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酸 你告诉我它是甜的,我便甘之如饴。……
门外的人又敲了一声门, 唐济楚这才开口:“何事?”
这三日里,她没再同他说过一句话,眼下因为心虚, 竟然顺口回答了他。
伏陈欲推门而入,被她一句话截停:“不要进来。”于是他的手就停在门扇上,掌下的木雕花纹硌着掌心,那枝叶似乎快要生长出来,密密地缠上手掌。
“过两日放晴,我想带你到城外郊野四处走走,你不是不耐烦呆在这里吗?”他温声说道,语气里格外有些低声下气。
唐济楚不语, 听着他继续说道:“前几日确实是我拘束了你, 楚楚, 是师兄对不住你,别再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若换作往日,或许他一开口道歉她便已然心软了。从小到大, 吵架后先低头的那个也总是他。
可这次她需得狠下心肠才行, 如奢云所说,她的一切软化的迹象, 都会是割肉的慢刀, 只会让他们彼此绑缚, 共沦深渊而已。因而她刻意冷下声音,说:“不必了。”
门外的人沉默了半晌,似乎靠在了门上。
他说:“楚楚,等此间事了,我找到当年的真凶, 解决了这桩旧事,咱们回乌山好不好?我想吃后山那片林子里的山楂果了。”
伏陈声音温软,又故意提起旧事,唐济楚便是铁石心肠,此时鼻子也泛起酸来。
其实何止是他想回到过去?怀念乌山上的日子,怀念年少时光景的分明是她才对。然而师兄的执念始终未破,他们在这里和在乌山上又有什么区别?在他望着她眼睛,说过那些话后,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这些话她含在嘴边,却不能也不敢对他说。只听他继续说:“你还记得第一次吃那个果子的时候吗?你那时坐在我肩上,在树上摘了一颗山楂果,明明酸得直皱眉,却告诉我它是甜的。”
唐济楚没说话,手却攥紧了衣摆。
“我呢,明明知道它是酸的,可你告诉我它是甜的,我便甘之如饴。”
“你喜欢摘果子,那我便装作喜欢吃。后来装着装着,我竟然也适应了酸味。”
他说着,舌根下,心尖上也泛起酸,酸过了头便是苦涩。含着苦味时,他的喉咙再难以发出声音,好一会儿,他靠在门上,默默无语。
她的鼻子也仿佛闻到了山楂果的味道,牙齿像咬了一口那酸果子似的,微微发软。
唐济楚扶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想推开门,手却停在半空。
她深吸了几口气,垂首低声道:“你想吃酸果子,千嶂城也有。何必回乌山。”
声音虽低微,他却听得分明。至少她愿意与他说话了。
“你替我摘么?”
“你现在随口同那些人一提,便有数不清的酸果子吃,哪里用得上我?”她小声嘀咕。
他却笑了,说:“可我只想吃你摘的。”
她慢慢转过身去,也背靠着门扇,没回他的那句话。只道:“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不喜欢。”
说罢,唐济楚笑了笑,随口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喜欢吃酸呢?不过……你现在倒是很爱拈酸。”末一句声音低下去,他还是听到了。
这话说得不假,伏陈坦然受了。但听她的语气似乎已经消气了,他了解她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敲了敲门,“楚楚,银钗都已经打好了,你真的不想瞧瞧?”
唐济楚眼珠子转了转,清清嗓子,这才转身打开了房门。伏陈笑得眉眼弯弯,秋日也作春光和煦,两手捧着那匣子奉上。
“权当我的赔礼。”
那个暗夜里如同鬼魅的人似乎已经消散在明媚秋阳里,她揭过那匣子,师兄顺手在她头上胡乱地摸了几下,好像她还是那个孩子似的。她略略安下心来,然而只是把匣子藏到身后,没当着他的面打开查看。
她那日挑样子的时候,也给师兄挑了一支,只是她现在抹不开面给他看。只好藏起来,也不给他瞧。
“怎么,怕我抢了你的首饰?”伏陈见状,淡淡笑着开口问道。
“这都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给你看就总有不给你看的理由。”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他虽有点失落,却也没再追问,目光落在她脸庞上。两人关系虽松弛缓和了些,不过吵过架后第一回见,她仍有些尴尬,避开他的眼睛,眼神也只落在他衣裳下摆处。
半晌后,又是他先开口:“先前奢云姑娘说,她想在千嶂城盘下一间酒家,我借了她一些本金,她过几日大约要忙这些。”犹豫了片刻,他说:“你若在这里呆得无趣,我便带你去看看她,好么?”
唐济楚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你不想我跟着,那我不去。你自己去,但需得让暗卫随行。好吗?”
这三日,她一直盘算着从城主府偷偷溜走,再离开千嶂城。现在听他这样说,反而渐渐打消了念头。
她点点头,没再拒绝他。“好。”
唐济楚没有直言原谅,也没有再纠结过去的事,两人心照不宣地想把此事翻篇。
她按着他给的地址去寻奢云,门口果然无人阻拦,至于那暗卫,没碍着她的手脚,她也便当作不存在了。
奢云盘下的店面不算大,整座小楼比河而居,店内无人时,便能听到流水潺潺而过的声音。
眼下正是客商过路的旺季,整条街上的铺子全指着这两个月赚出一年的粮食钱,奢云初来乍到,有些心急,怕错过了这赚钱的功夫,便雇了两个帮佣来做活。
唐济楚一走进店内,便瞧见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那两个帮佣还不如柳七灵巧,短短半日砸坏了奢云高价购得的瓷瓶一个,酿酒的坛子两个。奢云一向柔和的性子,也急出了一身的汗。
见唐济楚走进来,她这才勉强露出一点带着疲惫的笑,说:“我从前便知道开间铺子不是容易的事,只是没想到比我设想的还要不容易。这一上午,官府的人已来过三四次了,不是要查看酒曲,便是要看店里的价单。还有这间店面,这桌椅无论如何摆,都显得逼仄。”
唐济楚想到几日前她在牢里几近枯死的模样,再看她如今,虽然满面倦色,却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她心中不由欢喜起来,挽着袖子帮几人一起挪起桌椅来。
奢云忙拦下她,“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劳作的道理。”
她索性也撂下了手里的活,拉着唐济楚坐下来,仔细瞧了瞧她,说:“昨日我在城主府不敢问你,你和少……你和他到底如何了?”
唐济楚剥了一颗花生,讪讪地问:“你怎么知道?”
“就算我什么都不晓得,可总能瞧出人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单纯的师兄的关怀。”奢云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换句话说,你那个朋友,如今到底作何想法?”
唐济楚捻起一颗红衣包裹的花生粒,慢慢投入口中,嚼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是生的。
“我本想走。”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轻声说,“我不想伤他,可若是继续下去,我们注定都不会快乐。可方才……我又心软了。”
“你讨厌他?”
唐济楚瞪大了眼睛,矢口否认:“ʟᴇxɪ怎么可能?这世上任谁讨厌他,我也不会讨厌他。可……可不讨厌,也不能算是喜欢吧?”
“那……你难道就没有一刻心动?”
她又头痛起来。
如若心跳剧烈便算作心动的话,那日他隔着一层单衣抱住她的时候,她心跳骤然猛烈,那便算是心动吗?
那他十九岁生辰那日,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他捏着她的耳垂轻轻笑着的那一刻,也算是她在心动吗?
生花生特有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她后知后觉地皱了皱鼻子。
“你说……一个人会为了这样的恋慕,做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举动吗?”她抿了抿唇,问阮奢云。
奢云想了想,说:“若爱一个人爱到极致,由爱转而生恨,也不是没可能。”
见唐济楚苦着一张脸,她以为自己吓着她了,忙道:“不过以我看,少城主决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爱惜你还来不及,你难道以为他借我钱财开店,是怜我孤弱?自然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不过……情爱之事,旁人再明白,也不如你自己明白。小楚,你年纪尚小,不能理解也是情理之中的。”
唐济楚一手撑着脸,正苦恼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人浑厚的嗓音:“老板,可有浊酒卖?”
奢云愣了一下,却道:“有。”
此人声如洪钟,气自丹田处勃发,唐济楚不由循声望去,一眼便似被钉在原地。
她想起那夜里在大牢中所见的,奚问宁的背影。此人无论是身高还是气魄,几与那人无异。她精准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正是奚问宁。
唐济楚咽了咽口水,没敢声张。奢云那日身体虚弱,没瞧见过奚问宁的身影,自然也没认出来他。
那人兀自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打街头走过来,这里的酒家,家家户户吹嘘自家的酒如何精酿。”
她还记得此人是如何一人力挑数名高手的,见对方笑着看过来,只得回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小姑娘,一个人来喝闷酒?”
唐济楚忙指了指前去舀酒的奢云,“我是老板的朋友。”
那人卸了剑,随意在一边长凳上坐下。那日的破刀怕是已被此人扔了,原来他更善用剑。
唐济楚感觉到自己腰侧悬着的剑身在隐隐嗡鸣,她忍不住想与这位武功超拔的剑客试剑比武,可又觉得太过唐突,便按捺住了心思。
大概是她瞟他的剑瞟了太多次,那人临走前,竟朝她抱拳行了一礼。
“阁下若有意与在下过上几招,那便后日子时,咱们雁荡山顶见。”
也不叫她“小姑娘”了,倒是给了她一名剑客的尊重。唐济楚心下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当下便应道:“好!”
不论此人是否真的是那奚问宁,他也绝非等闲之辈。
她逞一时之快应下了,回去的一路上却寻思着不知要如何说服师兄同意。恰巧这一夜他回来得晚,她等不到他,便早早睡下了,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她尚还闭着眼睛,忽然想起那封昨日匆匆藏在枕下的信,她伸手去摸,哪知什么都没摸到。
唐济楚猛地睁眼,身上已然惊起了冷汗。她从床上倏地翻坐起来,朝外一望,这才发现在她平日梳妆的桌案上,那封信被人平展开,堪堪用瓷瓶压住了。
第32章 甜 多吃点,别一会儿没劲了。
唐济楚呆呆地望着那封信, 冷气如蛇一般蜿蜒缠绕于身。
他不仅看过了,还堂而皇之地把它展开,放在她面前。
他是什么时候来过的呢?在她熟睡时, 在她于梦中呓语时?除了取走这封信,他还做了什么?
她仿佛生吞了一整个冰块似的,喉咙处冰冷胀痛。
这是一种挑衅,又像是一种警告。可偏偏早间一起用饭时,伏陈面色平静,不似在愠怒。
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看来那道伤还没有愈合好,并且永不会愈合了。
即便手成了这样, 他还是坚持替她剥虾, 动作很熟练, 先拧去虾头,然后顺着虾脚撕去虾壳,将其中软弹的虾肉剥离出来,留着虾尾方便她捏着。这样剥满了一碟, 他方才把瓷碟朝她的方向推去。
“昨日有贩海货的客商送来的, 虽不如在海边吃着新鲜,不过我看他拿冰镇着的, 味道应该还不算差, 你尝尝?”伏陈声音温柔, 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偷偷觑他好几眼,一番观察之下,确认他并无责难之色,她方才回道:“冰那么金贵,只用来送这虾子?那这些虾得多贵啊。”
“听说是向北送往须阳的。”
唐济楚“哦”了一声, 说:“怪不得。”
饭桌上风平浪静,如同煮开了的白粥,温热平和的氛围令人稍有松懈。也许师兄变了呢,只是想告诉她万事不必瞒着自己呢?或许是她把师兄想得太坏了,他们相处了这么些年,她本应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想到这,唐济楚也有些自责。可她仍旧沉默地按下言幸的那封信,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剑拔弩张的微妙形势只停留在那张摆着书信的桌案上,见了面,即便弓弦绷直之至,他也能浅笑着看她吃下自己剥的虾。
两个人总得过得糊涂,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师父的信她得糊涂,言幸的信他也得糊涂才行。
唐济楚捏着虾尾,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咬了一口虾肉,正如他所言,这虾还算是新鲜,入口弹牙,略带薄甜。
她借花献佛,且是借佛祖的花献给佛祖,在碟中又捏起一只虾,递到他嘴边。
哪知伏陈这个薄脸皮也开始厚脸皮起来,也不伸手接过,就着她的手,一口衔住了虾肉。她的指尖离他的淡红的唇只差一点便要挨上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微热的呼吸从她指甲缝里钻进去,沿着指尖的血脉,一点点传达至她的心尖。
某处在微微地颤,由痒而起的,羽毛拂过似的。
偏生他又没咬断,齿关朝前咬去,目标不是那截虾肉,而是什么别的猎物似的。
唐济楚惶急地撒开了手,在他咬上她指尖的前一刻猛地避开了。
伏陈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正常地咬上了一口虾而已。
“好吃吗?”她问。
“虾肉鲜美,不过还差一点味道。”
唐济楚明智地没再开口问是什么味道,一味地用勺子舀粥喝。她都些好奇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招数到底是谁教的,难道他看了那种书?
她狐疑地又偷看了他几眼。
待他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她便慌张地七扯八扯:“对了师兄,自下山后,我们都好久没比试了,你呢?好久没摸金骨伞了吧?”
她说这话倒是真的,尽管初来乍到时齐霖阴招不断,但确实没有让他用到金骨伞的场合。
伏陈上下打量她一眼,轻飘飘地道:“问我?”
“前些日子体谅你赶路疲惫,没看着你练功,这半个月连基本功都抛下了。我还没问你呢。”
唐济楚简直想朝自己的嘴巴扇几下,怎么就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脑袋快要埋粥里了,他还没放过她,语气凉凉地:“待会吃过了早饭,就去院里蹲半个时辰马步。”
他“好心”地把那碟虾又朝推近几分,“多吃点,别一会儿没劲了。”
她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伏陈一副会意的样子,“一个时辰?”
唐济楚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他一定是在报复自己。“是一炷香!白衡镜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伏陈低头笑了,反问她:“什么私仇?”
什么私仇?自然是她藏了言幸的信的私仇。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谁都不能戳破,她说不出来,憋得小脸通红,只好自认吃了个哑巴亏,咬着牙念叨:“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
饭也不吃了,她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走到院里的空地,架起胳膊沉着下肢,不情不愿摆了个蹲马步的姿势。
无论在山上还是山下,习武练功一事,师兄施加于她的威势比师父还盛,旁的她尚可和他对峙呛声,此事她却得像个鹌鹑一样,乖乖听他的话。
伏陈缓慢而优雅地用完了他的早饭,一手持着金骨伞,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
唐济楚偷懒了好多天,乍一捡起基本功,倒有些不适应。先是胳膊发颤,然后腿肚子也跟着抖。
但她岂是轻易示弱的性子,见他看过来,咬着牙也撑着身体保持不动。
“你不服气?”他问。
语气那么温和,意思那么危险。
唐济楚咬牙拖长了声音,回了个“服——”。
伏陈轻哼了一声,说:“你若不服气,ʟᴇxɪ便拔剑来。”
说罢,他转身朝前面的空地走去,手持之金骨伞倏地绽开伞面,此伞虽名为金骨,实则只有伞面饰以金粉,其骨架乃为百折不弯的钢骨,且伞的主骨当中还藏了把长剑。因此整把伞颇有分量,堪称重器。
这是唐济楚当时攒了两年的私房钱,求着铁匠张改了八回图纸所制。
见他这架势,她不声不响地拔了剑便从后追了上去,剑如秋霜,明亮冰冷,伏陈甫闻剑声,便猛地错开了身,她的剑擦着他的肩膀而过。手腕却被他擒住了,伏陈运力将她一抛,她便狼狈地朝前跌去。
“这偷袭的招数,你怎么现在都没学会?”伏陈“啧”了一声,淡淡笑着说。
她弓着身子,“狼狈”中勾了勾唇角,持剑反手朝他挥去,伏陈没防备这狡猾的一招,伞面来不及格挡,她的剑倏然已至,横在了他颈侧。
唐济楚脸上尽是得意,仰着下巴,语气遗憾:“哎呀师兄,这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防不胜防啊。”
伏陈也不恼,看她那副得色反而忍不住笑了,一指弹开她的剑尖,简单利落道:“再来!”
她收剑挽了手剑花,提剑又朝他扑去,这回失了先机,正面直攻,果然被他以伞相遮,剑锋在伞面上刺出一道光火。但很快,伞面便朝一侧飞开,对面的人早已抽出伞中剑,幌子飞走了,只剩下刚硬的剑身斜里朝她刺来。
唐济楚早有防备,将剑一竖,恰格挡在他的剑前。两人持剑对过几招,已是剑光如电,辉耀非常。
她笑了笑,挑衅道:“师兄这伞用得越发纯熟了,往后与敌人打起来,还能给对方先舞一段瞧瞧。”
伏陈笑了一声,“那你把剑放下,师兄好好给你舞一段瞧。”
唐济楚才接了他气势凌厉的一剑,才不上他的当,在一片剑影中,一线明光照在他眉宇之上。修眉俊目,半含凛冽之气。她的目光只停在其上片刻,立刻又反手拦下他的剑气。
只是他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几番过招后,早抓住了她的漏洞,便故意露出破绽引她来刺。唐济楚果然中招,满心以为自己此局必胜,却落了他的圈套,剑身一动,下一刻,他的剑先她而至,带着冰冷的剑气,落在她右肩上。
“别动。”他说。
她气急败坏,竟然耍起赖来。不管不顾地直起身子,硬是把自己的剑也架到他脖子上。
“你这是耍赖。”伏陈无奈地看她。
他率先收回了剑,见她还赖着,剑身纹丝不动,于是挑着眉问她:“什么意思?非要叫师兄做你的……剑下之臣?”
唐济楚听得他低沉曼转的声音,不由想起先前她骂言幸的那句话。
“裙下之臣没有,剑下之鬼不少。”
原来他一直记得,还把那句话私自改了。
唐济楚鬼使神差地说:“什么剑下之臣,分明是……”
至此戛然而止,她飞速收了剑,心跳快得难以抑制。她觉得奇怪,莫名的心慌,可她不想细究这背后的原因。
“分明是什么?”伏陈在她转身疾步离开时,还在恶意地问。她愈发觉得慌乱,被台阶绊了一跤,踉跄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躺在床上平复了许久,心神方定。
言幸的那封信被撂在书案上一天一夜,她不曾去动过,伏陈便也未曾过问。
在她心里,这事到此为止算是翻篇了。她现在惦记着这日夜里子时,前往那雁荡山山顶,去会会那位大侠。
可此事她也依旧没向他知会一声,一来他听了定不会同意她前往,二来他若是主张随行,事态恐怕会更复杂。
她早早熄了灯,准备趁着夜深人静偷溜出去,即便躲不过暗卫的视线,也总得躲过师兄。
唐济楚是这样打算的,也这样做了。月至中天,她鬼鬼祟祟地换了一身黑衣,刚走到正堂,便听得伏陈那屋中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动静。
有东西被人撞倒摔在地上,重重地一声。随后,她听见了他的痛苦的低吟。
第33章 药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没有片刻犹豫, 唐济楚转身便朝他屋子的方向走去。隔着门扇,她闻见一阵细微的香气。
她疑惑却来不及细究,猛地推开门, 那香气便扑鼻而来。伏陈半跪在案边,一手青筋凸现,紧紧抓抓桌沿。
他的长发颓然垂着,半掩住痛苦的神色,唐济楚心内一空,拔腿便奔向他。
“师兄?”
他的蛊毒发作起来,整个人便失去控制,痛楚万分, 上次她是见识过的。不过她没想到, 时隔不过半月, 他竟又发作起这蛊毒。
是齐霖?不,不可能,别说他已经失势,就算是从前, 城主府驻有暗卫, 他也不可能轻易在他屋内设下引发蛊毒的东西。她心思百转,一边扶起伏陈, 一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
伏陈身负裂痛, 没了力气, 她让他环住自己肩头,可纵是唐济楚这般习武之人,也被他下坠的力道压了个十成十。两人摔在一处,唐济楚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覆在下面,她从来没觉得师兄是这样的沉。
他的骨骼难道是钢铁石头生成的?压在上面, 竟然稳稳地不动了。
他的头垂下来,正贴在她脸侧,她仿佛在背着他似的。如果不是知道他是蛊毒发作,她都要以为这人是在发酒疯了。
唐济楚挣扎了一下,忍着掀翻他的冲动,细声细气地对他说:“师兄,你先起来,我把你扶……”
“痛……”他忽然开口。
她无法拒绝一个病人的痛呼求救。
“好像有刀子……在我脑子里,在我身体里搅,眼眶也是……楚楚,我都快看不清你了。”
他的声音里半含哽咽,一滴滚烫的泪擦着她的脸庞滑下去。
唐济楚极少见过师兄如此脆弱的一面,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更坚韧,更强大的那一个。上一次他这样,还是小时候他风寒发热的那次。
他的身体也在发抖,唐济楚的心随之软了下去。
她弓着腰,想朝前从这沉重中爬出去,却被他死死摁住不放。
“我去替你寻大夫来……师兄,你先放放……”
伏陈像个孩子,在她肩上胡乱地摇头。
“别走,就待在这。”他说。
这痛楚太过分明而深刻,她也仿佛变成了他身上的一根骨头,一线血脉,她的抽离牵起他身上更难挨的痛。
她维持着这姿势,静静等了他半晌,他的呼吸起伏剧烈,或许是因剧痛激起了身上的热汗,他胸膛间的热意贴在她背上。
唐济楚的额上也生起了密密的汗珠。
待他忍耐过这阵最为剧烈的疼痛,他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时,她方才试探着问了一句:“师兄?好些了吗?”
却听他颤抖着问:“你穿着夜行的黑衣,想去哪儿?”
唐济楚微微偏头想看他此时的神色,却拗不过他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想朝前爬,又被他压到最低。
她隐隐觉得,这句话才是他今夜的所有目的。
见她不回答,他又问:“去见他?是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全都知道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瞒着我去见他,他就这样重要?你一定要逼疯我吗?”
她被他一连串的发问砸懵了,还未等反应过来,身后的人一口咬在她肩膀上,泄愤似的。
伏陈咬她的力道可比她自己咬他时轻多了,可饶是如此,唐济楚还是感到肩上一阵刺痛。
“你说,言幸?”她小心翼翼地,“我不是去见他!”
然而他身上疼痛再一次席卷而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听见他咬紧齿关也无法抑制住的牙齿打颤声。
唐济楚这才想明白,原来这两日他的顺从与温和,全是伪装出来的。他整个人都悬在发疯的边缘,当她戳破那层脆弱的窗纸,潜伏的凶兽就会猛烈地冲破门扉,咬住她的手指。
她的掌心撑在地砖上,掌下是与身上截然不同的冰冷。
“还有谁?你还想去见谁?”伏陈的意志将要崩溃,他甚至有些绝望。
“奚问宁。”她慌得简短回答,“我那日好像又见到他了,我在盟府时见过他的背影,我能确定那就是他。”
“他是储圣楼先尊主的旧部,我想着前去会会他,说不定能套出方惊尘的消息。”
即便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伏陈仍能记起那日在明器ʟᴇxɪ店,那神秘人给出的线索,正与方惊尘有关。
“至于为什么瞒你……你现在的身份,总不好去见一个武盟逃犯吧?”
唐济楚感觉他的力道轻了许多,她也能微微直起身子来了。
见伏陈仍旧不声不响的,她在他身下翻转过了身体,正面对着他。他垂着眼眸,慢慢地低下头,偎到她身前,头枕在她膝盖上。
他的长发蜿蜒成一道长长的暗河,流过她的裙摆,寂静中,她听见他用微微的哭腔说:“对不住。”
唐济楚挑了挑眉头,问:“你说哪件事对不住?是方才把我……还是偷偷去我房间找那封信?”
屋内的香燃尽了,香气也渐渐散去了。
伏陈没回答她的话,眼泪却洇湿了她的裙子。他的语气却很是平静:“有时候我想就死在这里,骨头烧成了灰,流进你的骨血里,活着不能时刻作伴,死了却能日夜相随。”
唐济楚听得毛骨悚然,他总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些骇人的话来。且让人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的人。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人活着才有可能。”她说罢又觉得自己这话哪里不对,师兄却在她膝上破涕为笑。
低低笑了几声后,伏陈忽然说:“楚楚,你今夜能不能陪我。”
唐济楚瞪大了眼睛,吓得差点想把他推翻开,“什么?”
“陪陪我,好吗?”他语气低柔地问。
她磕巴了,舌头都不利索:“陪……陪陪你?我……我们还是师兄妹吗?”
他的脸在她膝上蹭了蹭,“小时候你生病,让我整晚在床边陪你,还要哼歌哄你睡。你现在到底长大了……”
若是换作平常,唐济楚定然要将他掀开的,可他刚发作了蛊毒,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瞧着也没什么攻击性,她本就心软了,此刻心一横,很是义气地应道:“好,舍命陪君子。”
她这视死如归的模样,把伏陈气笑了。“又不是让你做甚,干嘛这副表情。”
他的蛊毒发作差不多结束了,身体却还虚弱,不过已经比方才那样子好得多了。她把他扶起来,定了定神,伏陈让她等一下。兀自踉踉跄跄地朝一侧走去。
唐济楚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她明白男女大防之事,可为了师兄她愿意仁义到底,守师兄一夜。
她脱了鞋子,又深吸了一口气,爬到了床榻里侧,板板正正地躺了下去。
两只手交叠着覆在腹上,闭着眼睛,整个身体僵硬像块石头。
伏陈搬着简易竹榻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师妹。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迟疑着道:“你……”
他手上没力气,勉强放下那木榻,她听见他出声,睁开一只眼睛看他。
“还和小时候一样,我住里面,如何?”她问。
伏陈指了指那竹榻,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以为你不愿意躺我的床,所以我……”
唐济楚飞快地从榻上爬了起来,眼珠子也骨碌碌地转。
“而且……而且你我都长大了,不好在一个榻上……”他声音越说越低。
她抱着手臂问:“都在一个屋子里了,传出去是一张榻上还是两张榻上有分别吗?”
“……不会传出去。”
“那你摸着自己的心问问,有分别吗?”
伏陈的眼神有些闪烁,答道:“有。”
那目光是说不尽的暗,唐济楚有些畏缩,只得道:“那你去住那边,我就住这。你那竹榻一看就硌骨头。”
伏陈答了声好,另从柜中取出一套枕褥,随意铺在那竹榻上。
等一切安置好后,唐济楚倏地将他榻前的绣帘合上了,可两人相距不过五步,即便隔着一道帘子,彼此的呼吸也如此清晰可闻。她枕在他平日睡过的枕头上,躺在他躺过的褥子上,盖着的是他素日裹着的被子。
尽管先前她住进主屋,也是他住过的,但怎比得上今晚这样近?
她忍不住好奇地揪起他的被子一角,轻轻地嗅。
伏陈在帘外听见了她像小狗似地吸鼻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做什么?”
她说没什么,他的被子仿佛也沾染了院子里淡淡的花香,倒有些催眠。说是陪他,可她先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唯一的遗憾,是今晚注定的爽约。她对那人感到抱歉,可为着师兄,她又不得不如此。
这是她做出的选择,也愿意为了这抉择付出一切的代价。
昏昏沉沉间,她在一片温暖中睡得沉了。
帘外的人却微张着双眼,难以入眠。他听见她呼吸声渐渐沉稳,听着听着,她仿佛又发出了一点呓语。
静等了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了,她在梦中轻轻唤出的那一声。
“师兄。”
第34章 她的梦 可你梦里明明在叫我的名字。……
山堂深阔, 古木犹青。乌山旧居内,一切如昨。
只有透过她寝居花窗的日光,似乎比平素格外明亮了许多, 明亮到有些炽热灼目。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模糊地感知到眼前的景象。
这是她的卧房,她的床榻,为何有阵不属于自己的味道?然而这味道又异常熟悉,令她十分安心。
唐济楚轻轻动了一下,脸侧却擦过另一人的皮肤。她怔住了,那人的滚烫的呼吸也晕在她颊边,下一刻, 比呼吸还要热上几分的吻, 蜻蜓点水般落在她脸庞。
她的心顿时鸣如擂鼓。
那人见她不动也不言语, 于是轻笑了一声,这笑声也是她分外熟悉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在舌尖,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轻笑间, 若即若离的吻又落在她唇角。
唐济楚从未想过, 这个曾经日夜相伴,亲如手足的人, 他的唇会如此亲密缠绵地触碰自己。从脸颊到唇角, 试探着渐近, 引诱着索取。
这一下之后呢?他的吻难道要落在她的唇上?
唐济楚心中警铃大作,慌张地想推开,却发现他早像藤缠树般将自己密密匝匝地藏在他的怀抱里了。
“师兄!”她蓄了十足的力气,叫出了这么一声。
对方获得了认可似的,在听到她这样唤过后, 缓缓地,极其认真地低下头来。唇瓣相触的刹那,唐济楚浑身都绷紧了,像是身体里的无数条丝线乍然被人抽出,攥在手里。他抿一抿她的唇瓣,那些丝线也随之被提紧了。
她吓傻了,心跳却没再说谎,阵阵如雷声滚过,震鸣不止。
他的气息比铺天盖地的日光还盛,简直无孔不入,快要把她周身也浸染得全是他的味道。然而他的吻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
鬼使神差地,她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下一刻,却迎来了比方才更凶猛的亲吻。
她脑子一空,又是一阵惊呼:“师兄……你……”
“楚楚……”
“唐济楚?”
唐济楚倏地睁开眼睛。眼前哪里有什么炽焰般的日光,四下里昏黑黯淡,绣帘被人掀开一角,伏陈在月色下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满是担忧。
“又做噩梦了?”
她脑子发昏,迷迷糊糊地,仿佛还陷在梦里,眼神却飘飘忽忽地落在他的唇上。
伏陈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她却睡得安稳,他听了许久她安稳的呼吸声,将要睡着时,却忽然听见她的呼唤,他那点睡意便一下子消散了。
唐济楚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梦里那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可面前的师兄被月色照耀得颇有几分冷静自持之感,与方才梦里与她缱绻一处的师兄全然不同。
“怎么了?”他又问。
她这才咽了咽口水,嗓音有些沙哑,回道:“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我吵醒你了?”
“没事。”他回答,顺便回身在桌边替她倒了杯水,递给了她。
她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凉水,却听他问:“做了什么梦?像小时候那样说给我听,梦便破了。”
唐济楚眼睛微微瞪大了,心虚地说:“也没有什么……梦到……梦到奚问宁奚前辈,我们比试了一番……我输了。”
说罢,她又举起杯子,继续喝着。
“是么?”伏陈笑了一声,“可你梦里明明在叫我的名字。”
唐济楚一口气没上来,被白水狠狠呛住了。
“好像不只有和奚问宁比试的梦吧?”他笑着问,“我还听见你说了别的梦话。”
唐济楚坐直了身体,还在咳嗽。
“你要听么?”他问。
“你呓语道……”他慢悠悠地开口,故意逗ʟᴇxɪ她。
茶杯猛地翻落在被上,她连滚带爬地凑到他身前,捂住了他的嘴唇。
伏陈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剧烈,一时间也愣住了,呼吸被阻隔在她掌心,温热的呼吸在方寸间回荡。
就像他的吻落在了掌心一般。
唐济楚意识到这一点,又很快将手收了回去。慌张地想要跳下床榻离开,却被人握住了小臂,拦在了半路。
“怎么了?”
“我……你……你蛊毒既然已经无恙,我还是先回去吧。这样……你也睡不好。”她没看他的眼睛,垂着头结结巴巴地回道。
“你做了关于我的噩梦,是不是?楚楚,我……”
唐济楚直摇头,面色泛红,她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做了什么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不是,不是……不是噩梦,但我得先回去了。”
她挣脱开他的手掌,脚底抹油般飞快跑开了,没几步溜回自己房间,紧紧阖上门,怕被人窥见了秘密似的,躲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伏陈默立在原地,自是一头雾水。半晌后也关上自己的房门,不再去管搁在地上的那竹榻,兀自偎到她方才躺过的枕褥上去了。
他试着从这上面嗅到她一丝一毫的气味,却只从其间感受到了一点,她于此残存的温度。
早间两人起得都很早,眼下却都有乌青。唐济楚推门出房间的时候,恰巧遇上他也从房中走出。伏陈还未来得及见她一面,她便又飞快地钻回屋子。
他敲她的门,说:“楚楚,还在怪我?”
这话说得奇怪,她什么时候怪他了?
“没有,师兄你别多想了。”
“那……你想去哪儿,我今天陪你去。”
唐济楚想了想,迟疑着说:“我想今夜再去一次雁荡山,昨夜是我对前辈爽约,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想着再去一次,若前辈今夜也在是最好了,若他没去,那我也算不留遗憾了。”
本以为伏陈会拒绝,没想到他当即便应了句好。
“我同你一起前往,就跟在你百步之内,不会出面。”
唐济楚也痛快答应了。
她慢慢地扯开了一点门扉,露出了一隙他的身形。伏陈就在门外,温和地微笑着,她看着他,缓缓将门打开了。
***
雁荡山在千嶂城正北,南北往来的客商通常从它的山脚下经过。
这是唐济楚自下山后,头一次有这样大好的心情前往游览群山风光,只可惜是夜里。四周遍野是高大葱郁的树木,快要将月色都遮掩住,虽已有人开辟出了一条上山的小路,可想攀登至山顶,仍需费一番功夫。
她远远走在前面,他悠闲跟在后面。奚问宁武功高强,耳力定然不凡。她带一个伏陈上来已是提心吊胆,他还欲令暗卫跟随,被唐济楚坚决拒绝了。
其实他没告诉她的是,为了防着有人假借奚问宁名义给她下套做局,一上午他便派了人在此地驻守,上山最便捷的小路只此一条,而一天之内此处都无异常,他才敢放心带她轻车简从地来。
唐济楚却不在乎这些,她的人生只有输与赢两种答案,比试赢了她便洋洋自得,输了她也甘拜下风。
她下了山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有这样多的弯弯绕。拿齐霖的事来说,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一切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构陷齐霖不过是第一步棋,背后的人更欲图谋的,分明是伏氏世代掌管的千嶂城。
擂台上殊死搏斗的人,尚且还知道对手是谁呢,而师兄陷入的无边的斗争里,他们连敌人都很难摸清。
这样想着,她已先一步登上山顶。这是一方狭窄的平地,靠近崖边的位置躺了几块巨石,她抬头朝天一望,天上一轮明月朗照,星光灿烂。
她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心神,呆立着望了许久。若说这景色多么夺目绚烂,使人终身不忘的话倒有些夸张,只是这明月夜使她想起了乌山的惜剑台。多少个月夜,她就在那台上望着夜空幻想着在山下的生活。
可如今她真的走了出来,却在遥远的异乡回想起了乌山的月亮。
“小姑娘真是勇气可嘉,后生可畏啊。”
那人依旧声如洪钟,可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的耳力已算得上奇绝,却丝毫未听到他走来的动静,可见此人内家功夫已是十分深厚,足以控制步伐力道,走路声比发丝落地还要轻上几分。
唐济楚手心微微出汗,可仍旧稳稳握住了剑柄,两手合抱朝他行了一礼。“前辈果然来了。昨夜是晚辈失约在先,抱歉。”
奚问宁将手一竖,示意她无碍。
“小姑娘,既然来了,彼此总得先自报家门吧?否则比试了一通,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一概不知,岂不糊涂了?”
唐济楚在江湖间本就是无名小卒,自然不怕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坦荡道:“在下乌山唐济楚,敢问前辈名讳?”
奚问宁听了,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倒背着手笑了一笑。
“二十年前,我也识得一位姓唐的女侠,那时候她也如你一般年轻,站在我面前……”
唐济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旁人站在她面前提起另一位唐女侠了。她皱了皱眉头道:“前辈,我不是旁人,天下也不只有一位姓唐的女侠。”
奚问宁自觉多言,便笑道:“抱歉,唐姑娘,恕我多言了。我名,奚问宁。”
她微微挑起眉头,果然如她所言,此人正是奚问宁。她方要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笑得无比的没心没肺,笑得无比的熟悉。
“奚贤弟,没想到二十年后,站在这里与你比试剑法的,竟是我的徒儿。”
第35章 取义 你是不是折磨你师兄来着?
唐济楚顿时僵立原地, 一时间鼻子泛酸,委屈、怨怼等等诸多复杂难言的情感交汇着,哽在喉咙里。
奚问宁听到这声音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只是面上含笑,朝来人拱手一礼,方要称呼,对方一摆手,抢先道:“别客套,还叫我一声老周便是。”
奚问宁有些懵,却也顺着他称呼了一声“周兄”。
周才宝如往日一般,一身粗布袍, 黑布鞋。胡子拉碴, 不修边幅。他背着手, 踱着方步,走到二人中间。见唐济楚别着劲不理会自己,笑得有几分尴尬。
“小楚,这回是师父的不对, 你还气着呢?”
细数这十四年间的往事, 似乎每次都是他的不对。可奚问宁在场,她也不好当场让师父没脸, 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没有”。
周才宝摸了摸后脑勺, 想起了什么似的, 又朝身后用内力喝了一句:“后面跟着的那个,一并上来。”
奚问宁这才一手握住了自己的剑柄,也随之压低了眉,低喝道:“谁?”
两人内力本就充盈,从丹田振起的喝声一高一低, 回荡在山野之间。一时间林岳震悚,引得百鸟惊飞。
重重树影后走出一人,身姿颀长,挺拔修俊。只是面上的表情说不上多愉快,与唐济楚此刻的神情竟别无二致。
周才宝拦了拦故友的剑,打着哈哈道:“莫要惊慌,这是我另一个徒儿。小镜,快来见过奚前辈。”
说罢他又兀自道:“这小子在山下布满了眼线,竟连他师父都敢拦。我这多爬了两个时辰的山头才赶到。”
伏陈先是看了一眼唐济楚,两人目光片刻交错又分开。他走上去,紧挨着她站定了,才朝着奚问宁见礼道:“晚辈伏陈,久仰。”
他或许没听过白衡镜这个名字,但一定听过伏陈。奚问宁果然面露讶异,也朝伏陈一礼道:“原来是少城主,奚某连日在城中作怪,实在是……”
此处没有外人,伏陈直言道:“前辈不必挂怀。只是盟府下令捉拿,千嶂城不好插手,也不能明着给前辈施以庇佑。至于今夜之事……楚楚是我师妹,一路潜行至此,只为私心保护她而已。”
唐济楚在边上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其实……其实那日与奚前辈约定在这山顶比试,不仅为了向前辈求教,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
奚问宁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晚辈听闻,奚前辈二十年前曾为蛇川储圣楼尊主的护法,是也不是?”
奚问宁偏头看了眼周才宝,答道:“是。”
“那你一定认得方惊尘了?”
乍听得这名字,奚问宁的眉头紧紧皱起来,面上肌肉紧缩着,他ʟᴇxɪ的牙似乎在咬紧。
“你问方惊尘做什么?”他问。
话说到这里,周才宝方才觉察出一些不对来,他没说话,静静瞧着师兄妹二人。
她侧首看了看伏陈,由他接道:“半月前有人秘密告知我,杀害我父的真凶,正是方惊尘。”
“你父亲?”
伏陈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说:“晚辈另有一名字,姓白,名衡镜。”
几乎不需要思考这其中的联系,一切便都明了了。奚问宁目光闪烁半晌,半是激动地问:“你是,你是十三的孩子?”
他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周才宝,直到对方也点了点头,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释然、洒脱,唐济楚却觉得这笑声不似解脱后的畅快。
在场之人皆静默而立,年轻人不懂这笑声中的意味,只有周才宝,因为他懂得,所以面色更肃然。
“没想到十三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周兄,二十年,不过白驹过隙一般。当日我与尊主、白公子一别,约好年尾时一同去乌山游赏,没想到当日一别,竟是生死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奚问宁竟也是性情中人,一揩眼角热泪,接着道:“十余年来,我蹉跎于牢狱之间,本以为自己就此苟且余生……如今我既逃出来,便定要一洗沉冤,替当年之人,当年之事,讨个公道。”
唐济楚听了半天,只听出来他当时与白十三、韩淇等人交好,他们的问题,他倒是一个没回答,便问道:“所以奚前辈,可认得方惊尘?”
“忘恩之辈,负义之徒,怎会不认得?”
她飞快地与伏陈交换了个眼神,急着问:“怎么说?”
“当年尊主出山襄助唐女侠,将楼中大小事务一并交由他最信任的方堂主处理,未曾想到他离开还不到两个月,那方惊尘便叛主背义,篡位夺权,下令秘杀尊主。”
伏陈的手有些冰冷,“所以,我爹是与先尊主一起,死于蛇川储圣楼内乱?”
没有人回答,但沉默间一切又似乎已经有了回答。
半晌后,奚问宁开口:“事发之时,我并不在尊主身边。是非对错,待寻得当年见证之人或物,方能下定论。”
唐济楚感觉到了身边之人情绪波动之大,不由地伸出指尖勾着他的袖子,看向他,无声地抚慰。
他再转过眼望向她时,眼底已浸染上淡淡的红。强自忍住情绪,他朝奚问宁低低说了声:“好。”
“我愿与奚前辈一道,替他们雪冤断仇。”
周才宝沉默许久,他本不想让他们踏上这条路,这十余年间他也都是这样打算的。可如今才发现,人该走的路,该做的事,不由他定,全是宿命使然,令人嗟叹。
“小镜,江湖势力盘根错杂、树大根深。你想做的事,绝非易事,说不好就要粉身碎骨,你当真考虑好了吗?”
伏陈立时便想答应,只是见周才宝的目光看向唐济楚,那答案便变得模糊起来。
唐济楚知道他们你一眼我一眼的是在想什么,她向来不喜别人把她当作包袱累赘,立刻便道:“都瞧我做什么?你们若是不敢去,我便自己去替白叔叔伸冤。”
换作以往,伏陈还真有可能阻止她一起,可现在不同,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往日还要卑劣几分。生要时刻相随,死,他也想纠缠到底。
他盯着她,慢慢道“好”。
这倒是出乎周才宝意料,他蓦地发现,他这长徒和以前相较有哪里不一样了。
几人结伴下山,他走在两个徒弟身侧,他们贴得倒紧,谁也没凑上来和他寒暄。各自有心事似的,走得缓慢。
周才宝咳了一咳,道:“小楚啊,下山之后,你好像反倒胖了一些……小镜呢倒像是瘦了。你是不是折磨你师兄来着?”
唐济楚本就在走神,听师父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反呛道:“谁折磨谁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伏陈低了低头,面色微微泛红。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师兄还能折磨你?”
唐济楚自是有口难言,抿唇扭头不理他。
倒是伏陈,面露戚戚,低声道:“师父,是我之过,我没照顾好师妹。”
唐济楚“哈”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了眼伏陈,对方一副抱歉的样子,很是能装。
“小楚,你师兄如今不容易,他还年轻便要管上一座城的事务,你体谅他些。”
她气极,“我还体谅他,我都……”
说到此她又生生咬住了没说出口的话,恶狠狠地瞪了眼伏陈,他低着头,辨不清表情。
她还像孩子似的,欲伸出一脚绊住他,给他个教训。哪想山路多碎石,夜里又难看清,她刚要动作,自己反倒被脚下碎石绊得踉跄。
伏陈岂会察觉不到她这点小心思,本就提防她,却不料她自己先摔了,便忙一力扶住了她,一只手也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小楚,别闹了,仔细从山上滚下去。”周才宝步子快,早走到了前面,头也不回地朝唐济楚道。
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偏生还在师父近在咫尺却看不见的地方。
他一定不知道,曾经爱护师妹如手足般的,他的徒弟,正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囚住了她的手掌。
唐济楚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和清醒时吻上她掌心的唇。她慢慢松了手上的力气,不再挣脱他的手。
可师兄真是可恶可恨啊,仅是攥住了手还不够,他的手指还慢慢地侵入她的指缝间,皮肤一寸一寸地摩擦,直至十指相扣。
她只觉得那只手的手臂,一会儿僵硬,一会儿又分外的软,没了力气,将要抬不起来。
仿佛全身都靠着那只手在走路,双腿啊,脚啊,通通没了存在感,唯有这只手,感知着另一只手掌的温热。
说来也怪,师兄从小就牵着她的手到处走,可这是头一回,她觉得牵手竟能令人如此心跳加速。
唐济楚默许了他这稍显“越界”的举止,两人一路上却也一句话未说。
等回了千嶂城,奚问宁方遮了脸孔,几人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辰地点,他便道一句失陪了,转身三两下飞跃离去。
只剩下师徒三人,到了城主府门口,伏陈率先松了手,将人放开了。周才宝回首看了两人一眼,只见两个徒儿各自一副不自然的神情。
他倒是没放在心上,余光间瞥见一人朝他们这里走来,大声道:“少城主,晚间有人递来拜帖,说是……特来拜会少城主的。”
伏陈接来那拜帖,师父却先凑了上来,一瞧那封面上的落款,道:“言幸?谁家的公子?”
“身份未知。”伏陈不是没派人查过他,只是此人实在善于掩藏,他的人连一点线索都未曾寻得。
周才宝背着手,呵呵笑道:“我只听闻过须阳陆幸,可没听说过什么言幸。小镜,我倒也想拜会拜会这位言公子了。”
第36章 似梦非梦 你是不是以为师父回来了,我……
伏陈先是看了一眼唐济楚, 心里是顾不得他姓盐还是姓糖了,与师父说道:“此人先前与武盟走得很近,此时来见, 恐是别有目的。”
周才宝背着手,乐了几声方道:“小镜,你下山后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伏陈一头雾水,低声道:“数月而已。”
“数月过去,你却连武盟势力都没摸清?”
周才宝屈指在他额上敲了一记,他这才清醒过来。方才他一心只在意师妹与那言幸间的事,丝毫没反应过来“陆幸”这个名讳的底细。
当今武盟盟主陆厥仁生有三子,长子早年夭折, 次子养在身边, 幼子生逢时乱, 出生后便被抱去了姑母陆言英那里,受其抚育至今。
“是敌是友,一探便知。小镜,你别对人家抱有太大的恶意嘛。”老头哪知道他这位好徒弟的心底事, 只一味劝道。
“明日摆上好酒好菜, 咱们会会他。他若真是图谋不轨,师父替你赶他出去。”
唐济楚在一旁没敢说话, 看着伏陈慢慢低沉下去的眉眼, 她真想劝师父别再说了。他倒是没瞧见, 师兄崩溃发疯的样子。
没想到伏陈沉默片刻,竟答了他一个“好”字。
周才宝在前面走远了,只剩他们两个刚过月洞门,森森树影里,唐济楚试探着迟疑着问:“我也去么?”
伏陈微微偏头看她, 野草丛里忽窜过一只尖声叫着飞掠而过的野猫,惊得唐济楚打了个冷颤,身体不自觉地朝他身前靠去。
伏陈抬手扶住她手臂,轻轻回了句:ʟᴇxɪ“随你。”
她听不出他的情绪,再回过神时,伏陈已走到前面几步之远了。
简直是师兄心,海底针。
师父现身后,也被伏陈安排在城主府中居住,却离他们所住的主院隔得有些距离。尽管如此,唐济楚还是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他们这一家人,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一起。
更重要的是,他回来后,师兄也跟着安分了许多,瞧着一如少时温和端方,人畜无害的样子。
唐济楚一贯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这便趁他在堂屋挑灯夜读时,嘻嘻笑着坐他身侧。
“师兄,今儿怎么不叫我陪陪你啦?”
伏陈眼风未动,兀自掀了一页书,没理她,懒得理她。
见他不说话,她又得寸进尺,准备一雪前日之耻,故意道:“好师兄……你也不想师父知道……”
他掌心一收,手上的书倏然间合上,转眼幽幽地看向她。
她的那句话就截断在嘴边。
“知道什么?”他轻飘飘问。
唐济楚心虚地朝后坐了坐,他却转过身来,倾身靠近她。她朝后退,他就握住她的膝盖,朝自己这边扯了回来。
“唐济楚,你是不是以为师父回来了,我就不能把你怎样了?”
他这话说得太过露骨,她眉心突突地跳,一手扶上了桌缘,半对抗着他拖扯的力道。
她低声地骂:“白衡镜!师父就在后面,我只要高声一喝,他马上就到。你敢在师父面前放肆?”
唐济楚也没想到伏陈竟已嚣张到这种地步,不过想来也是,他都敢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偷牵自己的手,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有些后悔今晚的莽撞,她早就该醒悟,师兄早就不是早些年那个任她欺负的小可怜才对。
伏陈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挑眉道:“那你叫吧,把他叫来。”
说罢,他一掌扶上她的腰,将之往自己身前一揽,待她无措地倒趴在他胸前,他方才倾首迫至她面前。他的鼻尖撞上了她的鼻尖,呼吸近在咫尺。
几乎与那梦中无异,师兄的呼吸温热又清新,她垂眼只看见他的唇,与梦中一样的红润莹泽。她的心跳也似梦中般响彻周身。
“叫啊。”他说。
唇却已浅浅印在她的唇角。她听得亲吻中“啵”的那一声,心空了一瞬。连震响的心跳声都远去了,她有些辨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若是梦境,为何她却如此心热;若是现实,为何她已全然不想推开他?
她的眼睫飞速颤着,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本是想拒绝,此刻却异常虚软。
她没拒绝,他却不敢继续。这一刻他不知肖想了多久,筹谋了多久,他的心跳不比她的慢多少。浑身叫嚣着想再次吻下去,又硬生生停住了。
伏陈两只手捧住了她的脸,担心她被吓傻了。唐济楚的眼底果然泛起了一点水光,他看得心惊又心虚,却绝不后悔方才所为。
她仿佛喝了几两烧白似的,醺醺然有些懵懂,一双眼睛是不同寻常的亮。
“你还好吗?”伏陈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
唐济楚这才如梦方醒,慌忙扯落他的手,起身便跑回了自己房间。
只留伏陈坐在原处,拇指轻轻一搓其余几指,似在留恋某人面庞上的细腻。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济楚歪在榻上,狠锤了半天枕头,半宿未睡着。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伏陈敲门告诉她,后厨正在备宴,让她早些起床梳洗收拾。
末了添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编发髻?
唐济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答应的结果,就是师兄在她头上梳了个简单的桃心髻,却用上了四支银钗。需知这几支银钗不是一套首饰,它们各有花式形态,同时簪在髻上,颇有种泼天富贵之感。
她倒不是质疑师兄的手艺,毕竟从小拿她练手早习惯了。只是这银钗簪得她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眼看着伏陈的手还要伸向最后一支,包在红布帛里的银簪,她连忙按住他的手。
那是她特地让银匠师傅打得男子所用的簪子,虽说花得是他的钱,但怎么也算是她的一片心意。只不过她现在不知道如何开口送给他。
伏陈见她拦住自己,便偏要拿起它瞧瞧。她只好飞快抽走那只簪子,塞进自己袖中。
还要添上一句:“姑娘家的东西,你不要乱看。”
他不说话了。实则早在那匣子送到她手上前,他就已经看过了那匣子里打好的五支银钗。不,最后一根算不得是钗,只是一柄男子束发时所用的银簪。
唐济楚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浑然不觉身后的人直直地盯了自己半晌。
屋外有人来传话:“主上,言公子已到前厅,正候着您去。”
伏陈只道:“知道了。”
唐济楚从铜镜里看了一眼他,不料正巧对上他的眼神,黄铜镜里他的面容与眼神显得有些模糊扭曲。她转头去瞧,他又一切如常,面上是淡淡的微笑。
她不知怎的,又想起昨夜那个不算是吻的吻来。
“我也去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说了一声,“我还能拘得住你么?”,转身便走了。
唐济楚不知他这是同意了还是在愠怒,于是便提着裙摆一路跟了上去。
和言幸许久不见,艳丽风流的少年本在前厅正堂里翘着一只脚,端着茶杯闲坐着,见伏陈从画屏后走来,这才放下翘起的那只脚,缓缓站起身。待瞧见他身后跟着的唐济楚,目光却已是落在她身上挪不开。
先是客客气气地同伏陈见了一礼,两个少年满口说得却尽是老套的寒暄,唐济楚听了要打哈欠。
言幸这才笑吟吟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唐姑娘,多日不见……你头上这是,在开簪子大会?”
唐济楚撇着嘴,朝他翻了个白眼。
伏陈也蜷起拳头掩唇轻咳了一声。
“有钱,就簪,不行吗?”她反呛道。
言幸连连拱手道:“行、行。唐姑娘喜欢,簪上十七八支又何妨。”
伏陈没等他与唐济楚招呼完,便先打断道:“言公子,开席前,我这里有个人想见你。”
言幸倒是有些意外,笑着问:“谁啊?”
周才宝闻言方从堂下走来,即便是华筵盛宴,他依旧衣衫朴陋,粗布麻衣。不过比昨日稍显整洁一些,至少刮了他那一脸错乱的胡须。
“言小公子,别来无恙否?”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来似的,改口道:“错了,是陆小公子。”
他从第一眼开始就认出了他。
自唐济楚认识他起,还从未见过言幸,或者说陆幸,如此慌乱的表情。
陆幸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伏陈与唐济楚,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他低头笑了笑,“这位前辈,晚辈和您似乎不太相熟。”
“我和你是不太相熟,不过我和你家长辈却熟得很。”
“你大费周章,捏了个假身份,千里迢迢地赶到咱们千嶂城,总不会是为了同我这两个徒儿交朋友来的吧?”
陆幸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看了眼唐济楚,向他示意道:“为何不是?我同唐姑娘十分投缘,留在这也为了与她结交朋友。”
说罢,望向唐济楚道:“是吧?唐姑娘。”
唐姑娘冷笑,“第三回见面就让我胳膊见血的那种交朋友吗?”
陆幸耸耸肩,道:“生死之交么,向来如此。”
伏陈还未开口,便听周才宝斩钉截铁道:“是言英让你来的。”
第37章 应许 应过的事,自然都作数。
他没叫全她陆言英的名, 显得有几分熟稔。这份熟稔是他们师兄妹都未曾得知的。
陆幸施施然看向周才宝,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前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少年人纵情山水, 交游好友,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么?何必牵扯起家中长辈?”
他们两人这番对话,倒是把唐济楚脑子里系死的那个结彻底打开了。第一次相逢,他便站在胡千树边上,连盟府的一方堂主也对他很是言听计从,从那时起她便已然对此人有所防备。
她知道齐霖一案少不得盟府推波助澜,可她想不明白的是,此人完全可以在她劫狱时断了她的后路:救不出奢云, 阮艳雨也不会轻易变了心意, 最后不过落得一个死局。师兄也无法因此重揽人心, 坐镇千嶂城。
可陆幸没有,他所做的一切,反倒替他们摆平了眼前的困难。难道他真的是友非敌?抑或是好意背后有更大的谋算?
唐济楚想得头痛,只听得周才宝道:ʟᴇxɪ“若只是少年纵意, 我倒不便置喙了。可若是她授意的, 那便……便多谢陆夫人厚意。”
陆幸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环顾了一周, 见四处的仆人早已退下, 眼下只有他们几个, 方才正色道:“姑母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得您一句谢字的,前辈不必挂怀。只是……不知前辈是如何认出我的?”
周才宝这才笑道:“你不记得我也算正常,贵人多忘事,陆小公子, 我可是记得你的。”
唐济楚已经懒得思考这是他哪次抛下他们两个下山时的偶遇了。她看向伏陈,伏陈也是一脸沉思的模样,见她看过来,朝她回以一个安抚的笑。
那两人正说着,府中管事笼着袖子前来,朝几人拱手道:“几位贵人,还请后院叙话?”
伏陈一连几日随着叶先生应酬接引,早已熟悉了这套流程,闻言也客套地请陆幸前去坐坐。
陆幸面上的笑容已是十分勉强,或许他压根没料到周才宝的到来,如今这宴席早已是宴无好宴,叫他有些坐立难安。
他看了一眼唐济楚,若说从前她对他的戒备有七八分,那么现在知道了他的确切身份,她的戒备俨然已有了十分。陆幸深吸了一口气,道:“盛情难却,陆某总不好再推脱。”
他没解释化名的缘由,他们也没再问,仿佛同时默认了他的身份似的。
只道三分实情的事,有时反倒比全说开了更明了。
唐济楚暗忖着,这就像陆幸他表面上与她说些不明不白又暧昧的话,实则筹谋之事与她无半分关系一般。若不是她多留个心眼,真要慢慢猜想这人是真心属意自己了。
伏陈所想显然与她不同,沉着脸走到她面前,恰巧遮挡住了陆幸的目光。对他笑了一笑道:“陆公子,请。”
她没看懂师兄的动作,反而快走几步,挤到他身前去和陆幸搭话。
“陆小公子,陆公子?其实我还是觉得你姓言更好听。”
陆幸刚从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抽身,心下还提着一口气,听唐济楚这样打趣,不由笑了一声。
“那唐姑娘还是称我一声言公子?”
“可你姓言和姓陆,毕竟是不同的。你若果真姓言,还能像今天这样呼风唤雨?”
陆幸余光里瞟了眼伏陈,好笑问道:“我如何呼风唤雨了?在这千嶂城,我要如何在伏城主眼皮子底下呼风唤雨?”
唐济楚朝他假意扮了个笑脸,道:“你不能呼风唤雨,却能叫奚问宁从牢中毫发无伤地逃出来。”
他脚步微顿,伏陈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走在他另一侧,两人一左一右将他围住。陆幸只愣了片刻,淡淡笑道:“唐姑娘,你真会开玩笑。”
“你不能呼风唤雨,却能瞒下武盟的人,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她继续说道。
陆幸“唉”了一声,“唐姑娘,听你这样说,我都要觉得自己委实情深意切,快要爱上自己了。”
唐济楚飞快瞄了一眼一直沉默的伏陈,慌忙道:“你瞎说什么?”
“既然能猜到我所做的事情,那么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谁,唐姑娘难道想不明白?”
她本想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没想到这人顺竿爬,颇有种扇他一巴掌他还要舔你掌心的黏缠感,口舌之争又变成了暧昧不清。某人就在身侧听着,她的汗都要冒出来了。
“可叹陆某枉费心机,也换不来……”
“陆幸。”眼看他还要黏缠下去,伏陈忽然打断道,“艳雨姑娘,是你的人吗?”
陆幸愣了一下,问:“你说那个你带去自首的女杀手?”
见他绕圈子并不答话,伏陈又接连问道:“李光隐之案,是你派人动的手?”
他皱了皱眉,却停住步子,似在沉思:“此事确非我所为,我当时不过途径此地,探望胡堂主罢了。”
未等伏陈有所反应,身后的周才宝慢悠悠地跟上来,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悠然笑道:“到底还是三个孩子。”
“认真的认真,撒谎的撒谎。”他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留下句轻飘飘的话。
陆幸的脸色快要挂不住了,勉强朝二人一笑。
席上有人如坐针毡,有人心不在焉。纵是佳肴美馔在前,也是各有心事,神色不一。
唐济楚自然也记挂着自己的事,待陆幸离席,等了片刻也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前她偷觑了一眼伏陈,见他神色平静,似无所觉,这才匆忙走开。
她还留个心眼,故意朝陆幸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在后院绕了一大圈方才绕到前面。转过拐角,陆幸果然抱着手臂在等她。
像极了戏本里偷情的戏码。
“你果然来了。”他靠在白墙边,身侧的草丛已被人细细修剪打理过,不比盛夏时茂盛蓊郁,雾气下有几分枯落的意味。
她有些紧张,飞快道:“长话短说,上回我们没说完的话,我想问你的事情,我大多已猜到了,也不想多纠缠。只有一件,你说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这话还作数吗?”
陆幸上下打量她一眼,淡淡开口:“应过的事,自然都作数。”
“云心城内有位远近闻名的蛊师,这些年她行踪不定,陆公子,我想请你帮我找到她。”
“蛊师?”他没想到她的请求是这个,“有人中蛊?”
唐济楚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冷脸的时候,秀丽斜飞的眉有着冬日松木般冷峻的颜色,偏偏这样俏丽的脸蛋长着如此英气勃发的长眉。
“陆公子,此番相求是以朋友的名义。望你千万别将我中蛊的事捅出去。”她低声道。
陆幸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倒吸冷气了,笑了一声,道:“好,我不问。唐姑娘的事,我自会应到底。”
她才道一个“多谢”,不远处便传来仆人行走的动静,唐济楚侧首警惕地去看,手臂已被人扯住拉了过去。
他们没交过手,可她头一次发觉,这少年的力气不小,内力积蓄恐也不薄。反应过来后,唐济楚迅速掀了袖子将他的手甩开,面色略显不豫。陆幸没说什么,慢慢撤开了手。
慌乱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顾不得那些了,她听见了伏陈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似乎在问她的行踪。
“我先出去,你等过一炷香的时间再走。”
急着交代完这些,唐济楚转身便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此刻才明白那些戏本里的人为何做了坏事后总要确认一番自己的形象。可她明明没做亏心事,不过与陆幸有过短短交集,到了伏陈面前,心境倒像是偷情一般。
“师兄,你怎么出来了?”她快步走到伏陈面前,先发制人、反将一军。
伏陈的脸色这才缓和许多,他心里明知道她方才去了什么地方,此刻却强自忍住未说出口的话,温和笑道:“我怕你迷了路。”
她捂着肚子,面露痛苦道:“我也不知怎的,肚子突然痛起来。”
说罢也觉得自己演得太过拙劣不堪,讪讪朝他一笑。
“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去吧,不要逞强。”
唐济楚的目的达成,也不愿意留在那看他们打哑谜,做谜语人,巴不得早些回去躺着,闻言连连点头道好,扭头就溜了。
她走后,伏陈在原地等了半天,直到另一个身影从后面走出来。
来人没有被抓包后的悻悻然,反而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坦然。缓声道:“伏城主待我真是亲厚,立在这等我等了这么些功夫。”
伏陈负手而立,脸上本挂着温和的假面,在回首看到陆幸发上那根银簪时,那点浅笑便倏然消弭了。
陆幸抬手摸了摸发上的银簪。见伏陈果然冷下脸来,不禁笑了笑。
“久闻千嶂城商旅来往如云,更有精工巧匠驻留开店,陆某百闻不如一见,这银簪果然与陆某相配。”陆幸笑着拱手谢道,“还要多谢少城主以此簪相赠。”
伏陈早忘了叶先生“喜怒不形于色”的教诲,此刻面上无一丝笑意,他的眼神没落在陆幸身上,只是盯着那根银簪。
第38章 肆无忌惮 打啊,不敢么?
唐济楚独自在房中等到夜色渐深, 堂屋的门才有了动静。他没来敲她的房门,径直回了屋子。
她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隔了好一会儿, 她才发现自己已屏息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呼吸总算正常许多。
可她也不愿就这样僵着,推门去看,师兄那屋的房门未关严,屋内一派幽暗洞黑。这场景似曾相识,唐济楚有些羞于回忆。
带着万分的小心,唐济楚屈指ʟᴇxɪ叩了叩他的门。
他没应。
“我听到你回来了……你睡下了吗?”她问。
还是没回应。
唐济楚心下泛上一点酸, 更多是委屈。她确定他清醒着, 她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 那不是熟睡中的人的呼吸。
虽说她的确瞒着他去找了陆幸,又向他撒了谎,可她难道一点秘密与隐私都不能藏吗?退一万步说,他瞒着她的事也不算少!
如此越想越来火, 唐济楚抬起一脚踹在他房门上泄愤。这一脚不算重, 不过将半掩的房门踹开一道缝隙而已。
“有本事一辈子别理我。”她还像旧时那样赌咒撂狠话。
房内的人呼吸声却一下重了,下一瞬从幽黑中伸出一只手, 猛地将她扯进了房中。
她在他身前剧烈地挣扎, 却被他推按着, 顺势撞合了房门。她的背抵在房门上,也算是为那一脚付出了代价。
两只手也被他擒住,唐济楚再也忍不下去,屈着膝盖朝他撞,“你又发什么疯?你又发什么疯!”
这半月以来的纠缠, 并没有抚平他的不安,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便如同食人的巨蟒一样,慢慢收紧力道,将她裹挟其中。
“那你呢?有哪次不是骗我瞒我?我是疯子,你也是骗子。”伏陈的最后一点努力维系的理智也尽数崩断。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断了所有的路,让她永远囚于自己身侧三尺之地。
唐济楚受制于人,又被他这样一喝,只好慢慢平静下来,回望他的眼睛。经过这么多次的观察,唐济楚发现这种时候她越是挣扎,伏陈缠得越紧。师兄吃软不吃硬,跟他对着干注定要吃亏。
“师兄,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她轻轻地说,眼底漫上一点泪光。
“你从他身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在等你好好说。可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唐济楚心下慌乱,牙齿都在打颤,却仍在嘴硬:“我不想说,是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对你说的,陆幸是我结交的江湖朋友,我和他的事就算我想藏又如何?你要这样管着我一辈子?若我日后嫁人生……”
“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伏陈忽然开口,打断她道,“我在想你骗我后离开那一刻钟里,你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在想你的语气,想你的眼神……”
她只知道他的语气和眼神,阴郁得快要滴下水来。比雾还潮湿,比秋水还森冷。
“你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比现在更绝情吗?”他的脸几乎要贴在她面上。
“楚楚,你这样,让我有点想杀了他。”
唐济楚浑身结实地打了个冷战,目光里,神情上是毫不掩饰的防备与恐惧。若是数月前,平生温柔仁慈的师兄这样说,她只会觉得那是玩笑或是一时气急的气话,可现在,她竟然觉得他真的做得出来。
“你抖什么?”他轻轻问。
“你尽可以再像今天这样骗我一次,看我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他就用无所谓的,轻松的语气说出这般狠绝的话。
她手上的桎梏被他松开了,浑身却在止不住地抖,脑子一热,高高扬起手来,对着他的脸,可始终落不下那一巴掌。
“打啊,不敢么?”伏陈微笑着。
他反握住师妹的手腕,用了些力气,带着她的手掌狠狠地、利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力道比寻常耳光还重,打得她的掌心也如万蚁爬过,震得酥麻。
唐济楚的心跳快随着这一巴掌暂停了,但很快,他歪在一边的脸骤然凑近,带着十足的力度,吻咬在她唇上。这是第一次,她被迫如此亲密地含住他的气息。
先是他的牙磕上她下唇,似乎撞出了一个两个血洞,她在他温热的气息间也闻到了血的味道。
可他的唇又立刻吮吻着伤口,那破了的血口子被柔嫩的唇安抚着,疼痛便尽数消失。同食同寝这些年,她第一次尝到这张唇的味道。柔软的、莹泽的,她不敢探出舌尖尝试,但她知道它或许是微微的甜。
唐济楚忘了挣扎,也忘了扇他耳光。手渐渐落下来,搭在他肩上。
直到身后门外,传来师父的声音。
“小镜?小楚?人呢,睡得这样早?”
她呼吸瞬间乱了,偏偏口唇被人堵着,呼不出气,只能从鼻腔里细细吸气,显得十分可怜。
伏陈微微松开了她,容她顺了顺气,眼神却幽幽地盯着她瞧。
唐济楚怎会看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
他在说,你敢出声么?
她下意识地想咬住嘴唇瞪他,却发现自己下唇已然肿了,伤口处泛起丝丝的疼。
于是就只剩下瞪他了。
伏陈挑衅似的,低头又在她唇上轻轻吮了一记。她脸上的血轰然热了起来,不为别的,那吮吻的声音足够他们两个听到,也该够门外的人听到了。
师兄,你才是真的想死。
唐济楚瞪他瞪得两只眼睛快只看得见眼白了。他显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手扶着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又吻了上来。
这次更像是情人间的吻,而非方才仇人似的啃咬。
师父仍在门外,脚步声未停,离门边最近的时候,师兄的吻却愈发急切,缠着她的唇使她快无法呼吸。
她听见门外师父“嘶”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晚还出门。而这时师兄的舌尖飞快扫过她的那颗尖尖的虎牙。
不敢大声呼吸,不敢动作,又无法推拒开他的唇舌,她憋着气憋得眼泪满溢,恨恨咬了口他的唇。
待门外的人走远了,伏陈方才将她松开。
师妹攥着他的衣裳,人却止不住向下滑,被他抱在怀里缓了好一会儿。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唐济楚半分都没犹豫,扬起手比他还干脆利落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伏陈脸上挨了两个巴掌,白皙的面庞上薄薄一片红,反倒笑了。
他笑的那副样子,比陆幸还要艳丽妖异几分,捂着那半张脸,噤了噤鼻子弯唇笑道:“多谢唐姑娘赏光。”
她双腿尚且勉力支撑着自己,用力将他推开,扭头便扯开了门离开了。
跟疯子讲道理是没用的,她已经吃足了教训,明天……不,今晚就搬到师父跟前儿,再不能深夜里去他那里了。
吭哧吭哧地抱着枕头被子,唐济楚又觉得此举太过明显,反倒惹得师父生疑。尽管局面闹成了这样,她也还不想叫师父知道他们间的事。
又吭哧吭哧地把枕头被子抱回来。
有人敲她的门,她语气不善地问了句谁。那人立刻惶恐道:“是……是陆公子送来的。”
唐济楚这才意识到自己吼错了人,不过此时陆幸来送东西,说不定没安好心。她把房门微微打开了一角,发现师兄早已不在原地,出了门。
她心中诧异,收过了小厮送来的东西,道了句谢便送他走了。
翻开那东西一看,竟是她今早揣在袖中,已然被她抛在脑后的那支银簪。唐济楚脑子嗡地一声。
它是什么时候落到陆幸的手上的?!
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念头,她感到隐隐不安,或许陆幸正是戴着这支银簪,在伏陈面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伏陈跟在周才宝身后,两人俱是沉默不语朝前走着。周才宝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上次师徒两个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他被他罚着练了三个时辰的剑。后来是他的手磨得鲜血淋漓才作罢。
今夜夜色不佳,月轮掩在重重雾后,辨不清颜色。此情此景下,伏陈却不觉心境蔽塞,惟觉一片快意,仿佛有月光朗照心间。
陆幸说:“那银簪是她的一片心意,他十分感动。”
陆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还说:“若惹得师兄不快,那便将银簪送还便是。”
不过寥寥几句,他一直记到现在。
随着师父走到后院,这里的守卫被师父遣走了,他便没再派人驻守。此刻院内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一棵伸来枝杈的梧桐树。
听说这棵梧桐已黄透了叶子,他还未来得及观赏。但鞋履一踩上去,人便立刻能从那表层清脆,底面松软的触感中想象出它本来的样子。
周才宝负手在前,执剑朝地上不过轻轻一点,浑厚内力震颤起满地的梧桐叶,霎时间如雨般飞溅四起。他只是运力轻轻一扫,那满地的黄叶便飞散开来,徒剩一片青砖地。
他瞧着他这垂目而立,不知作何想法的徒弟,沉声道:“跪下。”
伏陈只是慢慢抬眼看了看他,偏首倔了一瞬,便直直地跪下了。
第39章 誓 师父觉得我错了,那我便错了,弟子……
“你可知我为何罚你?”师父语ʟᴇxɪ气微冷。
伏陈许久未曾被罚跪, 膝盖触地时感到一阵折骨般的痛楚,他的眼神颤了颤,却未发一语。
周才宝见状, 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胸中汹涌的怒意。“你知我为何罚你?你身为兄长,罔顾伦常!下山后我把她送到你这来,是为叫你庇佑她一二,不是让你欺她年少懵懂天真……你明白吗?”
“师父是在教训我,不该与师妹亲近吗?”伏陈淡淡开口。
周才宝被他噎住了一瞬。他这个弟子,自小看着温柔和顺,其实一身的犟骨头, 一旦认定的事, 八头驴、八十头驴都拉扯不回来。
“师父若要教训我, 早该在你下落不明那年,楚楚半夜风寒发作,高热不退时教训我;早该在我年幼时带着楚楚上山采野果子果腹,一脚踏空摔得浑身是血的时候教训我。”
伏陈语气平静, 可手却在袖中攥紧了, 方才忍住全身禁不住的颤抖。
周才宝虽有心教训,可伏陈所言桩桩件件都属实, 他无法弥补过去疏忽带来的错误, 也无法挽回如今错乱的局面。
伏陈微微垂目, 又添了一句:“况且,我只是她师兄,不是她哥。”
他太了解这个徒弟,这句话听在周才宝耳中,就知道是他铁了心咬定小楚, 不会轻易放开。
“我不是不让你与她亲近,我是不让你和她过分……”
周才宝也被他迫得连连败退。他想拿出点身为师父的威严,可伏陈压根不吃这套。他跪得笔直,不冒犯他的尊严,却也不听他的教训。
“师父觉得我错了,那我便错了,弟子甘愿领罚。”
“但,誓死不改。”
声线坚定且平静,没有一丝回圜可商量的余地。
周才宝气得脑门子青筋直蹦,可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是一只未曾驯化完全的鹰,看着温和,实则野性难驯。
“那你就继续跪在这,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伏陈也倔着绝不低头,周才宝兀自回了屋,他还在原地一板一眼地跪着。
膝头起先是痛,而后被夜里的雾一浸,又变得冰冷沉重,他有一会儿觉得下肢已冻成了一块石头,就算师父叫他起来,恐怕他也要长久地跪在此处了。
后来麻木代替了一切痛觉,天边泛起雾蓝,不知何时开始落起了细雨。这雨可不似春日绵润细雨,秋夜里每一丝冷雨都像针似地,即便隔着衣物,也能细细扎进每一寸皮肤。
跪了不知多久,他几乎提起了内力在支撑自己。眼前有些模糊,覆面的秋雨却倏然间消失了。
伏陈迷迷糊糊地朝上望去,初时只见一团昏黑,慢慢才辨清她的身形。
唐济楚撑着伞,伞面罩住了他。雨丝落在伞面上,不过一点梭梭的细响。
他跪在她面前,这才低下了头去。
“师兄,你给师父道个歉吧……再这么跪,腿都要废了。”她轻轻说。
伏陈闭目不语,咬牙仍旧撑着。寒砖森冷砭骨,四肢百骸都透着凉。
唐济楚见状倒有些不知所措,翻来覆去一宿不见他回来,她就知道铁定是师父把他叫走了。冒夜来此看到他跪在这,心里的那点怒意便很快被其他情绪冲散了。当真只是怪他吗?可他的吻落下来时,她分明心跳不止。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跪在这,可又隐隐地感觉此事与自己有关。
从袖子里扯出一方软垫,准备塞到他膝下。小时候师兄被罚跪,她就是这么干的。
可这一次伏陈推拒开她的手。
“我不要你的怜悯。”他被寒夜冻得唇齿不清,飞快地说道。
唐济楚还是听清了。她的手顿了一下,被他握住了手腕,那力道很轻,很快他没了力气,手渐渐松开了,垂在她裙摆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扯住了她的裙角。
更像在乞怜。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手彻底垂下去。人也像抽走了魂魄,缓慢地委顿下去,她慌忙地接住他。
手上的伞落在地上,潮润的雨瞬间裹住了两人。唐济楚抱着他的肩,撑着他,看着周才宝立在檐下深深叹气。
她还不知道师父缘何叹气,只是开口求道:“师父,师兄他知道错了,你别再让他跪了。”
周才宝横了一眼他最宝贝的小徒弟,恨恨骂道:“他知道个屁!”
撑了一夜都没倒下,偏偏她来了他倒撑不住了。
不过骂归骂,他到底也舍不得让他再跪下去,跪石砖倒不算什么,只是秋夜雨凉,寒气入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起来吧。”
眼见着小楚要去扶他,周才宝心里又是一阵倒吸冷气,三两步健步如飞在她之前扶起了伏陈。
“小楚,你先回去。”
唐济楚迟疑地看着师兄,脚下未动。师父“啧”了一声,“你回不回?”
伏陈乍一起身,膝盖以下全没了知觉,不禁趔趄着向前倒去,被周才宝冷硬地扯住了。
她被师父一喝,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走了。
待唐济楚身形远去,伏陈的腿也不软了,身子也立正了,神智也清醒了。默然立在原处,听周才宝骂道:“你可真是大情种啊,若我不叫你起来,你是不是能跪一辈子?”
一拳打在棉花上,伏陈眼皮都没抬,回了个“是”。
周才宝顿觉一口气闷在胸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过几日我要走,我会带着小楚一同离开,你对她的那点心思趁早收拾干净。她还小,经不起你引……”
周才宝话声戛然而止,没说出口的“引诱”罪名太重,安在小镜身上确实不合适。
“您要带她走,总要问问她的想法。师父凭什么觉得,她会跟你走,抛下我?”他略掀起眼皮,直视着这个亲似父亲,却又远在天边的人。
“且她三年前便及笄了,若我果真欺她年幼,三年前我便会告诉她一切。”
周才宝哑口无言,伏陈面无惧色,直视他半晌,平静开口:“师父难道以为,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会比我的还重吗?”
周才宝彻底愣了。
待伏陈走出院子很久,他才怔怔摸了摸脑门,兀自嘀咕:“谁跟他比这些了。”
唐济楚虽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却总觉得师父愈发阴阳怪气起来。
早间一起用饭,周才宝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进来,瞧见伏陈也在,嘿嘿一笑道:“哟,大情圣也要食人间烟火啊。”
还没等伏陈有所反应,她的脸先红了,伏陈的反应却淡淡的,只道:“师父早。”
周才宝还当是先前和小楚一起下山那会儿,抢鸡腿的功夫不在话下,不曾料到伏陈的筷子比他更快,先夹起鸡腿放她碗里。
倒不是城主府穷得要抢鸡腿吃,他纯粹不想看她落下乘。
还好意思说楚楚在他城主府胖了,也不想想自己带着她吃了多少苦,伏陈越想越气,又夹了一只鸡腿放她碗里。
周才宝的筷子落了个空,冷笑道:“大孝子,你可真是孝顺。”
唐济楚咬着鸡腿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师父的话头又落在她身上:“小楚,过几日我就要走,你现在考虑,是留在这,还是随我一起走?”
感觉到师兄在幽幽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神飘到边上去,一时间没回答。
“小楚,师父在这替你做主,你别怕他。”
“我没怕他。”唐济楚立刻回道。
然而这实在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是个拘不住的性子,她想随师父去江湖上看看,可如今她更离不开师兄。这种心情实在复杂,复杂到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对师兄到底是畏惧更多还是依恋更多。
可权衡过后,她发现自己无法抛下师兄离开。只要一想到他那夜里,跪在地上时乞怜般的目光,她就一步也迈不开了。
片刻后她答道:“我要留在这,陪在师兄身边……不是我不想随师父走,是……千嶂城如今才安定下来,背后之人仍在虎视眈眈,师兄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周才宝连连吃瘪,埋着头一味吸溜吸溜地喝粥。唐济楚没瞧见师兄嘴角转瞬即逝的那抹笑,满以为自己伤了师父的心,一连安慰道:“等这边的事都了了,我一定随师父走。”
师父翻了个白眼,“两个白眼狼。”
虽说如此,他也知道,若是唐济楚自己不情愿,都不消他来问,她自己早就想辙跑了。如今她虽懵懂,可对她师兄确有几分情意,他倒不便再去管束了。
饭毕,趁着唐济楚不在的间隙,他开口对伏陈道:“其他的便罢了,只有一件,你ʟᴇxɪ……你不能欺负你师妹,只是想想也不行。”
伏陈初时没听懂,只是皱了皱眉,待意会到周才宝的意思,方才有些面红。
“我没……”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行。”
伏陈喉结滚了滚,轻轻地应道:“嗯。”
周才宝转身走了,没瞧见他那一向持重的弟子,眼神木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唐济楚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他才有些回过神来。
“脸怎么红了,想什么呢?”她问。
第40章 大计 师兄不过换了种招数,她仍是节节……
话音刚落, 昨夜于他房门后发生的那一幕又从她心底涌上来。这一夜她竭力想要忘记他近在咫尺时的眉眼与温度,然而越是刻意抛却,那记忆便越是鲜明。
“在想……”伏陈微微拖长声音, 捏捏她的脸,“在想你的确胖了。”
唐济楚面上本已浸上一点淡红,闻言那点羞赧之意全褪去了,她瞪了一眼他,“我改变心意了,我要随师父走。”
“你就拿这个威胁我?”
她朝他摆了个笑脸,很有些得意:“那就要看威胁得有没有用了。”
伏陈两手揉了揉她的脸蛋,他也有自己威胁的一套, 微笑着低声道:“你且等师父走了的。”
师父在的时候他尚且敢在门后……师父若走了, 他岂不要翻了天去。唐济楚顿时觉得正在自己脸上乱揉的手成了一双魔爪, 狠狠地钳制住了自己。
“白衡镜,你这是仗势欺人。”
被骂的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捧着她的脸凑近了她,温声道:“那你去官府告我吧。”
没想到有一天这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戏也是让他演上了, 她想趁机捏他的脸, 也被他避开了。气得唐济楚直想朝空气挥上几拳。
不过多亏了师父,师兄总算恢复了旧日的“正常”神智。城主府的日子过起来虽比乌山上更要鸡飞狗跳, 师徒三人在一起, 却总归是平静而温馨的。
两日后, 奚问宁于夜间潜入城主府。就如师兄所说的那般,武盟养得一群废物,是抓不住奚问宁的。
彼时师徒三人坐在一处,周才宝耳力最好,远远闻见梭梭细响, 便知有一老友造访。
见他朝对面的屋檐上望去,唐济楚也不禁回首一望。苍暗树色不过微微一晃,片叶飞动间,一个身影朝他们疾掠而来。
伏陈早先知会过府中暗卫勿要阻挠此人,因此他闪身入府时无一人阻拦,来人一路畅行,脚步轻快地走到几人身边,掀了檐帽,目光灼灼地先朝伏陈笑道:“多谢少城主放行。”
“奚前辈客气了。身后人追到哪里了?”
“早将他们甩开了,没人晓得我来了这里。”奚问宁答道。
唐济楚疑惑问道:“武盟的人就围在千嶂城,奚前辈躲藏了这么长时间,为何不动身离开千嶂城,另觅其他去处?”
未等奚问宁回答,周才宝先从怀中取出一物:“那你可还记得,咱们下山时一路过来,靠得是什么?”
被他捏在手里竖起来展示的,正是他们一路得以通行无阻的文牒。
“他若拿了文牒出城,这窝藏、放行逃犯的罪名,可就得由千嶂城,得由你师兄背上了。胡千树正愁找不着替罪的人呢。”
唐济楚看了一眼她师兄,伏陈微垂着眉眼,已是默认了他的话。
“此事关系重大,看来武盟此次是定要缉拿奚前辈归案不可了。”伏陈叹气道。
周才宝也是焦心不已,可似乎焦心之事又不止一件,他想了想忽然道:“要么,咱们就给他来个声东击西,小镜你前脚将奚贤弟先送出城,再放出消息,就说千嶂城官府捉住了人,等武盟的人赶到,我们佯装抓错了不就行了。”
唐济楚幽幽地道:“总之结果不都是官府的错?还不是要算账算到师兄头上?”
伏陈沉默半晌,说:“若奚前辈果真想离开,便用这个法子吧。晚辈在此还应付得来。”
至此奚问宁亦是迟疑,他本想一鼓作气离开千嶂城直奔蛇川去寻方惊尘,可一朝得知伏陈便是故友白十三的后人,他反倒束手束脚,不敢动作。
几人寻思了半天,各自权衡利弊,可谁也没下定了决心。
唐济楚正色道:“我倒有个想法。奚前辈,世人皆知你多年前被武盟所捕,陷入囹圄,若方惊尘此时听到你的名号重出江湖,将会如何?”
奚问宁却反倒苦笑道:“方惊尘并不将我放在眼中,从前是,现在应当……亦如是。”
她微微倾身,“那若是他听到云中岳这个名号呢?”
奚问宁垂眸一瞬,望向周才宝,半晌斟酌道:“那他定然会有所动作。”
她弯唇笑笑,眼睛湛亮湛亮的,“奚前辈可知,千嶂城坊间传闻,正是云中岳出手助你逃脱牢狱。咱们不妨就把这传闻传得更远些,借师兄千嶂城城主的身份,向整个江湖广发英雄帖缉拿云中岳,让天下人都知道昔日隐没江湖的云中岳现身千嶂城,以此引方惊尘出动。”
奚问宁与周才宝对视一眼,怔怔道:“这……”
伏陈听罢,竟是点头应了。
“我觉得可行。如此一来,奚前辈也不需只身前往,化被动为主动,未为不可。”
周才宝淡淡笑着,也道:“小楚说得有道理,这提议确实可行。奚贤弟,只是不知道你的想法了?”
奚问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师徒三人都同意,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况且他清楚知道,方惊尘听到这个名字,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那便……那便这么办吧。”
“只是这方惊尘奸猾无比,若只是千嶂城一方号召,他未必全信。”
唐济楚飞快瞟了一眼伏陈,接口道:“怕什么?咱们不是还有位武盟少主熟人在吗?”
她虽然心虚,但也知道伏陈在师父面前不好表露什么。师兄果真咬着牙般,说了句:“是。”
师父没什么眼力见,也看不懂两个徒弟微妙的交锋,“跟我们可算不上熟,我瞧着你和他倒是相熟。”
唐济楚只觉得脚踝在桌下被人抵住了,像是威胁。她听伏陈说:“陆幸此人胸怀叵测,与之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况且……前些日子,我同他有些龃龉。”
周才宝寻思了一会儿,那日他确实见伏陈面色不佳,不过他从未想到这两人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便说道:“那孩子我知道他,虽说有点没正形,倒没什么坏心,小镜……”
伏陈沉着眼眸,语气竟然有些孩童般稚气的委屈:“师父若执意如此,那我便去寻他帮忙吧。”
奚问宁是个外人总不好说什么,看了眼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周才宝,打起了圆场:“不如直接手书一封,去信盟主,在江湖中岂不更有声量。”
没想到得到却是周才宝直截了当地拒绝:“不成。”
唐济楚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脚踝,朝周才宝那边挪了挪,热心道:“不如就让我去劝说,陆幸我还是……还是有几分相熟的。”
师父忙点头说好,还不忘劝说另一个,“小镜,大局为重。”
她也跟着眯着眼睛笑,拍了拍他的手说大局为重。
师兄一定气疯了,现在反而能平静地回以微笑。
夜半奚问宁原路返回,遁入夜色。照唐济楚所言,他这些时日只需尽力拖住武盟的人,不被抓住便是大功告成。
师父打了个哈欠也表示要回去,她愣是将他拖到了子时才走。
靠山没了,伏陈坐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她。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唐济楚认命地慢慢挨过去,比从前在山上她做了坏事被他发现了还要紧张。
偶尔他比周才宝更像她的师父。
可她不过是认识了一个朋友,又不是在山下打架把人家牙打掉三颗,她和奢云、柳七他们交朋友,也没见他如此警惕。
“你又在生气?”她问。
“我凭何生气?”伏陈答道,“我想过了,也说过了,我不会再拘着你,你想去哪里,和谁结交朋友,是你的自由。”
他这样大度,言辞也不似作伪,真像是个宽容温和的好兄长,可唐济楚却反而不自在起来。
拘着她的时候她不愿意,放她自由的时候她又觉得不痛快。至于为何不痛快,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像游走在皮肤上,若即若离的痒。
“你那晚还扬言要人家的命,这么快都忘了?”
伏陈面色不改,道:“那晚确实是我冲动了,一时失言,冒犯了你。”
“那你刚刚在桌下……”唐济楚难以启齿,恨恨地别过头去,“既然你不在意,那我明日便ʟᴇxɪ去找他。”
他看着她,牙关紧咬半晌,忽而笑道:“我不在意,你去吧。不是你说,要以大局为重么?”
“我和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了?”
伏陈深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下:“唐济楚,你别得寸进尺。”
见他这幅表情,她心里终于痛快些了。
踩在他将要发怒的临界线上,她恨不能来回蹦跶。
“我见陆公子平日所佩长剑缺个剑穗,要不我送他一个,聊表心意?”
伏陈闻言并未发怒,反而笑了。
“你见陆公子平日所佩之剑?你什么时候所见?……楚楚,你真能胡诌,据我所知,陆幸习得是鞭法,并不使剑。”
她有种被人看穿了的赧然,语塞半天无法反驳。他脸上那副了然的笑意,更朝她脸上烧灼的热意添了把火。
她长到这么大,心里的那点念头、心思竟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师父说得对,她还太过年轻,根本掰不过他的手腕。
师兄不过换了种招数,她仍是节节败退。