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洗绿之火 背负着十余年前数条人命血债……
不过半月, 云中岳为救故友奚问宁现身千嶂城的消息便已为江湖人悉知。而伏陈这个少年人,也首次为众人所正视。
十二城诸豪杰侠士一开始得了这消息尚存犹疑,直到武盟盟主陆厥仁亲下问道帖, 将武盟问道会提前半年,会址定在千嶂城时,诸人方才确信,云中岳定然已在千嶂城。
深秋已至,冷雾如凝。
奢云的酒家小店经营得红火,半月间又雇了两位跑堂才勉强照顾得来她的生意。唐济楚走进店里的时候,她正和柜边的年轻人闲侃。
她的眉眼较半月前飞扬许多,估摸是赚了钱, 人也开朗了。
唐济楚裙摆一旋, 坐在她面前的木桌上, 清清嗓子道:“老板,来一壶你们这最烈的酒。”
奢云闻言侧首看来,轻俏地眄了她一眼,笑道:“最烈的酒没有, 性子最烈的老板酿的酒倒是有。”
说罢从容安置好身边的客人, 朝她这边走来。
“贵客临门啊。”她笑着调侃一句,又扭头吩咐跑堂小厮送上酒来。
唐济楚挤着眼睛道:“哪敢哪敢, 阮老板, 如今数钱都数得手麻了吧?”
奢云笑道:“哪里就那么夸张?只不过这一两个月的生意罢了, 等入了冬,恐怕还要勒紧腰带过日子了。”
她一手托着腮,低垂眼眸的时候风流艳丽,都有些不像她了。实则她和艳雨长得八分像,单看外貌是区分不了的, 只能瞧气质谈吐才能辨别出来。
可唐济楚瞧着,她倒和她妹妹越来越像了。
奢云看了看她,低声道:“我听人说,少城主向十二城送去英雄帖,召天下武者共襄缉拿云中岳?”
唐济楚心头一跳,道:“这不是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说,你这酒家还有得赚呢。你不想想,这江湖人多少呢?”
云中岳身上背负着十余年前数条人命血债,本就注定是天下武者竞逐名利的靶子。而如今他又不只是江湖人的靶子,还是千嶂城大小酒家邸店的财神爷。
奢云微微弯唇笑了,神色未变,只道:“江湖人一股脑儿钻到千嶂城来,可人家云中岳也是长了腿的,保不齐听说有人来拿他,他又像那时躲起来了呢?”
还未等唐济楚接话,方才那跟她搭话的年轻人却接上了她的话:“云中岳能走,奚问宁可走不了,他既是为奚问宁而来,就不会轻易离开。光这出入城的文牒,奚问宁就造不出来,他一个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逃犯,哪有本事伪造文书?就算是他们想越墙逃走,咱们千嶂城也早布下守卫看着,如今,只等着武盟来人,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了。”
唐济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也曾担忧这消息会否遭来质疑,可师兄说得对,他们只需把消息传出去,至于如何坐实,一传十、十传百,即便是假的也能成真。
待与奢云对饮了小半壶酒,身上也泛起酒热,门外却渐渐响起嘈杂人声。唐济楚起初没放在心上,奢云也稳坐未动,可那喧嚷的声音却越发大了。
“东家,街上忽然涌来一堆人,说是洗绿台上起火了,里面烧死了人。”跑堂从街边探听到消息,立刻便回来与奢云说道。
奢云听了倒是气定神闲,唐济楚却有些忧心忡忡。
这里成了整个江湖的漩涡中心,注定不会太平。
店里的客人听说了这等“热闹”,也纷纷停下杯盏,三三两两朝门外走去。
奢云兀自举起瓷杯,在唐济楚杯沿上轻轻一碰,笑道:“这杯,敬唐姑娘。”
唐济楚的杯子停在半空好一会儿,她终究又把它放下了,站起身道:“我先失陪了。”
洗绿台归属于千嶂城,若那里出了大事,师兄一定会亲往查看。
她在人群里借着内力朝前赶,心内却愈发焦急,离那洗绿台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她已经闻到了风中浓重的烟火味。灰烟冲淡晌午淡薄的雾气,朝天边逸散而去,火光并不炽烈,人们也只能从灰烟的薄厚判断情况。
凭着一口气冲到前面的时候,洗绿台上那座楼阁已烧作一片炭黑的模样。好在洗绿台毗邻河流,官府的人带着十余青壮力士正舀河水救火,火势灭得快,她赶到前火光就已经暗淡下去了。
人群中不禁有唏嘘叹惋之声,楼阁上那方曾有云瞻大侠题字的匾额半悬欲落,它已被烧得辨不清字迹,只有曾经见过它的人还记得,那字迹是如何的遒劲飞狂。
那匾额在风里摇摆了几下,便骤然坠落下去,摔在满是灰霾的地面上,振起一团灰气。
少城主还未赶到,官府为首之人抹了把脸便要冲进去查看情况。
“等等!”唐济楚叫住他。
“你不能进,这火势刚灭,说不好烧了哪根梁哪根柱,你这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她对那人说。
此人名叫岑幼卿,虽被灰烟呛得满面尘色,可听声音便能听出来他不过还是个年轻人:“这里面还有人,我来时他们说里面站了个人,他还没出来。”
唐济楚扯着他的袖子,拦他道:“这楼都烧成这样了,就算人在里面恐怕也凶多吉少……这样,我替你进去看看。”
她耳力奇佳,能听得到梁柱折落前发出的细响,总归比寻常人进去更容易脱身。
岑幼卿却只当她是年幼逞能,上下略打量她一眼,冷声道:“这不是你姑娘家逞能玩闹的地方,里面的人尚不知是死是活,我身为官府中人,怎可轻视他人性命?让开。”
“谁跟你玩闹了?你若不信,那我们一同进去便是。”唐济楚气得扭头就朝楼内走去。
岑幼卿想派人拦下她,奈何她使轻功一跃,便飞跳到楼前入口处。
只是刚走到门口,她便被里面漫出来的灰烟狠狠呛住了。岑幼卿刚想出言讥讽,一张嘴也被呛了一嘴的烟。
唐济楚二话不说,迈过那还算完整的门槛,朝里走去。由于这火扑灭得迅速,楼内虽已惨不忍睹,但梁柱架构等还算稳固。
待步入正堂,她不禁怔在原地。身后跟来的岑幼卿显然没有她镇静,见到眼前此景,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传闻中所说的站在楼中的人,并非是站立着的姿势,而是因被迫垂悬于空,看起来像在默立其中。
二人朝内望去,在正堂中央,高高房梁上,正悬吊着一个双手被缚,浑身焦黑的尸体。可他并不是被活活烧死的,唐济楚用剑鞘轻轻撩起他的裤脚,里面的一截皮肤由焦黑过渡到正常的肤色。此人并非是大火烧成这样的,而是被灰烟熏成如此颜色。
唐济楚打量了一下房顶,那根房梁虽未曾烧毁,但若是她贸然运轻功飞上去斩落尸体,难保不会引来更大的动静。她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枚“裂红”,却被身侧的岑幼卿再次拦住。
“你要做什么?”
“把绳子割断,把他放下来啊。”
“不行!你这样会破坏……”
唐济楚没好气地回道:“破坏什么?这里还需要破坏吗?再有一会儿楼都要塌了,这尸体不还是得埋在这?”
说话间,像是为了附和她的话似的,一旁又掉下来一根焦木,砸在地上,清脆地发出一声响。岑幼卿心内仿佛被石头重重砸住了,忍不住有些发抖。
唐济楚见状也不再冷言冷语,只压着声音道:“你去下面稳稳接住他,我把那绳子弄断。”
两人心里都无比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师父千ʟᴇxɪ叮咛、万嘱咐,让她和师兄千万不要惹事,可她自下了山,似乎就没停止过没事找事。不过想这些也晚了,她捏紧了“裂红”,一脚向后稳扎在地上,腕间运力,将“裂红”朝那绳子掷出。
绳子应声而断,那尸体直直地落下来,被浑身僵硬的岑幼卿抱住了放在地上。
唐济楚捡回飞镖,一边还夸自己干得好。“手法果然有长进。”
她看了眼那边瑟瑟发抖的岑幼卿,指挥道:“别愣着了,快抬啊,再等会儿咱们都得给他陪葬。”
唐济楚胆子大,自然不怕这些,让岑幼卿抬着脚,自己则抬着那尸体的头朝外走。
边走还边打量这具尸体,可不打量便罢了,这一细瞧可是将她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这尸体的面容十分可怖,他的眼珠早被人挖去了,嘴巴则让人用粗线粗糙地缝合住,面上不止有灰烟,还有凝固的红紫的血迹。
她再一细看,蓦地感觉到此人无比的熟悉。
或许是因为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被对面抬着脚的岑幼卿发现了。叫一个姑娘庇佑已让他有些羞臊,于是本着关怀的心情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是谁呢?她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对面的年轻人。官府的人,武盟的人……唐济楚双眼倏然瞪大了。
是当日,那个差点在酒家二楼杀掉奢云的壮汉。他死了!
唐济楚心底闪过万种念头,无一不指向阮奢云。
可走出门口,很快又被另一声暴怒的喝声打乱了思绪。
“唐济楚!”
第42章 克制 恕在下眼拙,原来是少夫人。
唐济楚循声望去, 伏陈才从马上跃下,沉着脸朝台上走来。他今日一身苍蓝锦纹罗袍,衣角处垂坠着叮叮当当的各色珠玉。
她想起来了, 他今日本在城东巡查走访,少城主出行,排场总是华丽盛大。
见两人将尸体小心翼翼摆在一旁后,唐济楚瞟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伏陈深吸一口气,碍于人多眼杂,他倒也不好当众说什么,只深深看她一眼。
可即便一语未发, 她也知道他在生气。恰巧身后身后那座楼又断了根梁柱, 焦木落地的声音比完好的木头更脆。她被那清脆而响亮的动静骇了一跳, 方才在楼内还未曾这样恐惧,现下倒是有几分后怕。
围观的百姓被官府之人遣离,纷纷散去。整座洗绿台让千嶂城官府的人围了个严实,她就在重重人影里, 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唐济楚太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若今日贸然闯进楼内的人是他, 她的怒意不会比他少。
站在一侧的岑幼卿看得清楚,她的眼神虽有些怯意, 但更多的是知道对方会无条件包容而生出的有恃无恐。
伏陈齿关紧锁, 垂目看了她半晌, 又怕自己再吓住她,强忍着愠怒,半晌后眼神飘向他处,轻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唐济楚迟疑了,若此时说没受伤, 他定然会冷哼一声,等回去了再与她算账。
她立刻捂住一侧胳膊,“嘶”了一声,演得有鼻子有眼的,“方才有些擦伤……不过不重,不必担心。”岑幼卿尚且不知二人关系,方才他可是全程见证,这位女侠连根寒毛都没断。听她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不禁狐疑地看了她几眼。
伏陈是何等机敏之人,她演得这么假,身边又有个不会假饰的年轻人频频拆台,偏偏他却毫无所觉。伏陈皱皱眉头,怒意散了一半,只剩下本能的心疼与担忧。
“擦伤?木头从高处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细细地瞧她的神色,声调略有些低沉委屈:“你不要因为怕我生气,就把你所受的伤都瞒着我……我不和你置气就是了。”
唐济楚心虚笑笑,捂着的那截手臂光滑无比,哪有一点伤。不过看着他的神情,有一瞬她宁愿希望自己真受过这么一次伤。
她上次劫狱时手臂上受得那道伤,便是他每日关怀,盯着她换药才好得奇快无比。可不知为何,他掌心的那道口子却好得极慢,直到如今还绑着白布。
“我真的没事,回去擦些药就好了。”她说。
“那我派人送你回去。”
身侧一直沉默不语听墙角的岑幼卿忽然站出来,朝二人正色道:“主君!在下虽不清楚这位女侠与主君的关系……可,这位女侠与我一同见证楼中悬吊尸体,此案便少不得女侠相助,女侠此时离去,恐怕……”
唐济楚方想说话,便听师兄温声说:“无妨”。
“此事并非寻常走水案件,事关重大,我已在城主府辟出一方院落,专作查案用。她就住在城主府,届时若是需要她在场,倒也方便。”
岑幼卿一向木讷的脑筋不知开了哪门子鬼窍,脑子一热,连连抱歉道:“恕在下眼拙,原来是少夫人。”
唐济楚登时感到头皮一炸,热流顺着头顶灌下来,浑身如同在沸水里滚过一遭,又热又麻。
伏陈没立刻解释回答,反而先朝她望去。那眼神里分明藏着什么,许是期盼,许是慌张,可那目光里的分量实在太重,快要折断她悬如细丝的心防。
唐济楚脑子混沌着,慌乱无措下又缩回那个自己搭起来的壳里。
“你误会了,我是他师妹,不是……不是什么城主夫人。”
她本就应该这样回应的。可不知为何,她语气却没几分底气,全然不似当日回答陆幸时那样理直气壮。
岑幼卿怔怔地又看向伏陈。
伏陈也不欲迫她,听她如此说道也还是微微笑着:“济楚确实是我的师妹,还不是我的妻子。”
岑幼卿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唐济楚总觉得这话说得哪里出了问题,可她脑子也是一团浆糊,身侧还躺着尸体,她根本来不及分辨。
“城主夫人?”
伏陈微微弯起的唇角又落了下来,偏偏在此时听见了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少城主何日新娶了夫人,在下怎未听闻?”
整座洗绿台都快乱成一锅粥了,陆幸又朝锅下添了把柴。他一如既往地目空一切,即便是凶案现场也悠游自在。
唐济楚懒得给他一个眼神。
“你先回去吧。”伏陈没他,只侧头对唐济楚简短地道。
如他所预想那般,劫狱一事后,武盟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才向天下英雄下了请帖,此时洗绿台失火,未必不是武盟震慑他的手段。
陆幸立场不明,说不定哪天便会是刺向他最利的刀。
这道理他懂,唐济楚也明白。尽管此刻她还当陆幸是“好人”,可她仍下意识地防备他。
两人没有一个回应陆幸,那句话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然而陆幸此人生来就不晓得“尴尬”二字是如何写的。
他微微笑了一下,施施然走来,负手道:“此案未了,唐姑娘还不能走。”
伏陈暗自咬牙道:”她受伤了,必须先回去。”
“受伤?她?”
陆幸没多废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凑到她眼前,伸手便要触到她紧紧捂着的“伤口”之上。
伏陈气得连体面也顾不上了,直接拦住他那只手,怒声道:“你做什么?”
“你不是他师兄吗?难道没见过她受伤的那样子?破了个口子也要……”他那语气,仿佛他和楚楚多熟稔似的。
人多眼杂,伏陈本不愿多生事端,此刻却也忍无可忍了。攥着陆幸手臂的那只手暗自运力,周身力气汇注在掌间,竟是生生要将陆幸那只手臂折断。
“闭嘴。”
陆幸只觉手臂骤然剧痛,再说不出话来,那从容的神色也随之碎裂。他面如金纸,痛得额间冷汗涔涔,依旧抬头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不能走。”
他身后的几大高手见状也飞身上来,唐济楚在这几人身上吃过亏,要是真起了冲突,她也怕师兄吃亏。
不想陆幸抬起另一只手摆了摆,竟是示意身后的属下尽数退下。
“少城主……缘何如此发怒?”陆幸忍着几近断骨的痛,轻笑道,”总不会是为那位捉摸不到、虚无缥缈的……城主夫人吧?”
此言一出,唐济楚反倒觉得诧异。陆幸平日虽也常爱给人添堵,却不是这么个找死的添堵法,他今天刚到便踩在伏陈尾巴上反复挑衅,定是有其他的目的。
他不怕事情闹大,反而怕事情闹不大,那便掩盖不住他想掩盖之事了。
她知晓自己此时若是替陆幸说话,那陆幸这条胳膊便别想要了,她完全相信现在的伏陈做得出来。
“姓陆的,你几次三番蓄意挑衅,真当ʟᴇxɪ姑奶奶是吃素的?”唐济楚故意怒骂一声,抽出“裂红”,将刃尖朝他手臂刺去。
伏陈见状,手反而一松,重重地将陆幸手臂甩了出去。
陆幸踉跄地跌了几步,面上神情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那手臂已毫无知觉,虽不至于筋骨断折,但臂间也留下了血瘀。
伏陈平复半晌,转头牵住了唐济楚的手。低声与陆幸道:“你要打千嶂城的主意也好,打伏氏的主意也好,你出招我接着便是,再冒犯她,我真的会杀了你。”
说罢又轻笑一声,声声轻蔑:“你若不信,便看看你我之间,谁更豁得出一切。”
他转身后步子走得极快,唐济楚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跟着,听他吩咐官府的人善后,交代他们定不能放武盟的人进去。而后便脚步飞疾地带着她走了。
两人疾行出很远,连身后暗卫都甩下了。
在巷子边,伏陈忽地停下来。回身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
这是他们自上次门后那次以来,彼此最亲密的一回。
唐济楚枕在他怀里,方才疾行时于耳边呼啸的风声一刹寂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不知谁的心跳声。
“是我没护好你。”他低声说。
她手臂尚且有些僵硬,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安慰道:“是我……是我没护好师兄。”
“向十二城下英雄帖,将整个江湖卷进来做我们棋局的那天,我就该想到的,这里不会太平,你也不会安宁。”伏陈在她耳边轻轻说,半晌不知在想着什么,又道:“楚楚,我送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在说这话时,怀抱微微收紧了。
“我不走。”她说得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况且你也说了,如今中州十二城都已经卷进这局中,你就算送我离开,我还能去哪儿?回乌山么?可是那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
伏陈沉默不语。
“不过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师兄,小心奢云。今日那死者,我认得他。”
第43章 俯首 唐济楚,你别后悔。
伏陈乌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 她以为师兄正在思考奢云与这起案件的关联,结果他却说得是:“你真的不会走,不会离开我?”
唐济楚的嘴撇了撇, 木着脸问:“所以我方才说得那些,你全没听进去?”
他立刻小心翼翼回答:“我知道的我听见了,你担心我,告诉我提防奢云,我都听见了。”
唐济楚好似体会到了年长者教训年幼者的感觉,不知从何时起,师兄成了低头的那个。她偶尔也阴暗地享受着,曾经那个如父如兄的人, 也为她俯首做小伏低的快意。
她抿了抿唇, 勉强掩饰起嘴角的笑意。板着脸道:“你现在可是一城之主, 哪能像以前那么幼稚了?譬如今天,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还跟人家撂那么重的狠话?实在是幼稚!”
伏陈面上略有疑惑:“我从前幼稚吗?”
“我说幼稚,就是幼稚,不许反驳。”她的指头轻轻点在他鼻尖上。
他面色泛红, 微微侧过脸去, 愤懑而无可奈何,只得咬牙道:“你如今算是骑到我脖子上了是么?”
唐济楚倒是坦荡, 响亮地说了声:“是。”
伏陈一时觉得自己简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再也拿不出身为长辈的架子, 十几年来师兄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从前他怕她只拿自己当作师兄, 如今倒好了,已然是她说往西,他不想着往东了。
他试图挽救最后一丝作为师兄的尊严:“唐济楚。没大没小的。”
哪知师妹笑了笑,凑近他道:“做兄妹才有大小,做旁的……可没有。”
说罢却飞速离开他的怀抱, 远远退开几步。伏陈眼神愣愣地追着她。她的那句话轻轻的,比羽毛尖还细,拂得他耳后一片痒。
他不确定自己方才是否听错了,问道:“什么旁的?你那是什么意思。”
唐济楚两手交握,背在身后,心跳快了起来。天气这样寒凉,她却感到了春日柔风覆面般的温煦。
她尚且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是怎样的,但至少此刻,她愿意慢慢试着了解。
伏陈跑过来捉她,被她跑跳着躲开。
“没什么意思,师兄难道想歪了?”
“楚楚……”他的声音又几近哀求,想乞得某人爱怜似的。
“就是做朋友啊,做朋友当然没大小之分了。”她避重就轻,理直气壮地答道。
伏陈一口气噎在胸口,气闷非常。
“做朋友?谁要跟你做朋友?”他咬咬牙,忿忿道,“行,你最好只把我当作你兄长。唐济楚,明早辰时起来,依旧在院中扎半个时辰马步,日后对剑你若输了,还按往常的规矩,每次练功添半个时辰。”
若换作以往,她定要苦张脸求饶的。可现在不同,唐济楚朝他扬扬下巴,“练就练。师、兄。”
丝毫没有怕的意思,唯有满满的挑衅之意。
伏陈走在后面,气笑了:“唐济楚,你别后悔。”
唐济楚学他的表情,学他的语气:“白衡镜,你别后悔。”而后笑道,“哎呀,怎么看后悔的人都不像是我呀,对吧师兄?”
他装作要来抓她收拾她的样子,她又立刻大叫着跑远了。
***
待二人回府后,伏陈那边也得了消息。官府查到线索,已将当日与此案有关的人暂时关押起来。武盟的人想见缝插针,也被一口回绝。
此案不比李光隐被刺一案,此乃千嶂城地界里发生,又无确凿证据是江湖武者所为,武盟即便想插手也没理由。不过他们虽不能插手干预,捣乱的本事却是十成十的。
当日伏陈已下令,凡在场官府之人,不得将细节口风透露出去。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死者眼睛被挖、嘴唇被缝的消息,还是一传十、十传百,落得个人尽皆知。
一时间坊市中议论不断,有人说他是死于仇杀,也有人说是那昔年喜虐杀人的怪孽何满青重出江湖了。
柳七却不这样想,唐济楚以为这是报复死对头的极端杀法,他却说:“一看你们就是没混过匪帮的清白出身。”
他说得怪骄傲的,伏陈不禁眯着眼睛看他几眼。
“我爹娘就是因为匪众过于凶残,才慢慢洗手不干的。像这挖眼睛、缝嘴的,大多都是一个山头的抓到另一个山头的人,为了对付死对头,给对方以威慑,便行如此手段。”他说着也仿佛感到痛了似的,呲牙咧嘴道:“这样做一来是为了震慑对手,二来,也是让对方少看少说。”
唐济楚忽地抬头看他,“少看少说?”
柳七眨眨眼,道:“是,少看少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想……凶手既已杀了人,那便也不会再担心对方乱看乱说。或许……这眼睛和嘴巴,是为了震慑另一个人。”
“另一个知情的人?”伏陈问。
“你还记得我说过,这死者我先前认识么?他就是那个,当日在酒家将要砍了奢云的那个壮汉。也是他将奢云送进武盟大牢的。若说此地晓得此事原委的人,那恐怕便只有我一个了。”
伏陈皱眉道:“你是说,凶手的目的是你?”
唐济楚摇头道:“不,那人的目的的确是为了杀他灭口,可我总觉得,挖走的眼睛和缝合的嘴,是为了恐吓我才做下的。且那人就算再运筹帷幄,也算不到我那日会刚好闯进熄火的楼中,亲眼见到那具尸体,所以,那人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将死者的身份和他的死状传到我耳朵里。”
“官府之中,有凶手的人?”
她点点头,“不仅有,而且藏得还深,或许这人根本没见过死者,更不知道死者的惨状。唯一得来的消息,便是凶手提供的。如此一来,你就算盘查当日见过凶手的人,也未必能查到他的身上去。”
“接下来,就要静等凶手下一步棋了。光叫我知道这死者的惨状怎么能行,还得让我晓得,死者便是当日我巧遇之人啊。”
伏陈淡淡抬眼看她,问:“听你的意思,已经认定奢云便是凶手了?”
柳七听了半天,一头雾水,只有这句听懂了。“阮姑娘?她又不会武功!而且……我瞧着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上周还去她的酒家,坐了好一会儿……怎么可能?”
唐济楚摆摆手,安慰他道:“我也只是胡乱揣测嘛。可ʟᴇxɪ能只是我自作多情呢,再说阮姑娘威胁我做什么?我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在想什么。伏陈看她愣神半晌,紧张地坐直了身体,轻声问:“楚楚?”
唐济楚回过神来,勉强笑着说:“没什么。”
她话音刚落,堂外便有一人走进,眼神轻扫一圈,低头朝伏陈恭谨道:“主君,那死者的身份已查出来了……是黄虎帮的帮众,前些年是黄虎帮四当家的结义兄弟。”
说到此处,他面上略有些为难:“只是……只是黄虎帮已递来拜帖,说……要来拜会主君,给自家弟兄讨个公道呢。”
唐济楚想了想,问道:“那他们可还说了别的?”
下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伏陈,面色犹豫道:“似乎说了的,不过是递拜帖时,属下只当是他们在发牢骚,也不太记得……”
伏陈应了一声,让他回去。那人走到一半,忽然又急匆匆折返。“主君,我记起来了。是他们说,当年杀了他们四当家的女子还在千嶂城,如今连四当家的手足也死在了这,定要讨个说法才是。”
唐济楚笑了一声,心中顿时闪过“果然如此”几个大字。
伏陈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待那下属离开,唐济楚响亮地拍了几下手:“好了,这下我便知道了那日与奢云在酒家二楼有过龃龉的壮汉,如今已被人用最凶残的方式永远封住了口。”
伏陈沉声道:“可惜没有证据,我还不能拿她如何。”
“我们虽不能拿住她,却可以试着看住她。不过这一切不过是我妄自揣测,或许这几桩事不过是巧合罢了。”
伏陈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楚楚,你说,会不会阮奢云那时根本没被缉拿归案。”
唐济楚方想说自己是货真价实地将她从牢中救出,一晃神间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你是说,有人故意引我去牢中救人?”
“否则怎么会如此巧合,就在你去劫狱的当晚,奚问宁却逃了出来?”
这一切串联起来,似乎指向了另一张密实的网。唐济楚想得有些头痛,从下山开始,这算计就没停过。
她把头歪向一边,神情有几分疲惫,伏陈见了,心中不免酸涩。是他强留她在身边,才使她要面对这样多的阴谋诡计。
“想不明白,便不要想了。有师兄在。”伏陈全不顾一旁酸倒牙的柳七神色如何,只温声道。
岂料唐济楚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力,硬生生坐了起来,一拍桌子。“想让我不看不说?想让我闭上嘴巴?我偏要看,偏要说!我待会便去她那里,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44章 脱线 唯有绑住她手脚,从头到尾地囚锁……
伏陈虽想阻挠, 但见她眉宇间满是坚定,便只好默许了她的想法。左右她身边有他派去的人护着。只是他没想到,她后来竟然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就去了, 连他也没知会。
为免于打草惊蛇,唐济楚谁都没带,只身踏入奢云店中。跑堂小二见她进来,熟络地招呼她坐下。
像她这般的熟客,在这样的店里,通常都有一固定的雅座,她的雅座就设在临河的窗边。
听此细流寒声,唐济楚此刻反倒倍加冷静, 奢云从二楼处悠然走下来, 步履生姿, 香风曳游。
即便身着最朴素的粗布棉袍也遮掩不住她眼角眉梢的风流艳质。
“你来了。”她朝她走过来。
彼此简单地寒暄后,奢云替她斟了杯酒,送到她手边。
“上回你走得匆忙,都还未尝尝我的手艺。”奢云笑道。
唐济楚握着杯子, 手却未动, 目光落在那杯酒上。
酒与茶是不同的。酒入杯中,先是漾起绵密的细小泡沫, 醇厚酒味逸散后, 那酒液也趋于平静。而茶则不同, 茶色入杯,清冽平静。
“洗绿台上死了人的事,你也听说了?”唐济楚微微笑问。
“闹得满城风雨,怎么可能不晓得?”
唐济楚托着脸颊,笑着凑近她, 眼睛亮闪闪的。
她说:“那你可听说过,此人死相凄惨,他并非是被烧死的,而是洗绿台起火前就被人吊在了那里。那凶手残忍至极,挖了他的眼睛,缝合了他的嘴巴。”
奢云微微蹙起眉头道:“这我倒是没听说过,竟有如此凶残之事?”
“好在此案也不算是悬案……”唐济楚弯唇笑道,“我听师兄说,官府之人在废墟里已经找到了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奢云的神色愣了一瞬,但很快笑道:“那么说,此案将要破了?”
“你能猜到那个关键的线索是什么吗?”
奢云顿了顿,浅笑摇头。
唐济楚兀自探手抚在她发鬓之上,手指轻轻挪移着,奢云面色不变,甚至有些好奇地笑着看她。
“阮姐姐,我送你的那支银钗呢?”
奢云彻底愣住了,笑意僵在唇边。半晌后,她略有遗憾地叹口气道:“整日在这店中忙碌,哪有闲情打扮自己?我将它藏在妆奁里了。”
唐济楚朝她笑笑,那纤细的指尖已经游走到奢云的耳垂边,她轻轻捏着她的耳垂,轻声道:“阮姐姐你慌什么?我的意思是,那关键的线索正是凶手耳边的玉珰呀。”
她的手被她握住了,贴在颊边,奢云眉眼含笑道:“难道凶手是个女子?可哪家的杀手作案时,还要戴那些个琐碎东西。”
唐济楚反被人将了一军,有些气馁,瞧她的样子,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她是否在怀疑她。
她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目光直视着她,正色道:“我不想再与你废话了,你阿姊呢?”
“奢云”幽幽道:“你变脸变得也太快了些,还以为你还要再与我周旋一会儿呢。”
唐济楚不语,只是冷脸瞧她。
“小楚姑娘,看起来你同我阿姊关系着实不错。那你说说,你是更喜欢我呢,还是更青睐她呢?”
阮艳雨的手捏着她的下巴尖,又被她侧脸甩开。
“黄虎帮那个人,是你杀的?”唐济楚冷声问。
四周无人,正是酒家一天最清闲的时刻。阮艳雨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笑话,竟放声“嗬嗬”笑了起来。
“消息也是你令人放出来的,为了恫吓我?”
阮艳雨挑眉道:“没想到你还不算蠢笨,也很勇敢,这么快就来寻我了。”
如此轻飘飘的态度,就像这一切都只是她随手安排的游戏。而唐济楚在这游戏里则扮演着四处奔走的小卒。
“你那师兄当真放心你独自来此?上回来,你身后还跟着人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唐济楚并不理会她的调侃,直言道。
“这话恐怕得我来问你了。你想救她么?”
唐济楚气笑了,微微偏首嗔道:“那是你姐,又不是我姐。”
一个月前她还在扮情深意重的妹妹,一个月后竟拿她自己姐姐的命来威胁她?
“你不想便罢了,阿春,送客吧。”阮艳雨遥遥地招呼来自家的跑堂。
唐济楚站起来转身便想离开,可想起奢云那日在梧桐树下身姿模样,终究无法再迈开一步。她们虽相处短暂,却使她无法全然不在意她的生死。
心思百转间,她不由又望向阮艳雨。
“你想如何?”
***
洗绿台一案搅得官府上下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伏陈那里自不必说,从早到晚地忙,直到入了夜回府,才听人禀告唐济楚一日未归。
属下瞧了眼少城主脸色,他一贯温和,鲜少对下属冷言厉语,此刻神情却分外紧张。
“一日未归?她身边的人呢?迟三呢?”
迟三是一直跟在唐济楚身边的暗卫,今日却被唐济楚放了一天假,正在屋头睡得香呢。
“唐姑娘让我们别跟着,我们便都留在这了。”
伏陈深吸一口气,即刻点了数十个府中拔尖的高手,连一刻都未停歇,径直往奢云盘下的那间铺子疾驰而去。
只是太晚了,此处早已人去楼空。不见唐济楚的影子,也不见阮奢云。店内桌椅等陈设散乱,显然是这些人离开前,并未拾掇干净。像是因某事临时离开,来不及收拾残局。
直到此时,伏陈方才心神大乱,什么洗绿台案,什么武盟官府,通通抛在了脑后。
“立刻戒严全城,来往客商,一律按下不许行动。直到找到她为止。”
那下属也被他的怒声骇住,愣在原地。戒严全城事小,只是扣住来往客商此举,就算再烧十个洗绿台也不能轻易决断啊。
少城主黑沉的双眼如雪夜冷刃般拂扫而来,他只望了一眼,便觉通体生寒,立ʟᴇxɪ时应了句是,便飞奔离开去通传了。
伏陈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冷,他方才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下那伤口愈发崩裂开。掌心痛得发麻,他的心也慌得麻木,他站在一片瞑瞑夜色里,说不上是无措更多还是恼恨更多。
恼恨自己疏忽,也恼恨她再一次自作主张,只身犯险。
他常想容她自由,她是自己捧在掌心里长大的雌鹰,他总不忍见她屈居檐下。可正是这种纵容,让她快要脱缰飞远。他想扯紧那根牵系她的线,可越是用力,却越发现,那根线所绑缚着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她呢?她做出一切决定前,有没有一刻想过他?
他们少时恨周才宝全然不顾他们便自私离开,然而长大后,她又和周才宝一般,不管不顾地离开。
难道唯有绑住她手脚,从头到尾地囚锁,才能堪堪留住一个人么?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火星坠在油间,一瞬间爆燃飞溅开。比忧虑更盛的是充斥胸中的愤然。
伏陈默立良久,再回过身时,眉目早已一片阴暗冰冷。
他垂目朝四周看了一圈,却忽地发觉,临窗的那张桌子旁,似乎斜插了什么东西。
伏陈疾步走去。那枚“裂红”闪着银光,锋刃河水洗过般明亮。
不出一个时辰,千嶂城四方城门俱已关闭。
唐济楚还是在阮艳雨口中得知这一消息的。
黄虎帮这一郊野江湖势力,竟然在千嶂城也有据点,这是她不曾设想的。她应下阮艳雨后,便被带到了这里。地下洞穴深不见底,绝非几日间挖成,千嶂城或许早在师兄回来前就透成筛子了。
她袖中的飞镖已尽数偷偷甩出,也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发现。她本想顺势跟着阮艳雨深入敌营,却不想对方的根扎得这么深。她人还在千嶂城,不过若没有一点线索,估计下辈子师兄也找不到她。
洞内光线不甚明朗,唐济楚跟在艳雨身后,远远见着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不愧是一方土匪头子,果真个个彪悍魁梧,阮艳雨同他们很熟络似的,远远地就叫起来“二当家”“三当家”。
唐济楚忽然想起那死鬼壮汉口中的“四哥”来。她不由悬想,或许真是阮艳雨杀了那四当家,她不仅杀了他,还让他在沉溺于爱中死去。
阮艳雨,实在人如其名,艳丽冷雨,却肃杀如刃。
二当家三当家听见动静,也朝她们这里望来,打量她的同时,也在打量她身侧的唐济楚。
唐济楚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当即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这两人确是沉淀多年的练家子,身形孔武有力,气息也平稳得几不可闻。
她也曾见识过一些只是身姿粗壮,靠蛮力角斗的人,那种人气息杂乱,不过是色厉内荏。
二当家先开口道:“五妹,一个黄毛丫头,你送来这做什么?”
唐济楚眼睛蓦地瞪大了,倒不为这句黄毛丫头。她听见了什么?他叫她五妹?
阮艳雨恍如未见似的,笑着答道:“虽是黄毛丫头,可有大用。”
扑朔迷离这四个大字砸在唐济楚脑袋上,她艰难地问出一句:“你不会还是他们这的五当家吧?”
然而她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没回答,转而对三当家道:“咱们少城主放在心尖上的宝贝疙瘩,我给你们偷来了。只一点,你们可不能伤她,我不依的。”
第45章 胁迫 原来这赎金,是整座千嶂城啊。……
那二当家坐靠在木桌案边, 一脚踩着凳子,闻言回道:“放心,大当家的从前知会过我们, 旁的生意能做,这些黄毛丫头却是不能碰的。”
唐济楚心内冷笑,暗自估摸着自己的胜算。佩剑虽被缴,但随身藏着的匕首仍在,若真对起招来,她也未必就落了下乘。不就是几个成年壮汉么?她倒想较量一番。
不过此刻贸然发难,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她垂首装鹌鹑,装误入圈套无辜又可怜的天真少女。
“阮姐姐,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艳雨瞟了她一眼, 面色从容微微笑道:“唐姑娘, 其实我本没想着害你,只是要请你帮咱们一个忙。”
“那你阿姊呢?我可是为了她才应下跟你来的。”
“事成之后,我将她和你一起送出去。”
唐济楚仔细地盯着她瞧,但见她面上情绪没有一丝波动, 连提起阮奢云时都是淡淡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自己的呢?
李光隐一案确实因她的自首而告破, 师兄也因此重掌千嶂城,她所做的一切, 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与伏陈作对。唯一可疑之处, 是她既然已向武盟自首, 到如今却毫发无损。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就是武盟的人么?
李光隐一案是武盟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阮艳雨则是戏里蒙着一层皮的主角。
原本的计划大概是由她去刺杀李光隐,而后武盟嫁祸齐霖,进以拔除千嶂城最大的势力。可诸事皆有变局, 阮奢云就是那颗天降的棋子。
这颗棋子落的时机委实是巧,还牵连着让她带出了重击武盟的一记狠着,奚问宁。
棋子错杂,一人布局,一人拆着。师兄身如猛浪巨潮中的漩涡,裹挟着一个她,颤颤巍巍地站在了棋局中央。
唐济楚隐隐直觉那布局之人,或许正是武盟背后的陆厥仁。至于陆幸,她还看不清楚他的立场。
而眼前的黄虎帮,正有可能是武盟的爪牙。
“都别杵着了,五妹好不容易露面,二哥,你那陈年的玉春窖,今儿就别藏着掖着了?”那眉毛极淡,长相粗野的三当家开口道,看了一眼唐济楚,朝一边粗声粗气说:“来人,把这黄毛丫头带下去。”
话音才落,自边上来了三五个细瘦的小喽啰,拎着麻绳铁索一类的物事,朝唐济楚走去。
许是瞧她外表不过是个年轻姑娘,铁索也懒得用,只拿麻绳粗略地一捆,便推搡着她走了。
唐济楚心内一面暗骂几人有眼不识泰山,一面又庆幸他们轻视自己,反倒给了自己可乘之机。她和师兄早在幼年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就已学会了如何装可怜,博取山下人的同情换来几日果腹的食物。如今演给这几个不甚机灵的小喽啰看,已有着炉火纯青的功夫。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小喽啰见她那样子,不由调侃道:“瞧这姑娘小脸儿白的,你别怕,上头说了要保你,等你家人送来赎金我们自然会放了你。”
赎金?她不信阮艳雨引她来此是为了城主府那仨瓜俩枣的赎金。
唐济楚勉强挤出几滴眼泪,见无人在意,咬了咬牙,顿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还边断断续续地道:“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家里只有个瘸腿的哥哥,他还生着病,实在拿不出赎金了。”
另一个年轻点的匪众闻言谑笑道:“姑娘,你别白费力气了。咱们黄虎帮的生意全江湖闻名,你若真是穷得叮当响,我们当家的可不会要你的钱,说不准还要倒贴你些银两呢。”
有那么好心?难道江湖人现在都改行做慈善义庄了?
唐济楚抹了把眼泪,说:“我是被你们五当家掳来的,她哪里管我家是否有钱?”
那几人果真互相对视了几眼,一人道:“是她?那就不好说了……姑娘,你别不是抢了人家未婚夫什么的吧?”
她心内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苦笑道:“我与她素不相识,我哪能认得她的未婚夫啊。”
地洞内偶然有风,摇曳得壁间烛火明灭不定,她猜想这地洞定然还有另一个出口。
“不过上头确实没交代要如何处置你,你且先在此呆着吧,有了消息再说。”
唐济楚被人推进一座木制笼中,四周寂静,其余几座笼子空落落的,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几人完成任务,也不再管她,勾肩搭背地说要出去好好搓一顿。
上上下下都很快活自在,喝酒的喝酒,下馆子的下馆子,远不如唐济楚想象中的凶残。约莫是觉得她翻不起什么风浪吧。
她在原地静坐了一会儿,随手敲了敲笼子的栏杆。没成想这一敲才发现,这木笼子早腐朽了,千嶂城常年潮湿,这地下又幽暗不见天日,木头堆在这不腐烂才有鬼了。
偷摸出薄刃匕首,唐济楚朝那栏杆乌黑的一截砍去,朽木果然应声而断。劈开的那段木头折出数道碎尖,她握着那栏杆挪回断处,发现断木竟然又严丝合缝地合成了原状。
闻名江湖的黄虎帮,囚ʟᴇxɪ人的笼子竟这样脆弱。
唐济楚腹诽着,从那一道断口处钻了出去,好在她身形不算庞大,若是骨架比她大上许多的伏陈在这,恐怕要多砍断一根木头了。
她原路偷溜过去,一路上竟连一个小喽啰都没遇着,可见这黄虎帮的匪众有多自大。管理松散,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帮派能做到如今,她真要感叹这大当家属实是个人才了。
直到听见那几位匪头子的说话声,她方才停下脚步。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师父自□□着她和师兄练耳力,师兄天生不擅此道,她倒是练出了顺风耳。
“封禁全城?”似乎是二当家在笑,“他就算封了中州十二城又能如何?咱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还是找不着么?”
“话虽如此,可那齐霖也栽在他手上,二哥,咱们也得提防着些。”说这话的人,正是那外表粗陋的三当家,此人长得一副蛮将武夫的模样,心却细得很。
“二位不必忧心,柯繁青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一声咱们一声令下便能举事。”
唐济楚忽地皱了皱眉,这名字太过熟悉,她似乎在伏陈案上见过。
二当家“嗬嗬”笑起来,语气里满是恶意:“到时便要看看,咱们这位少城主,肯要他这宝贝疙瘩,还是他们伏氏的千嶂城了?”
原来这赎金,是整座千嶂城啊。
唐济楚彻底悟了,柯繁青这名字也瞬间在眼前清晰起来。此人是千嶂城署下军营的首领,本隶属于伏氏,可因曾经倒戈齐霖,师兄几次欲撤掉此人无果。想来此举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推翻伏氏吧?
这支军队平日驻守千嶂城郊野,本是为清除商路上的匪帮而组建,全天下就只有伏氏能调他的兵,若直接反叛,恐会引来非议。他们是想迂回地通过她,给师兄下绊子。
“咱们这位少城主可是个大情种,为了她连武盟都不放在眼里。你说他肯不肯要?”她听见阮艳雨声调轻佻曼转,胸口闷闷的。
她强自按捺着听了下去,只听得一人从洞外而来,脚步沉重,并非练家子。
“几位当家的,柯繁青那里来报,已扣下了云心城的药商,只是千嶂城戒严,这消息不好发散。”
阮艳雨冷笑一声:“他能戒严一日、戒严两日,还能戒严一年不成?便是他想,这些客商可会如他的愿?届时他失了人心,结局也是一样的。”
二当家和三当家不说话了,静了一会儿,阮艳雨又问道:“伏陈那里,你们可送去信了?他如何答复?”
那人小心翼翼看了看她,额头的汗已冒了尖,“他说……他说,放还人质,一个不杀;负隅顽抗,一个不留。”
未曾想这位五当家不怒反笑,“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唐济楚听了个大概,心中早有了成算,扭头又溜回那木笼子里。那几个喽啰算准了上司过来的时辰,吃饱喝足后回到这里,便得见她靠在笼子上,仿佛睡着了。
阮艳雨是第一个来瞧她的。
她站在笼外,用脚尖踢了踢她身前的栏杆,唐济楚吓出了一身汗,心道幸好她踹得不是那根折断的木头,否则她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慢悠悠睁眼,她看了眼阮艳雨,又把眼睛闭上了。不想与她多作沟通的模样。
蛇一样的美人蹲下身来,问她:“你说,我要从你身上取些什么送给你师兄,最能震慑他呢?”
唐济楚伸出十指,“你送他一截我的手指吧,包管他见了会震惊。”
阮艳雨听了竟真的在思考此举的可行性,半晌后摇头道:“我只是想激一激他,还不想与他鱼死网破。”
唐济楚思考半晌,方道:“你引我来此,目的是我师兄?”
她却没直接回她,只是笑道:“我也不曾想你这样好骗,竟然真同我来了。本以为要费好一番功夫呢。”
“奢云呢?她也是幌子?”
“唐姑娘,我没有骗你。等此事结束,我会放她离开。”
“此事?你指得可是拿我来逼我师兄就范之事?”
未及对方回答,唐济楚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簪子,锋利的尖头直指向自己颈侧血脉勃发处。
唐济楚抿唇一笑:“怎么办,我现在似乎也有威胁你的筹码了。”
第46章 怨怒 一向温柔强大的那一个,……
烛火的暗光在她眉角跳动, 阮艳雨漠然瞧她半晌,蓦地笑起来:“你死在这里又没人知晓,我便说你还活着, 你就依然还有利用价值。”
“利用过后呢?你要还给我师兄一具尸体?”唐济楚叹了口气,“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师兄他可不像我这样好说话,他发起疯来我师父都得让着他。”
“那你说,若我真削了你一根手指,他会如何?”
唐济楚用簪尖轻轻戳了戳自己的颈侧,笑了一声:“他会如何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阮艳雨心中本就对她有几分亲近之感, 此时听她这番话, 更觉得这少女无比有趣。索性坐在笼外, 与她闲谈起来:“你一个阶下囚,倒有几分骨气与自信。”
唐济楚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们缴了我的剑,就凭你们几个,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份身陷囹圄却目空一切的勇气, 落在别人眼中只徒增笑料, 可落在阮艳雨眼中,却使她有几分动容。她望着她, 像是在望着另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那少女从尸山血海里横刀, 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站在她面前。千不该、万不该她站在她的对面,否则她们真有结成朋友的可能。
阮艳雨道:“不如你投诚跟了我,或许我们结成朋友,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我和我师兄在一处,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阮艳雨眼中有调侃:“你爱慕他?”
“那你爱慕我?”
唐济楚脑子快, 嘴也快。阮艳雨虽自诩聪明,这一招反击,也叫她愣了片刻。
“唉,唐姑娘如此伶俐可爱,确实令我十分喜欢,事到如今倒真有些舍不得放你回去了。”
“舍不得我,那你随我回城主府啊,你暗杀的功夫这么厉害,会挖人眼睛还会做针线活。我师兄一定会重用你的……总比你跟着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好吧?”唐济楚见她神色微敛,便知道自己说对了,接着道,“那人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卖命?”
阮艳雨那双猫似的瞳孔颤了颤,她也许擅长暗杀,擅长交际,却也伪饰不了自己一瞬间的低落。
“唐姑娘,这江湖间的恩情与仇怨,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抵消的,有时候要用人的一生填补、偿还。有的人生下来,就背负着人命血仇,不得不报。”
唐济楚似懂非懂,不过一想到师兄背负的杀父之仇,她也就能理解了。
“那人答应你,替你报仇?”
阮艳雨沉默片刻,面上又慢慢绽出一点笑:“还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
唐济楚面上并无尴尬之色,敛了笑意,静静凝视着她。
即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乱的女杀手,此刻也被盯得无法维持从容,她道:“难道你想劝我放下仇怨?”
“当然不。”唐济楚坦率而干脆答道,“我的意思是,若有一天那个人不再能庇佑你,你可以来找我。”
阮艳雨笑得有几分讽刺:“唐姑娘,要我夸你真是个大善人么?”
“你方才在他们面前维护我,也是为了让我叫你一声大善人?”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对她好?这世上难道有无缘无故的好么?”
唐济楚握着簪子的手都酸了,听她还在这掰扯,不由叹了口气:“凭我愿意,凭我是个喝口水都咸的闲人,行吗?我就爱多管闲事。”
阮艳雨沉默着从栏杆间隙处探手而来,欲要夺过她抵在颈边的簪子去。唐济楚反应比她快些,当即轻巧地一躲,那簪子还稳稳地攥在她手里。
“小心些,再动一步,我可要血溅三尺了。到时候你想再去给他找个师妹可不容易。”
阮艳雨还待要说什么,身后忽然跑来一小喽啰,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道:“五当家的,大门外被人围住了。你快去瞧瞧吧。”
她登时站起了身,回身狠狠地瞪了一眼唐济楚。
“这么快,怎么可能?”阮艳雨的底气有几分弱了下去,接着问那人道,“柯繁青那边呢?”
“小公子……小公子亲自带了人去,已解了围……”
阮艳雨一怔,随即失声愤然叫道:“陆幸!”
唐济楚听到这名字也属实ʟᴇxɪ感到意外。可全城禁严,他想出城,应是得了师兄的首肯。他们不是一向不对付么?
她心里暗道武盟果然是个草台班子,不仅盟府的人是一群草包,就连其附庸也不过一堆吃干饭的。
“二当家、三当家已经趁乱从另一头跑了,您看咱们是不是……”
阮艳雨眸中如火燃,转头盯着唐济楚瞧了会儿。那目光似有恨意,似有无奈,她咬牙道:“你的颜面还真是大,连陆小公子都能为你彻底和他撕破脸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的机会已白白从手中溜走,为什么每一次都差了一点呢?
也许是她的心还不够狠硬,她舍不下的东西实在太多。那时在城主府与阮奢云遥遥相望,阿姊只用唇语问了她四个字,如今回想起来,竟成了斩断她最后一丝神智的刃。
“你后悔吗?”
阮艳雨冷下眼眸,站起身来,朝身边急得直擦汗的小喽啰道:“全烧了吧。”
整个乌山上下都找不出一个比这阮艳雨还能变脸的女子了。唐济楚气道:“你方才还说喜欢我呢?”
阮艳雨于恨中坦然一笑道:“唐姑娘,在江湖间交朋友,喜欢是没用的,有价值才是有用的。”
说罢便利落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
留下几个小喽啰,一面朝另一边出口后撤,一面朝地上的干草枯木堆上泼酒。
唐济楚一脚踹开早已破烂的木头笼子,三两下从里面钻出来。那几人见她旁若无人地跑出来,当下慌乱地扔下点燃的火折子便跑开了。那火甫一坠落,便迅速燎燃开,然而比火窜得更快的是火上熊熊冒出的灰烟。
她顾不得旁的,在地道间施展不开轻功,只能拔腿飞快地朝进来时走过的那个入口跑。
跑到一半瞧见黄虎帮来不及带走的几口箱子还摆在那,忽地又想起师兄为自己铸的剑或许还在洞中,犹豫着,她终究还是跑了过去。
才掀起其中一口黑木箱,便听得某处传来一声爆裂的巨响。她正专心找自己的剑,被这动静吓得心脏狠狠瑟缩。
第一口箱子,没有。里面满满堆着看不清字的书簿,不是她眼神不好,而是这灰烟蔓延得太快,弥散在她周围。她还待要去翻第二口箱子,此时手臂却被人凶狠地握住了。
唐济楚下意识地想甩开,转头一看,只见伏陈面上是她平生未见的愤怒与阴沉。
然而那乌黑灰烟愈来愈重,他显然不想同她废话,揽过她的肩,一言不发拥着她离开。
他的手掌以一种较劲般极重的力道握着她的肩,她想开口说一声太痛了,张嘴却呛了一口烟,直到两人踏出地道的大门,那空气才稍显清新。
唐济楚抬头看了一圈,周围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官府举着明火的府兵,她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偏首看了师兄一眼。他没理会她,和下属交代了几句后,便半推半揽地将她带到车上。
少城主今日没来得及坐他那珠翠盈门,宝气光华的车辇,只遣来这么一架内里乌漆嘛黑的马车,任是肤色多白也瞧不清人的轮廓。唐济楚才踏进去便被绊了个跟头,“哎哟”一声。
其实摔得根本不疼,她故意这么叫一声是为了试探他。
往常她就算演得再假,师兄也会温声问她摔没摔坏,可今日不同,他一声不发,一手撑在她手臂下,竟直接将她拎了起来。
唐济楚略有些狼狈地跌在车中软座上,被他这气势吓住了。她自己知道这次闹得太凶,若是今日孤身犯险的是他,她的怒火不会比他的少。
她抬手抹了一把覆在面上的灰,又发觉这车内实在漆黑,没人看得出来。
伏陈坐在她身边,他不说话,也不动作,马车缓缓向前驶去,她的心也随之起落。
唐济楚宁愿他此刻骂骂自己,哪怕像以前那样乱捏她的脸,也好过这死一般的寂静。而这寂静却也不是最可怖的,更可怖的是海面平静下疯狂的潮涌。
她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身子凑到他身边,耳朵也凑过去,鼻子像小狗似的咻咻地嗅,她服软讨好地说:“师兄,你怎么没在呼吸啊?”
他好像慢慢在扭头看她,她看见了他那烁烁盈光的眼瞳,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唐济楚不怕死地又吸了几下鼻子,被人猛地按住了,黑暗间都辨不清方向,他的耳力又不如她,只得一口咬住了她的脸颊。
听她痛呼一声,又转而吮叼住她的唇,他的那颗尖牙磨在她下唇内缘,牵起细细的痒。
唐济楚浑身跌入沸水般滚热起来,幽暗中,只有唇齿的感官尚存。
她想问他除了这招还有别的么?却被他蓦地拥在怀里,他的脸埋在她肩窝处,浑身在颤抖,颤抖中漾出一丝极细的抽噎声。
一向温柔强大的那一个,竟然在哭。
第47章 他疯了 这颗蛊,权当是师兄赔给你的赠……
落下过一场细雨般, 黑暗里升起缭绕在肌肤间的潮意。
唐济楚双臂缓慢地环过他的身体,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伏陈在她怀里,哭得像她幼年高烧不退, 性命垂危的那夜。
她想起奢云说过如何才算是爱。那个人痛苦,自己会比对方更痛苦。像生生抽走骨骼,抽筋拔髓之痛。
师兄他颤抖得厉害,难道正是在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她拨开他垂下的纷乱的发丝,轻轻道:“我好着呢,我没死。你看我就在这。”
他们这样抱着,像相生相偎的两株藤,从扎根那一刻起, 便已注定缠绕环抱, 无法分离。
伏陈哽咽一声, 在她掌心轻柔的安抚之下,哭声反倒渐渐响起来。仿佛还是那个抱着重病师妹,用尽办法却无力无措的孩子。
唐济楚常以为是自己更依赖师兄,可直到现在发现, 他对她的依赖更甚于己。
“师兄……小镜?”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果然抱紧了她。
她偷偷享受着垂首俯视,施以爱怜的感觉, 抚着他的长发, 低声叫他的小名。他的低泣声渐渐隐没, 又是沉默。
“你别不理我呀师兄,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还在气恼我没告诉你就走了?可我也是按计划行事的呀。”
伏陈埋在她肩上,听她这样说,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有些哑涩:“葬身火海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
语气并不激动, 反而是令唐济楚胆颤的平静。他这人反应若是平淡,便说明早已想好了对付人的招数。
她吸了一口冷气,小声说:“她会放火烧我,那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始料未及?”他声调里尚夹杂着哭腔,愤然道,“你也知道自己不是神算,意料不到意外发生啊?”
车内光线幽暗难明,她都看不见他眼睑处的暗红。
“她那也是狗急跳墙……”
伏陈又不说话了,松了手,从她肩上离开了。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这于她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唐济楚自知再怎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于是听着车驾辚辚而过的动静,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着。良久后,他终于动了。
颈边忽然贴上一线冰冷,她处于武人的本能,抬手反抗着挥了过去。不曾想他的手臂铁石一般,被她挥打了重重的一下竟也一动未动。
她顺着那冰冷摸了上去,原来那是一条细细的颈链。辨不清材质,但触感冰凉,想来是条银链。
颈后传来轻而细的“咔哒”声,是某种机关扣合的动静。唐济楚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什么?”她问。
他的手指压在那条颈链上细细摩挲着,冰凉的触感于他指腹间划过,也印在她颈侧的肌肤上。那颈链很快被体温捂热了,不知是他的体温,抑或是她的。
“给你的赠礼。”伏陈轻声道。
此情此景下,她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善意的礼物。
“师兄,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你给我戴得这到底是什么啊。”她扯了扯颈边的那条细链,挣不开。
伏陈忽然开口,声音极温柔地道:“其实这半日来我想了许多,我想明白了,楚楚,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
“从决定离开乌山那夜我就错了,且错得离谱。楚楚,对不住,我现在便开始改了。”
他语气平静,甚至还替她掖了掖发丝,指腹擦着她的耳骨滑下,捧住了她的脸。
唐济楚被他的反常吓得心快跳到喉咙里。
“从今往后,我们再不会分开一时一刻,好不好?”
她开始朝后退,可身后是厚厚的车厢壁板,他的指尖勾住了她锁骨前垂下的颈链,迫得她无法再逃离。
伏陈勾勾手指,她又被ʟᴇxɪ牵着落回他怀里。
唐济楚心内暗叫不好,果然师兄越平静越恐怖。
“你给我戴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因为太过恐惧,她的声音显得尖刻。
伏陈轻轻笑了笑,“你应该想不到吧,我先陆幸一步,找到了那个蛊师。”
唐济楚脑中轰然作响,身体也随之僵硬着,仿佛落地生根,长成了一株树,动一动便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原来那次她与陆幸的事,从头到尾他都知道。不仅知道她去求了陆幸,还知道她向陆幸所求之事。
她此刻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犹如被一条暗地里爬行,暗地中捕猎的蛇盯上,待你逃了千里万里之远后,却发现浑身长满了蛇纹,逃不掉,洗不却。
“我身上的那只蛊,解不掉了。”他语气淡淡的,不似一个绝望的病人交代自己的病情,更似在说今晚的菜馊掉了,可以扔了。
唐济楚一时百感交杂,与恐惧一同涌上来的还有心疼。恐惧令她不再敢拥抱住他,心疼却又令她无法再远离他。
她眼底落下一颗饱满滚圆的泪,而后泪水簌簌地接二连三地坠落。
“那蛊师告诉我,蛊也有寿命长短,也许有一天它自己就死了,也或许某日我死了,它也随着我死了。”
唐济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又被他握住了手掌,抵在脸颊一侧。
“不过我想说得不是这个。”他声气缠绵,“楚楚,我让蛊师又帮我种下了一颗蛊,蛊种就在你颈链银珠中,你离开的话,它会发作,我会死。”
她眼里还残存着心疼之色,现下却完全僵住了,她怔怔看着他,似在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过去是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这颗蛊,权当是师兄赔给你的赠礼,好吗?”
有风吹散夜雾,掀开帏帘一角,车外昏黄幽微的灯火照在他微笑的脸孔上,似一尊慈悲无比的神像。以血肉骨骼为塑,献给他亲爱的信徒。
他疯了。她也疯了似的抽出袖中薄刃,狠命地割着颈边链子,数次挥刀后,她看见伏陈在幽光里微微仰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伏陈靠在那,嘴边含着浓浓笑意:“送你礼物,怎么也不谢谢师兄?楚楚。”
唐济楚剧烈地喘着气,握着薄刃的手也颤抖。
“你的命很贱么?这么喜欢折磨自己?你不要命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痛了,你以为我这样便会爱你吗?你不要的是你自己的命!”一股气冲到头顶,她也有些疯了,拽着他的衣领,薄刃抵在他颈间。
“你不要命你跟我说啊,何必用这种办法呢,你跟我说我替你了结了好不好啊?”她顾不得车外是否有人听得见了,厉声喝问着。
他的手指拈住了薄刃,朝自己血脉处移去,真有种不要命了的架势。
“那你杀了我。”
他就是这样有恃无恐。为她的纵容。
杀了他,然后同归于尽,这鬼念头在这关头忽然冒上来。
唐济楚深深吸了一口气,蓄了十足的力气,运起那柄薄刃匕首直直地捅了过去。
却是扎在了车壁处。
即便是从四肢百骸间涌上滔天恨意,她也无法下手伤他哪怕一点。
她的命曾是他的枷锁,现在他一命奉上,他也成了她的牢笼。
唐济楚彻底卸了力气,火烧似的愤怒退去后,只剩下虚弱无力,委顿在地,趴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我怎样做?”仿佛过了一个甲子之久,她问,“我是问,你的蛊怎么办。”
“只要不离开我。”
“值得吗?”她问。
“值得。”
唐济楚从未想象过事态会演变成如今这样,也未曾料想到伏陈如今已经疯成了这样。她只是朝小小柴堆里丢火种的人,却不意引燃了一场无法预料的燎原大火。
“如果我真的离开呢?”她又问。
伏陈的脾气真好,他屈着食指刮蹭她的脸庞,温和道:“你可以试试。”
“如果我真的不在乎你呢?”
“那我便死了。”
她疲惫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才宝在府中等到大半夜,见两人各自神色淡淡地回来,倒有些诧异。他作为师父,虽偶尔问心有愧,但至少还算是了解他们的。
小镜瞧着脾气温和,其实骨头硬,脾气倔,一旦认定什么事便再难更改。他九岁的时候就敢忤逆他了,他叛逆的法子和其他孩子不同,软刀子割肉,阴暗中抵抗。他最宝贝的徒弟小楚呢,瞧着脾气比她师兄倔,实则比谁都要心软。
这两人同时不言不语的,还真是叫他意外。按说唐济楚一意孤行在先,怎么也要表现得心虚一些,好向她师兄服软,可她没有,表情还很是生硬。
“回来了?受伤没有?”老头拿起师父的架子,却吃了瘪。
只有伏陈应了一声:“嗯。”
唐济楚没说话,只向他点了点头,撇过脸径直朝主屋走去。
走到屋子门口,又倏然扭头朝身后的伏陈漠然开口:“你能不能给我换个住处,我不想跟疯子一起住。”
他看了看她的颈链,意思明显。
“还有距离要求?”她冷笑一声。
“对。”伏陈说。
唐济楚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抚平胸腔里四处乱窜的怒气,“我离远了会怎样?你又会发作么?”
他点头。
她看着他,忽然咧嘴笑了:“那你完了。”
第48章 报复他 你洗啊,我又没拦着你。……
此时伏陈还不能理解这句“那你完了”是什么意思, 直到第二日早间,他在官府议事堂办事,唐济楚翘着脚, 就这样大剌剌地坐在他身侧的书案之上。
匕首刀鞘竖直抵在案上,她的手搭在刀柄上。
官府的几个书吏在堂下和伏陈汇报公务,讲一句便偷偷觑一眼唐济楚。她恍若未见,神态安闲。
偏生少城主也没有介意的表示,书吏频频抬头朝他示意,只得到他一个“无妨”的答复。官府中鲜少有人知晓两人的关系,唯有一个岑幼卿,却还是个锯嘴的葫芦, 从不敢妄言他人私事。
因而众人心中不免揣测二人关系。唐济楚倒是无所谓, 伏陈却有些难以忍受旁人打量她的眼神。
待堂下无人,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楚楚,你先回去。”
她不,她两手撑在身后,腿一翘一翘的, 只瞥了他一眼。
“为了我亲爱的师兄的小命, 我会寸步不离。”
伏陈语塞,现在才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屏息半晌, 笑着回了句“好”。
若仅是如此便罢了, 可他如今无论去见什么人, 她都在身侧寸步不离,跟他较劲似的。
叶先生来时,两人正保持着诡异的沉默,谁也不理谁,在书案后坐得却极近。
“主君, 我已遣人去拿柯氏,不知他此番动作有没有齐霖的授意,齐氏贼心不死,咱们……是不是再派人继续盯着他?”
伏陈颔首道:“柯繁青想要的是叛出千嶂城自立,纵然是齐霖,也不会狂妄到自信能控制住他。”
唐济楚一边听着,一边拾起他案上的书简闲看。这些文牍本是一城机要,伏陈只瞧了一眼,便也由着她去了。
“主君的意思是,不必再追查?”
伏陈应了一声,想坐直身体,衣裳却被仿佛被人拽住了。他低首一看,他的衣带正压在她跪坐的膝盖下。
“依旧派人盯着他,不过想来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即便他想,武盟也不见得会坐视不理。”伏陈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勾住衣带欲要抽走,谁知那衣带仿佛钉死在她膝盖下了似的,他扯了数下竟未扯动。
叶先生哪里知道这对师兄妹私下里的恩怨,点头称是:“主君,还有一事容禀。那陆小公子早上递来拜帖,按说此次是他解围,我们也当拿出些诚意来相待,只是……他如今态度不明,立场不定,仍旧是敌非友。”
唐济楚闻言却挑了挑眉头,手里竖起的书牍掩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圆的俏丽飞扬的眼睛。她朝一侧的伏陈瞟去,腿上也松了劲儿,叫他轻易抽走了衣带。
师兄没理她的眼神,兀自道:“如今看来,他确实与武盟已生嫌隙。请他过府一叙吧。”
她眼睛转了转,又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正好叫他接住,目光相撞那一刻,她心虚地移开眼睛。
待叶先生离开后,伏陈方才开口:“午后我送你回去。”
“我不。”
昨夜犯疯病的那个人好似不是他一般,此刻倒是平静了。想让她留她就得留,想让她走她就得走吗?ʟᴇxɪ哪有这么好的事!
“不是让我寸步不离吗?我遂你的愿啊,师兄。”唐济楚咬牙切齿地,“咱们就这样缠缠绵绵地咬死一辈子吧。”
她还在气恼,决心不让他好过。
伏陈看她半晌,忽地笑道:“好。”
看谁能斗过谁。
第不知多少位卷入此事的陆幸受邀入府时,所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对彼此阴阳怪气的师兄妹。
他才踏进门槛,那厢唐济楚远远地便朝他挥手打招呼。面上笑靥鲜活灿烂,鲜有的热情。
见她如此陆幸反倒不敢上前,悻悻道:“太阳晚上出来了?唐姑娘……竟然如此热情?”
“言……陆公子,陆大哥,你说得什么话呀,咱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啊。”唐济楚一甩被人偷偷拽住的袖子,朝陆幸走去。
“这次我能脱险,千嶂城能脱险,还要多谢陆公子出手相助呢。”她的热情虽有几分刻意,可这话确实也出自真心。恩是恩,仇是仇,陆幸帮了她,此事上她对他便是万分感激的。
陆幸闻言却没应下,只朝她略点了点头,看了伏陈一眼。
唐济楚心里明白他们两个定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只是全瞒着她不肯说罢了,不过她也不急于求问,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狠狠咬上师兄几口。
“唐姑娘不必客气,凭你我之间……”陆幸看着她那副笑着的模样,似有所觉,又看了一眼伏陈笑道,“你我之间的情谊,还提什么谢字。”
她早该想起这人是最会顺竿爬的,听他说这话笑容也有些僵。
伏陈听了神情淡淡道:“府门口不是情谊来情谊去的地方。陆公子,请随我来。”
唐济楚走在陆幸旁边,喋喋不休地问:“陆公子,那日你到底是如何与对方谈判,又如何让他们放人的?想来那场面定然十分精彩。”
伏陈走在前面,步态倒还端稳,可她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如何感受不到他压抑的气场。
“唐姑娘,这些倒是不值一提,不过我听闻你从火海里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当时想是十分惊险吧?”
她顿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伏陈的身影,苦着脸朝陆幸摇了摇头。现在提起此事,无异于火上浇油,她只是想气气他,还不想彻底气疯他。
“引我入局的人没想着杀我,因而……算了,陆公子,咱们还是聊些别的吧。”
陆幸瞧她这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却并不配合她:“只是唐姑娘此举太过冒险,即便旁观者如我,也为你捏了把汗呢。”
唐济楚心虚地应道:“是过于冒险,让你们担心了。”
伏陈乍然停下步子,回首深深望她一眼,而后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径自引着陆幸往堂前去了。
唐济楚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直打突,心下忽然又涌上悔愧之意。陆幸的意思十分明显,他在提醒她,自己作为旁观者尚且不赞同她如此举动,作为师兄,伏陈又怎会无感无怒?
她对他的那点忿忿之情中又掺了些许的愧疚。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拿自己的命威胁她,尽管这威胁于她而言比任何威胁都奏效。
或许没有哪种感情是纯粹的,某种特别的也许她自己还尚未察觉的情感已经悄悄冒了芽,她以为那是愤怒后的恨意,可在恨里又绞缠着令她无法离开的隐秘迷恋。
陆幸来回打量这二人神色,但笑不语。
他有时候挺佩服伏陈这个年长他些许的少年的,可有时候也觉得他有病。
伏陈对他有天然的隔阂与防备,为了消除伏陈的戒心,他几日前曾对他说过,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爱慕她。
咱们少城主是如何回答的?
“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陆幸连现在回想起来都想笑,他当时真愣在了原地,听伏陈说:“我师妹性情坚忍,待人善良真诚,且她又会武功,曾日夜习武不辍。她这样的姑娘,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他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总归不会太友善。
唐济楚能拿捏住他,属实不易。思及此,他不由端起酒杯朝她敬了杯酒。
她也没拘着,当即也举起酒杯朝他隔空一敬,两人在伏陈眼皮子底下一来一往的,他跟没瞧见似的,神色依旧淡淡。
唐济楚知道他是在跟她憋着劲呢,也故意不理睬他,只一味同陆幸说话。
陆幸此人嘴风很严,绝不在她面前多说一句不该透露的话。说来说去,不过是你谢谢我,我谢谢你的客套话。
一客套便客套到了夜里。这一下午伏陈几乎没怎么说话,唐济楚总觉得他是在蓄力,就像是对剑时沉默的一方,看似一动未动,实则周身内力运于一点,只等给对手致命一击。
伏陈此刻便像是要发作了。
可她现在不怕他了。
他在水房将要沐浴,她走进来二话不说便坐上一旁木桌,二郎腿又翘起来,抱着手臂看他。
伏陈的手停顿下来,犹豫了片刻,继续解他的衣裳。先是解下外袍搭在屏风上,然后是夹在中间的薄袍,他咬了咬牙,也脱了下来。
唐济楚坐在那,晃着腿,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终于转头漠然看她,“出去。”
“我不。”她扬着脸,就要和他对着干。
不是他先说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吗?
伏陈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才开口一字一顿道:“我要洗澡。”
“你洗啊,我又没拦着你。”
“你在这,我怎么……”
唐济楚笑了一声,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你羞什么?”
见他瞪着自己不说话,她眼神转了转,心虚道:“反正是你先开始的。谁让你说那些话。”
她的眼神瞟到他攥着衣带的手上,抿了抿唇,继续火上浇油:“继续解啊……”
伏陈顿了顿,狠心拆了那截衣带,径直朝她走来。
她翘起的腿登时落了下来,坐直了身体,结结巴巴地:“你……你干嘛?”
第49章 潮湿 你若不爱我,我总不会甘心。……
伏陈朝她走来, 眼睛却没瞧他。一手按在她身侧桌面上,一手绕过她伸向她背后的窄柜。有意无意间将她环在了怀里,自己却仿佛在翻找着什么。
唐济楚大气都不敢喘, 眼神飘飘忽忽的,不知落哪里好。或是出于好奇,她朝他身前瞄了一眼,散开的那一线里衣下,她第一眼瞧见他线条分明的胯骨,于其上撑起的薄薄的、白皙的皮肤。
由于腰身窄瘦,那根骨头便愈发鲜明凸出。
唐济楚倏地闭起了眼睛。可闭起眼睛,他的呼吸便愈发明显, 潮热地晕在她脸颊。
他到底在找什么?澡豆?栉巾?还是该死的换洗衣物?
她是绝不能在此刻服软的, 毕竟他昨夜真的很过分, 她定要让他吃些教训才是。
她是为了报复他才坐在这里的,绝不是为了多看一眼他……
唐济楚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她好像闻见了他衣衫上微微散发的香气,忍不住想去嗅嗅这幽微的香到底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她又瞄了一眼。
习武之人, 腹间线条最是明显。她看了又看, 顿觉自己疏忽练武多时,竟不如师兄的肌肉凸起鲜明。
“看够了没?”师兄话音轻轻的, 却如一击重锤敲在她心尖。
她掂量了一下自己说没看够的代价, 老实地闭嘴了。
伏陈找好了东西, 也不看她,径自朝浴桶走去。里衣也不脱下,直接迈向热水里。
“师兄,你洗澡不脱衣服的?什么时候的习惯?”唐济楚强忍笑意问道。
伏陈深吸一口气:“我乐意。”
“你还是脱了吧,衣裳黏在身上多不舒服呀。你放心好了, 我绝不会多看的。”
伏陈的手犹疑地拈起里衣一角,转头见她扬着小脑袋正朝他这里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手当即又放下了。
就像她说得,衣裳在水中黏着皮肤就仿佛人的呼吸窒住了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可被她全程盯着洗澡,对他而言更不自在。
他忍无可忍:“唐济楚,你能不能出去?”
“不能。”唐济楚干脆利落地回道,“你说得我不能离开你的。”
“我说得话你怎么就记住这一句?我让你别冒险你听了吗?”
唐济楚当即回道:“听了。”
他偏头看她,目光里似有疑惑。
“听了一半,听了……‘冒险’。”她声音低下去,头也垂下去,她能想到伏陈的表情此刻一定无语至极。
伏陈果然重重呼出一口气。
不想理她,整个人自暴自弃地沉入水中。唐济楚只见师兄一点点下沉,头顶消失在浴ʟᴇxɪ桶边缘,以为他蛊毒发作,或是被她气晕过去了。她跳下桌案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她拎着他肩上的衣料,硬生生把他从水底拽了上来。
他的黑直的长发尽黏在湿漉漉的白皙脸庞上,像从河底爬上来的鬼。那长发的间隙,露出一双漂亮的秀丽的眼睛,眼尾弯起的弧度恰是引人生怜。唐济楚怔怔看着,这些年从未发现过,师兄竟然如此貌美。
“我知道了,你想和我一起洗,是么?”他目光幽幽的。
被鬼盯上了就是如此。潜伏在水底,你不知道他会何时发作,乍然出手时,你已被他拖入深潭。
她心头一跳,可反应过来也晚了。他的手迅疾地探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唐济楚惊叫一声,一手按住浴桶边缘,抵抗着他的力量。二人一个把人向内扯,一个按着浴桶向外退。惶急中顾不得许多了,她还像小时候似的,垂首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他的腕骨实在太硬了,手腕内侧的肌肤薄薄一层,她的牙几乎能刺破他的血脉。她自以为咬得极狠,甚至闻见了血腥味。
伏陈眼眉微沉,仿佛全然不在意这点小伤痛,微微倾身使了点力气,她便被迫顺着他的力道,折进了浴桶里。
唐济楚平生第一次感到身体全然不受控制,将要坠入水面的时候,一只手堪堪拦在了她腰际,她不上不下地悬在水面上,上半身已沉入了水下。
两只手找不到也抓不住支撑点,好不容易才撑在了他身上。
这实在不公平,她狼狈得要命,他却从容自在。伏陈托着她的腰,那几乎是支撑她的全部力量。
唐济楚歪头瞪他,面庞上水珠一滴一滴滑落。
他慢慢靠近了,潮湿的呼吸先一步吻上她的耳畔。可她不敢动,动一下便要直坠到水里,便要坠到他怀里去。
她撑得腹部作痛,提气运功时都没这样费力过。
下一刻他的牙咬住了她的耳垂。齿尖在其上磨了磨,她躲不开也不敢躲。
唐济楚是真的要支撑不住了。腿在抖,手臂在抖,偏偏他还在自己耳边,低语呢喃道:“继续咬啊。”
“我真的要摔下去了……师兄。”牙齿也在抖。
他还像从前似的,声音温柔:“那你摔下去,师兄接着你。”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唐济楚咬了咬牙,又结结巴巴地认错。
伏陈拂开黏在她额头上的发丝,捏了捏她的脸,声音温和然而威慑十足:“你哪里错了?”
“我不该不和你说一声,自己贸然行动,我知道我错了。”她放软了语气道。
“还有呢?”
她的腿挨不着地,悬在半空,一动都不敢动。愈是如此,心底愈急,声音吼得也响了些:“还有什么?”
可伏陈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见她如此,那支撑她的手臂松了些劲儿,她险些跌进水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我不该黏着你,你办正事的时候也胡闹……”
“不对。”伏陈平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关于千嶂城的事,我也想叫你多知晓一些,若有一天……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好接管此地。”
唐济楚被他这番话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甚至有点没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叫她接管此地,难道是要把伏氏的千嶂城让给她?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得这些了,咬咬牙又道!“那……那便是我不该在你洗澡的时候也跟着你,让你不自在……我知道错了。”
“还有。”
她的鼻尖都快垂到水面上了,两只手在水里胡乱扑腾,也不知打中了什么,引得师兄闷哼一声。撑住她的手臂也顿时松了力道。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朝水中栽了进去。
幸好师兄还算有良心,果真一把捞住了她,使她不至于栽得更深。
唐济楚从水里挣扎出来,双脚终于着地了,一面呛水一面骂王八蛋。
伏陈自知有些过火,可方才她那一击也着实算不上轻,见她那委屈样子,却只有半站起身来,抱着她哄道:“好了好了,师兄也错了……我不该吓唬你。”
“你每次……每次都是如此!”她断断续续地控诉,“你就知道吓我,你就是欺负我!”
其实一开始她只不过有些赧然而已,说着说着倒真有几分怨念,话音也带了哭腔。
“我吓你?我吓你?唐济楚,你知道我听到你被人掳走后,遍寻无果时的心情吗?你有一刻想过吗?”
说到这个她也没底气,不过吵架么,有时也不看谁更占理。
“那你呢?往自己身上种那什么蛊,用自己的性命胁迫我,你以为你倚仗的是什么?”她胸中涌起一股气,攥住他潮湿的衣领,怒声问道。
伏陈嘴唇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水滴从发丝凝成的尖处落下,隐没在紧贴肌肤的薄衣之上,唐济楚听到了沉闷的一声。
“我倚仗的是你在乎我。楚楚,不是吗?”
“而且除你的在乎外,我还赌了些别的。”他轻轻擦拭去她脸上的水珠,可他的手指也是潮湿的,怎么拂拭都拭不去湿润。
“楚楚……你其实也有一点喜欢我的,对吗?”
唐济楚头脑空白一片,想不出回答的话。想点头,可她实在无法给他任何的安心与承诺,想再次拒绝,可她又确然心动若震鸣。
昨夜听到他在他自己身上种蛊,那一刻于她而言,总是心疼大过愤怒与畏惧的。若爱一个人便会痛其所痛的话,那她似乎已然深陷其中。
伏陈见她不语,心内焦灼,到了此刻反倒不敢迫她过紧,放柔了声音道:“楚楚,答我呀?”
她深吸一口气,垂目道:“我若说喜欢你的话会如何?说不喜欢你的话又会如何?”
伏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回答。可总归不再是那夜乌山上的那句“你我不过兄妹之谊”了。
“你若不爱我,我总不会甘心。”
就像黏在身上的里衣,透着潮意死死纠缠,他誓不会放手。
唐济楚已是猜到他会如此回答,也没有太大反应。即便是师父,也不比她更了解师兄。他能为了学会一招剑式不眠不休三日三夜,也能为了教训欺负他们的山下孩子,蹲守在山脚半个多月。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所想要得到之人,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那我若是……有一点点地爱慕你呢。”她的声音有些低,试探着小心翼翼道。
藏在湿发后的那双眼睛却霎时亮了。
第50章 彼此 蛊毒发作,哪里都痛。
最卑微也最热烈的, 如三月里疯长的草木般,在秋夜再次抽出新芽。
伏陈不敢动作,唯恐此刻只是他深陷的一场幻梦。无数次午夜梦中惊醒后的懊恼, 在此时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多少算是一点点?”他努力克制,故作从容地问。
唐济楚两指掐在一起,在他眼前晃了晃。“约莫有这么多。”
夜风透过浸了水的衣物,直凉得人发颤,伏陈强自忍住颤抖,想去捉她的手,又被她躲开。
“只有这么多?”
语气那么委屈,像雨夜出现在门口的被淋湿的小兽, 掩藏住獠牙, 湿漉漉地问。
她对他的感情若有十分, 则九分都是对他相依为命的亲人般的依赖,只有剩下一分,是她过去从未发觉的,朦胧的, 难以启齿的微妙情感。
师兄比她勇敢得多, 至少他敢直面那几分微妙难言的情愫。而她却总是缩在自以为安全的壳里,只敢从那一分裂隙中旁窥他的勇敢。
她又将两指张开一点, “好吧, 有这么多……”
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境, 果真令人赧然无措。唐济楚耳垂红得惊人,连她自己也觉察到脸颊滚烫。
“还有吗?”他又问。
唐济楚“啧”了一声,“你当是买菜呀?还带讨价还价的……”
她瞄了一眼他身前,脸更红了,忍不住走到他身前, 抬手按着他肩膀又把他按回了水里。
伏陈没有一丝一毫反抗,顺势跌坐回了桶内。水已经凉了,漫上胸口的片刻激得他浑身一颤。
“你那衣裳……穿了和没穿有什么区别!”唐济楚低声道。
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方想扣住她手掌,被她灵活地避开了。伏陈眼见着她的裙摆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打了个旋,他困在浴桶中,尚且摸不到她裙摆一角。
“我先出去了。”她说。
本是故意惹他不自在,最后脸红心跳的却是自己。唐济楚吃了败仗,在门口处ʟᴇxɪ又是跺脚又是懊丧地来回瞎转悠。
一会儿懊悔自己不该把那点小心思和盘托出,师兄最会顺竿爬,今天叫他知道了自己这点爱慕,明天恐怕就要得寸进尺了;一会儿又庆幸自己坦率直言,不必一个人揣着那点微妙的情愫,进退维谷。
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惊觉此时已是初冬时节。
“楚楚……”他在里面叫她。
她在门外,倚着门,就是不朝里面多走一步。“怎么了?”
“我痛。”
唐济楚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痛?”
拿飞镖刃尖自己扎自己,扎得血肉模糊的人,不是他么?纵然剧痛加身,意识模糊也撑着自己应酬宾客的人,不是他么?
他现下这副语气,是在朝她撒娇?
她半信半疑地问道:“哪里痛?”
伏陈整个人泡在冷却的水里,手臂搭在浴桶边缘,下巴垫在臂上。
“蛊毒发作,哪里都痛。”
唐济楚隐约猜到这是个陷阱,他是定要把她那“一点点的爱慕”发挥到极致了。她明白,却还是再度迈进了那道门。
师兄趴在浴桶边上,乌沉沉的黏湿的头发有几缕垂在桶外。她抱着手臂走过去,设想他如何发作。
痛是假的,也是真的。痛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见她果然纵容自己,尽管面色不善,还是进来看他了,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的人渐渐感到暖和起来。
“师兄,你知道吗?你现在比小时候更像个孩子。”她先开口道。
小时候成熟稳重像个大人,怎么长大了反倒耍起孩子脾气?
伏陈不知在想什么,没回答她那句话,只垂目淡淡道:“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楚楚,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趣至极?”
他每次都能冒出新的令她接不上的问话,她想了想,不待回答又听他继续道:“柳七也好,陆幸也好,都比我有趣得多,是不是?”
她又有些无措起来。
见她并不言语,伏陈继续道:“我不是在怪你,若你喜欢那样的人,喜欢那样的脾气,我情愿成为那样的人,变成那样的脾气。”
语气里着实暗含卑微,可惜唐济楚听不懂。
她说:“陆幸你觉得他有趣啊?我看分明是欠扁吧。”
伏陈愣了一下,听她接着道:“柳七么,最近怎么也没见着他,不会又重操旧业了吧?他可说好了给我当小弟的!”
他张口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你一直这么想?”
唐济楚点点头“嗯”了一声,“先前就是他害得我手臂被划了一道,我那道伤口还没愈合呢,又被他戳了一下,可疼死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陆幸他确实不是坏人,至少这次真的帮了我们的忙。”
“我以为……”
“以为什么?我喜欢陆幸?”
伏陈不敢说是,更不敢说自己曾经动了杀念。那点念头见不得光,和漂浮在冷水下的乌黑发丝一样,纠结着缠绕着如夺命的河中水草。
“我是比较喜欢他。”唐济楚皱着半张脸道。
伏陈立刻从手臂上抬起下巴看她。
“我比较喜欢揍他!”
他又松了口气。
“况且……你怎会觉得自己无趣呢?我记得那年我被送到乌山,也不过四岁多一点的年纪,师父虽有心照顾,却时有疏忽,那时候我晚上怕得睡不着觉,师兄便抱着我哼歌给我听,我到现在都还记着呢。”
记起当年的事,她笑了笑,“那时候我可是每天都盼着天黑。”
伏陈也抿唇微微笑着,问道:“你现在还会怕得睡不着觉吗?”
唐济楚依旧听不懂言外之意,坦言道:“那次……是被你吓得睡不着觉了。不过现在不会了。师兄……其实你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她说完自知失言,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挑衅。
他听了果然淡淡看她一眼,在水中坐直了身体,问道:“雷声大?”
“雨点小?”他声腔里满是威胁,方才卑微晦暗的那面又不见了踪影。
伏陈从水中站起身来,她吓得向后倒退一大步。委实是因为那衣裳尽黏在他身上,显得骨骼身姿轮廓分明。
唐济楚脑子一热,扭过头去,顺口回道:“不小……不小……”
他夺过一边备好的外袍,裹在身上,从水中迈了出来,冷水淋溅了一地。
她听见水声,心头跳得更快了。转身便朝门口处逃,可逃又逃不远,她一旦离远了他身上就要受蛊毒的罪。
“你跑什么?什么不小?”他在后边还在追。
“你……雨点不小……我不小行了吗?”唐济楚慌得直接跑回了屋,把他堵在了门外。
伏陈屈指敲了敲她门扇上的纱页,“开门。”
她想起他给她讲过的睡前故事,什么狼婆婆夜半敲门食人手指之类的,虽然他现在顶多算是个狼崽子,但咬起人来想是不比狼婆婆轻。
“你当我傻?不开。”
伏陈叹了口气,声音朗清正气:“你当我和你似的那么幼稚?我是有样东西想交给你。开门。”
唐济楚这才将信将疑将门打开了半点缝隙,从那点间隙里打量他,见他一脸正色,确实不似在计较方才之事,这才慢慢打开了门。
可也正是她满心相信的那个刹那,似潜伏幽夜的鬼魂般,他将她骤然扯到身边。
唐济楚吓得大叫一声,不禁捂住自己的嘴瞪他。
“什么雷声大,雨点小,你说明白。”
“跟你说不明白。”
伏陈倾下身子,停在她温热呼吸前,将吻未吻时问她:“这样也算雨点小吗?”
她目光闪烁几下,手上略下了些力气,一把推开了他的肩膀。长到十八岁,她这一个月来忤逆师兄的次数是十八年里的总和。
可师兄也不恼,反倒笑了。一只手在她脸颊处摩挲而过,又很快离开。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剑来递给她,唐济楚低首一瞧,原来是她那把丢在地道里的剑。
他在炉室学了一年,穷冬顶着乌山格外冷的大雪,酷暑冒着流油般的烈日,往来乌山上下,只为给打她一把趁手的武器。
人常言此皆身外之物,然而于唐济楚而言,它就是同她的命一样重的东西。
她再次从他手里接过这把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火灭了,我替你找回来的。”他温声道。
即便他不能时刻伴她左右,总还有这把剑。武者离不开武器,唐济楚也离不开这把剑。
唐济楚握着剑柄,抽剑出鞘,剑身如秋色,是水洗般的冷。她在刃面上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的温度却是截然不同的灼热。
其实不只有一点点。
她收敛了目光,也收回了剑身。说谢谢么?但他要的绝不是感谢。
可旁的话她尚且还说不出来,她的唇抿了又抿,看着他,几度想开口。
未曾想是他先捧住她的脸颊,安慰道:“我不需要你说些什么,只要你开心就足够了。”
是夜唐济楚果真失眠了,挨到后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浅眠中又听到有人走了过来。
这次他没再刻意放轻脚步声,伏在她床边,待她听到了声音便替她掖了掖被角。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