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谈之蕴从华府出来后, 去给母子俩买他们爱喝的饮子。
幸好那饮子尚未收摊,他付完账,拎着几个竹筒快步往家走。
走了两条街, 谈之蕴骤然转身往后看,身后唯有几个行人在买胡饼, 并无暗中跟踪之人。
他眉头一皱,难不成是感觉错了?
手心微紧,谈之蕴加快步伐, 特地换了条路走,片刻后,背后那道隐隐窥伺的目光不见了。
他略松口气,陷入沉思。
最近并未得罪人, 为何会有人跟踪他?
想到自己方才的出处, 难不成是有人撞见了, 想探他虚实?
下垂的眼睫盖住眸里显露的嘲讽冷意,藏头藏尾,暗地跟踪, 鼠辈而已。
思量间已到家,谈之蕴隐下思绪, 面上露了三分笑,正要推门而入,蓦地瞧见门缝底下露出的纸张。
将之拾起一目三行看完, 瞥了眼并未上锁的院门,他试探性推门。
闩住了。
看来在家。
谈之蕴拍门,“承烨,承烨?”
“来了来了!”
门内响起谭承烨的声音,紧接着是门闩被抽开的声响, 门一开,小少年喜道:“谈大哥,你回来了。”
谈之蕴进门,将属于他的那份饮子递过去,单手扬了扬手里的纸,“来平州城不过十来日,谁做东宴请你们?”
谭承烨乐滋滋打开竹筒盖喝一口,脸上露出笑,解释道:“前几日姚映疏在街上救了一个小姑娘,今个儿在街上碰上了,那小姑娘的爹执意要请我们吃饭,盛情难却,我们只好去了。不过姚映疏留了个心眼,请人往家里送了信,若是他心怀不轨,你也好有地儿搭救不是?”
谈之蕴无奈,“倘若他真有坏心,给了个错误的地址,等我寻去时早已人去楼空,那又该如何?”
谭承烨呆住了,“啊?”
听见动静坐在堂屋往外看的姚映疏也愣了。
谈之蕴看眼这个,又瞧眼那个,摇了摇头。
心眼是有了,却还不够。
姚映疏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衣裳,迎出去拿过谈之蕴手里的竹筒,“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坏人,我也只是怕回来晚了,你找不到我们着急罢了。再说了,我救了他家女儿,他若是对我包藏祸心,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谈之蕴曲起手指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下,“古往今来那么多奸臣恶佞,你可听说哪个是被雷劈死的?这人若是起了坏心,哪怕是血脉至亲、枕边人也能下狠手坑害,更何况你一个素未相识的救命恩人?”
姚映疏捂住脑袋,“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忘陌生人家里跑,管他怎么请我也不去。”
谭承烨咽了咽口水,插口道:“冉大叔请还是要去的。”
他嘿嘿笑两声,“谈大哥,你不知道,那冉二叔的手艺可是这个。”
竖起大拇指,谭承烨道:“也不知他怎么做的,就连那水里的野菜也能做出风味来,一点不输荤菜,让人吃了还想吃。”
“哦?是吗?”
谈之蕴微微眯眼,“味道这么好?”
“那可不?”
谭承烨又喝了口饮子,“好吃到姚映疏当场就拍板决定要给他们家酒楼投钱呢。”
“当真?”
谈之蕴去看姚映疏。
“当然是真的。”
姚映疏点头,“契书都立好了,我们约好明个儿就去官府立券。”
谈之蕴牵了牵嘴角,温声道:“如此看来,我也得去见识见识这位冉二公子的手艺。”
他一锤定音,“明日我与你们一道去。”
“啊?”
姚映疏意外,“你明日不用去华府吗?”
“捎个口信晚些去也不打紧,既然要投生意,我总得与人见上一面,替你把把关。”
谈之蕴可有着一双利眼,看人极准,虽然已经定下了,但让他见见也无妨。
姚映疏点头,“你去见一面即可,早些去华府,可不能怠慢了人老爷子,你若想试试冉二哥的手艺,明个儿我给你捎一份回来,如何?”
看着那双如湖水澄澈干净的眸子,谈之蕴默了片晌,点头同意,“好。”
姚映疏面上露出笑,拍了下谭承烨的背,“去把课业拿来给你谈大哥看看。”
她偏头对谈之蕴笑,“我可是等谭承烨做完课业才带他出去的。”
灵动眼眸透出三分求夸奖的狡黠,谈之蕴失笑,温声道:“欢欢真棒。”
清润嗓音因含笑透出些许磁性,如醇厚美酒在耳畔流淌,姚映疏莫名脸红,不自在地撇开眼去,瞄见一旁的谭承烨,催促道:“你还不快去?”
“马上。”
谭承烨仰头,将竹筒里的饮子一饮而尽,飞快跑进书房。
姚映疏轻轻嗓子,“你快跟去看看,天要黑了,我去做饭。”
谈之蕴含笑点头,“好。”
翌日。
一家三口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食后缓缓往冉家酒楼去。
远远就见酒楼门前站了好几个人影,走近后定睛一看,冉良夫妻俩和冉希都在。
姚映疏带着谈之蕴和谭承烨快步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冉大哥,嫂子,冉二哥。”
冉良急忙迎上,“姚娘子。”
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谈之蕴身上,连忙笑道:“这位便是姚娘子的夫婿谈公子吧。”
谈之蕴微笑颔首,“冉大哥。”
冉良受宠若惊,“谈公子唤我名姓便是。”
余光越过冉良,轻飘飘落在他身后的冉希身上,谈之蕴不着痕迹地细细端详。
浓眉大眼,身量板正,虽略显瘦弱,但看衣服下的轮廓,不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也是,颠勺的大厨,哪能没一把子力气?
又去看他眉眼,从见面开始,只轻轻在姚映疏面上落了一眼,停留的时间还没看他的长,眉目清正,眼睫轻垂,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琢磨什么。
谈之蕴收回视线。
看着有几分呆性,这样的人太闷,欢欢不会喜欢。
他扬起笑,“内子既然称一声大哥,妇唱夫随,我自然也该如此相称,冉大哥不必见外。”
冉良没想到,堂堂一个秀才公待他一个酒楼掌柜竟如此温和有礼,脸上笑容真切三分,“那我就赧颜应下这声大哥。”
姚映疏拉了下谈之蕴的衣袖,侧耳轻声道:“见过了,如何?”
谈之蕴低声回:“冉希老实,冉良倒是机灵,颇有些长袖善舞,但瞧着不是个坏心的。”
姚映疏笑,“那你这下可放心了?”
“尚未尝过冉希的手艺,这门生意可不可做尚未可知。”
姚映疏白他一眼,悄声道:“你放心,冉二哥的手艺保准你尝过一次,还想再尝第二次。”
真有这么好吃?
谈之蕴拧眉。
接连听谭承烨和姚映疏夸过冉希的手艺,他心里有些不服气,还想争辩,姚映疏陡然推他一把,小声道:“好了,你快去忙自己的吧,我这就和冉家人去官府了。”
谈之蕴:“我送你们去。”
“不用不用。”
姚映疏摆手拒绝,“我们自己能行,你快去吧,别让华老爷子等急了。”
谈之蕴无奈点头,偏首对冉家人道:“我还有事,需先行一步,诸位告辞。”
冉良急忙道:“谈公子尽管去,我们定会好生照看姚娘子。”
谈之蕴微笑颔首,“有劳。”
他走后,姚映疏与冉家人一道去官府,立完券,冉良极力邀请姚映疏母子去吃个便饭,念及冉希的好手艺,姚映疏欣然前往。
到了酒楼,她叫住冉希,面色赧然,“不知冉二哥可否多做一份让我带回去?我想让外子也尝尝冉二哥的手艺。”
姚映疏补充,“一会儿冉二哥算一算要多少银钱,我不白吃。”
冉希尚未开口,一旁听得分明的冉良道:“不用不用,几个菜罢了,值不得多少钱,方才要了姚娘子这么大一笔银子,哪儿能再收你的饭钱?
冉希也道:“大哥说得是,不知谈公子口味如何,一会儿我多备两个菜就是。”
姚映疏:“他没什么忌口,什么都吃。”
又转向冉良,嗔怪道:“那银子是我投的钱,往后也要拿冉大哥的分红的,怎么能混为一谈。这次也就罢了,往后这酒楼开起来,冉大哥若是还不收我的银子,那我可就不来了。”
冉良笑着拍了下嘴,“是我失言,娘子莫怪,莫怪。”
姚映疏:“那冉大哥往后可要收我银钱?”
“收收收!”
冉良一本正经道:“谁来了都得收,敢吃霸王餐,那就把人赶出去。”
严肃端正的表情将众人都逗笑了。
解决了一件心事,楚娘子今个儿心情大好,将冉良两兄弟赶去后厨做饭,拉着姚映疏的手与她话家常。
谭承烨坐在一旁无聊,索性偏头和毅哥儿玩去。
母子俩在冉家酒楼吃了午食,连吃带拿地走了。
斜眼一瞧谭承烨手里的食盒,姚映疏道:“下回来你记得提醒我给团姐儿和毅哥儿买点零嘴,总这么白吃冉家大哥的也不是个事。”
谭承烨噘嘴,“我可不一定能记住。”
姚映疏嫌弃,“这么点小事都记不住,养你有什么用?”
谭承烨回嘴,“说的像你就能记住似的。你要能记住,用得着与我说?”
母子二人在街上拌嘴,你一言我一语的,比树上引颈高歌的雀儿还热闹。
大道两旁玲珑满目,摊子上拨浪鼓藤球鞠球应有尽有。
一只手拿起一枚鞠球,在掌心掂了掂,丧着脸道:“还没找着人?”
身后跟随的小厮从荷包里掏出铜板递给小贩,转头跟上前头的小主子,弯腰赔礼,“二公子见谅,平州城这么大,不知名姓光凭一幅画像寻人,那就跟大海捞针似的,实在不好找。”
宗祺禹拉着脸,“怎么就找不到了?指定是你们没用心找。我再给三日工夫,若是再找不到,你们都给本少爷滚。”
小厮苦着脸道:“是是是,小的再加派人手去找。”
宗祺禹这才略微满意。
一名身穿宝蓝色大袖斜襟锦袍的男子单手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在胸前摇两下,好奇问道:“宗少爷要找什么人?”
站在他身旁的公子回道:“听说是个什么姑娘。”
有人笑问:“那姑娘生得什么模样?值得宗少爷如此大张旗鼓地寻人?”
“该不会是个天仙吧?”
这话颇有调侃之意,宗祺禹瞪了说话人一眼,“你懂什么?那姑娘艳如桃李,生就一双鹿眼,无辜干净又可怜,笑起来却跟蜜糖似的,直教人甜到心里去,比画里的仙子还要美上三分。”
“宗少爷魔怔了吧?那画里的仙子都是画师杜撰的,当然是怎么美怎么画,这现世的人还能比得过虚假的?”
“诶,你这话不对,画师画人像,那都是比照自己见过的,这技艺不精者,甚至画不出美人三分神韵。”
说话的人一拊掌指向某处,“比如那位小娘子,便抵得过我见过的所有美人图。”
众人齐齐朝他所指方向看去。
年轻姑娘穿着一身普通的黄色衫裙,墨发如云堆叠,一支简单的蝴蝶银簪插在鬓间,两条细小辫子垂落肩头。
她弯眼笑着与身侧少年说话,侧脸洁白如雪,似凝脂细腻,谈笑间眸中似有星光涌现,清灵俏丽。
腰上系带随着走动在空中晃荡,一举一动皆是灵动。
一行人险些看呆了去。
平州城何时来了个这么标志的小娘子?
怔愣间,忽然听见宗祺禹惊喜叫道:“是她,就是她!找到了!”
说话间,他快步朝姚映疏奔去,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神游似的道:“宗少爷还真没说假话,这位小娘子比画上的仙子好看多了。”
“走,咱们看看去。”
众人蜂拥而上。
那头,姚映疏正与谭承烨说话,陡然有道声音插进来。
“娘子。”
姚映疏抬头,一名衣着富贵,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眼睛似在放光。
见她抬头看他,少年眼里的光芒越发璀璨,“前些时日偶然与娘子一见,娘子救人的英姿令我久久不忘,今日有幸再会,敢问娘子芳名?”
姚映疏又看他一眼,拉着谭承烨越过他快步离开。
宗祺禹脸上笑容微僵,急忙转身追上去,“娘子,娘子等等!”
“诶,宗少爷,你怎么跑了?”
那群公子哥刚追上来就见宗祺禹追着那小娘子而去,连忙跟上。
“宗少爷,你慢些,等等我们。”
听到身后的声音,姚映疏拉着谭承烨跑得更快了。
“娘子别跑啊!”
宗祺禹追着两人不放。
一阵风从旁边吹过,行人旋身勉强站稳,抬头一看,前头一名小娘子拉着小少年提裙狂奔,背后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看那穿着,皆是非富即贵。
他摸摸脑袋,不太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82章
谭承烨一张嘴, 立马灌进一大口风。他呛咳两声,喘着气问:“我、我们跑什么啊?”
姚映疏回头,碎发被风吹进嘴里, 她匆忙用手拨开,急声道:“你忘了冉二哥说的话了?有个富家公子拿着我的画像在寻人!”
她又不准备嫁进高门大户做妾, 当然要跑了!
谭承烨想起来,难以置信道:“真、真的找的是你啊?!”
他伸长脖子往后看。
宗祺禹大口喘气追在身后,伸手招呼他们停下, “娘子快别跑了,别跑了。”
谭承烨握紧食盒,加速跟上姚映疏的步伐,急道:“快快快, 咱们快跑!”
这必须得跑啊!后面那乌泱泱的一群人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两人拉着手跑过好几条街, 身后的人始终紧追着不放, 姚映疏丢开谭承烨的手,双手撑住膝盖,弯腰大喘气。
“不、不行了, 我跑不动了。”
谭承烨因着惯性往前冲出两步,见状又回来拉她, “不行啊,他们快要追上来了,咱们快跑。”
姚映疏拖住谭承烨的手, 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真跑不动了。”
小少年瞧着她那一头的汗,一咬牙拉住姚映疏,将她一半的重量都放在自己身上。
正要带着她继续跑,眼前猛地窜出几道影子, 展开双臂拦住两人的去路。
其中一个喘着气冲前头大喊:“少爷,拦住了!”
一群人追上来,有人叉腰喘气,有的抬手拭汗,模样颇有些狼狈。
“这小娘子,可真能跑啊。”
姚映疏与谭承烨互相搀扶,目光警惕地从这些富家子弟身上扫过。
宗祺禹缓了会儿,用袖子擦去脑门上的汗珠,语气夹带恼怒,“娘子跑什么?”
谭承烨刚要动,姚映疏用力将他摁住,双颊带出笑,“突然想起来灶上还炖着汤,我赶着回家灭火,自然着急了些。不知几位是何人,何故追着我们不放?”
“灭什么火?我看娘子还是先灭灭我们的火气。”
一人调笑道,语调里的轻蔑令姚映疏皱起眉。
“是啊娘子,平白无故让我们追了这么久,你合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姚映疏冷下脸,“抱歉,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你们为何紧追不放,再言之,诸位是追是跑是跳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我有何干系?还请公子们让开,我着急回家。”
“嘿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话呢。”
“你怎么说话呢?”
宗祺禹瞪了说话人一眼,转头对姚映疏道:“娘子莫怪,是我自己要追上来的,的确与娘子无关。”
姚映疏瞥他一眼,面色不动分毫。
宗祺禹理了理领子,笑道:“我姓宗,名祺禹,不知娘子芳名?”
姚映疏语气平淡,“萍水相逢,便是互通了姓名,也不过两三日就忘了,还请宗公子让开,我着急回家。”
话落,她拉着谭承烨就要走。
“诶诶,娘子留步。”
宗祺禹急忙把人拦下,动作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姚映疏的脸,触了满手细腻,他呆了一呆。
姚映疏侧脸避开,生了怒,沉脸质问:“公子这是要做什么?让开!”
两道细眉一竖,鹿眼里似淬了火光,明亮逼人。
宗祺禹看愣了,话出口时打了个磕巴,“你,我……”
身后纨绔中有人道:“这位小娘子,咱们宗少爷这是看上你了,要接你进府中享福呢,你还不快从了他?”
话音落下,一阵哄笑声陡然传开。
谭承烨气得不行,紧紧攥住姚映疏的手腕。
觊觎有夫之妇,这些混蛋还要不要脸了?
宗祺禹偏头呵斥一声,去看姚映疏的脸色,正正对上一双夹杂愤怒的明亮鹿眼。
姚映疏面色冰冷,毫不留情道:“你看上我我就得跟你回去?你是玉皇大帝还是天王老子?脸这么大,当心走路摔了,赶紧让开,别挡路!”
宗祺禹自幼娇生惯养,养成了霸道性子,除了他舅舅,还从未有人待他如此疾言厉色,他心里生出怒意,却又不受控制地去看那张紧绷着的俏脸,不合时宜地想,就连生起气来也这么好看。
这个念头从心内划过,他又羞又臊,又惊又怒,“你怎能这般与我说话?”
“我就这个态度,怎么了?”
姚映疏抬头,瞪了宗祺禹一眼,“你再不让开,我还要骂你呢。”
“宗少爷,别和这小娘们废话,要我说啊,你要当真喜欢,现在就把她抢回去。”
“是啊是啊,这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不给她些教训,往后她可要骑到你头上了。”
听到这些话,谭承烨紧张地板起脸,将姚映疏护在身后,故作一脸凶恶,“你们要做什么?退后,赶紧退后。”
宗祺禹久做不了决定,身后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吵得他头疼,他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都闭嘴,什么时候连你们也能决定本少爷的事了?”
见他动了怒,纨绔们纷纷噤声。
宗祺禹又去看姚映疏,因被下了面子,语气有些不好,“我不过想与娘子认识认识,娘子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
姚映疏冷笑,“公子这阵仗,我便是不跑也被吓死了。”
宗祺禹偏首瞧着身后的人,拂袖驱赶,“走走走,赶紧散开!”
纨绔们互相看了眼,默默往旁退开。
见状,姚映疏也强行压下心里的怒气。
这些人一看就非富即贵,方才斥责一通,有人明显动了怒,现下得给他们些面子尽早脱身。
她缓了面色,语气也不似方才冷漠,“我名姚映疏,公子知晓了我的名姓,可能放我们离开了?”
宗祺禹低声念了一遍,“姚映疏?”
生得好看,名字也好听,他正要再问,却见姚映疏拉着她身旁的小少年就要走,急忙追了两步,“不知娘子住在何处?家中还……”
话音未落,一只手斜斜伸出拽住姚映疏胳膊,她受惊躲开,尖声叫道:“做什么?!”
谭承烨大怒,“你干嘛呢!别碰她!”
那人嬉笑,“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替小娘子摘下她身上落叶罢了,又不是替她宽衣,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谭承烨气得要死,“嘴巴放干净点,免得说话时把人臭死!”
那人脸一沉,大步走到谭承烨面前,伸手就要扇他,“臭小子,嘴不会说话就别要了!”
谭承烨岂会怕他?将手里食盒高高抬起,猛地往他身上砸,盖子落地,里面的菜肴飞出去,宗祺禹站在他身后,刚抬头,只见一个盘子朝他飞来,正正砸中他脑门。
“哎哟!”
宗祺禹捂住额头弯下腰。
纨绔们慌了,纷纷拥上去围住宗祺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宗少爷,你没事吧?可砸得疼了?”
“要不要请郎中?我家医馆的郎中医术一绝,我现在就去把他叫来。”
“说什么胡话?宗少爷自己家里就供养着御医,哪需要你家的郎中?还是赶紧寻个地儿坐坐,正好我家茶楼就在附近,宗少爷可要去歇歇?”
嘘寒问暖的,怕是家里老太爷病重都没这么殷勤。
趁着这空隙,姚映疏立马拉着谭承烨要跑。
那被砸了满头菜的纨绔心中暗恨,见状急忙拦在两人身前,喝道:“伤了宗少爷还想走?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来人,把他们给我抓住!”
小厮们拥来,将姚映疏与谭承烨拦住。
姚映疏心下一紧,警惕地看向众人。
“闭嘴!你一言我一语的跟马蜂似的,烦不烦!”
宗祺禹喝止喋喋不休的纨绔们,目光落在姚映疏和谭承烨身上,眸底涌出恼怒。
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用盘子砸他!
一人摇着扇子靠近,低声道:“这小娘子如此泼辣,还有她那弟弟,性子鲁莽又冲动,这要是不改,往后定会吃苦头。”
觑着宗祺禹神色,他迟疑道:“怎么,宗少爷想放了他们?”
“怎么可能!”
宗祺禹放下手,露出额上一点红痕,咬牙道:“放了他,你来让我出了心里这口气?”
尤安和悻悻地干笑两声,“我哪有那能耐。”
顺着宗祺禹的目光看过去,他试探性问:“宗少爷可想出气的同时收复那小娘子?”
宗祺禹心中一动,给他一个正眼,“你有法子?”
尤安和飞快往姚映疏面上落了一眼,心道以小娘子的姿色,这位祖宗不想放手也在情理之中。
他胸有成竹一笑,“自然有法子。”
用扇子遮住面容,尤安和小声道:“像这种出身普通的小娘子,那是最怕官府不过了,你以她逞凶的名头往牢里关两日,两日过后,保管她对你言听计从,安安生生收拾包袱随你入府。”
宗祺禹迟疑,“此计能行?”
“唰”的一声,尤安和一收扇子,笑容笃定,“一定能行。”
……
谈之蕴到华府时一眼瞧见停在一侧的马车。
车厢宽阔,用的是上好木料,其上绘着宝相花纹,一角帘子从洞开的车窗内飘出来,柔软亮眼,远远望去如一团彩霞,似是上好的软烟罗。
两名小厮坐在阴凉处守着前头马儿,笑着交谈,偶然可见其身后骏马顺滑皮毛在阳光下闪烁光泽。
门房笑着迎上来,“谈公子来了。”
谈之蕴收回视线,笑道:“府中有客?”
门房:“咱们平州城的知州陈大人听闻老爷身子有恙,特地携礼上门探望。”
谈之蕴眸光微动,蹙眉担忧问:“老爷子可有大碍?”
这副担忧的表情令门房心里熨帖,将手掩在唇边,小声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老爷自从到了平州城,这每日上门拜访的没有十个也有五个,老爷不耐见人,惯爱用身子有恙的借口将人打发了,这次也是如此,没承想这陈大人如此实诚,竟携了重礼上门。”
原来如此。
谈之蕴颔首,面色微松,笑道:“老爷子无事,我这心里的石头可算是放下了。今日府中有客,我便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拜访。”
“诶诶诶,谈公子别急着走啊。”
门房急忙将人拉住,“老爷交代过了,公子若是来了,那定是要迎您过府的,公子快里面请。”
谈之蕴面色迟疑,“这……不太好吧。”
门房笑,“我直管听老爷的吩咐行事,公子有话啊,还是与老爷说去吧。”
谈之蕴无法,只得跟着门房进入谭府。
尚未到正厅,便远远听到说话声。
坐在靠近大门处的小少年眼尖瞥见谈之蕴,笑着与他招手,“谈哥来了,快里面坐。”
这小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是华老爷子的小孙子华煜,与谈之蕴有过几面之缘,以往相见时不过颔首致意,今个儿却出乎意料地如此热情。
谈之蕴心下有了较量,笑着与之见礼,“阿煜。”
华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笑容越发灿烂,亲热地起身将谈之蕴迎上,笑着打趣,“今日谈哥可来迟了,怎的,是嫂子舍不得不放人?”
谈之蕴失笑,“今晨有事耽搁一二,这才来迟了。还请老爷子与阿煜见谅。”
上首的华老爷子直言,“便是来早也不过让你自去书房看书做题,我这儿有客呢。谈家小子,这位是平州城的知州陈大人。”
华老爷子偏首对陈知州道:“这位是我一位小友的弟子,秋闱在即,他天资驽钝,心里没把握,特地让我指点指点。”
谈之蕴忙见礼,“谈之蕴见过知州大人。”
陈知州摸着胡须将他打量一遍。
若是才疏学浅,怎会如此年轻便参加秋闱,又怎会入了华老爷子的眼?
“快起来。”他笑了笑,“老爷子说笑了,如此少年英才,秋闱罢了,怎能将之困住?”
话锋一转,陈知州叹道:“哪像犬子,虽有几分才学,但心性不定,上回若不是我压着不让他下场,说不定就要惹笑话。”
陈行瑞面露惭愧,拱手与谈之蕴见礼,“谈兄。”
谈之蕴目光一闪,笑着回礼,“陈兄。”
华老爷子端着茶盏轻抿一口,“令郎的才气在平州城是出了名的,陈知州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正值大好青春,不让他去闯一闯,怎么知道他能不能行?”
陈知州笑容一定,“老爷子说得是。这不,这次秋闱,我正准备让他下场。”
华老爷子不接茬,点头赞道:“这就对了。”
陈知州一滞。
气氛略显凝滞,华煜却险些笑出声,他将谈之蕴拉回来,含笑开口,“谈哥,昨日你写的那篇文章颇为巧妙,弟弟还有几处读不明白,不如谈哥给弟弟讲讲?”
谈之蕴去看华老爷子。
“去吧去吧。”
华老爷子摆手,“陈公子不妨也一道去,你们年纪相仿,又都要下场,正好有话聊。”
陈知州重新露出笑,“去吧。”
陈行瑞作揖,温声道:“是。”
低头的瞬间,他面上笑容消失不见——
第83章
“撒手, 撒手!你们干什么,快放开!”
被推搡着进了牢房,谭承烨怒骂不止, 抬头见姚映疏也被推了进来,他连忙把人护住, 骂道:“大庭广众之下平白无故就敢抓人,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宗祺禹一个动作示意,狱卒忙将门锁上。
尤安和拍着扇子侃笑, “在这平州城里,宗少爷家就是王法,别说把你们关进大牢,就是……”
他拿着扇子在颈边做了个动作, 笑了笑, 接着道:“也不在话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
宗祺禹一眼瞪过去, 警告道:“这话若是传进我舅舅耳中,连我也保不住你。”
尤安和连忙打了下嘴,赔笑道:“是我失言, 宗少爷勿怪,勿怪。”
宗祺禹冷冷剜他一眼, 又去看牢里的姚映疏,眸光微闪,“你们就在这牢里好好反省反省。”
话落, 他甩袖而去。
尤安和单手开扇,放在胸前扇两下,靠近牢门低声道:“小娘子还不知道宗少爷是谁吧?”
姚映疏抬头,目光冷漠与他相对。
尤安和蓦地一笑,“宗少爷是咱们平州城陈知州的外甥, 因年幼丧母被陈知州接到膝下,当成第二个儿子养着。”
他敲敲扇子啧啧两声,“被宗少爷看中,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抬手用扇子点了下姚映疏,尤安和道:“是一跃龙门成为人上人,还是在这牢里虚度光阴,全凭娘子自己选。”
说完,他笑着离开。
走出牢房,正巧看见宗祺禹与狱卒们交代,“方才进去那一男一女,你们好生看顾着,别伤了他们。”
尤安和忙上前阻止,“不可不可。”
宗祺禹皱眉,“不可什么?”
尤安和解释,“宗少爷忘了?您的目的是要吓吓那小娘子,若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您还怎么树立威信?”
宗祺禹不耐,“那你说该怎么办?”
目光在牢房里巡睃一圈,尤安和望向刑具。
“不行!”
宗祺禹变了脸色,“他们并未犯事,又是娇弱的小娘子小郎君,若是用了刑,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他望向尤安和的目光极为不善,“你存的什么心?”
尤安和忙道:“宗少爷误会了,我没让人上刑,只是想吓吓他们。”
“吓吓也不行。小娘子娇贵,若是吓出病来怎么办?”
宗祺禹白了尤安和一眼,对狱卒吩咐,“按时送上饭食即可,其余时辰不用管他们。”
狱卒点头哈腰道:“是是是,谨遵小公子吩咐。”
宗祺禹满意点头,一想到几日后姚小娘子转变态度求他放她出去就心情大好,斜睨尤安和一眼,“还不随我出去?”
“这就来。”
二人离开大牢,尤安和打量着宗祺禹的面色,试探道:“天色尚早,不如宗少爷随我去喝一杯?”
宗祺禹心情不错,今晨舅舅与表哥出门去了,府里无人能管住他,反正当下也无趣,不如去喝一杯。
他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行。”
尤安和大喜,“甚好,宗少爷这边请。”
两人结伴离开,大牢里有人在破口大骂。
“狗东西!狗腿子!狗杂种!”
谭承烨咬牙切齿,“逼人为妾,有这样的外甥,我看那陈知州也不是个好东西!”
“……不是个好东西。”
空荡荡的大牢内响起他响亮的回音,小少年惊慌失措地捂住唇。
等了片刻不见有狱卒来,他略微放下心,挤到姚映疏身边挽住她臂弯,小声焦急问:“怎么办呐?咱们不会真的要被关一辈子吧?”
“什么一辈子?你听他胡说。”
姚映疏勉强维持镇定,“你谈大哥回去后发现我们不见了,肯定会找来的。”
谭承烨哭丧着脸,“可他又不知道我们被关进了大牢。”
姚映疏用手指头戳他脑门,“你傻啊,我们被押进来时那么多人都瞧见了,你谈大哥有嘴,他不会张嘴问吗?”
也是哈。
心刚放了一半又提起,谭承烨垂头丧气,“但那什么宗少爷可是知州的外甥,谈大哥能救我们出去吗?”
“能。”
姚映疏坚定点头,“他那么聪明,肯定能的。”
听出她话里的信任,谭承烨躁动的内心勉强安稳下来,似在说服自己,“不错,谈大哥那么聪明,他都能斗赢姜文科那狗官,肯定也能斗赢这劳什子知州。”
姚映疏有些一言难尽。
谈之蕴给姜文科挖坑,那是因为他该死,眼下这位知州什么也没做,这就要斗他了?
没好气地拍了下谭承烨,姚映疏无语,“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谭承烨噘嘴,坚定认为那知州也不是个好东西,却碍于姚映疏淫威,没把话说出来。
他转着眼珠子打量这间牢房,空间逼仄,三面环墙,唯有一面用木栏围住,牢房内铺着一堆稻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就连那稻草也是潮湿的。
谭承烨内心嫌弃不已。
他往地上拍一掌就要站起,掌下忽然触碰到异物,伴随着唧唧一声,一道灰色影子飞快从眼前窜过。
“啊!”
谭承烨尖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姚映疏被他吓一跳,仓促起身时正好瞥见一条长尾巴。
谭承烨惊得跳脚,声音都在发颤,“那那那那那是什么?!”
“没事没事。”
见他吓得厉害,姚映疏缓声安抚,“不过是只老鼠罢了,别怕。”
“老鼠?!”
谭承烨声调都变了,“这怎么还有老鼠啊?!”
“牢房里又无人每日打扫,当然有老鼠了。”
姚映疏手搭在他脖子上,轻轻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没事,我还在呢,它咬不到你。”
“它还会咬人?!”
谭承烨嗓音里隐隐带着哭腔,他拿开姚映疏的手,踉跄着扑到牢门上,将门锁晃得叮当直响。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快放我们出去!”
“混蛋,把小爷放出去!”
“还有没有王法了?姓宗的,你快出来,关人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出来和小爷单挑!”
“谈大哥!谈大哥!”
“爹啊!你快来救我们啊——”
谈之蕴侧脸,伸手碰了碰莫名发烫的耳朵。
“谈哥怎么了?”
注意到他的动作,华煜关心询问。
前几日,他知祖父对一个谈姓学子颇为青睐,面上没说什么,内心却不以为意,不承想今日一见却改变了想法。
谈之蕴能被祖父夸赞,靠的不止是长辈,这是个真真有才学的。
华煜出身书香世家,骨子里自然有傲气,能令他真心实意接纳的,必非沽名钓誉之辈,加之又有陈行瑞这个讨人厌的衬托,他待谈之蕴的印象越发好了。
谈之蕴放下手笑了笑,“无碍。”
华煜将他的动作看个分明,笑里带着善意的调侃,“该不会是嫂夫人在挂念谈兄吧?”
谈之蕴失笑,“这才分别一日,哪会?”
被晾在一旁的陈行瑞眸光一闪,惊讶问道:“谈兄已经成婚了?”
谈之蕴温声道:“是,才成婚不久。”
陈行瑞笑,“这今科适龄的学子都等着中举后说门好亲事,谈兄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倒先迎了小登科之喜?”
谈之蕴尚未开口,华煜已悄悄翻了个白眼,抢先道:“自然是因为喜欢了。谈哥与嫂子伉俪情深,这先迎小登科再迎大登科,也是人生一件喜事。”
“我将来说亲,那也得寻个我喜欢的。无论家世如何,只要我喜欢,她就是我华煜名正言顺的夫人。”
话音一转,华煜视线落在陈行瑞身上。
“说起来陈兄也尚未说亲,不知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姑娘?”
陈行瑞嘴角笑意一僵,旋即高高扬起,嗓音含笑,“自然是如谈兄煜弟一般,寻个自己欢喜的。”
华煜偏头狐疑打量陈行瑞一眼,眸中神色随之变换。脸上露出笑,他道:“也是,在平州城,谁家的门第能越得过陈家去,陈兄自然能随心所欲,选个自己喜欢的姑娘。”
分明是赞同的话,可被华煜说来,却仿佛夹枪带棒,有股阴阳怪气的意味。
谈之蕴面上不动分毫,眼里却夹杂一抹隐笑。
陈行瑞笑容彻底僵住,在华煜看不见的角落,眸底有暗色浮现。
缓了两息,他若无其事笑道:“姻缘看的是缘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我的姻缘不在平州城。”
华煜拧眉,还没想明白陈行瑞这话是何意,房门蓦地被人敲响。
陈家下人道:“公子,大人准备告辞了,让小的来知会您一声。”
“就来。”
陈行瑞回了一句,旋即颔首致意,温声道:“谈兄,煜弟,我们改日再会,告辞。”
谈之蕴起身,俯首作揖,“陈公子请。”
华煜态度敷衍,但礼仪完整地送陈行瑞离开。
他归来时谈之蕴坐在桌前认真看书,华煜心里好奇,“谈哥不想知道我今日为何这般行事?”
谈之蕴抬头对他温和一笑,“华公子行事自有自己的理由,何须我来置喙?”
华煜:“华公子听着怪怪的,你还是叫我阿煜吧。”
谈之蕴从善如流,“阿煜。”
“这才听着顺耳。”
华煜笑着坐到谈之蕴身侧,嘴巴一撇,不似方才端庄优雅暗戳戳挤兑人的世家少爷,倒有些这个年纪的少年影子,嘴一张吐出抱怨的话来,“我最看不惯陈行瑞那等装模作样之人,偏世人被他蒙骗,什么夸赞的话都往他身上砸,听得我一身汗毛倒竖,隔日饭都差点吐出来了。”
谈之蕴做认真倾听状,心道,我也是那装模作样之人,只不过你没看出来罢了。
这少年应是对陈行瑞积怨已深,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谈之蕴一边听他抱怨,不时回应两声,余光一边往书上瞟,甚至还能抽空看看外面的天色。
华煜说得口干舌燥,抽空瞥见谈之蕴认真的神色,还真被他唬住,以为他全程都在认真听,一时心中好感大涨,拍着谈之蕴的肩膀喜道:“天色不早了,谈哥今个儿不如就在府中住下,你我兄弟彻夜长谈如何?”
谈之蕴笑着摇头,“下次罢,今早离开时,你嫂子说好为我带饭菜,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菜都要凉了。”
华煜虽然失望,但也不能阻拦他们夫妻团聚。
“行。”
转念一想,“什么菜味道这么好,竟让谈哥念念不忘?”
谈之蕴:“你嫂子认识的一个朋友准备开酒楼,阿煜若有兴致,开业时我叫你也去凑凑热闹?”
“好啊。”
华煜笑,“那我就等着谈哥消息了。”
谈之蕴温声道:“好。”
从华煜处出来,他又去向华老爷子请辞,这才匆匆往家赶。
天色擦黑,一半月亮隐在云层中,月光暗淡,不见星子。
家家户户纷纷掌起灯,谈之蕴踏着昏黄灯光赶到家门口时,见到的却是一片漆黑。
他拧眉,还没回来?
开门进去,谈之蕴往院内扫一眼,依旧是清早离开时的模样,墙下杂草随风摇曳,竟有股萧瑟之感。
谈之蕴点了盏灯候在门口,目光遥遥望着巷口。
微凉夜风吹来,灯光明明灭灭,院门上的影子姿态不断变换,仿佛一只隐匿在暗处张牙舞爪的恶鬼,谋算着要将身前的年轻人吞吃入腹。
蓦地,那道身影转身进门,黑影不断缩小,最终消弭。
等了两刻钟,谈之蕴实在等不下去了,回屋寻了盏提灯,把蜡烛放进去后匆匆掩上门,快步往冉家酒楼走去。
以往就算是贪玩,母子俩也从未有过天黑不归家的例子,不知为何,谈之蕴心里忽然有股不详的预感。
他压下心中焦躁,提着灯在街上快走,走着走着,脚步不断加快,一路跑起来。
谈之蕴记性极好,依着白日的路线畅通无阻寻到冉家酒楼,来不及匀上一口气,冲上去将门拍得砰砰直响。
“有人吗?有人吗?”
楼内一片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谈之蕴锲而不舍,加大力度与音量,“有人吗?开开门。欢欢,承烨,你们在里面吗?”
过了片刻,隐隐有光亮起,随着一声“来了”,脚步声不断靠近。
门开了,冉良掌灯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谈之蕴迫不及待问:“冉大哥,我娘子与承烨在吗?”
冉良先是惊讶,“谈公子?”
听清他的话更是一头雾水,“姚娘子与谭小公子?他们午后用过饭就回去了。”
呼啸风声从耳畔吹过,谈之蕴喉结滚动,心不住下沉。
第84章
心里一瞬间涌现慌乱, 谈之蕴深吸一口气,将之压下,尤不死心地再次问道:“你确定他们午后就回了。”
“我亲自送他们出去的。”
冉良回。
打量着谈之蕴难看的脸色, 他斟酌道:“怎么,姚娘子与谭小公子还没回去?”
“没有。”
谈之蕴摇头。
“这么晚了, 他们会去哪儿?”
冉良心里也生出忧虑,眉头紧紧皱起。
“孩他爹,怎么了?”
屋内传来楚娘子的声音, 冉良回头一看,原是楚娘子担心丈夫,与冉希一道寻来了。
见了谈之蕴,两人纷纷露出惊讶, “谈公子怎么来了?”
冉良长叹一气, 无不担忧道:“姚娘子和谭小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
楚娘子与冉希异口同声震惊道。
楚娘子急得一把拉住丈夫的衣袖, 连声追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午后姚娘子还好端端的,这怎么就不见了?”
冉良急得跺脚,“我也不知。”
他转向谈之蕴, “谈公子,不知他们是何时不见的?”
谈之蕴已恢复了些许冷静, “不知,我回去时不见妻儿身影,屋内一应摆设皆与清晨一般无二, 他们并未回去过。”
“并未回去过?”
冉良低声喃喃,“那就是在回去的路上失踪的。”
谈之蕴也是如此想法。
他们母子两人,定是在回去的路上出了意外。
在冉家问不出什么,谈之蕴准备沿途寻找姚映疏和谭承烨的踪迹,刚要与人告辞, 余光倏尔瞥见若有所思的冉希,他眯了下眼,陡然问道:“冉二哥知道什么?”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冉希身上,冉良见他一脸沉思,连忙追问:“二弟,你知道什么,快说。”
楚娘子也催促道:“是啊,姚娘子下落不明,你知道什么尽管说,若是有个什么蛛丝马迹,咱们也能早些找到她的下落。”
冉希迟疑道:“大哥大嫂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姚娘子便觉得眼熟?”
“记得啊,这和姚娘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冉良不解。
冉希:“那是因为我外出采买时,曾见到一名富家公子带着小厮拿着一张画像在寻人,那画中之人与姚娘子极为相似。”
他推测,“今日姚娘子失踪,会不会是被那富家公子带走了?”
“什么富家公子,什么画像?”
谈之蕴着急地抓住冉希的手腕追问。
冉希便把自己见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嘶……”冉良挠头,“这人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楚娘子攥紧自家夫君衣袖,着急道:“既然觉得熟悉,那定是你见过的,你快好好想想。”
“别急别急,我想,我现在就想。”
冉良竖起手掌,认真回忆。
冉希也反应过来了,对啊,那人他不认识,但大哥或许会认识啊。
他怎么这么笨!
冉希扭头对谈之蕴解释,“谈公子,我大哥曾在平州城最大的酒楼做过掌柜,他若是觉得熟悉,那便一定是见过的,你别急,他指定能想起来。”
谈之蕴心里焦躁不安,勉强牵唇回道:“好,我不急。”
他虽不说急,但有人替他说了。
楚娘子过了片刻就拉着冉良的袖子问:“你想到了吗?”
“快些啊,怎么还没想起来?”
“能不能回忆起那人是谁?”
冉良被她说得越发焦急,额上涌出汗珠,略显烦躁地回:“别说了,让我安静想想。”
楚娘子悻悻收回手,抬袖擦去丈夫脸上的汗,声音柔下去,“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好好想。”
冉良面色稍缓,背过几人在石阶上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是城北龚家的少爷?不想。那是尤家的?好像也不是。嘶……是哪家来着?有了!”
冉良霍然转身,兴奋道:“谈公子,我想起来了,那位少爷是陈知州家的表少爷,宗祺禹宗小少爷。”
含着欣喜的尾音落地,此地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陈陈陈陈知州家的?!
楚娘子惊呆地张大嘴,是这位小魔星把姚娘子掳走了?
冉希也没想到,那位富家少爷竟是陈知州家的?
进了知州府,姚娘子还能回得来吗?
与此同时,冉良也反应过来了,脸上笑容瞬间落下。
陈知州啊,那可是平州城最大的官,他们不过市井小民,怎么把姚娘子救出来?
冉家人心思各异,谈之蕴却面露喜色,对冉良拱了拱手,“多谢冉大哥,改日我再与娘子亲自登门道谢。”
话落,他转身便走。
提着灯的颀长身影从眼前路过,冉良面色复杂。
眼见谈之蕴即将走远,他与身后的妻子胞弟对视一眼,一咬牙追上去,“谈公子,我与你同去!”
谈之蕴回头,目光从冉良、楚娘子与冉希脸上略过,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笑了下,摇头拒绝,“多谢冉大哥好意,不过我一人前去即可。”
冉良急了,“那可是知州府,你一人去怎么能行?万一宗小少爷不放人怎么办?”
谈之蕴:“若是其他人,我或许还没有把握,但不巧,今日刚好与陈知州有过一面之缘,我想他应该会卖我这份面子。”
冉家人此时不过凭着报恩的心才会与他同去,若是在陈家受了欺辱,亦或是遭到那宗小少爷的报复,全家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到时这份恩情会不会转换成怨恨,那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欢欢投了他们的生意,还是让她高高兴兴收钱就好。
或许冉良此刻的愧疚,未来还能成为利息。
谈之蕴不再与冉良多言,与他略一颔首,提灯离去。
天色渐晚,街上除了寻欢作乐的男子,极少有行人经过。
问到知州府的位置后,谈之蕴一路寻过去,却在即将到达陈家大门时站定。
欢欢和承烨被宗祺禹带走,这不过是他的推测,若是不曾确定就寻上门去,不仅寻不到人,还会惹怒陈知州。
谈之蕴闭了闭眼,提着灯在黑暗中打量着陈府,陡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绕到陈府侧门,他把灯熄灭,身形隐在黑暗中,借着陈府院门上悬挂的灯笼观察四周。
夜风将灯笼吹得左右摇晃,两名小厮站在门前有说有笑。
谈之蕴凝神听,两人说的都是些污言秽语,什么哪个院子的丫鬟模样生得好看,哪个丫鬟屁股大好生养,简直不堪入耳。
听了将近两刻钟,谈之蕴眉心叠起,嘴角下拉,眸色越发不耐。
“嘎吱——”
院门被人从里推开,两名小厮立马住嘴,看清从里面走出的人后,脸上纷纷露出谄媚神色。
“方管事,这就要回了?”
方管事点头,心情不错地对二人道:“今个儿小少爷院里无事,我这就走了,你们好好守门。”
“是是是。”
“方管事放心,我们绝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两名小厮连连保证。
方管事斜了两人一眼,“少耍嘴上功夫,多做事。”
“方管事教训的是。”
两人一个赔笑,一个对方管事道:“方管事,赶明咱们一块吃酒啊。”
方管事背着手哼着小曲,漫不经心道:“再说吧。”
听完全程的谈之蕴若有所思。
小少爷,难不成便是宗祺禹?
吃酒……
他盯着方管事的背影,眸色渐深。
一个时辰后。
谈之蕴守在门外,面色冷漠听着屋里的动静。
又过了一刻钟,有人从屋里出来,对谈之蕴道:“问清楚了,今日宗少爷并未带一男一女回府。”
“没有?”
谈之蕴拧眉。
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没有。”
那人摇头,面露犹疑,接着道:“但他说,宗少爷今个儿将两人关进了县衙大牢,听说其中一个还是宗少爷寻了许久的貌美小娘子。”
谈之蕴确定,那定然就是欢欢和承烨了。
那宗祺禹寻人怎么没寻到他面前来?
若是被他撞见,早使计给他一个教训,如此,欢欢母子俩也用不着受这牢狱之灾。
谈之蕴深吸一口气,虽担忧姚映疏和谭承烨此时的状况,但知道了两人的下落,提了许久的心也安稳许多。
他从钱袋子里取出二两碎银交给那人,“多谢,今日之事还请保密。”
男人拿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公子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今夜我在家喝多了,从不曾见过公子。”
谈之蕴看他一眼,颔首离去。
夜已深,今夜无月也无星,他拎着灯走出酒馆。
街边卧着两名乞丐,谈之蕴分别给了他们一两银子,轻声交代两句。
两人面露喜色,连声道:“是是是,我们这就去。”
谈之蕴点头,看着两人消失在夜里,踱步到陈府大门外,靠着廊柱静心等候。
夜幕中浓云不散,隐约可见一点月亮的影子,谈之蕴仰头看天,眼睁睁看着天光破晓,一点白光从东方跳跃而出。
平州城从沉睡中苏醒,白烟从屋檐上空袅袅升起,热闹的叫卖声远远传来,谈之蕴动了动僵硬的身躯,将头发扯得蓬松凌乱,安静等待。
余光里有道脏乱的身影对他打了个手势,谈之蕴偏首,手指敲击腿侧。
那道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他仰头望向高大威严的陈家大门,眼底有冷光涌现。
又等了大概三刻钟陈知州在下人的簇拥下从门内走出来,谈之蕴收敛心绪,快步冲上前去,急声唤道:“知州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下人们警戒不已,将陈知州护在中间,戒备看向谈之蕴,“你是什么人?”
谈之蕴恭敬弯身,“大人可还记得晚生?”
陈知州当然记得,昨日正是因为他,华老爷子下了他的面子,让他记忆犹新。
今日这人来此是为了什么?
陈知州微微眯眼,嘴角上扬,老神在在,“是谈小友啊,记得,当然记得。你不在华府向华老爷子请教学问,来这儿作甚?”
谈之蕴一掀衣袍,直直跪在陈知州面前,恳求道:“求知州大人放过内子。”
声音洪亮清晰,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朝这边看来。
陈知州眸色微冷,等听清谈之蕴的话,更是啼笑皆非,“谈小友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曾见过你的妻子,好端端的为何要放过她?”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谈之蕴,嗓音暗含警告,“谈小友莫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
谈之蕴抬头,面色毫无畏惧,声声明晰,“昨日内子与犬子在归家途中偶遇大人府上的表少爷,他觊觎内子美貌,强行将之掳走,晚生辗转一夜才得知二人下落,却因势单力薄,只得抱着一丝微薄希望来求知州大人。”
他又是一跪,深深俯首,“还请知州大人放过内子与犬子。”
住在这一片的大多是平州城的高官,此时此刻,陈知州能感受到无数双暗中窥探的眼睛,哪怕闭着眼,他都能想象得出他们会说出什么话,一时间脸色铁青。
禹儿那孩子虽然顽劣,但从未做过这等出格之事,这谈之蕴究竟是受了何人收买,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他?
陈知州眸色晦暗,攥紧手掌沉声道:“昨日府中不曾进过生人,谈小友怕是弄错了。念在你爱妻心切,本官可拨你两个衙役替你寻找妻儿。”
谈之蕴摇头,“知州大人,我妻儿并不在令府,而是在县衙大牢,究竟是不是我弄错,大人一查便知。”
陈知州眸光一瞬锐利。
谈之蕴仿佛没察觉般,又是深深一跪,“知州大人爱民如子,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是非对错,将宗少爷叫出来一问便知。”
陈知州沉着脸与他对峙,并未开口。
“这是怎么了?谈哥,你怎么跪在这儿?”
清澈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华煜匆匆将谈之蕴扶起,目光在他与陈知州身上来回打转,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谈之蕴勉强对他笑了笑,“没事,只是我……”
“来人,去把小少爷叫出来!”
陈知州面色冷沉,打断谈之蕴的话。
“是,小的这就去。”
华煜扶着谈之蕴,若有所思。他低声问:“谈哥,究竟怎么了?”
谈之蕴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看着陈知州欲言又止。
华煜微微眯眼,眼底略过不屑。
一刻钟后,小厮回来了,低着头对陈知州道:“大人,小少爷不在府内。”
“他去哪儿了?”
“说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并未透露去处。”
陈知州勃然大怒,“这个孽障!走,去县衙大牢!”
第85章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 窸窸窣窣的声响毫不间断。
两道身影躺在稻草堆上,互相依偎的模样像极了两只无辜可怜的小猫。
“吱吱。”
伴随着一声老鼠叫,一道黑影飞快从谭承烨身上跳过, 恶心的触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颤颤巍巍发着抖闷叫一声, 声音夹带哭腔,“谈大哥,你怎么还不来救我们?谈大哥你在哪儿, 我想回家。”
嗓音虽压得低,但还是把姚映疏吵醒了。
她睡得浑身难受,动了动酸痛的身子,迷迷糊糊伸手揽住谭承烨的肩膀, 小声安慰着:“别怕, 你谈大哥很快就会来的。”
谭承烨扑进她怀里呜呜地哭。
“我想回家!”
这里的一切都令小少爷无所适从, 又脏又乱,半夜还有莫名其妙的怪叫,吓得他战战兢兢, 连睡都不敢睡。
哭声带起了姚映疏心里的惶恐与忧虑,她彻底醒了, 眨了眨酸涩的眼,也有点想哭。
这些官宦子弟还真是无法无天,人说关就关, 还有没有王法了?
同时内心弥漫着深深的担忧,这次面对的可不是姜文科那种酒囊饭袋,这是一州之长,堂堂平州城的知州大人,谈之蕴有法子救他们出去吗?
又或者……他愿意救吗?
怀里的谭承烨哭得伤心, 姚映疏被他勾起泪意,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蓦地,一声巨响从谭承烨腹中传来,姚映疏擦擦眼,问道:“饿了?”
谭承烨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从她怀里退出去,点点头。
从昨日下午到现在,两人什么也没吃,自然是饿的。
姚映疏的目光不由落在放在牢门外的两碟子馒头上,打着商量问:“要不……吃个馒头?”
谭承烨坐起身,视线随之瞄过去,立马疯狂摇头。
“不要,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那玩意!”
又脏又硬,这是人吃的吗?分明是给猪吃的!
姚映疏饿得难受,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手伸过去拿了个馒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又干又噎,的确不好吃,但这东西却能救命。
姚映疏咽下嘴里的馒头,掰一块递给谭承烨,“喏,还是吃吧。咱们不知道会在这里关好久,你一直不吃东西是想把自己饿死?”
谭承烨面露嫌弃,可看着姚映疏坚定的神色,又犹豫着把那小块馒头拿在手里。
他尝试性咬了一小口,立马皱起脸。
想吐,可让他和呕吐物待在一块,似乎更令人无法接受。
没办法,谭承烨只能忍着嫌弃将那馒头咽下去。
他和一小块馒头斗智斗勇的时候,姚映疏已经将一半馒头全吃了。
饥饿感得到缓解,她望着牢门外轻轻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还有谭承烨陪着她,倘若是她一个人被关在这儿,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呸,好难吃,我不吃了。”
身旁的谭承烨突然将馒头扔掉,起身双手抓住牢门疯狂摇晃,大声道:“有人吗?快来人啊!快把我们放出去!姓宗的,你有本事放我出去,我们单挑!”
“姓宗的,你快出来!”
“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
锁链撞击发出清脆声响,谭承烨愤怒的骂声中忽然插入另一道声音。
“叫得这么欢,看来是没饿够,宗少爷觉得呢?”
姚映疏上前拉了谭承烨一把,对他竖起手指嘘一声,同时警惕地看向牢房外。
两道光鲜亮丽的身影出现在母子二人眼前,宗祺禹与尤安和缓步走来。
前者望了眼被谭承烨丢在牢房地上的馒头,对身后衙役吩咐一声,“去备两份好酒好菜来。”
“是。”
衙役动作极快,没过多久,便搬来桌椅,将饭菜酒水一一放置在桌上。
宗祺禹对尤安和扬了下下巴,“坐。”
他坐在牢房前翘起腿,捏着筷子夹起一只鸡腿,放在鼻尖嗅了嗅,感慨道:“好香啊。”
“可不是。”
尤安和落座,笑着夹起一块烧鹅,“这味是真不错,我光是闻着都口齿生香。”
说着,他咬下一块鹅肉,享受般感慨道:“香。”
话音方落,一声巨响在牢房内回荡。
宗祺禹眉毛上挑,对谭承烨扬了扬手中鸡腿,不怀好意问:“饿了?”
谭承烨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紧紧拽住姚映疏的手,并不答复。
宗祺禹有些恼怒,用力咬下一块鸡肉,含糊道:“香而不腻,好吃。”
他偏过头,不再去看谭承烨,与尤安和有说有笑着享用早食。
谭承烨盯着桌上饭菜,肚里不断唱着空城计,口中生津,咽了一口又一口涎液。
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躲到姚映疏身后,闭眼默背文章。
香味不断钻进鼻尖,姚映疏也有些受不了,她抿抿唇,直接对宗祺禹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宗祺禹放下木箸,起身走到牢门前,注视着姚映疏的脸,嘴角轻抿,似羞涩般道:“昨日我便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想与娘子认识认识。可谁知娘子不领情,我只能出此下策。”
姚映疏:“我何曾不领情?公子想知道我的名姓,我不是告诉你了?”
宗祺禹立马道:“那不一样,不过是娘子的搪塞之言。”
行。
姚映疏妥协,认认真真道:“我姓姚,名映疏,星旗映疏勒的映疏,不知公子可满意了?”
她神色柔和下来,轻声细语的温柔模样令宗祺禹目光发痴,直到听见身后重重的咳嗽声才反应过来。
“完了。”
这小魔星一脸得意,视线锁在姚映疏脸上,笑容灿烂,“经过一晚,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娘子入我府中,与我日夜相伴。”
“你放屁!”
“你做梦!”
母子俩同时出声。
“嘿,你们这不识好歹的。”
尤安和上前指责,“宗少爷是什么身份?难不成还配不上你这小娘子了?我告诉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牢里折磨人的手段多得是,若是不想受苦,就乖乖……”
话未说完,宗祺禹一把将尤安和推开,拉着脸盯着姚映疏,像个吃不到心爱蜜果的孩童般撒泼道:“为什么?你为何看不上我?”
“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夫婿。”
姚映疏尚未开口,突然有道声音替她回答,熟悉到令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出现了幻听。
她还未做出反应,身后的谭承烨踮起脚尖偷偷转过头来,待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眼泪瞬间涌出来,似雏鸟归林扑上去,大声诉说着委屈。
“小爹,爹啊!你可算是来了!你再不来,我和娘都要被欺负死了!”
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将在场所有人,包括正往此处赶来的人镇住,眼里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爹?
……娘?
宗祺禹猛地偏头看向来人。
那是个步履匆匆的年轻男子,虽衣着凌乱不雅,但身量高挑,生得极为出色,眉目熠熠如松风水月,月下修竹。
此刻眼里夹带焦急,正大步往此处奔来。
泪眼迷蒙的谭承烨眼尖地瞧见谈之蕴身后跟着的人,虽不清楚那是谁,但能找到这儿来,定是非富即贵。
掩在袖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里泪珠滚滚而落,他扑到牢门上,两只手穿过缝隙去够谈之蕴,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伤心欲绝道:“爹啊,这里又脏又乱,他们还不给我和娘饭吃,我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你去求求知州大人放了我们吧!我娘和你都成婚这么久了,夫妻恩爱如初,她怎么能抛下你去给人做妾呢?”
“大庭广众之下强抢良家妇人,平州城还有没有王法啦!”
姚映疏此刻也回过神来了。
她睁大眼,牢牢注视着大步走来的人,指尖微微颤抖。
他找来了。
他真的找来了。
刹那间,姚映疏鼻头发酸,说不出心里是何情绪。
感动?委屈?
或许都有。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下来,她扑上去抓住牢门,豆大的眼泪砸在手背上,委屈哭音随之而落。
“谈之蕴,你怎么才来啊!”
谈之蕴脚步一顿,心疼涌上来。
他凝视着姚映疏的身影加快步伐,一把握住她的手,替她擦去眼泪,哑声道:“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来晚了。”
“哇!爹!”
抬起含泪的眼,姚映疏尚未启唇,身侧谭承烨挤过来抱住谈之蕴的手,扯着嗓子嚷嚷,“爹,这里有吃人的老鼠,我好怕!”
姚映疏:“……”
情绪被打断,她一时无言,瞥眼过去时,却见谭承烨表面嚎啕大哭,实则掀开眼缝在偷窥身后之人。
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姚映疏不解。
他们是谁?
与此同时,华煜与陈知州也走了过来。
小少年望着一家三口相拥而泣的一幕,装模作样地低头擦了擦眼泪,叹道:“作孽啊,好端端的一家人,平白无故被人拆散了。这牢房如此阴暗,也不知这一晚嫂子和侄儿是怎么度过的。”
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陈知州脸色难看到极致,阴沉的目光看向宗祺禹。
这小少爷似乎并未发现亲舅舅的到来,怔怔失神望着谈之蕴,震惊到破音,“姚娘子,你嫁人了?!”
听到这声儿,姚映疏勉强给了宗祺禹一个眼神,“不错,我早已嫁了人。”
她指了指谭承烨,“儿子都这么大了。”
宗祺禹越发惊愕,“你、你们不是姐弟,是母子?!”
姚娘子看着如此年轻,根本不像啊!
姚映疏再次点头承认,“是。”
小少爷恼怒,“你怎么不早说?!”
谭承烨越过姚映疏的肩膀替她答,“你一上来就勾搭我娘,也没问过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他往地上呸一声,“色欲熏心的混账!”
宗祺禹大怒。
这少年若是姚娘子的胞弟,他还能容忍几分,但若是她和别的男人的孽种,简直碍眼极了!
宗祺禹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撸起袖子冲上去,“你这孽种,嘴巴放干净些!”
华煜嗤笑一声,“宗少爷这话说的,我这侄儿是谈哥与嫂嫂名正言顺的儿子,怎么就是孽种了?”
这话似讽非讽,听得陈知州脸上挂不出,沉着脸吼道:
“孽子,你给我闭嘴!”
熟悉的怒吼从身后传来,宗祺禹肩膀僵住,不可置信回头,“舅舅?”
“强抢人妇,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舅舅?!”
陈知州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孽障,亏他最初还信誓旦旦地以为今日这一遭不过是谈之蕴与人合谋的诬陷,可没承想,这孽障居然真的抢了别人的妻儿!
陈知州气得胸口发疼,指着宗祺禹的手都在颤抖,骂道:“这县衙是你家开的不成?你并非官身,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胡作非为,竟敢将无辜妇人与幼子关进大牢?”
视线从在场所有人身上划过,宗祺禹后知后觉惹麻烦了,哭丧着脸道:“舅、舅舅,我知错了。”
尤安和见状不妙,急声提醒,“知州大人莫怪,实是这小娘子太过凶悍,伤了宗少爷的额角,他一怒之下,这才将人关进牢中。”
“哦?是吗?”
华煜笑了一声,目光流连在宗祺禹额上,哂笑道:“我瞧宗少爷这额头白白净净的,实在不像受过伤的模样。”
他双手环胸,身子往前倾斜好奇道:“这知州府用的什么灵丹妙药,竟能让伤势一夜之间恢复如初?”
尤安和哑口无言,“这、这……”
如此吞吞吐吐,更令陈知州断定他在作假,心里越发恼怒,“混账,做便做了,竟无力承担后果,反而编些谎话来推脱责任,这般软弱,毫不似我陈家血脉!”
这话骂得重,宗祺禹瞬间脸色煞白。
“还有你!”
陈知州转向尤安和,“我禹儿虽顽劣,但本性不坏,定是你在侧挑唆,才令他越发无法无天!”
尤安和吓得瞬间跪下,“知州大人冤枉啊,我一心为了宗少爷着想,怎敢违背他的意思?”
陈知州眯起眼。
宗祺禹生父为他留下不少产业,为着这个,也为了与他搭上关系,平州城内不少人打起了宗祺禹的主意。
以往禹儿虽胡闹,但皆是小打小闹,他又心疼他自幼失怙失恃,难免宠惯些。
可没想到,一时放任,竟让人钻了空子,挑唆他闯下祸事。
陈知州越发恼恨,沉声道:“来人!将此獠送回尤家,问问尤青究竟是怎么教的儿子。”
尤安和瞬间瘫软在地,若是被衙役送回去,父亲定会立马放弃他,另择一子成为继承人。
他如此殷勤地讨好宗祺禹,不就是为了那个位置吗?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完了!
两名衙役将宗祺禹带下去,他哭嚎着哀求,“我错了,真的知错了,知州大人就饶过我这一次吧!宗少爷,宗少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尤安和的声音远远传来,宗祺禹目露不忍,不由去看舅舅。
陈知州冷哼,对衙役斥道:“还不快把人放出来!”
第86章
锁链啪嗒一声被解开, 谭承烨迫不及待拉着姚映疏出来,一头扑进谈之蕴怀里。
喜极而涕地喊:“出来了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
怀中撞入两道柔软身躯, 谈之蕴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总算得以放松,拍着两人的肩安慰, “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勾出了姚映疏的泪意, 把脸埋进谭承烨肩里,忍着哽咽道:“好,我们回家。”
谈之蕴心里一酸,没忍住用力将她揽住。
这副一家团聚的场面于某些人来说是欣慰, 在某人眼里却格外刺眼。
宗祺禹上前一步, “姚……”
手上一股力道猛地将他拽回来, 他仰头一看,正对上陈知州铁青的脸。
“来人,把小少爷送回去!”
两名衙役上前, 强制带着宗祺禹离开,他大惊, “舅舅,舅舅,我不走, 我不走!”
“舅舅,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想回去!”
“姚娘子,姚娘子,我……”
陈知州大怒, “堵上他的嘴,把人给我押回去!”
两名衙役听命行事,宗祺禹被堵住嘴,强行带出大牢。
不孝子走了,陈知州深深吸了口气,拉下脸对谈之蕴道:“今日之事是小儿无知,还望谈小友大人有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
华煜低头看鞋,掩藏住嘴角讽刺的笑。
宗祺禹十七八岁的人了,也不比谈哥小多少,这未免也太过侮辱“小儿”二字。余光往谭承烨身上斜一眼,华煜暗忖,还不如这位小儿懂事。
人既然已经救出来,谈之蕴心中虽恼恨犹存,但也不好与陈知州没脸,顺着他的话道:“宗小公子也是受人挑拨,知州大人既已将他身侧的魑魅寻出,想必往后他不会再任性妄为。”
陈知州脸色略有好转。
谈之蕴看他一眼,悄悄给姚映疏递了个眼色。
后者瞬间领会,暗中伸手在谭承烨侧腰上用力拧一把。
“啊!”
小少年疼得直接叫出来,偏头瞪向姚映疏。
“这是怎么了?”
谈之蕴适时出声。
姚映疏将谭承烨扶住,面色焦急道:“从昨个儿下午到现在滴米未进,夜里又受了寒,想必是胃里出了毛病。”
谈之蕴扶住谭承烨另一只手,连忙道:“我这就送他去医馆。”
说完,他看向陈知州,面色歉疚,“小儿突发疾病,我们先行一步,知州大人见谅。”
这病说来还是因宗祺禹患的,华煜还在这儿,倘若他毫不表示,难免惹人闲话。
陈知州当即道:“来人,去拿一百两银票。”
谈之蕴立马拒绝,“不可,晚生怎可拿知州大人的银钱?”
陈知州却道:“这银票是给令郎的,他今日遭的罪说来还是禹儿的过错,谈小友莫要推辞,赶快拿着银票带这孩子去医馆。”
谈之蕴迟疑:“这……”
华煜在一旁劝,“谈哥,知州大人一番心意,你还是收下吧。”
谈之蕴面色赧然,“那晚生就忝颜收下了。”
陈知州露出笑,“这才对。”
一行人走出牢房时,银票刚好送到,谈之蕴收了,对陈知州拱手,“多谢知州大人。”
陈知州颔首,“谈小友放心,回府之后,我定会对禹儿严加管教,今日之事断不会出现第二次,还请谈小友宽宥则个。”
谈之蕴行揖礼,“知州大人言重了,晚生省得,告辞。”
话落,他带着姚映疏与谭承烨离开。
华煜也对陈知州行了一礼,追着谈之蕴而去。
陈知州目送几人离开,舒缓的面色骤然紧绷,骂道:“这个孽障!”
……
“谈哥,谈哥!”
华煜匆匆追上谈之蕴一行人,“我的马车就在附近,我送谈哥。”
谈之蕴转过身,对他行了一揖,“今日之事多亏了阿煜。”
他嘴角泛起苦笑,无奈道:“我不过一届书生,如何能抵抗得了知州大人?未经商议擅自借了华老爷子的力,还望阿煜恕罪。”
说实话,今日这一出,华煜不信没有谈之蕴的筹谋,现在他对谈之蕴印象不错,自然不介意他借着他家名头行事,可没想到的是,谈之蕴竟然如此坦诚,毫不避讳说出利用二字。
这下,他只会感慨此人有谋略又心正,岂会责怪?
华煜笑道:“谈哥这话言重了,我家老爷子那是把你当成自家孙辈看重的,我帮帮兄长怎么了?谈哥若是过意不去,不如请弟弟吃顿酒如何?”
谈之蕴面色一松,感激道:“这是自然。”
“那说好了,酒楼得由我来定。”
视线一转无意间落在姚映疏脸上,华煜怔愣一瞬,在心内感慨,难怪那姓宗的混球上了心,谈家嫂嫂的确是少有的貌美。
回过神后,华煜笑容促狭,“不如就在嫂子投的酒楼如何?”
姚映疏在一旁听得分明,这位小少爷是华府的,今日她和谭承烨能从牢里出来,多亏了有他在。
闻言笑道:“好,等酒楼开业,我第一时间请华少爷捧场。”
华煜:“嫂子爽快,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他招手示意马车过来,“我送嫂子和侄儿去医馆。”
“不用不用。”
谭承烨看着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年满眼好奇,拍拍肚子道:“我已经没事了。”
华煜将他上下打量一眼,陡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失笑,爽快道:“那我送你们回家。”
这个谭承烨同意,重重点头,“好,回家。”
华煜将一家三口送到家,思及他们分别一晚定有许多话说,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没了外人,姚映疏提着的那股气终于落地。
与这熟悉的小院分别不过一夜,她竟有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视线从屋檐上划过,缓缓落到谈之蕴身上,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唇瓣张了又张,最终却只吐出一句。
“抱歉,给你带的饭菜没了。”
谈之蕴对着她笑,嗓音温润,“无碍,你说说都是些什么菜式,我做给你们吃。”
只这一句话,令姚映疏憋不住泪意,水汽在眸底氤氲。
她侧开眼去,忍住喉间哽咽,刚想说什么,谭承烨已在一旁嚷嚷,“有香煎小黄鱼,卤鹅烧鸭,谈大哥你会做吗?我好饿!”
姚映疏:“……”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伤春悲秋的情绪尽数消散,姚映疏腹中也传来声响,她尴尬地伸手去捂肚子,顺手擦去眼泪,噎了一声,“我也饿了。”
还能喊饿,看来这一晚上对他们影响不算大。
谈之蕴放下心,笑着温声安抚,“好,你们先去洗漱收拾,我这就去下厨。”
“嗯嗯,好!”
谭承烨应得极快。
谈之蕴看了姚映疏一眼,转身进厨房烧了锅水。
他动作快,没多久姚映疏便用上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服,走出房间时,谈之蕴已经把面端进堂屋。
抬头对上姚映疏的视线,谈之蕴歉疚道:“家里只有面,你们先将就着吃,等晚上我再做顿好的。”
饿了快一天,姚映疏饿得都快心慌了,自然不介意吃什么,闻言坐到桌前,点头道:“好啊。”
“好香啊!”
一阵风刮进堂屋,谭承烨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姚映疏身边,捏起筷子埋头苦吃。
“好香好香,饿死我了。”
大抵是饿得慌,连平日里的讲究派头都忘了。
姚映疏看他一眼,也捏起筷子低头挑面。
一碗面下肚,谭承烨才感觉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饱了。”
姚映疏也放下筷子。
见两人吃好,谈之蕴将陈知州给的一百两银票放在桌上,推到两人面前,“给你们的。”
因着宗祺禹,昨个儿他花了不少银子,这笔钱怎么也得从陈知州身上讨回来才行。
但母子俩受了惊吓,还是给他们压惊好了。
谭承烨低头看一眼,顿时明白这是自己“腹痛”得来的。
他已经与银票这种东西无缘,直接偏头去看姚映疏。
从知道他们在县衙大牢,到在陈知州面前陈情,这其中定然少不了使银子,以谈之蕴的财迷程度,想必着实让他肉疼了一把。
姚映疏拿起银票,折起放入袖中,“我们分了,一会儿给你们一人三十两。”
谭承烨震惊又惊喜,“还有我的?”
姚映疏难得没与他呛声,抬手摸了下小少年的头顶,声音柔缓下来,“你都陪我走了趟大牢了,给你三十两怎么了?”
未等谭承烨露出喜色,姚映疏话音一转,“不过,你得省着点花。”
她着重强调,“不准去买话本子。”
谭承烨撇嘴,没好气道:“知道了知道了,不买就不买。”
姚映疏乜他一眼,从屋里拿出银票分给两人。
谭承烨欢喜地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高高兴兴揣进怀里。
打了个哈欠,他起身进屋,“好困,我先去睡一觉。”
目送谭承烨回屋,谈之蕴把银票收好,抬眸认真询问:“欢欢,昨夜你怕吗?”
姚映疏被他问得一愣,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良久,她点点头,又摇了下头。
谈之蕴不解,“这是何意?”
姚映疏小声解释,“有点怕,但谭承烨在,我却不能表露出来。”
否则他们俩就该在牢房里抱头痛哭了。
“我只能告诉他,你谈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
说到这儿,姚映疏顿了顿,“嘴里这么说,可我内心却越发惊慌。”
她迎上谈之蕴的目光,眉头微微一蹙,像是在疑惑,“你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知是上次林月桂的事做的怪,谈之蕴张唇,音尚未露,姚映疏弯眼,笑意从眼底泄出,“所以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很惊喜。”
她捧着腮,笑眼弯弯,“那时我便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谈之蕴松了口气,没忍住笑了。
舒缓温柔的嗓音从喉间传出,年轻男子眉眼认真,“你放心,往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们母子。”
姚映疏答得极快,“好。”
掩在袖下的手微微蜷缩,并未让谈之蕴听出自己话里的颤音。
姚映疏垂首盯着桌上微晃的面汤,心里仿佛掀起滔天巨浪。
在牢房见到谈之蕴时,她心里便隐有所感。
从这段日子的接触来看,谈之蕴这人心思深,又财迷,一门心思想着蟾宫折桂,直入青云。
以他的性子,能为了他们开罪一州之长,这事就值得琢磨。
因此姚映疏方才特意省略了一个字,可没想到谈之蕴居然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虽然停顿得不太明显,但她终究是听出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困惑终于得到解答。
谈之蕴……大抵是喜欢上她了。
姚映疏长睫翩跹,眸光不可置信地一颤。
谈之蕴喜欢她?
谈之蕴居然喜欢她?
姚映疏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惊慌。
他们当初说好若是遇见心仪之人便和离,眼下谈之蕴大抵是不同意的,那她呢?
虽然她贪图谈之蕴年轻样貌好,身材又不错,但她顶多在心里想想,做几个梦,从未付诸行动过。
她对谈之蕴是何感受?
这一时半会儿的,姚映疏有些理不清。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眼下她也是不愿和离的。
夫君生得好又有本事,前途一片光明,她生了这样一副相貌,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往后若是遇见第二个宗祺禹,二话不说把她关进牢房,她上哪儿哭去?
不是,谈之蕴居然喜欢她?
一本正经地分析得好好的,一想到这件事,姚映疏平静的大脑再度沸腾,像烧开的水咕噜噜噜冷静不下来,脸上升腾起热意,连带着整张白皙脸庞红成一片。
“欢欢?欢欢?”
一只修长的手在她面前挥动。
“啊?啊!”
姚映疏猛地回神,怔怔问道:“怎、怎么了?”
谈之蕴眉头拧起,“你在想什么?”
姚映疏避开他的视线,结巴道:“没、没什么。”
谈之蕴不信,出神地这么明显,怎么可能没事?
他忧心是姚映疏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声音放轻放柔,“怎么了,你与我说说。”
姚映疏耳后根发烫,脑子一热转头扯谎,“我在想,我受了这么大的惊,你能把话本子都还我吗?”
谈之蕴:“……”
第87章
“姚娘子成婚了?姚娘子已经成婚了?”
宗祺禹一直念着这句话, 满怀不可置信,“姚娘子怎么能成婚呢?她如此年轻竟然便嫁了人,还有个孩子?”
正在失神间, 房门陡然被人从外推开,陈知州刚迈进门槛就听到满耳朵的姚娘子, 满肚子的气立马朝宗祺禹撒去,“孽障!你还念着什么姚娘子,那姑娘已经成婚了, 你把满肚子的花花肠子都给我收好,别让我知道你再出去惹是生非!”
宗祺禹自幼习惯了挨舅舅的骂,方才害怕的劲过去,现下只有一肚子的委屈。
他扁嘴, “舅舅, 我是真的喜欢姚娘子。”
陈知州勃然大怒, “喜欢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强抢人妻?我陈家丢不起这个脸!”
宗祺禹耷拉着眉眼,顿时垂头丧气。
陈知州与妹妹感情极好, 她只留下这一根独苗苗,自是千娇百宠, 娇生惯养。
他真心实意疼爱这个外甥,最重的惩罚不过是禁足,此时见他无精打采的, 仿佛精气神都跟着那姓姚的小娘子去了,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又忍不住心软。
可一想到今个儿丢的人,陈知州强行把那丝心软压下去,硬着心肠道:“这几日你哪儿也别想去,安安生生在家里给我反省。你若实在喜欢那姚小娘子, 秋闱过后,我替你寻摸个模样差不多的,收房也好,正式迎娶也罢,都随你,但眼下,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在房里待着。”
宗祺禹垂着脑袋不语。
生得再像,那都不是姚娘子。
见他不答,陈知州怒火再度袭上心头,拔高音量斥道:“听清楚了没!”
宗祺禹吓一跳,有气无力地回:“知道了。”
心里却不以为意,舅舅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禁足就禁足吧,他又不是不能偷偷翻墙出去。
陈知州一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就气得心口疼,伸手拂了下胸膛,重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喝道:“来人,把小少爷的房门窗子都给我封了!”
立刻有下人拿来木板与钉子,丁零当啷将门窗封死。
宗祺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舅舅是来真的,冲上去拼命拍门,“舅舅,舅舅,禁足就禁足,你封门窗作甚?”
“舅舅,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把我关房里啊!”
“让我能在院里走走也行啊!”
“舅舅!”
无论怎么吼,始终不闻陈知州回应,唯有屋外叮当声响犹如秋季延绵不断的雨,又闷又湿,引人烦躁。
宗祺禹低声威胁,“别封了,再封少爷我要你们好看!”
无人回应。
宗祺禹面色恼怒,喝道:“等我出去,今个儿封门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打四十板子,一个都逃不脱!”
依旧无人回应,封门声甚至更大了。
宗祺禹气得不行,一脚踹在门上。
脚尖传来剧烈疼痛,他脚下不稳,单腿支撑着往后连退数步,最后一屁股重重坐下。
“嘶。”
宗祺禹嘴里发出痛呼,抱着脚一脸愤怒。
“混蛋,平日里一个个的一口一个小少爷叫着,关键时刻一个都靠不住!”
他怒而垂墙。
等脚上的痛好转不少,宗祺禹再度上前拍门,不停叫嚷,“来人啊,把门给我打开,快来人,开门啊!!”
“这是怎么了?”
温润动听的声音如雨后甘霖,浇灭了宗祺禹心里的火气。
他大喜,“哥,你快让他们把门打开!”
陈行瑞站在门外,目光看向守在门口的小厮,“父亲又把禹弟禁足了?”
小厮苦笑,“大少爷,老爷这次下了命令,断不能私自放小少爷出去,否则小的就要被发卖出去了。”
陈行瑞忖度,看来这次犯的事还不小。
他笑容温和,“我不放禹弟出来,只是想单独与他说几句话,你们先退下吧。”
府里这位大少爷向来体恤下人,想来不会令人为难,小厮脸上露出笑,“行,大少爷请。”
等人走后,陈行瑞站在门前,温声问道:“你做了什么惹得父亲生了这么大的气?”
昨日看完谈之蕴的文章后,陈行瑞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承认,水平在他之上。
他素来心高气傲,断然无法接受自己不如一届穷酸书生,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彻夜不眠苦写文章。
熬到五更天,身子实在吃不消,这才回房歇下。
谁知一觉醒来就听说表弟惹得父亲大怒,被衙役押送回府,陈行瑞只得放下刚吃了两口的糕点,匆匆往宗祺禹的住处赶来。
宗祺禹不回话,反而问道:“哥,你能先让他们把门打开吗?”
陈行瑞无奈,“他们所行是奉了父亲之命,禹弟,别让他们难做。”
宗祺禹不满,“几个下人罢了,哥你敬着他们作甚?”
陈行瑞嗓音略沉,“禹弟。”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宗祺禹烦躁应道:“不开就不开。”
眼前的房门重重一动,陈行瑞能想象出这小魔星现下的表情,劝道:“下人也是人,你别动不动就呵斥他们。”
宗祺禹小声嘟囔,“也就你把他们当人。”
陈行瑞听见了,但他并未接话,只是道:“现在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身子顺着房门滑落在地,宗祺禹丧气地说完事情的起因经过。
他靠坐在门上抱着双膝,嗓音里满是困苦,“哥,我是真喜欢姚娘子,我对她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陈行瑞着实没想到,这次宗祺禹竟如此荒唐,为了让良家女子屈服,竟然不由分说把人关进大牢。
难怪父亲这般动怒。
当下,他也不免恼怒宗祺禹的胡作非为。
他这么苦心经营名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将来在仕途上能走得顺遂,就算是他爹,这么多年来亦是兢兢业业,不敢逾距,这才换来如今声名赫赫的陈知州。
结果这个傻蛋竟自毁长城。
实在是、实在是……
陈行瑞气得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此时此刻,他隐隐有些后悔当年害怕父亲将所有的偏爱尽数给予宗祺禹,暗中引导,将他教成了如今的模样。
一个聪明的表弟总比自毁根基的傻蛋要强。
但眼下懊悔已毫无意义,陈行瑞没好气道:“那又如何,那姚娘子已经嫁人了,你还能强抢人妇不成?”
宗祺禹暗忖,哥和舅舅不愧是父子,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理所当然道:“如何不成?那姓谈的一看就是个小白脸,不过凭着一张脸俘获了姚娘子芳心,却根本不能带给她幸福。穿得破破烂烂的,姚娘子跟了他能过上好日子吗?”
陈行瑞被这一番话气得不行,“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窍!你喜欢哪家姑娘不行,非得喜欢一个有夫之妇?你……”
话音陡然一顿。
陈行瑞问:“你说那姚娘子的夫婿姓什么?”
宗祺禹:“姓谈啊。”
谈?还是谭?
若是后者,这个姓氏还算常见,但若是前者……
陈行瑞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谈之蕴。
他又问:“那人叫什么?”
叫什么?
这个宗祺禹倒是不知道,他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但舅舅好像认识他。对了,他身边跟着的少年,好像是华府那个。”
那就没错了。
定是谈之蕴无疑。
陈行瑞感到有几分荒谬,这姓谈的是和他们家过不去了?
前脚他因为他在华老爷子那儿吃了一肚子气,后脚他表弟就看上了他的妻子?
陈行瑞阴沉着脸,掌心收拢。
门里的宗祺禹尤不死心,“哥,哥,你可是我亲哥,你一定要帮帮我啊。舅舅说关完我禁闭就要给我定亲,我不愿意,我只想娶姚娘子。”
陈行瑞恨铁不成钢,“那劳什子姚娘子还能是个天仙不成,你就一定非她不可?”
他不喜谈之蕴,厌屋及乌,待他的妻子也心生不喜。
分明已经有了夫婿,却便要与禹弟搅和,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好姑娘。
宗祺禹声音坚定十足,“我就要姚娘子。”
他软下嗓子撒娇,“哥,我的好哥哥,你就帮帮我吧。”
陈行瑞无奈。
虽说他最初对宗祺禹这个表弟抱有不好的心思,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又是血脉至亲,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就如亲兄弟一般。
禹弟难得有个喜欢的姑娘,若是不成全他,岂不枉费他一番痴心?
何况……
那姑娘的夫婿是谈之蕴。
陈行瑞眸光闪烁,无奈道:“行,你让我好好想想。”
宗祺禹狂喜,“哥,你愿意帮我?”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不帮你还能帮谁?”
陈行瑞没好气道。
不等宗祺禹再度出声,立马道:“但这几日,你需得听父亲的,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反省,不许再闹出别的动静。”
好不容易磨得他松口同意,宗祺禹自是什么都听他的,一口应道:“好。”
陈行瑞:“行,那我便先回去了,容我好好想想该如何行事。”
宗祺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好,哥哥慢走,你慢慢想,我不急,真的一点都不急!”
陈行瑞嫌弃地乜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起身回屋。
宗祺禹靠坐在门上,满面欣喜。
他哥如此聪明,肯定能想法子让姚娘子对谈小白脸失望,转而投向他的怀抱。
一想到那场景,宗祺禹忍不住傻乐。
门外,两名小厮听见屋里的笑声,不由地面面相觑。
被关禁闭还能笑得出来,小少爷该不会是傻了吧?
……
对上谈之蕴噎住的神色,姚映疏心里的慌张劲过去,神色越发坚定。
她受了无妄之灾,用话本子压压惊,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目光期待地看向谈之蕴,姚映疏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谈之蕴:“……”
他无奈揉着额角,轻声吐露,“不可以。”
姚映疏瞬间垮下脸,“为什么不可以?”
“我还没说完呢。”
谈之蕴失笑,“虽然不能全部交还,但是可以给你两本,不过只能看到明日傍晚。”
那也很不错了!
她又不像谭承烨那么讲究,牢房虽然阴暗潮湿,但她昨个儿夜里断断续续也睡了好一会儿,现在不算困顿,顶多身子疲乏。
但这在话本子面前完全不是问题。
姚映疏脸上露出笑,下意识想去抓谈之蕴的手,手指刚动,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对她的感情不一般。
她还没理清楚自己的想法,断不能给谈之蕴一些暗示性的亲密动作。
姚映疏立马收回手,笑着对谈之蕴道:“好啊,谈之蕴,你真好。”
谈之蕴眼里笑意加深,起身回屋,“我现在去给你拿。”
注视着他的背影,姚映疏双手捧脸,再一次在心里感慨。
谈之蕴居然喜欢她。
不过她长得好看,性子又好,讨人喜欢不是应该的吗?
不值得稀奇。
这么一想,姚映疏眼睛快速一弯。
等谈之蕴拿来话本子,与他打了声招呼,姚映疏笑盈盈起身,脚步轻快回了屋。
谈之蕴静立原地,默默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忽而轻声一笑。
就算当时没发觉,事后琢磨,也发现了姚映疏话里的漏洞。
方才在屋里,他设想了无数个姚映疏的反应,可没想到……竟与平时一般无二。
小没良心的,好歹他为了救她出来也忙活了整整一个晚上,也不做做样子让他开心开心。
不过……这才是他喜欢的姑娘。
无论身处何种情况都能泰然处之。
想获得她的芳心,他还得徐徐图之。
也罢,现下并非最好的时机,他得为自己攒足底气,才有资格重新求娶。
谈之蕴转身把桌上碗筷收到厨房,清洗干净后擦了手,揉着太阳穴走进书房。
今个儿是个阴天,天空白茫茫一片,不见片缕白云,风从窗外吹进去,书卷唰唰作响,翻开一页又一页。
书桌后的人无暇顾及,一手摁住书,一手慢条斯理翻开下一页。
风吹得越发大了,窗户嘎吱作响,床榻上的人双手捂住耳朵翻了个身,片刻后平缓的呼吸声传来,俨然已进入梦乡。
一只白净的手将窗子关上,姚映疏看了眼睡得正想的谭承烨,又往书房的方向看了眼,提步进屋,重新拿起方才的话本。
她看得入迷,丝毫察觉不到时光流逝,精神越发亢奋,情绪随着剧情跌宕起伏。
直到听见谭承烨在院里叫一声,姚映疏这才话本中抽离出来。
她放下话本,起身开窗,没好气道:“你吼什么呢?”
第88章
谭承烨偏头, 见是姚映疏,眉头高高挑起,晃着脑袋道:“出狱了我高兴, 吵到你了?”
姚映疏斜他一眼,“知道你还不小声些。”
谭承烨大声反驳, “都过未时了,你也该醒了。”
未时了?
姚映疏扭头看向屋里的沙漏。
这么快?
怎么感觉只过去了几刻钟?
谭承烨醒了,姚映疏只能遗憾收起话本, 免得被这小子知道,缠着谈之蕴嚷嚷自己也要看。
这东西实在太容易成瘾,她自己已深受其害,还是别让谭承烨也深陷其中。
偷偷摸摸把手里的话本子扔到一旁, 姚映疏关窗走出房间。
凉风习习, 谭承烨张开双臂站在院里吹风, 一脸的享受。
听见脚步声,他手往腰上一摸,脸上嘿嘿地笑。
“要是知道关一晚上能得三十两银子, 我就多在牢里待几天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件事在谭承烨心里已经过去了。
姚映疏白他一眼,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陪你。你要真这么想,现在就出门去县衙。”
“别啊。”
谭承烨连忙告饶, “我只是说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姚映疏冷眼看过去,“说笑也不行,哪有人乐意进大牢的?你又不是罪犯,别天天把进牢挂在嘴边。”
谭承烨噘嘴, “我知道了。”
他机灵的换了个话题,准备让姚映疏转移注意力,别揪着他不放。
“你说,陈知州回去当真会把那姓宗的严加管教吗?会不会没过几天就会把他放出来,到时候又来找咱们麻烦?”
姚映疏拧眉,心思顺着谭承烨的话飘过去,“看样子,陈知州对他那外甥极为惯宠,咱们不过平头老百姓,他怎么会因为我们打骂自己的亲外甥?”
谭承烨急了,“那怎么办?”
姚映疏沉吟,“不过也说不准,万一他害怕外甥横行霸道,将来得罪权贵给家里惹祸,狠下心来管教呢?”
谭承烨嘟囔,“陈知州便是平州城最大的权贵,他还能得罪谁去?我看可能性不大。”
姚映疏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小少年眼珠一转,“不如咱们先发制人?”
姚映疏来了兴致,“怎么个先发制人法?”
谭承烨:“我们把陈知州纵外甥行凶的事宣扬出去,让他在同僚们面前抬不起头,受百姓唾骂。往后姓宗的要是再来找麻烦,我们也有理。”
这事他还是从谈之蕴身上学的。想当初,谈大哥不就是靠这招引来了严御史,最终让姜文科伏法的吗?
他正沉浸在沾沾自喜中,忽然又道声音温和道:“恐怕不行。”
想出的好法子被人否定,谭承烨瞬间垮了脸,不服气反问:“为什么?”
本以为这话是姚映疏说的,可视线刚转过去,对上一张同样疑惑的脸,谭承烨才后知后觉这是属于谈之蕴的声音。
他面向书房,鼓着脸问:“谈大哥,为什么不行?”
谈之蕴轻轻摇头,“陈知州临走前说的话,是在暗示我们此事不得宣扬出去,银票便是封口费,倘若这事在平州城传得沸沸扬扬,他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我们。”
谭承烨听得目瞪口呆,陈知州当时说的话还有这个含义?
他怎么没听出来?
姚映疏也极为意外,“当真?”
谈之蕴无奈回:“当然是真的。”
得到肯定的回复,姚映疏撇嘴,果然是当官的老狐狸和即将当官的小狐狸,衬得她和谭承烨就跟两个大傻子似的。
震惊过后,谭承烨又问:“那谈大哥,如果陈知州没有提前未雨绸缪,这法子咱们能用吗?”
谈之蕴温柔一笑,“当然还是不能?”
谭承烨噘嘴,“为什么?当初对付姜文科时谈大哥用的也是这招,这次为什么不行?”
谈之蕴一手撑着窗框,温声解释,“姜文科不过一个酒囊饭袋,我当初让人散播的又是夸他的话语,哪怕他听见了也只会洋洋得意,不会深究。陈知州却不同,他是一州之长,在平州城有权势有地位,怕是流言刚出现,他就将散播的人抓住了,不到半日便会找上门来,有一百种法子致我们于死地,因此此计万万行不通。”
谭承烨失落道:“那平州城就没有能制衡陈知州的人了吗?”
当然有。
无论多完美的官,总会有那么几个与他不对付。可惜他现下不过一届秀才,并不能接触到平州城的官宦。
谈之蕴陷入沉思。
姚映疏站在父子俩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见两人均是一脸沉重,她拊掌,将两道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姚映疏轻松道:“干嘛为没发生的事这么焦灼?没准真如我所说,陈知州这次回去后会好生管教外甥,不让他再胡作非为呢?”
“换言之,我这个当事人还什么事都没有呢,你们跟着瞎操什么心?”
“你。”
姚映疏指着谈之蕴,“现在最重要的是沉下心准备秋闱,其他的万事别管。”
“至于你……”
她又转向谭承烨,“就在家里老老实实看书练字,平心静气。”
“秋闱一过我们就要回河阳县了,我不信那姓宗的有那个耐心一路追过去。”
当然,姚映疏更不信陈知州愿意让唯一的外甥染上强夺人妻的污点。
她耸肩,“好了好了,别再乱想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谈之蕴顺从一笑,“欢欢说得是,再者,我还有华老爷子的人脉在,倘若当真有事,我想他不会坐视不理。”
谭承烨被两人说动了,眸中慌乱的神色退散,嘴角往上一提,“行,我不操心。”
他抬头往天上看一眼,“时辰还早,我先出去一趟。”
姚映疏:“做什么去?”
“逛街啊!”
谭承烨拍拍腰身,笑得一脸奸诈,“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我当然得好好想想用处。”
别的优点不学,倒是把心大这一点学了去,方才还一脸担忧呢,现下就要去闲逛了。
没心没肺。
姚映疏白了谭承烨一眼,叮嘱道:“不许买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能买话本子!”
“知道了知道了。”
谭承烨敷衍一应,埋头就往门外冲,嗓音里的兴奋都快溢出来,“我走啦!”
等往巷子外走出两步,他的步伐慢了下来,扭头看了眼关闭的院门,眼里盛满疑惑。
方才谈大哥叫姚映疏什么?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欢欢?
他怎么知道姚映疏小名的?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谭承烨挠头,着实想不通。
不过他们亲密起来也有好处,这样往后就不会和离。
谭承烨满心欢喜,蹦蹦跳跳地离开巷子。
……
院里。
姚映疏收回视线,目光无意间从谈之蕴身上瞥过。
她暂时理不清对谈之蕴的感情,既然如此,那就先维持原样好了。
打定主意后,姚映疏清清嗓子,刚要开口,院门陡然被人敲响。
她眉头一压,以为是谭承烨去而复返,快步过去打开门,“是落了什么东西?”
看清面前之人时,她神色一定,意外唤道:“冉大哥冉大嫂,还有冉二哥,你们怎么来?”
楚娘子焦急的表情一收,惊喜道:“姚娘子,你回来了!”
她越过冉良走到姚映疏面前,双手握住她的,喜道:“我担惊受怕了一整晚,生怕你有个什么好歹,幸亏上天保佑,你平平安安回来了。”
姚映疏疑惑,冉家怎么知道她出事的?
正巧这时谈之蕴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去冉家酒楼寻你,原不知你被谁带走,是冉大哥根据冉二哥的回忆,认出了寻你之人正是陈府的小少爷宗祺禹。”
原来如此。
姚映疏感激道:“冉大哥大嫂,冉二哥,真是多谢你们了。”
冉良面露愧疚,“姚娘子这话着实令我惭愧,姚娘子被抓,我一分力没出,到头来却白得娘子一声谢。”
“诶,冉大哥这话说得可不在理。”
姚映疏摇头不赞同,“若无冉大哥提供线索,等我夫君寻到我,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我如何还能站在这儿与你说话?”
她将楚娘子拉进来,又招呼冉良和冉希进屋,“两位哥哥也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
冉良尚在怔愣,冉希已越过他往里走,顺道问:“大哥,你不进去吗?”
冉良瞪他一眼,将感激压到心底,往前迈动一大步。
他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只要两家没生嫌隙就好,姚娘子如此大度,往后他需得认真经营酒楼,努力回报一二。
寒暄过后,姚映疏问:“冉大哥,酒楼开业的日子选好了吗?”
自从姚映疏往里投钱后,经过商议,冉家两兄弟决定重新选个黄道吉日。
冉良笑回:“已经选定了,就在三日后,我和二弟雇了堂倌,都是些经验丰富的,立马就能上手。”
姚映疏:“行,那我三日后去捧场。”
冉良立马道:“好嘞,我就在楼里恭候姚娘子大驾。”
姚映疏忍不住笑,“我哪儿算得上什么大驾啊?”
楚娘子拉着她的手反驳,“这可不一定。”
余光往谈之蕴身上一瞄,她笑道:“有谈公子在,说不准往后我们见了姚娘子,还得唤声官夫人呢。”
姚映疏视线跃过去,与谈之蕴一碰。
她立马收回,弯着眼笑,“那我就借冉大嫂吉言了。”
聊了会儿家常,冉希起身,“我去买菜。”
“使不得。”
姚映疏立马起身,刚要阻止,却被楚娘子拉了回去。
“娘子受了惊,可不得吃顿好的补补?就让二弟去吧。”
见姚映疏欲言又止,楚娘子“诶”一声,故意道:“难不成姚妹妹是怕二弟碰坏了你家的厨具?”
“哪能啊。”
既然冉家人坚持,姚映疏也不在过多置喙,笑道:“行,那我可就等着冉二哥的手艺了,上回吃过,我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呢。”
楚娘子露出笑,拍拍姚映疏的手,“妹妹放心,保管让你吃个够!”
坐在对面端着茶在饮的谈之蕴注视着姚映疏的笑颜,被热气氤氲的眉头微微一压,长睫快速扇动。
谭承烨回来的时候,瞧见走进厨房的楚娘子时,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
待得知冉家人今日上门看望,冉希还准备下厨时,脸上瞬间乐开花,“好耶,我这就去厨房帮忙!”
刚走出书房的谈之蕴眼睛微眯。
这小子,可从未对进厨房如此殷勤过。
那冉希的手艺当真有这么好?竟同时俘获了母子俩的胃。
“你等会儿!”
那头的姚映疏把谭承烨叫住,“你买了什么,给我看看。”
谭承烨扭扭捏捏从兜里取出一物递给她,“这个。”
逛来逛去也不知道买什么,无意间经过一间首饰铺子,鬼使神差走进去,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把东西给买下来了。
姚映疏打开一看,是一对银耳铛,她惊讶问:“给我的?”
小少年扭捏伸手,“你不要还给我。”
“谁说我不要了?”
姚映疏立马将银耳铛揣进怀里,“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谭承烨哼一声,嘴角悄悄翘起,“没人和你抢。”
话落,他开心奔向谈之蕴。
“谈大哥,我给你买了东西!”
姚映疏看着他跑进书房,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的银耳铛,嘴角轻轻上扬。
这小子。
与此同时,楚娘子从厨房走出,笑着招呼,“可以用饭了。”
“来了。”
姚映疏应一声,起身去帮忙。
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谈之蕴终于尝到了被姚映疏和谭承烨交口称赞的冉希的手艺。
鱼肉入口的刹那,他略一停顿。
谭承烨察觉到了,立马凑过来询问,两只眼睛亮得跟天上的繁星似的。
“怎么样谈大哥,是不是特别好吃?”
谈之蕴看了坐在对面老实巴交的冉希一眼,咽下嘴里鱼肉,极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比他做的好吃。
没等到回应的谭承烨再度追问:“谈大哥,好吃吗?”
谈之蕴淡淡瞥他一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谭承烨终于高兴了,“我就说吧,冉二叔的手艺是这个。”
他捏着筷子竖起大拇指。
谈之蕴又斜他一眼,淡声道:“这下我不用担心你娘亏本了。”
第89章
晴空万里, 整座平州城被金光笼罩。
阳光斜照屋檐,在地面投落一道光影,不知从何处飘来半片残叶, 落在光影中摇晃,从远处看去, 像极了一只正在扭动的胖虫子。
地面有道影子在移动,不断逼近残叶,一只雀儿扑腾着翅膀双脚落地, 伸出鸟喙去啄“虫”。
“谭承烨,你快些,我们该走了!”
嘹亮女声骤然在院中响起,雀儿被惊得立马扇动翅膀飞向蓝空。
在它之下, 有道身影快速从屋里跑出, 快得跟残影似的叫道:“来了!”
姚映疏瞄他一眼, 又看身侧的谈之蕴,“人齐了,我们走吧。”
“快快快, 咱们快走。”
谭承烨一手拉一个,兴高采烈地往外冲, “今个儿冉家酒楼开业,肯定很热闹,咱们快些, 不然到时没得吃了。”
姚映疏被他裹挟着走,闻言哑然,没忍住呛声,“你既然知道,方才为何不快些?”
谭承烨的声音散在空中, “我已经很快了,冲啊!”
话落,他如离弦之箭拽着姚映疏和谈之蕴疾跑出去。
姚映疏:“谭承烨,你慢些!!”
一路跑到冉家酒楼,姚映疏已是气喘吁吁,没好气地丢开谭承烨的手,站到一旁平复过快的心跳。
谭承烨比她好些,踮着脚看酒楼门口,半张的嘴发出感慨,“好多人啊。”
谈之蕴微微喘着气,闻言抬起头,目光扫向人群。
“谈哥,你们这么早。”
身后落下一道熟悉的声音,谈之蕴回头,只见华煜正从车厢内钻出,跳下车辕快步向他走来。
谈之蕴面露笑意,“阿煜。”
华煜面向姚映疏,笑着打招呼,“嫂嫂,大侄子。”
前两日听谈之蕴提过,他们一家都是普通人家出身,他便暂时放下所谓的礼仪。
姚映疏点了下头,笑容灿烂,“华公子。”
大侄子本人也随她唤一声,“华公子。”
寒暄过后,华煜从酒楼牌匾上掠过一眼,发出与谭承烨相同的感慨。
“嚯,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慕名而来?”
谈之蕴失笑,“是闻香而来。”
“哦?”
上扬的尾音里夹带疑问。
华煜:“此话何解?”
谈之蕴指向某处,“阿煜瞧。”
姚映疏也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人头攒动,从露出的缝隙间,她依稀看见一名堂倌站在酒楼门口,手里端着一个陶碗,拿着木筷大口进食,咽下吃食后还不忘大声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咱们冉家酒楼大厨新研制的菜品,好吃不贵,保管让客官们流连忘返,梦里都忘不了这味!”
“今个儿咱们新店开张,凡是在楼里就餐的食客,酒水全免!”
姚映疏用力嗅了嗅,鼻尖隐隐能闻到一股香味,她踮脚去看那堂倌手上的吃食,好奇道:“什么味这么香?好像没尝过。”
谈之蕴身子微微向前倾,不确定道:“好像是某种炸物。”
华煜接话,“这里面定然放了胡椒。敢用如此昂贵的香料揽客,这冉家酒楼还真是大手笔。”
姚映疏低头,轻轻咳了声。
谭承烨拍腿,“嗨呀,你们鼻子都好灵,我可闻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这香味太霸道了,闻得我都饿了。快快快,那些人都进去了,咱们也去!”
谈之蕴笑,“承烨说的是,欢欢,阿煜,咱们快进去吧。”
一行人结伴进入酒楼。
刚走到门口,眼尖的冉良当即迎了出来,笑着对姚映疏道:“姚娘子来了,楼上还空着,快请进。”
余光瞄过人满为患的酒楼大堂,又见这位明显是掌柜打扮的男子热情地要带姚映疏上楼,华煜眼里掠过好奇。
谈之蕴站到他旁边,小声解释事情的起因。
华煜看向提裙登楼的姚映疏,不由赞道:“嫂嫂可真是女中豪杰。”
几人的身影依次消失在楼梯口,对面街角,有人鬼鬼祟祟藏在风筝摊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
饭菜上得极快,华煜尝了一口,嘴里发出一声“嚯”。
他赞道:“这家酒楼的厨子不错啊,这手艺,都能媲美京城名楼的大厨了。”
谭承烨埋头苦吃,闻言立马响应,“那是当然,我冉二叔的手艺可不是吹嘘出来的。”
谈之蕴淡淡斜他一眼,往姚映疏碗里夹了个炸丸子。
谭承烨丝毫没感受到他的眼风,好奇对华煜问道:“华公子,你还去过京城啊?”
虽只有几句交谈,但华煜对他印象不错,笑道:“我自幼长在京城,祖父上了年岁后日益思念家乡,便听从父命随祖父回乡住两年,待我下场再归。”
谭承烨羡慕道:“华公子,京城是何模样?我还没去过呢。”
华煜眸中露出怀念,“京城啊,那是整个大雍最繁华的地方,在那儿,你能见识到天底下最新奇的东西……”
谭承烨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认真听他讲述。
姚映疏用筷尖戳着碗里的丸子,思绪不由得跟随华煜,去到大雍的都城。
她忽然想到,如若谈之蕴这次顺利通过秋闱,来年他便要上京赶考,到时她和谭承烨或许也得跟着一起去。
京城啊。
那对以前的姚映疏来说遥不可及的地方,在不远的将来,他们就要踏足了?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可转念想到这里的一切,包括河阳县的林月桂,姚映疏心里又生出酸楚。
到时候,她就得和月桂姐分离两地了。
京城离河阳县那么远,将来她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还有老爹,她若是去了京城,往后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姚映疏垂头,一下子蔫了。
“怎么了?”
谈之蕴第一时间注意到她失落的情绪,不由问道:“是这菜不好吃?”
“不是。”
姚映疏摇头,“冉二哥亲自做的,当然好吃了。”
“是吗?”
谈之蕴眼睛轻微一弯,视线往她碗里一落。
尚未动口,就能预知到滋味如何?
此时此刻,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的该是谈之蕴才对,他面上笑容越发和煦,温声道:“自然。”
姚映疏没听出这话里怪异的腔调,忍不住把头凑近些许,小声道:“你中了举,就该准备来年的会试了吧?”
谈之蕴如何敏锐,一下子捕捉到她话里的异常,“你舍不得离开?”
姚映疏抿抿唇,避而不答。
“分离是人这一生中最寻常的事,眼下的我们坐在酒楼,码头上却有可能上演着数桩离别。可即便再不舍,为了前程、未来、家人的期许,也只能背着行囊踏上前路。”
“这一次的分别,是为了更好地重逢。”
“你不用安慰我了。”
姚映疏托腮,“我就是一时情绪上头,有点小失落,我自己能想明白。”
谈之蕴知道她能想明白。
她性子洒脱通透,无论在何处都能过得极好,可他也想让她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她一人,在她低落时,也有人能在一旁安慰,替她分担情绪。
于是谈之蕴道:“我想陪着你。”
抚在脸侧的手指忽然一动,姚映疏怔怔偏头去看谈之蕴,神情霎时呆住。
心跳如擂鼓,砰砰砰的仿佛会从胸膛里跳出来。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就这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一汪清澈又能溺毙人心的多情春水。
姚映疏:“你……”
话一出口,她顿时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弹跳般往旁边挪了一寸,清清嗓子道:“你离我这么近干嘛。在、在旁边不能陪着我吗?”
谈之蕴被她倒打一把的话说得哭笑不得,也不知方才是谁凑过来的。
他无奈一笑,又给姚映疏夹了个炸丸子,“是我的错,欢欢勿怪。”
霸道香味不断往鼻尖钻,姚映疏动了动秀气的鼻子。
这香气勾起她的馋虫,方才慌张的情绪散去不少,拿起木筷夹了一个咬一口,“你知道就好。”
本想借此掩饰不平的内心,谁知丸子入口,姚映疏眼睛一亮,惊喜道:“好吃,你们也快尝尝。”
“我尝一个,方才就馋得慌。”
正在听华煜说话的谭承烨听此一言,立马塞了个丸子进嘴里,眼睛夸张瞪大,含糊不清道:“好好吃!”
他给华煜也夹了一个,“华公子,你也尝尝。”
华煜顺从吃一口,又咬一口,赞道:“不错,外酥里嫩,鲜香中略带一丝麻意,里面的馅料应当是用鱼肉做的,就是不知那脆口的是何物。”
姚映疏:“是鱼?我竟没尝出来。”
“我也没,只觉得特别好吃。真不愧是冉二叔啊。”
听着三人讨论炸丸子,谈之蕴淡淡垂首瞥一眼自己拿着木筷的手,夹起一个鱼丸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片晌后对华煜道:“是莲藕,抑或是荸荠。”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平州多湖,最寻常的便是莲藕啊。”
谭承烨恭维,“谈大哥,还是你聪明。”
谈之蕴眼里涌出笑,谦虚道:“不算什么。”
华煜疑惑,“你们不是父子,为何要唤谈哥谈大哥?”
“嗐,事情是这样的……”
谭承烨拉着华煜小声交谈。
姚映疏又吃了个丸子,眼睛弯弯如月牙,“我决定了,未来几日都来酒楼吃饭。”
谈之蕴眼里的笑顿时烟消云散。
……
碧瓦朱甍,亭台楼阁,十步一假山,五步一雪松。
水流哗哗而下,顺着嶙峋假山流入湖泊,湖中荷花已谢,唯有片片荷叶碧绿依旧,水珠落于其上,泛起晶莹光泽。
一尾红色锦鲤探出水面,啄吃荷叶,水珠顺着叶面滑落,落在锦鲤尾上。
它甩甩尾巴,专心啄吃,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锦鲤一慌,立马甩着尾巴钻进水下,难觅踪影。
水声叮咚,荷叶晃动,水珠甩向天空,重重砸落地面,汇成一片狼藉。
“这送的都是什么东西,撤了撤了,我不吃!”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响,宗祺禹将桌面的饭菜挥落,站在屋里指着门外发脾气。
“再不放我出去,我要你们好看!”
守在门口的下人面露苦笑。
前几日这位小祖宗老老实实待在屋里,送什么吃什么,原以为他是吃了教训长进了,谁能想到不过三日就原形毕露,每隔一段时日就指着门骂,骂累了喝盏茶歇上一会儿,又接着骂,骂得他们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一名小厮叹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另一人道:“这还早着呢,咱们还是站着挨骂吧。”
话音刚落,忽见一道身影走进院门,那小厮眸光大亮,跟见到观世音菩萨似的迎上去,“大公子来了。”
陈行瑞浅笑颔首,听着屋里的骂声,眉头微微一蹙,问道:“骂了多久了?”
小厮苦笑,“从今晨醒来就没消停过。”
眉间褶皱加深,陈行瑞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我与禹弟说说话。”
“是。”
两名小厮迫不及待退下。
“天杀的,你们还认不认我这个主子了?再不把我放出去,我明天就把你们发卖了!”
陈行瑞脸色一沉,“禹弟要卖谁?”
“哥?”
屋里宗祺禹的骂声一顿,狂喜般奔至门前,双手摁在门上,急迫道:“哥,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几日等得有多着急。”
陈行瑞教训,“你看看你,六根不净,焦躁难耐,哪有半分陈家子嗣的影子?”
“哥我知道错了,我不骂了,真的不骂了。”
宗祺禹立马认错,小心翼翼询问:“哥你想到法子了吗?”
这都过去三天了,那姓谈的小白脸把姚娘子从牢里接出去,姚娘子一个感动,可不得与他干柴烈火共赴巫山?
他是想抢别人妻子,可没想抢儿子啊。
陈行瑞无奈,“方才我的人传来消息,姚娘子与一户冉姓人家合开了一间酒楼。”
宗祺禹迷茫,“所以呢?”
陈行瑞闭眼,额上青筋跳动,忍着没骂出来。
他声音放低。
宗祺禹听完眼里大放异彩,兴奋又激动,“哥,你真不愧是我哥!如此,姚娘子定能念我的好,慢慢回心转意。”
陈行瑞嫌弃地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叮嘱道:“你再忍耐几日,务必让父亲知晓你已改过,到时再哭几声,父亲心软,定能放你出来。”
宗祺禹连声应,“好,我记住了。”
嘱咐完,陈行瑞转身离开。
走出院子,近身小厮立马跟上来,他拧眉沉思,屈指让小厮上前,低声道:“你去……”
第90章
姚映疏揉着眼睛走出房间, 无意间瞥见厨房光亮,心中纳闷。
谭承烨今个儿这么懂事?一早就起来做饭了?
缓步走过去,待移至厨房门前, 见到的却并非谭承烨。
姚映疏意外,懒洋洋靠在门上问:“你今日怎么想起要下厨了?”
要知道, 自从谭承烨学会简单的小菜后,他就再也没下过厨。
谈之蕴转身,袖子挽起露出两截结实有力的小臂, 有白渍落于其上,斑斑点点的似一幅毫无规律的画。
姚映疏的视线在上面停留片刻,缓缓上移落在谈之蕴目间。
那双桃花眼太过亮眼,目光再度挪开, 落在他肩上。与此同时, 站姿也不由得规整一二, 腰背下意识挺直。
谈之蕴回身笑,“今日起得早,看了会儿书后眼睛疲乏, 索性去外面走走。这一不小心就走到了菜市,见摊子上的鱼新鲜, 忆起在华府吃过的一道菜,便买了几尾回来,想让你们娘俩也尝尝。”
姚映疏半分没怀疑这话的真假, 靠近过去好奇问:“什么菜啊?”
谈之蕴:“将鱼肉打成泥,再搓成丸子煮汤,不算什么稀奇吃食,只是华府的厨子放了些平州没有的香料,别有一番风味。”
姚映疏:“吃得可真精细。”
不愧是大户人家啊。
她歪头问:“但你怎么骗得人家把香料匀给你的?”
谈之蕴失笑, “哪用得上骗啊。我给阿煜画了幅画,他做主给的。”
华煜此人,姚映疏虽接触不多,但也能看出是个爱才的。谈之蕴的画工那般好,用一幅画换香料也不算什么。
她不由感慨,“你若是不参加科考去做个画师,百年之后,也定然是个名匠。”
谈之蕴眼里含着碎光般的笑意,“这么信任我?”
“这不是信任,是事实。”
姚映疏应道。
谈之蕴眼里笑意加深,口中谦称,“那是因为你极少见过别人的画,等你见得多了,就会知道我的画技算不上什么。”
“谁说我没见过?”姚映疏反驳,“我在书铺看的画可不少,虽说我不懂什么画工意境,但就是觉得你画的比别人好看多了。”
“你别妄自菲薄,自信些。”
谈之蕴笑,“好好好,我听娘子的。”
姚映疏摸了摸耳朵,指腹有些发烫,她暗暗腹诽。
这笑的,让她耳朵怪痒的。
她够着脖子往谈之蕴身后看,“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我自己来,这马上就好了。”
姚映疏“哦”一声,顺从地在锅里舀了盆热水洗漱,一边擦脸,边偷眼看谈之蕴。
他将盆里的鱼肉捏成丸子,依次放在煮沸的热汤里,动作行云流水,不似下厨,倒像是在作画。
那鱼肉丸子圆滚滚的,跟元宵似的,看上去极为可爱。
手里的巾子热度逐渐消散,姚映疏收回视线,轻咳一声。
余光往外一瞥,正好捕捉到谭承烨打着哈欠往厨房而来的身影,她急忙唤道:“快来,这水还热着呢。”
“来了。”
谭承烨应一声,走进厨房的瞬间闻到香味,立马问道:“谈大哥,你在煮什么?好香啊。”
“鱼丸汤面,马上就好,你先洗漱。”
“又是鱼丸?”
谭承烨噘噘嘴,有些失望。
鱼丸虽好吃,但这几日在冉家酒楼吃多了,他现在有些腻。
谈之蕴:“和冉二哥的鱼丸不一样,待会儿你尝过就知。”
秉承着对他谈大哥的信任,谭承烨内心重新生出期待,“好。”
母子俩洗漱完,面差不多也出锅了。
一碗汤面上铺满圆滚滚的鱼丸,再加上青菜与葱花点缀,让人看了就食欲大增。
姚映疏捏着筷子,先夹了个鱼丸,吹凉后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率先感受到的是鲜,软嫩弹牙,回味无穷。
“好吃吗?”
“好吃好吃。”
谭承烨抢答,挑面吃的空隙不忘伸手给谈之蕴比划一个大拇指,“不愧是谈大哥,真好吃。”
这小子称赞的话张口就来,对谁皆是如此,谈之蕴对他淡淡一笑,目光轻轻落在姚映疏脸上。
她嚼着鱼丸,对眼映星辉,吞咽后对他一笑,赞道:“好吃。”
谈之蕴下意识露出笑容,想问他和冉希谁做的更好吃,但转念一想,这问题若是问出来,倒像是在拈酸吃醋。
他是姚映疏堂堂正正的夫婿,哪用得着和别的男人比厨艺如何,这不是平白降低了他的格调?
不必如此,当真不必。
谈之蕴气定神闲,“这碗里还有,多吃些。”
话落,他道:“我待会儿要出趟门。”
姚映疏:“去哪儿?做什么?”
“阿煜给我递了一张帖子,说是今科秀才举办的一场茶会,可互相探讨诗文,交流学问。”
姚映疏眉心微拧,“再过几日就是秋闱了,现在举办什么茶会,这不是耽误人温习吗?”
她不好说不准他去之类的话,只反问道:“你当要去?”
谈之蕴失笑,“华家帮过我们大忙,阿煜的面子不好驳。况且华老爷子也让我松快松快,别日日紧绷,去去也无妨。”
“赴宴的皆是秀才,没准将来在京城还会再见,去认识认识也好。”
他既这般说,姚映疏也不再阻拦,“行,那你去罢。”
谈之蕴笑着舀起一颗鱼丸放进姚映疏碗里,“娘子深明大义,小生佩服。”
话音一转,状似不经意地打探,“娘子今日作何打算?”
姚映疏想了想,“我做的衣裳还缺根衣带,家里的料子选来选去都不满意,准备一会儿去布庄看看。”
不去冉家酒楼就好。
谈之蕴心里略松一口气,“让承烨也跟着去罢,他一人在家,大抵是无法静下心来看书的,他跟着一起去还能帮你拎拎东西。”
谭承烨立马响应,“好啊,我也一起。”
姚映疏没什么意见,点头同意,“也行。”
吃过早食,谈之蕴先一步离家。
姚映疏回屋稍作收拾,这才带着谭承烨离开。
两人先去了布庄。
平州城真不愧是府城,随便一个铺子的料子就比河阳县多得多,姚映疏挑花了眼,一口气买了好几匹布。
从布庄出来,姚映疏余光随意一瞄,正好瞄到一旁成衣铺子里挂出来的衣裙。
她瞬间定住了。
谭承烨背着布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试探性问:“要去看看吗?”
姚映疏犹豫望向他身后的布料。
谭承烨,“这马上就要立秋了,咱们家也该添衣了,多买两身怎么了?再说了,你不是还往酒楼里投了钱?等下个月就有银子进项,你怕什么?”
他斜睨姚映疏,“我家姨娘们当初几乎每月都要做新衣裳,你比她们有钱多了,怎么还这么抠?”
姚映疏唰唰朝他放冷箭,“我这叫节俭。”
既然谭承烨都不心疼银子,那她就更没心疼的必要了。
轻哼一声,姚映疏扭头就往成衣铺子走。
刚进门,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女堂倌立刻迎上来,笑容满面招呼,“哎哟,这位娘子生得可真漂亮!娘子可要买衣裙?您这好颜色穿这身鹅黄色对襟衫子正好,或者这件胭脂色的褙子也不错……”
这女堂倌能说会道,一张巧嘴比枝头上的黄鹂唱得还好听,听得姚映疏晕头转向的,不知不觉就买了好几身。
有她的,谈之蕴的,谭承烨的,零零总总好几大包,最后两人从成衣铺子走出来时,臂弯里挂着的全是包裹。
今日日头有些晒,回去的路上,谭承烨走了两刻钟就喊累,气喘吁吁道:“要不咱们先找个地儿歇会儿吧?”
姚映疏也累,看了眼小少年身上的布料和包裹,良心隐隐作痛,点头应道:“去冉家酒楼吧。”
两人又转道去冉家酒楼。
喧闹大街上,一双眼睛目送母子俩进了酒楼,睫毛下敛,转身而去,身影极快消失在人群中。
……
冉家酒楼这阵子的生意不错,虽与开业时的火爆不能比,但也差不了多少,每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姚映疏一迈步进去,险些撞到正在上菜的堂倌,幸亏她反应迅速往旁边避开,这才没淋一身汤水。
堂倌抬头看她一眼,匆忙说了声“对不住姚娘子”,急匆匆端着菜盘走向前头的食客。
谭承烨感慨一句,“真忙啊。”
“忙是好事。”
姚映疏笑眼弯弯,凑近谭承烨小声道:“这样我下月的分红就有着落了。”
谭承烨隐隐后悔,“早知如此,当初我也投点了。”
“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念书,看着你娘我赚银子吧。”
姚映疏嘴角上扬,语气带着小得意,惹得谭承烨瞪她一眼。
忙着算账的冉良瞧见母子俩的身影,正要丢下手里的算盘迎过来,姚映疏急忙出声,“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
说完,她和谭承烨一起上了二楼。
哪怕姚映疏再三推辞,冉良终究还是在酒楼里给她留了个雅间,姚映疏拗不过,只好享受了。
把东西一放,她浑身轻松地瘫坐在榻上,“累死了。”
谭承烨与她差不多,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拎起来却是轻飘飘的。
“没水。”
眼下这个情形,想必也没人顾得上给他们上茶,姚映疏摆手,“你自己去打一壶。”
谭承烨不乐意了,把茶壶一放,又躺回去,“你怎么不去?”
姚映疏叹气,“我累啊。”
谭承烨:“我也累。”
母子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那就先不喝了。”
默契地做完决定,两人双手一瘫,跟面饼似的瘫在床上,目光发滞,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姚映疏昏昏欲睡时,雅间的门被人敲响。
“姚娘子?”
姚映疏立马清醒,推了推谭承烨,“有人来了,快起来,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谭承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起身,“谁啊?”
他嘟囔,“扰人清梦,好不烦人。”
姚映疏在他头顶给了一下,对外头道:“进来吧。”
这一下彻底把谭承烨打清醒了,他一转头,冉良端着饭菜走进来,把菜一一摆在桌上,口中连连告罪,“实在抱歉,今个儿险些忙不过来,姚娘子和谭小公子都饿了吧?先吃些垫垫,还想吃什么只管点,我现在让二弟做。”
饭菜的香味从空中飘过来,勾起谭承烨腹中馋虫,他大步走过去深深一嗅,“好香啊。”
姚映疏:“不用了冉大哥,这些已经够了,你快去忙吧,不必管我们。”
这菜色与前几日他们来时都不一样,冉大哥用心了。
冉良再度告罪,匆匆下楼。
母子俩都饿得慌,往桌前一坐,拿起木筷便开始用餐。
谭承烨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好吃,太好吃了。我要是有冉二叔这手艺,我也开座大酒楼,天天坐着收钱。”
“你冉二叔天天这么累,还坐着收钱呢,每日打烊时那手能不能抬起来都不一定。”
姚映疏往谭承烨碗里夹了块莲藕,“快吃吧。”
她又道:“若酒楼日日都有这么多客人,再过不久,冉大哥就该再请一个大师傅或者给冉二哥寻几个学徒了。你要是真想开酒楼,我待会儿就和他说去,让你先做一两年学徒。”
谭承烨一口咬下半块莲藕,“我就说着玩,又不是正要去开酒楼。”
姚映疏还能不知道这小子单纯就是扯扯嘴上功夫?
无声嗤笑,给谭承烨夹筷子笋干,她道:“吃你的去。”
谭承烨努嘴,嗷呜一口咬下。
吃得差不多,姚映疏率先放下筷子。
给自己和谭承烨盛了碗汤,刚喝一口,楼下骤然传来一声尖叫。
她被吓一跳,排骨汤顺着下巴滴落。
“怎么了?”
谭承烨从怀里扯出帕子递过去,迷茫问。
姚映疏擦去汤水,回道:“不知道。”
喧闹声越来越大,她预感不对,把帕子往桌上一放,立即起身出去,“我去看看。”
“等等我。”
谭承烨放下筷子,嚼着嘴里的米饭匆忙跟上去。
二楼栏杆上围了许多被叫声吸引的食客,姚映疏带着谭承烨站过去,视线往下掠。
大堂内,数个食客将躺在地上的男人围住,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具体是何情形,男人身边蹲着一名妇人,声泪俱下地控诉。
“这饭菜里有毒,把我男人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