,她在谈之蕴身后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几息后面色郁卒。
她好像,还不到他下巴。
姚映疏郁郁地想,她有这么矮吗?觑一眼面前人的背影,她纳闷,这人吃什么长大的?
四月的阳光还未带上灼热,温暖却并不刺眼。两道影子立在二人身下,姑娘的动作被照得一清二楚。
谈之蕴收回余光,默默往左前方迈一步。
姚映疏吓一跳,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急忙收回手。
好在他并未回头,姚映疏松了口气,老老实实跟在谈之蕴身后。
说来惭愧,这段日子以来,她从未去过谭承烨的私塾,此刻跟在谈之蕴身后,默默把位置记下。
到达私塾,依稀听见里头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姚映疏手罩在额前,“咱们分开找吧。”
“好。”
兵分两路,姚映疏和谈之蕴分开寻找逃学的谭承烨。
然而找到太阳下山,饥肠辘辘,始终一无所获。
姚映疏有些急了,在私塾门口与谈之蕴会和后焦急将他拉住,一脸焦躁,“他到底跑哪儿去了?咱们要不要报官?”
谈之蕴望了眼被她抓得极紧的手腕,温声安抚,“天色将晚,或许他是回家了。”
不疾不徐的温润嗓音似凉风吹过燥热夏日,勉强将姚映疏心头燥意吹散一二,她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行,咱们先回家看一眼。”
“好。”
谈之蕴动了下手腕。
姚映疏迟钝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他,飞快收回手,匆匆往家走。
“咱们快回去吧。”
走了两步,她转过身来,局促扭捏问他,“回去怎么走啊?”
谈之蕴嘴角微动,眼里浮现浅淡笑意,大步走到姚映疏身旁,“跟我来。”
“哦。”
姚映疏腮帮子微鼓,视线一直往两侧扫过,记下沿途道路。
私塾离望舒巷不过两条巷子,不到一刻钟,眼前已是熟悉的景色,姚映疏抬头挺胸,也不用谈之蕴带路了,昂首从他身侧走过,快步往家走。
谈之蕴眉尾微扬,不疾不徐落后一步。
蓦地,姚映疏顿住,指着前头几道身影对追上来的谈之蕴道:“前头那个是不是谭承烨?”
谈之蕴抬眸望去,眼睛微眯。
巷口处站着几道身影,其中一人正仰头和旁边之人说着什么,露出的侧脸不是谭承烨还能是谁?
谈之蕴肯定道:“是他。”
姚映疏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他们辛苦辛苦找他半天,她甚至都在害怕他是不是被人拐走了,结果他站在家门口与人说笑?
姚映疏怒气冲冲大吼,“谭承烨!”
……
夕阳西斜,谭承烨垂着脑袋在周围人的簇拥下往家走。
“谭小兄弟,咱们明日再去一次吧。”
“是啊是啊,今个儿玩得不算尽兴,咱们明个儿再去。”
“要不是谭小兄弟着急回家,我还能再斗一场。”
“诶,瞧你这话说的,谭小兄弟回家还是错了?”
那人自打嘴巴,对谭承烨赔笑道:“怪我嘴拙,谭小兄弟莫怪,你什么时候再去都行,兄弟们一定奉陪。”
“是啊是啊。”
谭承烨一脚踩在影子上,闷头道:“我以后不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看向谭承烨身侧之人。
那人生得高高大大,面容说不上俊俏,但称得上端正,尤其是嘴角含带三分笑,见之生善。
“为何?”
他关心问:“这段时日不是玩得很开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谭承烨撅撅嘴,丧气道:“我没银子了。”
他抬头掰着手指头数,“黄大哥,这阵子咱们出去的吃喝都是我掏的钱,不过十几日,我的二两银子就花完了。”
“以后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黄亮拧起眉头,“这么快就没了?”
“是啊。”
谭承烨语气里夹带怨气,“咱们在外面吃,你们哪次不点肉?更别说今日,一下子花了我好几百文,这下是真全没了。”
关键他们吃肉也就算了,他却只能闻个味,咽着口水狂刨素菜。
这还不如在家吃呢,起码姚映疏吃肉都是悄悄吃的,没在他跟前引诱他。
听出谭承烨的抱怨,黄亮随口道:“银子没了再往家里要不就是了?”
“要不了。”
谭承烨垮下脸,“我每月只有二两银子,多的一文都没有。”
黄亮语气随意,“你娘不给,那就自己拿呗。”
“啊?”
谭承烨震惊,“自、自己拿?那不是……”偷吗?
黄亮搭住小少年的肩,循循善诱,“你是家中独子,家业迟早全都是你的,这早用晚用都是用,不如及时行乐。况且你家这么多钱,你就算多拿二两三两的,你娘也不会发现。”
谭承烨被这番话震撼到了。
还能这么算?
可转念一想,他们家的情况和别家不一样。他说好和姚映疏平分家产,就一定不会食言,所以这钱也不算他一个人的。
正要开口,黄亮胳膊一压,一脸为他着想叹气,“银子你不用,难不成要便宜你娘和你继父将来的孩子?”
谭承烨:“啊?”
姚、姚映疏和谈之蕴的孩子?
小少年从未想过这两人还能生孩子,满脸茫然震惊,“他们怎么能生出孩子?”
“怎么不能?”
黄亮扬眉,“他们一男一女,又是正经夫妻,一个被窝里睡着的,怎么生不出孩子?”
这俩人各自一个屋,上哪儿一个被窝去?
话到嘴边,被谭承烨咽回去。仰头迎上黄亮目光,他正想怎么把这话带过去,忽地听到身后一声怒吼。
“谭承烨!”
熟悉的声音激得谭承烨一个哆嗦,慌手慌脚道:“我、我娘回来了。”
话音甫落,压在肩膀上的手骤然收回,小少年一转头,只见原本围着他的两三人宛如被追逐逃窜的兔子,三五下跑没影儿了。
视线又一转,姚映疏怒不可遏朝他走来,眉宇间堆积着阴云,抬手揪住他的耳朵骂,“小混蛋,你居然敢说谎逃学?”
她手劲大,谭承烨痛得惊呼,“疼,疼疼疼!”
“疼就对了!”
姚映疏丝毫不压抑怒气,揪着他的耳朵往家走,冷笑质问:“说,你今日去哪儿了?干嘛去了,方才那些又是什么人?”
“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不行,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疼啊,你赶紧放开!”
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谈之蕴远远落在后头,站在巷口凝望方才那几人跑离的方向,眸中思索,眉心微微蹙起。
静立片晌,他提步回家。
一进院门,蓦地有道身影炮仗似的朝他冲来,慌慌张张躲在他身后,哀声嚎道:“谈大哥救我!”
姚映疏拎着扫帚气冲冲跟在后面,指着谭承烨怒道:“出来!”
谭承烨小心翼翼拉扯谈之蕴的衣摆,眨巴着眼睛装可怜,“谈大哥快救我啊!她要把我打死了!”
谈之蕴无奈捏着眉心,劝道:“先把扫帚放下吧,有什么话好好和孩子说。”
“我没办法好好和他说话。”
姚映疏沉着脸,越想越气,“知道他撒谎说你摔断腿逃学,你竟然还能护着他?”
“我不行!”
姚映疏握紧扫帚,“我辛辛苦苦找了他一个下午,生怕他被拐子拐走。结果他好生生站在家门口与人说笑!不把这口气出了,我今儿过不去!”
经历姚大周和郑文瑞的事后,姚映疏悟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忍耐只会加剧别人的嚣张气焰,令对方越发得寸进尺。
谭承烨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这小混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将他好好收拾一顿,她不姓姚!
谈之蕴认真打量姚映疏的神色,拉开谭承烨的小手,默默往旁边退开一步。
谭承烨的手在半空顿住。
他尚未反应过来,还在思索姚映疏的话。
什么叫做找了他一下午?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屁股上骤然一阵剧痛,他尖叫着蹿起来,“痛痛痛!好痛!”
姚映疏举着扫帚狠狠给了他一下,面无表情道:“就得让你多痛会儿长长教训!”
“我送你去私塾,是让你逃学的吗?说,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从小到大,他爹从来不忍心动他一根手指头,谭承烨从来没被这么打过,一时间泪流满面,鬼哭狼嚎着跑开,“爹啊!你快救救我,这女人打我!”
“爹?叫娘也没用!”
姚映疏冷笑,一脸凶狠地拎着扫帚追上去,“给我老实交代,说!”
谭承烨呜呜哇哇吼着躲开,泪水洒在空中,惊慌失措绕着院中梨花树跑。
他个子虽不高,但跑得跟兔子似的,姚映疏追了两圈实在追不上,索性停下等他。
等谭承烨绕着圈圈从面前跑过时,姚映疏嘴角勾起,眼泛冷光,举起扫帚重重又给他屁股一下。
“啊!”
谭承烨捂着屁股跳起,落地时脚下一滑,脸朝地啪叽摔个大跟头。
大福原本在院里啄蚂蚁,刚好从旁边路过,谭承烨的手按着它的脑袋,一下把它按在地上。大福受了惊,咯咯咯地大叫,愤怒爬起,提起爪子往谭承烨脑门上一踹。
“大福!”
小少年哭腔中夹杂着怒音,伸手去抓大福,这母鸡立在谭承烨面前,十足威风地扬起翅膀,给了谭承烨一巴掌。
“呸!”
一根鸡毛扇进嘴里,谭承烨慌乱摘开,趴在地上扭着屁股连呸三声。
感觉嘴里一股子鸡味,他恨不得晕过去,哇哇干呕两声,眼角挂在泪珠,可怜不已。
姚映疏抱着扫帚站在一旁冷笑,掷地有声道:“活该!”
大福威风凛凛迈着小碎步走到她身边,扬着鸡脖子咯咯两声似在应和。
谭承烨哇一声猛哭,“你们都欺负我!”
谈之蕴望着这一幕,头疼般揉着额角,心里有股不妙的预感。
总觉得这一幕,往后会很常见。
第36章
一刻钟后, 谭承烨站在廊下,哭得抽抽噎噎的。
姚映疏坐在不远处,手拿扫帚厉声呵斥, “给我站好了,头上的碗要是掉下来, 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谭承烨扁着嘴,眼泪哗哗地掉,乞求的目光望向谈之蕴。
后者站在姚映疏身后, 轻咳一声避开他的视线。
见状,谭承烨哭得更厉害了。
现在连谈大哥都不帮他了!他就像一根没人疼没人爱的野草,任由姚映疏这股妖风把他吹得东倒西歪,凄凄惨惨。
“说, 你为什么逃学?今天去哪儿了?”
姚映疏沉下嗓音。
谭承烨梗着脖子不张嘴。
要是被姚映疏知道他逃学去斗蝈蝈, 肯定会被骂死打死的!
不能说, 死也不能说!
姚映疏眼睛眯起,换了个问题,“今天那些是什么人?”
这下谭承烨张口了, “朋友。”
“什么朋友能撺掇你撒谎逃学?”姚映疏冷下脸,“老实交代!”
“就是朋友嘛。”谭承烨委委屈屈开口, “偶然认识的朋友。”
姚映疏:“那些人看着可不像是你的同窗,你在哪儿认识的?”
“有次回家路上,我差点被驴车撞了, 是黄大哥救了我。”
黄大哥?
姚映疏拧眉,恍然记起当时站在谭承烨身边高高大大看不清模样的男子,“他是做什么的?”
谭承烨茫然,“我、我不知道啊。”
姚映疏没忍住,“你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就和他搅和在一起, 不怕他把你卖了?”
谭承烨反驳,“黄大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人可好了。”
“好什么好。”
姚映疏冷脸,“引诱你逃学,带着一群人围着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把你当人质呢,就你这浆糊脑袋才把他当好人。”
猛然想到什么,她陡然问:“你上次说和同窗出去,那个同窗,该不会就是他吧?”
犹豫许久,谭承烨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怂怂点头。
姚映疏顿时怒火中烧,扔掉扫帚噌一下站起,“好啊你谭承烨,这么早就开始骗我了。你不和同窗一起读书探讨学问,整日跟着他作甚?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
说起同窗,谭承烨瞬间委屈,眼睫一眨就有眼泪掉落,啜泣着控诉,“私塾里的同窗起初两日还会与我搭话,可后来一个个的连话都不和我说,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妖怪一样,我才不要和他们一起!”
小少爷自幼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在雨山县有吉祥吉福整日围着他打转,可来到河阳县后,一朝被人嫌弃,极大的落差让他心里难受,加之他又不是个安静的性子,怎么受得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出现在他身边,又温柔又体贴地带着他一起玩,他可不就开开心心地跟去了?
面前的小少年哭得极为可怜,姚映疏双眉蹙起,有些不忍,“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谭承烨抹着眼泪,“我想说来着,可你每次用完膳就匆匆忙忙回房,我怎么说?”
姚映疏难得心虚。
那段时间她正沉迷听戏,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事感知并不敏锐,每日回味戏曲都来不及,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敏感少年的情绪?
眼神发虚往旁边飘,正好对上谈之蕴的视线。
四目相对,她凑过去掩唇小声道:“他在私塾被同窗排挤,该不会是因为这宅子吧?”
吐字间,有气流轻轻拍打在脸侧,谈之蕴指尖微动,身子轻微往后移动,压低嗓音道:“不一定,你在家可曾遇到这种情况?”
姚映疏认真回想,陈述事实,“除了对门的林娘子,我不常与人来往,但往常在巷子里遇到其他住户,的确无人与我打招呼。”
尤其是隔壁,搬来这么多日,她甚至连人都没见过几次。
这么一想,是有些不对劲。姚映疏面带愧疚,“或许真是这宅子的原因。”
谈之蕴:“先别乱想,或许有别的缘故。承烨口中那位‘黄大哥’,我总觉得出现得有些蹊跷。”
姚映疏凑得更近了些,“怎么说?”
谈之蕴微微偏头,视线掠过姑娘白皙肌肤,虚落在空中,“太巧了。”
“喂,你们俩背着我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谭承烨带着哭腔的声音落下,他动作过大,头上的碗左右摇晃,吓得他立马站直,两手扶住碗沿。
被他这么一闹,姚映疏才惊觉自己离谈之蕴太近了,摸着鼻尖默默往旁边挪动一步。
清了清嗓子,她板着脸道:“你老实交代,那‘黄大哥’全名叫什么,你是哪天在哪儿遇见他的。”
谭承烨:“黄大哥叫黄亮,好像是咱们搬过来的第四日还是第六日,在前头巷子遇上的。”
他老老实实道:“当时有辆驴车在拉菜蔬,我一时没注意险些撞上去,多亏了黄大哥拉我一把。”
谈之蕴又问:“你可知那黄亮住在何处?”
谭承烨茫然,正要摇头,脑袋上的碗忽地一晃,吓得他立马老实了,“我不知道。”
姚映疏无语,光知晓一个名字,连这人住在何处都不清楚就敢跟人逃学,真不知道他是天真还是愚蠢。
“平时他是怎么找你的?”
“就等在私塾外啊,我看见他就过去了。”
姚映疏:“所以今日是你第一次逃学?”
谭承烨讷讷道:“是。”
“那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都坦白到这个地步了,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用,谭承烨丧着脸道:“斗蝈蝈。”
“斗蝈蝈?”
姚映疏气笑了,“今日斗蝈蝈,明日斗鸡,后日就直接拉你去赌坊了,你这没脑子的东西,心眼都用在我身上了是吧?”
谭承烨委屈辩驳,“哪有这么夸张,我们只是斗蝈蝈而已,赌坊那种地方,我怎么会去?”
姚映疏冷呵,“还而已?你就说,你买蝈蝈要不要银子吧?”
脑子里闪过什么,她敏锐道:“我给你的二两银子还剩多少?”
谭承烨心虚挪开目光。
姚映疏眯眼,“一点都不剩了?”
谭承烨垂着眼睛不说话。
“还真一点不剩了?!”
猛然提高的音量吓得谭承烨一哆嗦,扁着嘴哼哼唧唧的,“嗯……”
姚映疏气得脑子疼,指着谭承烨的手都在抖,“你这小混蛋,浆糊脑子,明摆着那人就是看你人傻钱多,把你当钱罐子使,你非但不长心眼,还把他当成好人,真是气死我了!”
谭承烨张口反驳,“怎么可能?黄大哥他们带着我一起玩,到吃饭的时辰,我请他们吃顿饭,不是很正常的事?”
何况只是一点小钱罢了,以往他打赏给吉祥吉福的都不止这些。
“一次两次正常,可七八次就不正常了。”
见他还不醒悟,姚映疏简直恨不得把人再打一顿。这蠢东西,实在把她气得够呛。
“你自己好好想想,哪有把你真心当朋友的人,每次请客都让你花钱?他这是把你当朋友呢,还是钱庄呢?”
谭承烨拧着眉头思索,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理智上虽然认为姚映疏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情感上始终不太能接受,两道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吵闹,令谭承烨恹恹地耷拉着眉眼。
姚映疏放下狠话,“往后不准你再和他们来往,下了学就往家里走,别的地儿哪儿都不能去,听到了没?”
谭承烨红着眼垂头丧气,“知道了。”
“再给我顶半个时辰的碗。”
撂下这句话,姚映疏拉着谈之蕴进入堂屋,忧心忡忡道:“你说,私塾里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过寻林娘子的夫君问问,可一是她与人并不相熟,不好贸然开口,二是对于夫子先生,她实在打怵,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着实不想与人相交。
至于谈之蕴,若不是他旬休归家,姚映疏险些忘了他是个书生,加之他并未在她面前做先生做派,迄今为止,她对他的印象一直极好。
明亮双眼似蒙尘珍珠,虽不如平日有光亮,但依旧格外漂亮。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要他想个主意。
谈之蕴清楚,他们这一家三口不过各有所需的临时拼凑,或许如今姚映疏仍未完全信任他。
他也不需要她的信任,他要的是安稳的环境,能令他安心准备下半年的秋闱,还有足够的银钱,以及一个妻子的身份。
但既然成了婚,有些事便无法避免地要参与其中。达成以上条件的前提,是姚映疏对他的接纳。
所以谈之蕴哪怕情感上并不需要所谓的信任,理智却让他开口,“我再在家里住几日,明日想法子查一查。”
不过随口一问便能让姚映疏满意,何乐而不为呢?
果不其然,姚映疏眼中浮现一点笑意,“那就麻烦你了。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找缘由,我多注意谭承烨,不让黄亮再与他接触。”
都成一家人了,遇到事当然要一起想办法。
谈之蕴颔首,“都是一家人,夫人何必对我如此客气。”
二人相视一笑,双方都对对方的反应很是满意。
眼看天已黑,姚映疏觑一眼外头的谭承烨,“我先去做饭,你看着他,再过一刻钟就让他把碗放下。”
“好。”
快步走进厨房,姚映疏翻两下菜篮子,余光瞄到挂在梁上的腊肉,眼睛一转将之取下。
她决定了,今晚就做肉,馋死那小少爷!
生了火淘完米下锅,哭红了眼的谭承烨垂头丧气进来,一言不发往灶膛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添柴火。
谈之蕴跟着进来帮忙择菜,姚映疏索性放手,去把腊肉洗了切了。
她偷偷往谈之蕴的方向觑一眼,心道这人还挺勤快的嘛。
腊肉的香味极为霸道,和着笋子一起炒,味道那叫一个鲜。姚映疏就着吃了整整一碗米饭。
眼瞧着对面谭承烨嗅着肉香味委屈巴巴吃着素菜的可怜模样,她心里舒坦极了,感觉自己还能再吃一碗。
不过思及身段,她放弃了。
这人嘛,吃不饱的时候当然是整日琢磨着怎么吃饱饭,等到能吃饱了,便开始考虑别的东西。
姚映疏是个爱美的姑娘,如今正是春日,县里的姑娘们个个穿得光鲜亮丽,漂亮得跟花蝴蝶似的,她看了眼热,想穿得漂亮些,自然该维持身段。
遗憾放下碗筷,照例吩咐谭承烨洗碗,姚映疏起身去厨房拎水。
刚走出堂屋,她猛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一眼谈之蕴。
心中颇为遗憾,上次还在想,等他下次回来说什么戏,但看眼下这个氛围是不成了。
只能再等下次。
……
翌日。
姚映疏难得没睡懒觉,起了个大早和谈之蕴一起煮了朝食,简单吃完后和他告别,打着哈欠送谭承烨去私塾。
临走前,她警告道:“下了学就回家,别的地儿哪也不准去,听到了没?”
谭承烨垂着脑袋有气无力道:“听到了。”
他昨日哭狠了,今早起来眼睛还是肿的,红得跟兔子似的。
姚映疏微微抿唇,嗯一声,“去吧。”
谭承烨连句话都不留,转身就走,背影孤单又倔强。
姚映疏气笑了,居然还和她闹脾气?
她也扭头回家。
出了这档子事,姚映疏暂时没心情去买花,在家里喂鸡补眠,再锄锄院子里的草消磨一日,估摸着快到谭承烨散学的时间,收拾收拾往私塾赶去。
众多学子走出私塾,姚映疏在人群中扫视,瞄准一个面容稚嫩和善的小少年,扬起笑走上前,“这位小哥,你可认识谭承烨?”
听到“谭承烨”三个字,那小少年脸色剧变,连连摆手擦过姚映疏疾走,“我不知道,你问别人吧。”
姚映疏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拧着眉转身寻找谭承烨的身影,余光瞄到某处,视线掠过他身旁之人,姚映疏气笑了。
这小混蛋,还和她玩阳奉阴违这一套?
……
下了学,同窗们纷纷背着书箱离开私塾,有的与人结伴,也有的独自归家,但遇见相熟之人,总会停下颔首招呼,笑谈两句。
唯有谭承烨孤孤单单落在最后,垂着脑袋耷拉着眼皮走出私塾。
“怎么瞧着不高兴?”
一只手陡然搭在肩膀上,谭承烨正要将之甩开,抬眼看清来人,意外道:“黄大哥?”
黄亮面色温和,笑道:“今日可要去斗蝈蝈?崔三新看中一只,威猛十足,定能得胜。”
姚映疏昨日的话在脑海中回响,谭承烨眼里的光逐渐暗淡,垮下脸低落道:“我不去了。”
“为何?”
黄亮问:“可是昨日玩得不够开心?”
“不是。”
谭承烨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昨日逃学的事被发现,我娘不准我再和你们一起玩了。”
而他至今不知他逃学的事是在何处走漏了风声。
“这有什么难的?”
黄亮眉头一挑,揽着谭承烨的胳膊力道微重,眼神充斥着诱惑,“她又不能用腰带时时拴着你,你悄悄与我见面,不让她发现不就得了?”
谭承烨:“啊?”
第37章
踏着余晖, 谭承烨推开院门归家,“我回来了。”
厨房里走出一道窈窕身影,姚映疏不咸不淡睨他一眼, “今日可有课业?”
“有。”
谭承烨点头。
“行,那你先把课业做了, 再来帮我生火。”
姚映疏摆手。
“哦,好。”
小少爷听话转身进书房。
等他进去,姚映疏拧起眉头, 悄悄在窗子边打探。依稀看见谭承烨果真在研墨,她稀奇地眨了眨眼。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院门处传来动静,迟一步回来的谈之蕴见她鬼鬼祟祟立在书房的窗子边上,疑惑道:“在做……”
他刚一出声, 姚映疏立即转头竖起手指, 示意他噤声, 旋即指向厨房的方向。
谈之蕴了然,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
把门关上,姚映疏抱怨, “今个儿那黄亮又去寻谭承烨了,那小子昨日似是被打疼了, 没跟他走。”
语气里有几分诡异的欣慰。
她走到案边,拿起菜刀继续切菜,问道:“你那儿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姚映疏身旁的木架子上装着一篮子苋菜, 谈之蕴从水缸里舀一瓢水,边清洗边道:“我托人打听了黄亮。”
姚映疏切菜的动作一顿,“怎么说?”
谈之蕴:“他家住城东的同子巷,早年丧父,由寡母和长兄拉扯长大。因是幼子, 寡母对他格外偏疼,养成了偷鸡摸狗,好吃懒做的性子。”
“他兄长倒是想过管教,可惜一动手,寡母便哭天抹泪指责他不孝,容不下幼弟。打不得骂不得,黄亮越发嚣张,及冠之后仍未找份活计,整日在家吃白食,由兄嫂供养。”
姚映疏撇嘴,骂道:“脸皮可真厚。”
谈之蕴未置一词,“至于私塾的事……”
他往姚映疏手里的菜刀看了眼,“你先把刀放下。”
“作甚?”
姚映疏不解,却下意识把菜刀搁下。
谈之蕴这才道:“我在书院里一一问过,得知有个同窗的表弟与承烨一个私塾。今日散学后,我与他一同去问那孩子,才知他们对承烨有很大的误解。”
姚映疏茫然,“什么误解?”
谈之蕴顿了顿,“他说,承烨的父母是对土匪,手染鲜血,杀过的人足有十数,因官府剿匪,他们无法,只能隐姓埋名来到河阳县。承烨是家中独子,他那对土匪父母对他极为偏爱,凡是欺负他的人,哪怕只是起两句口角,皆会被报复,轻则打断手脚,重则取人性命。”
姚映疏只觉得自己的火气如有实质地层层上涨,她捏住拳头,憋不住怒气,难以置信道:“这么离谱的事,他们居然信了?!”
谈之蕴无奈,“都是些八、九岁的孩童,乍然听见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自然心生恐惧。”
姚映疏气笑了,“这乱七八糟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谈之蕴摇头,“我已经拜托那孩子去找私塾里最初传出此话之人,相信再过几天就能有答案。”
姚映疏还是气不过,夺过谈之蕴手里的苋菜,用力揪成几段,咬牙切齿道:“千万别让我知道那人是谁。”
谈之蕴倒是对那人有些许猜测。
只是……
瞧着姚映疏手上迸溅出的紫红色苋菜汁液,和怒火中烧的表情,他闭上嘴。
还是别让她更生气了。
但姚映疏始终气不过。
她感到匪夷所思,这么离谱的事儿,那些孩子就这么信了?信了?!
指向自己,眼睛因愤怒显得格外明亮,姚映疏问:“你看我,你觉得我的模样像土匪吗?”
谈之蕴诚实摇头,“不像。”
姚映疏咬牙,“真是瞎了眼,说我像什么不好,居然像土匪?我看那不安好心的人才是土匪!”
虽然生气,但饭还是要吃的。骂了几句,姚映疏深深吸气,静下心来。
她将谈之蕴洗干净的苋菜焯水,切成碎调成馅,取出早就发酵好的面团,将之揪成剂子,放在案上包包子。
谈之蕴净了手,也来帮忙。
姚映疏包的包子只能说看得过去,毕竟她从小到大别说自己做包子,连吃都很少吃。但谈之蕴就不同了,修长手指动作迅捷又好看,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漂亮包子就在他手上成形。
怒气萦绕在胸腔内还未完全散去,姚映疏这会儿需要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见状好奇问:“你包的包子这么好看,是特意和谁学的吗?”
谈之蕴动作一顿,垂眸凝视沾满面粉的手指,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小时候和我娘学的。”
“你娘这么厉害!”
姚映疏感慨。
关于娘亲的大部分记忆已经散去,她现在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但有一件事印象格外深刻。
“我娘的厨艺简直一塌糊涂,我爹说,我奶第一次让她进厨房时,她险些没把厨房给烧了。”
回忆起娘亲,姚映疏笑意盈盈,“后来我奶就不让她进厨房了。”
“不过我娘厨艺虽然不好,但她会读书习字,听我爹说,她还会弹琴下棋,但那时候家里穷,我爹买不起琴,他背着我娘偷偷砍了木头准备自己做一把,谁知道不管怎么做,那琴都像块木板。”
姚映疏弯起眼,脸上全是笑,“最后,我娘没收到琴,倒是收到一架秋千。”
谈之蕴偏头看她。
姑娘一双鹿眼圆圆,浅棕色瞳仁犹如上好的琉璃,晶莹剔透,泛着明亮的光泽。
忆起亡故的母亲,她并未露出哀愁,反倒满是笑容。
谈之蕴很轻地笑了下,“听起来,岳父岳母感情甚好。”
姚映疏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岳父岳母正是自己爹娘,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附和道:“是呀是呀,他们感情可好了。”
“我爷奶偏心我大伯,我爹到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他们却因为不想出聘金迟迟不给我爹说亲,听说那时候村里人都嘲笑他要打一辈子光棍,谁知我爹转头把我娘带了回来。”
“我娘刚到村里时引起好大的轰动,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标志的姑娘,她又不会下厨喂鸡喂鸭,村里叔婆们都猜她原是个大家闺秀,家中落魄了,这才让我爹捡了便宜。”
听到此处,谈之蕴微顿。
如此相似的身世,可境遇却大不相同。倘若她当初……
谈之蕴嘴角微抿,眸里蒙上一层阴翳。
手上一用力,半边面团掉在案上,姚映疏顺手拾起,抬眸时不经意往上扫一眼,正好望见谈之蕴的眼睛。
他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含带粉晕,似流云粉雾,朦胧醉人。往常笑着时,眼里会泄出碎星般的光芒,温柔却不多情,可此时此刻,那双眼却仿佛坠入深渊,深沉不见底,又如百年寒潭,泛着刺骨冷意。
姚映疏一时看愣了。
相识以来,谈之蕴在她印象里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公子如玉的书生形象,何时见他有过这般冷煞的眼神?
怔愣间,一只手取过她手上面团,温声道:“给我罢。”
目光聚在谈之蕴眉间,此时的他一如寻常温和,垂眸认真包着包子。
姚映疏哦哦两声,心道,或许是她看错了吧。
正要往手里面皮添馅料,厨房门口忽地出现一道身影,谭承烨走进来一看,“你们在包包子啊。”
姚映疏瞬间被转移注意力,“你的课业都写完了?”
“写完了。”
姚映疏没再多问,让谭承烨生火,加快速度把剩下的馅料包完,上锅开蒸。
趁这个功夫,她又抄了两个小菜,一家三口吃着暄软鲜香的包子,姚映疏忽然道:“待会儿洗了碗,你把你的课业给你谈大哥看看。”
她决定让谭承烨忙起来,忙起来就不会整日想着往外跑了。
“为什么?”
谭承烨叼着包子一脸抗拒,“我不要。”
“能得秀才指点是你的荣幸,你敢拒绝,我棍棒伺候。”
姚映疏狠狠咬着包子,凶恶地盯着他。
谭承烨屁股一痛,总觉得她咬的不是包子,是他的肉。
欲哭无泪地正要答应,猛然转头看向谈之蕴,“就算我愿意,谈大哥也不一定能愿意啊。他还得温书呢,哪儿来的工夫检查我的课业。”
姚映疏双眉微蹙,小心问道:“会打扰你吗?”
谈之蕴想说会。
可他要是说了,这段日子的努力就都全废了。
罢了,不过是指点一个小郎的课业,想来也用不了多少工夫。
将叹息咽回喉咙,谈之蕴笑着应下,“不会。”
姚映疏松了气,回之一笑,“那就好。”
吃完暮食,她照例回房,早早就歇下了。
而书房里的灯,却燃至半夜。
隔日,姚映疏罕见地起了大早,熬了锅粥,又把昨夜剩下的包子热了热,谈之蕴和谭承烨差不多也洗漱完了。
把朝食往堂屋端,姚映疏瞥到谈之蕴的脸色,瞬间惊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白皙眼皮下多了两道格外明显的青黑,神情略显萎靡,不太有精神,像是一夜没睡。
谈之蕴按了按太阳穴,“没事,没睡好罢了。”
他着实没想到,谭承烨的课业能做得那么差,他指点时,这小少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把谈之蕴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没办法,他只好一句句解释,再陪他一一写上。
改完谭承烨的课业,谈之蕴连书都来不及温习,简单洗漱过后倒头就睡,不曾想竟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里谭承烨举着书本,一声声追问他这几个字是何意。
想到这儿,谈之蕴沉沉叹气。
姚映疏只当他是没睡好,往旁一瞥,谭承烨亦是一脸颓废。
默默往两人碗里放两个大包子,姚映疏舀起勺子喝粥。
大不了她待会儿去街上买肉包子吃嘛。
用完朝食,谈之蕴先一步去继明书院。姚映疏把碗一撂,吩咐道:“去把碗洗了。”
谭承烨不情不愿抱怨,“怎么又是我?”
姚映疏催促,“不是你是谁?赶紧去,洗完该去私塾了。”
说到私塾谭承烨就抗拒,老大不乐意地丧着一张脸端着碗筷去厨房。
收拾妥当,他背着书箱准备离开,转眼瞧见喂完大福的姚映疏跟在身后,纳闷道:“你跟着我作甚?”
姚映疏:“送你进学。”
“啊?”
谭承烨惊愕,“好端端的,干嘛要送我?”
姚映疏乜他一眼,“我不能送你了?赶紧走。”
小少年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跟着姚映疏去私塾。
虽然满心疑惑,但他还挺好奇的。
这还是他上私塾以来,姚映疏第一次送他。
谭承烨嘴角悄悄翘起。
转到梨花巷,再走两三户便到了私塾。此时门口来来往往皆是进学的孩童,姚映疏在一个明显的位置停下,拍拍谭承烨的肩膀,语气温柔,但音量很高,“承烨,在私塾一定要好好听夫子的话,多听多记,我和你小……我和你爹以你为荣。”
谭承烨一脸见鬼地瞪着姚映疏。
她今日怎么了?中邪了?
姚映疏的声音大,瞬间吸引了周围孩童的注意。
看清她身边的谭承烨,有的孩童眼里浮现惧意,立马避开目光,也有的撩起眼皮,悄悄打量姚映疏。
姚映疏只当没看见这些孩子惊异的目光,对在场的一名妇人点头。
那妇人见她面生,又生得出色,与之寒暄几句,“这位妹妹是新来的?”
话方落,身侧的孩童立即拉扯自己母亲的衣袖。
妇人横他一眼,没理会。
“是啊。”
姚映疏心里一喜,拉过谭承烨道:“听说孔家私塾在河阳县顶顶有名,我和他爹特意租住在这附近,就为了孩子进学。”
妇人的目光在姚映疏和谭承烨之间打转,迟疑道:“妹妹如此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姐姐不知。”
姚映疏叹气,“这孩子命苦啊。”
她将自己与谭承烨的经历简单改编一番,抓住谭承烨的手,轻轻啜泣两声,“这孩子心气高,一门心思想光宗耀祖,好让他爹在天上安心,他上进,我虽是做继母的,也不能妨碍他的路,自然要在后头托举。”
心疼的视线落在谭承烨脸上,姚映疏道:“看这孩子,昨夜看书看到一更,眼下都青了。”
谭承烨听得一脸魔幻。
姚映疏今个儿是怎么了?
中邪了,一定是中邪了吧?
什么叫她为了报恩嫁入谭家,谁料他爹一朝被害,亲族抢夺家业,他们被迫改嫁背井离乡?
虽说结局是对的,但这过程不对吧?
可那妇人偏偏就信了,动容抓住姚映疏的手,“苦尽甘来,妹妹定会得偿所愿。”
姚映疏欣慰注视谭承烨,含笑点头,“借姐姐吉言。”
妇人身侧的孩童目光也变了,狐疑地上下扫视谭承烨。
他的母亲虽是继母,但生得漂亮,性格也温柔,根本不像土匪。那私塾里为何那般传?
小少年皱起眉,直觉不对。
谭承烨就更感觉不对了。
和妇人寒暄完,姚映疏轻柔抚平谭承烨衣领上的褶皱,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去吧,娘看着你进去。”
谭承烨简直头皮发麻。
他想问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上了姚映疏的身,可他不敢,面色呆滞地匆匆进入私塾。
姚映疏在身后对妇人道:“孩子着急读书呢,他总是如此上进,看得我都心疼。”
谭承烨脚底一滑,险些摔倒,脸色差点裂开。
娘诶,这也太可怕了!
姚映疏肯定中邪了!
他跟身后有狗在追似的,飞一样跑进书院。
接连两日,姚映疏日日都来送谭承烨进学,且每日必拉着一名妇人扯家常。
偶尔也有妇人对她避之不及,但姚映疏硬是笑着凑上去,那妇人见她生得好看,态度又和善,这才缓下面色,稍稍放松。
这般努力下,她注意到一部分孩童看向谭承烨的目光已不像先前那般惶恐,这让姚映疏很是满意自得。
看吧,还是她聪明!
与此同时,谈之蕴同窗的表弟也找到了最初在私塾里散播流言之人。
第38章
这日清晨, 谈之蕴趁谭承烨不注意,悄悄走到姚映疏身边,压低嗓音道:“人找到了。”
姚映疏一喜, 立马偏头去看他。
“下午散学时,你在私塾外的巷子里等我, 我带你去见人。”
姚映疏小鸡啄米点头,“好。”
吃过朝食,谈之蕴照例先行一步, 谭承烨磨磨蹭蹭地不想去,临走前望了眼坐在檐下竹椅上的姚映疏,纳闷道:“你今日不送我了?”
“不送了。”姚映疏摆手催促,“你自己去吧。”
谭承烨闻之大喜, 姚映疏身上的邪终于走了?!
这么一想, 那点隐秘的失落被他忽略, 头一次高高兴兴进学去。
“等等。”
姚映疏陡然叫住他,问道:“这两日还是没有同窗与你说话?”
谭承烨摸摸脑袋,迟疑道:“有几个。”
说来此事他也疑惑, 这些人一会儿不搭理他,一会儿又主动和他说话, 奇奇怪怪的,和中邪的姚映疏一样。
他哼一声一甩下巴,“不过我不打算和他们深交。”
姚映疏好奇, “为什么?”
谭承烨神情倨傲,“我是谁,凭什么他们想理我我就得搭理他们?我才不要。”
姚映疏:“……随你。快走吧。”
谭承烨往前迈一步,蓦地想到什么,狐疑转过身盯着她, “他们忽然发生转变,是不是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哟嚯,还挺敏锐的嘛,不算彻底没救。
姚映疏笑盈盈道:“等你散学回来我就告诉你。”
“切。”
谭承烨一翻白眼,转身就走,“不说就不说,当我稀罕?”
姚映疏大气地原谅他的无礼,待到家里只剩她一人,她噌地站起,激动地在院子里绕圈圈。
被放出鸡舍吃饭的大福咯咯叫,豆子眼盯着姚映疏一动不动,片刻后迈起两只爪子,跟在她身后围着梨树转圈。
姚映疏完全没发现身后跟了个小尾巴,捏着拳头按捺住激动怒气。
等知道那王八蛋是谁,她非得为谭承烨好好出口恶气不可。
在家里艰难熬到快要散学,姚映疏把大福关回鸡舍,早早出门前往孔家私塾,寻个角落等待谈之蕴。
一刻钟后,百无聊赖的她眼尖地瞥见熟悉的身影正往此处赶来。
依旧是宽袖白衫,满头青丝用发带竖起,白色掺在乌发中,如雪光清亮。
行走间劲腰扭动,衣摆飘散,身姿修长如竹,挺拔似松。
姚映疏漫无边际地想,穿着简单的白衫都这么好看,他若是穿锦袍戴金冠,又该是何等模样?
脑子自动幻想谈之蕴穿金戴银的模样,姚映疏晃晃脑袋。
“怎么了?”
低沉磁性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姚映疏抬头。
在她出神间,谈之蕴已经走近前来了。
她摇摇头,嘴角抿笑,“没什么。”
“这便是嫂夫人吧?”
谈之蕴身后忽地窜出一人,满脸带笑,“嫂夫人好,我是谈兄的同窗。”
此人与谈之蕴同样的装束,模样端正,身量不如他高,眉宇懒散,好奇又惊艳地盯着她看。
他虽看着吊儿郎当,但品行还算端正,只在姚映疏脸上轻轻一晃,便将视线移开。
谈之蕴适时介绍,“他叫王征,是承烨同窗的表兄。”
原来谈之蕴拜托的人就是他。
姚映疏礼貌颔首,“王公子,此番多谢你。”
王征笑呵呵的,“我与谈兄同窗一场,这点小忙算什么,嫂夫人不必言谢。”
余光觑一眼谈之蕴,姚映疏心道,他儿子在私塾人缘不咋样,他倒是吃得开,这才进书院没多久,就能请人帮忙。
礼貌笑了笑,姚映疏避到谈之蕴身侧。
谈之蕴正和王征探讨学问,她听不懂,睁着眼睛出神。可即便如此,二人的说话声依旧不断钻入耳中。
听到那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姚映疏头都大了,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又一步,与谈之蕴之间几乎还能站下三个人。
终于煎熬到私塾散学,姚映疏立即兴奋道:“出来了!”
谈之蕴和王征的话被打断,一同往私塾门口望去。
姚映疏又挪回去,“王公子,哪个是你表弟啊?”
王征举目四望,视线在人群某处定住,挥手唤人,“在那儿。”
一名小少年瞧见他,拉着身后的人快步走来,“表哥。”
王征拍拍他的肩膀,对姚映疏道:“嫂夫人,这便是我那表弟张原。”
姚映疏对他颔首,“张小公子。”
张原眼睛一亮,哈哈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小公子呢,姐姐你可真漂亮。”
姚映疏抿抿唇,嘴角没忍住微微翘起,“小公子可真会说话。”
张原立马洋洋得意道:“那是,我可是我们家嘴皮子最利落的,我要是不念书当官,怎么也能成为河阳县最有名的说书先生。”
“净胡说!”
王征往自家表弟脑袋上拍一巴掌,往他身后扬了扬下巴,“这就是你说的那人?”
“对对对。”
张原把身后的小少年拉上前,“谈大哥,漂亮姐姐,他叫徐天浩,就是他在传谭承烨的父母是土匪。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找出来的。”
说到这儿,他眼睛骨碌碌地转,“你们真是谭承烨的爹娘啊?”
姚映疏无奈,“是。”
望向徐天浩,她温声问:“徐小公子,关于谭承烨身世,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徐天浩目光在姚映疏和谈之蕴身上转来转去,闭口不语。
谈之蕴对着王征笑得无奈,“看来还真被人当土匪了。”
王征哈哈大笑,幸灾乐祸道:“谈兄,你这么个文弱书生都能当土匪,那我岂不是能当大将军了?”
单看身量,王征是要比谈之蕴壮实些,但这二人身上皆带有书生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土匪。
徐天浩又去看姚映疏,这位姐姐生得花容月貌,弯起眼睛笑容甜美,就更不像了。
小少年心里松了口气,当初那人说得煞有其事,今个儿要不是张原竭力邀请,他是断断不敢来的。
见他面有松动,姚映疏乘胜追击,“徐小公子,我家承烨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这段时日因着私塾同窗对他避之不及,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是难受的,每每回家都打蔫提不起精神。我看了不忍,越发恼恨那背后谣传之人,还请徐小公子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将那人的身份告知于我。”
漂亮姑娘一双明亮大眼真诚地看着自己,徐天浩动容,缓缓摇头,“我也不清楚那人的身份。我只是偶然在私塾外遇见过他。”
话已出口,剩下的就没那么难了,徐天浩回忆,“那日散学回家,我正往家走,路过巷口时听到有两人在说话,说是望舒巷的那间凶宅赁出去了。”
“这本来与我无甚关系,但他们说,那家有个孩子去了孔家私塾,又说租户如何凶残报复他人,我听得害怕,回家就做起了噩梦,第二日便将此事与人说了。”
徐天浩面露愧疚,“是我听信谣言,误会了谭同窗,对不起。”
他对姚映疏和谈之蕴鞠了一躬。
姚映疏心情复杂,这小少年乍然听到如此惊骇之事,心中恐惧不安在所难免,但谭承烨遭受冷遇也的确有他的原因。
不过最可恶的,还是那背后造谣之人。
姚映疏将人扶起,“你可看清那两人的模样了?”
徐天浩回想片刻,皱着眉道:“有一人背对着我,我没看清,但另外一人……”
他目光转了转,看向谈之蕴道:“比这位公子矮一个头,发色枯黄,模样、模样……”
徐天浩小声,“我忘记了。”
姚映疏难掩失落。
比谈之蕴矮一个头,发色枯黄,在河阳县怕是能找出几百之数,人海茫茫,这怎么找?
她出神地凝视私塾门口,陡然发觉谭承烨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在与人说话。
那人……
姚映疏眯起眼。
“对了!”
徐天浩忽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人嘴角下有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姚映疏霍地抓住谈之蕴小臂,低沉的嗓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徐小公子,你看看,是不是那人?”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谭承烨正和几人往一旁的巷子走,其中一人露出的侧脸嘴角下,赫然有一颗黑痣。
徐天浩激动道:“没错,就是他!”
谈之蕴对此早有预感,伸手握住姚映疏越发收紧的手掌,低声道:“冷静些。”
姚映疏冷静不了。
她说好端端的怎么有人在背后散播这种谣言,好嘛,原来计划都是一套套的,就指望着从那小傻子手里扣钱呢!
她挣脱开谈之蕴的手,气冲冲往那边赶去。
谈之蕴急忙道:“王兄,此事能真相大白多亏有你们,改日我再好生道谢。”
说完,他匆匆去追姚映疏。
王征高声道:“可要我相助?”
“不必,多谢!”
目送几人离去,王征若有所思,揽着表弟的肩,对徐天浩道:“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
谭承烨走在黄亮身边,毫未察觉已被人围住。
他眉宇夹带烦躁,低声嘟囔,“黄哥,你们怎么又来找我了?我真不想再挨一顿打。”
黄亮皱眉,“你娘也太不近人情了,与人相交罢了,这有什么好阻拦的?像我娘,我与谁来往,她从不过问。”
谭承烨偷偷觑他一眼,那是因为她觉得你不是好人。
“黄哥,你今日来是……”
“谭承烨!”
愤怒女声从身后传来,谭承烨一个激灵,快速转身。
姚映疏面色阴沉朝他走来,在她身后,还跟了个谈之蕴。
谭承烨懵了,他们怎么一起来了?
姚映疏走得快,三两步来到跟前,冷锐的视线压在黄亮几人身上,“你们是谁,要带我儿子去哪儿?”
谭承烨:“你、你怎么来了?”
姚映疏没答,冷冷看他一眼,“过来。”
这一脸的凶煞看得谭承烨心惊肉跳,迟疑着没动。
这让姚映疏怒气越发上涨,喝道:“我让你过来!”
谭承烨一抖,下意识迈开脚步。
一只手把他拉住,黄亮视线在姚映疏脸上流连。
那日没看清楚,不承想谭承烨的母亲竟然这么年轻漂亮。
他扬起笑,温和道:“这位夫人怕是误会了,我们和承烨是朋友。今日遇上,准备与他说说话。”
姚映疏对他极为厌恶,“我儿子不需要这样的朋友,把他放开。”
黄亮眸色一沉。
“你当他是朋友……”
温润轻缓的男音陡然穿插进来,谈之蕴手指谭承烨身边的人,笑容无害,眸色微凝,“可不知道的,还以为承烨是犯人,你们生怕他跑了呢。”
谭承烨四处转着看,发现他的确被围在正中。不知为何心里发毛,他挣脱黄亮的手,快步朝姚映疏二人走去。
对上黄亮晦暗的神情,姚映疏甜润的嗓音充斥冷意,“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背后的把戏,再敢缠着谭承烨,我一定把你们送上公堂。”
本来她是打算好好教训教训罪魁祸首,但人多势众,此刻着实不是好时机,姚映疏只好遗憾按捺住想动手的心,拽着谭承烨就走,“走,回家!”
谈之蕴扬起笑,温和道:“诸位,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转身,追着母子俩离去。
“黄哥,这下怎么办?”
黄头发黑痣崔三凑上来。
黄亮眉间堆积着阴云,阴沉道:“他们怕是知道我们在背后做的事了。”
崔三拉着脸,“那咱们往后岂不是不能再在那小子身上讨好处了?”
黄亮没说话,眯眼望天。
一想到家里那贱女人整日拐弯抹角骂他吃白食,他就恨得牙痒痒。
不就是钱吗?
以他的手段,何处不能弄到钱?
黄亮攥着手,“让我想想。”
那一家子敢租那间凶宅,手里一定有不少银钱。
他得想个法子弄到手。
有了钱,他倒是要看看,那贱女人和他大哥,是要把他赶出去,还是恭恭敬敬地请他住下。
……
拽着谭承烨回到家,姚映疏劈头盖脸地骂:“小混蛋,你怎么又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人就是看你蠢,故意设计算计你呢!”
谈之蕴一进门就听到姚映疏在骂,把门阖上,转眸时对上谭承烨委屈迷茫的眼神,劝道:“他也是被人蒙骗的。”
姚映疏稍微冷静下来,匀了口气,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告知。
谭承烨听完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在私塾遭受排挤,是因为黄哥派人编排我?他、他这是图我的银子?”
“怎么不可能?”
姚映疏冷呵,“你谈大哥亲自去查的,难不成他会骗你?”
谭承烨求证般看向谈之蕴。
后者轻轻点头。
小少年的眼一下子就红了,垂着脑袋扁起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姚映疏头疼,“你是怎么惹上此人的?难不成是在何处露了富?”
谭承烨哭唧唧,“我除了在外面吃饭花了钱,其余的什么也没做,我怎么知道?”
委屈吧啦答完这句话,他转身跑进房间,砰一下关上门扑进床上。
谈之蕴看着紧闭的房门,迟疑道:“可要进去看看他?”
“不去。”
姚映疏满口拒绝,抬手轻揉额角,“让他自己待着吧。”
或许是离开了雨山县,潜伏在暗处的危险不复存在,又加上在私塾受挫,导致他丧失了警惕性。
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免得下次又被骗。
姚映疏:“你现在忙吗?我帮你打下手?”
对上那双澄澈锃亮的眼睛,谈之蕴顿了两息,点头道:“好。”
姚映疏顿时笑开,“那走吧。”
这边两人分外和谐地进了厨房,屋里的谭承烨把自己埋进被衾里,悲伤地流眼泪。
怎么可能呢?
他无法相信,黄哥故意接近他,就是为了他的银子。
可姚映疏和谈大哥不会骗他。
和黄亮相识以来的种种在脑中回荡,想到他莫名其妙交出去的银钱,谭承烨红着眼咬住被面。
是了,他的所作所为,不就和当初的方姨娘一样?
一样欺骗他的真心,别有所图。
同样的招数,他居然栽了两次!
谭承烨泪眼汪汪地咬紧后槽牙。
胆敢玩弄他的感情,这事他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
第39章
跨出门, 姚映疏一眼便见谭承烨撅着屁股蹲在大福的鸡舍前。
真是奇了,往常他不是最厌恶打扫鸡舍?今个儿这是在作甚?
姚映疏走上前,好奇问:“你在做什么?”
谭承烨吓一跳, 侧回身抱怨,“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一手用帕子捂住鼻子, 另一手握着一把铲子,小心翼翼把大福的粪便放在地上铺好的布里。
姚映疏惊了,“你装它干嘛?”
谭承烨松开手, 一脸愤恨,“黄亮骗了我那么多天,就这么轻易放过他,我心里的气出不去!”
他挥挥手里铲子, 咬牙切齿道:“我要用大福的鸡屎臭死他!”
姚映疏小心谨慎地往后退, 离谭承烨远了些许。
她身上的衣裳好看又干净, 她可不想弄脏弄臭。
“你又不知道黄亮住在哪儿,你怎么报复他?”
谭承烨:“我觉得,他还会来找我。”
姚映疏挑眉, “这么确定?”
“哼。”谭承烨撇嘴,“他不来找我, 那我就想办法去找他。”
“所以……”
姚映疏指指地上的鸡屎,“你要把这包东西带去私塾?”
谭承烨不假思索:“对啊。”
姚映疏:“……行罢,随你的便。”
那就祝你好运了。
谭承烨没听出姚映疏话里的复杂之意, 兴冲冲把东西包好。
估摸着快要迟到了,他匆匆赶去私塾。
姚映疏耸耸肩,进厨房揪几张烂菜叶给大福,趁着现在天好,打了水坐在院里洗衣裳。
前几日攒了好几件换下来的衣裳, 今个儿必须得洗了。
坐了会儿,姚映疏腰酸,站起来走动走动。
院里木杆上晾着谈之蕴的两件外裳,她盯着看了两眼,又看看盆里自己的衣物,忽然意识到一件被她忽略已久的事。
搬到河阳县后,他们一家三口的衣服都是各洗各的。谈之蕴虽然并非富贵人家出身,但他这人讲究,往往沐浴过后就把衣裳给洗了。
姚映疏现在是越来越懒,她在雨山县时做过几身衣裳,现在还不缺衣物,索性每隔三四日洗一次。
可直到今日,她也没见过谭承烨洗衣裳。
这都快一个月了,他换下来的脏衣服都去哪儿了?
姚映疏忽然有股不太好的预感,她往谭承烨的屋子走去,开门的瞬间鼻尖耸动两下。
往里走,视线掠过床榻,落在墙角堆积的衣物处,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异味,她脑中嗡一声,眼前发晕,险些没晕过去。
谭承烨!
你这个邋遢鬼!
……
今日谭承烨发现同窗们很是奇怪。
总是偷偷看他,但当他看过去时,又羞愧似的飞快把视线挪开,仿佛不敢与他对视。
他莫名其妙,索性不再管,脑子里一心惦记着大事。
好不容易捱到散学,他噌地一下往私塾外跑,连身前有个同窗和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徐天浩眼睁睁看着谭承烨从自己面前跑过,失落道:“谭同窗是不是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
张原把手臂搭在他肩上,安慰道:“这事也不怪你,或许谭同窗有急事要处理。等明日咱们再好生和他道歉。”
另外一名小少年靠过来,小声道:“我听我娘说,谭同窗极为刻苦,一心高中,但他前几次的课业都被夫子批评,想来心里很不好受,不然咱们轮流给他补补课业?”
“这个主意好,我赞同。”
“我也赞同,没准谭同窗一个高兴,就能原谅我们。”
全然不知情的谭承烨跑出私塾,张望两眼,往平常与黄亮会和的地方走去。他也不知黄亮会不会来,拎着那包鸡屎焦急徘徊。
好在老天还是眷顾他的,等了大概一刻钟,黄亮带着他的小弟走过巷子,似是发现了谭承烨的身影,疾步朝他走来。
谭承烨快速把包袱放在身后,深深呼吸给自己打气,面色严肃直视黄亮。
“承烨,你怎么在这儿?”
黄亮率先出声。
谭承烨板着小脸,“我在等你。”
黄亮心中一喜,这小少爷的父母大概是将察觉到的异常告诉了他,但他并未全然相信,特意找他求证来了。
不信就好,不信他才能从中讨要好处。
心思百转,黄亮面色受伤,“承烨,可是你父母对你说了什么?”
“是。”
谭承烨重重点头,“黄大哥,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重音咬在“单独”二字。
黄亮了然,没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小少爷放在眼里,对身后小弟道:“你们先回去罢,我和承烨说说话。”
小弟们向来以他唯命是从,闻言放心离开,“黄哥,咱们先回了。”
“行。”
等人走完,谭承烨心里大松口气,指着前头道:“黄大哥,我们去那儿说。”
黄亮顺从跟着谭承烨走到通往望舒巷的道路。
此时孔家私塾的学子们大多已经归家,路上无人,黄亮装模作样地叹气,面色悲伤,“我自幼被人误解惯了,承烨,若是你父母不再让你与我相交,那你还是听……”
假仁假义的话还未说完,陡然兜头一布包砸下,里头堆积的鸡屎全部散开,齐刷刷往黄亮身上倒。
他震惊抬头,恼怒道:“你做……”
一张口就是一股鸡屎味,黄亮倏地闭嘴,眼色凶狠得像要杀人。
谭承烨拎着布包用力砸下,恶狠狠道:“诽谤我和我的家人,让我在私塾被同窗恐惧远离,还敢欺骗小爷的感情,这就是下场!那些银子就当是小爷买的教训,往后别再出现在小爷面前,否则我扒你一层皮,滚!”
打完骂完,他出了口恶气,趁黄亮没反应过来,连布包也不要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
黄亮因着变故半晌没缓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谭承烨已跑没影儿了。
阴沉着脸往前迈一步,肩上鸡屎随着他的动作掉落,黄亮双手握拳,脖子青筋凸起,阴恻恻咬牙道:“谭承烨。”
今日之耻,老子记下了。
黑着脸把鸡屎抖落,黄亮视线落在那块蓝布上,陡然伸腿将它踹开,带着一身寒气归家。
进门时撞了人,女人“哎哟”的声音尖锐得仿佛刀刃在铁桶上磨过,听得人浑身汗毛直竖。
捂着额头看清黄亮的脸后,她哟呵一声,“是亮哥啊,我还以为是哪只不长眼的黄狗,横冲直撞闯进家门呢。”
见黄亮阴着脸,女人捂住鼻子将他上下打量,怪声怪气道:“你这一身是啥味?臭烘烘的,也难怪嫂子把你认成狗。”
黄亮脸色越发难看。
女人嫌弃地绕过他往门外走,不忘叮嘱,“待会儿可要离顺哥儿远点,他还小,你这一身的味,可别熏着他。”
黄亮在门口站了片刻,听见动静的方老婆子走出来,“你嫂子又挤兑你了?”
他没说话,方老婆子脸色一板,狠狠啐道:“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仗着生了个儿子,连我儿都不放在眼里了。亮儿放心,待会儿等你哥回来,我定当着他的面狠狠骂骂你嫂子。”
黄亮脸色稍缓,方老婆子见状笑了,“瞧瞧,我儿生得多俊俏,那徐家丫头是瞎了眼才不肯嫁进我家。过两日我让你哥掏十两银子出来给你说亲,到时有的是好姑娘肯进黄家门,让那徐婆子后悔去吧!”
听方老婆子说起徐家丫头,黄亮眸底泛起暗光,“娘,我不要我哥的银子。”
方老婆子急了,“你不要你哥的银子,你咋娶媳妇?”
黄亮扬起笑,“娘,您就等着罢,早晚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十两银子算什么?我拿一百两给您养老。”
方老婆子被逗笑了,合不拢嘴道:“好好好,我等着我儿的孝敬。”
……
谭承烨一口气跑回家。
进了二门,他弯腰喘气,片刻后双手叉腰,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哈!”
可恶的黄亮,看你还敢不敢骗小爷!
坐在院里竹椅上的姚映疏像是在看傻子,“你笑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谭承烨吓得肩膀一抖,他转身,幽幽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姚映疏无语,“我一直在这儿坐着。”
她又问:“你笑这么开心,做什么亏心事了?”
“什么亏心事?分明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想起这事,谭承烨又忍不住乐,叉腰笑得肩膀抖动,满脸得意,“我刚才把东西全倒黄亮头上了。”
“什么?!”
姚映疏大惊,噌地起身,“你真去见他了?”
“是啊。”
得到肯定回复,姚映疏额角青筋直跳。
她还以为这小混蛋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当真胆子那么大,一个人就敢去找黄亮的麻烦。
“你看看你这小身板,再想想人高马大的黄亮,你就不怕他一怒之下把你给打了?你胆子这么大,怎么不上天呢?”
谭承烨不服气反驳,“我哪有那么笨,我早就想好了,把东西往他头上一扔就往家里跑,他绝对追不上。”
“这天底下就没有绝对之事。”
姚映疏心累,“万一你不慎踩到东西滑倒,而他正好追上来呢?”
谭承烨刚想开口,仔细想想,这种可能好像确实成立,但……
“今个儿是你运气好没出意外,但并非每次都能这么幸运。”
姚映疏沉着脸下命令,“往后断不能如此鲁莽,也不能再一个人以身犯险。”
谭承烨闷闷不乐应声,“知道了。”
“知道就行。”
姚映疏指着院里木盆里泡好的衣物,“先去把课业写了,写完再把这盆衣裳洗干净。”
“我?”
谭承烨指着自己,张大嘴,“洗衣裳?”
“不是你是谁?今日若不是进了你屋,我都不知道你竟然堆了一个月的衣裳,这么大的味,你鼻子失灵了?”
谭承烨挠头,他的衣裳换下后,一向是吉祥吉福收下去让人清洗。搬离谭府后这习惯也改不了,索性他衣裳多,就这么堆着了。
姚映疏嫌弃,“我的衣物自己洗,你谈大哥也是,你当然也得自己洗。”
“你若实在不想动手,请人帮忙也行。不过……”
上下来回扫视谭承烨,姚映疏轻蔑,“你有钱吗?”
谭承烨自觉受到了侮辱,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心里越发恼恨黄亮。
若不是他把他的钱骗去,这会儿他怎么可能拿不出钱请人洗衣裳,还得由他亲自动手。
他哪会洗什么衣裳啊!
“这是怎么了?”
谈之蕴进门便见这母子俩站在院里,一个沉着脸,一个耷拉着脑袋。
“没事。”
姚映疏挥手,“这小子邋里邋遢的,衣裳攒了一月也不洗,我教训他两句。”
院中泡了一盆衣物,谈之蕴默默往旁边挪动,院里谭承烨。
“还不快去写课业?”
姚映疏一声令下,谭承烨愁眉苦脸地背着书箱往书房走。
“哦。”
“你别想动歪心思,今晚无论课业写到多晚,你都得把这盆衣裳给我洗了再睡。”
心思被戳破,谭承烨都快哭出来了,闷声道:“知道了。”
谈之蕴同情他一瞬,也不打算进书房了,准备等这小少爷写完课业再进去温书。
他转头对姚映疏道:“从明个儿起,我就回书院住了。”
教导这小少爷课业简直比写十篇策论还难,事已毕,想来往后谭承烨不会再和黄亮搅和,他不想再折磨自己。
“啊?”
姚映疏挠挠脸,“好。”
一起住了这么多日,这人说走就走,忽然还有些不习惯。
谈之蕴笑意温柔,“现在做饭?我帮你。”
姚映疏想,她最不习惯的,应该是无人在她下厨时打下手。
以后午食她还是出去吃吧。
不用生火洗锅,花几文钱就能吃得肚圆儿,何乐而不为?
她笑应,“好啊。”
这晚,姚映疏睡得格外香甜,谈之蕴也睡了这几日以来最好的一觉。
唯有谭承烨,坐在点了灯的院子中,哭哭啼啼地抹眼泪洗衣裳。
这小少爷从小到大哪儿洗过衣裳?搓得手都红了,勉勉强强把衣裳上的皂角清洗干净。
第二日,他打着哈欠去私塾。
趁着夫子不注意,在底下偷摸打瞌睡。好不容易捱到散课,谭承烨趴在桌上正想补眠,忽然,以徐天浩和张原为首的同窗围上来,礼貌客气道:
“谭同窗,我看你方才的课好似没听懂,我记了札记,你可要抄录一份?”
“谭同窗,我给你讲解一遍吧。”
“谭同窗,我也可以帮你补习。”
谭承烨懵了,“啊?”
什么?
因着打哈欠挂在眼角的泪珠滑落,亮晶晶的,众人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紧。
谭同窗都因听不懂夫子的课自责哭了,多么好的少年,他们怎么听信谣言,妄加揣度他呢?
小少年们越发热情。
“谭同窗,我家里有许多之前的札记,明日我给你带来。”
“谭同窗,你过去些,我坐你旁边讲。”
无数的话钻进耳中,谭承烨的面色从迷茫到震惊到麻木再到绝望,只用了短短几息。
天爷啊,我求求你们,还是无视我罢!
第40章
天还未亮, 外头就起了动静,不知是谁碰倒了什么东西,引得大福咯咯直叫。
姚映疏皱着眉头翻身, 手掌下意识捂住耳朵。
幸好那声音很快消失,侧脸在枕上轻蹭, 她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姚映疏总觉得自己睡不踏实,好像忘记了什么。
某个瞬间, 她忽然睁眼,打开窗子瞧见正要离开的谈之蕴,急忙喊道:“等一下!”
找出一锭银子,姚映疏披上外衫, 匆匆忙忙追出去。
谈之蕴等在原地, 温声问:“怎么了?”
姚映疏把手里的银子放在他手心, 叮嘱道:“前两日忘了,昨夜听你说要回书院住才想起,你记得宴请王公子和他的表弟, 这次的事多亏了他们。”
天边泛起鱼肚白,熹光从东方亮起, 眼前的姑娘只着里衣,大片雪肤和修长脖颈暴露在谈之蕴眼中,他挪开视线, 这一低头,正好看见她握住自己的手。
姚映疏在姚家做了多年活计,原本手上肤色并不白皙,但在谭府吃好喝好,雨花又每日拿香膏为她擦手, 养护了几月,这双手终于展现出该有的模样。
手指细长,根根分明,指甲修剪整齐,泛着健康的粉嫩光泽。
掌心温热,指腹尚留有薄茧,此刻与谈之蕴肌肤相触,似有痒意从她指尖传递到他掌心。
谈之蕴若无其事拿过银子,松开姚映疏的手,“好。”
姚映疏还未完全清醒,人正迷糊着呢,也没发现异常,再度叮嘱一遍,“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殷殷嘱咐的模样,倒真像极了一心为丈夫儿子着想的贤妻良母。
谈之蕴恍惚了一瞬,很快醒神,温声道:“我记住了。”
姚映疏这才放松,对谈之蕴摆摆手,打着哈欠回屋,“你去吧,我再回去睡会儿。”
谈之蕴在背后凝视她的背影,直到姚映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垂眸望了眼手中银子,转身离开。
等姚映疏再次醒来,谭承烨也去私塾了。
她在院里逛了圈,审视晾在衣杆上的衣裳。亏得春日衣衫不算多么脏乱,并不难洗,这衣裳洗得勉强还能看过眼。
姚映疏转道去厨房。
谈之蕴早晨离开时把朝食放在灶上温着,盖子一揭,立即有白雾往外冒。往下一看,里头放着白粥小菜。
姚映疏怕烫,用帕子包住碗沿,小心翼翼将碗端出来,放到堂屋八仙桌上。
一口粥一口菜,将朝食吃完,又把碗洗干净,她抓一把粟米,蹲到院子里喂鸡。
大福一听见动静立马跑来,豆子眼巴巴地望着她。
姚映疏将粟米撒下,看着大福埋着鸡脑袋啄吃,单手撑腮纳闷,“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不下蛋呢?”
大福回答不了,一个劲地吃。
姚映疏把粟米全部撒下,拍拍掌心,绕开大福准备去对面找林娘子。
刚出了门,却见一男子站在对面门前,拍着门喊道:“桂娘,柔姐儿,我回来了。”
片刻后,院门嘎吱一响,有个小脑袋探出来,见到来人眼睛发亮,欣喜地扑进他怀中,“爹爹!”
男子一把抱住柔姐儿的小身子,将她往天上一抛,“诶!爹的乖女儿。”
柔姐儿被逗得罕见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在巷尾回荡。
门内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林娘子秀丽脸庞上皆是笑意,“夫君回来了。这次能在家里住几日?”
男子抱着柔姐儿,牵住林娘子的手往里走,“就今日……”
姚映疏晃眼瞧见男子的半张侧脸,斯斯文文的,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读书人,和林娘子倒是颇为相配。
眼下他们一家团聚,她这外人还是别去打扰了。
往回缩的脚步一顿,想到自己好几日没去戏班子,姚映疏跨出门,锁好门,高高兴兴往戏班子走。
刚进门,楚安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直奔姚映疏,委屈控诉,“姚娘子可是好几日没来了。”
莫名的,姚映疏一见他就浑身不适,悄悄捂住钱袋,干巴巴笑道:“近来家中事多。”
楚安善解人意地并未多问,“姚娘子今日可是赶巧了,戏马上就要开场了。我带你……”
话音顿住,楚安笑道:“姚娘子快些进去吧。”
他眼角一勾,潋滟双眸盛满柔情,扭着腰肢迎上刚进门的夫人。
“方娘子,今个儿可真……”
剩下的姚映疏没听见,她拧眉注视楚安迎着一衣着富贵的夫人往里走,二人谈笑风生,脸上皆是笑。
摸了摸手背不知何时爬满的疙瘩,姚映疏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脑海里思绪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堆,刚理出头,锣鼓骤然被敲响,她猛然回神,急匆匆往里赶。
依旧是姚映疏听过的雷峰塔。
这戏初时听了新鲜,但次数多了难免腻烦。她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下一句词儿。
不到正午,姚映疏就没了听戏的心思,给了银钱离开戏班子,她找了家汤面铺子吃午食。
这家的猪肺汤还不错,白瓜炖得软而不烂,汤鲜味美,十分合姚映疏的口味。
吃到一半,她抬头道:“店家,这汤我能要一份带回去吗?”
店家正忙活着给食客盛汤,闻言头也不抬道:“得多加一文钱。”
也不算贵。
姚映疏:“行,那我要一份。”
“好嘞。”
吃完午食,姚映疏拎着用竹筒装好的猪肺汤往家走。
她心情不错,想着改日可以考虑带谭承烨和谈之蕴来吃一次。
他们家在巷尾,这个时辰家家户户都在吃午食,巷内空空荡荡的,姚映疏一路畅通无阻。走着走着,她步子骤然顿住。
一道人影在他们家门前走来走去,瞧着像是迷了路,可露在外面的那张脸,让姚映疏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深吸一口气。
是黄亮。
做了亏心事不躲着走,居然还敢找到他们家来?
姚映疏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冲上去不由分说把手里竹筒砸在黄亮脑袋上。
泛着热意的汤汁从头顶淌下,黄亮被烫得啊一声大叫,猛地回头骂道:“谁啊?哪个不长眼的敢泼我?!”
“你姑奶奶!”
姚映疏单手叉腰,拎着竹筒指着黄亮的鼻子骂,“你这黑心肝的,骗了谭承烨的钱还不够,今个儿跑我家门前来作甚?”
“趁着他没回来,你还不快滚远点!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汤汁顺着额发滴落,黄亮的眸子在眼睫遮盖下显得极为阴鸷。
姚映疏一看那眼神就来气,举起竹筒往他身上砸,“这里不欢迎你,还不快滚!”
黄亮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握紧。
就在这时,对门传来林娘子的声音,“姚妹妹,是你吗?外面发生了什么?”
听到声音,黄亮深吸一口气,掉头就跑。
姚映疏把竹筒砸在他背后,“下次再敢跑到我跟前来,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嘎吱——”
院门开了。
林娘子走出来,瞧见一地狼藉,和气得直喘气的姚映疏,疑惑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姚映疏摆手,“遇见一条狗。”
“狗?”
是狗的话,她怎么没听见叫声?
林娘子往巷子那头看去,隐隐约约瞧见一道黑影,但是人是狗却不好说。
“没什么大事,林姐姐快回去吧。”姚映疏笑,“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可别把时间浪费到我身上。”
林娘子面上一红,“姚妹妹怎么知道?”
“听到柔姐儿叫爹了。”
姚映疏笑眯眯的,“快进去罢。”
林娘子极快得点了下头,夹带羞赧,小声道:“那我改日再找姚妹妹说话。”
等她进了门,姚映疏拾起地上竹筒,满眼遗憾。
可惜浪费了她的汤。整整七文钱呢。
在心里把黄亮好一顿骂,姚映疏开门回去。
走进二门,她脚步一顿,刹那间大福的叫声,树上鸟鸣,全部散去。
姚映疏脑子发麻,脑海深处一片空白,只剩余一个念头。
今日黄亮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方才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若是林娘子不曾出声,被她打骂,恼羞成怒之下的黄亮又会做什么?
恐惧后知后觉袭向全身,姚映疏忽然浑身发软,站立不住。
她缓缓蹲下去抱住双膝,不断回想刚才黄亮的表情和动作,蓦地察觉到,有一个瞬间,他的手似乎是想往她的方向伸来。
此时此刻,姚映疏无比感激林娘子。
感谢她及时出声,让黄亮退缩。
脸埋在膝盖里,姚映疏忽地自嘲一笑。
枉她还责怪谭承烨不知分寸贸然行事,她还不是一样?
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黄亮人高马大的,家里就她和谭承烨两人,倘若他当真打着什么坏心思,他们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此时此刻,姚映疏无比庆幸,这个家不止他们两人。
虽然谈之蕴看着是个文弱书生,但他好歹是个男人,而且脑瓜子还聪明,有他在,姚映疏也能安心不少。
深吸一口气,姚映疏猛地站起。
她脚蹲麻了,加之起得太快,脚下一崴险些摔倒。撑着书房门前的廊下木柱缓了缓,姚映疏正要去继明书院,可脚步刚迈出去,又缩了回来。
万一黄亮还在外面守着,她就这么一出去,岂不是刚好撞上去了?
姚映疏果断回屋。
后怕退去后,困意上涌。她褪去外衫,打了个哈欠倒在床上。
她连郑文瑞都躲过去了,还怕个地痞流氓不成?
算了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吧。
睡一觉起来再去找谈之蕴。
……
心里总归存了事,姚映疏这觉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抱着被衾坐起,她揉揉眼睛,沉沉叹气。
在院里打了清水净面,清醒不少后,姚映疏小心翼翼往外走。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四处看几眼,确认黄亮不在,她先迈出一条腿,再小心走出来,锁好院门,快步往外走。
姚映疏这一路走得格外谨慎,专挑人多的地方走,到达继明书院,守门人对她还有些印象,笑着招手,“又来找谈学子啊。”
她笑脸相迎,“是。”
守门人嘿笑,打趣道:“你们小夫妻感情可真好,这才不到一日就想得慌。”
姚映疏脸上笑容艰难维持住,尴尬笑两声。
见她羞涩,守门人适时住口,“你在这儿等上一会儿,我去替你叫人。”
姚映疏感激,“多谢。”
阳光穿透云层照射而下,她总觉得身上冷得慌,脚步往外挪,站在太阳下。
谈之蕴出来时,就见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宁静眉眼被金色光芒笼罩,双眼如琉璃晶莹剔透,头发丝仿佛都在发光。
他走过去,停顿两息,终是轻声问:“怎么了?”
听到声音,姚映疏偏头,扯住谈之蕴袖子,将他拉到一旁,语速极快把今日的事说了。
话落愁眉苦脸道:“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报复?还是当贼?
谈之蕴听完拧起眉,“下次不可再如此鲁莽,万一他生了歹心,你如何是好?”
那日教训谭承烨,没想到今日被谈之蕴教训,姚映疏讪讪,“我知道了,下回一定不会。”
谈之蕴没再多说,“无论他想做什么,总归不安好心。”
眸色微凝,他道:“这几日我还是在家住罢。”
这样最好不过。
姚映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好。”
谈之蕴看她一眼。
阳光温柔洒落,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姑娘,此刻眉眼熠熠,仿佛烦恼从未出现。
谈之蕴再一次感慨姚映疏的心宽。
不过这样也好。
“你是现在就回去,还是稍后等我一起?”
姚映疏犹豫。
此时天色尚早,让她在书院外等上一两个时辰,简直是把她的心放在火上烤。
“我还是先回去吧。”
谈之蕴又看她一眼,低声道:“你在此处等我片刻。”
姚映疏不解抬头,余光只见他转过身快步往书院走。
她眨眨眼,安静等候。
大约两刻钟后,谈之蕴的身影再度出现,他手里拎个篮子,大步朝姚映疏走来,细细喘气道:“这个你拿回去。”
姚映疏好奇揭开篮子上的布,恰好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一只小黄狗蜷缩在篮子里,对她轻轻叫两声。
谈之蕴的声音随之落下,“厨房烧饭的岳婶子养了条狗,这是它不久前产下的,岳婶子养不了那么多,一一送了人,唯有它,因为性子凶猛,无人敢要。”
姚映疏抬头。
少年对她温和一笑,嗓音似风穿树而过,有簌簌梨花掉落,轻轻砸在她心上。
“有它陪着,回家路上就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