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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封婶子祖孙一大清早就起了。

    家里存粮告急, 封婶子揣上姚映疏前几日给的银子,把秦嘉元留在家里就匆匆去了粮铺。

    谈之蕴起得较早,在厨房看见秦嘉元时并不意外, 走过去接替他的活,温声道:“去生火就好, 剩下的我来罢。”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平日里封婶子在外做活时,秦嘉元都会跟在她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或是早早回家给祖母做饭。

    一个六七岁还没灶台高的孩子在厨房转悠忙活,看着怪不落忍的,哪怕谈之蕴自诩心黑,看着他这模样难免想起从前的自己, 不由起了两分恻隐之心。

    秦嘉元乖乖放下锅铲, “好。”

    他快步走到灶膛后坐下, 拾起一块木柴往里添,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虽然会做饭,但并未继承封婶子的好手艺, 仅限于能将食物做熟。至于味道……能吃饱饭就行了,哪有资格追求美味?

    方才他紧张不已, 生怕把这顿饭做毁了,因而在公子出声时,他竟有些窃喜。

    秦嘉元暗暗唾弃自己, 眼睫悄悄上抬,不时注意谈之蕴的动作。

    做得不好学就是了,不能每次都让公子自己动手。

    谈之蕴只当没发现这小家伙的小动作,有条不紊煮了粥,又炒了几碟小菜。

    饭好, 谭承烨也起了。

    他打着哈欠走进堂屋,拉长尾音,撒娇似的问谈之蕴,“谈大哥,咱们吃什么啊?”

    谈之蕴:“粥。”

    “又是吃粥。”

    谭承烨皱起眉,垮着脸道:“我想吃清蒸鲈鱼烧排骨红烧狮子头。”

    谈之蕴语调平淡,“可以,我晚上让封婶子去买。”

    “算了算了。”

    谭承烨连连摆手。

    他不能吃,看着他们吃也是受折磨,何必呢?

    谈之蕴看他一眼,温声提醒,“快吃吧,要迟到了。”

    谭承烨叫嚷两声,抱怨道:“不想去,这几日受伤落了好多课业,先生把我当眼中钉似的,课上就盯着我一个,我连打个盹的工夫都没有。”

    谈之蕴给他盛一碗粥,“这话要是被你娘听到了,少不了你一顿骂。”

    谭承烨往外看一眼,大喇喇道:“她听不到,姚映疏不睡到日上三竿才不会起。”

    谈之蕴给秦嘉元也盛了碗粥,“吃吧。”

    秦嘉元受宠若惊接过,紧张道:“谢谢公子。”

    他低头喝粥,心中暗道,公子和娘子都是好人,不过他们一家三口对彼此的称呼,也有够奇怪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粥,谭承烨忽然往谈宾的屋子看了眼,惊奇道:“这几日他怎么没闹?”

    倒是见过封婶子去给他送饭,但这都受伤好几日,硬是没听见他叫一声。

    谈之蕴面色不变将粥送入口中,“许是受了伤太虚弱,没那个精力闹。快吃。”

    “哦。”

    谭承烨应一声。

    喝完粥,他丧眉耷眼地背着书箱去私塾,秦嘉元说了声小少爷慢走,手脚麻利地收拾桌面。

    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谭承烨还怪新奇的,回头看他小身板拿着抹布擦桌子收拾碗筷,想到他的年纪比自己还小,最开始有人接替自己活计的兴奋散去,心里还怪不落忍。

    这个小家伙,也就和吉祥吉福刚到他身边时差不多大小。

    谭承烨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他忽然有些想吉祥和吉福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有了别的小少爷。

    想到这儿,谭承烨鼻头一酸,拿起衣袖擦擦眼角,瘪着嘴往私塾走。

    ……

    果真如谭承烨所料,姚映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这几日心里舒坦,她睡得也好,对着大开的窗子伸懒腰,瞧着金灿灿的阳光心情大好。

    谈之蕴在书房窗边看书,见状眉眼柔和,“灶上热着粥,洗漱后去吃罢。”

    “马上!”

    姚映疏刚放下手,秦嘉元的声音响起,“娘子,我可以进来吗?”

    她忙走到门后,单手抽出插销。

    门一开,秦嘉元端着盆站在门外,姚映疏急忙让开路,“快进来。”

    小少年把盆放在桌上,帕子浸湿递给姚映疏,“娘子擦擦。”

    “谢谢嘉元。”

    姚映疏单手拿在手里,略微惊讶,“热的?”

    秦嘉元点头,“公子说娘子是姑娘家,最好少碰凉水。”

    姚映疏下意识转头,视线被墙壁遮挡,唯有金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并不见谈之蕴的身影。

    她弯了弯眼,把帕子放在脸上,温热触感将整张脸盖住,暖意丛生。

    洗漱完,堂屋里已摆好粥和小菜,姚映疏往书房窗边一看,青色身影靠着窗低头看书,檐下盆栽内花枝微晃,影子映在墙与那人身上。

    她看了会儿,默默收回视线,垂首认真喝粥。

    一顿饭刚刚吃完,外头传来响动,秦嘉元机灵跑出去,“应该是祖母回来了。”

    片刻后,只见封婶子扛着两袋米粮从外头进来,那袋子瞧着该有将近白斤,但她除了脸红喘气,竟一滴汗也没出,看得姚映疏心惊胆战又叹为观止。

    恰在这时,院门被人敲响,秦嘉元飞快跑去开门。

    封婶子一口气把袋子扛进厨房,喝了口水,迫不及待对姚映疏道:“娘子可知我方才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姚映疏纳闷,“怎么了?”

    “是县令老爷!”

    封婶子一拍大腿,面色嫌恶,“不对,是那姓姜的狗官!御史大人在他家后院的枯井里,挖出了整整五具女尸!”

    “什、什么?”

    姚映疏双唇微张,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面色有一瞬的空白。

    二门处,刚刚走进来的女子身体僵住,分明是大热的天,却有一股凉气从足底直直窜上天灵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凉意。

    封婶子一脸痛恨,“那姓姜的狗官贪恋美色,凡是遇到生得合自己心意的女子,无论婚嫁与否,都会想方设法把她们弄到自己后宅。”

    “但他那正室夫人又是个善妒的,表面装得温柔贤淑,背地里却使阴招,让那狗官厌弃她们,硬生生把她们给逼死了。”

    封婶子叹气,“听说那死去的姑娘里有个原本夫妻恩爱,谁料丈夫一死她便失踪,那婆婆还以为儿媳妇不甘寂寞抛下她和孙子孙女跑了,谁能想到她竟无声无息死在了县令后宅?”

    姚映疏心里生出凉意,颤抖的目光看向林月桂。

    她无法想象,如果月桂姐没走,未来有一日,会不会也是那些尸骨之一?

    紧紧咬唇,姚映疏没忍住骂道:“畜生!”

    林月桂在原地站了许久,僵硬的手忽然被人拉住,她迟钝低头,看见一张天真柔软的小脸。

    “娘。”

    她从恍惚中醒过神来,阳光将冷意驱散,后背有些许发麻。

    握紧柔姐儿的小手,林月桂勉强笑了笑,抬步朝姚映疏走去,“欢欢。”

    “月桂姐。”

    姚映疏喉间发紧,此时此刻看见她,竟有股劫后余生之感。

    林月桂对她扬起笑,“没事。”

    姚映疏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对间,所有情绪不言而喻。

    封婶子见状急忙去倒水。

    倚在窗边的谈之蕴听完全程,微微偏头看向晴空,桃花眼内有碎光闪烁,仿佛冬日阳光下冰棱上的一点晶莹。

    ……

    不过一日,县令府惨案就传遍了整座河阳县,百姓们愤慨不已,暗中唾骂姜文科狗官。

    又过了两日,严钦查明姜文科与岳家勾结贩卖私盐一事属实,当即下令封锁县令府与盐商陈家,牵头之人一律押送府城,上报后待圣上裁决。

    囚车离开河阳县那日,街上人头攒动,人山人海,几乎全县的百姓都出动了,一个个将手里的烂菜叶烂鸡蛋砸向。

    “狗官,你不得好死!”

    “姓姜的,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下辈子等着投生畜生道吧!”

    “狗官,你还我儿媳妇,把我儿媳妇还回来!儿啊,慧娘,是娘对不住你们啊,要是娘再警醒些,慧娘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狗官,你拿命来!”

    “去死去死!”

    骂声一声高过一声,囚车内的姜文科双手抱头,四处闪躲,哪还有昔日的威风?

    姚映疏站在酒楼二楼,只觉得分外痛快。

    她牵住林月桂的手,小声道:“月桂姐,这狗官定会不得好死,你这下可以安心了。”

    林月桂笑容极盛,看着姜文科一身狼狈,心里涌出快意。

    眸底溢出的泪光被她一点点压回去,林月桂笑得真心实意。

    欢欢说得对,往后都会是好日子,她不该哭,该笑,笑得越开心越好。

    姚映疏用力握紧林月桂的手,目光往下在囚车里四处巡睃,眉头忽然皱起,“怎么不见曾名良?”

    林月桂笑意一顿。

    站在姚映疏另一侧,小心护住她手的谈之蕴低声道:“我打听过了,曾名良虽德行有亏,却并未参与贩盐一事,严御史只把他踢出了县衙。”

    姚映疏心里堵了一口气,恨得咬牙,“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

    谈之蕴拉长尾音,见姚映疏看过来,他缓缓勾唇,语气含笑,“但他受了黥刑。”

    “黥刑?”

    姚映疏不懂,“那是什么?”

    谈之蕴耐心解释,“是在面部或者四肢刺字涂墨的刑罚,受了此刑,终身无法消除。”

    曾名良是文人,而文人最在意脸面,从此以后,他不仅不能参与科考,甚至连教书先生都做不了了。

    严御史刚查清姜文科罪行,百姓们正是对他无比推崇的时候,若是知晓曾名良被严御史赐了黥刑,他们会怎么想?

    会不会想,曾名良是否也是姜文科的走狗?在暗中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否则英明神武的御史大人为何会如此待他?

    文人或多或少都带着傲气,仕途受挫,又被世人指指点点的曾名良在这种无形的抨击之下,又能坚持多久?

    他青云直上的梦,算是就此破碎了。

    听完谈之蕴的解释,姚映疏心中大喜,笑意从眼睛里冒出来,“好,好啊。严御史不愧其名,当真做得漂亮!曾名良这辈子是到头了,他就等着穷困潦倒,流落街头吧。”

    林月桂眸中晦涩褪去,眼角挂着笑,可见心情不错。

    囚车离开后,一行人回到家,封婶子适时倒上茶水,姚映疏喝了半杯,问道:“月桂姐,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林月桂也想过这个问题,经历过曾名良和姜文科这两个畜生之后,她只想守着柔姐儿,呵护她长大。

    柔姐儿习武要请武先生,往后肯定不能再住在乡下,住在县里又要考虑营生问题。

    抿抿唇,林月桂轻声道:“我想开间绣铺,让我表姑婆一家来帮忙,既能报答他们的恩情,也互相有个照应。”

    姚映疏赞同,“可以啊。”

    见林月桂面色犹疑,她问:“是有什么难处?”

    林月桂点点头,“手里银钱不够。”

    她轻松一笑,“开铺子的事不急,等我把银子攒够再说。”

    姚映疏下意识想开口,我借你。

    可话落在嘴边,她又咽了回去,莫名想到当初谈之蕴劝说谭承烨念书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

    有什么办法能不用那么辛苦又能拿钱呢?

    把活儿都交给别人,自己当甩手掌柜不就好了?

    姚映疏猛地抓住林月桂的手,激动道:“月桂姐,你看这样如何,你开铺子的钱我出,但你还是铺子掌柜,铺子里的事我一概不管,全由你说了算,不过往后只要是属于铺子的盈利,你都需要给我三成。”

    林月桂面色微讶,第一反应是拒绝,可听完姚映疏的话,细细思索起来,竟觉得此事可行。

    她点头,“可以,但你不能只要三成,开铺子的钱是你出的,你该拿七成。”

    姚映疏摇头,“我就只出钱,烦心事都是月桂姐的,怎么能拿这么多?”

    林月桂坚持,“不行,你得要七成。”

    “那怎么能行,我不能要这么多。”

    从未红过脸的两人竟在此事上争论起来。

    听见动静的谈之蕴走到窗边一听,差不多了解此事后,伸手敲窗。

    屋里两人同时看过来,谈之蕴微微一笑,“你们二人各拿四成,剩下两成用于铺内开销如何?”

    姚映疏眨眨眼,沉吟片刻后,与林月桂不约而同道:“就这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

    开铺子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姚映疏和林月桂跑遍了河阳县,终于找到一家称心合意的铺子,最终以五百两的价格拿下房契。

    后续之事,姚映疏果真如当初所说的,全权交给林月桂。

    因姜文科之事耽误这么久,如今都进了七月,他们一家三口该启程去府城了。

    出发那日天气晴朗,日头却不晒,枝头鸟啼不断,蝉鸣连成一片,阳光照射而下,穿过枝叶缝隙,照亮挂在枝桠上的零星几颗梨。

    愤怒的咯咯鸡叫和汪汪狗叫交织在一处,吵闹不已。

    屋里,谈宾听着外头的吵嚷声,双唇不断阖动,伸手去够桌上的壶。

    手臂疲软无力,在空中停顿片刻便重重砸下。

    疼痛袭来,谈宾眼里涌出怒火,张唇想怒声大吼,却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调,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恨意在心中蔓延,谈宾用尽力气抽出身下的枕头,奋力扔出去。

    桌上水壶被砸中,掉在地面摔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片刻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封婶子推开门走进来,往地上一瞥,哎哟两声,“老太爷,你这是在作甚。”

    她把枕头拾起,拍两下重新放回去,又去收拾地上狼藉。

    转身见谈宾一直指着外面,她狐疑,“你在问娘子和公子?”

    谈宾激动地“啊啊”两声。

    封婶子笑,愉悦道:“今个儿他们启程去府城了。”

    去府城?

    谈宾瞪大眼。

    那不孝子将自个儿亲爹害成这样,他怎么还能去府城参加秋闱!

    谈宾立马激动地要下榻。

    封婶子看他一眼,扬声对外头道:“嘉元,把老太爷的药端来!”

    “来了!”

    秦嘉元端着药进来,封婶子接过后让他出去,单手把半掉在床沿的谈宾拖回床上,笑道:“老太爷,喝药吧。”

    公子临走前与她叮嘱过,老太爷每日的药不能停,还特意给了她一些银两,让她送嘉元去读书。

    娘子和公子都是好人,封婶子不想去追究这是什么药,她只需要办好他们交代的事即可。

    封婶子舀起一勺药喂到谈宾嘴边,“老太爷,喝药吧。”

    谈宾惊恐地瞪大眼,用尽力气挣扎。

    可他无论怎么反抗,依旧挣不开封婶子的手。

    窗外阳光明媚,他却似被困于寒冬中,永生永世不得挣脱。

    第72章

    阳光在水面洒落一片粼粼波光, 一艘客船破开涟漪,缓缓在码头停下。

    船客鱼贯而下,码头边候着不少亲属, 或是挥手致意,或是大声吆喝, 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姚映疏拉着林月桂的手依依惜别,“月桂姐, 我走啦。”

    林月桂好笑般点点她鼻尖,“又不是不回来了,至于这么不舍?”

    说的也是。

    姚映疏一下笑出来,“是呀,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月桂姐就当我出去游玩一个月好了。”

    林月桂失笑, “好, 铺子里的事都交给我,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当当。说不定等你回来,我都要张罗着开门做生意了。”

    “那感情好, 月桂姐做事我当然放心。我就安安心心当个甩手掌柜,等着月桂姐日进斗金, 给我赚银子了。”

    林月桂嘴角抿出笑,“好。”

    一旁的谈之蕴出声,“娘子, 我们该走了。”

    林月桂急忙松手,“快去吧。”

    姚映疏挥挥手,与她告别,跟在谈之蕴身后,与谭承烨一道登上客船。

    上了船, 她回头对林月桂招手,大声道:“月桂姐,你快回去吧!”

    “好。”

    林月桂同样挥手,看着客船远去,一家三口的身影彻底消失。

    在心里暗暗祷告姚映疏此行一切顺利,谈之蕴成功中举,林月桂吹着江风,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转身,缓步往家走。

    快到巷口,一道身影猛地窜出来将林月桂抱住,酒气铺在她脖颈间,醉醺醺道:“桂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桂娘,你原谅我好不好?柔姐儿还小,她还需要父亲,我们和好如初,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好不好桂娘?”

    尖叫声被林月桂咽回去,听着这熟悉不已的嗓音,眼中惊慌逐渐散去,却有冷意漫上来。

    那人见她不理,动作越发大,抱着林月桂往偏僻的巷子走,将她压在墙上,低头去寻她的脖颈,喘着粗气道:“桂娘,桂娘,我真的好爱你,我是逼不得已的。姜文科是县令,他想做什么,我根本无法抵抗,为了咱们一家三口的安全,我只能出此下策。”

    “现在好了,姜文科已经被押送到了府城,很快他就要被处斩,再也没有人能妨碍我们,我们和好吧桂娘,我真的很想你。”

    林月桂露出笑,眼里夹杂寒霜,“我知道的夫君,你不过只是个秀才,如何能斗得过县令?”

    曾名良动作一顿,眸底涌现喜意,“桂娘,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

    “是啊,我们成婚多年,我怎么会不理解你?”

    林月桂柔声道:“你先把我放开,柔姐儿还在家里,我们一起回去见她好不好?”

    听着她一如既往的柔美声线,曾名良仿佛被鼓舞一般,轻轻松开手,动容道:“桂娘……”

    “啪——”

    林月桂扬手给他一巴掌,在曾名良愣神间疾速躲开,往巷口的方向一连退了四五步。

    她站在阳光里,被金光浸透的眼眸充斥着冷意,满眼厌恶地看着曾名良右脸上的刺字,冷笑三声,“曾名良,你哪儿来的脸求我原谅你?”

    “你看见你脸上的刺字了吗?那是你卖妻求荣的罪证!哪怕河阳县的百姓不知你具体做了什么恶心事,看见那个字,就知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还想让我原谅你?”

    林月桂嘲讽一笑,“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曾名良僵住的脸颊肉猛地一跳,神色逐渐变为狰狞,“你说什么?你不过是个被姜文科糟蹋的臭婊子,我不嫌弃已是你之荣幸,你居然敢打我骂我?”

    林月桂身体一颤,她攥住双拳,唇瓣被抿得发白。

    下巴高高抬起,瘦弱脸颊绷出坚强的弧度,林月桂道:“那不是我的过错,是你无耻下流的行径,我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心!反倒是你,曾名良。”

    林月桂呵笑,“你虚伪无耻,是个天理不容的畜生,往后余生,你将与你心心念念的前程再无瓜葛。曾名良,我会在这里看着你潦倒困苦,不得好死。”

    瘦弱的肩背挺直,林月桂冷漠道:“往后别再来找我,否则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她转身欲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林月桂,你别想甩开我!”

    余光里一团影子倾轧而来,林月桂一惊正要躲开,倏地有人窜出来踢出一脚,将曾名良重重踹到墙上。

    那人骂道:“无耻宵小,还不快滚?”

    曾名良捂着肚子挣扎爬起,额上因疼痛暴起青筋,眼眶猩红指着来人与林月桂,“好哇,怪不得你待我如此嫌恶,原来是早就有了相好的,他知道你怎么一女侍二夫,在姜文科身下承欢吗?”

    林月桂咬牙,泪光涌现。

    这么恶心龌龊的人,她是瞎了眼才会与他成婚!

    来人狠狠呸一声,瞪眼怒道:“满脑子只有脐下三寸的恶心东西,如此腌臜,我还怀疑你和街上的乞丐是一对呢,滚,赶紧滚,别再出现在这位娘子跟前!”

    曾名良脸色铁青,那人已举着拳头大步朝他走来,他骇得脸色一变,捂着肚子掉头就走。

    那人对他的背影喝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松了口气,转身时面上带上两分局促,“这位娘子,当真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转身瞧见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他脸色大变,慌乱掏出帕子递给她,“对不住对不住,我是见方才那人将你挟制,害怕你遭遇不测这才跟了上来,我当真不是故意偷听的。”

    林月桂没接他的帕子,用袖子擦擦眼泪,哑然道:“多谢相助。”

    话落,她扭头就走。

    男子急忙跟上,小声解释,“这位娘子,我当真不是有意的。你放心,我嘴可严实了,方才的话我就当一个字都没听过。对了,我姓汪,单字一个奇,经营着一家布庄,在咱们河阳县也算小有名气。来日若有半句关于你的闲言碎语传出,你只管来寻我麻烦。”

    林月桂只当没听见,匆匆走到家门口。

    汪奇下意识想跟进去,林月桂回头,脸色不太好看,声音略显冷硬,“这位公子,你是准备私闯民宅?”

    “啊?哦。”

    汪奇悻悻然收回腿,白净脸上浮现出尴尬笑容,摆手道:“抱歉,抱歉。”

    他往后退,目光在附近一扫,忽地咦一声,“这是望舒巷?”

    教养使然,林月桂哪怕因他得知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喜,却是沉着脸点了点头。

    汪奇目光惊奇,试探性问:“娘子可是与姚娘子相熟的林娘子?”

    林月桂惊讶,“你怎么知道?”

    “那就是了。”

    汪奇一拍手,笑道:“姚娘子前几日请我喝茶,道是有桩生意要与我谈,她走得急,只留下住址和名姓,我等了几日不见有人上门,便亲自来跑一趟。”

    林月桂想起来了。

    欢欢离开前是说过认识一个布庄的老板,她们准备卖绣面,那就少不得要与布庄打交道,只她这几日忙着铺子里的事,又抽空去乡下将表姑婆一家接来,还没来得及顾得上布庄,没想到这位汪老板竟然找上门来了,甚至将她的秘密听了去?

    一时间,林月桂有些踯躅。

    她不太愿意与得知自己私密的男子打交道。

    汪奇却是一脸兴奋,“我见过林娘子的绣工,那可称得上是鬼斧神工,若能与林娘子合作,将来哪还愁没生意可做?娘子今日可有空闲,不如咱们细谈?”

    林月桂心里泄出一口气,抿抿唇,终是妥协了,“进来吧。”

    现成的便宜谁能不捡?

    何况这人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坏心。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面上再和善的人也不能轻信,当初她可不就是被曾名良骗了这么多年?

    林月桂心里暗自警惕。

    锦绣布庄的汪老板?看来得去打听打听,最好握住他的什么把柄,这样她才能安心。

    进了门,柔姐儿和一个半大少年在院里扎马步,旁边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另有一对婆媳在堂屋里忙活。

    见林月桂和一陌生男子进来,众人的目光纷纷变得警惕,看得汪奇心里发毛,嘴角勾起一抹和善的微笑。

    林月桂:“这是来谈生意的汪老板。”

    婆媳两人放下警惕,薛表姑婆连忙吩咐儿媳妇,“快去给客人倒水。”

    “好。”

    二人退出去,好让林月桂和汪奇详谈。

    这汪奇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不似某些商人说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但一针见血,见解独特,林月桂与他谈话颇为愉快。

    约好改日再会,林月桂起身送汪奇出去。

    转身时蓦地被吓一跳。只见薛表姑婆一家三口齐齐站在她身后,目光隐忧,“不是去送人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林月桂眼带厌恶,“回来时碰见了曾名良。”

    薛表姑婆眉头紧锁,“特意来找你的?他想做什么?”

    林月桂嘴角微动,嘲讽不已,“来寻我和好。”

    薛表嫂大怒,“那姓曾的还有没有羞耻心?他怎么还有脸面与你和好?表妹,你可不能心软啊。”

    薛表姑婆往柔姐儿的方向看一眼,提醒儿媳妇小声些。

    薛表嫂肩膀下沉,一脸怒容。

    林月桂安慰,“表嫂放心,我与他早就没了瓜葛,更不可能与他和好如初,倘若他再来,我就算是不要这张脸也要让他好看。”

    薛表嫂还是气不过,薛表姑婆忙拉着林月桂和儿媳妇进屋,“桂娘啊,你看这东西是怎么弄的?我和你表嫂怎么也弄不明白……”

    薛表哥站在原地,身形威猛如虎,面色沉肃。

    趁柔姐儿不注意,薛哲快跑过来,小声道:“爹,咱们得替表姑出这口气。”

    他耳尖,方才听了不少,知道是表姑那个不要脸的前夫来找她麻烦了。表姑对他们一家这么好,不仅把他们接到城里,还费心给他爹找活计,这要是不替她教训教训那畜生,往后他还怎么有脸面对表姑?

    薛表哥沉声,“你说得对,姓曾的再怎么说也是男人,你表姑柔弱,他若是用强,你表姑怎么跑?”

    眸色轻移,拍拍儿子的肩,薛表哥低声道:“待会儿和爹出去一趟。”

    薛哲重重点头,“好。”

    “阿哲哥哥,你怎么跑了?”

    薛哲回道:“就来。”

    落日西斜,暮色四合,黑暗将县城笼罩,两道身影鬼鬼祟祟走出林家,在夜色遮挡下悄无声息来到某处住宅。

    两人躲在窗下,听着里边的动静。屋内灯火已熄,偶尔传来几句醉醺醺的呓语与咒骂,薛哲隐约听见一声臭婊子之类的话,拳头紧紧握住,偏头去看他爹。

    薛表哥捏捏儿子肩膀,低头轻语。

    薛哲眼睛一亮,父子俩悄悄撬开窗户,小心翼翼翻进去。

    片刻后,屋内响起几声闷响,这声音持续一刻钟后归于沉寂,窗户嘎吱一声轻响,再没了动静。

    皎月高悬,明月光晕朦胧缥缈,清辉落于水面,仿佛一层顺滑流畅的绸缎。

    听着身侧的均匀呼吸声,谈之蕴轻轻起身,推开门往外走。

    待看见夹板上的姚映疏,他脚步顿了一瞬,慢慢走过去,“怎么不去睡?”

    姚映疏回头,拧着眉头轻轻叹气,“睡不着。”

    她略显局促道:“第一次坐船,晃来晃去的不习惯,总觉得不踏实。”

    谈之蕴笑,“凡事都是第一次,往后习惯了就好。”

    姚映疏托着脸,“除了不习惯,心里还挺挂念的。”

    “大福跟了我们一路,这次把它丢下,我心里怪难受的。还有小福,走之前叫那么凶,肯定是生气了。”

    谈之蕴:“小狗粘人,等咱们回去时它肯定都忘了,只有高兴的份。”

    姚映疏:“我们回去的时候它肯定都长大一圈了。”

    想到家里人,她凑近谈之蕴,小声道:“那位御史大人想必是把咱们忙忘了。”

    不等谈之蕴开口,她扬起笑,窃喜道:“幸好他忘了来问谈宾话,否则我这心里肯定突突地跳。”

    谈之蕴失笑,轻轻抬了下姚映疏因兴奋上扬的手,“放心,一切有我在,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严御史。”

    第73章

    深夜的江面寂静不已, 却有延绵不绝的水声哗哗作响。

    姚映疏躺在床上,回忆着谈之蕴托着她手说话时的神情,心里仿佛有个地方塌陷下去。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 侧脸枕着手掌,望着漆黑木门。

    自从爹爹走后, 还没人同她说过这种话。冷不丁听见,心里还怪暖的。

    勾了勾唇,姚映疏含笑睡去。

    水路比陆路较快, 不过三四日的工夫,客船便行到了平州城。

    到达那日天阴着,细密雨丝在水面溅起无数涟漪,码头边上撑开的伞连成一片, 瞧着颇为壮观。

    姚映疏没带伞, 一家三口背着包袱匆匆下船, 躲到码头支起的摊子下。

    那小贩挥手驱赶,不耐道:“这儿不能躲雨,别耽误我做生意, 赶紧走赶紧走。”

    谭承烨正在拍打身上雨珠,闻言脾气上来了, 眉头一拧就要与他争论。谈之蕴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头,问道:“这胡饼怎么卖?”

    小贩懒洋洋道:“素的三文钱一个, 加肉的五文钱。”

    谈之蕴温声道:“劳烦给我两个肉一个素。”

    他取出铜板递过去。

    小贩收起轻视,瞬间眉开眼笑,“好嘞,几位稍等。”

    谈之蕴笑问:“不知我们可否在这儿吃过再走?”

    小贩边忙活边笑,“自然可以。”

    谭承烨瘪瘪嘴, 小声和姚映疏嘀咕,“这也太势利了。”

    姚映疏赞同点头,竖起手指嘘一声。

    谈之蕴付完钱接过胡饼,一人给一个,低声道:“府城的东西比河阳县要贵不少。”

    一个素胡饼居然要三文钱。

    姚映疏咬一口,没觉得比河阳县的好吃到哪儿去,不过府城嘛,东西贵她也能理解,朝谈之蕴道:“放心,少不了你吃喝。”

    谈之蕴微怔,笑了笑,低头也咬了一口。

    吃完胡饼,一家三口走出码头。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上乌云散去,除了地面潮湿,竟看不出半分有过落雨的痕迹。

    姚映疏头次来府城,样样都觉得新奇,眼珠子四处转悠,险些看花了眼。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人群在往同一个方向游走,百姓们脸上的表情兴奋又急切,像是赶着去看热闹。

    姚映疏唤住一名面容和善的婶子,问道:“这位婶子,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那婶子看她一眼,微皱的眉头松开,解释道:“外地来的吧?今个儿有罪犯要被砍头,我们这是去叫好呢。”

    “罪犯,砍头?”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令姚映疏后颈发凉,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却禁不住好奇,“什么罪犯?”

    “前任河阳县县令,叫姜什么的。”

    婶子多说一句,“听说他是个大贪官,收刮民脂民膏多年,多亏了御史大人捉住这条臭虫,否则河阳县岂不是要被他吃垮了?”

    话音落下,婶子脚步匆匆,“不与你说了,去晚了该看不见贪官人头落地了。”

    姜文科今个儿要被斩首了!

    姚映疏大喜,抓着谈之蕴手腕,受伤的手小心穿过谭承烨臂弯,挽着他往前走,兴奋道:“走走走,天大的喜事,咱们怎么能不去看看?”

    谭承烨亦是一脸欣喜,“走啊。”

    那狗官终于要死了,简直是大快人心!

    谈之蕴无奈,跟上姚映疏急促步伐的同时不忘叮嘱,“慢些,你手还没好全呢。”

    姚映疏心急,哪管得了这些,仓促回复,“好了,早就不疼了。”

    她一边一个,拉着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

    越往前吵闹声越大,人群停滞不前,姚映疏三人只好停下。

    前方全是人头,姚映疏的身影淹没在其中,哪怕垫着脚也看不清。她都如此,不及她高的谭承烨更看不清了,背着包裹挤到谈之蕴身后,双手努力搭上他的肩用力往上一蹦,勉勉强强看见刑台上姜文科的脸。

    立即兴奋道:“我看到了,看到那狗官了!”

    “哪儿呢哪儿呢?”

    姚映疏焦急,“我看不见啊。”

    人群拥挤,她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谈之蕴时刻关注着她,当即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身边带。

    “人太多了,小心些。”

    姚映疏哦哦两声。

    她也想像谭承烨那样撑着谈之蕴蹦起,可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奈叹一口气。

    这该死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简直误事!

    看出她的遗憾,谈之蕴却并未付诸行动,眉心微皱瞧着刑台上背着大刀的刽子手。

    这会儿她是在兴奋地凑热闹,可一会儿瞧见血腥场面,晚上保不准会做噩梦。

    还是别让她看了。

    一手拉住一个避免走散,谈之蕴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刑台上,随着一声令下,高大壮汉搓搓手,抽出背后大刀,走到一脸惊惧,涕泗横流的姜文科身后。

    寒光闪烁,人头落地,鲜血如长流在空中洒落,点点梅花于地面成形。

    有胆小的当即惊叫出声。

    姚映疏听见动静,急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行刑了吗?”

    谈之蕴面容平静望着姜文科少了一个头的尸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听见姚映疏的问话,低头淡笑颔首,肯定道:“嗯,行刑了。”

    谭承烨激动问:“姜文科死了?”

    “死了。”

    谈之蕴点头,“人头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好耶!”

    谭承烨没忍住,伸手与姚映疏左手相击,兴奋溢于言表,“太好了,这狗官终于死了!”

    旁边有路人听见他的话,不由笑道:“小郎君嫉恶如仇,死了个狗官这么开心。”

    谭承烨嘿嘿一笑解释,“我们是从河阳县来的,今个儿刚到平州城就听说这狗官要死了,当然开心。”

    路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既是河阳县城人,那自然对这位无恶不作的前任县令深恶痛绝。

    眼见人群正在散开,谈之蕴立马拉着姚映疏和谭承烨离开。

    谭承烨嚷嚷,“谈大哥,咱们这么快就要走了?我都没看到姜文科的惨状呢。”

    谈之蕴冷静回复,“我怕到时候看到的是你的惨状。”

    他凑到谭承烨耳边放低音量,快速道:“姜文科的头掉到地上,身体直挺挺地跪着,身上地面全都是血,你确定要看?”

    谭承烨想象了下那个场景,一具无头尸体跪在血泊之中,身前头颅瞪大双眼流出血泪,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

    他一个激灵,后背沁出冷汗,颤巍巍道:“不看,我不看了,咱们快走吧。”

    谈之蕴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笑意,温声道:“那就走罢。”

    平州城繁华,一家三口找了间最近的客栈入住,这一路虽算不上舟车劳顿,但在船上姚映疏没怎么睡好,进了客房把包袱一放,揉揉眼睛就往床榻走。

    她睡眠好,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两眼一闭就梦周公去了。

    再有意识时,耳畔响起一阵乒铃乓啷的敲门声,谭承烨的声音穿过门扉,清越稚嫩的少年音含了几分沉闷。

    “姚映疏,你起来了吗?”

    “姚映疏,吃饭了!一整天就吃了一个胡饼,你不饿吗?”

    “快起来吃饭了!”

    姚映疏烦躁地翻了个身,一只耳朵压住枕头,另一只用手捂住。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刚到河阳县那日,谭承烨这死小子也是这么敲她门的。

    “起来了,快起来了姚映疏。”

    “听见了!”

    姚映疏猛地坐起身,左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黑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她双目呆滞,眸底还残存着睡意。

    听到回话的谭承烨终于停下敲门,嚷嚷道:“那你快些,菜都快上齐了,就等你了。”

    “知道了。”

    姚映疏应一声,沉沉叹气,认命爬起,甩了把头发。

    受伤前两日梳不了头发,念及在家里不出门,她怎么简单怎么来,将头发一通,就这么披散着。封婶子来了后看不过眼,主动接替了给她梳发的活儿,如今冷不丁的没人梳头,姚映疏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她两指翘起,艰难地给自己编了个侧边辫子,发尾缠上红绳,再往发间插一支荷花银簪,简单清新又好看。

    收拾妥当后,姚映疏往楼下走。

    找到谈之蕴和谭承烨的所在,她快步走过去。

    谭承烨早就饿了,招手催促,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慢?”

    姚映疏瞪他一眼,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我手伤了,洗漱可不得慢些?你催什么催。”

    “哦。”

    谭承烨撅了噘嘴。

    他自知理亏,殷勤起身为姚映疏挪开凳子,“姚娘子请入座。”

    语调怪模怪样的,配上那张挤眉弄眼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姚映疏乐了,下颌一抬,尾音上扬,夹带些许小傲气,“动筷吧。”

    谭承烨迫不及待坐回去捏起筷子。

    谈之蕴失笑,给姚映疏盛了汤,将她喜欢的菜夹起放在碗里。

    “够了够了,再多就吃不下了,浪费了多可惜。”

    谭承烨吃饭的工夫还不忘与她呛声,“就算不放到你碗里也吃不完,结局都是浪费。”

    姚映疏白他一眼,熟练地拿起木勺往嘴里送饭。

    这种对话谈之蕴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面不改色低头吃饭。

    就在一家三口安静用饭时,隔壁却热闹起来。

    几个男人凑在一处吃饭喝酒,兴致上头,说得唾沫横飞,激动不已。

    一人放下酒杯,趴在桌上打了个酒嗝,“秋闱将近,咱们平州城是越来越热闹了。”

    “可不是。”另一人饮尽杯中之酒,感慨道:“光是今个儿,我就瞧见好几拨进城的学子。”

    “诶,你们猜,这次平州府的解元最后会花落谁家?”

    一人哈哈大笑,“还用猜,当然是咱们知州的大公子了。”

    “对对对,陈知州的大公子德才兼备,温文尔雅,是这平州城里出了名的才子,除了他,解元还会是谁?”

    “不错,陈公子定是解元的不二人选。”

    “来来来,咱们碰一杯,提前预祝陈公子夺魁。”

    “来,喝!”

    一家三口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谭承烨不服气,现在在他心里,那什么陈公子程公子的完全比不过他的谈小爹,太子都不能保证自己未来一定能当皇帝呢,秋闱还没开始就说大话,说不定是个徒有虚名的。

    他不忿,低声道:“名声吹得这么响亮,这位陈公子当心肿了脸。”

    姚映疏吃饭的空隙抽空问:“为什么?”

    谭承烨压下激动,眼睛略略发光,“一般这种名气大的高官之子不是请人代笔宣扬出好名声,就是的确有才气,却恃才傲物,目下无尘,最终成为身份地位皆不出色的穷秀才的垫脚石。”

    姚映疏:“你从哪儿知道的?”

    “当然是话……”

    迎上姚映疏好奇疑惑的视线,谭承烨硬生生把“本”字咽下去,抬起颧骨呵呵笑两声,“当然是听别人说的。”

    姚映疏放下木勺,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一下,“少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又没见到人,怎么知道那位陈公子什么品行模样?没见面之前不许胡乱揣测别人。”

    “往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听见了没?”

    谭承烨摸摸额头,丧着脸道:“知道了。”

    谈之蕴笑了笑,往他碗里夹一块清炒藕片,“方才虽然说得不对,但一句话里出现了两个成语,值得表扬。”

    谭承烨表情瞬间变换,得意地看了姚映疏一眼,美滋滋把藕片吃下。

    他含糊道:“谈大哥,你不担心吗?”

    谈之蕴反问:“担心什么?”

    “那位陈公子啊。”

    谭承烨小声道:“万一他真的是解元,你怎么办?”

    谈之蕴失笑,“他是就是,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只要能中举,此行便算是圆满。”

    “哦。”

    谭承烨有些失望,没想到谈大哥完全没抱希望,看来那陈公子当真还有两下子,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心里不甘,小小声道:“谈大哥,我觉得你一定会是解元。”

    重重点头,谭承烨笃定,“一定。”

    看着小少年眼里的坚定与信任,谈之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姚映疏倒了三杯水,举起杯子笑,“来来来,未来的解元,我们敬你一杯。”

    “对对对,咱们先敬谈大哥一杯。”

    谈之蕴回神,无奈一笑,举杯与两人相碰,嗓音含笑,“那就借娘子和承烨吉言了。”

    三只不同大小的手聚在一处,酒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吃完饭,三人相伴上楼。

    姚映疏拍拍谭承烨的肩,“看不出来啊,你小子现在对你谈小爹挺崇拜信任。”

    “那当然。”

    谭承烨骄傲扬起下巴,“谈大哥是我的榜样,我要学着做一个向他一样聪明勇敢又有担当的男人。”

    姚映疏险些没笑出声,含着笑音鼓励,“你努力。”

    一家三口各要了一间客房,在房门口分道扬镳。

    谭承烨站在门前,脑子里忽然回想起白日那一幕。

    流着血的无头尸体,死不瞑目的脸……

    腿肚子不争气地抖了两下,谭承烨僵硬地转向尚未进屋的谈之蕴,颤巍巍道:“谈大哥,今、今晚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谈之蕴:“怎么了?”

    谭承烨快哭了,声线不稳,“我、我怕……”

    谈之蕴:“……”

    姚映疏憋了憋,快速开门进去,靠在门上捂嘴狂笑。

    想做聪明勇敢又有担当的男人,小少爷还是再练几年吧。

    第74章

    要在平州城住上将近一个月, 住客栈实在烧钱,隔日姚映疏和谈之蕴就去牙行看可有合适的短租院子。

    牙行正是热闹时候,姚映疏光是等牙人就等了半个时辰, 好不容易等到人,介绍的院子却没一个合适的。

    秋闱马上就要到了, 各个县城的学子都在陆陆续续往平州城赶,房屋租赁正是紧俏的时候,好的都被别人抢走, 自然轮不到姚映疏。

    从牙行出来,她懊丧道:“早知如此,当初我们就该早些时日启程的。”

    谈之蕴安慰,“无碍, 这个牙行不行, 咱们再去另一个就是, 这偌大的平州城难不成还找不到一处合适的院子了?”

    姚映疏勉强点头,“好。”

    然而两人一连跑了好几个牙行,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姚映疏丧气不已, 抓着谈之蕴的衣袖,咬牙道:“实在不行, 咱们就住客栈。”

    不就是多花些钱吗?为了能住得舒服,花就花了。

    谈之蕴却不赞同。

    若是住在客栈,住宿的银钱不说, 还得加上饭食、热汤等等零碎的银子,一个月下来,那可是笔巨大的开销。

    不说姚映疏,就连谈之蕴心里也在肉疼地滴血。

    而且客栈鱼龙混杂,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处, 谁能分晓何人是好是坏?加之各种汗味、臭味糅杂在一起,姚映疏也受不了。

    “没事,咱们明日再接着找。”

    姚映疏拧眉不同意,“不行,你来平州城是参加秋闱的,怎么能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上?不如就住客栈。”

    她如此坚持,谈之蕴只好半真半假道:“客栈人来人往,我无法静下心来看书。”

    姚映疏双唇微张,“啊”了一声。

    也对,客栈里人这么多,走廊上时时都能听见走路吵闹声,在这种环境下,谈之蕴怎么能静心?

    如此看来,的确不能住在客栈。

    可这一时半会的也租不到合适的院子。

    姚映疏心里焦灼。

    谈之蕴抬头在她发顶摸一下,温声安抚,“没事的欢欢,明日找不到就后日找,总能找到合适的。”

    温柔舒缓的声音似涓涓细流从心里淌过,如春风吹过耳畔发梢,姚映疏勉强平静下来,点头应道:“好。”

    今日实在累了,两人正准备回客栈,忽然有道声音问:“娘子和公子是要租房吗?”

    姚映疏转过头去,只见面前站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端正,面上带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二人。

    姚映疏迟疑问道:“你是?”

    少年扬起嘴角,笑容灿烂,“我是平州城内的住户,最近家中长辈搬离平州城,托我将房子挂到牙行租赁,方才一到就听见两位的对话,这俗话说得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位要赁房,我要租房,这不正正好?不知娘子和公子可有兴致去瞧瞧?”

    姚映疏和谈之蕴对视一眼,心中惊奇。

    刚刚还在头疼租房一事,转眼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总觉得世上没这么好的事。

    可姚映疏连继承谭老爷的遗产这么天大的好事都遇上了,碰巧遇上租房子的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见她心动,谈之蕴低声道:“要不去看看?”

    姚映疏点点头,继而对少年道:“好,那劳烦你带我们去看看。”

    少年嘴角上扬的弧度加大,笑容满面道:“好嘞,二位这边请。”

    路上,姚映疏问起那院子的规格,少年热情介绍,“是座小一进的宅子,虽然不大,但三个……三四五个人完全住得下,还能有空余呢。厨房旁打了口水井,吃水完全没问题,隔壁就是净房,方便又干净。”

    听少年絮絮叨叨的,姚映疏心里还真生出几分喜欢。但走了几条街还没到,她瞧着前头的少年有些警惕,悄悄绕到谈之蕴另一边,左手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

    谈之蕴会意,目光在四周巡睃,问那少年,“这附近是何处?”

    少年回了下头,眉眼依旧爽朗热情,“前头就是泰安巷,再过三条街就是贡院。”

    “贡院?”

    “对啊。”

    少年点头,视线在谈之蕴身上来回扫视,犹疑道:“我观公子的面相像个读书人,难道是此次乡试的学子?”

    谈之蕴笑,“小哥好眼力。”

    少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公子瞧着年纪与我差不多,怎的说话如此老成。”

    姚映疏禁不住笑,“少年老成嘛。”

    少年嘿嘿直乐,“少年老成好,稳重,公子往后的前程一定不会差。”

    他笑得眼睛弯弯,又把话拐回宅子上,“马上就是秋闱,公子住这宅子不是正正好嘛,离得这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谈之蕴笑笑没表态,“先看看吧。”

    少年对自家院子格外有信心,“娘子公子肯定会喜欢的。”

    他没说错,姚映疏的确喜欢这座宅子,虽然比起河阳县的来说小了不少,但样样齐全,干净整洁,光线明亮,看了就让人舒坦。

    就是正房没有单独的净房。

    不过乡下也没有,这么多年她不也过来了?果然是好日子过惯了,由奢入俭难。

    总的来说,姚映疏还是很满意的,偏头去看谈之蕴。

    后者了然,问道:“这宅子如何租?”

    少年:“长租短租皆可,不过最短也得一月,租金一月一两。”

    一两?

    姚映疏两眼放光,恨不得当场应下。

    在平州城,这个价格已算是极为厚道,谈之蕴去看姚映疏,见她猛地点头,笑着对少年道:“好,这宅子我们租了。”

    少年瞬间眉开眼笑,“好,二位稍等,我这就去立契!”

    他转身出去,留姚映疏和谈之蕴在院里。

    谈之蕴细细打量这座宅子,走到檐下,指尖从房柱拂过,他低头瞧了眼指腹,两指轻轻一捻。

    姚映疏不解,“怎么了?”

    谈之蕴摇头,“没什么。”

    只是这也太新了。

    姚映疏看出他有顾虑,正要追问,那少年从院外跑进来,喘着气道:“契立好了。”

    双方签字画押,少年拿着一月租金笑得合不拢嘴,目光瞄过姚映疏缠着白布的手,询问道:“这位娘子的手瞧着不太方便,可需要雇个婆子做饭打扫?”

    这手现在已经不疼了,再过几日连布都不需要,姚映疏并不打算雇人,婉拒道:“多谢小哥,我家还有人,暂且不需要。”

    少年怔愣片刻,眼睫一眨,失望被他掩去,笑应,“好。”

    谈之蕴收回目光,将房契叠好递给姚映疏,“欢欢,我们该走了,天色不早,承烨还在客栈等着呢。”

    姚映疏收好房契和钥匙,“行,这就走。”

    少年极有眼力见,“娘子公子可还记得回去的路?我带你们出去。”

    “记得。”

    谈之蕴嘴角带着浅笑,“就不劳烦小哥了。”

    少年也不失望,乐呵呵与两人挥手,“行,那我就先回了,二位慢走。”

    将院门锁好,姚映疏和谈之蕴往客栈走。

    天色渐晚,西边光线变暗,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谁也没开口。

    须臾,谈之蕴偏头启唇,“方才那……”

    “你方才叫我什么?”

    话音被人截住,谈之蕴一愣,略略低头,对上一双明亮澄澈的鹿眼。

    心里略显无奈,他都改口这么久了,现在才发现?

    浅浅扬唇,谈之蕴眸色柔和下来,温声道:“欢欢。”

    清晰无比的两个字钻入耳中,温柔舒缓,如令冰雪消融的一抹春风,在姚映疏心里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恍惚了许久,嗓子略微发紧,喉咙吞咽一下,轻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谈之蕴唇畔带笑,从容不迫往前迈步,“我记性还不错,当初离开雨山县时听你伯父伯母这么唤过你。何况。”

    略微一顿,谈之蕴失笑,“林娘子唤了这么多遍欢欢,若是还不知道这是你小字,我这秀才当得可就叫人怀疑了。”

    姚映疏抬腿,毫不费劲跟上他的步伐,心跳如擂鼓,砰砰砰的在耳畔回响。

    “那……你为何这么唤我?”

    谈之蕴:“我们是夫妻,我唤你小字再是正常不过了。你也可以唤我表字。”

    听到这个解释,姚映疏不知为何心里涌出一股失落,但具体在失落什么,她也说不清。

    鼓了鼓脸颊,她随口问:“你的表字是什么?”

    谈之蕴清润温和的声音里藏着一抹期待,“云祁,老师为我取字云祁。”

    姚映疏念了两遍,“念着还挺好听的,有什么寓意吗?”

    谈之蕴顿了一瞬,无奈一笑。

    果然没记住。

    他轻声解释这个表字的意义,姚映疏听在耳中,不由感慨,“你老师对你有很高的期待。”

    谈之蕴眉目温和,“嗯,老师对我的确极好。”

    他偏首,轻声道:“倘若有机会,将来我带你去看看他。”

    “好啊。”

    姚映疏没听出来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一口应下,“到那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是举人或者进士,回去你老师肯定脸上有光。”

    谈之蕴笑,“我也觉得。”

    姚映疏噗嗤一下笑出声,调侃道:“你可真不害臊。”

    谈之蕴:“我这是自信。”

    “好好好,未来的举人谈公子,我们得快些了,否则你那大儿子迟迟不见人要闹了。”

    “好。”

    黑光一点点压下,万千灯火亮起,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并肩走在街上,周身被明亮灯光笼罩,映照年轻男子含笑眉眼,与姑娘洋溢着笑容的脸颊。

    回到客栈,谭承烨果真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人就唠叨,“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桌上饭菜都热了一次,我快被饿死了!”

    姚映疏:“你饿你先吃呗,下次不用等我们。”

    谭承烨不接话,不在一起吃饭,算什么一家人。再说了,他也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在屋里吃。

    他不吭声,姚映疏就知他心中不愿,白他一眼在桌前坐下,“好了,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谈之蕴也随之落座,温声道:“吃吧。”

    谭承烨当即拿起筷子,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有工夫问:“怎么样,租到宅子了吗?我不想再在这儿住下去了。”

    小少爷两道眉头拧起,神情嫌恶又厌烦,“你们不知道,白日我隔壁的人喝醉了,我路过时险些没吐我一身,太恶心了。”

    姚映疏舀起谈之蕴夹给她的菜送入口中,闻言庆幸自己听了谈之蕴的话,没坚持要住客栈。

    若是日日如此,别说谈之蕴了,谭承烨也坚持不下去。

    “租到了,明日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谭承烨大大松了口气,兴奋道:“太好了!”

    吃过饭,一家三口上楼歇息,姚映疏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酝酿睡意时,隔壁陡然传出一道声响。

    姚映疏猛地睁眼。

    声音越来越大,意识到那是什么,一张白里透红的脸瞬间染上红意,热度从脸颊蔓延至耳后根,整张脸都是烫的。

    姚映疏的睡意彻底被吓跑了。

    她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偏生隔壁的床榻仿佛就与她隔了一堵墙,无论怎么避都躲不开那两道声音。

    姚映疏闭上眼,强迫自己快速入睡。谁料周公也与她作对,平日里分明不到半柱香就来与她相会,今个儿却久久不来,任由她听着隔壁的动静心浮气躁,小脸通红。

    煎熬了大概半个时辰,隔壁终于停下了,姚映疏吐出一口浊气,暗道可算是能睡了。

    她平躺在床上放空思绪,缓缓入睡。

    前一瞬脑子里一片混沌,后一瞬,眼前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他像是半卧在榻上,薄薄一层衣衫裹住身子,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掉落。姚映疏僵坐在床边,瞪大眼瞧着眼前一幕,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缓缓起身,衣衫随着动作从胸前滑落,白皙紧致的肌肤得以展露,两点茱萸艳红如血,长发扫过胸膛,垂在肩上轻轻打着转。

    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拉住姚映疏的,缓缓放在块垒分明的胸前。

    感受到掌下肌理,姚映疏肩膀一抖,脸色瞬间爆红,下意识想收回手。

    那人将她的手紧紧捉住,清润含笑的声音震得胸膛起伏,令姚映疏越发面红耳赤。

    “欢欢,你不喜欢吗?”

    这声音,好耳熟。

    姚映疏怔怔抬头,陡然撞入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眼尾泛红,汗珠滴落,将眼下小痣浸得旖旎多情。

    是谈之蕴。

    姚映疏一下子吓醒了。

    清晨,一缕熹光爬上窗台,悄悄钻进床帐,将姑娘震惊惶恐的绯红脸颊照得一清二楚。

    姚映疏呆呆坐在床上,半晌回不过神。

    她缓缓伸手抚摸滚烫侧脸,尖叫声被堵在喉咙里,瞪大的眼里满是羞愤。

    她怎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心脏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瞬就会从嗓子眼里钻出来,姚映疏捂住脸,把自己埋进柔软被衾中。

    一定是昨晚受到隔壁的影响,她才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

    转念一想,她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对这种事害羞紧张又好奇,做个梦而已,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如此将自己说服,姚映疏瞬间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杆,从被衾里抬起脸。

    至于为何会是谈之蕴……

    在她身边晃悠的总共就只有那几个人,谈之蕴又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梦到他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嗯,这是正常的。

    姚映疏忽然单手抱住脑袋,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无声尖叫。

    啊啊啊啊!!!!

    “欢欢。”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姚映疏吓一跳。

    怎么回事,这一大清早的,刚睡醒呢,她又开始做梦了?否则怎么会听到谈之蕴的声音?

    姚映疏心尖抖了一下,她已经病入膏肓到这种程度了么?

    “欢欢,醒了吗?”

    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与此同时,房门笃笃被敲响,谈之蕴隔着门道:“早食已经备好了,醒了就起来吃饭吧。”

    姚映疏怔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

    哦,不是梦,是谈之蕴在叫她。

    “欢欢?”

    许久没听见回音,谈之蕴疑惑问:“还没醒?”

    “醒了!”

    姚映疏急忙应声,裹着被子道:“你先下去吧,我马上就来。”

    谈之蕴松了口气,温声应道:“好,我们不急,你慢慢收拾。”

    声音渐落,姚映疏大松一口气,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小声自言自语,“忘了忘了,快忘了。”

    如此念叨了几十遍,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姚映疏下床穿衣,动作缓慢将头发梳好。

    房门再度被敲响,她以为是送水的堂倌,走过去打开门,“进来……”

    剩下的话硬生生被她咽了下去。

    谈之蕴端着水站在门口,清隽俊雅的面容上浮着温柔浅笑,“水温刚刚好,先洗漱吧。”

    下一瞬,伴随着砰的一声,房门被紧紧阖上。

    谈之蕴嘴角笑意凝住,两道长眉微蹙,不明白这是何意。

    这是……不想看见他?

    屋内,姚映疏后背贴着门扉,单手捂住脸颊无声尖叫。露在外面的肌肤泛着红意,宛如裹着红绸的上等白玉,清雅中透出一丝艳丽。

    一见到谈之蕴,被姚映疏刻意忽略的画面一股脑钻进脑海,他半散不散的衣衫,泛红的眼尾,被汗水浸湿的眼下痣,还有顺滑白皙的胸膛……

    不对。

    姚映疏猛地醒过神来。

    她又没摸过谈之蕴,怎么知道他胸膛是什么触感?

    那都是梦,是自己想象的虚幻的东西,不能当真。

    这个念头从心底涌现,姚映疏彻底冷静下来。

    掌心在仍旧泛着热意的脸颊上摩挲一下,激荡的情绪却逐渐平息,她闭了下眼,直起身子转身开门。

    谈之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眉头紧皱不放,“怎么了?”

    “没事没事。”

    姚映疏摆手,“方才衣裳没穿好。”

    见她神色无虞,谈之蕴信了,端着水抬步往内,拧好帕子递过去。

    姚映疏接了,单手在脸上认真擦洗,抬起湿润小脸对谈之蕴笑,“好啦,咱们快下去吧。”

    谈之蕴彻底放下心来,温和一笑,“好。”

    跟在他身后下楼,路过隔壁房门时姚映疏悄悄瞪去一眼,旋即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早食早已摆好,谭承烨坐在桌前,单手撑头,歪着脑袋打瞌睡。

    姚映疏拧眉,“昨晚没睡好,还怕?”

    “啊?”

    谭承烨两眼迷瞪,迷迷糊糊发出一个音节,听清姚映疏的话,他略显心虚侧目,语焉不详道:“没,不是,是太吵了,吵得我睡不着。”

    姚映疏深以为然,抚摸谭承烨的脑袋安慰,“没事,吃过早食咱们就搬家,今晚上就能安生睡个觉了。”

    谭承烨含糊低头,“嗯。”

    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扫过,谈之蕴捏着竹筷给两人夹菜,“吃吧,早些吃完早些搬。”

    “好。”

    早食过后,一家三口拎起自个儿的背包往租的宅子走。

    快到巷口时里头有道人影走出来,见了三人就是笑,“娘子、公子晨安。”

    是租房的那个少年。

    姚映疏扬唇,“小包晨安。”

    姓包的少年视线不经意从谭承烨身上掠过,笑道:“这就是贵府公子了?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姚映疏无奈,“客栈太吵了,他昨晚没睡好。”

    小包了然,“客栈是吵,今晚就好了,这宅子安静,保管三位能安安生生睡个好觉。”

    姚映疏满意,“那自然好了。”

    “我看娘子的手还未好,当真不需要雇个婆子?”

    小包积极道:“我这儿刚好有个人,勤快又老实,一月四百文月钱,娘子可要考虑考虑?”

    “四百文?”姚映疏和谭承烨脱口而出,“这么便宜?”

    小包愣了一瞬,旋即失笑,“在平州城内,这是正常的价格。”

    姚映疏低声重复,“正常的价格?”

    “正是。”

    小包笑着解释,“平州城内大户人家的寻常下人大多都是这个价格,不过贴身伺候的另当别论,有的一二两,也有的三四两。”

    原来如此。

    她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谭家内务,谭老爷不缺钱,家中仆人的月银也颇为丰厚,起初姚映疏给封婶子的月银是比照谭家下人的一两,后来转念一想,谈宾那么难伺候,也是委屈封婶子了,便加到了二两。

    如此看来,是她给的月银太高了?怪不得封婶子后来私下又来寻她,想减少些月钱。

    姚映疏当时不解其意,将封婶子劝了回去,当下却是清楚了。

    原来她是在惶恐月银太高了。

    姚映疏也觉得有点高,但白纸黑字都写上了,封婶子现在就在河阳县照顾谈宾呢,她实在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

    高就高呗。

    现在的她还能承担。

    不过,她是不是也该寻个法子赚些银钱了?

    这样想来,姚映疏实在佩服谭老爷。

    居然给自家下人开这么高的月银,他也太有钱了吧。

    视线移向谭承烨,姚映疏暗忖,若是谭老爷还在,他这会儿会不会都已经是平州城的首富了?

    人,怎么能有钱成这样,他的钱都是怎么赚的?能不能教教她?

    谭老爷已魂归西天,自然不能回答姚映疏这个问题,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小包仍在继续游说,“这家里多个洒扫做饭的,娘子也能轻松些。”

    谭承烨有些被说动了,不由将目光移向姚映疏。

    “不用了。”

    姚映疏仍是拒绝。

    他们只在平州城停留一个月,若是雇人,下个月她就得另外找个主家,这不是折腾人吗?

    还不如就找个平州城内的,长久安生地做下去。

    姚映疏笑,“多谢小包为我考虑,这不是有人在吗?”

    指了指谭承烨,她笑得双眼弯起,“我大儿子勤快又贴心,有什么活儿交给他就是了。”

    “啊?!”

    谭承烨和小包齐齐震惊。

    余光不停往谭承烨身上瞥,小包欲言又止,迟疑道:“这位小公子,看着不像是能进厨房的。”

    “不会就学呗。”

    姚映疏不以为意,“他娘都伤了,爹又要忙着准备秋闱,他不做谁做?”

    最近这小子有些不对劲,不知道偷偷摸摸背着他们搞什么名堂,姚映疏准备让他忙起来,除了读书之外还得掌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趁机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谭承烨哭丧着一张脸,“我不行的,我不要。”

    姚映疏微笑,“乖儿子,你行的,要。”

    看清她眼里的威胁之意,谭承烨扁扁嘴欲哭无泪。

    小包又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正欲开口,一直闭口不语的谈之蕴倏地出声,“包小哥一直都这么热心?”

    小包不解,“谈公子此话何意?”

    谈之蕴唇畔带着浅笑,眸色透出清冷,“不仅一心为内子打算,对犬子也格外关心。”

    小包微怔,过了须臾才扬起笑脸,笑呵呵道:“咱们有缘啊,我这刚去牙行就碰见娘子与公子,正巧二位就租了我家的宅子,这么巧的事得多久才能碰上一次?我自然对两位的家事上心些。”

    他面向姚映疏,笑容温和,“既然娘子不需要,那我也不再勉强,方才是我多嘴,还望娘子见谅。”

    小包嘿嘿笑,“娘子应该也猜到了,我干这行是有佣金的。”

    他搓搓手,笑容坦然,“我财迷心窍,娘子莫和我一般见识。”

    姚映疏没放在心上,笑着回:“无碍,钱财谁不喜欢?小包放心,我没放在心上。”

    “娘子大气。”小包向姚映疏鞠了一揖,又解释道:“我也是着急,明个儿就得随长辈离开平州城了,那婶子迟迟寻不到主家,看她日日焦心,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叹一口气,“看来只能把这活计让给别人了。”

    “明个儿就走?”

    姚映疏惊讶,“那这宅子……”

    “娘子放心。”小包道:“待这宅子租期到了我就回。”

    他眨眨眼,“这房子我还得放在牙行租赁呢,有钱谁不赚?”

    姚映疏笑了,“行,那我们就在平州城等着你。”

    小包点头,瞧着一家子大包小包的,忙挥手道:“娘子和公子快带着小公子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他大步往前迈,“再会。”

    姚映疏在后面招手,手掌合拢放在唇边,“一路顺风啊。”

    “好!”

    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谈之蕴维持着回头的姿势凝着他的背影,眉头轻轻拧起,眼里波光涌动,晦暗不明。

    姚映疏拍他手臂,招呼道:“看什么呢,走了走了,回去后咱们还得把宅子收拾收拾。”

    谈之蕴回头,眸中晦涩转瞬褪去,牵起嘴角笑着点头,“好。”

    “你们说什么呢,快来啊!”

    谭承烨还没见过新家,迫不及待往巷子走,转头见两人站在原地嘀嘀咕咕的,出声道:“我找不到路!”

    “来了。”

    姚映疏应了声,拉住谈之蕴的袖子拽着他往前,大步往前头挥手的小少年走去——

    第75章

    谭承烨里里外外将新家逛了一遍, 勉强满意,“虽然和我老家不能比,但和客栈比起来已经好多了。”

    姚映疏拎着包裹, “先选屋子。”

    谈之蕴对住哪间房没要求,闻言道:“还是和河阳县一样即可。”

    谭承烨也道:“我也是, 我还和谈大哥挨在一起。”

    既然如此,姚映疏索性也选了正房最宽敞的一间,把包裹放到自个儿房里, 她拿着几张帕子走出来招呼谭承烨,“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谭承烨瞪直了眼,不可置信道:“真的要我收拾啊?”

    “不然呢?”

    姚映疏反问:“你好手好脚的,你不收拾谁收拾?”

    谭承烨垮着脸, 瞟了眼她依旧缠着白布的手, 小嘴一撇没再说拒绝的话。

    谈之蕴安慰, “没事,我们一起。”

    谭承烨勉强好受了些,“还是谈大哥最好了。”

    他小声嘟囔, “不像某些人,就知道使唤我。”

    姚映疏远远听见一两个字眼, 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谭承烨轻轻嗓子,扬起手里的包裹,大声道:“我说, 我把东西放了就来。”

    转身准备进屋,包裹忽然散开,有东西从里面掉出来,哐当一下砸在地面。

    声音引起姚映疏的注意,她抬眼看过去。

    是个雕漆木盒, 在阳光下泛着暗光,上面似乎雕刻着纹路与字词,姚映疏没看清,问道:“这是什么?”

    谭承烨一脸心疼地把木盒拾起,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指腹摩挲着花纹,低声道:“这是我爹送我的礼物。”

    他打开盖子,仔细认真检查里面的玉麒麟,看见它完好无损时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没碎。”

    否则他要难过死了。

    姚映疏投去一眼,目光瞬间被吸引。

    玉质通透,莹润有光泽,颜色煞是好看,玉麒麟栩栩如生。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玉,不由叮嘱,“这东西贵重,又是你爹送你的,你好生放着,别弄碎了。”

    谭承烨嗯嗯两声。

    他把玉麒麟放回木盒,抱着盒子噔噔进了自个儿屋。

    谈之蕴偏首,迎上姚映疏尚未收回的目光,轻声问道:“喜欢?”

    “当然喜欢啊。”

    姚映疏点头,“好看又贵重的东西,谁不喜欢?”

    现在的她也能买得起玉,但最多也就是镶嵌玉石的簪子与耳坠,其他的诸如玉镯玉佩玉牌玉摆件之类,姚映疏虽然也喜欢,但并没有想要的欲望。

    太贵了,有那个钱,她都能买多少支簪子了。

    谈之蕴点点头,轻声道:“我记住了。”

    “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姚映疏没听清。

    “我说。”

    谈之蕴嘴角带笑,温声道:“将来会有的。”

    望进那双盛着多情春水的桃花眼里,呼吸间仿佛都弥漫着花香。

    纤长浓密的睫毛一眨,姚映疏微微偏头,食指勾起耳边碎发,双眼弯成月牙轻轻一笑,“好啊,那就借你吉言啦,谈举子。”

    听见她的称呼,谈之蕴一瞬意外,哑然失笑,“好。”

    笑意如星,从他眼底蔓延开来,阳光照在左眼下的小痣上,泛着浸水般的光泽,此刻的他好似变成姚映疏梦里的模样,似旖旎春光,温柔中增添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轻而易举攫住姚映疏的视线。

    心跳陡然变快,她掐了下指腹,腹诽难不成那个梦的影响还在?

    梦中的另一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姚映疏心虚不已,目光飘到另一侧,刚好瞧见从屋里走出来的谭承烨。

    眼前一亮,她快步上前,把手里的帕子往谭承烨手里丢,“开始吧。”

    谭承烨不情不愿的哦一声。

    姚映疏转身,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把剩下一张帕子递给谈之蕴,“来吧。”

    谈之蕴接过,“好。”

    一家三口开始打扫。

    这一忙起来就不容易多想,姚映疏起初还心不在焉的,余光总想往谈之蕴那儿瞥,但渐渐地就收了心,认认真真做手里的活儿。

    精神一集中,方才被忽略的事变落入了眼中。

    姚映疏丢开帕子,手从堂屋桌上拂过,翻转手掌,盯着干干净净的指腹拧眉。

    “好干净。”

    干净到像是新的,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

    有两个念头在姚映疏心里划过,一是她被小包骗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他家中长辈的宅子。二则是小包的家人在搬离之前将宅子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做了清扫,才能如此干净。

    这两个可能在姚映疏脑中搏斗似的,一会儿这个占据上风,一会儿那个逆风翻盘。

    但若是第一个,小包为什么要骗他们?

    昨日他们才是第一次见,总不可能像当初的黄亮那样,早早地就把他们盯上了吧?

    可他们也没露富啊。

    而且,小包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小包的长辈家中富庶,此处不过是他们的房产之一。

    只是这样的话,用得着把宅子挂出来租赁吗?

    姚映疏想不通。

    算了。

    重新拾起帕子,姚映疏敷衍地在桌面擦一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论有什么内情,一概等到事找上来的时候再说。

    住都住下了,总不可能现在搬出去。

    她是不会再住回客栈的。

    宅子干净整洁,并不需要怎么打扫,一家三口稍微收拾过后,姚映疏叫停,“好了,就这样吧,我去烧水煮茶。”

    “太好了!”

    谭承烨立马放下扫帚,抬手伸了个懒腰,转身就往屋里走,“我去歇歇。”

    “诶等等。”

    姚映疏叫住他,“只准歇两刻钟,待会儿和我出去买菜去。”

    不是吧。

    谭承烨生无可恋,“真的要学做饭?”

    “当然。”

    姚映疏点头,“学学怎么了,现在练得一手好厨艺,将来说不定你还能给我拐个漂亮儿媳妇回来。”

    谭承烨噘嘴,“君子远庖厨,我不想学。”

    姚映疏不近人情,“你谈大哥也会下厨,手艺好到都能当大厨了,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君子?”

    谭承烨猛地去看谈之蕴,连忙摆手否认,“谈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是君子了,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优秀的君子!”

    小孩真诚的夸赞总是让人心里舒坦,谈之蕴失笑,“那谈君子家的小君子,我们现在去买菜罢。”

    姚映疏拧眉,“我带他去就行了,你还得温书呢。”

    谈之蕴摆手,“无碍,不差这一会儿工夫,你去歇着吧,水等我回来再烧。”

    这人总是如此温柔体贴,姚映疏心中一暖,弯眼笑道:“那你们快去快回。”

    谈之蕴温声,“好。”

    他带着谭承烨出门,小少年耷拉着脑袋坠在后头,忿忿不平地想,谈大哥总是偏心姚映疏。

    太阳高挂空中,头顶被晒得发热,谭承烨伸手往脑袋上一摸,抬眼便见排排屋檐被照得金光耀眼。

    他嘴角一扬,无声轻哼。

    算了,好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眷,让让她怎么了?

    偏心就偏心吧,他习惯就好。

    男子汉大丈夫,不和一个姑娘家一般计较。

    ……

    昨晚没睡好,姚映疏打着哈欠在屋里绕圈。单手开了柜子,瞧见里头有两床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

    她说服自己不去计较这东西存在的原因,把其中一床抱出来。

    单手没办法铺床,姚映疏就这么把被子展开平铺在床上,整个人躺上去。

    七月太阳不毒,就这么睡也不用担心着凉,她闭着眼,侧着身子背对窗外的阳光,渐渐睡过去。

    醒来时阳光碎金般铺满整间屋子,姚映疏呆坐在床上发怔。

    有股香味飘飘绕绕钻进鼻尖,她摸摸肚子,默默下床。

    跟着饭菜香味找去厨房,姚映疏眨眨眼,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幕。

    谭承烨举着锅铲,在谈之蕴的指导下炒菜,小少年眉头紧蹙,稚嫩小脸紧紧皱起,虽有些手忙脚乱,但看着竟还像模像样的。

    姚映疏靠在门上,目光不由落在一侧的谈之蕴身上。

    年轻男子身子微微侧着,露出半张精致优越的侧脸,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眉骨高又立挺,眼若桃花,深情醉人。

    姚映疏怔怔看着他,摸了下发干的喉咙。

    谈之蕴陡然转过身来,看见站在门口的她并不意外,轻笑道:“醒了?”

    “啊?嗯。”

    姚映疏含糊点头。

    谈之蕴低声和谭承烨说了句话,小少年如临大敌地盯着锅里的菜,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点点头,嘴里胡乱应和两声。

    谈之蕴失笑,从案上拿起水壶倒了杯水走向姚映疏,“温的,正正合适。”

    姚映疏接过,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把水杯握在手里,看着案上已经超好的菜语气惊奇,“那都是他做的?”

    谈之蕴点头,“承烨聪明,学得还算快。”

    这小子大概是随了过世的谭老爷,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就是贪玩了些,性子有些燥,让他学着下厨磨磨性子也不错。

    当然,等他学会了,她不就能吃现成的了?

    姚映疏弯起眼,笑得一脸开心。

    “炒完这个菜就能吃饭了。”

    谈之蕴停顿片刻,抬手拢了拢姚映疏凌乱的长发,语气稀疏平常,“我先帮你把头发梳起。”

    姚映疏猛地抬头,“啊?”

    片刻后,她挺直腰背坐在檐下,面上看着平稳镇定,实则心跳如擂鼓,咚咚咚的雷声似的在耳畔回响。

    姚映疏怎么也没想明白,她怎么就同意谈之蕴的提议了?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挑起她一绺长发,木梳轻轻从头梳到尾,谈之蕴的嗓音低了些许,宛如醇厚美酒,激得姚映疏耳根一麻。

    “这个力度如何?疼吗?”

    “不、不疼。”

    姚映疏急忙回道,下意识挺起后背。

    谈之蕴垂睫,两片阴影投在咽下,温声道:“我第一次给姑娘梳头,若是梳得不好,你只管直说。”

    说话时温热气流打在头顶,姚映疏头皮发麻,心慌意乱地随口应道:“嗯嗯,好。”

    一只手温柔在她发间穿梭,谈之蕴含笑嗓音响起,“多练练就好,下次我定会梳得更好。”

    下次?

    姚映疏浆糊般的脑子清明一瞬。

    还有下次?

    正在愣神间,谈之蕴收手,“好了。”

    他不知从何处拿来一面镜子,“可要看看?”

    姚映疏接过,平整镜面映出身后男子的模样,他微微低着头,低垂的眼里含着清浅笑意,如夏夜里夜风拂过草丛,草叶摇曳间无数萤虫四散而去,将点点荧光留在他眼中。

    与镜中的谈之蕴对视须臾,姚映疏目光虚了一瞬,默默调整镜子的角度,将之对准自己。

    镜中清晰照出她此刻的样子,一头乌发被分成两半挽在脑后,两边各有一绺长发被编成小辫垂在肩头,发髻上簪有两朵紫花,花瓣层叠如浪,娇艳绚烂。

    姚映疏下意识用手去触摸花朵,惊喜道:“好漂亮,这是什么花?”

    谈之蕴捉住她手腕,不让她乱动,“紫薇。”

    “紫薇?”

    姚映疏念了一遍,眼里溢满笑意,“名字也好听。”

    她决定了,新衣裳上就绣紫薇花。

    “饭好啦!”

    谭承烨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你们在做什么?”

    待看清谈之蕴手上的木梳和姚映疏脑袋上的紫薇花后,他撇撇嘴。

    怪不得谈大哥要买木梳,还特意向家里栽了紫薇的小姑娘买了两朵花,原来是为了讨姚映疏欢心啊。

    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气,又很快被谭承烨忽略,他提高音量,大声道:“吃饭了!”

    腕上传来温热,姚映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被谈之蕴捉住,她微微挣了挣,努力保持镇定,站起身应道:“来了。”

    谈之蕴在身后看了眼她的背影,嘴角微勾。

    头一次下厨,谭承烨的心情很复杂,满肚子牢骚抱怨又紧张期待。

    捏着筷子看向对面的两人,他提了一口气,见他们吃下后急忙问道:“怎么样?”

    姚映疏咽下嘴里的豆腐,“想听实话?”

    一个当然还没出声,察觉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谭承烨垮下脸,恹恹问:“不好吃吗?”

    姚映疏立马否认,“我可没这么说。”

    “味道还行,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更好。”

    “真的?”

    谭承烨惊喜看向谈之蕴。

    “不错。”

    谈之蕴笑着鼓励,“第一次做成这样的确不错,再多练练,以后会越来越好。”

    谭承烨放下筷子叉腰大笑,“我就说嘛,小爷是谁啊,这世上还能有小爷搞不定的事?不过做个饭罢了,完全不在话下!”

    又开始得意了。

    姚映疏白他一眼。

    谭承烨看向谈之蕴,“谈大哥,你再教教我,不出七日,我定能成为一代大厨!”

    谈之蕴失笑,“那得让你失望了,过两日我要出趟门。”

    第76章

    “出门?”

    “你要去见谁?是在府城的熟人?”

    谭承烨和姚映疏同时出声。

    谈之蕴回道:“不是熟人, 是我老师年轻时相识的人,他写信来特意让我去拜访。”

    “原来如此。”

    姚映疏点点头。

    “那谈大哥,你什么时候去, 要去多久?”

    “不急。”

    谈之蕴轻笑,视线快速掠过姚映疏受伤的右手, “还能让你再学两天。”

    五日后,姚映疏手上的布条拆了。

    一条伤疤斜斜印在白嫩掌心,不算丑, 只是格外碍眼。

    姚映疏盯着手心沉沉叹气。

    她不喜欢这条伤疤,但它很有可能要跟着她一辈子了。

    正伤感,谈之蕴从窗前走过,目光落在她手上, “拆了?”

    “嗯。”

    姚映疏闷闷不乐地应一声, 举起掌心给他看, “好长一条疤,好难看。”

    本是随口的抱怨,谁知过了两息, 有冰凉触感在手心蔓延。

    姚映疏吓一跳,连忙收手。

    仰头一看, 掌心涂抹着白色膏状的东西,将一小截疤痕盖住。

    愣了须臾,姚映疏不解问:“这是什么?”

    “祛疤膏。”

    谈之蕴捉回姚映疏的手, 将她掌心药膏抹匀,“河阳县没有这东西,这是特意在府城买的,每日涂两次,掌心疤痕会慢慢淡去。”

    姚映疏反应慢了一拍, 仰头凝着谈之蕴微垂的眼睫。

    讷讷问:“你为什么特意要去买祛疤膏?”

    谈之蕴眉眼认真,“你爱美,这疤是为我留的,我无法视而不见。”

    原来是因为她救了谈宾啊。

    姚映疏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但莫名品出了一丝失落。

    抿抿唇,她有些口不择言,“能有用吗?”

    话里带了情绪,谈之蕴抬头,视线凝住她的眼,“坚持抹,会有用的。”

    纤长羽睫一眨,年轻男子嘴角上扬,语调轻缓中夹带侃笑,“好几两银子呢,娘子若是不坚持涂抹,那花出去的钱财都要替自己喊冤。”

    姚映疏被逗笑,眼里盛着碎星,“钱财怎么能替自己喊冤?”

    “钱财不能,它的前一任主人却能。”

    “好啊。”姚映疏长眉一竖,佯怒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银子,买这祛疤膏的时候心疼坏了吧?”

    “娘子如何得知的?”

    谈之蕴故作惊讶,旋即失笑,“忘了,娘子与我皆是财迷。”

    “只有你是,谈大财迷。”

    “嗯。”谈之蕴顺从而笑,“我是财迷。”

    姚映疏又笑起。

    药膏抹完,她收回手,认真打量着掌心。

    待谈之蕴将祛疤膏放在窗台上,姚映疏忽然问起:“你哪日去拜访那位长辈?”

    谈之蕴:“明日就去。若我晚归或未归,你与承烨不必管我,自行用饭睡下就是。”

    姚映疏歪头不解,“不就是去见个长辈?怎么听着跟闯山门似的?”

    谈之蕴无奈,“老师与我说,那位长辈脾气有些古怪,初次会见极有可能故意刁难考验我。”

    听着跟见老丈人似的。

    村里有户人家极疼姑娘,等到招女婿时,未来女婿每每来家都会被刁难,姚映疏曾见过他几次,虽然劈柴劈得直不起腰,但一见到那家阿姐,那人脸上都会露出憨厚笑容,惹得阿姐心疼地为他倒水,围着他温声细语。

    起初姚映疏还会同情那未来女婿,但次数多了,她琢磨过来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属实是她多想了。

    因此当下她也没对谈之蕴的事多加点评,只点头应道:“好。”

    隔日清早,谈之蕴吃过早食便离家了。

    姚映疏的手差不多已经好了,她将桌椅搬到屋内窗下,迎着阳光细细描摹荷花。

    掌心膏药传出清淡香气,姑娘心情不错地晃着脑袋,裙下两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将荷花描完,姚映疏找出特意带上的布匹,裁剪缝制。

    忙活到快到正午,腹中唱起空城计,她才将针线放下。

    往外一看,院里安安静静,厨房里空无一人,倒是远处飘起袅袅炊烟。

    “谭承烨,谭承烨。”

    在屋里叫了两声,不见谭承烨回应。

    姚映疏起身往外,径直往谭承烨屋里走,“谭承烨!”

    “来了来了!”

    屋里乒铃乓啷一阵慌乱响动,须臾,谭承烨匆匆从里走出,“怎么了怎么了?”

    姚映疏板起脸,“怎么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不饿吗?”

    谭承烨摸肚子,愣愣道:“不、不饿啊。”

    下一瞬,腹中传来响亮响动。

    小少年手猛地一动,紧紧摁住肚子,脸上露出尴尬笑容。

    姚映疏白他一眼,狐疑问:“你在屋里作甚,这么专注,连自己饿了都不知道?”

    “没做什……”

    谭承烨改口,“看书,我看书呢,看得太认真,一时忘了时辰。”

    姚映疏不怎么相信,“真的?”

    除了和张原、徐天浩比试的时候,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爱读书了?

    “当然是真的。”

    谭承烨理直气壮挺直腰杆,反口抱怨,“你是我娘,你怎么能不相信我?这种时候,你该鼓励激励我才对。”

    姚映疏还是不信。

    这小子定有古怪。

    她面上不动声色,敷衍道:“行行行,我信了,你小子可真棒,行了罢?”

    谭承烨拧眉,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不像夸赞,倒像是讽刺。

    可看姚映疏的表情,好像又没那个意思。

    忖度两息,谭承烨不纠结了,管他什么意思,他听着是夸赞就够了。

    小少年扬起笑,转身往厨房走,“好,我现在去做饭。”

    姚映疏一把将他拉住,“都这个时辰了,现在做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往门外抬了下脸,她道:“咱俩出去吃。”

    来平州城好几日了,她还没好好见识过府城的繁华呢。

    谭承烨立即兴奋响应,“好。”

    两人揣上银子,转头就走。

    一缕炊烟从烟囱上空升起,飘飘绕绕飞向蓝天。

    晴空广袤,白云滚滚,阳光将云层照成金色,穿过整片天空,斜斜落在门前那人身上。

    热气从身上冒起,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谈之蕴伸手将之抹去,面色平静无波,在心内默背文章。

    他一大早就来华府拜访,然而门房却道他家老爷昨日会客,一时兴起小酌了两杯,此时还未起身,让他稍等片刻。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谈之蕴自然知道这是华老爷子故意刁难,并未多言,只趁机温习功课。

    “华老爷子可在家?”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仿佛夏日穿过林荫的一缕清风,打断了谈之蕴的默背。

    他微微偏头看向来人。

    那是个年轻人,裹着雨过天青大袖斜襟长袍,衣身用绿色丝线绣着丛丛青竹,领口缀着几片竹叶,一眼望去配色清爽,温文尔雅。

    玉带束在腰间,下坠一枚环形玉佩与同色香囊,两条穗子走动间只扬起极为轻缓的弧度,姿态优雅从容。

    年轻人生得极为出色,眼皮虽薄却无锋利之感,丹凤眼狭长,碎光嵌在眼中,涌动着温和碎光。

    一名小厮跟在他身后,手持油伞为他遮阳。

    对上谈之蕴的目光,那人略微一怔,旋即温和颔首。

    看来也是华老爷子的客人。

    谈之蕴点头致意,收回视线,继续默背。

    门房快步走来,见人三分笑,“原来是陈公子。”

    陈公子态度温和,语气亲和,“今晨有篇文章晦涩难懂,特地前来向华老爷子请教,劳烦替我通报一声。”

    门房脸上虽带笑,但依旧是那番说辞,“可真是不巧,我们家老爷昨个儿不胜酒力歇下了,此时还未醒。日头晒,陈公子不如先行回去?”

    陈行瑞语调不变,“无碍,我进去等老爷子醒来就是。”

    门房苦笑,“公子也知我们老爷在平州城的名声,今个儿若是让公子进去,明个儿就有人来寻小人说项,到时老爷发起脾气来,小的可承受不住。”

    他拱手作揖,讨饶道:“公子心善,留下小的这饭碗吧。”

    陈行瑞眸底有抹情绪快速掠过,他轻轻叹了声气,告罪道:“是我考虑不周,倘若害你丢了这门差事,倒是我的罪过了。”

    门房扬起笑,连声恭维,“公子菩萨心肠,怎忍心让小的丢差?”

    陈行瑞失笑摇头,“你这嘴倒是一如既往地巧。”

    他仰头看了眼华府门匾,声音里夹杂着叹息,“先等着吧。”

    两人的对话过耳即忘,谈之蕴闭上眼,不断在心内温习文章。

    那位公子的出身应当极为不错,哪怕撑着伞,在太阳照射下也有些难捱,小厮掏出帕子为他擦汗,一会儿劝他先回府歇息,一会儿又命另一名小厮为他买冰饮解渴。

    陈行瑞一一拒绝,“既是求学,便该意志坚定。多年寒窗苦读的学子忍饥挨饿尚且能坚持,我不过晒一会儿出出汗罢了,哪有那么夸张。”

    他拂开小厮撑伞的手,“把伞拿开,我就这么站着。”

    小厮拗不过他,只好收了伞,陪他站在太阳底下。

    谈之蕴偏头时,正好瞧见汗珠自他鬓角滑落,这位陈公子抬手擦拭,露出一张晒得绯红的脸。

    恰在这时,门内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名小厮匆匆而来,朗声道:“老爷醒了。”

    陈行瑞目光一亮,正欲上前,却听那小厮道:“谈公子,快请进吧,老爷要见你。”

    脸上笑容僵住。

    陈行瑞霍然偏头看向谈之蕴。

    后者不紧不慢擦去面上汗渍,从容对小厮道:“多谢,还请这位小哥带路。”

    小厮做出请的姿势,笑道:“谈公子里面请。”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陈行瑞笑容和煦,问道:“不知方才那位公子是何人?”

    门房回:“是老爷昔日一位友人的弟子,此次参加秋闱,特地听从师命拜访老爷。”

    陈行瑞目光一闪,“哦?他瞧着这么年轻,竟已是秀才了?”

    门房笑,“可不是,听闻今岁不过十八。”

    陈行瑞赞许,“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似突然想起某事,他对小厮道:“我出门时禹弟可在家?”

    “表少爷好似一大早就出门了。”

    “这小子。”

    陈行瑞无奈,“父亲不是罚他禁足三日?这才第一日,怎么就跑出去了?”

    小厮低着头不敢说话。

    陈行瑞对门房道:“家中还有事,我便不留了,改日再来向老爷子讨教。”

    门房也知陈家这位表少爷性子顽劣,忙道:“陈公子请。”

    陈行瑞略一颔首,带着小厮大步离去。

    门房看着他的背影,暗道陈家公子果真是世家风范,不仅德才兼备,礼贤下士,对待表兄弟也如此用心。

    不愧是平州城独占鳌头的少年郎啊。

    转而想到方才进屋的谈之蕴,门房暗忖,不过方才那名谈公子也不差,仅从容貌上来说,甚至还盛陈公子三分,就是不知这才学如何,能否得他们家老爷另眼相看。

    被门房牵挂的谈之蕴正被小厮迎入华府。

    华府是座三进的院子,宽阔明亮,却并不繁华,反而处处简朴,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小路两旁杂草晃着草叶,轻轻从谈之蕴衣角拂过,他低头看了眼,抬头目不斜视跟在小厮身后。

    “谈公子里面请。”

    小厮站在门前,躬身请谈之蕴进去。

    他没动,望着眼前的屋子微微拧眉。

    此处并不像会客厅,华老爷子当真在里面?

    来都来了,谈之蕴不允许自己退缩,他对小厮颔首一笑,迈步进去。

    屋内空旷,除了一张木桌与凳子之外并无他物。

    疑惑间,身后小厮道:“谈公子,老爷吩咐过了,想要见他,您需先将桌上的题全部答完。”

    他扬起笑,语调和善地恭敬道:“在此期间,您有一切要求都可告知于我。”

    谈之蕴惊诧一瞬,很快接受这个新的“刁难”。

    “有劳。”

    对小厮颔首致意,他走到桌边,看清上面的内容时,眼里有惊讶流露。

    缓缓落座,谈之蕴磨墨提笔,不假思索在纸上落笔。

    与此同时,平州城内热闹不已,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各种香味齐齐钻入鼻腔。

    姚映疏和谭承烨一并走出酒楼,母子俩不约而同摸起肚子,发出喟叹。

    “不愧是平州城啊,随便一家酒楼味道都这么好。”

    “好饱,这家的饭菜不错,下次我还来。”

    姚映疏:“行,等你小爹回来,我们再带他来一次。”

    “好好好。”

    谭承烨踮着脚尖四处张望,面容难掩兴奋,“那边好热闹啊,咱们去瞧瞧。”

    他拉着姚映疏飞快钻入人群。

    酒楼上悬挂的红灯笼随风而飘,一张白净面容从灯笼后显现,少年趴在窗边抱怨,“好无聊啊。”

    话音方落,一道窈窕粉影从眼前掠过,他目光一定,怔怔看向那处。

    “这家酒楼是没什么乐子,听说翠音楼最近新来了个乐伎,一把嗓子比黄鹂还动听,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宗少爷可要去见识见识?”

    “诶,翠音楼的乐伎算什么,梅花苑的柳乐生最近新排了出戏,唱的那叫一个百转千回,荡气回肠,与往常的风格大相径庭,宗少爷可有兴致?”

    “柳乐生啊,他唱的戏是不错,上回我祖母过寿,请他过府开一嗓子,听得老人家一整日都笑得合不拢嘴。”

    “说来,咱们也有好几日没去梅花苑了,宗少爷,不如咱们去一趟?”

    “宗少爷,宗少爷?”

    趴在窗台上的少年怔怔望着楼下,猛地起身推开房门往下走,留下一句飘远的回音,“我突然有事,你们自行去罢,不必管我。”

    雅间内一众公子哥看着空荡的房门面面相觑。

    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说好无聊出来找乐子,怎么人自个儿走了?

    ……

    “哇!”

    男人嘴里喷出火焰,惹得周围惊叹声四起。

    姚映疏和谭承烨站在人群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杂耍里有喷火的,胸口碎大石的,踩高跷的,五花八门,看得两人目不转睛,应接不暇。

    一只身上系着红花的猴子穿过火圈,尾巴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与欢呼声糅杂在一处。

    那猴子一口气钻了四五个火圈,两条后腿落地直起身子,嘴唇微弯,脸上表情似是在笑。

    “好!”

    “再来一个!”

    起哄声一声高过一声,有人端着锣鼓走到人群中,同伴七零八落砸在上面,发出清脆响声。

    谭承烨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面上带笑丢出去,转头见姚映疏不动,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怎么不给?”

    那人已端着锣鼓走到面前,含笑的双眼在姚映疏面上停留。

    她尴尬一笑,从钱袋里取出几个铜板放上去。

    “多谢娘子。”

    人走后,谭承烨翻白眼,“瞧你那小气样,出去别说是我小娘。啊啊啊疼!”

    耳朵上传来痛意,谭承烨急忙改口,“我错了我错了,快放开。”

    见他讨饶,姚映疏这才松开手,哼一声,“你说得对,我现在有的是钱,几个铜板而已,还舍不得花了?”

    她又摸出一把铜板,在那人走过来时放在锣鼓上,双手拢在唇边,兴奋叫道:“再来一个!”

    谭承烨摸摸耳朵,本想抱怨两句,见姚映疏脸上洋溢着笑,瞬间把方才小小的不愉快忘到脑后,挥手起哄,“再跳一个!”

    此处人多,人群越发拥挤,姚映疏怕和谭承烨走丢了,一手紧紧拉住他的手腕。

    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她足下趔趄险些摔倒,勉强站稳后与谭承烨一道被挤出去,抬头时只见耀眼火焰如花般在眼前绽放。

    好不容易站稳,姚映疏和谭承烨立在人群外面面相觑。

    里头叫好声不绝如缕,人影如墙壁牢牢挡在面前,将两人的路死死挡住。

    谭承烨问:“还去吗?”

    “不去了。”

    姚映疏叹气,“太挤了。”

    而且人这么多,汗味臭味混在一起实在难受,她方才一直屏息,生怕闻到一点。

    谭承烨:“行,那咱们上别处逛逛。”

    “好。”

    母子俩快速决定,掉头往别处走。

    片刻后,一道身影从人群里挤出来,捂唇作干呕状。

    宗祺禹嫌弃道:“好难闻,这也太臭了。”

    他猛地往后退两大步,生怕再度被挤入人群。

    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宗祺禹巡睃着方才那道身影,喃喃道:“人呢,上哪去了?”

    视线里掠过一抹粉色,他快速转头看去。

    裙摆飘扬,层层叠叠如绽放粉荷,他眼睛一亮,寻着那个方向追上去。

    姚映疏丝毫不曾察觉身后跟着人,正与谭承烨站在面人摊前。

    谭承烨一挥袖,豪气道:“这几个,我都要了。”

    那摊主眼睛都亮了,“好好好,小公子稍等片刻。”

    姚映疏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面人摊对面是家书铺,等谭承烨把面人拿到手里,姚映疏拉着他就往铺子走。

    谭承烨哀嚎,“好不容易出来逛次街,干嘛非得来这里?”

    姚映疏:“府城的书铺岂是河阳县能比的?多来看看对你又没有坏处。”

    这家书铺极为宽敞,不仅卖书,也卖文房四宝。

    姚映疏径直走到笔架前,认真挑选。

    谈之蕴这阵子给她买了不少东西,她想回个礼。

    思来想去不知道买什么,那就买笔好了,总归不能出错。

    等她选完,扭头一看,方才还在身边的谭承烨不知上哪儿去了。

    姚映疏慌了一瞬,“谭承烨,谭承烨?”

    声音吸引了堂倌的注意,他走上前来询问:“娘子遇上了何事?”

    姚映疏勉强维持镇定,“方才和我一同进来的少年你看见了吗?这么高,穿的蓝色衣裳。”

    “娘子不必着急,方才我瞧见他往那边去了。”

    堂倌笑着指向某处。

    没丢就好。

    姚映疏松了口气,“多谢。”

    她快步走向堂倌所指的方向,找了两圈,在角落里发现谭承烨的身影。

    他靠坐在墙角,曲起双膝,腿上放着一本书,低头看得分外认真,嘴角甚至勾着笑,津津有味的模样看得姚映疏大为称奇。

    她悄无声息走过去。

    光线忽然被挡,谭承烨眉头一拧,挪了挪屁股。面前仍是一片昏暗,他正欲抬头,忽然听见一道熟稔不已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谭承烨吓得魂都快飞了,身子猛地一抖,手里的书差点没飞出去。

    他仓皇抬头,待看见站在面前的姚映疏时,喉结紧张一滚,“看、看书啊。”

    姚映疏眯眼,“看的什么书?”

    “当然是你不知道的。”

    谭承烨噌一下起身,把书往旁边的架子一放,手放在姚映疏背上把她推出去,“你买好了?买好了我们快走吧。”

    姚映疏知道这小子是在转移话题,暂时不与他计较,教训道:“去哪儿之前先与我说一声,否则我们走散了怎么办,我上哪儿找你去?”

    谭承烨小声嘟囔,“我不就在这铺子里嘛。”

    但也知道自己理亏,他认错道:“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先与你说。”

    “你知道就好,方才看的什么书?”

    这臭小子动作快,姚映疏没看清书皮上的字,隐约好像有个什么录。

    “方才随意翻的,是讲平州城历代知州功绩的。”

    谭承烨一本正经。

    姚映疏细细打量他一眼,将怀疑压在心底,“行罢,走了,去结账。”

    “走走走。”

    谭承烨迫不及待催促。

    结完账,两人一道往外走,谭承烨踮着脚尖四处张望,拉着姚映疏往某个方向走,“那边怎么这么热闹,走,咱们瞧瞧去。”

    姚映疏顺着他的力道走,没走两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吼,“小心!”

    母子俩齐齐循声望去,方一转头,只见旁边楼上牌匾晃荡,摇摇欲坠。

    牌匾下一名小姑娘正站着吃糖葫芦,浑然不觉危险即将降临。

    姚映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快离开!”

    小姑娘咬着糖葫芦抬头,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盯着姚映疏,就在此时,她头顶牌匾猛然掉落。

    “啊!”

    周围有尖叫声响起,姚映疏一咬牙,不假思索扑上去,抱着小姑娘就地一滚。

    “娘嘞!”

    伴随着谭承烨一声尖叫,牌匾哐当一下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灰尘四起,小少年吓得手脚发软,一个趔趄滚上去查看姚映疏的情况,“怎么样,有事吗?受伤了没?”

    姚映疏在他的搀扶下爬起,她怀里小姑娘吓得眼睛发直,手里糖葫芦掉落一地。

    低头查看一眼小姑娘的情况,确认她没受伤,姚映疏这才摇头,“没事。”

    谭承烨松了口气,皱着脸道:“你吓死我了。”

    “团姐儿,团姐儿!”

    小姑娘的父母白着脸冲上来将女儿抱在怀里,一脸后怕道:“没事吧,可有受伤?你说话,别吓娘。”

    小姑娘似尚未回过神来,怔怔道:“娘。”

    “团姐儿,你吓死娘了!”

    妇人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她的丈夫连连拱手朝姚映疏作揖,“多谢这位娘子,娘子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着他已弯下膝盖。

    “诶,别别别。”

    姚映疏急忙把人拉起,笑道:“快起吧,人没事就好。”

    男子感恩戴德,嘴里不住念叨着:“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就在这时,酒楼掌柜急忙出面周旋,弯着腰连声向那夫妻二人道歉。

    周围百姓齐声称赞。

    “这位娘子当真是英勇,方才那般险,若非有她在,那位小娘子可就遭殃了。”

    “是啊是啊,娘子大善。”

    人群里,宗祺禹看着姚映疏的目光发亮,眼里仿佛只装得下那一抹粉色身影。

    他正要上前,手臂忽地传来一股力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在看什么?”

    宗祺禹回头,一脸惊讶地盯着来人,“哥,你怎么在这儿?”

    陈行瑞拧眉,“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爹不是将你禁足了?”

    “嗐,这事现在不重要。”

    宗祺禹踮着脚扭头回望,焦声道:“咦,人呢,人怎么不见了?”

    “什么人?”

    “一个穿粉衫的姑娘。”

    宗祺禹急声回道,踮脚在人群中寻找。

    陈行瑞看过去,依稀在人头攒动间瞥见半张白皙柔美的侧脸——

    第77章

    酒楼掌柜的在与那对夫妻谈论赔偿一事, 姚映疏不想留下听人一个劲地道谢,拉着谭承烨悄悄溜走。

    两人钻进人群,就像入了水的鱼儿, 转眼就没了影儿。

    离得远了,姚映疏拍拍身上的灰, 又把袖中的笔拿出来查看,庆幸道:“这笔果真品质上乘,摔了一跤都没摔坏。”

    好贵的呢, 摔坏了她得心疼了。

    谭承烨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耷拉着眉眼抱怨,“下次你可不能这么鲁莽了,那牌匾这么高砸下来多吓人啊,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怎么办, 总不能让我没了爹又没了小娘吧?”

    姚映疏在他手臂上拍一下,冷眼瞪过去,“说什么呢, 你咒我啊?”

    谭承烨拉着脸不高兴,“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想想, 姚映疏也有些后怕,那牌匾若是落在她身上,可不得把她砸个半死。

    只是当时她脑子里的确什么都没想, 凭着本能冲了上去。

    知道谭承烨是为了自己好,姚映疏理亏,揽着小少年的脖子道歉,“好好好,是我错了, 我向你赔不是,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绝对不会莽撞行事,这样可高兴了?”

    谭承烨瞪眼,“你还想有下次?”

    “没了没了,一定没了。”

    姚映疏笑眯眯道:“我惜命得很,还等着你高中好好孝敬我呢,哪能早死啊。”

    谭承烨勉强满意,“这还差不多。”

    见他心情好转,姚映疏拉着人往前,“走,去前面看看,咱娘俩今个儿好好逛逛这平州城。”

    平州城太大,母子俩走了一下午,甚至连半座城都没逛完,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归家。

    到家时谈之蕴还未回,念及他离开时叮嘱的话,姚映疏并没放在心上,将带回来的吃食当做暮食,吃完后两人一道进入厨房,一个刷碗一个烧水。

    洗完碗,谭承烨一溜烟跑了,直到姚映疏沐浴完也不见人影。

    她心里起了疑,用帕子包住一头湿发,站在院里唤:“谭承烨,谭承烨?”

    “啊?”

    屋里出拿来小少年的声音,“怎么了?”

    姚映疏问:“白日出了一身汗,你不去洗洗?”

    “马上就来。”

    谭承烨应一声。

    姚映疏站在檐下,边擦头发边等他。

    足足过了一炷香,谭承烨才慢吞吞从屋里出来。

    姚映疏透过发丝缝隙看他,见他一脸神游不知在想什么,走着走着甚至在发笑。

    她眯了眯眼。

    等谭承烨进了净房,姚映疏把帕子一撂,蹑手蹑脚进入他的屋子。

    一眼望去并不脏乱,除了偶尔两样东西乱放,大体还是整洁的。

    姚映疏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谭承烨宝贝得不行的木盒被他放在枕边,她掠过一眼,认认真真检查。

    可惜寻遍了整间屋子也不见异常。

    姚映疏拧眉,难道是她猜错了?这小子没在屋里藏东西?

    可观他行为,此人一定有异。

    那就是她找得不仔细,某些地方被遗漏了。

    姚映疏思来想去,又回到床榻边。

    她打开那个木盒,小心翼翼将里面的玉麒麟拿出,将木盒来回检查,却不见丝毫异常。

    拧起眉,姚映疏把玉麒麟放回去,将木盒归于原地,又拿起枕头。

    这一动,她眉心一跳。

    枕下没东西,可这枕头的重量却有些不对。

    姚映疏掂了掂枕头,手指无意间触碰到硬物。

    她目光一凝。

    ……

    谭承烨洗漱向来慢,等他洗完已经是三刻钟之后了。

    他用帕子裹住一头湿发,拖着满身潮气往屋走。

    推门之前,莫名有股凉风从后背掠过,激得他汗毛竖起,起了一身的小疙瘩。

    谭承烨嘴里念叨哪儿来的邪风,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点着灯,迈过门槛的刹那,墙上突兀出现一道张牙舞爪的黑影。

    谭承烨打了个颤,惊道:“什么玩意?”

    细细一看,原来是桌上花瓶的投影。

    他松了口气,抬步往床榻走。

    “啊!”

    床边坐着的人将谭承烨吓一跳,他双腿发软险些跪下去,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好不容易缓过来,他羞愤道:“你在我屋里作甚?!”

    姚映疏冷笑一声,“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这段日子在作甚!”

    说着,她猛地将手里的东西砸下。

    书卷砸在床榻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却似山寺间的响亮的钟声敲在谭承烨心头。

    他目光惊恐地盯着姚映疏手边的书卷,吓得结巴,“你你你你你怎么找到的?”

    姚映疏轻蔑一嗤,“你以为藏在枕头里我就找不到了?”

    她抓起那本书,将封面对准谭承烨,冷声质问:“这是什么?”

    谭承烨紧张地咽唾沫,“不、不过只是一本话本而已,也没、没什么啊。”

    姚映疏:“你这段日子心不在焉的,合着心思全在这上面去了?”

    谭承烨低着头不敢答话。

    重重一声冷笑落下,激得他小心肝一颤,颤巍巍抬头,正对上姚映疏冷漠的脸色。

    “我说怎么最近的课业做得这么差,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儿啊。”

    姚映疏冷下脸,“谭承烨,来平州城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谭承烨讷讷道:“告假可以,但功课不能落下。”

    “你可做到了?”

    谭承烨哭丧着脸,“没。”

    “知道就好,明日你就……”

    谭承烨脸色大变,立刻告饶,“我不看了,再也不看了,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回河阳县去。”

    他面色慌张,声音带出哭腔,“你们都在平州城,别把我丢下。”

    大眼睛里转着泪花,可怜巴巴的,瞧着还挺让人心疼。

    姚映疏把话咽下,没好气道:“谁要赶你回河阳县了?”

    谭承烨面色一顿,迷茫道:“不回去啊。”

    姚映疏无语,“你一个人回去,我还得担心你半路被人骗走,有那工夫,我还不如打你一顿。”

    她站起身,拿着那书走到谭承烨面前,在他肩膀上重重砸两下,“看在你初犯的份上,这次我就不和你计较。”

    不等谭承烨露出喜色,姚映疏又道:“但这书你是别想看了,从明个儿开始,你哪儿也别想去,就在家里给我念书做饭,可听到了?”

    谭承烨低着头,有气无力道:“听到了。”

    姚映疏刮他一眼,越过他往外走,“行了,把头发擦干早些歇息,明早起来我要看见你在院子里读书。”

    “知道了。”

    谭承烨恹恹回。

    姚映疏又瞪他一眼,迈过门槛,将房门阖上。

    回道自个儿屋,她拿起那本话本,小声嘀咕,“什么书这么好看,能让那小子入了迷?”

    皱眉盯着封皮上的几个字,姚映疏尝试性翻开一页。

    这一夜,正房的灯直到天快亮时才自行熄灭。

    从熹光将露到天光大亮,屋里始终没有动静。

    太阳爬上树梢,谭承烨嫌热,躲到屋檐下读书,读个片刻就拿余光悄悄觑正房。

    次数多了,他纳闷,这都日上三竿了,姚映疏怎么还未起身?往常她不都是这个时辰起的吗?

    过了正午,谭承烨腹中饥饿,自去厨房煮了锅菜粥,又将昨日带回来的包子热了。

    吃完后屋内仍旧不见动静,记起昨日姚映疏曾摔了一跤,小少年这下慌了,生怕她是受了暗伤,着急去拍门。

    “姚映疏,姚映疏?”

    “你怎么还不起,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姚映疏,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姚映疏?”

    里头始终不见动静,正当谭承烨准备踹门强入时,房门忽然被拉开,他一头栽下去,幸好反应极快地掌住门框,这才没摔个大跟头。

    一抬头,只见姚映疏揉着眼睛站在门前,睡意朦胧道:“这大早上的叫魂呢,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一觉了?”

    谭承烨颇觉离谱,“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上午早就过去了!”

    姚映疏一呆,怔怔放下手,仰头一看,刺目阳光立时斜照下来。

    她愣愣道:“已经下午了?”

    她只感觉自己睡了片刻,这时辰怎么过得这么快?

    “可不是。”

    谭承烨打量着姚映疏的脸色,盯住她眼下青黑纳闷,“你这一晚上作甚了?眼睛都肿了,难不成当贼去了?”

    “你才当贼去了,我是看别人捉了一晚上的贼。”

    姚映疏下意识回。

    话出口后,她察觉不对,立马闭上嘴。

    谭承烨:“别人?谈大哥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我和你在,哪儿来的别人?”

    他细细端详姚映疏的神色,颇觉眼熟,瞧着与他之前的情形有些相似,谭承烨一拍大腿,仿若发觉秘密般欣喜道:“你也看那话本了?”

    他连声追问:“如何,是不是很好看?你喜欢哪个人物?我最喜欢的是潇洒自在、劫富济贫的……”

    “行了行了。”

    姚映疏竖起手掌,“打住。”

    她面上挂不住,“我是看了那话本子,也承认它确实还不错。”

    谭承烨截住她的话音,兴致勃勃道:“嗐,好看不就得了?其实我那儿还有更好看的,但与这本不是同一个……”

    对上姚映疏陡然变厉的神色,谭承烨讷讷吐出最后两个字。

    “……类型。”

    姚映疏柳眉一竖,拉住谭承烨耳朵,“好啊,你居然还有,全都给我交出来!”

    “疼疼疼,你先放开,放开!我去给你拿,我去拿。”

    谭承烨连声哀嚎。

    待姚映疏松开手,他一溜烟跑回屋里。

    姚映疏跟着进去,盯着他从衣服、棉被里将话本全部取出来。

    盯着桌上的一摞话本子,她摊开掌心,“还有吗?”

    谭承烨一脸肉痛心疼,“没了。”

    姚映疏怀疑,“真的没了?”

    谭承烨看她一眼,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本放在姚映疏掌心,丧气道:“这是最后一本了。”

    姚映疏冷睇他一眼,将手里话本和桌上的放在一处,抱着就往外走。

    小少年紧忙追上去焦急问道:“你要抱到哪儿去,往后可会还我?”

    “看你表现,若是乖巧听话,课业有成,我允许你每隔一日看半个时辰。”

    这话本跌宕起伏,勾人得很,让他间隔整整一日才能得知下一回剧情,这不是要把他急死吗?

    谭承烨哀嚎一声,“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真的不能通融一下,每日看一个时辰?”

    姚映疏冷酷无情,“没得商量,背书去,别扰我好眠。”

    房门无情合拢,谭承烨垂着脑袋靠着门扉蹲下,扁扁嘴作啜泣状。

    我的话本子啊!

    好端端被谭承烨吵醒,姚映疏当下困得很,把话本子随意往桌上一放,脱鞋上榻,双腿夹住被子,头往枕上一歪,很快睡去。

    轻柔平稳的呼吸声在屋内响起,风从窗外吹进来,桌上果子滚动,骨碌碌顺着桌面滚下,发出沉闷响声。

    守在门口的小厮早已换了一人,听见动静往屋内探头望去,扬声问询:“谈公子可有事吩咐?”

    沉闷脚步声钻入小厮耳中,一道人影徐徐从屋内走来,年轻男子身上衣衫添了褶皱与墨渍,略显脏乱,他一天一夜未眠,眼下青黑,神情疲惫,却不掩通身皎月入怀的清雅俊逸,依旧如初见从容妥帖。

    谈之蕴拱手,“劳烦小哥通报一声,这题,我已全写完了。”

    小厮震惊,“写完了?”

    这么快?

    谈之蕴勉强牵了牵唇,“小哥可入内查验一番。”

    小厮收起震惊的神色。

    将题往上一递,做没做完这可做不得假。

    小厮笑着作揖,“谈公子说笑了,小的粗鄙之人,怎好轻动秀才公的笔墨?厨下已备好热食热汤,烦请谈公子先行用膳洗漱一番,再睡上一觉,待精神头睡足了,我家老爷自会召见。”

    谈之蕴心里松了口气。

    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俯身作揖,“那便有劳了。”

    小厮侧身避过,口中连称不敢。

    这一天一夜,谈之蕴饭吃得仓促,更多的却是用糕点饱腹。

    他又困又饿,待小厮送上热水清洗过后灵台稍显清明,忍着困意吃过饭,合衣倒在榻上补眠。

    身处陌生环境,加之心里存了事,谈之蕴睡得不太踏实。

    半梦半醒间似是发觉屋内多了道别的气息,他霍然睁眼,猛地起身。

    一抬眸,正正对上屋内另一道视线。

    第78章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穿着一身素衫端坐在椅上,双手拿着宣纸,面容端肃, 精神矍铄,一双利眼透着别样的神采。

    目光直视谈之蕴, 老人沉声道:“你便是谈之蕴?”

    意识到此人是谁,谈之蕴急忙下榻穿鞋,抚平衣衫, 躬身作揖,“晚生谈之蕴,见过华老爷子。”

    华老爷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通,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不过生得齐整些, 薛英竟在信中将你夸得天花乱坠, 活跟天上仙似的。”

    谈之蕴嘴角带笑,“老师自幼看我长成,待我如子, 言辞自然夸大些。”

    华老爷子将手中宣纸放下,“只用一天一夜便将这题做完, 且鲜有错漏,可见有几分才学。”

    谈之蕴俯身,谦逊道:“老师悉心教导之景时时浮上心头, 这些初学之书更是不敢忘,也得多谢华老爷子手下留情,才堪堪完之。”

    华老爷子冷呵,“牙尖嘴利。”

    “我且问你,既已入城, 何不立即登门拜访?如此怠慢,这便是你的求学之心?”

    谈之蕴微怔,千想万想,万万没想到谈老爷子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冷眼相待。

    他无奈一笑,“家中妻儿此行亦与晚生一道,他们二人人生地不熟,晚生放心不下,先行陪他们赁屋落脚,这才耽误了时日。”

    “妻儿?”

    华老爷子皱眉,“你师不是在信中说,你才新婚不久?”

    这么快连儿子都有了?

    谈之蕴解释,“是内子前夫所留之子。”

    华老爷子手摸胡须,细细思量。

    能容忍妻子前夫的儿子,且观言行,待他也有两分真心,倒是个能容人存善心的。

    他故意沉下脸,问道:“如你所说,妻儿却比求学更重?”

    谈之蕴意外,略略抬头对上华老爷子的眼,不解道:“此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妻儿是家人,求学是为上进解惑,无法言明谁之更重。”

    “倘若偏要你从中择一呢?”

    谈之蕴缄默须臾,“不知老爷子之‘求学’可是指的自己?”

    华老爷子拧眉,“有何区别?”

    “区别甚大。”

    谈之蕴含笑道:“失了华老爷子这块松烟墨,晚生大可另寻他人,抑或是自行温习,求学而已,只要一本书,一支笔,何处不可学,何处不能学?没有他人相助,晚生未必不能得中秋闱,蟾宫折桂。”

    “可我妻我子,这世上唯他们二人矣,再无人相替。”

    这番话落下,华老爷子许久不曾开口。

    谈之蕴不卑不亢与他相视,毫不退缩。

    须臾,华老爷子忽地一拍大腿,“好,好啊,好个谈之蕴。简直狂妄!”

    肃容退去,他指着谈之蕴大笑,“但老夫喜欢!”

    “说得不错,只要有书笔,只要有心,何处不可学?你这小子,合老夫脾性。”

    谈之蕴心间一松,嘴角带笑,“那老爷子,晚生可能起身了?”

    华老爷子大笑,“起起起,无人不允你起身。”

    他对谈之蕴招手,“你过来,让老夫再考考你。”

    “是。”

    二人这一谈论起学问便至深夜,直到小厮敲门提醒,“老爷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华老爷子意犹未尽,“再等两刻钟。”

    小厮无奈,“老爷子,您再不歇息,明日小公子若是知晓,定该发脾气了。”

    华老爷子抱怨一声,“只知歪缠的臭小子。”

    他阖上书起身,“行,老夫这就回去。”

    转头对谈之蕴道:“明日你来书房寻我。”

    “老爷子见谅。”

    谈之蕴拱手,“晚生已有两日不曾归家,恐家中妻儿担忧。”

    华老爷子嘴一撇,“行行行,那你后日再来。”

    谈之蕴笑,“是。”

    正要动身,华老爷子想起一事,目光瞥过谈之蕴的手,“手可上药了?”

    谈之蕴捏住右手,含笑开口,“已上过了,多谢老爷子关心。”

    华老爷子嗯一声,施施然起身往外。

    送华老爷子出了门,谈之蕴坐回榻上,目光从屋内扫过。

    此处虽处处简朴,但家具布置无一不精致,可见华家底蕴。

    听老师说,这位华老爷子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在文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非老师年轻时曾救过华老爷子一命,一手草字入了他的眼,这么多年来两人偶有书信往来,今日他也不会坐在此处,受益匪浅。

    谈之蕴闭上眼,轻轻合拢掌心。

    这还只是第一步,往后,他会往更高处去,揽尽山河。

    ……

    天将将亮,谈之蕴便留下口信兀自离开华府回家去了。

    平州城太大,等他买完母子俩喜欢的吃食回去,太阳已高高悬挂在苍穹。

    门一推,谈之蕴没在院子里看见人影,“娘子,承烨?”

    没听到回声,他心下腹诽,没在家?

    边往堂屋走。

    站在门槛外瞧清屋内情形,却是一时愣住了。

    姚映疏躺在躺椅上双手拿着话本,一腿高高翘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两下。

    谭承烨坐在她不远处,嘴里大声背着书,手上却偷偷摸摸地在拆针线,手里布料上的绣纹被他摧残得不成样了,细碎线头掉得一地都是。

    细细一听,他背得也不正经东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

    谈之蕴诚心发问:“你们在做什么?”

    无人应答。

    谈之蕴缄默须臾,默默拔高音量,“娘子,我回来了。”

    “啊?”

    姚映疏嘴里敷衍回道:“你回来了。”

    把手里那页看完,她才慢吞吞抬头,“怎么去了这么久?”

    谈之蕴站在门口,对上她眼神里尚未散去的兴致,再度问道:“娘子,承烨,你们在做什么?”

    “我看书呢,至于谭承烨,他不是在背……”

    书字尚未吐露,姚映疏偏头朝谭承烨看去,脸色立马大变,怒气爬上脸庞,“谭承烨,你在做什么?!”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我在背书啊。”

    抽空抬一眼,眼见姚映疏怒气冲冲地直直往自己冲来,谭承烨吓得肝胆俱颤,颤着声儿问:“你你你你作甚呐。”

    “你问我作甚,我还要问你作甚呢!”

    姚映疏怒不可遏地指着谭承烨手里的东西,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好不容易绣的,你居然给我拆了?拆了?!”

    谭承烨立马把手里料子一丢,噌一下蹿起来就跑,语无伦次解释,“我我我我它自己跑我手里的,我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就动了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姚映疏气疯了,“它好端端的放在那儿,还能长腿跑了不成?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谭承烨,你给老娘站住!”

    谭承烨慌乱逃窜,绕着堂屋转圈跑,仓皇中手中一物被姚映疏拽住,他往后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何时抱了个枕头在怀里。

    谭承烨用力将枕头扯回来,准备挡住自己,嘴里不住告饶,“娘,娘,我的亲娘,我错了,你别打,别打啊!”

    姚映疏拼尽全力拽住枕头,咬牙切齿道:“今个儿打的就是你!”

    “撕拉”一声,枕头从中撕裂成两半,无数鹅毛雪花似的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洋洋洒洒铺在地面。

    混乱中,姚映疏揪住谭承烨的耳朵,拿着一半破碎的枕头往他身上打,口中骂道:“我让你拆我绣纹,让你敷衍我,让你胡乱背书!”

    “嗷!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饶过我这次吧!”

    鹅毛飘飘绕绕在空中打着旋,缓缓落在一片乌黑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将之摘下,顺手挥去落在眼睫上的洁白鹅毛,望着眼前一幕默然无语。

    半个时辰后。

    谈之蕴坐在椅上,刮了两下茶沫,垂首轻抿一口,将杯盏随手放在身侧方桌上,望着面前二人温声道:“都站好了。”

    语气虽是温和的,可那眼神跟掺了冰碴子似的,冻得让人心尖打颤。

    姚映疏和谭承烨贴墙而站,一个两个宛如打了霜的茄子,半点提不起劲。

    谈之蕴望向姚映疏,“收缴话本本是件好事,可你经受不住诱惑沉迷其中,半分没发现谭承烨阳奉阴违之举,你可知错?”

    姚映疏耷拉着脑袋,“我知错了。”

    谈之蕴又看向谭承烨,“玩物丧志,欺瞒父母,被戳穿后非但不改正,反而顶风作案,你可知错?”

    谭承烨丧着脸,拖长音调,“知错了。”

    这两日谈之蕴不在,他委实是读书读累了,今日见姚映疏颇为沉迷话本,原想趁机放松放松,谁能想到点这么背,刚好撞见谈大哥回来。

    唉。

    小少年在心里长叹一气,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清脆的拊掌声将他从懊恼中唤醒,谭承烨垂头丧气看向谈之蕴,“罚你抄书两遍,你可有异议?”

    谭承烨险些快哭了,“没、没有。”

    他哪儿敢有异议,到时候谈大哥不得和姚映疏一块收拾他?

    谈之蕴颔首,又转头去看姚映疏。

    对上那双闪躲不安的明亮鹿眼,他心软了一瞬,“至于欢欢,就罚你写三张大字吧。”

    姚映疏两眼发光,迫不及待应下,“好!”

    三张大字而已,她现在就去写,午时不到就能写完。

    谭承烨不依,哀嚎道:“谈大哥,这惩罚也太轻了!”

    谈之蕴盯着他,“倘若你娘也要科考,我罚她比你还重。”

    谭承烨丧气垂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好罢。”

    姚映疏剜他一眼。

    “不过……”

    急转直下的话音将两人吓得心肝齐齐一颤,紧张地凝着谈之蕴。

    不过什么,还有惩罚?

    谈之蕴笑,“那些话本,往后就有我来保管,看可以,但需得先向我请示。”

    姚映疏和谭承烨没意见。

    当然,就算有意见现在也不敢提出来。

    “好啊。”

    “可以。”

    谈之蕴颔首,“再站两刻钟。”

    姚映疏双腿微抖,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正想说项说项,却见谈之蕴蓦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堂屋。

    瞪着他的背影,她心里直冒酸水。

    两刻钟一到,姚映疏泄力似的软下双腿,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张手端过一旁的茶杯,仰头喝了半盏茶进去。

    她端着杯瘫倒在椅上,双目无神叹道:“好累。”

    谭承烨与她差不多的德行,母子两个齐声一叹。

    谈之蕴端着吃食走进堂屋,余光往姚映疏手里茶杯上一瞥,眸光微怔,旋即嘴角轻轻一翘,他并未多言,只将吃食送上去,温声道:“先吃点东西。”

    折腾一上午,母子两个早就饿了,一人一个大包子啃得津津有味。

    谈之蕴又从厨房端来别的吃食,一家三口用过午食,齐齐移步书房。

    此处的书房自然与河阳县的不能比,说是书房,实则就是间宽敞屋子,摆了些书卷与纸笔。

    三人极有默契,各自寻了个地儿各做各的。

    姚映疏一行大字尚未写完,桌面忽有阴影落下。

    谈之蕴目光落在她执笔的右手,“手上的疤如何,这几日可有坚持抹药?”

    她把笔搁下,先是自己看了眼掌心,又摊开递到谈之蕴面前,“才抹了三日,目前还看不出什么,不过着药膏的味道闻着倒是挺香的。”

    若是无用,当成手脂来抹也成。

    白嫩掌心上斜斜印着一道长疤,谈之蕴细细看着,眉头微拧,“好似的确没什么变化,再多抹几日看看。”

    姚映疏:“好。”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谈之蕴无奈一笑,将在华府的经历一一道出。

    姚映疏震惊,“默写了一天一夜的书?”

    她愣了片刻拧眉抱怨,“这不是捉弄人吗?你手现在怎么样,还酸不酸?”

    “无碍。”

    谈之蕴捏了捏手,“虽有些疲惫,但华老爷子文采斐然,此次与他一见,我受益匪浅。”

    姚映疏疑惑,“这位老爷子当真如此厉害?”

    谈之蕴点点头,手拢在唇边低声道:“听闻当朝丞相微末时曾受华老爷子指点,待他极为敬重,尊他为恩师。”

    姚映疏张开的嘴半晌不能合拢。

    丞、丞相?

    这么厉害?

    她面上表情来回转换,最终握住谈之蕴的手腕,郑重道:“你好好学。”

    丞相嘞,那得好大的官,借着老爷子这股东风,说不定谈之蕴就能入贵人的眼。

    一时间,姚映疏眼亮繁星。

    谈之蕴失笑,“好。”

    “对了。”

    姚映疏蓦地想起一事,找出那支特意为谈之蕴买的笔递到他面前,“前日和谭承烨出去逛街时给你买了支笔。”

    睨一眼谈之蕴的手,姚映疏道:“你明日试试可好用?”

    谈之蕴接过,指腹从柔软笔尖掠过,像羽毛在心尖轻拂。

    他笑,“好,我一会儿试。”

    姚映疏打量着谈之蕴的神色,见他眉眼舒展,心情不错,想来这份礼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她立时高兴起来,嘴角禁不住上扬。

    片晌,姚映疏脑中灵光一闪,试探性问:“那……能否让我先把没看完的话本子看完?”

    谈之蕴不接思索,“不能。”

    第79章

    切, 不能算了。

    姚映疏撇撇嘴,将桌面宣纸推远了些,离谈之蕴远点。

    谈之蕴失笑, 揉揉姚映疏的头,温声道:“看可以, 但不能贪多,写完大字就来拿吧,只准看半个时辰。”

    姚映疏眼睛发亮, 蓦地抬头,“当真?”

    “自然。”

    “一言为定!”

    谈之蕴笑着说好,拿着书回到原地。

    他走之后,姚映疏这才抬头, 悄悄摸了下头顶方才谈之蕴触碰过的地方。

    眼睫轻抬, 她放下手, 双唇抿出一个极小的弧度。

    之后几日,谈之蕴日日早出晚归,忙得不行。

    姚映疏偷偷摸摸去他房里找过话本, 却不知被放在何处,无论如何遍寻不到。

    只好死了那颗心, 找出布料裁剪刺绣,认真制衣。

    谭承烨乖顺了几日,实在按捺不住躁动的心, 轻手轻脚来到姚映疏身边,“你在家待得闷吗?”

    姚映疏刺下一针,随口回道:“不闷啊,怎么了?”

    谭承烨大喜,“闷的话咱们出去走走……什么?你不闷啊?”

    小少年大失所望。

    姚映疏抽空看他一眼, “怎么,你想出去?”

    听这话音像是有转机,谭承烨一个劲点头,央求似的,“你带我出去逛逛呗。”

    姚映疏垂头,继续绣荷花,“我要是带你出去,晚间你谈大哥回来了,不得又罚我站墙壁啊?”

    “不能不能,他要是敢,我帮你教训他。”

    姚映疏笑了声,嘲讽的话都在笑里。

    谭承烨拉着她的衣袖,“真的不能!谈大哥布置的课业我都做完了,你若不信,我拿给你看。”

    姚映疏半信半疑,“那你拿来我瞅瞅?”

    小少年一听这话,立马跑进书房拿出课业书本,把书翻开递给姚映疏,张口就是背。

    语速快又流利,几乎没有错背漏背的情况,姚映疏把书放在一旁,拿过课业认真看。

    这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看了两眼,她只觉头昏脑涨眼冒金星,粗粗翻阅过后将课业还给谭承烨,认真道:“我的学识不如你,远不到为你检查课业的水平,这东西等你谈大哥回来要再给他看过的。”

    谭承烨点头,“这是当然,等谈大哥回来我再拿给他看。”

    歪歪脑袋,他满怀期待地试探性问:“能出去吗?”

    这几日把他闷在家里着实是闷坏了,姚映疏点头同意,“行。”

    “太好了!”

    谭承烨激动不已,双臂一展将姚映疏抱住,兴奋道:“你可真是我亲小娘,咱们快走快走。”

    姚映疏一脸嫌弃把他推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谭承烨丝毫不在意,把姚映疏手中布料放在一旁,将她拉起推着往屋走,“快去换衣裳。”

    母子二人收拾妥当,揣上银子出门。

    平州城日日都热闹不已,姚映疏和谭承烨穿梭在人群中,目光湛湛扫视周围。

    此处虽然上次已经来过,但常来常新,总觉得又有别样的新奇。

    谭承烨指着风筝摊对姚映疏道:“咱们要不买三个,下次去郊外放风筝?”

    姚映疏嗔他一眼,“你谈大哥忙着准备秋闱请教学问,哪儿有工夫去放什么风筝?”

    谭承烨噘嘴,“等他考完再放不行?”

    “他考完我们都要回河阳县了,等回去吧,回去我陪你放。”

    瞥见谭承烨不情愿的神色,姚映疏改口,“行,我给你买,让你在巷子里放。”

    谭承烨:“在巷子里放像什么话?引人注目不说,那风筝能不能飞起来都是两说。”

    话虽这么说,但他眉宇间的郁气却散了个干净,拉着姚映疏的衣袖往那风筝摊走,兴致勃勃道:“走走走,买风筝去。”

    姚映疏:“……”

    德行。

    买完风筝,谭承烨视线一转瞥向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又拉着姚映疏过去。

    “给我来两串冰糖葫芦。”

    “来三串冰糖葫芦。”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处,谭承烨略显疑惑,他什么时候变声了?

    抬头一瞧,原是小贩背后站了个男子,四目相对,那人忽地激动道:“是你!”

    陡然拔高的音量将谭承烨吓一跳,愣愣道:“你是谁?我认得你吗?”

    那人绕到面前,面上带笑,喜道:“恩人可还认得我?”

    姚映疏与谭承烨面面相觑,认真端详着来人的模样,看了两眼,她低喃,“好像是有些眼熟。你是、你是……”

    姚映疏恍然大悟,“你是险些被牌匾砸中的小姑娘的父亲。”

    “是我,是我。”

    男子笑,“恩人好记性。”

    谭承烨也想起来了,原来是他啊。

    男子自报家门,“我姓冉,单名一个良字,恩人娘子直接唤我名即可。”

    姚映疏唇畔带笑,“冉大哥,我姓姚,名映疏,这是我儿子谭承烨。”

    冉良惊讶抬眉,姚娘子如此年轻,却连儿子都这么大了?

    虽讶异,但他并未多问,笑道:“令郎好人才,姚娘子好福气。”

    谭承烨咧着嘴笑,冲冉良竖起大拇指,“冉叔好眼色。”

    姚映疏瞪他一眼,“冉大哥见谅,这小子娇惯惯了,毫不谦逊。”

    “谦逊有谦逊的好处,自信也有自信的好。”冉良笑,“只要不是自满而不自知,孩子是何性子,自有他们自己决定。”

    这话倒是稀奇。

    姚映疏赞道:“冉大哥好见识。”

    冉良面露赧然,谦虚道:“姚娘子谬赞,这话并非出自我口,而是我二弟所言。”

    说到此处,冉良拊掌邀请,“上回原想好生答谢姚娘子,谁知一转身娘子便不见了踪迹,今个儿有缘再会,娘子与小公子不如随我归家吃顿便饭?”

    “这……”

    姚映疏看向谭承烨,用眼神示意,去吗?

    谭承烨一抬下颌,挤眉弄眼,听你的。

    冉良仍在劝,“我家团姐儿也在嚷嚷着亲自向恩人姐姐道谢,还请娘子看在孩子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拨冗一见。”

    姚映疏又看了谭承烨一眼,这人看着不像坏人,去不去?

    谭承烨眨眼,想去就去呗。

    转头瞧见冉良诚恳真挚的表情,姚映疏笑,“那便劳烦冉大哥了。”

    “不劳烦,不劳烦。”

    冉良连忙摆手。

    姚映疏留了个心眼,“不过独我夫君一人在家,我怕他忧心,烦劳冉大哥留个地址,我差人给他递句话。”

    冉良,“这是应该的。”

    他将地址说了,姚映疏递出两文钱借了替人写信的摊主纸笔,将此处写在纸上,又花三文钱请一个乞儿将信放在院门门缝底下,说了家里的地址后,她与谭承烨这才跟着冉良离开。

    冉良这人颇会说话,姚映疏边记周边环境边与他交谈,也算相谈甚欢。

    到了地方,瞧见眼前的两层小楼,姚映疏却是一怔。

    谭承烨直率问:“冉大叔,不是去你家吗?怎么到酒楼来了?”

    冉良上前将紧闭的门打开,邀请二人进去,“姚娘子和谈小公子里面请。”

    待两人跨进门槛,他这才解释,“我兄弟擅厨,之前本是一家酒楼的主厨,但他碍了人眼被人使计赶出来,无奈之下,家里只好凑钱为他盘下这楼,准备自个儿做生意。”

    冉良笑,“这楼后边还有个小院,前头做生意,后头自家住,也算是家了。”

    原来如此。

    姚映疏了然。

    “娘子和小公子先坐,我去给两位沏茶。”

    冉良大步走向后院,高声道:“娘子,娘子,你快看谁来了。”

    “谁啊?”

    一道女声随之响起,脚步声往前厅而来,穿着布衣的娘子掀开布帘,“是谁来了,值得你如此激动。”

    看清姚映疏的脸后,冉良的妻子楚娘子重重一拍大腿,面上瞬间露出喜色,快步迎上去,“是恩人娘子。”

    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吓得姚映疏连忙扶住人的双臂,托着她站起,口中连称,“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

    娘子叹气,“恩人娘子不知,我早年生团姐儿时有些艰难,导致她自小体弱多病,我与夫君生怕她有个好歹,担惊受怕地养到现在,好歹是让她长大了。谁知那日不过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险些……”

    娘子哽咽两声,“我这几日一回想当时的情况,这心就揪得慌。娘子救了团姐儿,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磕个头怎么了,娘子便是想要我这条命,我也不说半个不字。”

    “瞧你这话说的,姚娘子好端端的,要你命作甚?”

    冉良牵着一儿一女从后院出来,柔声道:“团姐儿,这就是那位救了你的娘子,还不快去道谢。”

    团姐儿是个活泼机灵的姑娘,闻言松开爹爹的手,小跑到姚映疏跟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脆声声道:“恩人姐姐在上,请受团姐儿一拜!”

    “诶。”

    姚映疏正要去将小姑娘搀扶起来,楚娘子忙把她拦住,笑道:“娘子救了团姐儿的命,合该受此大礼。”

    姚映疏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团姐儿给她叩了三个响头。

    冉良的大儿子毅哥儿也走上来跪在妹妹身边,“多谢娘子大恩。”

    两个小萝卜头跪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地道谢,姚映疏面上发烫,笑着对二人颔首。

    跪完,她连忙把他们扶起,笑嗔,“好了,只准跪这一次,往后可不准如此行事了。”

    团姐儿眨巴着眼睛看她,陡然冒出一句,“恩人姐姐,你真好看,跟仙女似的。”

    姚映疏被她说得脸红,谭承烨不可置信地盯着这小不点,这么大一点就会拍马屁了?这小姑娘了不得啊。

    团姐儿脸上扬起笑,眼里冒着星光,兴致勃勃问:“恩人姐姐,你有夫君吗?没有的话你看我小……”

    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楚娘子一把捂住女儿的嘴,低声警告,“不准胡说。”

    她抬头对姚映疏笑,“这孩子从前惯来爱与邻居家的小娘子一处玩,那家老太太是个媒婆,家中常有人来往,团姐儿去得多了,这话也就入了耳,学了个见人就问婚配的毛病,娘子勿怪,勿怪。”

    姚映疏摇头,“童言无忌,嫂子放心,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楚娘子见她的确不计较,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丈夫道:“你去与小叔说一声,午食多添几个菜,咱们好生招待招待娘子。”

    冉良:“我省得。”

    他拉了儿子去后厨帮忙,楚娘子则是带着女儿与姚映疏谭承烨说话。

    互通名姓后,楚娘子拉着姚映疏的手笑,语气骄傲,“我这小叔习得一手好厨艺,在这平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娘子待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这说得谭承烨都饿了,不住咽着唾沫,坐在姚映疏身边点头。

    姚映疏笑,“好,一定好好尝尝。”

    团姐儿坐在娘亲身边,一双眼睛直往姚映疏身上瞄,晃悠着双腿笑道:“恩人婶婶,我小叔不仅做饭好吃,生得也好看咧!可惜他一把年纪还没讨媳妇,都快把我爹娘愁死了。”

    听到这话,姚映疏转过弯来了,这小丫头是在给她小叔说媒呢。

    她笑得两眼弯弯,“这样啊,这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我当初与我夫君成婚,也多亏了一个缘字,此事可万万急不得。”

    谭承烨也明白了,余光往团姐儿身上瞟,暗道小丫头片子人不大点,心眼子倒是挺多,竟然还和他抢上娘了。

    此时此刻,小少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姚映疏和谈大哥的婚事虽然是真的,但这两人早有约定,若是遇见合眼缘的尽可和离。

    他们若是和离了,那他的家可不就散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和离!

    谭承烨暗暗警惕,挺直腰背拍拍胸膛,“不错,我爹可是秀才,秋闱一过就是举人了,他那些同窗皆是读书人,家里妹子也都读文识字,你先让你小叔出来我见见,若是个人才,回头我就和我爹说去,让他介绍同窗的妹妹与你小叔相看。”

    哼哼,他谈大哥是何等人物,模样生得俊又有才华,这小丫头的小叔肯定不能与之相比,待见了人,两厢对比,姚映疏自然不会生出他念。

    他正暗自得意,手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姚映疏拧着他手背上的肉,眼神暗含警告,“秋闱还没到呢,你别乱夸海口。”

    谭承烨委屈,“我没夸海口,谈……小爹肯定能中的!怎么,你不相信他?”

    姚映疏当然相信,只是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留个余地的。

    谭承烨看懂了她的意思,撅了噘嘴。

    楚娘子却是一惊,“原来姚娘子的夫婿也是秋闱的学子?”

    姚映疏点头笑道:“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对他爹信任得很,楚姐姐见谅。”

    楚娘子笑,“若团姐儿她爹能入秋闱,别说秋闱,我保管日日做着他登入金銮殿的春秋大梦。”

    她低头瞧了眼身旁的女儿,又道:“她小叔二十有二,有几分呆性,整日就知待在厨房,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上心,我和她爹心里着急,连带着孩子也放在了心上,方才的话有所冒犯,还请姚娘子见谅。”

    “至于小公子的话,咱们就当逗个乐。”

    如此坦诚,倒是出乎姚映疏意料。

    瞧着团姐儿失望的小脑袋,她笑笑,“无碍,团姐儿也是关爱长辈嘛。”

    团姐儿抬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姚映疏。

    聊了会儿家常,冉良含笑的嗓音响起,“菜来了。”

    楚娘子急忙招呼姚映疏二人入座。

    还差最后两个菜,冉良往后招呼道:“二弟,快把菜端上来。”

    “来了。”

    一道略显沉闷的声音应道。

    团姐儿往后看一眼,笑眼弯弯喊:“小叔快来。”

    姚映疏与谭承烨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略显清瘦的身影从帘后走出。

    团姐儿并未夸大其词,她小叔的确生得好,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身量也算高,从外形上看,的确是位出色的年轻人。

    冉希刚把菜放在桌上,便听自家兄长介绍,“二弟,这位就是救了团姐儿的姚娘子。”

    他抬头,目光落在姚映疏脸上,蓦地一怔,“这位娘子好生面熟。”

    第80章

    谭承烨挑剔地将冉希端详一遍, 生得也就一般好看,根本比不上他谈小爹。

    什么眼熟?该不会是看上了姚映疏,在这儿拿眼熟当说辞吧?

    他在心里切了一声, 兀自出声打破寂静,“冉二叔该是看错了吧?今个儿是我与我娘头一次与你相见。”

    楚娘子反应过来, 急忙拉了冉良一把,后者回神,笑着打圆场, “对对对,看错了,当是看错了。”

    冉希一本正经摇头,“我不会看错, 我定在何处见过娘子。”

    毅哥儿与团姐儿挨着坐, 两双相似的眼睛在自家小叔与姚映疏身上来回转, 带着好奇的打探。

    这个呆子!

    楚娘子掐了冉良一把,他憋红了脸,低斥道:“二弟, 不许胡说。”

    冉希拧眉,正要开口, 姚映疏却是笑了。

    “平州城这么大,想必我与冉二哥在何处见过也未可知,冉二哥不必放在心上。”

    “是是是。”

    楚娘子回神, 招呼道:“这人群里相见不识也是常有的事,二弟何必追究,还是吃菜吧,吃菜。”

    冉希沉思着坐下,又往姚映疏面上看一眼。

    还是眼熟, 究竟在何处见过?

    席上,楚娘子不断给姚映疏和谭承烨夹菜,小少年看着色泽鲜亮、色香味俱全的各类肉菜咽口水,最终还是忍痛将之拨给姚映疏。

    再忍忍,再忍忍,还有半年就能吃了。

    谭承烨不舍地将最后一块肉放进姚映疏碗里。

    担心冉家人误会,姚映疏解释,“他尚在守孝,不宜食荤。”

    原来是这样。

    楚娘子又热情地夹了一筷子梗状的吃食放在谭承烨碗里,“小公子试试这个,这是新鲜菱角雾子,看着其貌不扬,但很是可口下饭。”

    谭承烨下意识想皱眉,又不好拒绝,试探性夹起一根放在嘴里。

    他眼睛一亮,震惊道:“好吃诶。”

    楚娘子唇畔带笑,“还有这个,小公子也尝尝。”

    谭承烨用碗接过,道了声谢,尝过一口后用余光去瞄冉希,见他目不斜视用饭,并未再往姚映疏那儿看一眼,微微放下心,默默道,这一局,是他谈小爹输了。

    冉希的手艺的确上乘,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姚映疏甚至多吃了一碗米饭。

    饭后,她在这酒楼里转悠,问一旁作陪的楚娘子,“不知嫂子这酒楼何时开业,到时我也来捧个场。”

    楚娘子道:“就在三日后。”

    “三日后?”

    姚映疏拧眉,视线从酒楼内扫过,“我瞧楼内颇有些空旷,不像是修缮好的,怎的如此急促?”

    楚娘子面上带了苦意,“娘子有所不知,为了盘下这酒楼,孩他爹和二弟几乎用尽了所有积蓄,若不尽快开门待客,那岂不是要坐吃山空?”

    姚映疏不解,“这酒楼价格既然如此昂贵,为何非要选定此处不可?”

    楚娘子叹气,“这楼原是我公爹所有,后来经营不善被抵押出去,便成了公爹心结,直到咽气都还惦记着。孩他爹和二弟琢磨着,索性都要开酒楼,何不将旧业赎回来?谁知起初商议得好好的,临到立契时,那店家忽然改口,在原有的价格上翻了足足四成。”

    “四成?这么多?”

    姚映疏义愤填膺,“这不是抢钱吗?”

    “是啊,此举与匪盗何异?”

    说起此事,楚娘子亦是一脸愤懑,“可我们若是不买,那店家转头就要卖给别人,无奈之下,只得依了他。”

    姚映疏低声骂,“这也太坑人了。”

    怪不得冉家着急开业。

    想到这儿,姚映疏蓦地心头一动,抓住楚娘子的手,“楚嫂子,我有一事要同你们商议。”

    楚娘子不解,“何事?”

    小半个时辰后,姚映疏与谭承烨坐在桌前,对面是冉家三人。

    谭承烨扯了下姚映疏的衣袖,嘴唇小弧度张阖,低声道:“你真要投冉家的生意?”

    姚映疏端起一杯茶水,借着动作遮挡小声回:“你觉得冉家二郎的手艺如何?”

    谭承烨:“好吃。”

    “那不就得了?”

    只要他有手艺,不愁这生意做不起来,她在这个时候入伙是占便宜,但也解决了冉家缺钱的问题,互惠互利的事,为何不投?

    果不其然,冉良小心翼翼问:“姚娘子当真要投我家的生意?”

    “这是自然。”

    姚映疏颔首笑道:“以冉二哥的手艺,未来这酒楼定是客似云来,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冉良与楚娘子压抑不住脸上的欣喜激动,“岂是姚娘子占便宜?合该我们感谢姚娘子雪中送炭才对。”

    姚映疏笑了笑,双方商定好她投的金额与占比,冉良请中人见证后立下契约。

    签了字画了押,冉良面上笑容再也掩不住,“那姚娘子看,我们何时去官府立券?”

    姚映疏往外面看一眼,“那就明日吧。”

    约定好明日在酒楼相会的时辰,姚映疏困意上涌,有些顶不住,拉起昏昏欲睡的谭承烨,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楚娘子忙道:“他爹,还不快送娘子出去?”

    冉良忙起身,“娘子请。”

    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楚娘子笑容灿烂,“太好了,这下咱们就不用仓促开业了。姚娘子可真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不仅救了团姐儿,还解了咱们家的困境,明个儿我就去烧香拜佛,请求佛祖保佑姚娘子的夫婿高中。”

    低头见冉希怔怔望着那张契书,楚娘子往他肩头一拍,疑惑道:“二弟,你怎么不说话?高兴傻了?”

    冉希目光落在契书上,喃喃道:“不是契书,也不是文书,那是什么?画像?”

    他眼睛蓦地亮起,“对,就是画像!”

    楚娘子惊讶,“什么画像?”

    冉希噌地站起往门外追去,回声传来,“我想起来在何处见过姚娘子了!”

    楚娘子:“啊?”

    冉良正往里走,忽有一阵风吹来,他抬头瞧见自家二弟罕见匆忙地跑来,一头雾水道:“你慌慌张张做什么呢?”

    冉希着急问:“大哥,姚娘子人呢?”

    “走了啊。”

    “往哪儿去了?”

    冉良指了个方向,拉住风一样往前跑的冉希,低声道:“我警告你,人家姚娘子可是有夫婿的,你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最好给我收一收。往后咱们家与姚娘子少不了往来,断不可让人看出什么,引人难堪。”

    “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冉希无奈,“我是有正事要告知姚娘子,你快把我放开。”

    冉良半信半疑,“当真?”

    “我何曾骗过你?”

    冉良对这弟弟的性子极为了解,他这么说,那就当真有正事。

    是他错怪他了。

    匆忙将冉希的手放开,冉良挥袖,“那你快些,现在去还能追上。”

    “诶。”

    冉希应一声,匆匆朝姚映疏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姚娘子,姚娘子!”

    姚映疏走在路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扭头一看,冉希正往她的方向跑来。

    “冉二哥?他追上来作甚?”

    谭承烨悄悄往前迈一步挡在姚映疏身前,朗声问:“冉二叔,你找我娘有事?”

    “有事,有事。”

    冉希跑上来,扶着腰喘气。

    缓过一阵后,不等谭承烨追问,他当即道:“方才我一见娘子便觉面熟,可我鲜少与女子打交道,实在记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娘子。”

    谭承烨拧眉,这话什么意思?

    他耐着性子等冉希接下来的话。

    冉希匀了口气,继续道:“方才见那契书,我却是想起来了。前两日我外出采买,在街上撞见有人拿着一张画像在寻人,那画像上的女子,与姚娘子足足有五六分相似。”

    画像?寻人?

    谭承烨偏头去看姚映疏。

    她也摸不着头脑,“冉二哥可知那寻人的是何人?”

    冉希摇头,“是几个小厮,他们身后跟着一名衣着富贵的公子,年纪很轻,生得白净俊俏,约莫比娘子高半个头,娘子可识得?”

    姚映疏在记忆里收刮那名公子的形象,无论如何都没印象,她摇头道谢,“多谢冉二哥,我知道了。”

    见冉希欲言又止,姚映疏笑了笑,宽慰道:“冉二哥放心,这平州城这么大,兴许那人找的是个与我相像的姑娘,否则我又与他不认识,平白无故的,他寻我作甚?”

    姚娘子面色坦然,并无忧虑,冉希压下心里的顾虑,笑道:“如此甚好。”

    “好了,冉二哥快些回吧,我们母子俩也要回了。”

    冉希点头,对姚映疏行了一揖,“娘子再会。”

    “再会。”

    目送冉希离开,姚映疏一把拉住谭承烨,“快走。”

    谭承烨:“你不是说那人不是你吗?”

    “没见到画像,我怎知是或不是?”

    姚映疏白他一眼,“不是最好,若是的话,那人为何寻我?”

    谭承烨笑话她,“总不会是见你生得好,要抓你回去做第十八房小妾吧?”

    姚映疏一眼剜过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谭承烨不干了,“我就开个玩笑,你干嘛骂我?”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骂你了?我说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又不是狗嘴,别自个儿对上来。”

    谭承烨气极,“我说不过你。”

    “本来就说不过。”

    吵吵闹闹地到了家,姚映疏冲进堂屋倒了杯凉水喝。

    谭承烨见她大松一口气,不由道:“这一路回来,也没见有人拿着画像寻你啊,指定是那冉希看错了。”

    他嘴贱般补上一句,“就你这长相,大街上与你相像的多了去了,那人寻的肯定不是你。”

    “要死啊谭承烨!”

    姚映疏从屋里冲出来,伸手就要去拧谭承烨的耳朵,“你再把方才的话说一遍?”

    “略略略,说了不得挨你打啊?我才没那么蠢!”

    谭承烨一溜烟跑进屋,对着姚映疏吐舌头,在她怒气冲冲走过来前砰一声将门关上。

    姚映疏单手叉腰,对着紧闭的房门生了会儿闷气,实在抵不过潮水般上涌的困意,转道回房倒在榻上。

    谭承烨那小子虽然嘴贱,但他有句话姚映疏赞同。

    指不定是冉希看错了。

    她放下心,抱着被子睡去。

    窗外鸟雀鸣叫,阳光洒在屋檐上,金灿灿的一片。白云滚滚向西去,洁白无瑕染上斑斓橘红,灿烂绚丽。一缕霞光穿透云层,斜斜落在平州城中,照亮昂贵精致的月白色衣角。

    门房匆匆迎上去,面带愧疚道:“可是不巧,老爷子身体有恙,这会儿已经歇下了,请陈公子见谅。”

    陈行瑞眸光一凝,眉心堆叠,担忧问:“老爷子可有大碍?是何病症?我府内用惯的郎中是宫中退下的御医,我这就命人回去将他请来。”

    “使不得使不得。”

    门房忙将陈行瑞拦住,笑道:“都是些陈年旧疴,老爷子吃惯了蒋大夫开的药,不好再换新的。陈公子不必担忧,我家小公子已伺候老爷子服了药,不出三日,这病症就能缓解。”

    “那就好。”

    陈行瑞松了口气,“倘若老爷子有何不适,尽管差人来府中寻我,老爷子才高行洁,我打心眼里将他当成自家长辈敬重。”

    门房笑意更深,“多谢陈公子。”

    他在心里嘀咕,这陈公子品行高洁又才华出众,也不知老爷子为何多次拒而不见。

    送走陈行瑞,门房摇摇头,老爷子自有自己的理由,此事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退回去,尽忠职守守着华府大门。

    离得远了,陈行瑞脸上的笑容落下,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

    小厮小声抱怨,“这老头子,咱们公子多次上门拜访那是给他面子,他竟如此拿乔,连见一面也不肯。”

    陈行瑞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懂什么,有才之人向来孤高自傲,何况是这位华老爷子。”

    小厮不解,“此人当真如此重要?”

    陈行瑞笑了声,“前一阵刚退下来的许太傅是他至交好友,当朝丞相是他门生,礼部尚书曾受他指点,朝中重臣与他相交的,光是我知道的便已有三数,你算算,整个大晏,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又有多少?”

    小厮惊得合不拢嘴,“这、这么厉害。”

    难怪公子想方设法都要与他搭上关系。

    “可不是。”

    陈行瑞意味深长道:“听闻丞相府上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娇娇贵女呢。”

    小厮狂喜,“以公子的相貌才学,若有华老爷子牵媒搭线,将来岂不是就是丞相的乘龙快婿?”

    陈行瑞敲了小厮一下,“没影儿的事,往后可不准胡说。”

    小厮捂住嘴,“是小的失言。”

    陈行瑞看他一眼,转身望向华府的方向。

    蓦地,有道颀长身影从府内走出,方才敷衍搪塞他的门房弯着腰眉开眼笑将人送走。

    陈行瑞眉头一压,眸底有寒光闪现。

    冷声道:“去查查,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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