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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此言一出, 大堂内瞬间哗然。

    “有毒?!”

    有个男人直接跳起来,指着站在身边的堂倌骂,“饭菜里下毒, 你们是想害死人啊?!”

    “没有没有!”

    堂倌慌乱摇头,急声解释, “我们是开酒楼的,怎么会在饭菜里下毒?”

    他面向那妇人,“这位夫人, 您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看错!”

    妇人泪流满面,指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哽咽,“我男人面色青紫,口吐白沫, 这不就是中毒的迹象?你还想抵赖!”

    堂倌低头一看, 男人双眼紧闭, 面色发青,嘴唇泛紫,白沫从嘴角溢出流入脖颈, 已不省人事,不知生死。

    他一下就慌了, 手脚不知该如何摆弄,只一个劲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们不可能在饭菜里下毒……”

    姚映疏瞧着这一幕,眉头紧紧皱起。

    谭承烨挽着她的手,离她近了些,压低的嗓音里藏着一抹迷茫惶恐,“他、他真的死了?”

    姚映疏沉眉, “尚且不知,我下去看……”

    “诶诶诶,你看,冉大叔来了。”

    听见动静的冉良拨开人群,方走到那对夫妻面前,便听到妇人悲痛欲绝的哭喊声,“他爹啊,你就这么去了,让我可怎么活啊!”

    “我们只不过来吃顿饭,你怎么就没了呢?”

    “这天杀的心可真黑啊!做这种丧良心的生意,他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冉良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耐心解释,“这位夫人,您大概是误会了,我们酒楼的食材都是一大早从外头买来的,样样都由做菜的大师傅验看过,不可能有毒。”

    “怎么不可能?!”

    妇人抬头,一双泪眼恶狠狠地盯着冉良,“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霍然起身,端起桌上一盘菜呈到众人面前,“大家快看看,这是什么!”

    谭承烨双手扒住栏杆,垂着脑袋往下看,“好像就是一盘炒的青菜,那里面有什么?”

    姚映疏拧起眉,双眼微眯仔细看,却也看不出什么。

    底下的食客们同样够着脖子,视线不住往那碟子里落。

    “这不就是一盘菜吗?里面藏了什么?”

    “不会真有毒药吧?”

    妇人伸出两指放进菜盘子,抬手时指尖夹着一根青色草叶,怒斥道:“这是断肠草!方才我男人就是吃了这东西才丧了命。”

    她看向周围食客,“把断肠草当成菜蔬端上来,这黑心肝的是要我们两口子的命啊!”

    “断肠草,是断肠草!”

    “这叶大如箭,好像当真是断肠草。”

    “天爷啊,我方才也吃了不少炒的菜蔬,该不会我也要死了吧?”

    “把断肠草端上桌,掌柜的,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是啊,不给个交代,来日哪还有人敢来你这儿吃饭?”

    “把大师傅叫出来,快给我们一个交代!”

    “怎么了?”

    一听堂倌说大堂出了事就急匆匆跑来的楚娘子拉住丈夫的手,焦声道:“出什么事了?”

    冉良忍住心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拍拍妻子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不能慌。

    将妻子推到身后,冉良上前一步拱手,“这位夫人,小店绝对不会出现断肠草这种东西,它的出现必有蹊跷,不如咱们报官,让官差来查个一清二楚,你看如何?”

    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冉良接着道:“至于这位客官,也让仵作来验验,看看他是否死于断肠草。”

    与其和这妇人拉扯,不如直接请官府来调查。

    拿出态度来,也好取信于人。

    果不其然,他这大方磊落的做法令周围食客心生好感,几人赞道:“不错,还是报官吧,把这断肠草的来历查得清清楚楚,咱们也好放心。”

    “是啊,这出了人命不是小事,让官府来查最好不过了。”

    其余人也在响应,纷纷道:“报官,现在就报官啊。”

    “是啊,报官吧。”

    “不能报官!”

    妇人陡然尖叫一声,双目通红,情绪失控地指着冉良,“你这么有钱,官差定会受你贿赂假判!你们都是一伙的!”

    冉良解释,“夫人,这酒楼刚开张不久,哪儿来的那么多银钱贿赂官爷,实是你高看我了。何况陈知州向来清正严明,御下甚严,咱们平州城也甚少出现贪污受贿之事,我哪儿来的胆子敢做这样的事?”

    妇人只一味地哭喊:“今个儿报官,说不准明日我男人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乱葬岗,不行,不能报官!”

    楼上响起一道尚且稚嫩的少年音,“不让报官,那你到底要什么?是要赔偿?”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冉良立马抬头。

    姚映疏和谭承烨站在栏杆后,低头对他轻轻颔首。

    冉良心中感激,点了下头,示意他们安心。

    妇人陡然跪在男人身边,抱着他声嘶力竭地吼,“我什么也不要,就要我男人活着!”

    “你们这些天杀的害了我男人,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本来动摇的看客听完她声泪俱下的哭诉,当即改变态度,应和道:“好端端吃个饭,人就这么没了,也是可怜。”

    “这妇人胡搅蛮缠不让报官,我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没想到她待丈夫如此痴心,也是个痴情人。”

    “是啊,可怜啊。”

    眼见下方为妇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多,姚映疏有些站不住了,松开谭承烨的手就要往下走,谁料就在这时,酒楼门口骤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这妇人,也忒恶毒。”

    这道声音音量并不低,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谭承烨瞬间皱起眉,厌恶又不悦,“他怎么来了?”

    姚映疏也拧起眉,看着那道身影走进酒楼。

    他今日似是精心打理过,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用红绳竖起,身穿月白色斜襟大袖绣云纹锦袍,腰间竖着同色腰封,上绣折枝兰花,下坠玉佩与香囊,两条穗子随着走动相撞。

    手里握着一把扇子,像模像样地在胸前扇动,身后跟了好几名小厮,气派十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谭承烨垮下脸,“被我说中了,陈知州还真关不了这小子多久。”

    姚映疏抬手在他额上轻敲一下,不轻不重道:“没大没小,你比他还小,一口一个这小子的,一点也不像话。”

    谭承烨不服气,“宗祺禹又不值得我尊敬,我干嘛要对他恭恭敬敬的?”

    姚映疏:“他现在并未做出格的事,咱们背后议论若是被他所闻,那就是咱们落了下乘。下回若是厌恶哪个人,单独说给我和你谈大哥听就是,别在外面说。”

    谭承烨心里舒坦了,“好。”

    回去他就说一箩筐宗祺禹的坏话。

    叮嘱过谭承烨,姚映疏敛眉望着下方的宗祺禹,眉心微微一动。

    他是来做什么的?

    见到宗祺禹的第一瞬间,冉良心里也浮现起这个念头。

    楚娘子光是听和看也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一慌,面上也多少带了些慌意,紧紧抓着自家丈夫的衣袖,一刻也不敢松。

    冉良反手拍她手背以示安抚,轻轻捉开妻子的手,往前迎了两步,躬身笑道:“宗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宗祺禹瞥他,莫名觉得眼熟,不过此人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也不管眼不眼熟,淡淡嗯一声。

    冉良起身,指着那妇人道:“不知宗少爷方才的话是何意?这妇人为何歹毒?”

    宗祺禹视线随之转过去,气愤不已,义愤填膺道:“栽赃陷害,岂非毒妇?”

    “栽赃陷害?”

    “这公子的意思是,那妇人是在作假?”

    妇人当即怒了,抹去脸上泪水,指着宗祺禹气得发抖,“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凭什么说我作假?”

    另一只手拽住衣袖,将平整的布料攥得起皱。

    宗祺禹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一瞬,快速转开,哼了一声,“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他往后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当即上前,朗声道:“方才我家少爷与这妇人在街上相撞,少爷本想给她一些赔偿,谁料到这妇人神色慌张,匆忙离开。她走之后地上遗留一物,正是这妇人口中的断肠草!”

    小厮眸色一厉,指向妇人,沉声喝道:“正巧我识得此物,急忙将之禀告少爷,少爷怕她生事,一路带着我们寻来,不想一来就撞见这妇人撒泼打诨,蛮不讲理冤枉这位掌柜。”

    “他的意思是,这断肠草是妇人自己带来的?”

    “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好戏,她究竟想做什么?”

    “还看不出来啊,这是瞧冉家酒楼生意好眼热,讹钱来了。”

    周遭人的议论声令妇人神色慌张,立即大声反驳,“你胡说!我从来就没碰见过你,更没藏什么断肠草。”

    她又哭起来,指着宗祺禹和冉良控诉,“你们指定是一伙的!害死我男人还不够,现在还想把我冤枉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这是存了心要把我们夫妻害死啊。”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妇人一哭,有几个意志不坚定的食客动摇,迟疑道:“这公子空口无凭,也没个证据,如何证明他方才所说是事实?”

    “你们也听见,这公子和掌柜的可是相熟的,若是胡编乱造替掌柜的解围也不无可能。”

    妇人一听哭得更起劲了,拍着大腿嚎,“还有没有王法了!草菅人命不说,还倒打一耙,这是要逼我去死啊!”

    宗祺禹冷着脸,“你身上有没有断肠草,搜搜不就知道了?”

    他一抬下巴吩咐,“去。”

    几名小厮当即朝妇人走去。

    妇人大惊,“你们做什么,别碰我!救命啊,杀人了!”

    宗祺禹朝她翻白眼,“你叫这么大声作甚?不过搜个身罢了,你身上要是没猫腻,慌什么慌?”

    两名小厮挟持住妇人双臂,另外两人搜身。

    妇人羞愤欲绝,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不停叫着,“这是要我去死,要我去死啊!”

    食客们窃窃私语,“这也太不像话了,好歹也是个女人,怎能如此行事?”

    “你们快看!”

    有人指着小厮手里的东西,震惊道:“那是什么?”

    “断肠草,是断肠草!”

    “还真被搜出来了。”

    “这么快?”

    小厮双手捧着断肠草走到宗祺禹面前,拔高音量,“少爷,这是从那妇人身上搜出的断肠草!”

    宗祺禹眸色一厉,怒声斥道:“这你作何解释?还敢说你不是栽赃陷害?”

    妇人神色惊慌,闻此一言,挣脱开小厮的手扑到男人身边哭,“当家的,你死得好惨啊!当着你的面这些人便敢污蔑我,往后我还有什么活路啊!”

    “别哭了!”

    宗祺禹不耐上前,“要哭你们一起滚出去哭。”

    话落,他顺走桌上一壶茶水,照着男人的脸上泼去。

    “哗——”

    “咳咳。”

    呛咳声陡然响起,原本不省人事的男人忽然坐起身,抹去脸上的水大声咳嗽。

    “啊!”

    “诈尸了!”

    食客们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

    宗祺禹将水壶砸在男人身上,气愤道:“诈什么尸,他根本就没死!不过是这对夫妻合伙演的一出戏,盼着讹钱呢!”

    “假的?他根本就没死!”

    “骗子,方才掌柜的可被你们骗惨了!”

    “黑心肝的,吓得我以为这酒楼当真拿断肠草给人吃呢。”

    “滚滚滚,赶紧滚出去!”

    妇人和丈夫被骂得抬不起头,眼见事情败露,他们对视一眼,飞快从地上爬起,噌一下跑没影儿了。

    人群里有人喝彩,“宗少爷英明!”

    “是啊,多亏了这位公子,否则冉掌柜可就要吃大亏了,掌柜的,你还不快谢过恩人。”

    冉良被架住,只能出面对宗祺禹拱手,面上作感激状,“多谢宗少爷慧眼识奸,否则我这酒楼当真是开不下去了。”

    闹出人命,往后谁还敢在他楼里吃饭?

    宗祺禹毫不在意挥手,“不必,我也只是看不惯那对夫妻的行径。”

    纵观这位祖宗以往的行事,倒真不似个路见不平之人,冉良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能笑着应付,“宗少爷大恩大德,我实不知如何报答,快快往楼上坐。娘子,快,备上好酒好菜,我好好与宗少爷喝一杯。”

    楚娘子:“诶。”

    冉良躬身,“宗少爷请。”

    宗祺禹态度傲慢,“嗯。”

    余光悄悄往楼上瞥去。

    谭承烨压低的声音里满是质疑,“这姓宗的这么好心?我怎么不信呢?”

    姚映疏视线落在酒楼门口,眸光微微一闪。

    “我也不信。”

    第92章

    二楼看热闹的食客纷纷散去, 谭承烨嘀咕,“那姓宗的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姚映疏也不清楚,“管他打的什么主意, 我们不接招就是了。”

    谭承烨点点头,“说的正是。”

    “宗少爷, 这边请。”

    冉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母子俩同时看过去,一张清秀少年的脸映入眼中。

    宗祺禹含笑与两人打招呼, “姚娘子,好巧。”

    谭承烨刚想冷哼一声别开头,蓦地记起姚映疏方才的话,硬生生忍住了, 脸色不太好看地盯着宗祺禹。

    姚映疏心里烦, 面上敷衍一声, “宗公子。”

    宗祺禹眼睛一亮,“姚……”

    “既然冉大哥要答谢宗公子,那我就不打扰了。”

    姚映疏礼貌应声, 对冉良轻轻颔首,拉着谭承烨转身进屋, “砰”一声将房门关上。

    宗祺禹脸上笑容瞬间落下。

    冉良知这两人之间的恩怨,非但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反而乐呵呵地迎宗祺禹进屋, “宗少爷请。”

    宗祺禹敷衍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哼响,眼里的光暗淡一半,半拉着脸噔噔噔走了。

    小厮们紧紧跟在他身后。

    冉良低头看向地板,心疼地蹲下摸一把,起身跟着进了屋。

    屋里。

    姚映疏坐到桌边, 伸手去触汤碗外壁,她端起碗浅尝一口,温度刚刚好,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谭承烨在她身边落座,见状不免抱怨,“你怎么还喝得下。”

    “这汤美味鲜香,我当然喝得下了。”

    姚映疏放下碗,对他点点下巴,“你也尝尝。”

    见谭承烨不动,她又道:“这人还没做什么呢,我们就自乱阵脚,等他当真算计上了门,你岂不是食不下咽,活活把自己给饿死?”

    谭承烨歪歪脑袋,“也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凭什么为了宗祺禹那样的人饿肚子?”

    他拿汤勺喝了好几口汤,又拿起木筷重新进食。

    姚映疏也端起汤碗,不紧不慢地喝着。

    吃饱喝足,她坐到榻上歇息。

    谭承烨不解,“咱们不回去?”

    姚映疏摇头,语焉不详道:“等着。”

    等什么?

    谭承烨不解。

    他打了个饱嗝歪在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衣带玩。

    这屋里也没个漏刻,谭承烨不知过去了多久,慢慢坐不住了,神色带上不耐,“咱们还要等多久?”

    姚映疏直起身,“不等了,现在就走。”

    这就不等了?

    谭承烨站起,弯腰去拿包裹,要是知道问一句就能走,他就早些问了。

    拿起大包小包,母子俩下楼去结账。

    冉良不在,守在柜台后的是另一个账房,给完银子,姚映疏带着谭承烨离开酒楼。

    还没走出多远,身后陡然传来呼唤声。

    “姚娘子,姚娘子留步!”

    谭承烨往后看一眼,立时咬紧后槽牙,“是宗祺禹那天杀的,咱们快走。”

    他一把拉住姚映疏手腕,却没拉动。

    谭承烨满心疑惑,“你愣着作甚?快走啊。”

    姚映疏低声,“先等等,我有话和他说。”

    “你和他有什么话?”

    谭承烨不解,脑中灵光一闪,压低嗓音道:“你方才等的,不会就是他吧?”

    “是。”

    听到这句肯定的话,谭承烨眼睛都瞪大一圈。

    姚映疏吃错什么药了?遇到宗祺禹不躲着走,反而要等他?

    在他怀疑姚映疏脑子发热时,宗祺禹已经追了上来,站到姚映疏面前,微微喘气道:“姚娘子,可否听我说两句?”

    谭承烨斜着眼睛挑剔看他一眼,这么短的路跑过来都要喘气,一看身子骨就不行,与他谈大哥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姚映疏松开谭承烨的手,冷淡应,“你说。”

    听她愿意听自己说话,宗祺禹脸上瞬间露出笑意,直起腰背,语气诚恳,“之前的事是我不对,舅舅已经教训过我了,往后我绝不会再犯,还望姚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任性狂妄。”

    “我在这儿给娘子赔礼。”

    语罢,他弯腰作揖,结结实实给姚映疏行了个礼。

    谭承烨表情定住,眼睫眨动一下又一下。

    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也会认错?这倒是稀奇。

    姚映疏亦是奇怪,拧着眉打量着宗祺禹。

    少年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露在外头的肌肤在姚映疏的注视下微微泛红,嗓音含闷,“若是娘子不愿原谅,那我就一直不起,直到娘子消气为止。”

    姚映疏无声扯了扯嘴角。

    看来还是那个任性嚣张的公子哥。

    她心中不屑,面上神情微缓,“大庭广众之下的,宗公子还是快些起身吧。”

    宗祺禹猛地抬头,露出的眼里满是惊喜,“姚娘子的意思是,原谅我了?”

    姚映疏假笑,“是。”

    宗祺禹面露狂喜,站起身子朝她走近一步,“娘子信我,我当真已经改了。”

    谭承烨立马拉着姚映疏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干嘛,不准离那么近。”

    身后包裹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小少年耸了耸肩,将包裹重新拉上去。

    这讨厌的小鬼。

    宗祺禹压下不喜,真诚望着姚映疏,“方才我做了什么,娘子亲眼目睹,以往的我从不做这种事,他人命运如何与我有何关联?可一想到对娘子犯下的错,我心里就愧疚难当,加之舅舅一直在教训我莫要辱没陈家门楣,我便决心痛改前非,改去从前的恶习,做个正直的人。”

    这话说得万般真切,若非姚映疏在县衙大牢里走过一遭,她怕是都要信了。

    她对宗祺禹印象不佳,加之方才的事始终在心里存有疑虑,因而哪怕他说得再情真意切,她连三分都不信。

    姚映疏反问:“宗公子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宗祺禹急忙应声,“我岂会骗姚娘子?”

    谭承烨撇嘴,这话骗鬼去吧。

    信宗祺禹洗心革面,不如信他爹背着他藏了一座金山。

    然而下一刻,骤然听见姚映疏含着笑音的语调,“宗公子既然愿意改过自新,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谭承烨惊得险些没跳起来,霍然转身去看姚映疏,身后包裹随之乱撞。

    今个儿她是怎么了?又被下降头了?

    然而触及到姚映疏的眼眸,谭承烨仿佛悟到了什么,缓缓转向宗祺禹,望向他的目光里裹着些微同情。

    姑娘轻缓温柔的声音令宗祺禹大喜,嘴角止不住上扬,“姚娘子若是不放心,今后尽管监督我的行为举止,若有一处做得不对,你尽管责骂。”

    眼中情绪没稳住,谭承烨垂下脑袋,悄悄翻白眼。

    姚映疏和他宗祺禹又没关系,他做什么凭什么要她管?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止他这么想,姚映疏嘴角的笑也有些挂不住,避而不答,转而道:“方才多亏了宗公子,否则冉家酒楼可就惹上大麻烦了。”

    宗祺禹笑,“这都是我该做的,不说冉掌柜与姚娘子关系匪浅,就算是没关系,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姚映疏微顿,“不知宗公子和那妇人是在何处遇见的?”

    宗祺禹遥遥一指,“就在前头的街口。”

    “那你们捡到的断肠草呢?”

    姚映疏解释,“断肠草这种东西如此危险,宗公子定要好生收捡,否则若是被人捡去误食,那就不好了。”

    宗祺禹道:“姚娘子放心,下人都好生收着呢,等回府我就让人把那害人的东西处置了。”

    “如此便好。”

    姚映疏笑着点头。

    这是姚娘子第一次对他笑,好看得像春日挂在枝头迎着朝阳盛放的花,宗祺禹被笑得头昏目眩,眼睛都快直了,恍惚间见姚映疏嘴唇张阖,似是提了个要求,他一口应下,“当然可以,我这就让……”

    话音猛然停住,宗祺禹后知后觉姚映疏方才说了什么。

    “宗公子可否将那断肠草予我看一眼?”

    “稍等,稍等。”

    后背隐隐沁出冷汗,宗祺禹心中焦急。

    他哪儿有什么断肠草啊?

    抬头拭汗,借着袖子遮挡,宗祺禹偏头去看身后的小厮,疯狂给他使眼色。

    小厮中有个机灵的立马回道:“少爷,您忘了?认出那毒草时,您就已经吩咐小的把它处置了。”

    “对对对。”

    宗祺禹放下袖子回首,满脸歉疚,“实在抱歉姚娘子,那断肠草已经被处置了,这种害人的东西留着也没用处,还是早些销毁为好。”

    姚映疏半眯起眼,“已经处置了?”

    宗祺禹坚定点头,“是。”

    姚映疏上上下下端详着宗祺禹,蓦地冷笑一声,“打量我看不出来是吧?那带着断肠草的妇人正正好讹上冉家酒楼,你又正好出现拆穿她的谎言,你当我是瞎的?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还看不见你与那妇人对了好几眼?”

    “什么已经处置了?恐怕你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断肠草,那妇人身上携带的,也根本不是断肠草!”

    姚映疏冷笑连连,“什么改过自新,合着都是诓我的。”

    “这么会唱戏,你怎么不去戏班子里当角儿啊?保管日日都有人捧你的场,但我嘛,还是恕不奉陪了。”

    差一点点,冉家酒楼就要因为这个混蛋毁了!到时不仅她的分红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连冉家兄弟怕是在平州城也混不下去了。

    这个混账!

    姚映疏实在气不过,抬腿狠狠往宗祺禹脚上一踩,拉着谭承烨转身就走。

    “啊!姚娘子,姚娘子别走啊!”

    宗祺禹疼得叫一声,抱着腿喝道:“还不快把人拦下!”

    几名小厮疾速上前,拦住姚映疏两人。

    姚映疏气笑了,转过身对着宗祺禹一脸怒容,语调不乏讥讽,“怎么,宗公子这是又想把我们母子俩关进大牢?”

    “姚娘子误会了。”

    宗祺禹忍痛上前,急声道:“我只是想与娘子说两句话。”

    姚映疏冷脸,“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冷冽的目光刺痛了宗祺禹的心,他失落道:“姚娘子,我是真心爱慕于你,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谭承烨听笑了。

    世上谁能把心上人在大牢里关一夜?甚至还自导自演了一出戏,败坏心上人开的酒楼名声?

    这是心上人?怕不是仇人吧。

    无声哂笑,谭承烨连翻两个白眼。

    姚映疏不耐听这些话,“宗公子,你的喜欢我消受不起,你还是找其他人吧。请你让你的人退下,我该回去了。”

    宗祺禹面色受伤,“姚娘子为何接二连三拒绝我?”

    他酸溜溜道:“是因为谈之蕴?”

    姚映疏懒得回答,与他说话,简直是白费口舌。

    宗祺禹却当她默认了,满脸嫉妒酸涩,“那姓谈的书生有什么好?一整个穷酸相,除了一张皮相,他还能给你什么?”

    姚映疏听不得他说谈之蕴坏话,冷着脸反驳,“他是我的夫婿,光凭这一点,就比你好一万倍。况且他还待我与我儿子一片赤诚,我冷了他添衣,我饿了他下厨,我心中郁郁时还能安慰我陪我解闷,你做得到吗?”

    谭承烨在一边小声附和,“就是就是。”

    “他穷怎么了?我乐意养着他。”

    姚映疏下颌轻抬,“何况以他的才学,我相信他此次秋闱定能榜上有名,来年金殿月中折桂,好好打打你们这些看不起他人的脸。”

    宗祺禹再忍不住满肚子的妒意,脱口而出,“他还能不能参加秋闱都不一定呢!”

    “你说什么?”

    姚映疏一震,拽住宗祺禹的手腕,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宗祺禹却闭上嘴目光躲闪,再不肯多谈半句。

    谈之蕴一定出事了。

    这个念头在姚映疏心中划过,她没耐心再和宗祺禹纠缠,放开他的手,拉着谭承烨掉头。

    对几名小厮吼道:“让开!”

    宗祺禹受了一肚子气,忍不住发泄,“还不快让开!”

    小厮们低下头,齐齐退开。

    姚映疏冷着脸,带着谭承烨快步离开。

    身后的宗祺禹凝视两人离开的方向,面上的沮丧如何都掩饰不住。

    哥哥特意交代过,让他在姚娘子面前演一出戏,转变她对他的看法,再逐渐渗入到她的生活中,将她心中谈之蕴的影子彻底抹去。

    在来之前,他将哥哥写下的话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光是演习都演了四五遍,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可没想到竟然被他搞砸了。

    这下姚娘子更不会回心转意了。

    正难过着呢,没眼色的小厮凑上来小声道:“少爷,大少爷交代了,申时咱们必须得回去,否则被大人发现,小的几个,包括您在内,一个都跑不了。”

    满心的委屈嫉妒无法发泄,宗祺禹红着眼吼道:“我不回!”

    舅舅发现就发现吧,反正也是关几日禁闭,关就关,谁怕谁!

    小厮们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冲上去架起宗祺禹。

    宗祺禹震惊,“你们反了天了,还不快放开本少爷!放开,放开我!”

    小厮们将宗祺禹送上马车,用力关上车门。

    “砰——”

    姚映疏推开院门,“谈之蕴!”

    第93章

    院里空荡安静, 无人推开书房的人,笑着朝她走来。

    “谈大哥还没回来?”

    谭承烨挤开姚映疏,靠在门上喘气。

    两人一路跑着回来, 额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抬袖将汗水抹去, 拧着眉头担忧道:“谈大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姚映疏喘了口气,拽紧身上的包裹带子,摇头道:“我不知道。”

    两人沉默, 姚映疏松开掌心,“先把东西放下。”

    “好。”

    两人进屋放下包裹,谭承烨抬手给自己和姚映疏各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全部灌下。

    杯子被重重放在桌上, 他问:“谈大哥没说他去哪儿赴宴?”

    “没有。”

    姚映疏握紧杯子, 心里隐隐后悔。

    早知如此, 她今早上就多问一句了,导致现在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连找人都不知该去何处。

    浅抿一口, 姚映疏放下杯子,沉着气道:“我心里放不下, 还是出去找找吧。”

    谭承烨傻眼了,“平州城这么大,我们要去哪儿找?”

    “不知道, 但什么也不做,我总坐不住。”

    话落,姚映疏霍然站起。

    谭承烨也放心不下,急忙随她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行。”

    两人掩好院门,匆匆离开。

    姚映疏并不清楚读书人设宴喜欢在什么地方,寻了间大酒楼,拿了些铜板,从掌柜的口中得知好几个地儿,带着谭承烨一个个寻访过去。

    平州城实在太大,光靠双腿,只走了两个地儿母子俩就累得不行,与此同时,天边最后一丝夕阳被黑暗吞没,四周华灯初上,天色已晚。

    “我不行了。”

    谭承烨半趴在姚映疏肩头,“我走不动了。”

    此时此刻,他分外想念福气,要是福气在就好了,骑一日马总比走一日强啊。

    谭承烨有气无力问:“下一个地儿咱们还去吗?”

    姚映疏也走不动了,抿唇叹气。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该发生的早就已经发生,就算他们找到谈之蕴,想必也已尘埃落定。

    姚映疏丧气道:“算了,回吧,说不定你谈大哥已经回家了。想开些,他那么聪明,怎么会躲不过别人的算计?”

    “没错。”

    谭承烨赞同,“谈大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别人怎么会算计得了他?咱俩就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吗?

    姚映疏心中一震。

    “走了走了,快回去了,我真的不行了。”

    谭承烨拉着尚未回神的姚映疏往家走,抱怨的话说了一路,“脚痛死了,回去后我要烧盆水泡一泡解解乏,这也太累了……”

    “咱们怎么就没想过雇辆马车呢……”

    听着谭承烨的絮叨,姚映疏心中佩服,她累得实在不想说话,他竟然还有力气开口。

    没工夫搭理这只喋喋不休的小麻雀,姚映疏一路沉默。

    互相搀扶的两人走到家门口,眼前陡然亮起一抹光。

    不约而同抬起头,却见一道身影提灯走近,白皙俊秀的脸庞被灯光渲染出暖色,眼中担忧如有实质,紧紧凝在他们身上。

    “这么晚才回,你们去哪儿了?”

    谭承烨“哇”一声扑过去抱住谈之蕴,“谈大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吓死我们了!”

    谈之蕴单手护住谭承烨,面色不解,“这是怎么了?”

    见他无事,姚映疏提了一整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足底传来剧痛,她叫唤着伸出手,“快快快,扶我进去。”

    谈之蕴把提灯交到谭承烨手里,赶忙把人扶住,扶一个拖一个,艰难地进了屋。

    到堂屋坐下,他再次追问:“到底怎么了?”

    谭承烨小狗吐舌头似的喘气,接过谈之蕴递过来的水,一口气灌下后,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讲述今日发生的一切。

    听到母子俩又去了冉家酒楼,谈之蕴表情颇为怪异,“你们又去酒楼了?”

    “这不是重点。”

    谭承烨挥手,将妇人口称菜里有毒、宗祺禹及时现身戳穿她的阴谋、姚映疏点破宗祺禹与人合谋自导自演,再无意间从他口中得知谈之蕴有危险一一道出。

    不愧是看过许多话本的人,这些事被谭承烨说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勾得人心潮难耐。

    说完,谭承烨伸出空了的杯子。

    等了片刻无人理会,他悻悻地重新给自己倒一杯水,小口喝完。

    润了润喉,谭承烨扁着嘴叹气,“谈大哥,为了找你,我们走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幸好你没出事,否则我们的罪不是白受了?”

    谈之蕴告罪,“是我的错,我这就去生火烧水,让你们好生解乏。”

    “等等。”

    姚映疏拦住他,拧眉问:“你今日究竟去哪儿了?”

    谈之蕴:“这宴设在一名学子家的园子里,你们便是将剩下的地儿全部走完,怕是也见不着我。”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谭承烨小声嘟囔。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姚映疏又问。

    “当然,我骗你作甚。”

    谈之蕴失笑,“宗祺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或许他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也或许他们的计划尚未来得及实施。秋闱没几日了,在那之前,我一步房门也不踏出,让他们有计也无处使去,这下你可放心了?”

    年轻男子态度认真,神情真挚,姚映疏慢慢放下心里的疑虑,点头道:“好,那今后除了买菜,我和谭承烨也不出门了。”

    “我……”

    刚发出一个音节,见两人朝他看来,谭承烨憋了憋,闷声道:“我不出去。”

    “好。”谈之蕴笑,“我去给你们烧水。”

    他动作快,不一会儿便来唤两人,姚映疏撑着疲惫的身子小步挪到屋里,见房门口已摆了盆冒着热气的水,嘴角忍不住上扬。

    谈之蕴在外面喊:“泡好了唤我一声。”

    “好。”

    姚映疏把水端进屋,脱了鞋袜将脚放进去,瞬间发出一声喟叹。

    “舒服啊。”

    泡了两刻钟,姚映疏昏昏欲睡,她擦干脚,没叫谈之蕴,自己把水倒了,又随意洗漱一番,回屋倒头就睡。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听见动静的谈之蕴往外看一眼,无奈一笑。

    灯火摇曳,一簇火光落在眸中,他眼里的笑逐渐落下,眸色转深。

    陈家。

    宗祺禹朝陈行瑞诉苦,“哥,你的法子根本就不管用!姚娘子她太聪明了,一点也不上当,现在她不仅没对我改观,甚至对我更加厌烦。”

    他拿起酒壶,拨开盖子仰头饮去一半,哭丧着脸道:“怎么办啊,往后姚娘子更不会允许我靠近了。”

    “哥,你再给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嘛。”

    陈行瑞被他哭得头疼,烦躁如同野草从心内攀升,一个劲地往上爬。

    蠢货,自己把事情搞砸了,还有脸来他面前哭?

    忍着燥意,陈行瑞道:“事已至此,你还是暂时先歇歇心思,等那姚娘子对你的厌恶淡去,再徐徐图之。”

    宗祺禹抱着酒壶双颊酡红,“我不,再过不久舅舅就要给我定亲了,我不想再等。”

    陈行瑞努力忍下脾气,只是语气里无论如何也带了几分情绪,“若非你蠢笨,被姚娘子看出了端倪,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

    宗祺禹瞪着迷离的眼,听清陈行瑞的话,眼睛睁大,忍不住抱怨,“还说我呢,表哥你不也失败了?今日那谈之蕴有被伤到分毫吗?”

    气闷的话如同一支利剑扎入陈行瑞心脏,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攥成拳。

    白日的情形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演。

    今日设宴的蒋家少爷嫉恶如仇,最是厌恶品行不端之人,陈行瑞好不容易说服他为即将参加秋闱的学子举办一场宴会,既能结交至友,又能让学子们松快。

    请帖自然而然送到了华府,如今华煜与谈之蕴关系甚好,有这样的宴会,想必不会把他落下。

    原本陈行瑞都已经计划好了,待谈之蕴赴宴,便诬陷他偷盗他人母亲留下的遗物并将至损坏,受害人“情绪失控”之下将他殴打一顿,令他无法参加秋闱。

    可谁知那谈之蕴谨慎不已,除了华煜身边竟一步也不挪动,入口之物也极少,根本不容他人近身。

    陈行瑞一计不成,只好启用第二个计划:诬陷谈之蕴盗用他人诗文。

    以蒋家少爷的性子,若此事能成,谈之蕴在平州城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但陈行瑞万万没想到,他甚至来不及令人抄写谈之蕴呈上去的诗文。

    他落笔的时辰过长,引起众位学子的注意,纷纷聚在他身旁围观,这才发现,谈之蕴竟然当场做了篇赋!

    这赋当着众人的面写成,若是诬陷他舞弊,何人能信?

    一计两计皆竹篮打水一场空,陈行瑞心中恼恨,听着周围人对谈之蕴的夸赞,内心的愤怒嫉恨如荒草疯涨。

    不过一个穷酸书生,他凭什么?

    凭什么抢去属于他的关注与欣赏?

    但谈之蕴也就罢了,这个傻子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陈行瑞噌一下站起身,巨大的声响将宗祺禹吓一跳,怔怔问道:“表哥,怎么了?”

    陈行瑞并未应答,转头朝向门口。

    宗祺禹迟钝看过去,瞳孔瞬间紧缩,手忙脚乱站起,顺手把手里酒壶放下,结结巴巴道:“舅、舅舅。”

    房门大开,陈知州站在门口,端肃面容上满是冷意。

    他盯着这表兄弟两人,一步步走近。

    陈行瑞率先掀袍跪下,宗祺禹见状,也急忙弯下双膝,跪在他身边。

    陈知州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一个觊觎人妻,唱了好精彩的一出戏,一个暗中对付无辜学子,以势压人。”

    他怒极反笑,一脚踹向陈行瑞,“好,好啊,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好外甥!”

    陈行瑞身子一歪往后倒去,又立即回正跪好。

    “舅舅!”

    宗祺禹大惊,“你怎么能打表哥?”

    陈知州冷笑,“我不仅能打你表哥,我还能打你!”

    话落,他猛地一巴掌甩向宗祺禹。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屋里分外响亮,宗祺禹白净的脸瞬间多出一个巴掌印。感受着脸颊上的疼痛麻意,他单手抚上脸颊,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陈知州。

    长这么大,这是舅舅第一次对他动手。

    “舅、舅舅……”

    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眸,宗祺禹心里终于生出惧意,“舅、舅舅,我、我……”

    “不知廉耻的东西,别叫我!”

    陈知州指着宗祺禹的脑袋骂,“我陈家的脸都被你这蠢货丢光了!”

    宗祺禹委屈不已,眼中泛起潮意,“我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也有错吗?”

    “她是有夫之妇,这就是错!”

    陈知州骂,“不顾礼义廉耻勾搭已婚妇人,你还有理了?”

    他匀了口气,又骂道:“我不是禁了你的足?你是怎么出去的?这府里究竟谁才是主子?!”

    门外的下人们吓得当即下跪,求饶道:“大人饶命,都怪小的一时心软放了小少爷出去,小的再也不敢了。”

    陈知州冷笑,“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下的命令。”

    目光移向垂首跪着的陈行瑞,他无不讥讽道:“老子还没死呢,小的就想造反了?”

    陈行瑞惶恐,“儿子不敢,请父亲莫要气坏了身子。”

    陈知州重重一哼,剜了两人一眼,冷声道:“从今日起,谁再敢把小少爷放出去,全给本官打杀了丢到乱葬岗去。”

    他睨着宗祺禹,“我替你择了一门亲,成婚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磨磨性子,再敢胡作非为,可不就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宗祺禹慌了,“舅舅,我不想成亲,舅舅,我不要成亲,舅舅,舅舅!”

    陈知州头也不回离开,陈行瑞跪了两息,在宗祺禹的叫喊声中默默离去。

    “舅舅,舅舅!我再也不任性了,但我真的不想成亲啊舅舅!”

    宗祺禹冲出去,未到门口,房门“砰”一声阖上,将他的叫声关在门内。

    走出宗祺禹的院子,陈行瑞脚步陡然顿住。

    他看着前方明显在等候他的身影,默默走上前,低声唤道:“父亲。”

    陈知州转过身,蓦地一扬手。

    “啪——”

    陈行瑞捂住脸,跪在陈知州面前。

    陈知州恨铁不成钢,“你想拜华老爷子为师,我豁出这张老脸成全你,你自己不争气,反倒恨上了谈之蕴,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父亲?”

    陈行瑞猛地抬头,眼里皆是难以置信。

    陈知州冷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帮你表弟并非因他为情所困,只是那小娘子的夫君是谈之蕴?”

    陈行瑞久久不能回神。

    陈知州睨着他,“华老爷子是什么人?他背后可是当朝丞相,害了谈之蕴惹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瑞儿,承认自己不如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看那谈之蕴未来必定平步青云,你何必因一时嫉恨招惹一个大麻烦?”

    陈行瑞垂首不语。

    陈知州看着他叹气,“怪我,你娘在世时对你诸多宠溺,我怕她将你惯坏,这么多年待你严加管教,没想到竟让你左了心性,养成了心高气傲,不服人的性子。”

    背过身去,陈知州沉声,“你心性尚需磨练,这次秋闱就别参加了。”

    话落,他大步离去。

    陈知州走后,陈行瑞一直跪在原地。

    小厮上前,急声唤道:“少爷。”

    陈行瑞如大梦初醒,松开被掐出印子的掌心。

    他轻声问:“父亲也觉得,我不如谈之蕴吗?”

    小厮将他搀扶起,闻言忙道:“大人也是担心……”

    “他不让我参加秋闱,不就是怕我名次不如谈之蕴?”

    陈行瑞截住他的话,翘起嘴角,声音极轻,“他当真不知,我为了这次的秋闱付出了多少精力?又准备了多久?”

    面色依旧平静,可陈行瑞内心却似翻天倒海。

    无尽的嫉恨与愤怒在心里蔓延,他恨得用力攥紧掌心。

    他生来便是平州城最尊贵的男子,所有的掌声与喝彩本来就该是属于他的,他凭什么要让?

    凭什么?!

    猛地闭眼,陈行瑞深深吸气,“我记得,京城考官的随行人员中,有个是母亲生前的旧识?”

    小厮讷讷,“少、少爷,您……”

    陈行瑞打断他,“替我递个帖子,我想见他。”

    第94章

    “气死我了, 实在是气死我了!”

    华煜一路走进华老爷子的正堂,瞧见了人,将手往桌上一拍, 忿忿道:“祖父,我早就说过那陈行瑞惺惺作态不是好人, 果不其然,他就是个伪君子,惯会使些下三滥的计谋。”

    华老爷子眉头一皱。

    华煜端起桌上茶水给自己倒一杯, 喝完后接着道:“你是不知今日都发生了什么。”

    不等华老爷子开口,华煜已自顾自地说道:“今日宴上那陈行瑞也去了,拿出玉佩当彩头,提议以牡丹为题做一首诗, 决出胜者。这读书人, 凑在一处难免吟诗作对, 我当时并未多想,也就随他去了。”

    “谁知谈哥许久不动,我正疑惑, 忽然间见陈行瑞拿一双眼睛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对, 怕他使坏,便暗中将众人聚集在谈哥身边。”

    “宴后,我和谈哥悄悄跟着陈行瑞, 无意间撞见他与一名学子密谈。待他走后,我与谈哥略施小计,逼问那学子,从他口中的得知了陈行瑞的毒计。”

    “砰——”的一声,华老爷子白须一跳。

    华煜重重拍在桌上, 满眼气愤,“那陈行瑞居然打算污蔑谈哥剽窃他人诗作,想让他在平州城名誉扫地,将他赶出城去!”

    “祖父!”华煜气闷不已,“这陈行瑞怎能如此歹毒?若非谈哥机警,今日可就要被他算计了!”

    华煜想到这儿,心里火苗噌噌往上窜,口不择言道:“今个儿是冤枉谈哥剽窃,明个儿该不会就要说他科举舞弊了吧?”

    “咳、咳。”

    华老爷子正端着茶盏,闻言呛住,咳了两声后沉声斥道:“阿煜,不准胡说。他陈行瑞不过一个知州之子,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

    华煜有些不服气,“怎么不可能?天高皇帝远的,一个知州的外甥都能平白无故把姚娘子和谭小公子关进大牢,他陈行瑞可是知州之子,平州的土太子,如此嫉恨谈哥,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华老爷子又咳了两声,拼命给他使眼色。

    见这孙子实在看不明白暗示,无奈叹气,压低嗓音道:“你没瞧见这儿有客人吗?”

    客人?

    华煜一怔,缓缓转身,正正瞧见端坐在他身后之人。

    放在桌上的手瞬时收回,华煜脸上愤怒的神情当即敛下,理了理衣袖,一本正经对来人拱手,“阿煜见过世叔。”

    华老爷子微笑,“我这孙儿一向顽劣,口无遮拦,贤侄莫怪,莫怪。”

    他端起手里茶盏,“咱们接着喝茶,喝茶。”

    来人执盏对华老爷子一敬,语调平缓道:“阿煜天真活泼,内心正义,是个好孩子。”

    华老爷子笑容扩大,“他啊,现在还是个小孩心性,心里若是认定了一件事,便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华煜腰背挺直,嘴角弧度一成不变,端庄又优雅。

    来人又看他一眼,“阿煜方才打抱不平的朋友姓谈?他还有个姚姓的娘子?”

    华煜眼神亮了一瞬,“正是。”

    来人又问:“他唤何名?”

    “谈之蕴。”

    谈之蕴。

    来人食指轻敲膝盖,淡淡颔首,转头与华老爷子聊起家常。

    华煜不明白世叔为何不接着问下去,他还打算控诉陈行瑞的恶行呢。

    偏头看向华老爷子,得到他一个赶紧下去的眼神。

    华煜不太服气,可又有些怵这位世叔,只好一拱手告退。

    ……

    夜风有些凉,谈之蕴踱步到窗边,抬手将窗子关上。

    一转身,华煜站在他身后,这少年出身书香之家,说不出粗鄙的话,只能义愤填膺道:“混蛋陈行瑞,就他还自诩读书人?分明就是个心里装满妒恨的小人!”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谈之蕴看见自己面带苦笑,无奈道:“就算咽不下又能如何?陈公子毕竟是陈知州的儿子,得罪了他们,我又有什么好处?”

    “民不与官斗,我躲着走就是,秋闱前不再踏出家门一步,想来他就算是想寻我麻烦也找到到时机。”

    华煜:“谈哥,你身后有我和祖父,怕他作甚?”

    谈之蕴轻叹,“阿煜,这段时日经过华老爷子指点,我受益匪浅。你们对我来说是恩人挚友,既然如此,我更不能给你们带来麻烦。”

    华煜张嘴,“谈哥……”

    谈之蕴打断他,“或许在你看来,一个知州算不得什么,可我若是仗着身后有你便胡作非为,那与陈行瑞、宗祺禹之流有何区别?”

    他揶揄道:“我将来要踏入官场,倘若每次遇事都寻你,怕是要成为大雍蠹虫。”

    华煜只好把话咽回去,憋闷道:“那就先躲着他,等谈哥你顺利下场,来年进京赶考,就再也不需怕他了。”

    谈之蕴笑,“阿煜说得是,只是……”

    他脸上笑容顿住,逐渐消散。

    华煜见他心有顾虑,问道:“怎么了?”

    谈之蕴欲言又止,在华煜的追问下轻叹一声,“我是在担心秋闱。”

    “秋闱?”

    华煜不解,“以谈哥的本事,该担心的应该是能否夺得解元才对,担心秋闱作甚?”

    谈之蕴轻声叹道:“罢了,或许是我多想了。”

    华煜越发疑惑,多想什么?

    看着谈之蕴面带隐忧,他将方才两人讨论之事串起来,蓦地瞪大双眼,“谈哥怕的是陈行瑞那卑鄙小人在秋闱上动手脚,诬陷你舞弊?”

    “嘘。”

    谈之蕴急忙捂住华煜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往四周望一圈,低声道:“陈公子尚未入仕,一届知州之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华煜却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

    今日陷害谈之蕴剽窃不成,陈行瑞心里定然万般恼怒,这人一看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在愤怒嫉恨下做出丧失理智的事也算不得稀奇。

    陈家在平州城经营多年,陈行瑞背地里有别的人脉手段也未可知。

    华煜两片嘴唇一碰,“他……”

    “阿煜。”

    谈之蕴摇头,告诫道:“子虚乌有的事,不可无端揣测,这话往后断不能再说了。”

    华煜只好把满肚子的话咽回去,“行,我听谈哥的。”

    心里却憋闷不已。

    谈之蕴露笑,“如此便好。”

    两道人影如泡沫般逐一退散,谈之蕴站在屋内,眸色晦暗如海。

    他特意暗示了华煜,希望不要让他失望。

    谈之蕴缓慢垂睫,把灯吹灭,走到榻边躺下。

    翌日。

    姚映疏昨夜累得慌,一觉醒来竟已巳时末了。

    她噌一下从床上爬起,一眼望见窗棂上爬上的湿意。

    穿好衣裳拉开房门,姚映疏往外头一望,嗅着鼻尖湿润的草木之气道:“下雨了?”

    “下了快一个时辰了。”

    斜后方传来一道声响,谭承烨抱着书打哈欠。

    姚映疏:“你起这么早?”

    谭承烨眼角挤出两滴泪珠,“不早了,马上就正午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昨个儿太累了,要不是谈大哥叫我起来,我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姚映疏往谈之蕴的屋子看了眼,门掩着看不见人影,也听不着声儿,“你谈大哥呢?”

    谭承烨指着厨房,“在那儿呢。”

    姚映疏伸手,小少年立马用书捂住头顶,辩解道:“是他自己要去的,可不是我使唤的。”

    “这么慌张作甚?我又没想打你。”

    姚映疏一翻白眼往厨房走,“今日有雨,看来咱们不能把衣裳送出去浆洗了,从今天开始,到秋闱结束,咱们家的衣裳都归你洗。”

    谭承烨不服气,急忙跟上去,“凭什么?”

    姚映疏:“往后的饭都由我来做,但你需得陪我去买菜。”

    谭承烨犹豫了,在他看来,洗衣裳还不如做饭呢。

    姚映疏小声,“这马上就是秋闱了,我得做点好的给你谈大哥补补身子,你要是觉得自己能行,我也可以洗衣裳。”

    谭承烨不假思索,“那还是你做吧。”

    他虽然有自信,但毕竟是谈大哥的大日子,若是放错了什么东西令他吃坏肚子,那他可就是大罪人了。

    相比之下,姚映疏手艺熟练,厨艺上佳,还是她来吧。

    母子俩接连走进厨房,谈之蕴正拿着锅铲在炒菜,姚映疏凑过去看,“在做什么?”

    谈之蕴动作不停,“蚌肉,昨个儿回来的时候瞧见路上有人在卖河蚌,个头大极大,索性买回来试试。”

    姚映疏拧眉,心下很是怀疑,“这能好吃吗?”

    她从前也吃过河蚌,又腥又难嚼,便是她这么不挑嘴的人都不喜欢。

    谈之蕴嗓音含笑,“吐了一夜沙,蚌肉我也处理过了,应该不难吃。”

    姚映疏仔细盯着他的动作,心下明悟,是她狭隘了,从前那么穷,哪有多余的酱料处理这种不要钱的东西?

    照谈之蕴这做法,就算是蚌壳也不会难吃。

    谭承烨从未吃过这东西,还挺新奇的,转念又犹豫起来,“这东西也是荤腥吧?”

    姚映疏勾住他脖子,“肉汤都喝了,还怕吃这东西?就这么点肉,算不得什么,你爹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

    谭承烨心里尚存负罪感,又抵不过新鲜吃食的诱惑,咽了咽涎液,“那我就吃一块,不,两块。”

    谈之蕴笑着看他一眼,“你想吃多少块都行。”

    炒蚌肉端上桌时,姚映疏肚子早已饿得呱呱叫,她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比她当初做的好吃多了。

    谭承烨小尝一块,咀嚼的动作忽然顿住,偏头对谈之蕴道:“谈大哥,明年你还能做这菜给我吃吗?”

    谈之蕴眉梢微不可察一扬。

    这道菜他做的总比冉希好吧?

    寻常的菜不能比,下回他就专做这种城里不常见的。

    谈之蕴笑容温和,“当然可以。”

    得了准话,谭承烨放心了,又夹了一块放在碗里,直到最后一口才吃下。

    饭后,趁着谭承烨收拾碗筷的空隙,姚映疏告知接下来的安排,“你呢,就专心准备秋闱,剩下的都交给我和谭承烨,这饭往后也别做了,我来。”

    她又补充一句,“你可以做点其他轻松不累手的。”

    谈之蕴神色不赞同,姚映疏岔开话题,“对了,我昨日给你买了几身衣裳,你快去试试合不合身。”

    话音甫落,她立即起身,把遗落在堂屋属于谈之蕴的包裹拿过来,递给他催促,“快去。”

    谈之蕴无奈,只好收下。

    刚走出堂屋,他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又重如千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姚映疏笑了,“那当然,你可是谈之蕴啊,平州未来的解元大人,加油。”

    谈之蕴失笑,背对着她扬唇,眼里充斥着繁星般璀璨的笑意,“未来的解元夫人,放心。”

    姚映疏一怔。

    尚未回神,却见谈之蕴已经抱着包裹进了屋。

    她蓦地笑出来,摸着脸颊嘟囔,“你先考上再说吧。”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去而复返的谭承烨疑惑地盯着姚映疏。

    “我说你怎么还不去刷碗。”

    “这不还在收吗?催什么催。”

    “我帮你,赶紧去吧。”

    “这么好心,有什么阴谋?”

    “我就不能单纯地只是想帮帮你吗?”

    “……你又被下降头了?”

    “谭承烨,你皮痒了?”

    母子俩端着碗筷追逐着出了堂屋,谭承烨边跑边笑,怪叫道:“你别追啦,当心我把碗摔了!”

    “你不跑我当然就不追。”

    交织的声音传入屋内,正在试衣的谈之蕴往窗外看去,笑意在眼底划过,转变为坚毅。

    之后几日,除了买菜,姚映疏和谭承烨再未踏出过屋门,谈之蕴更是足不出户,专心致志备考。

    姚映疏的衣裳已做好,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谈之蕴乡试一事上,挖空了心思,日日炖汤给他补身子,几日下来,他不见有什么变化,倒是谭承烨脸胖了一圈。

    若非每日亲眼所见,姚映疏都怀疑是他把谈之蕴那份也给吃了。

    如此几日,秋闱已至。

    前一日晚上,姚映疏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会儿想谈之蕴在号舍里能不能吃饱,一会儿又想她准备的东西齐不齐全。再想到几个时辰后谈之蕴便会进考场,她心里就跟有蚂蚁啃噬似的,又痒又慌。

    硬生生睁眼撑过去,隐约听见谈之蕴屋里有了动静,姚映疏一个翻身爬起,穿上衣服朝外走。

    三道开门声几乎同一时间响起,谈之蕴神情意外,“你们起来作甚?时辰尚早,回去睡吧。”

    睡眼朦胧的谭承烨揉眼睛,哈欠连天道:“谈大哥,我送你。”

    姚映疏也道:“我睡不着,我也送你。”

    谈之蕴看着母子俩,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充盈全身。

    他笑,“好。”

    一家三口掩好院门,朝贡院走去。

    夜色深沉,贡院前的街道却是人满为患,守卫们手持火把,守卫森严。

    谈之蕴停步,“就送到这儿吧,等我出来。”

    姚映疏和谭承烨应,“好。”

    两人留在原地,看着谈之蕴拎着篮子,一步步走向贡院。

    第95章

    回家后, 姚映疏和谭承烨各自关上房门,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日未时,母子俩这才慢悠悠爬起来。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姚映疏抓抓脑袋,穿上衣物踱步出门, 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谭承烨打着哈欠走出来,靠在门框上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你干啥呢?”

    “啊?”

    姚映疏回神, 重复一遍,“我要干啥来着?”

    想了会儿,她恍然大悟,“对, 烧水, 我正准备烧水呢。”

    她走进厨房, 坐到灶后,拿起火折子往后望一眼,“柴火要没了, 一会儿你和我出去买两捆回来。”

    谭承烨跟着游进来,懒洋洋应, “好。”

    枯枝被引燃,灶膛内明黄火光熊熊燃起,姚映疏往里添柴, 双手托腮,忽地长叹一声。

    她抬头望向谭承烨,怪道:“你叹什么气?”

    谭承烨反问:“那你又干嘛叹气?”

    姚映疏又叹一声,担忧道:“也不知道你谈大哥现在怎么了。”

    谭承烨耷拉着脸,“我也在想他。”

    母子俩对视一眼, 又同时叹气。

    忽地,谭承烨鼻尖动了动,奇怪道:“什么味啊?”

    抬眼一瞧,锅里白烟徐徐上升,他瞳孔紧缩,震惊大喊:“你怎么没往锅里添水啊!”

    姚映疏:“啊?”

    她噌地站起,够着脖子一看,锅都被烧红了。

    拍了下脑袋,姚映疏懊恼惊叫,“我给忘了!”

    快速把柴火退出来,等到锅里的红意退却,热意降下来,她这才接过谭承烨递来地水瓢,小心翼翼往里掺了半锅水,重新坐到灶后。

    这口锅一看就不便宜,要是烧坏了,可不得赔钱啊。

    姚映疏心中暗忖。

    还不如留着银子给谈之蕴和谭承烨补身子。

    烧好水,又顺道蒸上饭,两人各自去洗漱,整理妥当后姚映疏正准备看看厨房里还剩什么菜蔬,院门蓦地被人敲响。

    打开门一看,楚娘子和毅哥儿站在门外,面上笑容灿烂。

    姚映疏惊喜,“嫂子,毅哥儿,你们怎么来了?”

    楚娘子笑,“谈公子不是入场了?楼里收了几样好东西,我特意给你们送来。”

    她脚边放着木桶,桶里装着几条活鱼,尾巴一甩,水声哗哗,水珠四溅。

    姚映疏惊异,“这是什么鱼?”

    楚娘子:“缩项鳊,刺少肉嫩,清蒸红烧油焖皆可,味道上佳。”

    指着另一个木桶,楚娘子道:“这里面是甲鱼,用来炖汤最合适不过了。”

    姚映疏感激,“这么重,嫂子一路拎过来废了不少力气吧?你通知一声,让我和谭承烨自己去拎就是。”

    “诶,这不算什么,做我们这一行的,别的不说,力气还是有的。”

    楚娘子笑,把毅哥儿手里的食盒递过去,“这还有几样二弟最近新研究的菜色,姚娘子拿去尝尝。”

    “我和谭承烨刚好没吃呢,嫂子这菜可送到我们心坎里去了。”

    姚映疏笑着接过食盒,“嫂子和毅哥儿进来坐会儿?”

    “不了,楼里忙着呢,我赶着回去帮忙,等谈公子考完,你们记得一道来楼里,咱们两家摆一桌。”

    说完,楚娘子牵着毅哥儿的手,匆匆与姚映疏道别。

    目送母子二人远去,姚映疏把谭承烨叫出来,两人一道将木桶拎回去。

    不到半刻钟就能吃上现成的,谭承烨感慨,“冉叔一家真好。”

    姚映疏也觉得他们一家人不错,为人敞亮又知感恩,值得结交。

    吃完饭,天色已经不早,两人急匆匆出门买柴火,等樵夫帮忙将柴火送到家门口,天已擦黑。

    将就着热了剩饭剩菜,母子俩在灯下对坐着安静用饭。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双双捧着脸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看着看着,姚映疏忽然笑了,调侃道:“现在咱俩就心不在焉的,等来年你谈大哥参加会试,那岂不是得食不下咽寝食难安了?”

    谭承烨也笑了,“对哦,一个小小的乡试而已,谈大哥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咱俩在这儿担心什么?”

    姚映疏白他一眼。

    小小的乡试,知道整个大雍多少人为了这“小小”的乡试费了多少心神多少光阴吗?

    光是他谭承烨,将来就不知能不能走到这一步呢。

    谭承烨并未注意到姚映疏嫌弃的眼神,兴致勃勃对她道:“那明年我们是不是就该去京城了?”

    “十有八.九。”

    “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阿煜哥说的那样。”

    搬着凳子挪到姚映疏身边,谭承烨兴味十足,“到时候你陪我去看蹴鞠赛吧?还有跑马,去看马球赛……”

    姚映疏被他勾起兴致,“行啊,一路的花销你全包我就去。”

    谭承烨撇嘴,“真小气。”

    咬咬牙,他应了,“行行行,我给就我给,这下行了吧?”

    姚映疏失笑,抬手捏住谭承烨的脸颊肉,“行。”

    今后两日,母子俩可算是恢复寻常了。

    到第一场结束时,他们早早地就在贡院门口候着。

    周围人山人海,全是来接学子归家的,姚映疏踮着脚尖拼命往里看,“怎么还不出来。”

    谭承烨个子不够高,一蹬脚往上蹦,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手,将他吓一跳。

    慌忙转身,惊喜道:“阿煜哥,你怎么也来了。”

    华煜笑,“今个儿可是谈哥第一场结束的日子,我当然要来迎他。”

    偏头对注意到他来临的姚映疏道:“嫂嫂,马车就在外面候着,你们先去坐着歇歇,这里我家小厮守着就好。”

    姚映疏想了想,摇头,“我们就在这儿等。”

    “对对对。”

    谭承烨自信道:“谈大哥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们肯定很高兴。”

    华煜一寻思,说的也对,比起自家小厮,谈哥肯定更想瞧见妻儿。

    他笑,“行,那我们一起在这儿等。”

    三人站在人群里,谭承烨无聊,和华煜头挨着头说话,正起劲,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人在喊:“出来了,出来了!”

    一时间,姚映疏耳朵里钻进无数个名字。

    她目光寻找着谈之蕴的身影,落在某处时眼睛陡然一亮,大声唤道:“谈之蕴!”

    人群里的谈之蕴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一身艳色的娘子抬臂朝他挥手,唇瓣笑容灿如春华。

    谈之蕴勾唇,眉目间的疲惫稍敛,大步向她走去。

    “你来接我了。”

    “还有我们!”

    谭承烨窜过来,指了指身后,“谈大哥,我和阿煜哥也来了。”

    谈之蕴微顿,嘴角扬了扬,“多谢阿煜。”

    华煜嗔怪,“谈哥,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我家马车就在外头等着,你快些回去好生睡一觉。”

    谈之蕴:“好,那等我考完,我们再好生吃一顿。”

    华煜笑,“行,那我就等着谈哥了。”

    一行人上了华煜的马车,将人送到家门口,华煜便告辞了。

    姚映疏盯着谈之蕴眼下的黑影催促,“你快去睡一觉。”

    “不急。”

    谈之蕴无奈一笑,低头看了眼,声音略显疲惫,“家中可还有吃食?”

    “有。”

    姚映疏一拍额头,“离开前特意放在灶上温着,就是怕你回来想吃口热的,谁知道被我给忘了。”

    她急匆匆走进厨房,“我现在去拿,你先去堂屋候着。”

    谭承烨拉着谈之蕴进屋,往后看一眼,打量着姚映疏不在,凑到他身边小声道:“谈大哥,你可是不知道,你刚进场那日,姚映疏担心得跟什么似的,什么也不做,整日就知道出神,险些连饭都吃不下了。”

    谈之蕴扬眉,“哦?是吗?”

    “当然是了。”

    谭承烨给谈之蕴倒了杯水,拍拍胸膛,无不骄傲,“我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以你的水平,小小乡试,那不是手拿把掐,吃得好睡得好,一点不担心。”

    谈之蕴在他额上敲击一下,“说瞎话呢,你定和你娘一个样。”

    谭承烨挠着脸颊干笑两声。

    他这不是想着突出一下姚映疏的担心嘛,让谈大哥心生愧疚心疼,这两人最好再擦出一些火花,降低和离的可能性。

    谈之蕴却只当谭承烨是想夸赞自己,余光往后一斜,压低音量,“你娘若是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当心身上这身皮子。”

    谭承烨同样小声,“你不说我不说,她能知道?她要是知道,肯定是谈大哥你出卖我。”

    谈之蕴:“……”

    他无言一笑,又敲了下谭承烨的头,“长进了。”

    “你们俩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姚映疏端着饭菜进来,刚好瞧见这两人头挨着头小声说话。

    谭承烨猛地抽身坐到一旁,给自己倒杯水仰头喝下,“没什么啊,说闲话呢。”

    姚映疏狐疑,“真的?没说我坏话?”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谭承烨给谈之蕴使眼色。

    后者扬唇,温声道:“没有,只是在说,今年的中秋怕是不能陪你们一起过了。”

    算算日子,中秋当日,他正在考最后一场。

    姚映疏把菜摆上,轻松道:“这有什么,等你考完,咱们再过一次就是了。”

    谭承烨应和,“没错,中秋嘛,最重要的就是团圆,到时咱们一家三口自己过。”

    谈之蕴眸色柔和,“好。”

    姚映疏将楚娘子送来的甲鱼炖了,但怕谈之蕴上火,没让他多喝,最多给他盛一碗。

    她托着腮坐在谈之蕴对面,望着比平时略快的进食速度,心道这几日看来真是饿着了。

    明日就把那鱼被红烧了吧。

    谈之蕴在家中歇了一日,又紧锣密鼓地迎接下一场。

    他在贡院应试,姚映疏和谭承烨安安生生待在家里候他,无聊之下,姚映疏索性盯着谭承烨读书,她在一旁又做起了绣活。

    日子一日日重复,很快到了第三场。

    中秋那日,街上张灯结彩,璀璨灯火如繁星点地。

    谭承烨站在门口够着脖子听外面的热闹声,片刻后扁扁嘴,砰地把门关上。

    一转身,陡然瞧见站在檐下的姚映疏。

    他张口,“你……”

    一个字刚吐露,面上忽然一亮,“咻”一声,爆炸声在头顶响起。

    谭承烨仰头,金色烟火在他眼中绽放,朵朵烟花连成片,将半边天空渲染成金红二色。

    他眨眨眼,低头对姚映疏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多的烟花。”

    姚映疏收回视线,“我也是。”

    话音甫落,她纳闷道:“从前雨山县不放烟花?”

    “放是放,但没那么多。”

    谭承烨:“明年中秋,我们和谈大哥一定要上街赏花灯。”

    姚映疏笑,“好啊。”

    谭承烨忽然叹一声,“中秋之夜,也不知谈大哥现在如何。”

    被他牵挂的谈之蕴此刻正在号舍奋笔疾书,落下最后一笔,他抬头望向头顶小窗,隐隐瞥见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

    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看热闹?还是在赏月?

    神思飘散一瞬,谈之蕴眸光微动,垂首凝着卷面。

    这是最后一场,陈行瑞若当真想动手脚,只能在这三天之内。他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应付。

    出乎谈之蕴意料,未来两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直到第三日。

    谈之蕴坐在号舍里,低头凝神看着纸上字迹,他正准备抬头,余光忽然瞄见一道人影。

    是个穿着官服的衙役,相貌普通,五官只能算得上端正,眼神略有飘忽,正踱步往谈之蕴的方向而来。

    谈之蕴眉头一压,疑心他便是陈行瑞的帮手。

    就在这时,另一名衙役走来,低声与那人说了句话,两人又一道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谈之蕴心有疑虑。

    他猜错了?

    难不成陈行瑞根本没那个胆子?

    那倒是他高看他了。

    即便如此,谈之蕴依旧没放下戒心,可直到本场考试结束,依旧平安无事。

    等衙役收走卷子,他这才松了口气。

    上首主考官在说什么,谈之蕴根本无心聆听,所有的心神均落在贡院外。

    忽地,所有学子纷纷弯腰对主考官行礼,谈之蕴回神,随之一揖。

    主考官离去后哄闹声四起,众人鱼贯而出。

    谈之蕴大步往外。

    走出贡院时,恰好有一缕阳光倾斜而下,他微微眯眼,抬头寻找姚映疏的身影。

    “谈之蕴!”

    “谈大哥!”

    捕捉到熟悉的声音,谈之蕴偏头。

    姚映疏和谭承烨站在人群里,笑着朝他挥手。他们身上洒落阳光,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发光。

    谈之蕴勾唇,快步走向妻儿。

    “谈大哥,我们在这儿!”

    谭承烨蹦跳着招手。

    谈之蕴朝这边走来,在两人的注视下骤然伸手,把一妻一子搂进怀里。

    猝不及防闯入男子胸膛的姚映疏一怔,属于谈之蕴的味道飘进鼻尖,不过三天两夜不曾梳洗,有些难闻。

    这个念头瞬间令姚映疏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就连心脏跳动的速度都慢了。

    谭承烨亦是如此,秉着呼吸问:“谈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谈之蕴拍拍谭承烨的肩,“累了,让我靠会儿。”

    “可是、可是……”

    谭承烨纠结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他自小精贵,终究还是不愿意为难自己,直言道:“你身上味道有些重。”

    谈之蕴:“……”

    他倏地放开二人,不敢去看姚映疏的表情,语调沉沉,似是咬着后槽牙道:“我现在就回去梳洗。”

    姚映疏没忍住,嗤一声笑出来。

    谈之蕴罕见地感到局促尴尬,脚步悄悄往后挪,离两人远了些。

    “行,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姚映疏却拉着谈之蕴的袖子,拽着他往前走,顺道对华煜道:“华公子,又得麻烦你了。”

    谈之蕴此时才发现华煜的存在,笑着唤他,“阿煜。”

    华煜调侃,“谈哥方才眼里只有妻儿,都没瞧见我吧?”

    谈之蕴轻咳一声。

    华煜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稀奇地瞧了两眼,随后道:“马车就在外面,咱们先走吧。”

    将一家三口送到,华煜撩开车帘子挥手,“谈哥,祖父让你去家里吃顿便饭。”

    “行。”谈之蕴应,“后日如何?等我补过了中秋再登门拜访。”

    谈哥刚从号舍出来,自然是想与家人待在一处,华煜颔首,“谈哥何时登门皆可,我在家中静候。”

    谈之蕴挥挥手,目送华府的马车离去。

    进了屋,他率先去厨房生火烧水,打算好生把自己打理打理。

    谈之蕴考完,姚映疏心里就跟放下一块巨石似的,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她打算今晚上摆一桌,好好庆贺庆贺。

    进进出出逛了一圈,姚映疏摸着下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把谭承烨拉出来,手肘落在他肩上,“你觉不觉得少了什么?”

    谭承烨视线巡睃,“过中秋的话……少了花灯。中秋若是没花灯,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姚映疏赞同点头,接上他的话,“还有月团和酒。”

    对视一眼,两人瞬间做出决定,“咱们现在就去买。”

    回屋揣上银子,和谈之蕴打了声招呼,姚映疏挎着篮子,和谭承烨出门去了。

    厨房里的谈之蕴也松懈不少。

    前两回心头挂念的都是考试,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从号舍出来后的形象,方才从水缸边经过时低头瞧了一眼,他下巴上都长了一圈青茬,神情疲惫,看着格外邋遢。

    一想到方才他顶着这样一幅姿容出现在姚映疏面前,谈之蕴便呼吸一滞,接受无能。

    深深吸气,谈之蕴起身试探水温。视线无意间往一旁瞥去。

    锅上盖着盖子,隐隐有水汽从里透出。

    他把盖子揭开,低头一看,里头温着饭菜,源源不断的水汽正在往上冒。

    谈之蕴眸色瞬间柔和,用布包着手一样样往外端。

    算了,看见就看见吧,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若是永远都端着一张完美的假面,那还算是夫妻吗?

    谈之蕴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慢慢送进嘴里。

    吃过饭,又好生清洗一番,谈之蕴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昨夜满心都在防备陈行瑞使坏,他并未睡好,此时此时全身心放松,困意自然而然上涌。

    他转身朝自己屋里走去。

    或许是身处熟悉的环境,谈之蕴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外边天色已黑,他穿上外衣推开门,却陡然一怔。

    院里不知何时挂上了花灯,莲花灯安静挂在檐下,旁边是一盏玉兔灯。视线再度挪动,六角宫灯、美人灯、螃蟹灯……

    两盏鱼灯插在地面,像是两个尽忠职守的守卫。

    整间小院被花灯照亮,灯火葳蕤,美得令人惊叹。

    “这盏灯太丑了,你能不能把它拿远些?”

    “不要,我喜欢,我就要挂在这儿。”

    母子二人的说话声传来,谈之蕴怔怔回神,只见姚映疏和谭承烨端着菜往院里走。

    注意到他的身影,小少年喜道:“谈大哥,你醒啦?时机刚好,快来快来。”

    他往院里努努嘴,声音里满是喜悦,“咱们现在就能开吃了。”

    谈之蕴这才意识到院里多了张小桌,上头摆满了瓜果与菜肴,一只纯白瓷瓶内插着几支月桂,花香悄无声息在空气中蔓延。

    谈之蕴接过姚映疏手里的菜盘子,将之放在桌上,“这些都是你们下午买的?怎么不叫我?”

    “是啊。”

    谭承烨答,“我们几乎把那家摊子上的花灯都买回来了,那店家光是送就送了好几趟呢。”

    姚映疏接话,“你刚考完,当然是要好好睡一觉,这些我们都能做,唤你作甚?”

    她招呼两人落座,“快坐吧,今个儿虽然不是中秋,但这月亮也挺圆的,赏月用膳,也算雅事。”

    “谈大哥快坐啊。”

    谭承烨早就忍不住了。

    姚映疏狠心花大价钱买了好些蟹,方才她做菜的时候他就偷偷咽了好几口唾沫。

    自从他爹过世后,他再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哪怕只吃一只也是好的啊。

    看出谭承烨眼里的馋意,谈之蕴失笑入座。

    姚映疏没动筷,一人斟一杯酒,“桂花酒,那店家说并不醉人,我敬你们一杯。”

    “祝谈之蕴夺得本次秋闱解元,谭承烨身体康健,学业有成,姚映疏日进斗金,躺着收钱。”

    三只酒杯相撞,发出清脆响声。

    一阵夜风吹过,院里花灯摇曳,为三人脸上镀上一层闪烁的灯光。

    几朵桂花拂落,刚好掉进酒杯里,姚映疏低头笑一下,率先仰头一饮而尽。

    谈之蕴笑,“那就祝姚映疏所愿皆所得。”

    话落,他也饮尽杯中之酒。

    谭承烨噘嘴,“为什么只有你日进斗金?我也要。”

    他把酒杯送到唇边,试探性抿了一口,咂咂嘴,感觉味道还不错,这才一口饮完。

    喝完酒,姚映疏招呼两人用膳,“这醉蟹我也是第一次做,快尝尝味道如何。”

    谭承烨夹了一个,艰难将蟹肉剥出,嘴里嘀咕,“没有蟹八件,这蟹肉一点也不好剥。”

    姚映疏笑话他,“你不是只吃一个?好不好剥对你又没大碍。”

    谭承烨切一声,大声回复,“明年我也要吃的!”

    “那就明年再说。”

    姚映疏尝了口自己剥出的蟹肉,眼睛一亮,“好吃,你们也快尝尝。”

    谭承烨立马吃一口,“好吃诶。”

    “当然,也不看是谁做的。”

    “主要还是因为这蟹肥美。”

    “你一天不呛我皮就痒啊?”

    听着母子俩拌嘴,谈之蕴嘴角情不自禁上扬,他给自己斟一杯桂花酒,浅啜一口,旋即为姚映疏剥蟹。

    掰下蟹腿,动作忽然一顿,他偏头看向放在手边的清酒,眸中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

    圆月之下,花灯之中,他忽然觉得,酒也不是那么难入口。

    “这鱼好香,我给你弄一块?”

    姚映疏的声音打断了谈之蕴飘离的神思,他回神,对她微微一笑,“好。”

    手上继续,将鲜美蟹肉全部剥出。

    皎洁月光与辉煌灯光相映照,整座小院仿佛被镀上一层柔美光辉,一家三口说笑着享用美食,氛围尚好。

    姚映疏觉得卖酒的店家着实不诚恳,说了这酒不醉人,可眼前的谭承烨分明已经变成了小醉鬼,双颊酡红,晕晕乎乎地趴在桌上,眼睛里似乎冒着金星。

    他伸手在空中乱晃,语气夹杂着醉意,“好多星星啊,怎么这么多星星?”

    姚映疏抬头往天上看一眼,“一、二、三……总共就七颗,哪来的那么多星星?你喝醉了吧。”

    “我可没醉。”

    谭承烨忽地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刚才是在考验你,你能数得清天上星星有多少,那就说明……”

    姚映疏接,“说明什么?”

    “说明,说明……”

    谭承烨咧嘴一笑,大声道:“说明你不是个傻子!”

    姚映疏:“……”

    她气笑了,“我当然不是傻子,你才是喝傻了吧?”

    心里隐隐后悔,“早知他酒量这么不好,方才就不让他喝酒了。”

    谈之蕴笑,“今夜高兴,喝一杯也无碍。”

    姚映疏叹气,“算了,把他弄进屋让他睡下好了。”

    “弄我干嘛,我自己去。”

    谭承烨噌地站起,步履稳重地往屋里走。

    姚映疏疑惑,“你说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谈之蕴忖度,“半醉半醒吧,意识是清醒的,只是不能控制行为。”

    “不管他了,咱们吃自己的。”

    姚映疏摆手,拿起盘里的石榴,用匕首切成两半,分一半给谈之蕴,“你吃吗?”

    谈之蕴顺手接过。

    姚映疏取来一个干净的盘子,剥开石榴皮,取出石榴籽,一一放进盘子里。

    果粒呈现出红色玛瑙般的亮泽,无声滚落盘中,留下点点红色汁水。

    姚映疏莹白指尖也沾染上了石榴汁,仿佛雪中落梅,纯净中夹带清艳。

    谈之蕴收回视线,学着她的模样将石榴籽放进盘里,心中犹豫不决。

    今夜氛围正好,令他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将满肚子的话全部说给她听。

    可理智又告诉他,现下并非最好的时机,他要做的是徐徐图之,而不是在不确定她心意的情况下,将两人的关系弄僵。

    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拉扯,谈之蕴倏地心浮气躁,指尖无意间用力,捏破了手中石榴籽,汁水瞬间淌了满手。

    谈之蕴忍不住开口,“欢欢,我有……”

    “哐当——”

    屋内忽然发出一声响动,将谈之蕴的话打断。

    姚映疏嚼着方才偷咬一口的月团,惊讶地望着谭承烨的屋子,“怎么了,这是真喝醉了?”

    她不放心,放下手中石榴,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就要往屋里走,谁料下一瞬,一道身影蓦地从屋里冲出来。

    谭承烨脸上并无醉意,跑到桌前猛地递出手中木盒,喘气道:“这、这里面有、有东西。”

    他着急道:“我方才不小心把盒子撞倒,拿起来时一晃,感觉里面好像多了什么。”

    姚映疏认出那是谭老爷留给谭承烨的遗物,眉头微微一拧,“许是你爹留给你的。”

    谭承烨更焦急了,眼里冒出泪花,“可我打不开。”

    “你别急,我看看。”

    谈之蕴拿过姚映疏手里帕子,仓促擦了下手,旋即接过木盒。

    他拿在手里研究片刻,将盒子打开,指腹在内壁摩挲,细细感受。碰到某个地方时,谈之蕴用力一摁,木盒底部陡然松动,他将那层木片抽出,露出下方的信封。

    谭承烨激动,“我爹竟然给我留了信。”

    他伸手把信拿起,望着上方熟悉的“吾儿承烨亲启”六个字,眼里瞬间冒出泪花。

    姚映疏握住他肩,按着他坐下,“慢慢看。”

    “还有一封。”

    谈之蕴的声音将姚映疏的视线引过去,她望着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惊讶,“谭老爷怎会给我也留了信?”

    不说她,就是谭承烨也极为意外,一擦眼睛好奇,“你快拿过来看看。”

    姚映疏将信拿起,打开信封,抽出信纸。

    【姚小娘子,见字如晤:

    去岁自京城归来后,我时常感受到暗地里的窥伺恶意,我想,我许是大限将至。

    我已年迈,死之一字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惜幼儿天真懵懂,何其无辜。无奈之下,偶听姚家大周要将你许给一李姓痴儿,我思来想去,决定率先下手,许以重金,聘你为妻。这桩婚事委屈了姚小娘子,我愿以一半家业相赠,惟愿娘子在我死后,能护得小儿平安。不求他能蟾宫折桂,也不求他富甲天下,只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一生,便已极好。

    娘子许是疑惑,我因何挑中你。只因去岁京城一行,我远远地看见一人,甲胄裹身,威风凛凛,身侧士卒纷纷唤他将军。多年前,我曾与娘子之父有过一面之缘,昔时未能忆起那是何人,但回乡之后听闻姚大周之名,蓦地记起那位将军便是姚家入伍多年的小儿子。

    姚将军爱女如命,既已功成名就,想必再过不久,定会亲自接娘子入京。到那时,还请娘子看在我一片爱子之心与谭家半副身家的份上,能庇护承烨一二,我在九泉之下,哪怕是坠入地狱,受千刀万剐之刑,也能瞑目了。

    谭明留。】——

    第96章

    夜风吹拂, 带走颤抖指尖的信纸。

    姚映疏蓦然回神,猛地将信纸捞回来,再度低头一字一字查阅。

    【我远远地看见一人, 甲胄裹身……】

    【……那位将军便是姚家入伍多年的小儿子。】

    【……接娘子入京。】

    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啪嗒一下落在纸上, 洇开了墨渍。

    姚映疏泪眼朦胧,“我爹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谈之蕴稳住她颤抖的手, 安慰道:“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

    姚映疏哭得更凶了,“可他既然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谭老爷说, 他是在京城遇见的她爹, 可这么久了, 他为什么不回来?

    要知道,在谭老爷死后,她可是在雨山县逗留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还不足以他从京城寻回去吗?

    谈之蕴只能安慰,“或许是他有事耽搁了, 又许是我们走后他曾经回去过,只是人去楼空,无从得知我们的下落。”

    姚映疏的脑子此刻极为清醒, 扯了扯嘴角,“谭老爷说,他现在可是将军,寻常人不知道我们的踪迹,他也没办法吗?”

    “他若是真心想找回我这个女儿, 怎么会不知道当初雨山县城门口闹的那一场?怎么会不能弄到你的姓名户籍,怎么会找不到平州来?”

    泪水哗啦啦掉落,姚映疏握着信纸哭,满腹委屈怨气,“他是不是想当陈世美,发达了就不要我了?又或是,他是不是早就在京城娶妻生子,根本不稀罕我一个女儿?”

    谈之蕴怎会知道岳父大人是怎么想的?

    他揉了揉额角,耐心劝道:“怎么会?岳父自幼如何待你,你最清楚不过了,他断不会不要你。”

    姚映疏哭声不停,“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谈之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即将自个儿岳父寻来,当着姚映疏的面质问,他究竟为何不回雨山县?

    耳畔哭声委屈不已,谭承烨坐直身子,呆呆地握着手中信封。

    什么暗地里窥探的目光?

    什么叫做许是大限将至?

    爹……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

    谭承烨垂首,望着信封上的“吾儿亲启”四字。

    掌心一紧,他把信拆开,抖开信纸。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儿承烨: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老爹我想必早就不在人世了。儿啊,你出生晚,爹我唯有你这一个儿子,舍不得打骂,总是惯宠着,导致你养了一身的臭德行,天不怕地不怕,脾气上来,连老爹都敢对着干。】

    谭承烨握着信纸的手一紧,眼里冒出泪花。

    “你个臭小子,陈夫子可是我花重金请来的,你若是把他气走,我看往后可还有人敢接我谭府的差事!”

    书房里传来一句骂声,下一瞬,一道身影跑出来,尚且年幼的谭承烨稚嫩脸蛋上全是不屑,“不接就不接,我才不要读书呢!略!”

    谭老爷气急败坏,“嘿你个臭小子,你不读书将来想做什么?你还敢跑?回来,给我回来!”

    画面逐渐消散,谭承烨擦擦眼睛,接着往下看。

    【你爹我在的时候允许你娇纵任性,可我若是走了,你没个依靠,往后可不许如此了。

    我打听过了,姚小娘子是个好姑娘,虽寄人篱下,但落落大方,心地善良。你们年岁相差不了多少,若是不能把她当娘,那就当她是姐姐吧。儿啊,爹不在了,你要学着懂事些,别动不动就气你姚姐姐,也莫把爹的死怪罪在她身上。走到如今这一步,只能怪爹运气不好,也怪爹不够谨慎,你姚姐姐是局外人,是爹因一己私欲,才拉了她下水。

    你啊,得收收你的少爷脾气,我虽拜托姚小娘子照顾你,但你也不能心安理得,要学会体贴她。你姚姐姐渴了,你要记得递水,她饿了,你就去学学如何下厨,冷了你要给她添衣,热了……热了那得是夏日,小娘子都爱俏,你记得给她多置办些胭脂水粉,金钗玉环。

    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相互的,你待她多一分真心,她待你也就多一丝真情。往后,你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好好与她相处,好好长大,好好……活下去。

    你如此不喜读书,老爹我对你未来走仕途一事是不抱任何期望了,也罢,随你想做什么,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儿啊,我已将家业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都送给你姚姐姐,你可不能与她相争啊。她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娘子,平白无故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已是受了委屈,那些银钱合该给她做嫁妆,往后再嫁个如意郎君。剩下的那一半我给了你杨爷爷,待你及冠,他会把东西都交给你。

    话到这儿,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烨儿,你记住,千万别打探爹的事,也别去追查我的死因,你只要知道,你能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爹在天上便能安心了。

    父留。

    对了,也不知你这笨小子能不能发现匣子里的秘密,算了算了,我还是和你杨爷爷说一声,免得白费我一番心思。

    儿啊,千万记得与你姚姐姐互相扶持,不准欺负人啊。你若是欺负她,老爹我日日入你梦中吓唬你,让你吃不好睡不好。

    说到做到。

    父留。】

    将最后一个字收入眼中,谭承烨已是泪流满面。

    当初那场婚事如此仓促,他还以为是老爹色心不死,着急迎新娘子入门再当新郎官。可没想到,他如此着急,是担心自己不知何时就要死了,急着给他找个靠山。

    可他还骂他,怨他,从不去了解他都经历了什么,天真又愚蠢。

    掌心下意识收紧,手里的信纸被揉皱,谭承烨立马放开,小心将信纸折起,放入信封里。

    谭明信中之言历历在目,谭承烨哭得浑身发抖,险些拿不住信封。

    耳畔再度响起姚映疏哽咽的声音,“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谭承烨悲上心头,放下信封,绕到另一边抱住谈之蕴,泣不成声,“爹,我对不起你。爹,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

    “姚二周,你抛弃妻女,你还当什么大将军!”

    “爹哇,我好想你!我以后肯定乖乖听话,你不要走啊爹!”

    两道声音夹击,谈之蕴双耳像被放了两个锣鼓,鼓声不断敲击他的耳膜。

    姚映疏抱着他一边胳膊,真情实意地骂,“姚二周,你骗我,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谭承烨抱住他另一只手,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摸,“爹,你别走,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你,我一定给你报仇!”

    一个在骂爹,一个在念爹,两道不同的声音听得谈之蕴额角直抽。

    他伸出双手,分别搭在姚映疏和谭承烨肩上,轻拍两下,安慰道:“没事,岳父不回,我们就上京去,当面找他问个明白。”

    又对谭承烨道:“别哭,我们一起寻找谭老爷过世的真相。”

    姚映疏抱紧谈之蕴的手,哭声委屈,“姚二周他太过分了!”

    谭承烨下巴搁在谈之蕴肩上,哭得不能自已,“我爹他死得太冤了!”

    谈之蕴无奈,哄完这个又去哄另一个。

    夜色深沉,圆月一半藏在云层中,悄悄睁眼望着人间。花灯璀璨如繁星,明媚灯光无声撒落在院中人身上。

    哭着哭着,两人都没了声儿,谈之蕴左右偏头,却发现他们都将脑袋搭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轻叹一声,轻晃谭承烨的身子,“承烨,承烨?”

    谭承烨咂嘴,泄出两声哽咽,眼睛始终不曾睁开。

    谈之蕴无奈,只好轻轻拨开谭承烨的头,让他趴在桌上,率先将姚映疏抱进屋放在床上。

    擦去姚映疏双颊上的泪痕,拉起被子一角搭在她身上,谈之蕴转身出去去抱谭承烨。

    比起安安静静的姚映疏,他明显不老实,抱进谈之蕴轻声呢喃。

    “爹,你怎么都不来梦里看看我?”

    “爹,你告诉我害你的人是谁,我去替你报仇。”

    “爹,往后我一定好好念书,再也不贪玩了。”

    谈之蕴心里发出一声轻叹,突然得知父亲的死亡或许另有原因,谭承烨心里一定不好受。

    刚把人放下,谈之蕴正去给他拉被子,一只手骤然抓住他小臂。

    小少年面上泪痕斑驳,扁着嘴小声道:“我才不要把姚映疏当姐姐,她……哪有个姐姐样?”

    “爹……我现在过得很好,有了新的小爹小娘,你别担心……”

    话落,一滴晶莹从谭承烨眼角划过,没入鬓发。

    谈之蕴心中一软,无声抚摸谭承烨柔软发丝,替他盖好被衾,踱步而出。

    花灯将院子照得格外明亮,他站在院里吹风,回忆着方才信上所言。

    自京城归来后……

    谭老爷在京城是撞破了什么秘密,这才招惹了杀身之祸?

    以往他从不在意谭承烨的亲生父亲,可现下看来,雨山县这位商人身上,亦有不少秘密。

    夜风从脸上拂过时带来丝丝凉意,谈之蕴白日里睡过,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索性将桌上吃剩的瓜果剩菜收拾了,洗完碗筷,又将院内花灯一一吹灭取下,动作轻柔地放在檐下。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望着天幕中只剩下一小半的月亮,心中暗自忖度。

    京城……看来得提前去了。

    ……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鸡叫声。

    谈之蕴昨夜就寝晚,睡得并不沉,听见这声拧住眉头,翻了个身将耳朵压在枕上,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天已大亮。

    也不知昨夜那两个醉鬼如何了。

    谈之蕴匆匆起身穿衣,准备去看母子俩的情况。

    门一开,他忽然被吓住。

    门槛外一左一右蹲着两道身影,垂着脑袋跟蘑菇似的,光看后脑勺就能看出情绪低落。

    听见开门声,两人一道转过身来,异口同声道:“我想去京城。”

    姚映疏:“我爹在京城,不管他是什么情况,我都必须去看一眼。”

    谭承烨:“我爹是从京城回来后出事的,害他的人肯定在京城,我要去查清楚。”

    顿了两息,姚映疏遽然转头,语调里充斥着不可思议,“你爹是被人害死的?”

    谭承烨也反应过来了,震惊道:“你爹还活着?他就在京城?”

    谈之蕴:“……”

    合着昨夜这两人光伤心自己的事儿去了,对方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姚映疏和谭承烨大眼瞪小眼,须臾后不约而同挪开视线,望向谈之蕴。

    谈之蕴无奈点头。

    一盏茶后,一家三口聚在堂屋里,重新将那两封信审视一遍。

    姚映疏指尖点着桌面,总结道:“谭老爷去年因为生意远赴京城,在京城碰见了一位将军,又不知撞破了什么秘密,抑或是得罪了什么人遭遇了杀身之祸。他早有所感,恰在无意间发现姚大周要将我卖了,意识到那位将军便是我爹,便用重金聘我入府。表面是娶妻,实则是看中了我爹现在的身份,想让我护着谭承烨?”

    谭承烨点头,“是这样没错。”

    姚映疏一手支颐,“原来如此,我说呢,以我大伯的本事,怎么会认识谭老爷这样的大人物?”

    但若是他自己找上门来,那就说得通了。

    谈之蕴插话,“承烨,你可知你爹去京城做的是什么生意?”

    谭承烨垂着脑袋摇头,闷声道:“不知道,我爹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他去做什么,应该只有杨爷爷知道。”

    可惜,杨管家现在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他们一概不知。

    姚映疏又问:“你可知杨管家的故乡在哪儿?”

    杨管家跟随谭老爷多年,有些事谭承烨不知,他却一定知道,若能从他口中获得只言片语,想必定有裨益。

    谭承烨更丧了,“我不知道,杨爷爷没和我说过。”

    姚映疏恨铁不成钢,想敲他脑袋问问那他知道什么?

    但看着小少年沮丧难过的表情又心生不忍,抬手摸了摸他脑袋。

    谭承烨拍脸打起精神,“我们什么时候去京城?”

    姚映疏虽然也着急,但仍是道:“最早也得等乡试放榜。”

    不然他们两人上京,留谈之蕴孤身在平州吗?

    谭承烨拉长音调哦一声,“那我们何时回河阳县?”

    谈之蕴:“把平州城的事交代清楚,咱们就回去。”

    第97章

    姚映疏和谭承烨都没异议, 闻言点头,“好。”

    应完,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纷纷沉寂下来。

    谈之蕴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刚张开嘴, 谭承烨骤然道:“我爹既然是被人害死的,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姚映疏记得很清楚,当初仵作验尸时说谭老爷是死于心疾, 如今看来,这个说法实在不可信。

    她道:“很大可能是中了毒,抑或是中了暗器。”

    谭承烨拧眉,“若是如此, 仵作怎么会验不出来?”

    “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杀人者太厉害, 仵作能力不够。”略微停顿,姚映疏接着说:“要么,便是那仵作早已被人收买, 故意验错。”

    “你要是想知道你爹死亡的真正原因。”

    姚映疏抬脸,认真道:“唯有回到雨山县, 开棺验尸。”

    谭承烨的脸色瞬间阴沉,放在桌上的手攥成拳,紧紧盯着谭老爷留给他的信, 内心挣扎不已。

    【儿啊,别追查我的死因。】

    亡者已然安息,他是否要为了一个真相,扰了他爹安宁?

    看出他的犹豫,谈之蕴将手放在谭承烨手上, 轻拍两下。

    谭承烨双睫颤动,怔忪看着他。

    谈之蕴:“你若不忍开棺,那就不开。谭老爷已死,现在抓着他的死因不放已经没了意义。那背后之人能不远千里从京城派人来雨山县灭口,定然颇有权势,就算我们查明谭老爷被人暗害的证据,他也有法子周全。为今之计,唯有一个办法。”

    谭承烨追问:“什么?”

    “你爹极大可能是撞破了别人的秘密才招惹杀身之祸,那我们就想方设法找出这个秘密,将之捅破。只是……”

    谈之蕴犹疑,“这个办法太过冒险。”

    “我不怕冒险,我要给我爹报仇。”

    谭承烨眼里闪烁着坚毅的光,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可是、可是。”

    和谈之蕴对视片晌,他垂下眼睫,失落道:“我爹根本没留下任何证据,我们怎么找杀人凶手?”

    谈之蕴一时沉默。

    姚映疏拿过桌上信纸,逐字逐句阅读。

    视线落在那句【剩下的那一半我给了你杨爷爷,待你及冠,他会把东西都交给你。】时猛然一顿。

    杨管家因病重被儿子带回乡,可是临走前并未给她或者谭承烨任何东西。

    现在想来,当初她在谭府处处都要受杨管家照拂,谭家究竟有多少家业,姚映疏一无所知。

    那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很容易伪造。

    究竟是杨管家心生贪念将谭老爷留下的东西昧下了,还是他已暗中蛰伏?

    杨管家当初的病又是真是假?他究竟是死是活?

    一连串的问题从心底浮现,姚映疏头疼似的按住额角。

    谈之蕴安慰谭承烨的声音响起,“你是谭老爷的儿子,倘若那幕后凶手放心不下,当你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自会暗中留意。”

    谭承烨忖度着这句话。

    也是,那人若是担心他爹给他留了东西,肯定会对他下手。只要他出手,那就能抽丝剥茧,找出他的真实身份。

    谭承烨点头,“好,那我们还是先去京城。”

    他相信,他会在京城找到真相。

    谭承烨反手紧握住谈之蕴。

    姚映疏抬手拂了拂谭承烨的头,“去洗漱吧,瞧你这毛毛躁躁的脑袋,跟炸了毛的猫似的。”

    谭承烨抬眼看她,小声嘟囔,“你不也一样。”

    姚映疏蓦地记起,自己起床后就蹲在谈之蕴门外,的确没有打理过自己。

    她叹了口气,都怪死老爹,害她魂不守舍的。

    “那咱们一起去吧。”

    母子俩逐一起身。

    以这两人现在的状态,谈之蕴实在不放心,起身跟上。

    洗漱完,又稍微吃了两口月团,谈之蕴道:“一会儿咱们去冉家酒楼,明日我去一趟华府,随后就动身回河阳县,如何?”

    姚映疏和谭承烨都没异议,纷纷点头。

    “好。”

    事就这么说定了,谈之蕴瞧着两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态,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无力感,竟不知该说什么。

    安慰的话说了又说,但能不能想明白全靠他们自己。

    人在闲暇时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不如忙起来。

    谈之蕴道:“咱们现在就去吧。”

    母子俩还是没异议,“好。”

    过了片刻,姚映疏抬头,表情明显带着疑惑,“啊?现在?”

    “对。”

    谈之蕴点头,“就现在。”

    两刻钟后,一家三口将自己收拾妥当,掩上房门往冉家酒楼走。

    乡试刚刚结束,学子们绷紧的弦终于得以短暂松懈,与三五好友相约,喝酒饮茶,谈天说地。

    冉家酒楼的食客明显比平常多了不少,一眼望去,好几个皆是读书人。

    冉良第一时间瞧见姚映疏的身影,笑着迎上来,“姚娘子,谈公子,恭喜,恭喜啊。”

    姚映疏今日时常走神,还未反应过来,谈之蕴已笑着上前,“多谢冉大哥。”

    目光在大堂内转一圈,他笑道:“冉大哥这生意可真是蒸蒸日上。”

    冉良眼里带着浓烈笑意,“这都托了朝廷的福,今日楼里来了好些学子,都快忙不过来了。”

    他招呼三人,“姚娘子谈公子和小谭公子楼上请,等空下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谈之蕴笑,“不必了,今日我们是来帮忙的。”

    冉良一愣,“帮忙?”

    “是啊。”

    谈之蕴笑容和煦,“这酒楼怎么说也有我家娘子一份,眼看着冉大哥楚嫂子如此忙碌,我们怎可坐享其成?”

    冉良迟疑,“可是……谈公子的身份……”

    谈之蕴失笑,“我现在不过是个书生,能有什么身份?”

    他笑,“冉大哥放心,我们只在后厨帮忙。”

    冉良略一思量,“成,我这就带你们去。”

    姚映疏和谭承烨稀里糊涂就被带去了后厨。

    她犹疑,“我们真要去帮忙?”

    “当然。”

    谈之蕴一本正经,“反正也是闲着,不如给自己找些事做。打起精神来,这可是在给自己赚银钱。”

    一听这话,姚映疏立即醒神,挺直腰背,“没错,这是在给自己赚钱,千万不能出错!”

    说完,顺手拍谭承烨的背,提醒他,“听到了没?”

    谭承烨微微回神,慢半拍应道:“哦。”

    后厨现下可谓是热火朝天,冉希与另一名新请的大师傅忙得不可开交,几名学徒洗菜切菜刷碗,动作虽快,却又有几分手忙脚乱。

    姚映疏见状,暂且将所有的烦恼抛之脑后,撩起袖子迎上去,净过手,取了把菜刀站在案边,拿起筐子里的菜便开始切。

    谈之蕴对谭承烨道:“你去洗菜吧。”

    “哦哦。”

    在他转身之际,谈之蕴拉住他,叮嘱道:“认真些。”

    谭承烨心里有些小小的不服气,“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谈大哥放心,我肯定把这菜洗得干干净净,一点脏污都不留。”

    见他眉宇间总算有些了神采,谈之蕴心中微定,扬唇笑道:“好。”

    他蹲下身,陪谭承烨洗菜,“我和你一起。”

    冉良和冉希说了声,放下心,匆匆回到前厅。

    谭承烨的确如他所说的很是认真,谈之蕴放下心来,转道去与姚映疏一道切菜。

    今个儿酒楼的生意极好,跑来念菜名的堂倌就没停过,整个后厨忙得不可开交,姚映疏实在没心思去想别的事儿,机械地捏着菜刀不停地切,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忙活到下午,总算没人来点菜,姚映疏松开菜刀,张开手掌。

    掌心通红一片,虎口留下好大一个印子。

    谈之蕴拉过她的手揉捏,无奈叹气,“方才让你去洗菜偏偏不肯,这手定要疼一阵了。”

    温热手掌将她的手包裹,姚映疏不自在地往后躲了下。

    手稳稳被人抓住,她低头看着那只同样通红的手,声音里带着轻微笑意,“洗菜那么简单,怎么能显示出我的厉害?”

    谈之蕴失笑。

    终于能歇口气的冉希坐在木墩上,抬头一瞧,疑惑道:“姚娘子,谈公子,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声音将姚映疏吓一跳,急忙收回手,不自在地转身看向冉希。

    “冉二叔,我们都来了好几个时辰了,你才看到我们?”

    谭承烨坐在木墩上揉腰,有气无力道。

    冉希皱眉,“大哥呢,怎么能让你们来帮忙?”

    谈之蕴出声解释,“是我们见酒楼忙不过来,主动提出帮忙的,与冉大哥无关。”

    冉希一听,重新站起,“忙活这么久,你们定是饿了,想吃什么,我现在做。”

    恰在这时,冉良和楚娘子也从外面进来,“辛苦姚娘子、谈公子和小谭公子了,快去楼上歇息,想吃什么我让二弟做。”

    姚映疏:“没事,冉二哥也一直在忙活,我们还是一起来吧。”

    楚娘子笑着上前,“行,那今个儿这顿,我们一起做。”

    姚映疏笑了笑,走过去帮忙。

    等坐在二楼雅间时,一家三口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拿着木筷快速进食,无暇开口。

    垫了垫肚子,待腹中不那么难受后,速度这才慢下来。

    冉良一一倒酒,举杯笑道:“祝谈公子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楚娘子跟着笑,“对对对,祝谈公子和姚娘子幸福美满,和和美美。”

    谈之蕴端起酒杯,“多谢。”

    几人碰杯,将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姚映疏抿抿唇,郑重道:“冉大哥,楚嫂子,冉二哥,有件事我要与你们说。”

    楚娘子:“咱们两家都这么熟了,有话姚娘子直说便是。”

    姚映疏笑,“那我就直说了,过两日我们就该回河阳县了。”

    这话令桌上几人一怔,冉良疑惑,“谈公子不留下等着放榜?”

    “不了。”

    谈之蕴摇头,“家中有事,不好多留。若是中举,官府自会有通报,无需担心。”

    既是如此,冉良也不好多留,再度把酒倒满,“行,那我就提前祝你们一路顺风。”

    谈之蕴笑,“多谢冉大哥。”

    放下酒杯,冉良给楚娘子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笑着离席,“后厨还炖着汤,我去看看。”

    冉希疑惑,厨房还炖了汤?他怎么不知道?

    冉良:“去吧。”

    他拉了下弟弟的袖子,笑着招呼众人吃菜,“吃,大家都动筷,你们这一回去,将来不知多久才能再见,现在可得吃个够才行。”

    谭承烨虽未说话,却默默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姚映疏扬唇笑,“冉大哥放心,我们肯定吃个够。”

    冉良笑,“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片刻后,房门被推开,楚娘子走进来,将用红布包裹的东西交给姚映疏,“姚娘子快看看。”

    姚映疏疑惑,“这是什么?”

    将布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她惊住,“嫂子,这是何意?”

    “这是姚娘子的分红,你只管收下就是。”

    冉良笑,“姚娘子着急归家,我寻思着便先把这个月的分红给你,也算添个彩头。”

    姚映疏皱眉,“怎么这么多?”

    她记得冉家酒楼开业也还不到一个月啊。

    楚娘子失笑,“妹子是怕我们多给?这账册就放在楼下,妹妹要是担心,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来。”

    冉良解释,“这一个月酒楼的生意很是不错,哪怕亥时初也有人来往,娘子放心,这就是给你的分红数,不掺一点假。”

    姚映疏震撼,酒楼的生意这么好做吗?

    不到一个月,给她的分红竟然就有二百两?

    给出去的钱多,但这还是姚映疏第一次收钱,她难掩欣喜,将银票收下,眼泛笑意,“行,我收下了。”

    她将银票收好,给自己倒一杯酒,笑道:“照冉二哥楚嫂子和冉二哥的本领,将来定能将冉家酒楼经营成平州城的招牌,我提前祝你们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这话说得冉家一家三口笑得合不拢嘴,楚娘子举杯,声音含笑,“成,日进斗金!”

    伴随着欢声笑语,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声响。

    在冉家酒楼吃完回去,天色已经不早了。

    到家时微微擦黑,姚映疏略有醉意,让谭承烨照顾好她,谈之蕴去厨房烧水,稍稍洗漱后三人各自回屋歇下。

    翌日,谈之蕴早早地就醒了。

    先给母子俩准备好早食,他换了身衣裳,独自前去华府。

    华煜一早就等着了,欣喜将谈之蕴迎入府,“谈哥,你可算来了,快进来。”

    他往后看一眼,拧眉问:“嫂子和小侄子呢,你怎么没把他们带过来?”

    谈之蕴笑,“昨个儿吃醉了酒,还睡着呢,我就没打扰他们。”

    华煜略有失望,但转念一想,又小声道:“我爹一个朋友正在府中做客,他性子严肃,有他在,嫂子和小侄儿定放不开,下次再来正好。”

    谈之蕴拧眉,阿煜父亲的朋友?

    进了屋,一道锐利的视线朝他射来。

    看清那人模样的瞬间,谈之蕴怔住。

    第98章

    “祖父, 世叔。”

    华煜带着谈之蕴进屋,对华老爷子躬身一礼。

    华老爷子放下手中茶盏,望向谈之蕴, “小谈来了。”

    谈之蕴作揖,“华老爷子。”

    顿了顿, 他身子偏转,对屋内另一人道:“见过严大人。”

    华煜一愣,“谈哥, 你认识严世叔?”

    因太过惊讶,这话声音并未压低,在座其余人听得一清二楚。

    华老爷子摸着胡须,目光在谈之蕴与严钦之间打转。

    严钦微微颔首, “谈公子, 我们又见面了。”

    他平声解释, “之前巡视河阳县,曾与谈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令尊伤势如何了?”

    谈之蕴面不改色,嘴角微微上扬, 温声回复,“多谢严大人挂念, 家父的伤已大好,只是不知是否是酗酒太多的缘故,时常伴有头痛之症?”

    严钦拧眉, “酗酒?”

    “是啊。”

    谈之蕴叹气,“他偏爱饮酒,喝醉之后与平时就跟两个人似的,我劝了无数次,可惜……”

    严钦不喜酗酒之人, 闻言神色淡了,只道:“喝酒误事又伤身,回去之后,还是多加劝诫你父亲。”

    谈之蕴温顺道:“是。”

    严钦点头,偏头与华老爷子说话。

    华煜拉着谈之蕴入座,小声道:“谈哥,我这位世叔乃是御史,向来冷面无情,朝中上下就没有他不敢弹劾之人,惹急了连圣上都敢骂,这次巡按平州,正是因为驳了圣上的旨意,被打发出京。”

    悄悄给谈之蕴比了个大拇指,华煜佩服,“他与我父亲是朋友,两家常有往来,小时候我与哥哥们都不敢凑到他面前说话,直到现在瞧见他心里依然发憷,没想到你竟然面不改色,真不愧是谈哥。”

    谈之蕴默默将华煜的话记在心里,笑道:“严大人清正严明,不过性子有些端肃,哪有那么可怕。”

    华煜悄悄打了个颤,咦一声。

    谈之蕴失笑,“若是连严大人都怕,往后进金銮殿面圣,见了圣上,那岂不是要两股战战?”

    他温声道:“严大人不过外表严肃些,但为人端正,你又没犯事,怕他作甚?”

    华煜一想,也是。

    他没惹祸,气短什么?

    丫鬟上了茶水,华煜端起一杯递给谈之蕴,“上好的雨前龙井,谈哥快尝尝。”

    “多谢。”

    华老爷子与严钦交谈也不忘谈之蕴和华煜,不时问他两句。像是对谈之蕴的水平极为信任,他连一句秋闱都没提过,单纯谈古论今。

    四人皆饱读诗书,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有些和谐。

    吃了顿饭,又一同看了两篇文章,华老爷子精神不济,由华煜搀扶着去卧房休息。

    严钦顺势提出告辞。

    谈之蕴也随他出去。

    两人走在华府小道上,时值秋日,路旁杂草微微泛出黄意,严钦忽然往后看一眼,屏退随从。

    谈之蕴不解,“严大人这是有话要对我说?”

    嗓音带着明显疑惑。

    “是。”

    严钦干脆利落点头。

    谈之蕴便等着他的下文。

    谁料严钦却陡然缄默,鹰似的锐眼直直盯着他。

    谈之蕴不动声色,安静等待。

    片刻后,严钦眸中锐色减退,淡声道:“前些时日,我本该回京述职,但思及秋闱将至,便推迟行程,留在了平州城。”

    “秋闱事大,但自古以来总有弄虚作假者,屡禁不止。因而,我往贡院里安插了人手。”

    严钦道:“我的人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衙役,将之扣押。经审讯过后得知,他被陈知州府上的公子收买,准备将一份提前准备好的考题放在你的号舍。”

    谈之蕴惊讶,原来陈行瑞真的准备在贡院动手脚,只是被严钦的人阻止了?

    他面上震惊,语气不可思议,“陈公子……他怎么会有考题?”

    他原以为陈行瑞顶多在他的试题上动手脚,没想到他的能耐那么大,居然能提前拿到考题?

    严钦压下眉,“此事我仍在查探。”

    “这事查清楚后,我会原原本本上报圣上,陈家人胆大妄为,无视礼法,圣上定会严惩。”

    谈之蕴弯腰作揖,感激诚恳,“多谢严大人,大人大恩大德,谈之蕴定会报答。”

    “我并非是为了你。”

    严钦平静道:“秋闱是国之大事,陈行瑞也敢在这事上暗箱操作,如此胆大妄为,将来必成蠹虫。与其让他将来迈入官场弄权舞术,不如现在就将他摁住。”

    谈之蕴越发恭敬,“严大人公正不阿,令谈之蕴心生敬仰。”

    严钦看他一眼,“我不过做了任何一个大雍官员都该做的事,你不需要敬仰我。你要做的,是来日金榜题名后,记住我今日所行,上尊圣意,下善百姓,尽忠职守,为国为民。”

    谈之蕴微愣,抬头看了严钦一眼,旋即垂首重重点头,“谈之蕴谨记。”

    “嗯。”

    严钦颔首,“走罢。”

    两人一道离开华府,路上,谈之蕴忽然想到什么,“冒昧向严大人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你直说便是。”

    “敢问大人,朝中可有一名唤为姚二周的武将?”

    “姚二周?”

    严钦拧眉,细细思索,“朝中有名姓的武将或留守京城,或驻守外地,姓姚的也有几个,但好似并无名唤姚二周的。”

    谈之蕴略有失望,“没有?”

    严钦问:“他是何人,你寻他作甚?”

    “是我岳丈,与内子失散多年,大人既然说无,想必是我们弄错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姚二周改了名姓。

    谈之蕴拱手道谢,“多谢大人告知。”

    严钦:“不必,我并未帮到你。”

    话落,他径直往前走,“来日京城再会。”

    “大人慢走。”

    目送严钦离去,谈之蕴刚要走,华煜倏地从门内冲出来,“谈哥!幸好你还没走。”

    谈之蕴惊讶,“阿煜?你怎么出来了?”

    华煜一路跑着出来,一手撑腰喘气,“祖父要见你呢。”

    “老爷子?”

    谈之蕴微惊,随华煜入府。

    华煜拉着他说话,“谈哥,方才听你之意,你们过两日就要走了?”

    “家中还有长辈,不好在府城多留。”

    华煜失望,“你这一走,咱们不知何时才能再遇。”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瞬,他又笑起来,“无碍,等我回京,我找你喝茶去。”

    “回京?”

    “是啊,我家就在京城啊。”

    “那你们为何来此?”

    华煜摆手解释,“平州城是祖母的故乡,祖父年纪大了,怀念与祖母在此处居住的日子,闹着要回来。我爹和叔伯们又不放心他一人,便在小辈中挑选一个回来陪他。我倒霉,抓阄被选中了。”

    他凑近谈之蕴,小声道:“我祖父那性子最受不了冷清,他又疼爱家中姐妹,住个一年半载的,肯定受不了要回京,谈哥你只管在京城等着我们就是。”

    谈之蕴了然失笑,“行。”

    正说着,华老爷子的院子到了。

    华煜:“谈哥你快进去吧,我就在这儿守着。”

    “好。”

    谈之蕴迈上石阶,轻敲房门,待里面传出一声“进”后推门而入。

    华老爷子坐在罗汉床上,一手端着杯盏,慢悠悠饮着。

    谈之蕴作揖,恭敬垂首,“老爷子。”

    “要走了?”

    “是。”

    华老爷子饮一口茶,将茶杯放下,望着下方的谈之蕴,“以你之才能,明年金銮殿上,定能跻身三甲。”

    谈之蕴忙道:“老爷子谬赞,大雍比我才高者不计其数,此事如何能说得准?”

    华老爷子哼笑一声,点着谈之蕴,“你这小子倒是颇对我脾性,只是有一事实在令人不喜。那就是不肯说实话。”

    “你敢当着我的面,说你没对平州解元这一头衔势在必得?说你没想过自己能中状元?”

    “这……”

    谈之蕴为难,眼露赧意,“老爷子眼光毒辣,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华老爷子得意一哼,“小兔崽子,当我看不出来?”

    他年轻时候也是这般模样,对自己自信得很,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

    不过啊,这人也不能太自作聪明,否则容易摔跟头。

    似是回想起往事,华老爷子忿忿不平地吹了下胡子,语重心长道:“有自信是件好事,你若有信心,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只一个字不能忘记。”

    “守。”

    “守住你的本心,记住你最初最简单的心愿,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谈之蕴目光一怔,眉头轻动,心里有个怀疑。

    老爷子……似是知道了什么。

    他抬头,藏住眼神里的探寻,目光落在华老爷子眉间。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无其余表情,慈祥真挚的模样,只是殷殷叮嘱自己看好的后辈。

    谈之蕴心尖一颤,低下头去,低声道:“谈之蕴谨记。”

    “嗯。”

    华老爷子摸着胡须,满意点头。

    “我看你这体质颇有些招小人,这东西拿去,你上京之后若有难处,只管去华府寻我几个儿子。”

    华老爷子将腰间玉佩取下。

    谈之蕴犹豫一瞬,上前接住。

    手心里躺着一枚圆形玉佩,上刻锦鲤,触感温润,可见玉质上乘。

    他真心实意道谢,“多谢老爷子。”

    “这有什么好谢的,去罢。”

    华老爷子挥手。

    似想到什么,他急声道:“每月一篇诗赋,别忘了给我寄来。”

    谈之蕴失笑,“记住了。”

    又对华老爷子行一礼,他恭敬退下。

    身影从门后消失,华老爷子抚着白须,慢条斯理端起茶盏。

    地面落下一道阴影,有人大步靠近,沉着嗓音问:“华叔为何给他信物?”

    华老爷子抬头,笑着招呼,“快坐,这茶还热着呢。”

    严钦面上无甚表情,在华老爷子下首落座。

    “华叔明知谈之蕴心思深,为何还要送他信物?”

    华老爷子喝了口茶,叹息道:“不过就是利用你一次,至于对他这么大意见吗?再者,分明是你自己要帮他,怎么事后又来挑刺?你这小子,一点也不坦诚。”

    严钦顿了顿,否认道:“并非为了帮他,我是为了维护大雍律法,替圣上揪出害群之马。”

    华老爷子一翻白眼,“你就嘴硬吧。”

    他又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那孩子并无坏心,想借我华家之势,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罢了。他有才,有底线,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帮他一把又能如何?”

    “难道,这不是你帮他的理由?”

    严钦沉默,“可……”

    “行了行了。”

    华老爷子摆手,不愿听他说话,“你不就是嫌弃他城府深?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心不脏?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你怕他将来走了歪路,那等他入了京,你时时盯着提醒不就好了?再不济,你把他收为弟子,日日放在眼皮子底下教导,保管歪不了。”

    “你啊你,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欣赏就欣赏,防备他作甚?怎么,是看他太聪明,有奸臣的潜质,害怕他扰乱大雍江山?”

    华老爷子点着严钦,“杞人忧天,这当下的事都没理清,就开始担忧未来了?凡事别总忘坏处想,多想点好的,保准你多活几年。”

    严钦低头,“华叔教训的是。”

    华老爷子翻白眼。

    认错倒是挺快的,这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笃笃。”

    房门被敲响,严明道:“大人,车都备好了,咱们该启程了。”

    “就来。”

    严钦喝完茶,对华老爷子拱手,“华叔,我这就启程了。”

    华老爷子挥手,“去罢。”

    严钦起身,带着随从离开华府,坐上前往京城的马车。

    出城的路上,他在心里琢磨陈家的折子该怎么写,不知怎的陡然想到了谈之蕴。

    姚二周。

    这个名字他的确没听过。

    脑海里依稀闪过姚映疏的模样,严钦眉头一压。

    可那位姚小娘子的样貌又的确有些熟悉。

    到底和他认识的哪个人相像?

    严钦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

    辞别送他的华煜,谈之蕴独自回家。

    他到时院中无人,下意识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唤道:“欢欢,承烨?”

    “在呢。”

    谭承烨声音响亮回复,片刻后门边出现一道身影,“谈大哥,你回来了。”

    “回了。”

    谈之蕴疑惑,“你们关着门作甚?”

    “不是马上要回河阳县?我们正在收拾行李呢。”

    话音一转,谭承烨问:“谈大哥,我们哪天出发?”

    谈之蕴:“这院子租期一到,我们立马就回。”

    谭承烨掰着手算,“那是大后日?”

    谈之蕴点头,“是。”

    三日而已,现在收拾东西也不算早,谈之蕴迈步进屋,“我也来。”

    租期很快到达,一家三口在家中等待小包。

    姚映疏每过一刻钟就要往堂屋外看一眼,听听动静。

    “这小包怎么还不来,别耽误了我们下午的船。”

    谈之蕴:“时辰尚早,不会耽搁的,再等等吧。”

    姚映疏叹气。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院门终于被敲响,姚映疏立即去开门。

    “小包,你总算……”

    话音顿住,望着门外的陌生人,姚映疏警惕,“你是谁?”——

    第99章

    样貌端正的少年笑盈盈拱手见礼, “可是姚娘子?”

    姚映疏余光悄悄将他上下打量,暗含警惕,“我是, 你是何人?为何识得我?”

    少年穿一身蓝色短褐,头发规规整整束起, 闻言起身笑道:“我是租你院子的小包弟弟,他临时有事无法脱身,特意让我来见姚娘子。”

    “小包的弟弟?”

    姚映疏眉头一拧, 这看着也不像啊。

    但世上有亲缘关系却生得不像的人多了去了,她没在外貌上纠结,再度问道:“你当真是小包的弟弟?”

    “怎么了?”

    等了片刻不见姚映疏回来的谈之蕴走出来,见到门外的陌生人时亦是意外, 待听见姚映疏的话, 又把视线放在那少年身上。

    “当然, 如假包换。”

    少年拍拍胸膛保证,“姚娘子若是不信,我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姚映疏二人面前, “喏,我有这个。”

    姚映疏接过一看, 是当初租赁院子时留下的契子,上面落了她的名字。

    她对自己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了,这契子就是当初交到小包手里那张。

    姚映疏松了口气, 抬脸笑道:“抱歉,快请进,不知少年该如何称呼?”

    少年态度和煦,“没事没事,姚娘子毕竟之前没见过我, 有警惕也是应该的。您叫我小徐就行。”

    姚映疏往里唤一声,“谭承烨,给你小徐哥哥倒杯水。”

    小徐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劳烦小少爷给我倒水?”

    “没事,一杯水罢了,这有什么。”

    姚映疏请小徐进屋,“先坐下喝口水歇会儿,咱们再看院子。”

    谈之蕴看了小徐的背影一眼,微微垂睫,跟在两人身后进屋。

    堂屋桌上已倒了好几杯水,谭承烨恹恹地抱着膝盖坐在椅内,瞧见人来了,这才慢吞吞把腿放下。

    小徐看他一眼,接过姚映疏递来的水杯,忙道:“多谢姚娘子,谭小公子。”

    谭承烨垂着脑袋不说话。

    他这几日都是这番模样,姚映疏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逼他,转头与小徐搭话。

    歇了片刻,姚映疏请小徐四处走走,“家具厨具都打扫过了,小徐你看看,若是没弄干净,我们走之前再清扫一番。”

    小徐笑,“已经够干净了,我回来就是打扫院子的,谁料到姚娘子如此仁厚,竟率先将事办妥了,实在令我惭愧。”

    姚映疏眼睛微眯,心道这小徐和小包都生了一张巧嘴,说起话来怪让人舒坦。也不知是做他们这一行的都有这个本事,还是这兄弟俩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没多想,笑着与小徐走遍整间院子,旋即将钥匙还回去。

    “既然没什么别的问题,那我们就得动身了。”

    小徐惊讶,“姚娘子现在就要走?”

    “是啊,现在动身,在路上吃一顿,下午上船刚刚好。”

    小徐道:“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送姚娘子一家去码头?”

    “不必了,一会儿有人来接,不麻烦小徐了。”

    姚映疏往堂屋里唤一声,“谈之蕴,谭承烨,我们该走了。”

    小徐见状,只好打消念头,笑着祝愿,“那就祝姚娘子一路顺风。”

    “多谢。”

    姚映疏笑了笑,拿过谈之蕴肩头的包裹,对小徐招手告别,“告辞。”

    小徐目光在某处定了一瞬,忙拱手道:“告辞。”

    转身出了院子,姚映疏慢悠悠地和谈之蕴落在谭承烨后头,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她陡然出声,“你觉不觉得,无论是小包还是小徐,对我们都太殷勤了?”

    谈之蕴也发现了,“是有些。”

    不仅殷切,还体贴,小包甚至注意到姚映疏的手有伤,一个劲给她推荐打扫做饭的婆子。

    姚映疏微微偏头疑惑,“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

    谈之蕴伸手,将她身上的包裹又放回自己肩头,“不管有什么意图跟我们都没关系了,咱们今日就要离开平州城了。”

    说的也是。

    姚映疏放下心,拽住前头谭承烨的衣领,“别走了,你阿煜哥的马车在那儿。”

    谭承烨,“啊?哦。”

    他抬头,瞧见华煜打开车窗,正朝他们挥手,“那咱们快过去吧。”

    姚映疏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声气。

    肩上落下一只手,谈之蕴轻轻拍了拍,“慢慢来吧。”

    “嗯。”

    一家三口上了华煜的马车,去冉家酒楼吃了顿饭,再由华煜驱车送到码头。

    码头已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如缕,其中掺杂着亲人送别时压抑的哭声,不由令人感慨人生百态。

    华煜道:“现在还没到时辰,谈哥,嫂子,咱们现在马车里坐会儿。”

    “好。”

    华煜看了眼坐在角落不说话的谭承烨,小声问道:“承烨这是怎么了?刚见面时就无精打采的。”

    姚映疏掩唇,同样小声道:“这不是马上就要走了,舍不得吗?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华煜了然,当初知道自己要随祖父离开京城时,他也是这般模样。

    他坐过去揽住谭承烨的肩,豪气道:“没事,平州城算什么,等你去了京城,方知天子脚下是何等繁华盛景,到时候我带你出去,想上哪儿玩上哪儿玩。”

    谭承烨懵,“啊?”

    华煜不管他什么表情,一个劲诉说自己曾经的所见所闻,说到兴奋处直拍大腿。

    谭承烨虽然心情不虞,思维却下意识跟随着华煜,脸上慢慢的也露出笑意。

    姚映疏见状,心里松了口气。

    还能笑就好,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温馨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马车外嘈杂声四起,谈之蕴掀开车帘,“船来了,我们该走了。”

    华煜面上笑容一顿,又重新扬起,“谈哥,嫂子,小承烨,你们可要在京城等我。”

    “好。”

    谈之蕴背上包裹,对他笑,“我先一步上京,等你归来再叙。”

    一家三口下了马车,对探出车窗的华煜挥手,“阿煜,再会。”

    华煜招手,“一路顺风!到了记得给我写信!”

    在他的目送下,三人跟随人群踏上客船,很快消失不见。

    华煜叹了声气,恹恹地垂下眉眼。

    在平州城里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他单手托腮,寻思着要不写封信回京,让姐姐妹妹们撒撒娇,在信里催祖父回京?

    是个好法子。

    华煜一笑,放下车帘,扬声道:“回府。”

    ……

    坐了三日船,一家三口终于回到了河阳县。

    落地的刹那,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姚映疏竟有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搭着谭承烨的手站稳,感慨道:“终于回来了。也不知道封婶子和月桂姐他们如何了。”

    一偏头,蓦地发现身边的人竟是谈之蕴。

    姚映疏急忙收手,眸色略显慌乱,“谭、谭承烨呢?”

    “我在这儿。”

    有气无力的嗓音从另一边响起,谭承烨背着包裹,恹恹地垂着睫毛。

    他这几日心情不好,加之有些晕船,饭也没怎么吃,脸色煞白一片,看得姚映疏都怕一巴掌下去把他拍坏了,连忙把人扶住。

    “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

    谭承烨摇头,“我们快回去吧。”

    “好。”

    谈之蕴把他身上包裹取下来放在自己身上,“走吧。”

    走入熟悉的巷子,到家时,姚映疏往对门看了眼。

    门关着,想来月桂姐应该不在家。

    谈之蕴上前敲门,“封婶子,封婶子。”

    “来了来了。”

    片刻后,急促的脚步声与疑惑的嗓音一同响起,“谁啊?”

    门一开,封婶子瞬间惊喜,“回来了!”

    姚映疏笑,“是啊封婶,我们回来了。”

    “你们怎么不提前捎个信,我好去码头接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

    封婶子一口气将姚映疏身上包裹撸下来挂在自己臂弯,迎着三人进屋。

    把东西一放,立马道:“我现在去给你们烧水,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我现在去做。”

    姚映疏忙拦下她,“随便弄点垫一口就行,等晚上再弄。”

    封婶子笑,“行。”

    东西还需要收拾,姚映疏拎起包裹叮嘱谭承烨,“先忍忍,好歹洗漱后吃了东西再睡。”

    谭承烨慢半拍点头,“好。”

    姚映疏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拧起眉,“我怎么觉得他越来越不对劲了?”

    谈之蕴:“路上奔波,都没什么精气神了,再给他一些时间吧。”

    姚映疏叹了声气,“好。”

    封婶子动作快,不一会儿就烧了一锅水供三人洗漱,等他们收拾妥当后,饭菜都摆上桌了。

    在心里暗赞一声封婶子可真能干,姚映疏给谭承烨盛了碗粥,“吃了就去歇着吧。”

    谭承烨嗯一声。

    他没吃两口就放下碗,打了声招呼回了自己屋。

    封婶子疑惑,“承烨这是怎么了?”

    “没事。”

    姚映疏笑着遮掩过去,“赶路累了,让他歇歇就好。”

    封婶子便没再多问,面色踌躇。

    谈之蕴看出来了,喝了口粥问:“封婶子有话要说?”

    “这……”

    姚映疏喝着粥,好奇仰脸看她。

    封婶子一咬牙,豁出去般对谈之蕴道:“公子,老太爷他、他……”

    姚映疏和谈之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他怎么了?”

    见封婶子面色为难,她大惊失色,“该不会是死了吧?”

    这可不行啊!

    要是死了,谈之蕴还怎么上京?

    谈之蕴握勺的手一顿。

    “没有没有,那倒没有。”

    封婶子急忙摆手否认,“是老太爷他中风了。”

    中风了?

    姚映疏反应两息,立马扬起笑脸,“他中风了那是好……”

    及时将“事”字咽下,清清嗓子,她问:“何时的事?怎么中的风?”

    封婶子一五一十道:“差不多是娘子和公子走后半个月的事,我伺候完老太爷吃饭喝药就睡下了,那天夜里风大,我起身关窗时发现老太爷口吐白沫,慌忙去请了郎中。”

    “郎中说,老太爷常年酗酒坏了身子,加之这段时日又在喝药,这身体承受不住药物的刺激,风一吹就中了风。”

    “好在发现得及时,若是再晚些,兴许就危险了。”

    姚映疏听完在心里大为感叹报应,莫名的欣喜从隐秘处滋生。

    既然谈宾中了风,那就不用再脏谈之蕴的手了。

    她安慰封婶子,“婶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公爹有今日,那是上天注定的,你不必内疚,往后好生照料着就是。”

    话落,姚映疏去看谈之蕴的表情。

    他微垂着头,碎发在额角轻拂,看不清眉目是何情绪。

    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缩,谈之蕴没想到,谈宾竟然不用他出手就中了风。

    果然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原本还惋惜在平州城并未寻到他想要的药,不曾想,惊喜竟来得如此突然。

    耳畔交谈声已止,谈之蕴后知后觉抬头,嘴角上扬的弧度放平,对封婶子道:“娘子说得对,此事与婶子无关,往后照料他一事还得劳烦婶子。”

    封婶子彻底松了口气,笑道:“应该的。”

    “嘉元去学堂了,我这就去买菜,晚上好好做一桌。”

    “婶子银钱可还够?”

    “够用够用。”封婶子笑,“还剩好多呢。”

    她离开后,姚映疏缓缓看向谈之蕴,“你……要去看看他吗?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

    谈之蕴替她夹菜,“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用不着浪费时间看他。”

    姚映疏不解,“什么事?”

    “当然是……”

    谈之蕴偏首,眼睛微微一弯,笑意从眸底泄出来,“陪娘子用饭。”

    姚映疏一怔,脸上微微发烫,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

    她心中慌乱,很想说点什么,“谈……”

    “欢欢,欢欢!”

    林月桂的声音忽然从院外传来,姚映疏惊喜,“是月桂姐来了。”

    她起身,噌一下往外跑去。

    谈之蕴无奈,慢条斯理喝了口粥。

    不急,不急。

    两姐妹重聚,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姚映疏回答完林月桂的问题,转而问道:“月桂姐这阵子如何了?”

    “我一切都好,铺子招了几个绣娘,现在已经开业了。”

    “真的?”

    姚映疏一喜,“这么快。”

    “是啊。”

    林月桂笑,“多亏了你,还有你介绍的汪老板,为人也不错,这一个多月他帮了我许多。”

    “能帮到月桂姐就好。”

    姚映疏弯起笑眼。

    “对了,还有一件事。”

    林月桂敛了笑,面上没什么表情,平淡道:“曾名良死了。”

    第100章

    曾名良死了?

    姚映疏先是意外, 旋即又想,今个儿是个什么好日子?先是一回来就收到谈宾中风的消息,现在又得知曾名良死了, 真真是双喜临门。

    喜鹊都应该来她家门口飞两圈啊。

    不过姚映疏很是好奇,“他是怎么死的?”

    林月桂往旁边看了眼, 见四周无人,离姚映疏近了些,手掩住唇小声道:“你走之后, 他曾来纠缠我,我表哥和侄子知道后悄悄潜进曾名良家,将他殴打一顿,因未能及时就医, 曾名良的腿断了。”

    干得漂亮。

    姚映疏在心里赞一声, “然后呢?”

    “曾名良本就因面上刺字备受诟病, 又断了腿,这下更找不到活计了,只能坐吃山空。他来找我和柔姐儿, 被我表哥打了出去,便不敢再来。后来, 他不知怎的攀上了县里一家大户,倒是过了几日好日子。”

    林月桂语调淡下来,“可惜两人闹掰了, 那户人家将曾名良赶了出去,并四处败坏他的名誉。曾名良在河阳县彻底坏了名声,再也找不到活计。前些时日,他独自饮酒,不知为何半夜跑出去, 被人发现时尸体都凉了。”

    姚映疏心里大呼解气,呸道:“活该,报应!”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地觑着林月桂的脸色。

    林月桂疑惑,“怎么这么看着我?”

    见她如此,姚映疏便放心了,敞亮开口,“我是怕月桂姐对曾名良心软,毕竟人死如灯灭嘛。”

    林月桂失笑,“欢欢放心,自从得知他的真面目后,我与他就不再是夫妻,而是仇敌。仇人死了,我心里痛快还来不及,怎会对他心软?”

    “就该这么想。”

    姚映疏笑,“这仇人死了,合该好好庆祝一番。封婶子去买菜了,月桂姐一会儿就带着柔姐儿一块过来,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哦对了,还有你表姑婆一家。”

    林月桂摇头笑,“晚几日吧,到时上我那儿庆祝。你们今日刚到,有的事忙呢。”

    “行,那就这么说好了。”

    姚映疏点头。

    林月桂事多,略待一会儿便告辞了。

    姚映疏送她出去,回来时正好瞧见大福大摇大摆地在院里遛弯。

    一个月不见,这冷不丁的还挺想的,她拍手,“大福,快过来了。”

    母鸡高贵冷艳地看她一眼,扭头迈着小碎步走了。

    姚映疏:“……”

    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这只鸡是在朝她翻白眼?

    姚映疏气结,“大福!”

    正要追上去收拾这只“恃宠而骄”的母鸡,身后陡然传来一阵狗叫。

    姚映疏回头,只见一道黄色身影从二门外窜进来,猛地往她的方向冲。

    “汪汪!”

    小福冲进姚映疏怀里,两只爪子搭着她的肩,兴奋地伸出舌头哈气。

    “汪汪汪,汪汪汪!”

    “小福。”

    姚映疏惊喜,“一个月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空出手抚摸小福的脑袋,目光舍不得从它身上挪开,“刚才都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秦嘉元气喘吁吁跑进来,“小福,你慢些,我都快跟不上了。”

    一抬头,小脸上遍布惊喜,“娘子,你回来了!”

    “是啊。”

    姚映疏半抱住小福笑,“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了?”

    秦嘉元腼腆地摸了下脑袋,解释道:“今个儿旬休,我带小福出去遛弯了。”

    谈之蕴与她说过,希望能资助秦嘉元进学,姚映疏没想到封婶子动作这么快,欢喜道:“去学堂了啊?不错不错,好好学,以后孝顺你祖母。”

    秦嘉元抿唇一笑,“好。”

    姚映疏道:“我这儿没什么事,你去做自己的吧,玩也行,看书也行,做什么都行。”

    秦嘉元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那娘子有事叫我。”

    “去吧。”

    秦嘉元走后,姚映疏想去堂屋,偏生小福腻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无奈道:“小福,我不走了,你先把我放开。”

    “汪汪汪。”

    小福张嘴叫两声。

    裙摆无风自动,姚映疏垂眸,又见方才还对她爱答不理的大福这会儿正站在她脚边,咯咯咯地叫得正起劲。

    姚映疏惊奇,这一鸡一狗难不成成精了?都会争宠了。

    看着依赖地半躺在自己身上的小福,又看看脚下的大福,她无奈一笑,伸手摸摸毛茸茸的狗头,又弯腰抚了下鸡脑袋,温声道:“好了,这次真的不走了,就算要走,也带着你们一起走,这下好了吧?”

    小福似是听懂了,依依不舍地从姚映疏怀里出来,在她脚下来回打转,疯狂摇着尾巴。

    姚映疏轻轻叹起,蹲下身陪小福玩,逗得大了一圈的小狗汪汪汪地乐个不停。

    大福在她脚边转悠,偶尔得到一下敷衍又温柔的抚慰,心满意足迈着两只爪子离开。

    差不多两刻钟,姚映疏才让小福上一边玩去。

    一回头,却见谈之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搬了张桌子放在檐下,手中执笔,一手撩袖,正在纸上作画。

    姚映疏心中一动,悄声上前,垂首望他作画。

    画中女子素簪挽发,裙摆垂落,蹲下身子与小狗玩闹。小黄狗尾巴高高翘起,伸着舌头,狗脸上盛满兴奋。

    花瓣般散开的裙摆外站着一只母鸡,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着胸膛,注视着活泼开心的小狗。

    在他们身后,满墙凌霄如瀑,橙黄色花朵缀在枝头,明媚灿烂。

    墙下缀满桂花,只看一眼,仿佛有浓郁花香在鼻尖弥漫。

    姚映疏安静看画,片刻后又抬头望向认真作画的谈之蕴。

    年轻男子墨发垂在肩头,眉目如画,眸中倒映着画中女子,温柔似月下清辉拂照的粼粼湖面。

    姚映疏一时看愣了,静静凝视着他。

    谈之蕴也不说话,只垂首画自己的,笔尖在画纸上勾勒,仿佛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

    两人就这般安静对站,一个看他,一个看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院门口有动静,意识到是封婶子回来了,姚映疏抬步去帮忙。

    转身之际,有风拂过,将她的衣袖吹到画纸上,谈之蕴的笔尖刚好落在此处,衣袖一带,那点墨渍往外一勾,仿佛飘在空中的花瓣。

    谈之蕴看着那片花瓣,嘴角轻轻上扬。

    姚映疏刚走到二门,便见封婶子挎着几个菜篮子回来,她急忙上前相迎,“怎么买了这么多?”

    封婶子笑,“这不寻思着娘子回来了,不知不觉就买了这么多。”

    姚映疏笑,“那咱们可得吃上好几顿了。”

    两人一道往屋里走,把菜拎到厨房。

    姚映疏撸起袖子帮忙,与封婶子说说笑笑地洗菜切菜。

    不一会儿,谈之蕴也进来了。

    姚映疏歪头往外看,檐下的桌子已被他搬了进去,至于那幅画,不知是放在书房还是他的房间。

    她心里怪惦记的,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个……”

    谈之蕴拿起一只全鸡放在案上,举着菜刀往下一剁,抽空问:“什么?”

    姚映疏不说话了。

    “没什么。这鸡怎么做?炖汤还是红烧?抑或是做别的?”

    谈之蕴没应,封婶子先答:“炖汤吧,让娘子和公子都好生补补。”

    姚映疏没意见,“好。”

    她暂且把那幅画放下,认真准备食材。

    封婶子将秦嘉元叫进来生火,四人有条不紊地合力做了顿丰盛的暮食。

    香气溢满整间厨房,勾起姚映疏腹中馋虫。

    她迫不及待把菜端到堂屋,目光一扫,发现少了个人,“谭承烨还没醒?”

    谈之蕴意外,“睡了这么久?”

    “我去叫他。”

    姚映疏走到谭承烨房门前,把门敲得哐哐响,“谭承烨,起来用饭了。”

    “谭承烨,这马上就要天黑了,你再不起来夜里该睡不着了。”

    “谭承烨,谭承烨?”

    敲门的动作慢了下来,姚映疏眉心微拧。

    不对啊,这要是平时,早就开始不耐烦地叫嚷了,今日睡这么沉?

    听见动静的谈之蕴走出堂屋,“怎么,叫不醒?”

    姚映疏没回,沉着脸盯着紧闭的房门,蓦地伸手一推。

    幸好这门没锁,嘎吱一声开了。

    姚映疏大步而入,直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谭承烨,谭……”

    脚步陡然刹住。

    小少年盖着一半被子,双手搭在被上,一张脸透露出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紧皱着,像是被魇住了。

    姚映疏一急,快步上前轻声唤他,“谭承烨,谭承烨?”

    手放在他通红的脸蛋上,她一惊,怎么这么烫?

    “怎么了?”

    谈之蕴随后进来。

    姚映疏偏头看他,焦急道:“他发热了。”

    “发热了?”

    谈之蕴也是一惊,掌心放在谭承烨额上,双眉立马一蹙,“好烫,我去请郎中。”

    话音未落,他已转过身去。

    姚映疏轻拍谭承烨滚烫的脸蛋,小声叫他,“谭承烨,醒醒。”

    小少年紧闭双眼,嘴里发出难受的闷哼。

    “娘子,我取了酒来,给小少爷擦擦身子。”

    封婶子从外面走进来。

    姚映疏应一声,正要去接她手上的东西,却被封婶子避开。

    “娘子,你先去用饭吧,我来照顾小少爷。嘉元小时候也爱生病,都是我照料的,我有经验。”

    姚映疏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谭承烨,不放心道:“婶子有事叫我。”

    她一步三回头地踱步出去。

    余光瞄见封婶子在解谭承烨的衣裳,姚映疏避开目光,快步迈过门槛。

    但她现在实在没心情吃饭,守在门外忧心着谭承烨,不时叹一口气。

    秦嘉元小跑过来,往屋里看一眼,担忧道:“娘子,少爷怎么了?”

    “发热了,没事,你去吃吧。”

    姚映疏摸他小脸。

    秦嘉元摇头,“我不去,我也在这儿守着。”

    姚映疏忽然意识到,她若是不去,这小孩也不会去的。

    总不能让他一直饿着肚子。

    牵住秦嘉元的手往堂屋走,姚映疏道:“走吧,咱们先去吃,等你谈叔把郎中请回来,我们就去换他和你祖母。”

    秦嘉元这下点了头,“好。”

    虽然没胃口,但看着满桌子的菜,姚映疏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不少。

    他们一家子忙活了许久的成果,不能浪费。何况谭承烨还不知要烧到什么时候,她得保证自己的状态,才有精力去照顾他。

    吃过暮食,姚映疏去接替封婶子。

    谭承烨依然在昏睡,她拿帕子,小心擦去他额上的汗。

    “就是这儿。”

    门外响起谈之蕴的声音,他带着一名头发花白的郎中走进来。

    姚映疏连忙让开,“这孩子烧得厉害,老先生快给他悄悄。”

    老郎中掀开谭承烨的眼皮看了看,两指捏住脸颊肉看他舌头,又翻过他的手腕搭脉,细细感受。

    “舌淡红苔白腻,脉象浮紧,是风寒之相,我开两副方子,今晚先让他服下,明日若有好转,再换另一张。”

    谈之蕴应:“好,我随老先生去抓药。”

    他动作快,两刻钟后拎着几包药回来,封婶子忙接过,“我去煎药,公子先去用饭吧。”

    谈之蕴往谭承烨的屋里看一眼,“她……”

    “公子放心,娘子吃过了。”

    谈之蕴这才点头,“好。”

    姚映疏一直在床边守着,不时擦去谭承烨额上的汗。

    封婶子小心进屋,“娘子,药来了。”

    丢开帕子,姚映疏接过封婶子手中药碗,后者扶起谭承烨,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谭承烨,喝药了。”

    姚映疏小声唤道:“你乖些,喝了药才能早些好起来。”

    谭承烨迷迷糊糊掀开眼皮,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慢慢张开嘴。

    姚映疏舀起褐色药汁,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一碗药喂完,封婶子把谭承烨放回床上,接过药碗后蓦地想起什么,“我还没喂老太爷呢。”

    她急匆匆往外走。

    姚映疏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而望着床上的谭承烨,轻轻叹了声气。

    “怎么叹上气了?”

    谈之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姚映疏并未回头,手肘放在床上撑着脸,“只是感慨,往日里他张牙舞爪的我老是看不惯,可见他这么躺着,心里又怪不落忍。还是平时的模样好。”

    谈之蕴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风寒而已,没那么严重,承烨身体好,过两日就活蹦乱跳了。”

    姚映疏一寻思,“也是。”

    “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儿看着。”

    谈之蕴:“我陪你。”

    姚映疏便没赶他,两人安静坐在床边守着谭承烨。

    今日刚落地河阳县,一路本就疲乏,姚映疏没忍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声。

    她猛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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